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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武侠连载』 《欢乐英雄》 [打印本页]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2
标题: 『武侠连载』 《欢乐英雄》
第一回 郭大路与王动

  郭大路人如其名,的确是个很大路的人。“大路”的意思就是很大方,很马虎,甚至有点糊涂,无论对什么事都不在乎。


  王动却不动。


  大路的人通常都很穷。郭大路尤其穷,穷得特别,穷得离了谱。


  他根本不该这么穷的。


  他本来甚至可以说是个很有钱的人。一个有钱的人如果突然变穷了,只有两种原因:第一是因为他笨,第二是因为他懒。


  郭大路并不笨,他会做的事比大多数人都多,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譬如说——


  骑马,他能骑最快的马,也能骑最烈的马。


  击剑,他一剑能刺穿大将身上的铁甲,也能刺穿春风中的柳絮。


  你若是他的朋友,遇着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也许会赤手空拳跃入黄河捉两尾鲤鱼,再从水里跃出抓两只秋雁,为你做一味清蒸鱼、烧野鸭,让你大快朵颐,你吃了他的菜保证不会失望。


  他做菜的手艺绝不在京城任何一位名厨之下。


  他能用铁板铜琶唱苏轼的“大江东去”,也可以弄三弦唱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让你认为他终生都是卖唱的。


  有人甚至认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么都会。


  他也不懒,非但不懒。而且时时刻刻都找事做,做过的事还真不少。像他这种人,怎么会穷呢?


  他第一次做的事,是镖师。


  那时他刚出道,刚守过父母的丧,将家宅的田园卖的卖,送的送,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来闯一闯。


  他当然不会是个很精明的生意人,也根本不想做个很精明的生意人,所以本来值三百两一亩的田,他只卖了一百七,再加上送给穷亲戚朋友们的,剩下的也就不太多了。


  但那也足够让他买一匹好马,铸一柄快剑,制几身风光的行头,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馆子。


  那时正是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适于做很多事,也是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


  镖局生意最好的时候,正也就是强盗生意最好的时候。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罗振翼,人虽未老,江湖已老,当然他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走在道上,总是特别小心。何况,现在正是春天,他这次保的镖又不轻。


  可是保镖只靠小心是绝不够的,还得要武功硬,运气好。


  罗振翼武功并不弱,但这次运气却实在不好,竟偏偏遇上了两河黑道上最难惹的欧阳兄弟。


  欧阳兄弟不是两个人,也不是三个人、四个人……


  欧阳兄弟就是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却简直比四十个人还难斗。他左手使短刀,右手使长刀,还可以同时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很少人能看出他暗器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


  罗振翼也看不出。他刚躲过三枝“锦背低头花装弩”、一筒“流星赶月袖中箭”,谁知欧阳兄弟刀背一翻,又射出了一双子母寒针。


  要命的针,从别人要命也猜不出的地方射出来。


  罗振翼右肩上挨了两针,虽还不致立刻要命,但也只有等着欧阳兄弟来要他的命。


  欧阳兄弟就算不想要他的命,他这趟镖丢了,也只有自己去上吊跳河抹脖子,自己要自己的命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骑快马驰来,马快人更快,马还未到,马上人已到。欧阳兄弟只看到一个人从半空中落下来,七八种暗器连一种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左右脉门已同时挨了人家一剑。


  这半空中落下来的救星自然就是郭大路。


  罗振翼对这位救星自然不但感激,而且佩服;不但佩服,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这趟镖送到地头后,无论如何也要请他一起回镖局去。


  郭大路当然去了,他反正没什么别的要紧事。


  他就算有别的要紧事,也会去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手,他忽然发觉自己非但武功不错,人缘也不错。


  于是罗振翼就觉得奇怪,就问:“像郭兄如此高的身手,为什么不做镖头?”


  郭大路也问:“为什么武功高的人要去保镖!”


  他只觉得做镖头也蛮威风,蛮有趣的。何况,罗振翼请他做的是副总镖头。


  一个人初人江湖就做了副总镖头,的确够威风、够神气!


  惟一令郭大路觉得遗憾的是,“中原镖局”并不是中原最大的镖局,甚至连第一流的镖局都算不上。


  他等了好几天,才接到第一笔生意,而且还不是大生意,只不过是替人从开封押几千两银子回洛阳。


  路不远,镖不重,又有这么样一位副总镖头,总镖头自然乐得安安心心、舒舒服服的在家里养伤了。


  还是春天,早上,镖车启行。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开始可真不错。


  镖旗迎风招展,趟子手的喊镖声嘹亮人云,郭大路穿着紫罗衫,佩着乌鞘剑,骑在大白马上,春天的太阳刚升起,照得他身上暖暖和和的,远处的春山一碧如洗,燕子正在树上衔泥做巢。


  他心里实在觉得愉快极了、得意极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3
  他只希望能在路上遇见几千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那倒并不完全是为了他想露露本事、显显威风,而是为了想多交几个朋友。

  朋友越多越好。他喜欢朋友,能和这种人交上朋友,岂非也很刺激、很有趣,若再能感化他们改邪归正,岂非更妙不可言。

  他果然遇到了。

  只可惜他遇到的,并不是他想像中那种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洋大盗;也不是那种一诺干金,豪气于云,随时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绿林好汉。他遇见的竟只不过是一伙小毛贼,一个个面有菜色,好像饿了三天,身上穿的衣服到处是补丁,连刀都生了锈。

  郭大路虽然失望,但既然遇见了,也没法子,只好先露两手武功,将他们先震住,再循循善诱,希望他们从此洗心革面,改过向善,做个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良民,莫要辱没了祖宗。

  大家先被他的武功吓得呆若木鸡,继而又被他的良言感动得痛哭流涕,一个个都表示决心要重新做人。

  “可是我们却身无一技之长,叫我们去做什么呢?不做强盗,只怕一家人都得饿死。”

  “做做小生意也好呀,就算卖馒头,也总比做强盗好。”

  “连一文本钱都没有,能做什么生意?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这些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确是天良发现的样子。

  郭大路几乎也被感动得流泪了。

  “没有本钱,这容易,我有。”镖车里岂非有的是银子么?

  本钱少了,也做不成生意,郭大路出手一向大方得很。

  “每人一百两。”

  大家千恩万谢,然后,忽然间就全部呼啸而去,远远都可以听见他们在说:“这位恩公不但是大英雄、大豪杰,而且简直是个活菩萨、大圣人。”

  郭大路心里也是热血沸腾,感慨不已:“人之初,性本善,若非被逼得无路可走,又有谁愿意做强盗呢?”

  等他的感情渐渐平静的时候,他才忽然发现了两件事:

  第一,镖车里的银子已被分掉一大半。

  第二,这些银子并不是他的。

  跟着他的镖伙们一个个都张大了嘴,眼睁睁的瞧着他,谁也分不清他们这种眼色是将他看成什么?

  是大英雄?大圣人?还是个大呆子?

  镖银少了一大半,镖头当然是要赔。

  郭大路回镖局的时候,心里虽有些不安,却还不太难受。

  他有把握赔这镖银,有本事的人都有这种把握。

  “我这匹马是二百八十两买来的,身上还剩下七百多两银子,加起来也有一千多两了。先赔他们再说。”

  剩下的呢?

  “剩下的镖局先垫上,我用副总镖头的薪饷慢慢来还。”

  中原镖局能清到他这样的副总镖头,以后名气自然会越来越大,生意自然会越来越好,他的薪饷当然绝不会少,很快就能还清的。

  罗振翼一直在听着,听得目定口呆,听得像是已出了神。

  郭大路还是很有把握,因为他觉得自己提出的这方法实在太合理了。

  他再也想不到罗振翼会突然跪了下来。

  罗振翼跪下来并不是要求他留下,也不是叩谢他的救命之恩,而是求他快走,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你救过我,我替你赔镖银,就算还了债。像郭大爷你这样的人,我以前实在没有见到过,只求以后也莫要遇见才好。”

  所以郭大路就走了。

  但走到哪里去呢?现在,他身上虽然还佩着剑,衣服虽然还是很光鲜,但大白马已没有了,剩下的几两碎银子,非但不能让他再住最好的客栈,上最好的馆子,就算吃馒头,睡大炕,也维持不了几天。

  郭大路是不是也会觉得有些恐慌,有点难受?

  不是,他完全不在乎。

  像他这么样有本事的人,还怕没饭吃吗,那岂非笑话?

  还是找了家最大的馆子,好酒好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

  一个男人吃了顿好饭后,心情总是特别好的,何况还带着六七分酒意,就算最讨厌的人,在他眼中看来都会变得可爱多了。

  所以他就将剩下来的银子全都给了很可爱的店小二,所以走出门的时候,他的口袋就变得和刚洗过一样,洗得又干净、又彻底。

  下顿饭在哪里?简直连一点影子都没有。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船到桥头自然直,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惟一重要韵事是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无论什么事,到了明天,总会有办法的,今天晚上若就为明天的事担心,岂非划不来?

  郭大路打了个呵欠,大模大样地走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

  他只忘了一件事。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4
  客栈的门虽然永远是开着的,走进去的时候虽然很容易,走出来的时候,就困难多了。你袋子里若没钱,人家就不会让你再大模大样地走出来。

  郭大路当然不会开溜,也不会撒赖,那怎么办呢?

  在这种时候,他才有点着急于,在院子里兜了两个圈子,忽然发觉墙上贴着张红纸条,上面写着:“急征厨师。”

  于是郭大路就做了厨子。

  做镖头,连头带尾,他总算还干了半个多月。

  厨子他只干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多用了二十多斤油,摔坏了三十多个碗,四十多个碟子。

  别人居然忍耐下来了,因为郭大路烧出来的几样菜的确不错,有时候找个好厨子甚至比找个好太太还困难得多。直到郭大路将一盘刚出锅的糖醋鱼摔到客人脸上去的时候,别人才真的受不了。

  那客人也只不过嫌他鱼做得太淡,要加点盐而已,郭大路就已火冒三丈高,指着人家的鼻子大骂:“你吃过糖醋鱼没有?你吃过鱼没有?糖醋鱼本来就不能做得太咸的,你知不知道?”

  天下的厨子若都像你这么凶,哪还有人敢上馆子?

  到了这种地步,别人就算还敢留他,他自己也呆不下去了。干了三天厨子,惟一的收获就是身上多了层油烟,口袋还是空的。

  但是,“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怕什么?

  郭大路当然还是一点也不在乎,他什么事都会做,什么事都能干,为什么要在乎?

  问题是,干什么呢了

  郭大路开始想,想了半天,忽然发觉自己会做的事,大多数都是花钱的事——骑马、喝酒、赏花、行令,这种事能赚得到半文钱么?

  幸好还有一两样能赚钱的,譬如说,卖唱。

  以前他唱曲的时候,别人常常会拍烂巴掌,听出耳油,还有人间他:是不是在娘胎里就已学会唱了?

  也有人说:凭他的嗓子,凭他对乐曲的修养,若是真的去卖唱,别的那些卖唱的人一定没有饭吃。

  郭大路虽不愿抢别人的饭碗,怎奈肚子却已开始在唱了——唱空城计。

  于是他找了家自己从未上去过的酒楼,准备卖唱。

  一上楼,店小二们就立刻围了上来,倒茶的倒茶,送毛巾的送毛巾,赔着笑,哈着腰,问他:“大爷今天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今天小店的鱼是特地从江南快马捎来的,要不要活杀一条来配三十年陈的绍兴酒?”

  像郭大路这么样有气派的人,店小二不去巴结他去巴结谁?

  郭大路的脸却已红得像是喝过三十斤绍兴酒了,“我是来卖唱的。”这句话他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过了大半天,他才结巴的说了句:“我来找人……”话未说完,他已像被人用鞭子赶着似的下了楼,夺门而出。

  这当然不能怪那些店小二,只怪他自己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卖唱的。

  “唉,原来一个人相貌长得太好,有时也很吃亏的,也许我长得丑些反而好些。”

  郭大路虽然是在叹着气,却几乎忍不住立刻要去照照镜子。

  卖唱也卖不成,干什么呢?

  “老天给了我这么样一双灵巧的手,我总有事可做的。”

  郭大路对自己的手一向很满意。

  他看着自己细长而有力的手指,心里忽然想起了一些已在江湖中流传了很久的故事:“一个落难的少年英雄,潦倒得在街头卖艺,恰巧遇着上一位老英雄和他娇媚的小女儿,对这落魄英雄的武功大为倾倒……”

  结果自然是英雄和美人成了亲,从此传为武林之佳话。

  “对,卖艺,就在街头卖艺,凭我这身武功,还怕没有人赏识?”

  郭大路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只怪自己前两天为什么没有想出这好主意。

  天虽已黑,街上还是很热闹。

  郭大路选了个最热闹的街角,准备开始卖艺了。

  但在开始的时候,好像还得先说上一段开场白。

  说什么呢?

  郭大路的口才并不差,不该说的话,他常常说得又机灵,又俏皮,只不过等到该他说话的时候,他反而说不出了。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别人是来看我的本事,不是来听我说话的,只要我本事一拿出来,还怕人不围过来看么?”

  于是郭大路挽了挽袖子,掖了掖衣角,就在这街角上将他生平最得意的一套拳法练了起来。

  只见他拳起时如猛虎出柙,脚踢时如蛟龙入海,拳影翻飞,拳风虎虎,当真是每一招都有真才学,每一式都有真功夫。

  但别人非但没有围过来,反而都远远的避开了,就算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敢站在屋角偷偷地瞧。

  “这人忽然在街上打起拳来,莫非有了毛病?”

  郭大路本来练得还蛮得意,后来才渐渐发现有点不对。

  幸好他立刻恍然大悟。

  “我练的是真功夫,一点花拳绣腿都没有,这些凡夫俗子当然看不出好处来。好,我就再练点惊人的给他们瞧瞧。”

  想到这里,郭大路突然一个鹞子现身,“砰”的一拳将后面的墙打破了个大洞,“呼”的一腿将街角系马的石桩子连根踢倒——他自己的裤子当然也被踢破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5
  只听一片惊呼,满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几家店甚至将大门都上厂起来,只因为街上来了个吃错药的疯子。

  这就是郭大路卖艺的经过,他练了一趟拳,还加上一招开山功,一招扫堂腿,换来的只不过是条破裤子。

  他的故事为什么不像别的落魄英雄那么好听呢?

  这实在没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听来很美,做来就不美了。

  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饿着肚子,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一觉了。

  他当然还可以上最好的馆子先吃了再说,上最好的客栈睡下再说,但我们的英雄虽然有些糊涂,却绝不赖皮。丢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贼,也得做大强盗,绝不能做偷鸡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贼。

  这念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从他那已快被磨穿了肚子里来的。

  “做贼也并不太坏,有很多劫富济贫的义盗,他们的故事岂非也一样能在江湖中流芳千古么?”

  于是郭大路决定做强盗,当然是做个义盗、大盗。

  这次他决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要做好一件事,还未开始时,就一定先得计划周密。”

  要做个贼,该计划些什么?

  第一,当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下手。这人一定要很有钱,而且为富不仁,如果是贪官污吏更好。

  你抢了这种人的钱,别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拍手称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开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对象。

  那是一栋座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筑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钱。

  房子距离市区很远,很偏僻,附近简直可说是荒无人烟。距离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坟场。

  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绝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所有的条件都很适合,现在只等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去下手。

  最合适的时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却等不及了,黄昏时就闯进了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之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三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得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屋于里,除了这张床,这个人之外,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桌子和椅子都没有。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的跑,前前后后的找,这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却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摇头。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三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饼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长得本不算难看,只不过显得面黄肌瘦,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的确像是已饿了好几天。

  但他睡的这张床,却不折不扣是张好床。

  这空房子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样的一张好床?这人睡在床上干什么?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说起这地方,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么名?”

  这人道:“你听见过富贵山庄这名字没有?这里就是富贵山庄。”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富贵山庄?这见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贵山庄?”

  这人道:“一点也不错,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这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呆在这种鬼地方干什么?”

  这人清了清喉咙,道:“我不呆在这里呆在哪里?我就是富贵山庄第七代的庄主。”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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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大路又怔住了。

  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剑,忽又道:“你这把剑看来倒不错。”

  郭大路道:“本来就不错。”

  这人道:“看来总还值好几两银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来道:“好几两?你识货不识货?告诉你,这柄剑是我花一百多两银子买来的。”

  这人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说话的声音也响了,道:“你从这里下山,往左走,有家利源当铺,那里的朝奉虽然是个刮皮鬼,倒还很识货,你乘他们还没有打烊,赶快去,这柄剑至少还可以当二十两银子。”

  他咽了口口水,接着又道:“当铺的斜对面,就是家老广开的烧腊店,做的烧鸭和脆皮肉都不错,隔邻还有酒卖。你当来银子后,就先买两只烧鸭、五斤肉、十斤酒,赶快送回来,我已经饿得很了,而且烧鸭冷了也不好吃。”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瞧着这人,那表情简直就和罗振翼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吐出口气,道:“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剑当了,买酒肉回来送给你吃?”

  这人笑道:“你总算听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想来干什么的?”

  这人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来抢钱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强盗,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汉人笑道:“你虽是强盗,我却是穷鬼,强盗遇见穷鬼,也只有自认晦气。”

  郭大路瞧着他,忽然发觉这人笑得很可爱,甚至很妩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该自己把我这柄剑拿去当,自己去买酒回来给我吃才对呀。”

  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还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连动都懒得动?”

  这人叹了口气,道:“你想,我若是不懒,又怎么会穷成这样子呢。”

  郭大路第三次怔住了。他以前实在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实在也拿这人没法子。

  他居然真的将剑换了酒肉回来。

  一条鸭腿、半斤酒下了肚,这人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这人道:“大路——你这人倒真的名副其实,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我叫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实在应该叫做王不动。”

  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动。

  王动虽不是死人,但动得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绝不动。

  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会伸手去扶起来的,王动却不动。天上若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无论谁都一定会捡起来的,王动也不动。甚至连世上最美的女人脱得光光的坐到他怀里,他还是不会动的。

  但他也有动的时候,而且不动则己,一动就很惊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内不停地翻了三百八十二个跟斗,为的只不过是想让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两天两夜间赶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为的只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的最后一面。

  他那朋友早巳死了。

  有一次他在三天三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两百七十四个人交过手,杀了其中一百零三个,只不过因为那伙强盗杀了赵家村的赵老先生老两口子,还抢走了他们的三个女儿。

  赵老先生和那三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认得。

  若有人欺负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脸上,他都绝不会动。你说他奇怪,他的确有点奇怪。

  你说他懒,他的确懒得出奇,懒得离谱。

  现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像他们这么样两个人凑到一起,他们若不穷,你说淮穷?

  他们虽然穷,却穷得快乐。

  因为他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因为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尤人,无论他们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多么大的挫折,都不会令他们丧失勇气。他们不怕克服困难时所经历的艰苦,却懂得享受克服困难后那种成功的欢愉。

  就算失败了,他们也绝不气馁,更不灰心。

  他们懂得生命是可贵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多姿多彩。这一生中,他们做了许多出人意外、令人绝倒的事,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却不能不承认,他们做的事别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0:58
第二回 燕七与蚂蚁

    有郭大路和王动这么样两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够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么能再加上个燕七?

  燕七一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比别人三百个加起来都要精彩,怎么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动?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你说这怎么得了。

  郭大路和王动并不是天天都穷,时时刻刻都穷的,偶尔他们也会有不穷的时候,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不穷,更不知道他们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的钱总是来得出乎意外,连他们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这也许因为他们花钱更花得莫名其妙。

  已经快秋天了,“富贵山庄”后园里的树上,忽然结出了满树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来足足可以装几十篓,卖出去居然卖了二三十两银子。

  梨是自己从树上长出来后,就有人来问价钱,自己从树上摘走,从头到尾都用不着他们出一分力,帮一点忙。

  这钱简直就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一定要庆祝庆祝。

  要庆祝,当然不能没有酒,有了酒,当然更不能没有肉。

  “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只有“吃”最实惠,这是王动的原则,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躺着吃、睡着吃,吃得高兴的时候,才坐起来,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下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张床简直比厨房里的桌子还油腻,你无论往什么地方去随手一摸,总会摸出一两块吃剩下的肉,三四根还没啃完的肉骨头。

  郭大路虽不是很爱干净的人,但宁可睡地铺,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动就乐得独自享受一张床,这张床不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厅、他的花园、他的饭桌。

  最妙的是,他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对着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绝不会有半滴酒漏出来。

  郭大路对他这手可佩服极了,自己也想学学,又有点犹疑,忍不住问道:“躺着喝酒也能喝得下去么厂

  王动道:“当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会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王动道:“绝不会,就算头下脚上吊着喝,也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我试过。”

  郭大路笑了,道:“你连坐都懒得坐,怎么肯把自己吊起来?”

  王动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来,然后再将酒瓶对着嘴,慢慢的一口一口往肚子喝,刚喝了两口,酒已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双脚。

  燕七的脚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穿的一双靴子却特别极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极精致,上面还带着花纹,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爷脚上穿的靴子,也毫不逊色。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双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鞋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很华丽,而且很合身,但现在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头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顶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脚却很长。

  他的脸很秀气,甚至有点像小姑娘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但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立刻就变得冷冰冰,脸色也白得发青,几乎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他的衣服本来好像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

  黄的自然是泥,红是的什么呢?

  难道是血?

  两个人好好的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闯了进来,无论谁都难免要吓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动却还是一个睡着、一个吊着,好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似的。

  你走进一间屋子,若是看到一个人睡在床上喝酒,一个人倒吊着喝酒,只怕会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纵然没有被吓得夺门而逃,也难免头皮发毛。

  但这人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像吊着喝酒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才应该奇怪,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脚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个跟斗,把一双脚也倒挂上屋梁,脸对着郭大路的脸,像是觉得这样子才好说话。

  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0
  郭大路又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突然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燕七也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刻将酒瓶递了过去,他存心想看看酒从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样。

  谁知这人的技术比他强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发直,道:“你以前就这样喝过酒?”

  燕七道:“喝过几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试试这么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个人若连这种事都试过,他没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还试过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说得出来的事,大概我全试过。”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别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难受的吧?”

  燕七道:“还有几样。”

  郭大路道:“还有?那么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难受的事就是被人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这种事你也试过?”

  燕七道:“试过的次数倒也不太多,只不过才两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个跟斗从半空中跳下来,瞪着他。

  燕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个怪物。”

  王动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都是怪物,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做强盗,你呢?”

  燕七道:“我却不想做强盗,因为,我早就是强盗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忍不住笑道:“像你这样的强盗,一定是笨强盗。”

  燕七道:“不是笨,只不过走了霉运。”

  郭大路道:“走了霉运?”

  燕七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走霉运,怎么会闯到这里来。”

  郭大路道:“对了,你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干什么的?”

  燕七道:“什么都不想干,只不过想找个地方躲一躲。”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躲?”

  燕七道:“因为又有人想把我钉在棺材里,埋到地下去。”

  郭大路道:“这次是什么人?”

  燕七道:“蚂蚁。”

  郭大路张大了嘴,几乎连下巴都掉了‘下来,道:“你……你说什么?”

  燕七道:“我说蚂蚁。”

  郭大路道:“蚂蚁?……”

  他忽然笑弯了腰,喘着气道:“你若连蚂蚁都怕,胆子可真不小。”

  燕七却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看来你简直没有在江湖中混过,居然连‘蚂蚁’是什么都会不知道。”

  郭大路道:“在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蚂蚁是什么了。”

  燕七道:“是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1
  郭大路道:“是一种很小很小的,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虫。王动的床上就有不少,我随时可以捉几只来给你瞧瞧。”

  燕七道:“我说的不是这种蚂蚁,是人。”

  郭大路怔了怔,道:“人?蚂蚁是人?”

  燕七道:“是四个人,这四个人是蚂蚁王,手下还有很多小蚂蚁。”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这四个人一个叫金蚂蚁,一个叫银蚂蚁,一个叫红蚂蚁,一个叫白蚂蚁。”

  郭大路忍住笑,道:“既然有红蚂蚁、白蚂蚁,就应该有黑蚂蚁才对。”

  燕七道:“本来的确有一个,现在却已死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既然明明是人,为什么要叫小蚂蚁?”

  燕七道:“很多人都有外号的。”

  郭大路道:“要取外号,至少也该取个威风堂皇点的名字,譬如叫什么‘插翅虎’喽,‘金毛狮’喽,什么外号都好取。为什么要叫蚂蚁?”

  燕七道:“因为他们都长得很小,都是侏儒。”

  郭大路越听越不像话了,还是忍住笑道:“侏儒有什么可怕的?”

  燕七道:“这几个侏儒非但可怕,而且可怕极了,世上比他们更可怕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

  郭大路道:“哦?莫非他们的本事很大?”

  燕七道:“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连峨嵋派的第一高手都已死在他们手下。”

  郭大路道:“既然如此可怕,你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最近闹穷,又走霉运,半个月里连输了十五场,连鞋底都卖了,拿去还赌债……”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什么?你说你将鞋底卖了还赌账?”

  燕七道:“不错。”

  郭大路道:“你欠了多少赌账?”

  燕七道:“大概七八千两。”

  郭大路道:“你鞋底卖了多少?”

  燕七道:“两只鞋底一共卖了一千三百两。”

  他越说越不像话了,郭大路索性就想再听听他还有什么鬼话可说,拼命忍住笑道:“那就岂非还差六千七百两?”

  燕七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打别的主意。”

  郭大路道:“你既然是强盗,为什么不去抢?”

  燕七正色道:“你以为我这个强盗是什么人都抢的吗?”

  郭大路道:“你还挑人?”

  燕七道:“不但挑人,而且挑得很厉害,不是贪官我不抢,不是奸商也不抢,不是强盗更不抢,人不对不抢,地方不对也不抢。”

  郭大路道:“原来你这强盗还抢强盗?”

  燕七道:“不错,这就叫黑吃黑。”

  郭大路道:“所以,你主意就打到那些蚂蚁头上去了。”

  燕七道:“对了,我碰巧知道那几天他们做了票大买卖,所以就去问他们借一万两银子。”

  郭大路道:“他们答应了没有?”

  燕七道:“答应是答应了,却有个条件。”

  郭大路道:“什么条件?”

  燕七道:“他们要我睡在棺材里,再埋到地下去呆两天,看看我究竟死不死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的事你岂非早就干过了么?”

  燕七道:“虽然干过,但那滋味却实在不好受。”

  郭大路道:“所以你就没有答应。”

  燕七道:“我答应了,因为什么债都可以欠,只有赌债是欠不得的。”

  郭大路道:“你答应了他们,却又不肯认账,所以他们才来追你?”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你叫什么名字?”

  燕七道:“燕七。”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2

  郭大路道:“你还有六个哥哥姐姐?”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是排行第七,为什么要叫燕七?”

  燕七道:“因为我已死过七次。”

  郭大路道:“若是再死一次,你岂非就要叫做燕八了?”

  燕七苦笑了笑,道:“燕七这名字蛮好,我不想再改了。”

  郭大路突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指着他笑道:“你不是怪物,你不折不扣是个吹牛大王。”

  燕七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郭大路道:“连一个字都不信,你说的话简直连三岁大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打算说真话的,因为我早就知道谎话比真话更容易令人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说的若是真话,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听一人道:“你爬吧。”

  这声音又尖又细,声音虽不大,却刺得人的耳朵发麻。

  郭大路抬起头,就看到一个人。

  这人就站在窗台上,却还没有窗子高。

  窗子最多也不过只有三尺半。

  他身上穿着件金光闪闪的衣服,若不是脸上生着胡须,眼角有了皱纹,无论谁都会将他看成个五六岁的小孩子。

  郭大路怔了半晌,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你就是金蚂蚁?”

  金蚂蚁道:“不错,所以我可以保证他说的全都是真话,一个字也不假。”

  郭大路又吐了口气,苦笑道:“金蚂蚁既然来了,银蚂蚁呢?”

  话未说完,窗子上就又出现了个人。

  这人总算比金蚂蚁高些,但,最多也只不过高两三寸。

  他身上穿着件银光闪闪的衣服,脸上还戴着个银面具,看来就像是个用白银铸成的小妖怪,实在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连郭大路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喃喃道:“看来红蚂蚁穿的一定是红衣服。”

  只听一人娇笑道:“你猜对了。”

  笑声又清脆,又娇媚,这么好听的笑声无论谁都很少能听到。只要听到这种笑声,就可以想像到笑的人一定很美。

  红蚂蚁的确很美。

  侏儒的身材本来一定不会长得很匀称,但她却是例外。

  她穿着件紧身的红衣服,该细的地方绝不粗,该胖的地方绝不瘦,一张端端正正的瓜子脸,眉似远山,目如春水,笑靥甜甜的,更浓得化不开,只要将她再放大一倍,就是个绝色的美人。

  若是真的将她放大了一倍,甚至连郭大路这种男人也许都不惜为她犯罪。

  纵然还没有放大一倍,郭大路的眼睛也不禁瞧得发直了。

  她那双春水般的眼波也正在瞟着郭大路,媚笑道:“你这人的眼睛不老实。”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就不是个老实人,从头至脚都没有一个地方老实的。”

  红蚂蚁格格笑道:“难道你是个色鬼?”

  郭大路道:“虽然不完全是,也差不了多少,只可惜……”

  红蚂蚁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道:“只可惜怎么样?”

  郭大路道:“只可惜人不能缩小,否则我倒也想变成个黄蚂蚁。”

  红蚂蚁咬着嘴唇,嘴角又露出了甜甜的笑容,道:“你敢调戏我,胆子倒真不小,难道就不怕我的老公吃醋么?”

  郭大路道:“你老公是谁?白蚂蚁?……听说白蚂蚁会飞的。”

  红蚂蚁娇笑着,道:“你又猜对了,真是个天才儿童。”

  银铃般的笑声中,窗外忽然有样东西飞了进来。

  这样东西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人,轻飘飘的,就像是片淡淡的云,又像片白白的雪,轻飘飘地飞了进来,突然“呼”的从郭大路头顶上飞过。

  郭大路只觉头顶一凉,若不是躲得快,脑袋说不定已搬了家。

  只听“呼”的一声,这片东西又飞了回来。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4
  这当然不是人,人绝不会有这么可怕的轻功。

  但他却偏偏是个人,一个穿着雪白衣裳的人,袖子又宽又大,就像是两只翅膀,人却又瘦又小,长不满三尺半,宽不及一尺,若是放在秤上称一称,绝不会比一只兔子重多少。

  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又怎么会练得成这么样的轻功?

  郭大路又叹了口气,喃喃道:“白蚂蚁果然是会飞的。”

  燕七道:“白蚂蚁轻功天下第一,红蚂蚁全身都是暗器,金蚂蚁拳剑双绝,银蚂蚁刀枪不入。我早就说过,他们每个人都有种很特别的功夫,现在,你总该相信了吧?”

  郭大路苦笑,道:“你要我现在就爬,还是等等再爬?”

  白蚂蚁冷冷道:“最好现在就爬,爬出去,免得被人抬出去。”

  红蚂蚁吃吃笑道:“你看,我说他会吃醋的,现在你总也该相信了吧?”

  金蚂蚁道:“我们的事与你无关,你的确还是爬出去的好。”

  郭大路道:“我不会爬,你最好先教教我。”

  红蚂蚁笑道:“看来我们只带一口棺材来的确太少,应该带三口来才对。”

  郭大路道:“你们连棺材都带来了?真的要把他钉入棺材?”

  金蚂蚁道:“我早就说过,他说的话,每个字都不假。”

  燕七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膀,笑道:“这是我惹的麻烦,用不着你来逞英雄、管闲事。”

  红蚂蚁笑道:“这就对了,反正你已死过七次,再多死一次又何妨?”

  燕七道:“这是人家的地方,我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白蚂蚁道:“那么你出去。”

  燕七拍了拍衣服,笑道:“出去就出去……两位,这次我若还死不了,一定会回来找你们喝酒的。”

  王动一直睡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此刻忽然道:“等一等。”

  金蚂蚁道:“等什么?”

  王动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红蚂蚁吃吃笑道:“我知道,这是你的猪窝。”

  王动道:“这里若是猪窝,我就是猪大王,无论谁到了这里,都得听我的。”

  金蚂蚁怒道:“你要怎么样?”

  王动道:“我要燕七留下来陪我喝酒,要想再找个能倒吊着陪我喝酒的人并不容易,我怎么肯让他睡到棺材里?”

  郭大路笑了,道:“你想动了么?”

  王动道:“这些蚂蚁会咬人,我想不动也不行。”

  郭大路道:“怎么动?”

  王动道:“红蚂蚁是我的,白蚂蚁归你。”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就动得厉害。

  这句话刚说完,他的人已忽然从床上弹起,扑了出去。

  不但人扑了出去,他身上盖着的那床被也跟着扑了出去。

  他认准了红蚂蚁。

  红蚂蚁却根本看不到他的人,只看到一床黑黝黝的棉被向自己卷了过来。

  她身子一转,已有三四十件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暗器飞了出来,有的又快又急,有的互相撞击,有的在空中打着转。

  因为她的人小,所以暗器也特别小。

  因为暗器特别小,所以破风之力特别强,别人也特别难躲。

  但她却忘了一件事,棉被不是人。

  棉被是打不死的。

  她的暗器虽然奇巧,手法虽然高明,但一点用都没有。

  只听“噗、噗、噗”一连串声响,三四十件暗器,全都打在棉被上。棉被上有猪油、有鸭油、有鸡油,还有麻油。

  这床棉被简直就像是用油泡过的,泡得又滑又韧,就算是强弓硬弩,也未必能够射得穿,何况是这么小的暗器?

  等到红蚂蚁发觉上当了,身形向后倒掠而出,棉被已乌云般卷了过来。

  王动不动,谁也想不到他一动起来竞这么快。

  红蚂蚁刚嗅到一种奇奇怪怪的油腻味道,整个人已被棉被包了起来。

  她的人若是长得高大些,王动也未必能用床棉被将她包住,怎奈她的人实在太小了,王动两只手一围,她整个人已像是裹粽子似的被包在中间。

  王动的身子却还是没有停,只听身后风声响动,白蚂蚁已飞掠了过来,王动再快,也没有这只会飞的白蚂蚁快。

  眨眼间白蚂蚁就已追上了他。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5
  王动就是要白蚂蚁追上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追不上白蚂蚁。

  等白蚂蚁追过来了,他身子骤然一停,一转,将手里的一卷棉被送了过去。

  棉被单卷着的是自己的老婆,白蚂蚁当然不能不接住。

  这卷棉被比他的人大一倍,重两倍,他一伸手接住,身子就立刻往下掉。王动却已绕到他背后,轻轻松松就拍了他的穴道。

  白蚂蚁小小的脸上青筋暴露,瞪着他,连眼珠子都好像要凸了出来。

  王动却又不动了,淡淡笑道:“你败得不甘心是不是?因为我用的不是真功夫。告诉你,若用真功夫就不算本事了。我打架从来也不用真功夫的。”

  白蚂蚁气得简直要吐血。

  王动的确好像连一点真功夫也没有,完全是投机取巧。

  但若没有一等一的真功夫,又怎能这么样投机取巧?时间又怎能拿得这么准?出手又怎会这么稳?

  这不但手脚上要有真功夫,脑袋里更要有真功夫。

  王动不动,一动起来可真不得了。

  再看那边的金蚂蚁,已被郭大路的拳风迫得连气都透不过来。

  燕七却在围着银蚂蚁打转。

  银蚂蚁个子虽较大,却是一身的硬功夫,功夫一硬,手脚就慢。

  燕七转得越急,他越慢。

  突然问,燕七摘下头上的帽子,往他头上一扣,帽子大,头小,他整个头都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了。

  燕七伸脚一绊,他就跌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原来他身上穿的竟是银甲,一跌倒再想爬起来,就不容易。

  他想去抓头上的帽子,但人已被一样很重很重的东西压住。原来燕七已一屁股坐在他身上,笑嘻嘻道:“这椅子倒不错,只可惜太小了些。”

  金蚂蚁呢?他本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此刻一发急,一口气就被憋在肚子里,用不着郭大路动手,他自己就晕了过去,嘴角吐出了白沫。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原来这人有羊癫疯,看来我找错人了。”

  王动道:“我本来说白蚂蚁归你,你没听见?”

  郭大路笑道:“你说你的,我找我的,白蚂蚁我追不上他,他却一定会去追你,所以我就挑了这金蚂蚁。无论如何,我块头总比他大些,力气自然也不会比他小,就凭力气我就已吃定他了。”

  王动也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也会捡便宜。”

  郭大路道:“我也想不到你这床棉被居然还有这么大用处,以后若有人要学接暗器,我一定要劝他在床上吃油鸡。”

  王动道:“鸡油太少,还是吃烧鸭好。”

  燕七突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我想不到的是,居然会遇见你们这么样两个人,大概是我的霉运已走得差不多了。”

  郭大路笑道:“这只因你真的是怪物,不是吹牛大王。”

  燕七道:“你们肯帮我的忙,就因为我说的是老实话?”

  郭大路道:“也因为你能倒吊着喝酒。”

  燕七也笑了,道:“若不是看到你倒吊着喝酒,我又怎么会说那种话?”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还有句话要说的,却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

  王动道:“你是不是想谢谢我?”

  燕七叹道:“这样的事,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谢法?”

  王动道:“你若真要谢我,倒有件事可以做。”

  燕七道:“什么事?”

  王动道:“把我抬回床上去,我又懒得动了。”

  “富贵山庄”无论在任何人跟中看来,都不会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简直连一样可以使人留恋的东西都没有。

  奇怪的是,燕七居然也和郭大路一样,一来了就再也舍不得走。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

  有些人彼此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吸引力,正如铁和磁石一样,彼此只要一遇着,就会被对方牢牢的吸住。

  这些人只要彼此能在一起就会觉得很开心,睡地铺也没关系,饿两顿也没关系,甚至连天塌下来他们都不会在乎。

  世上只有很少几件事能令他们受不了,其中有一样就是眼泪。

  女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还不满四尺的小女人的眼泪。

  红蚂蚁的人虽小,但眼泪却真不少。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6
  郭大路忽然发觉一个女人眼泪的多少,和她身材的大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越瘦小的女人,眼泪往往反而越多。

  女人本就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越胖的人吃得越少,越丑的人花样越多,越老的人粉擦得越厚,衣服越多的人穿得越薄。

  “唉,女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

  郭大路叹了口气,红蚂蚁一直不停地哭,已哭得他受不了。

  他只好走。

  燕七却不让他走。

  王动早已又躺了下去,蒙头大睡,他只要一睡着,就是死了人也不管了。

  燕七拉住郭大路,道:“你若再走,我拿这四个人怎么办?”

  郭大路道:“这本就是你的麻烦,不是我的。”

  燕七道:“但若不是你们帮我,我怎么能将他们抓住,他们若没有被我抓住,我怎么会有这种麻烦?”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还怕自己说得不够明白,又道:“你们若不帮我,我就会被他们抓住,最多再死一次,连一点麻烦都没有。但现在我既不能杀他们,又不能放他们,你说该怎么办?”

  他说得越明白,郭大路听得越糊涂。

  王动忽然从被里伸出头来,笑道:“我倒有个好法子。”

  燕七松了口气,道:“你为何不早说?”

  王动道:“你既不想杀他们,又不想放他们,不如就将他们留在这里,养他们一辈子。”

  郭大路立刻拍手笑道:“不错,的确是好主意,反正他们人长得这么小,吃得绝不会多。”

  红蚂蚁也立刻不哭了,道:“我每天只要吃两小碗珍珠粉拌饭,再加上一点海鲜,几片水蜜桃就够了;没有水蜜桃,哈密瓜也行。”

  燕七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站在那里,喃喃道:“珍珠粉拌饭?海鲜?水蜜桃?……这倒也不难。”

  他忽然转过身,掉头就走。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去?”

  燕七道:“找那口棺材,躺下去,再找个人埋起来,这至少总比每天找珍珠粉水蜜桃容易多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为了要救你,就只好把他们放走了,这至少也比再找个能吊起来喝酒的人容易得多。”

  他嘴里说着话,手里已解开了蚂蚁们的穴道。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不慢。

  三个人眼看着他们走出去,然后忽然一齐转过去,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郭大路道:“你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可是,你又不好意思明说,因为我们也出了力,若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你怕我们不甘心,其实……”

  燕七道:“其实你也早就想放他们走了,是么?”

  三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忽然,一齐大笑了起来。

  郭大路笑道:“看来放人不但比杀人容易,而且愉快得多。”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我们若杀了他们,现在绝不会这么开心。”

  王动道:“但我们放了他们后,他们若再去害别人,那就不愉快了。”

  郭大路摇摇头,大声抢着道:“绝不会,我看他们并不是十分坏的人。就算以前做过不太好的事,此后一定会改过的。”

  他忽然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就算他们真的很坏,听到了我这句话后,也一定不好意思再去做坏事了。”

  燕七道:“你想他们会不会听到?”

  王动道:“当然听得到,这人说话的声音连十里外的聋子都能听得到。”

  郭大路笑道:“对了,我嗓子一向不错,以前还有很多人说我是天生的金嗓子,等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唱两段给你们听听。”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唱,最好等我睡着了再唱。”

  他将头又蒙进被里,道:“只要我一睡着,你就算踩到鸡脖子,我都不会醒的。”

  他们就是这么样的人,他们做事的法子的确特别得很。

  他们有时做得很对,有时也会做错。

  但,无论如何,他们做事,总不会做得血淋淋的,令人觉得很恶心。

  他们做的事,不但能令自己愉快,也能够令别人欢乐。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6
第三回 林太平

  每个月里,燕七都会一个人溜出去两三次,谁也不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更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每次他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两样奇奇怪怪的东西回来。

  他带回来的说不定是双新袜子、是块绣花手帕、也说不定是锅红烧肉、是一整坛家酿的糯米酒。

  有时他甚至会带只花猫、带只金丝雀、带几条活鱼回来。

  但无论是什么,都没有他这次带回来的东西奇怪。

  这次他居然带了个人回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人叫林太平,但自从他来了后,就没有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太平。

  有些人很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可以赏雪、赏梅,可以吃热烘烘的火锅,可以躲在热烘烘的被窝里读禁书、睡大觉。

  这些乐趣都是别的季节享受不到的。

  喜欢冬天的人当然绝不会是穷人,冬天是穷人最要命的日子,穷人们都希望冬天能来得迟些,最好永远莫要来。

  只可惜穷人的冬天总是偏偏来得特别早。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富贵山庄院子里的雪也和别的地方一样白,而且也有几株梅花。但一个人的身上穿的若还是春天的薄衣服,肚子里装的若还是昨天吃的阳春面,他惟一还有心情欣赏的东西就是可以从嘴里吞下去、塞饱肚子的,绝不会是白雪梅花。

  郭大路望着院子里的白雪梅花,呐喃道:“这梅花若是辣椒多好。”

  王动道:“有什么好?”

  郭大路道:“你看,这满地的雪岂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几根红辣椒,岂非正好做一碗辣呼呼的热汤面。”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这人真俗,林逋若听到你的话,一定会活活气死。”

  郭大路道:“林逋是谁?”

  王动道:“连林逋你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我只听说过肉脯,无论是猪肉脯、牛肉脯、鹿肉脯,用来下酒都不错。”

  王动道:“林逋就是林君复,也就是林和靖,是宋真宗朝的一位大隐士,隐居在西湖孤山,据说有二十年没有下山一步,除了种梅养鹤外,什么事都不做,世称‘梅妻鹤子’;做的咏梅诗有两句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是传诵千古。”

  郭大路悠悠道:“这么样说来,这位林先生倒的确是位高人。”

  王动道:“高极了。”

  郭大路道:“但他的肚子若饿得和我一样厉害,还会不会这么高?”

  王动想了想,忽然笑道:“到了你这种时候,我想他说不定比你还俗。”

  郭大路也笑丁。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无论多冷多饿,一笑起来总会觉得舒服得多。

  就在这时,王动忽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想起林和靖,我倒想起一样东西来了。”

  能叫王动从床上跳起来的事,那真是非同小可。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想起了什么?难道也想把梅花作老婆?”

  王动道:“我这梅花比老婆还好,是酒……”

  郭大路的下巴立刻好像要掉下来了,喃喃道:“酒?哪里来的酒?”

  王动道:“就在梅花下面。”

  郭大路苦笑道:“把梅花当老婆已经够疯了,想不到这人居然更疯。”

  但梅树下的的确确埋着一坛酒。

  王动道:“这酒还是我十几年前埋下去的,那年我刚听到林和靖的故事,也爱上了梅花,所以就弄了坛酒埋在梅树下,想沾点梅花的香气。”

  你无论将一坛酒埋在什么地方,若已埋了十几年,这酒都一定会香得很。

  郭大路拍碎封坛的泥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叹道:“这不是香气,简直是仙气。”

  王动笑道:“你现在总该感激林先生了吧,若不是他,我就不会埋起这坛酒;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想起有这坛酒。”

  郭大路已经没工夫说话了,有酒喝的时候,他的嘴绝不做别的事。

  他捧起酒坛就想往嘴里倒。

  王动却拉住了他,道:“等一等。”

  郭大路道:“还等什么?”

  王动道:“燕七已经出去了两天,算时间已经快回来了,我们至少该等等他。”

  郭大路道:“等多久?他回来的时候我们说不定已冻死了。”

  他用不着等这么久。

  燕七的声音已在墙外响起,道:“你们死了最好,这坛酒我乐得一个人享受。”

  王动笑道:“这人不但耳朵长,鼻子也长,我早就知道他一嗅到酒香就会赶回来。”

  郭大路也笑了,道:“却不知这长鼻子带了什么东西回来给我们下酒?”

  燕七道:“下酒的这次我倒没带回来,只带回来个喝酒的。”

  林太平的确是个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绝不会相信他能喝那么多酒。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尤其不信。

  林太平是个很秀气、很纤弱,而且非常漂亮的人。若说燕七长得有点像女孩子,那么他简直就像是个女孩子化装的。

  他的嘴很小,就算用“樱桃小嘴”来形容他也绝不过分。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闭得很紧,嘴唇的颜色发青,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扳得开他的牙齿灌下酒去。

  他已被冻得半死,饿得只剩下一口气。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7
  郭大路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他更冷更饿的人,苦笑道:“这人你是从哪里带来的?”

  燕七道:“路上。”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第一次你从路上带了只猫回来,第二次带回条狗,现在居然捡到个人了。照这样子下去,你下次岂非要从路上带个大猩猩回来?”

  王动笑道:“最好是母猩猩,刚好可以跟你配成一对。”

  郭大路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若是母猴子就糟了,我岂非还得叫她一声王大嫂?”

  他身材很高大,比王动至少要高一个头,这一向是他最自傲的事。若有人用这件事来笑他,他非但不生气,而且还很得意。

  他总认为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燕七已找了个破碗,舀了半碗酒,用力扳开林太平的嘴灌了下去。

  喝到第二碗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剩下的半口酒慢慢地咽下去,才说了句话:“这是三十年陈的竹叶青。”

  这就是林太平说的第一句话。

  王动笑了,郭大路也笑了,就凭这句话,他们就已将林太平当成朋友。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这位朋友倒是个喝酒的大行家。”

  林太平慢慢的张开眼睛,瞧见燕七手里的破碗,立刻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们就用这种碗来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郭大路道:“不用这种碗喝用什么喝?”

  林太平道:“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简直糟蹋了好酒。”

  郭大路笑道:“我看你还是将就点吧,只要闭起眼睛,破碗和碧玉盏电没什么两样。”

  林太平想了想,道:“这话倒也不错,但我还是宁可用坛子喝。”

  酒坛就在他面前,他居然真的捧厂起来,仰起头往嘴卫灌。

  郭大路在旁边干看着,看的眼睛都发了直。

  直等半坛酒下了肚,林太平才抹了抹嘴,道:“好酒,下酒的菜呢?”

  郭大路道:“下酒菜?”

  林太平道:“你们喝酒难道不用下酒菜的么?”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正喝酒的人,喝酒都不用菜的。”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又仰起头,居然将剩下的半坛酒又喝了下去。

  一坛酒若已埋藏了十几年,酒已浓缩,剩下的本就只不过有半坛子而已,但酒力却比普通的两坛子还大。

  林太平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这样的酒还有没有?”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抱歉得很,这坛酒非但是我们三个人今天的全部粮食,也是我们的全部财产。”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平常光喝酒,从来不吃饭的?”

  郭大路道:“很少吃。”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酒鬼,要知道光喝酒最伤胃,偶尔也该吃点饭的。”

  他伸了个懒腰,四下瞧了一眼,道:“你们平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王动道:“嗯。”

  林太平皱眉道:“这床也能睡人么?”

  王动道:“至少总比睡在路上好。”

  林太平又想了半天,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说的话好像都蛮有理,看来我倒可以跟你们交个朋友。”

  王动道:“多谢多谢,不敢当,不敢当。”

  林太平道:“但现在我却要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吵我,你们最好出去逛逛。”

  他打了个哈欠,躺到床上,翻了个身,居然立刻就睡着了。

  郭大路瞧着王动,苦笑道:“看来他不但酒量比你好,睡觉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燕七瞧着那空坛子,发了半天怔,喃喃道:“我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匹马?”

  郭大路叹道:“马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要他少喝些?”

  郭大路道:“我就算穷,至少总不是个小气鬼。”

  王动忽然道:“我倒觉得这人很有趣。”

  燕七道:“有趣?”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8
  王动道:“他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又喝光了我们三个人今天的粮食,占据了这屋子里惟一的一张床。可是他非但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而且还挑三挑四,还觉得跟我们交朋友,是很给我们面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样的人,你说到哪里才能找到第二个?”

  所以林太平也留下来了。

  所以在江湖中你若说起“富贵山庄”,那意思并不仅是说一栋靠近坟场、烟囱里永远不冒烟,有时甚至连灯火都没有的空房子。

  你只要说起富贵山庄,江湖中人就明白你说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团体——一栋空房子和四个人,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快乐和博爱的故事,还有他们四个人那种伟大而奇妙的友情。

  这些朋友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们从不问别人的往事,也从不将自己的往事对别人说起。

  可是在燕七将林太平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却破坏了这规矩。

  那天晚上,雪已开始融化。

  林太平还在呼呼大睡,王动当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

  雪融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吃饱了就上床,正是对付寒冷最聪明的法子。街道上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郭大路和燕七就像是两个孤魂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泥泞里,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的靴子。

  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双靴子又装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以前那双鞋底怎会值上千两银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死过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确没有问过。”

  郭大路眼睛里满怀希望,道:“我若问呢?你肯不肯说?”

  燕七道:“也许肯……但我知道你绝不会问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什么。”

  郭大路板起脸,用力咬着牙齿。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燕七笑了,道:“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但自己猜猜总没关系吧?”

  燕七又道:“他也许是为了件事,所以从家里溜了出来。他穿的衣服很单薄,表示他一定是从很暖和的地方出来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表示他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匆忙,说不定是逃出来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细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冻受饿,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最多,也不过能支持三两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三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错,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燕七道:“在这种天气,一天半之内,无论谁也走不了多远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么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没有几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为什么一定要武林世家?难道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人也会武?”

  燕七道:“非但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问,接着又道:“据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两个。”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两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告诉别人他的真名实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哪两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庄主叫‘桃李满天下’熊橱人,是家大武场的主人。虽然桃李满天下,自己却是个独身汉,非但没有儿女,也没有老婆。”

  郭大路道:“还有一家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09
  燕七道:“还有一家姓梅,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石人’梅汝甲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年纪一定比林太平大得多。”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起个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据说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他父亲叫‘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么他以后生的儿子叫什么呢?会不会叫石狗?”

  这是座很宁静的山城,街道都很窄小,而且有点陡斜。

  两旁房屋的构造也很平凡。现在虽然还没有起更,但大多数人家的灯火都已熄了,做生意买卖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门,就算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透出,灯光也很黯淡。很少有人会在一间屋子里燃两盏灯,用蜡烛的更少,因为灯油总比蜡烛便宜。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个穷地方,人在这里耽得久了,不但会越来越穷,而且会越来越懒。”

  燕七道:“你错了,我就很喜欢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也只有在这里,才会觉得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

  郭大路道:“因为这地方的人都穷得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所以绝没有工夫去管别人的闲事。”

  燕七道:“你又错了,这地方一点都不穷。”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们来当然都不穷,可是……”

  燕七十丁断了他的话,道:“你看着这地方的人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不愿炫耀而已。譬如说,王动认得的那当铺老板,他非但不穷,而且还必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么来头?”

  燕七道:“以我看,这人以前纵然不是个江洋大盗,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不知是因为避仇避祸,还是因为厌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他接着又道:“像他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将来我若要退休的时候,一定也会住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照你这么样说,这里岂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我怎么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死过七次,看得就自然比别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还是没看出林太平的来历,他既然不会是梅家的儿子,也不会是熊家的后代,你说了半天,还不是等于白说。”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听说过‘陆上龙王’这名字没有?”

  郭大路笑道:“这名字只有聋子才没有听说过,我就算孤陋寡闻,至少总不是聋子。”

  燕七道:“听说陆上龙王也有座别墅在附近。”

  郭大路道:“你难道怀疑林太平是他的儿子?”

  燕七道:“有可能。”

  郭大路道:“没有可能,绝没有可能。”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陆上龙王是个昂藏七尺的男子汉,怎么会生出个像小姑娘似的儿子来?”

  燕七冷冷道:“一个人是不是男子汉,并不是从他外表来决定的。”

  郭大路瞧了他一眼,笑道:“当然不是,不过……”

  他忽然闭上了嘴,整个人都像是呆住了。

  街上本已没有行人,这时却有个人婷婷地走了过来。

  郭大路一看到这人,眼睛就发了直。

  能令郭大路眼睛发直的,当然是个女孩子,漂亮的女孩子。

  这女孩子非但漂亮,而且漂亮极了。

  她身上穿的虽然是件粗布衣服,但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会变得很好看,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人。

  她手里提着两个大篮子,无论谁手里提着两个这么大的篮子,走起路来都一定会像是只螃蟹。

  但她走路的风姿却还是那么美,足以令人看得眼睛发直。她手里若没有提篮子,郭大路说不定会看得连眼珠子都掉下来。

  这女孩子本来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忽然瞟见郭大路失魂落魄的样子,忍不住抿了抿嘴,嫣然一笑。

  郭大路的一颗心立刻就像鼓槌般“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直等这女孩子已转过街角,他还是痴痴的站在那里。

  又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地方果然是卧虎藏龙……”

  燕七笑道:“恐怕不是藏龙,是藏凤吧。”

  郭大路道:“对对对,对极了。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句诂果然一点不差。”

  他忽然挺起胸,道:“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燕七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几眼,答道:“还不错,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珠,笑起来也蛮有人缘的。”

  郭大路道:“你若是女孩子,会不会看上我?”

  燕七抿嘴一笑,道:“也许……”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0
  郭大路忽然见他笑得不但很妩媚,而且也很像女孩子,也忍不住笑道:“但你若是女孩子,世上只怕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

  燕七板起了脸,道:“能受得了你的女人只怕也没几个。”

  郭大路道:“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说我长得蛮好看的么?”

  燕七道:“可是你又脏、又懒、又靠不住,女人喜欢的绝不会是这种男人。”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为你不是女人,其实女人就喜欢这样子,这样子才是男儿本色。”

  燕七看来好像要吐了,苦着脸道:“你认为刚才那女孩子看上了你?”

  郭大路道:“当然,否则她为什么对我笑?”

  燕七忍住笑,道:“女孩子的笑有很多种,她们看见一个人呆头呆脑的样子就会笑,看到癞蛤蟆、猪八戒时也会笑的。”

  郭大路火大了,几乎要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认为我……”

  他忽又闭上了嘴,因为刚才那女孩子这时又从街角转了出来。

  她手里提着的篮子本是空的,现在却装满了东西,所以她显得很吃力。地上又满是泥泞,她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手里的篮子也飞了出去。

  幸好她遇见了郭大路和燕七。

  燕七的反应一向很快,郭大路的反应也不慢,她脚下刚一滑,人已像箭一般窜了出去。

  篮子还没有掉在地上,燕七已伸手接着;这女孩子还没有跌倒,郭大路已伸手将她扶住。

  她喘了半天气,才定过神来,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还扶着自己,脸上立刻飞红。

  郭大路的心也在跳,嗫嚅着道:“姑娘没事么?”

  少女红着脸,垂下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样谢你们。”

  燕七已发现篮子里装的全是吃的东西,有烧鸡、有牛肉,还有一张张烙得两面发黄的油饼。

  他真想说:“你要谢我们容易极了,只要一只鸡、两张饼。”

  但看到郭大路对人家那种深情款款的样子,他怎么能丢自己朋友的人?

  何况,郭大路早已抢着道:“这是小事,没关系,没关系。”

  少女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又一笑,道:“你们真是好人。”

  她说的虽是“你们”,但眼睛却只盯着郭大路一个人。

  郭大路心也酥了,人也酥了,吃吃的道: “姑娘你……你……你用……用不着客……客气。”

  少女已接过篮子,忽又回头嫣然一笑,才低下头往前走。

  若说郭大路的魂还在,这一笑可真把他的魂也笑飞了。

  他的人虽然像钉子般钉在那里,但他的魂却似已被人装在篮子里带走。

  燕七道:“有这么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快追过去?”

  郭大路叹道:“你难道认为我真是个色鬼?”

  燕七淡淡道:“就算不是,也差不多了。”

  那少女本已走出很远,此刻忽又停下了脚步,回头笑道:“我买了很多菜,两位肯不肯赏光跟我回去喝一杯?”

  这种要求从一个美女嘴里说出来,听在两个又冷又饿的人耳朵里,只怕比世上最好听的音乐都要好听十倍。

  若有人拒绝这种要求,不是呆子才怪。

  燕七不是呆子,郭大路更不是。

  他嘴里虽然还在说:“这怎么好意思呢?”但他的一双脚却早已迈开大步,跟了过去。

  唉,为什么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呢?

  为什么郭大路也不问问这女孩子要将他们带到哪里去?

  看来就算她要将他们带去卖了,郭大路也会跟着去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1
第四回 元宝·女人·狗

  有人说:女人是祸水。

  有人说:没有女人,冷冷清清;有了女人,鸡犬不宁。

  这些话自然是男人说的。但无论男人们怎么说,女人总是这世界上所不能缺少的。一万个男人中,至少有九千九百九十个宁愿少活十年也不能没有女人。

  有人说:钱可通神。

  有人说:金钱万恶。

  但无论怎么说,钱也是任何人都不能缺少的。一个人若是没有钱,就好像一口空麻袋,永远都没法子站得直。

  这两样东西不但可以令最聪明的人变成呆子,也可以令最要好的朋友变成冤家。

  四个光棍的男人中若是忽然多了个女人,那情况简直就像一只筷子忽然伸到装着四个生鸡蛋的碗里去,想不搅得一塌糊涂都不行。

  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过的本来的确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他们既没有钱,也没有女人。

  他们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很快乐,因为那倒霉的“昨天”总算已过去,今天又充满了希望。

  可是,忽然间,这两样东西都来了,你说要命不要命?

  王动也许已醒了很久,却还是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他先把一床破棉被卷成圆筒,然后再一点一点伸进去,把整个人都伸进这个筒里,四面都密不透风。

  老鼠就在他身旁跑来跑去,本来还有点顾忌,不敢在他身上爬,可是后来渐渐就将他看成个死人,几乎都爬上了他的头。

  王动还是不动。

  林太平已注意他很久,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悄悄走过去,伸出手,伸到他鼻子前面,想试探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王动突然道:“我还没有死。”

  林太平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道:“老鼠在你身上爬,你也不管?”

  王动道:“我从来不跟老鼠打交道,也不跟它们一般见识——只有猫才会跟老鼠斗气。”

  林太平怔了怔,道:“这里的确应该养只猫。”

  王动道:“这里本来有只猫,是燕七带回来的。”

  林太平道:“猫呢?”

  王动道:“跟山下的公猫私奔了。”

  林太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

  雪已住,星月升起。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他脸上。他脸上轮廓极分明,额角宽阔,鼻子高而挺,纵然不是个很英俊的男人,至少很有性格。

  “这人看来既不像疯子,也不像白痴,为什么偏偏有点疯病?”

  林太平叹了口气,四下瞧了一眼,道:“你那两个朋友呢?”

  他实在想找个不是疯子的人说话。

  王动道:“下山打猎去了。”

  林太平道:“打猎?这种天气去打猎?”

  王动道:“嗯。”

  林太平说不出话来了,他忽然发现了一条定理:

  疯子的朋友一定也是个疯子。

  过了半晌,黑暗中忽然传出“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王动喃喃道:“奇怪!今天怎么连老鼠的叫声都和平时不一样?”

  林太平脸红了,讷讷道:“不是老鼠,是……是……”

  王动道:“是什么?”

  林太平忍不住大声道: “是我的肚子在叫,你们难道从来不吃饭的么?”

  王动笑了,道:“有饭吃的时候当然要吃的,没饭吃的时候也只好听着肚子叫。”

  林太平又怔住了,他实在不懂,一个人连饭都没得吃,怎么还能这么开心?

  王动忽又道:“今天你运气总算不错。”

  林太平苦笑道:“我?运气不错?”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2
  王动道:“今天我有种预感,他们打猎的收获一定不错,带回的东西说不定会让你大吃……”

  他本来想说“大吃一顿,”但这句话没说完,他自己却“大吃一惊”。

  郭大路已经回来了,走进了门,而且果然带了样东西回来,是个会跑会跳会爬树,还会“吱吱”乱叫的东西。

  是个猴子。

  假如说王动也有脸色发白的时候,那么就是现在。

  看到王动的表情,郭大路几乎笑断了肠子,喘着气笑道:“你用不着害怕,这是个公猴子,不是母的。”

  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的朋友怕母猴子?”

  郭大路笑得更厉害,道:“的确有点怕,不怕老婆的人这世上又有几个呢?”

  王动板着脸,道:“好笑好笑,好笑极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风趣的人,倒真是怪事。”

  林太平既不知道什么事如此好笑,也不想知道。

  他只觉眼前一亮,黑黝黝的屋子里好像忽然燃起了几千几百盏灯。

  所有的光亮都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人穿着件粗布衣服,手里提着两个篮子,已经跟着郭大路走了进来。

  跟在她后面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大人,两个孩子。孩子们都穿得很整齐,大人的身上却只围着张豹皮。

  这些人已经够瞧老半天了,却还不是全部。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大柄刀枪、三四面锣、五六根竹竿。

  王动喃喃道:“我知道他一直想和燕七比比看谁的本事大,谁带回来的东西多,可是至少也该给他留点面子,用不着让他输得这么惨呀。”

  燕七倚着门,笑道:“虽然输得很惨,却输得口服心服,我出去二十次,带回来的东西也没有他一次多。”

  郭大路笑道:“我这些朋友们的嘴巴虽然坏,人倒并不太坏。来,我先替你们引见引见,这位姑娘是……”

  那少女笑道:“还是让我自己说吧。我叫酸梅汤,这是我的堂哥‘飞豹子’,还有我两个小表弟,一个叫‘小玲珑’,一个叫‘小金刚’。”

  “飞豹子”是谁?其实根本用不着介绍,别人一看就明白。

  但那两个孩子却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两人都是大大的眼珠,都梳着朝天辫子,笑起来都有个酒窝。

  而且他们的酒窝并不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

  两个人的酒窝都在右边。

  王动忍不住问道:“谁是小玲珑?谁是小金刚?”

  两个孩子一齐道:“你猜猜看。”

  王动眨了眨眼,道:“小金刚旁边的是小玲珑,小玲珑旁边的是小刚。对不对?”

  两个孩子,一齐笑了,其中一个忽然跑过来,凑到王动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又笑道:“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这孩子的笑声如银铃,原来是个女孩子。

  郭大路拉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道:“小玲珑是你姐姐,对不对?”

  这男孩子摇头道:“不对,她是我妹妹。”

  话还未说完,小玲珑已叫了起来,道:“笨蛋!我早就知道男孩子都是笨蛋,被人一骗就骗出来了。”

  小金刚涨红了脸,抗声道:“你不笨,你聪明,你为什么要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样?”

  这孩子的话倒真是一针见血——女人都瞧不起男人,认为男人是笨蛋,但又偏偏希望自己是个男人,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毛病。

  林太平一直眼睁睁瞧着酸梅汤,此刻忽然道:“这些当然不是你们的真名字。”

  酸梅汤叹了口气,幽幽道:“像我们这些走江湖卖艺的,连祖宗的人都丢光了,哪里还有什么真名字?”

  林太平也叹了口气,道:“走江湖卖艺又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想去走江湖还不行哩。”

  酸梅汤又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好像有很多心事……”

  郭大路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这人本来就像个女孩子。”

  林太平瞪了他一眼,脸色已有点变了。

  酸梅汤抢着笑道:“难道只有女孩子才能有心事?这么样说来,男人岂非真的全都变成没心没肺的傻蛋了吗?”

  林太平瞧着她,目光充满了感激。

  郭大路耸了耸肩,道:“就算男人全都没心没肺,至少都有肚子。”

  酸梅汤吃吃笑道:“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

  她放下篮子,掀起盖在上面的纸,自己先撕下条鸡腿,又笑道:“其实女人的肚子也并不比男人小多少,只不过有时不好意思吃得太多而已。”

  小金刚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呢?”

  酸梅汤用鸡腿去敲他的头,小金刚抢了半只鸡就跑,猴子在地上不停的跳,两条狗“汪汪”的叫。

  王动摇着头,喃喃道:“这地方已有十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郭大路道:“你放心,这里还有好几天热闹的。”

  王动道:“几天?”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2
  郭大路望着酸梅汤窈窕的背影,道:“很多天……我听说他们要找屋子住下来,所以已经把后面那一排五间屋子租给他们了。”

  王动几乎把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呛了出来,道:“租金多少?”

  郭大路瞪起了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小气鬼么?会问人家要租金?若不是我,这样的客人你连请都请不到。”

  王动看着他,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件事我已越来越不懂了。”

  郭大路道:“什么事?”

  王动道:“这房子究竟是你的?还是我的?”

  若说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令一个又脏又懒的男人变得勤快起来,那就是女人。

  第二天一早,王动还躺在“筒”里,郭大路已经去提水了,林太平却在屋子里找来找去。

  王动忍不住道:“你找什么?”

  林太平道:“洗脸盆、洗脸布,还有漱口杯子。”

  王动笑了,道:“这些东西我非但已有很久没有看到过,有的连听都没有听过。”

  林太平就好像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们难道连脸都不洗?”

  王动道:“当然洗,只不过是三日一小洗,五日一大洗。”

  林太平道:“小洗是怎么洗?大洗是怎么洗?”

  王动道:“燕七,你洗给他看看。”

  燕七伸了个懒腰,道:“我昨天刚洗过,今天该轮到你了。”

  王动叹了口气,道:“那么你至少总该把洗脸的家伙拿过来吧。”

  郭大路刚好提了两桶水进来,燕七就用那个破碗舀了大半碗水,又从墙上拿下块又黄又黑、本来也不知是什么颜色的布。

  王动这才勉强坐起来,先喝了口水,含在嘴里,用手摊开毛巾,用力漱了漱口,然后就将一口水“噗”的喷在手里的布上,随便在脸上一抹,松了口气道:“好,洗完了。”

  林太平就好像看到鬼似的,吓得脸色发青,道:“这……这就算是小洗?”

  王动道:“不是小洗,是大洗。小洗若这么麻烦那还得了?”

  林太平连嘴唇都有点发青,看样子好像立刻就要晕过去,过了很久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若有谁还能找到比你们更脏的人,我情愿跟他磕头。”

  王动笑道:“你现在就磕吧,比我们脏的人满街都是。”

  林太平拼命摇头,道:“我不信。”

  王动淡淡道:“我们的人虽脏,心却不脏,非但不脏,而且干净的很。一个人的心若是脏的,他就算每天用肥皂煮十次,也不算干净。”

  林太平歪着头,想了半天,忽然一拍巴掌,道:“有道理,很有道理。一个人若是活得快快乐乐,问心无愧,吃不吃饭都没关系,洗不洗脸也没关系。”

  他仰面大笑了三声,跑到院子里,在地下打了个滚,大笑道:“我想通了,我想通了……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想不通呢?”

  王动和燕七含笑瞧着他,像是也都在替他高兴,因为他们也都已看出他本来的确有件很重的心事。

  他本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现在才知道并没有做错。

  一个人活着,就要活得问心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

  但郭大路却在洗脸,嘴里还喃喃道:“不洗脸没关系,洗脸也没关系,是不是?”

  他洗完了脸,又用布擦身上的衣服,擦靴子。

  燕七冷冷的瞧着他,道:“你为什么不索性脱下鞋子洗洗脚?”

  郭大路笑道:“我正有这意思,只可惜时间来不及了。”

  他忽然冲出门,道:“他们一定也醒了,我到后面瞧瞧去。”

  林太平道:“我也去。”

  两人同时冲了出去,就好像赶着去救火似的。

  王动瞟了燕七一眼,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为什么不去?”

  燕七沉着脸,淡淡道:“我不是君子。”

  王动道:“你好像一点也不喜欢那酸梅汤姑娘。”

  燕七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你看他们究竟是干什么的?”

  王动眼珠子一转,问道:“他们不是走江湖卖艺的么?”

  燕七道:“你若真的也拿他们当做走江湖卖艺的,你就也是个呆子。”

  王动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3
  燕七道:“你难道看不出那只猴子和那条狗一点也不听他们的话,显然是临时找来装样的。还有那飞豹子,故意奇装异服,其实却是个很规矩的人,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双手更是又白又细,哪里像是个整天提箱子牵狗的?”

  王动静静地听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细心。但他们若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是干什么的呢?”

  燕七道:“谁知道,也许是强盗都说不定。”

  王动笑道:“他们若真的是强盗就不会来了,这地方又有什么东西好让他们打主意的?”

  燕七还没有说话,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

  是郭大路的声音。

  像郭大路这种人,就算看到鬼也不会吃惊得叫起来的。

  世上只怕很少有事能令他叫起来。

  燕七第一个冲了出去。

  王动也动了。

  后面的院子比前面小些,院子种满了竹子。以前每当风清月白的夏夜,主人就会躺到这里,听那海浪般的竹涛声。

  所以这里也和其他许多种了竹子的院子一样,叫做“听竹小院”,那一排五间屋子,就叫做“听竹轩”。

  可是等到王动做主人的时候,就替它改了个名字,叫“有竹无肉轩”,因为他觉得“听竹”这名字本来虽很雅,现在却已变得很俗。

  他认为第一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虽然是个很风雅的聪明人,但第八十个用“听竹”做轩名的人就是俗不可耐的笨蛋了。

  现在这院子里非但“无肉”,连竹子都几乎被砍光了。

  竹子可以做晒衣服的竹竿,也可以用来搭凉棚,所以王动常常拿竹子去换肉。一个人肚子很饿的时候,就常常会忘记风雅是怎么回事。

  酸梅汤、飞豹子他们昨天晚上就住在这里,但现在连人带狗带猴子,已全都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郭大路和林太平站在那里发怔。

  他们脚旁还摆着几口箱子,崭新的箱子。

  王动道:“你的客人已不告而别了么?”

  郭大路点了点头。

  燕七冷冷道:“走了就走了,这也用不着大呼小叫,大惊小怪的。”

  郭大路也不说话,却将手里的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纸条上用木炭写了几个字:“五口箱子,聊充房租,敬请收下,后会有期。”

  燕七道:“住房子本来就要付房租,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稀奇虽不稀奇,只不过付得太多了些。”

  王动道:“箱子里是什么?”

  郭大路道:“也没什么别的,只不过几箱铜臭物而已。”

  若说钱有铜臭气,那么这五箱东西就足足可以将三万八千个人全部臭死。

  其中四口箱子里什么别的都没有,就只有元宝。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元宝,最小的也有十两重,就算臭不死人,也压得死。

  还有一口箱子里全是珠宝,各式各样的珠宝。有珍珠、有翡翠、有玛瑙,还有七七八八一些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宝石。

  其中无论哪口箱子,都可以把富贵山庄全买下来。

  王动和燕七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燕七才吐出口气道:“昨天晚上他们来的时候,并没有带这五口箱子来。”

  郭大路道:“没有。”

  林太平道:“那么箱子是哪里来的呢?”

  燕七冷笑道:“不是抢来的,就是偷来的。”

  郭大路道:“这些元宝后面的戳记都不同。”

  燕七道:“当然不同,谁家里都不会放着这么多元宝,他们一定是从很多不同的人家偷来的。”

  王动叹道:“能在一天晚上偷这么多人家,本事倒真不小。”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4
  燕七道:“这也不稀奇,高明的贼本就能日走千家,夜盗百户。”

  郭大路道:“他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却送给了我们,这样的贼倒也天下少有。”

  燕七道:“也许他们是想栽赃。”

  郭大路道:“栽赃?为什么要栽赃?我们跟她又没有仇。”

  燕七悠悠道:“你难道以为她真看上了你,特地送这五口箱子来作嫁妆?”

  林太平道:“这些全不去管他,问题是我们现在拿这五口箱子怎么办呢?”

  郭大路道:“怎么办?人家既然送来了,我们当然就收下。”

  燕七叹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无论多复杂的事,被他一说,马上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郭大路道:“这事本来就简单得很‘”

  王动道:“不简单。”

  郭大路道:“有什么不简单?”

  王动道:“他们绝不会无缘无故送我们这么多财宝,一定另有目的。”

  燕七道:“何况,这些东西既然是偷来的,我们若收下来,岂非也变成了贼?”

  王动道:“什么事都能做,只有贼是万万做不得的。你只要做了一次贼,尝着了甜头,以后别的事就全都不想做了,一辈子就都得做贼。”

  燕七道:“而且以后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贼,老贼生大贼,大贼生小贼。”

  郭大路笑道:“你用不着臭我,我虽也做过一次贼,可是非但没尝甜头,反把最后的一把剑也赔了出去。”

  王动道:“做贼也有学问,本来就不是人人都会做的。”

  林太平道:“我看我们最好将这些东西拿去还给别人。”

  郭大路道:“还给谁?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从谁家偷来的?”

  燕七道:“不知道可以打听。”

  郭大路道:“到哪里去打听?”

  燕七道:“山下。这些东西既然全是他们在昨天晚上一夜中偷来的,想必就是在山下偷的。”

  郭大路瞧着那整箱的元宝,叹道:“你说得不错,这地方的确不是个穷地方。……无论什么地方有这么多金子就不是穷地方了。”

  他忽又笑了笑,道:“所以这富贵山庄至少在今天真的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山庄。”

  富贵山庄名副其实的时候虽然并不长,但他们却还是快乐的。

  因为他们作了个最聪明的选择。

  他们放弃了财富,却留下了良心。

  这也许就是富贵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但他们并不贪图富贵,也不要以贪婪、卑鄙、欺诈的方法去攫取富贵,所以他们永远快乐,就像沐浴在春日阳光中的花草一样。

  他们知道快乐远比财富可爱得多。

  * * *

  麦老广。

  麦老广是个小饭铺的名字,也是个人的名字。

  “麦老广”的烧腊香,据说可以将附近十里之内的人和狗全都引到门口来。麦老广也就是这小饭铺的老板、大师傅兼跑堂。

  除了烧腊外,麦老广只卖白饭和粥。若想喝酒,就得到隔壁几家的“言茂源酒铺”去买,或者是买了烧腊到言茂源去喝。

  有人劝麦老广,为什么不带着卖酒呢,岂非可以多赚点钱?

  但麦老广是个固执的人,“老广”大多是很固执的人,所以要喝酒,还得自己去买,你若对这地方不满意,也没地方好去。

  因为麦老广的烧腊不但最好,也是这附近惟一的一家。

  山城里的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怎么舍得花钱到外面吃饭。所以就算有人想抢老广的生意,过几天也就会自动关门大吉。

  麦老广对王动和郭大路他们一向没有恶感,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穷,却从不赊账。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身上总有两把银子,而且每次都吃得很多。无论哪个饭铺老板都不会对吃很多的客人有恶感的。

  麦老广的斜对面,就是王动他们的“娘舅家”。

  娘舅家的意思就是当铺。

  他们每次来的时候,差不多都会先到娘舅家去转一转,出来的时候一定比进去的时候神气得多。

  但今天却很例外。

  他们走过娘舅家的时候,居然连停都没有停下来,而且胸挺得很高。看他们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口袋绝不会是空的。

  麦老广又放心,又奇怪:“乜呢班契弟改行做贼?点解突然有许多钱?”

  契弟并不完全是骂人的意思,有时完全是为了表示亲热。

  这次来的有四个人,还没进门,麦老广就迎了上去,用他那半生不熟的广东官话打招呼,道:“你今日点解这么早?”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5
  好在郭大路已听惯了,就算听不懂,也猜得出。笑道:“不是人来得早,是钱来得早,先给我们切两只烧鹅,五斤脆皮肉,再来个油鸡。”

  麦老广眨眨眼,道:“唔饮酒?”

  郭大路道:“当然要,你先去拿十斤来,等等一齐算给你。”

  他说话的声音也响,因为他身上有锭足足十两重的金子。

  既然是为了要打听谁家被偷的消息,花他们十两金子又何妨。肚子饿的时候连话都懒得说,怎么能打听消息?

  所以他们的良心上连一点负担都没有。

  酒渐渐在瓶子里下降的时候,责任心就在他们心里上升起来。

  喝了人家的酒,就该替人家做事。

  他们绝不是白吃的人。

  于是郭大路就问道:“这两天你可有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没有。

  城里最轰动的消息,就是开杂货店的王大娘生了个双胞胎。

  大家开始奇怪了。

  郭大路道:“也许他们不是在这里偷的。”

  燕七道:“一定是。”

  郭大路道:“那么这地方为什么没有被偷的人?一夜间偷了这么多人家,是大事,城里早该闹翻天了。”

  燕七道:“不是没有,而是不说,不敢说。”

  郭大路道:“被偷又不是件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敢说?”

  燕七道:“一个人的钱财若是来路不正,被人偷了也只好哑巴吃黄连,苦在心里。”

  郭大路笑道:“这么样说来,可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反正已尽了力,是不是?”

  这时酒已差不多全到了他的肚子里,已快将他的责任心完全挤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轻松得很,大声道:“再去替我们拿十斤酒来。”

  麦老广还没有走出门,门外忽然走进来三个人。

  第一人很高,穿的衣服金光闪闪,好像很华丽;第二人更高,瘦得出奇。但这两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别人并没有看清。

  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被第三个人吸引。

  这人全身都是黑的。黑衣、黑裤、黑靴子,手上戴着黑手套,头上也戴着黑色的毡笠,紧紧压在额上。

  其实他就算不戴这顶毡笠也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脸,他连头带脸都用一个黑布的套子套了起来,只露出一双刀一般的眼睛。

  这是夜行人的打扮,只适合半夜三更去做见不得人的事时穿着,但他却光明正大的穿到街上来。

  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全身上下根本没有一寸可以让人家看见的地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充满了危险。

  最危险的当然还是他背后背着的那柄剑。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乌鞘剑。

  很少人用这种剑,因为要将这么长一柄剑,从剑鞘中拔出来就不是件容易事,那必须有很特别的手法,很特别的技巧。

  能用这种剑的人,就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他既然已很困难的将剑拔出来,就绝不会轻轻易易放回去。

  剑回鞘的时候通常已染上了血。

  别人的血!

  这三个人走进来后,就占据了最里面角落的一张桌子,显然不愿意打扰别人,更不愿意被别人打扰。

  他们要的东西是:“随便。”

  那表示他们既不是为了“吃”而到这里来的,也不讲究吃。

  不讲究吃的人若不是忧心忡忡,就一定是在想着别的事。无论他们想的是什么,都一定不会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林太平一直在瞧着黑衣人的剑,喃喃道:“剑未出鞘,就已带着杀气。”

  王动道:“不是剑的杀气,是人的杀气。”

  林太平道:“你们知不知道这人是谁?”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就算已喝得酩酊大醉,也绝不会找这人打架。”

  燕七忽然道:“另外两个人我倒认得。”

  郭大路道:“他们却不认得你。”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5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我算什么,像他们这么有名气的人怎会认得我?”

  郭大路道:“他们很有名?”

  燕七道:“坐在最外面那个又瘦又高的人,叫做夹棍,又叫做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倒也像,夹棍这名字就有点特别了。”

  燕七道:“夹棍是种刑具,无论多刁多滑的贼,一上了夹棍,你要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要他叫你祖宗他都不敢不叫。”

  郭大路道:“他也有这种本事?”

  燕七道:“据说无论谁遇着他都没法子不说实话,就算是个死人,他也有本事问得出口供来。”

  王动道:“这人的手段一定很辣。”

  燕七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棍子,那意思就是‘见人就打。’无论淮落到他的手里,都免不了要先被他打得鼻青眼肿再说。黑道上的朋友一遇见他,简直就好像遇见了要命鬼、活阎王。”

  王动道:“他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清河县的捕头。”

  王动道:“清河县并不是个大地方,岂非埋没了人才?”

  燕七道:“就因为他的于段太辣,所以一直升不上去。但无论什么地方有了办不了的大案子,都免不了要到清河县去借他。”

  郭大路道:“那位金光闪闪的仁兄呢?”

  燕七道:下也姓金,又喜欢金色,所以叫‘金狮’,但别人在背地里却都叫他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笑道:“凭良心讲,这人倒一点也不像狮子狗。”

  燕七道:“你看过狮子狗没有?”

  郭大路道:“各种狗我都看过。”

  燕七道:“狮子狗脸上什么东西最大?”

  林太平抢着道:“鼻子最大。”

  燕七道:“什么东西最小?”

  林太平道:“嘴。”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我小时候养过好几条狮子狗。”

  燕七道:“你们再看看那人的脸。”

  从这边看过去,刚好可以看到那“金毛狮子狗”的脸。

  无论谁看他的脸,都无法不看到他的鼻子。

  他的鼻子就已占据了整个一张脸的三分之一。

  无论谁的嘴都比鼻子宽,但他的鼻子却比嘴宽;若是从他头上望下去,一定看不到他的嘴,因为嘴巴已被鼻子挡住。

  郭大路几乎笑出声来,忍住笑道:“果然是个特大号的鼻子。”

  王动道:“他眼睛一定不太灵。”

  郭大路奇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因为他眼睛已被中间的鼻子隔开了,所以左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左边的东西,右边的眼睛只能看到右边。”

  他话未说完,连燕七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郭大路道:“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他的嘴。”

  燕七忍住笑道:“他的鼻子下面的那个洞,就是嘴了。”

  郭大路道:“那是嘴么,我还以为是鼻孔哩。”

  林太平道:“鼻孔上怎么会长胡子?”

  郭大路道:“我以为那是鼻毛。”

  王动道:“所以他吃东西的时候,别人往往不知道东西是从哪里吃下去的。”

  他们虽然在拼命忍住笑,但这时实在忍不住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滑到桌子底下去。

  那金毛狮子狗忽然回过头,瞧了他们一眼。

  只瞧了一眼,就又转回头。

  这一眼就已足够。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他眼睛里那种逼人的锋芒,竟真的有点像是雄狮的眼睛,连眼珠子都是黄的。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了。

  郭大路道:“这人又是干什么的?”

  燕七道:“也是捕头,两年前还是京城的捕头,最近听说已升到北九省的总捕头。”

  郭大路道:“看他穿得就像是个花花公子,实在不像是位名捕。”

  王动道:“你也不像穷光蛋。”

  林太平道:“他的本事又在哪里?”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6
  燕七道:“在鼻子上。”

  林太平道:“鼻子?”

  燕七道:“他的鼻子虽大,却不是大而无当。据说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个人只要被他嗅过味道,无论怎么改扮,都逃不了。”

  林太平道:“这本事倒的确不小。”

  燕七道:“这两人可说全都是六扇门里一等一的顶尖高手,若不是什么大案子,绝惊动不了他们,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奇怪,他们为什么忽然到了这种地方来。”

  燕七道:“我的确奇怪得很,若说他们是为了昨天晚上的案子来的,他们的消息怎会这么快?”

  就在这时,街上忽然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声,就好像有人踩到了鸡脖子似的。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对面一家房子里冲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拼命拉也拉不住。

  到后来这女人索性赖到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叫,道:“我连棺材本都被人偷去了,为什么不能说?……我偏要说。”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用头去撞地,大哭道:“天呀,天杀的强盗呀,你好狠的心呀,你为什么不留点给我?……整整的三千两金子,还有我的首饰,若有哪位好心的人替我找回来,我情愿分给他一多半。”

  那男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用出吃奶的力气,总算把她死拖了回去,抽空还扭转头,勉强笑道:“我们哪有三千两金子给人家偷?”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眼色,正想问麦老广:“这人是谁?”

  但那夹棍却比他们问得更快。

  他声音很沉,说话很慢,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很费力。那给人一种感觉,他说的每个字你最好都留神去听着。

  麦老广道:“这夫妻两人听说是从开封来的,本来做的是棉布生意,积了千多两银子,准备到这里节节省省的过下半辈子。他们家里若真有三千两金子被人偷了,那才真是怪事。”

  他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但现在嘴上却好像抹了油,而且连官话都突然说得比平时标准多了。

  夹棍在听着。

  他说得慢,听得更仔细,像是要把你说的每个字都先嚼烂,再吞到肚子里去,而且一吞下去就永远不会吐出来。

  等麦老广说完,他又问道:“他们姓什么?”

  麦老广道:“男的姓高,女的娘家好像是姓罗。”

  夹棍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个字,此刻忽然道:“午时到了没有?”

  麦老广道:“刚过午时。”

  黑衣人道:“拿来。”

  金狮子迟疑着,道:“这地方不方便吧。”

  黑衣人道:“方便。”

  金狮子好像叹息了一声,从怀里取出锭约莫有二十两重的金子,放在桌上,轻轻的推了过去。

  黑衣人收下金子,再也不说一个字。

  金狮子长长吐出口气,望着窗外的天色,喃喃道:“一天过得好快。”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一天就好像永远也熬不过去似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7
第五回 剑和棍子

  棍子并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东西。

  但棍子却很有用。

  棍子也比剑势利,他一棍打下去的时候,往往会先看看要的是什么。

  剑若出鞘,就只找人致命的弱点。

  尤其是这柄剑。

  这柄剑拔出来的时候要有代价,插回去的时候也要有代价。

  拔出来的代价是钱,插回去的代价是血。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金狮子和黑衣人还坐在那里,郭大路他们也还坐在那里。

  他们舍不得走,也不能走。

  郭大路若是掏出那锭金子来付账,岂非等于告诉别人自己就是贼。

  夹棍终于回来了,郭大路这才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就好像只有皮包着骨头,既没有表情,也没有肉。

  金狮子道:“怎么样?”

  夹棍道:“那人不姓高,姓宋,本来是张家口‘辽东牛羊号’的账房,拐了老板一笔账,逃到这里来,所以金子丢了也不敢张扬。”

  金狮子冷笑道:“看来这倒正是他常用的手段,先抓住别人的把柄再下手。”

  夹棍道:“而且做案的手法也一样,做得又干净又漂亮,门窗不动,金子已丢了。”

  金狮子道:“什么时候丢的?”

  夹棍道:“昨天晚上。”

  金狮子道:“他只要一出手,至少就是十三件大案,这是他的老规矩。”

  夹棍道:“除了那姓宋的外,我又查出了五家。”

  金狮子道:“这五家人身上是不是也都背着案子的?”

  夹棍道:“不错。其中居然还有家是以前陆上龙王还未洗手时的小头目,现以已娶了老婆,生了孩子。”

  金狮子道:“他们遇见他,总算也倒了霉,就放他们一马吧。”

  夹棍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冷笑。

  金狮子笑了笑,道:“其实我也知道你绝不肯松一松手的,只要和陆上龙王沾着边的人,遇着你就倒霉了。可是你也得小心些,真要遇着陆上龙王和那条毒蛇,那时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夹棍还是在冷笑着,没有说话。

  金狮子道:“无论如何,看来我们得到的消息并没有错,这些年他的确一直窝在这里。”

  夹棍道:“告诉我这消息的人本来就不会靠不住,否则我怎会要你付一万两?”

  金狮子道:“可是他既然已在这里窝了七八年,为什么忽然又出了手呢?”

  夹棍道:“这就叫手痒。”

  他们说话完全不怕被别人听见,郭大路当然每句话都不会不听。

  他也没法子不承认这夹棍果然有两下子。

  但他们嘴里说的“他”又是谁呢?

  夹棍忽又冷笑道:“他既然昨天晚上在这里做了案,就一定还窝在这城里。今天早上出城的人我都见过,除了一伙卖艺的稍为扎眼外,别的全是规矩人。”

  金狮子道:“他会不会将贼赃叫那伙卖艺的人夹带出城?”

  夹棍道:“看他们脚底带起的尘土,身上带的绝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金狮子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狞笑,道:“这么样说来,他一定还在城里了。”

  听到这里,郭大路真忍不住想问他们:“你怎知道他没有从小路溜走,又怎么知道他现在不会溜走?”

  郭大路当然不能问。

  幸好用不着他问,夹棍自己已说了出来。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8
  “他要一出手至少就是上万两的金子,我已在四面都布下暗卡,无论谁也休想带着上万两的金子溜走。”

  金狮子道:“他当然也绝不肯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这人视钱如命,有名的连皮带骨一口吞,吞下去就死也吐不出了。”

  夹棍冷笑道:“这是他的老毛病,我早就知道这毛病总有一天会要他的命!”

  创币子道:“但这人实在太狡猾,易容术又精,还会缩骨,连身材高矮都能改变,他的话简直连三岁大的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郭大路笑道:“你说的若是真话,我情愿在地上爬……”

  突听一人道:“棍就是夹棍,无论谁遇着他都休想不说真话。”

  但郭大路还是笑嘻嘻的面不改色,一点也不在乎。

  他本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何况现在肚子里又装满了言茂源的陈年竹叶青。

  夹棍脸上也连半点表情都没有,眼睛一直盯着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脸色发青,眼睛阴森森的,胆小的人在晚上见着他,非但实话要被他逼出来,也许连屁都要被吓出来。

  “这人不该叫夹棍,应该叫僵尸才对。”

  这句话几乎已到了郭大路的嘴边,差点就出了口——你千万莫要以为他不敢说,只要酒一到了他肚子里,“不敢”这两个字就早离开他十万八千里了。

  王动他们倒也无所谓:“你只要交上郭大路这朋友,就得随时准备为他打架。”

  打架在他们说来,也早就是家常便饭。

  就连林太平也不例外。

  夹棍的眼睛虽没有瞪着他,他的眼睛却在狠狠地瞪着夹棍。

  看样子无论是郭大路说错一句话也好,是夹棍问错一句话也好,这场架随时都会打起来。

  谁知金狮子忽然道:“这几个人用不着问。”

  夹棍道:“为什么?”

  金狮子笑了笑,道:“他们肚子里若有鬼,怎么会谈论我的鼻子?”

  原来这人不但鼻子灵,耳朵也很尖。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全听到了?”

  金狮子道:“干我们这行的,不但要眼观四路,而且要耳听八方。”

  郭大路道:“你不生气?”

  金狮子道:“为什么要生气?鼻子大就算很难看,却一点也不丢人。”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立刻好起来了,道:“非但不丢人,也不难看。男人就要鼻子大,越大越好,懂事的女人就喜欢大鼻子的男人。”

  金狮子大笑道:“你的鼻子也不小。”

  郭大路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金狮子道:“你们就住在这城里?”

  郭大路道:“不在城里,在山上。”

  金狮子道:“山上也住着很多人?”

  郭大路道:“活人就只有我们四个,死人却倒有不少。”

  金狮子道:“死人?”

  郭大路道:“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坟场旁边,叫富贵山庄,有空不妨过来喝两杯。”

  金狮子道:“一定去拜访。”

  他忽然站了起来,道:“掌柜的,算账,这几位的账我们一齐付了。”

  郭大路跳了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是地主,你一定要让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

  他不但喜欢交朋友,更喜欢请客。

  朋友谁都没有他交得快,账也谁都没有他付得快。可是这次他的手伸进口袋,却掏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当着人家把那锭金子掏出来。

  谁知金狮子也并不再抢着付账,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多谢。”

  夹棍忽然拍了拍郭大路的肩头,冷冷道:“这两天城里一定很乱,没事还是耽在家里的好,免得出来惹麻烦。”

  他不让郭大路说话,手用力在肩上一按,道:“也不劳相送,请坐。”

  郭大路笑嘻嘻道:“我坐累了,就想站站。”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9
  夹棍用了八成力,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突听金狮子道:“对面那人各位可认得么?”

  一个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手里提着桶脏水,正从对面的门里走出来,“哗啦啦”将一桶水倒在地上。

  郭大路笑道:“当然认得,他就是利源当铺的老朝奉,我们都叫他活剥皮。”

  金狮子目光灼灼,不住盯着那老人,直到老人又转身走了进去,他才笑了笑,道:“各位有偏,我们先告辞了。”

  他赶上夹棍,两人轻轻说了几句话,一齐向当铺那边走了过去。

  黑衣人这时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过郭大路他们面前。

  大家都低着头喝酒,谁也没有瞧他。因为每次看到他的时候,都好像看到条毒蛇一样,觉得说不出的不舒服。

  黑衣人脚步并没有停,却忽然唤道:“黄玉和,你好。”

  大家都怔了怔,谁也不知道他在跟什么人说话。

  这时黑衣人却已大步走了出去。

  郭大路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人莫非有毛病?”

  林太平又在盯着黑衣人背后的长剑,道:“这柄剑至少有四尺七寸。”

  燕七道:“你眼力不错,想必也是使剑的?”

  林太平好像没听见这句话,又道:“据我所知,武林中能使这种长剑的只有三个人。”

  郭大路道:“哦,那三个?”

  林太平道:“一个叫丁逸郎,据说是扶桑浪人赤木三太郎和黄山女剑客丁丽的私生子;赤木三太郎是扶桑‘披风一刀流’的剑客,所以丁逸郎的剑法,也融合了扶桑和黄山两种剑法之长处。”

  燕七凝视着他,道:“想不到你知道的武林秘事比我还多。”

  林太平迟疑了半晌,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郭大路道:“还有两个呢?”

  林太平道:“第二个是宫长虹剑法唯一的传人,叫宫红粉。”

  郭大路道:“宫红粉?这简直是个女人的名字。”

  燕七道:“她本来就是女人,你难道认为女人就不能用这么长的剑?”

  郭大路笑道:“我只不过觉得那黑衣人绝不可能是女人。”

  燕七道:“听说丁逸郎最近已远渡扶桑,去找他亲生的父亲去了,所以,这黑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

  郭大路道:“第三个呢?”

  林太平道:“这人叫‘剑底游魂’南宫丑。”

  郭大路道:“剑底游魂?这岂非一句骂人的话,他怎么会取了个这么样的名字?”

  林太平道:“很多年前,江湖中出了个怪人,叫‘疯狂十字剑’,遇着他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他的剑下,就连当时很负盛名的‘西山三友’和‘江南第一剑’都被他杀了,只有这南宫丑,居然从他剑下逃了出来,所以南宫丑自己也觉得很得意,就替自己取了外号叫剑底游魂。”

  郭大路笑道:“败在人家剑下居然还得意,这人倒有趣得很。”

  林太平道:“这人非但无趣,而且无趣极了。”

  郭大路道:“为什么?”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最喜欢杀人,有时固然是为了他自己高兴而杀人,有时也会为了钱而杀人。而且他虽然侥幸自十字剑下逃了性命,但脸上还是被划了大十字,所以从来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这黑衣人一定就是他了。”

  王动忽然道:“这倒也未必。”

  郭大路道:“未必?”

  王动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是女人,不是宫红粉?”

  郭大路道:“当然不会是。”

  王动道:“为什么?你看到他的脸,看过他的手?看过他的脚子……他连一寸地方都没有让你看到,你能看到的只不过他那身黑衣服而已。男人可以穿这样的衣服,女人为什么就不可以?”

  郭大路怔住了,怔了半晌,又笑道: “他若是女人,那倒有趣得很,我倒真想看看她长得是什么样子。”

  燕七悠悠道:“只要是女人,你就觉得有趣么?”

  郭大路笑道:“大多数女人的确都比男人有趣些,太丑太老的自然是例外。”

  燕七叹了口气,道:“这人居然还敢说他不是色鬼,他不是谁是?”

  王动f丁了个呵欠,道:“我至少也有一点是和色鬼相同的。”

  燕七道:“哪一点?”

  王动道:“随时随地我都会想到床。”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19
  床。

  五箱金珠就在床底下。

  纵然是天下最豪富的人,也不会将这五口价值亿万的箱子随随便便往床下一塞,连门都不锁就跑了出去。

  但他们却硬是这么样做了。

  因为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这破床底下会有这么大的宝藏,而且这屋子里根本空空如也,除了床底下外,也没有能放得下这五口箱子的地方。

  “为什么不埋在地下?”

  燕七也曾经这么样提议过,但王动第一个就坚决反对。

  “现在我们若辛辛苦苦的埋下去,过不了两天又得辛辛苦苦的挖出来,既然总得要挖出来,现在又何必埋下去?”

  懒人永远有很充足的理由拒绝做事的。

  王动的理由当然最充足。

  现在他当然已经又躺在床上。

  郭大路正在苦练倒吊着喝酒,他听说喝酒有囚饮,甚至还有尸饮,所以已决心要把这吊饮练成。

  这世上若是有人能用眼睛喝酒,就算只有一个人,他也绝不会服输的,好歹也要练得和那人一样才停止。

  林太平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用手抱着头,也不知是在发怔?还是在想心事?

  他年纪看来比谁都轻,但心事却比谁都重。

  燕七又不知溜到哪里去了?这人的行动好像总是有点神秘兮兮,常常会一人溜出去躲起来,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夜似已很深,又似乎还很早。

  有人说:“时间是万物的主宰,只有时间才是永恒的。”

  这句话在这里却好像并不十分正确。

  在这里的人虽然不会利用时间,却也绝不做时间的奴隶。

  郭大路喝完了第三碗酒的时候,林太平突然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的表情很兴奋,也很严肃,就好像决胜千里的大将要对他的属下,宣布一项极重要的战策时的表情一样。

  只不过无论表情多严肃的人,假如你倒着去看,他那样子也会变得很滑稽的,郭大路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几乎忍不住喷了出来。

  林太平道:“我有话要说。”

  郭大路忍住笑道:“我看得出来。”

  林太平道:“这里定有个人,不但武功很高,而且还会易容术、缩骨法,曾经做过很多宗令官府头疼的案子。”

  郭大路眨眨眼,道:“这件事好像并不只你一个人知道,我好像也听说过。”

  林太平道:“不但你知道,酸梅汤也知道。”

  郭大路道:“哦?”

  林太平道:“她不但知道,而且还一定跟这个人有仇。”

  郭大路道:“有仇?”

  林太平道:“不过她也跟我们一样,只知道这个人藏在城里,却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用什么身份做掩护?她虽然想找他报仇,却找不着,所以……”

  郭大路忽然觉得他不像刚才那么可爱了,一个跟斗翻下来,道:“所以怎么样?”

  林太平道:“所以她就想法子要别人代她把这个人找出来。”

  郭大路道:“她当然知道天下最会找人的就是棍子和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道:“她还知道他们都已到了附近,所以就先想法子去通风报信,让他们知道,这位名贼就藏在城里。”

  郭大路道:“然后她自己再到这城里来,一夜间做下十七八件无头案,而月.还故意模仿那名贼做案的手法,让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认定这些案子都是他做的。”

  林太平道:“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郭大路道:“最重要的是什么?”

  林太平道:“她这么样一做,棍子和金毛狮子狗才能确定这位名贼确是在城里,才会认真找。像他们种身份的人,自然绝不会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就卖力的。”

  郭大路道:“但她还有个问题。”

  林太平道:“她的问题就是得手的赃物一时既不能脱手,也没法子运出去,因为她知道棍子和狮子狗已经来了。”

  郭大路道:“不错,这种又惹眼、又烫手的东西,就算要藏起来都不容易。”

  林太平道:“非但不容易,而且还得颇费工夫,所以……”

  郭大路苦笑道:“所以,她就要找个人代她藏这些东西,可是她为什么谁都不去找,偏偏找上了我呢?”

  林太平道:“她当然知道你就住在这里,也知道这个地方连鬼都不想来的,把贼赃藏在这里,就好像……”

  郭大路道:“就好像把酒藏在肚子里一样的安全可靠。”

  王动忽然道:“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郭大路道:“哦?”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0
  王动道:“最重要的是,她找来做这种事的人,一定要是个做事马马虎虎,看到阿猫阿狗都会去交朋友的糊涂虫。”

  王动非但不动,也很少说话。

  他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但这次下结论的人却不是他,是郭大路自己。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到阿猫阿狗都去交朋友倒没关系,一看到漂亮的女人就走不动了的人才真的混账加八级。”

  林太平皱了皱眉,道:“你说的是谁?”

  郭大路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说的就是我。”

  其实郭大路倒也不是真的糊涂,只不过有很多事他根本懒得认真去想,只要他去想,他比谁都明白。

  林太平忽又道:“你还做错了一件事。”

  郭大路叹道:“郭先生做错事不稀奇,做对了才是奇闻。”

  林太平道:“你刚才不该用那锭金子去付账。”

  郭大路道:“你不用那锭金子付账,难道用我自己的手指头去付?再说了你刚才喝的也并不比我少。”

  林太平道:“棍子和金毛狮子狗若知道我们是用金子付的账,一定会奇怪这些穷鬼的金子是从哪里来的?那时我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郭大路道:“我也告诉你几件事好不好?”

  林太平道:“好。”

  郭大路道:“第一,棍子和狮子狗根本就不会知道,因为麦老广绝不是个多嘴的人。”

  林太平道:“有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郭大路道:“第二,郭先生身上有几锭金子,也并不是空前绝后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大怪。何况,那锭金子上连一点标记都没有,我早就检查过了,谁敢说那是偷来的,我就先给他几个大嘴巴子。”

  林太平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每个人都要吃饭的,我们若要吃饭,就非用那锭金子付账不可。”

  只听一人道:“这点才最重要,酸梅汤找的人不但要是个好色的糊涂虫,而且还要是个穷疯了、饿疯了的糊涂虫。”

  这也是结沦。

  这次下结论的也不是王动,是燕七。

  燕七每次出现的时候,也和他失踪的时候,一样飘忽。

  郭大路摇了摇头,苦笑道:“这人无论跟谁说话都蛮像人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偏偏喜欢臭我。”

  燕七笑了笑,道:“你若不是我的朋友,想让我臭你都困难得很。”

  郭大路道:“王动也是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去臭臭他?”

  王动笑道:“能臭我的话已经被你说光,还用得着别人开口么?”

  郭大路也笑了,走过去拍了拍燕七的肩头,道:“这次你又溜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我……我出去逛了逛。”

  他好像很不喜欢别人碰到他,每次郭大路碰到他的时候,他都好像觉得很不习惯,这也许因为除郭大路外也很少有人去碰他。

  只要看到他那身衣服,别人已经连隔夜饭都要呕出生籽。

  郭大路道:“你到哪里逛去了?”

  燕七道:“山下,城里。”

  郭大路道:“那地方有什么好逛的?”

  燕七道:“谁说没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燕七道:“昨天晚上你岂非就看到个提着两个篮子的大美人么?”

  郭大路道:“今天晚上你看到了什么?”

  燕七道:“杀人。”

  郭大路悚然道:“杀人?谁杀人?”

  燕七道:“棍子。”

  郭大路道:“棍子杀人?杀的是谁?”

  燕七道:“有嫌疑的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1
  郭大路道:“谁是有嫌疑的人?有什么嫌疑?”

  燕七道:“棍子要找的人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十年前到这里来的,所以凡是十年前才搬到这里的男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凤栖梧。”

  郭大路道:“凤栖梧是谁?”

  燕七道:“凤栖梧就是棍子要找的人。”

  林太平忽然道:“你说的凤栖梧,是不是‘鸡犬不留’风栖梧?”

  燕七道:“就是他。”

  郭大路笑道:“名字如此风雅的人,怎么起了个如此难听的外号?”

  燕七道:“因为他一下手就非把人家偷得精光不可,有时连一文钱都不替人家留下,有的人被他偷得倾家荡产,只有自己上吊抹脖子,所以他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被他逼死的人却不少。”

  林太平道:“听说这人不但心黑手辣,而且视钱如命,偷来的钱自己也舍不得花。”

  郭大路道:“莫非他将偷来的钱全都救济了别人,做了好事。”

  燕七道:“这人平生什么事都做过,就是没做过好事。”

  郭大路道:“那么他的钱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谁都不知道。”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道:“城里有这种嫌疑的人一共有多少?”

  燕七道:“本来就不多,现在就更少。”

  郭大路道:“棍子已杀了几个?”

  燕七道:“五六个、六七个。”

  郭大路瞪眼道:“他杀人,你就在旁边看着?”

  燕七道:“现在我连看都懒得看了。”

  郭大路瞪着他,忽然跳起来冲了出去。

  王动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自从认得他之后,我总是非动不可呢?”

  郭大路虽然不糊涂,却很冲动。

  他本来应该先问问燕七:“棍子杀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他没有问,因为他知道棍子杀的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很明白,却还是忍不住要冲动。这虽然并不是种好习惯,但至少也比那些心肠冷酷、麻木不仁的人好得多。

  * * *

  黑衣人也有种习惯——他永远不愿走在任何人的前面。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谦虚多礼,只不过因为他宁可用眼睛对着人而不愿用背。

  这习惯虽然也不太好,却至少已让他多活了几年。

  现在他就走在棍子和金狮子身后的。

  他们对他倒放心得很,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剑是绝不会从人背后刺过来的。

  他虽然用黑巾蒙住了脸,但却比很多人都要有面子得多。

  长街很静,只有三两家的窗户里,还燃着暗淡的灯火。

  走到街左边的第四家,他们就停住了脚。

  这屋子也和城里别的人家一样,建筑得朴实而简陋,窄而厚的门,小而高的窗子,昏黄的窗纸,昏黄的灯光。

  门窗都是紧紧关着的。

  金毛狮沉声道:“就是这一家?”

  棍子点了点头。

  金毛狮突然飞掠而起。他身材虽魁伟,行动却极灵便,轻功也不弱,脚尖在屋檐上轻轻一点,便已掠过屋脊,瞧不见了。

  棍子回头瞧了那黑衣人一眼,才厉声道:“这是公家办案,居民闭户莫出,否则格杀勿论。”

  话未说完,屋子里的灯已熄灭。

  只听“砰”的一声,显然有人撞破了后面的窗子,想夺窗而逃。

  只可惜金毛狮早已防到了这一着。

  只是一阵惊呼。

  金毛狮低叱道:“往哪里去。”

  接着就看到一条人影上了屋脊,轻功虽不在金毛狮之下,身材却瘦小得多,四下略一逡巡,就向东南方飞掠了过去。

  棍子没有动。

  黑衣人似乎也没有动。

  但是忽然间,他已经上了屋脊,挡住了那人影的去路。

  那人影一惊,双拳齐出。

  黑衣人似乎没有出手。

  但忽然间,出手打的人已从屋脊止滚了下来,跌到街心。

  棍子这才慢慢地走了过去。背负着双手,低头瞧着他。

  寒风凄厉,天地肃杀。

  他一双眼睛在冷夜中看来像两把锥子。

  结了冰的锥子。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2
第六回 送不走的瘟神

  郭大路已经在街角里看了很久,他本来早就想冲过去了。

  可是冲过去干什么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棍子抓的若真是个心黑手辣的强盗,他难道还能帮强盗拒捕么?

  从山上一路跑下来,冷风扑面,他的火已经小了很多。

  所以他还是在街角里等着。

  跌到街心上的那个人蜷曲在那里,就像是一摊泥,动都没有动。

  棍子突然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用两只手揪着他的衣襟,一字字道:“看着我。”

  这人的身子虽已站起,头还是软软的垂着。

  棍子的右手一松,正正反反掴了他十几个耳刮子。

  血开始从他嘴角往外流,但他还是咬着牙,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棍子冷笑道:“好,有种。”

  他的膝盖突然抬起,用力一撞。

  这人痛得连脸都变了形,想弯腰,却弯不下去。只有将下身往上缩,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悬空吊在棍子手上,抖得全身的骨头都似已将松散。

  棍子道:“对付不听话的人,我有很多法子,这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你想不想再试第二种?”

  这人终于抬起头,瞧着他,眼睛里充满了仇恨的怒火。

  棍子的神情却忽然变了,变得和气了些,道:“你不是凤栖梧?”

  这人牙齿格格打颤,嘶声道:“你明知道我不是,为什么还要这么样对付我?”

  棍子道:“因为我还不能确定,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我才能证实你不是风栖梧。”

  这人道:“我谁都不是,只不过是这城里一个卖杂货的小商人。”

  棍子沉下了脸,冷笑道:“你若不是别的人,我只有把你当做风栖梧。”

  这人颤声道:“你怕抓错了人,怕上头怪你,所以你明知我不是风栖梧,也不肯放过我。你这种人的手段,我早就知道。”

  棍子的脸色又和缓下来,道:“你错了,我找的只是凤栖梧一个人,和别人全没关系,只要你肯说出自己的身份来历,我立刻就放了你。”

  这人道:“放了我?你会放了我?”

  棍子居然笑了笑,道:“为什么我不会放你?就算你在别的地方有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何必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人想了很久,才咬了咬牙道:“我姓韩,叫一阵风。”

  棍子道:“一阵风,那年春天,在张家口杀了黄员外一家的是不是你?”

  一阵风道:“你说过,只要我不是凤栖梧别的事你都不管。”

  棍子道:“我当然不管。但我又怎知你就是一阵风,不是凤栖梧?”

  一阵风道:“我身上刺着花……”

  “哧”的,衣襟被撕开,胸膛上果然刺着龙卷风的形状。

  这的确是一阵风的标志。

  棍子淡淡道:“一阵风不会冒充凤栖梧,风栖梧却可能冒充一阵风的。”

  棍子沉吟着,道:“听说,黄员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

  一阵风道:“不是,我从来不使剑。”

  棍子道:“他是怎么死的呢?”

  一阵风道:“我用药先毒死了他,再将他抛到井里去。”

  棍子又笑了笑,道:“这么说来,你的确是一阵风了。”

  一阵风道:“我本来就是。”

  棍子道:“好,很好……”

  他突然出手,反手在一阵风脖子上一切。

  一阵风立刻又变成了一摊泥。

  他的人虽已死,但一双眼睛却还不肯死,狠狠地瞪着棍子,眼珠慢慢地向外凸出,充满了愤怒与怨毒,像是在问:“你答应过放了我,为什么又下毒手?”

  棍子的嘴没有说话,但眼睛却似在替他回答。

  他眼睛里充满了得意之色,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手段,我既然不信任你,你为何又要信任我呢?”

  郭大路的眼睛也在冒火。

  但他还是只有瞧着,因为这一阵风的确该死。

  官差杀贼,本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听一人道:“原来他杀人的时候,你也只不过在旁边瞧着的。”

  郭大路用不着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了。

  他只有叹了口气,道:“但我还是要看下去。”

  燕七道:“你喜欢看他杀人?”

  郭大路道:“我要等着看他杀错一个人。”

  燕七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3
  郭大路道:“那时我才有理由杀他。”

  燕七道:“你想杀他?”

  郭大路道:“一阵风虽该死,但他却更该死。”

  燕七道:“你认为他做错了事?”

  郭大路道:“他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对,但用的手段却太卑鄙、太可恶。”

  燕七道:“他若永远不杀错人呢?”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笑了笑,道:“这世上有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没法子去管的。何况棍子虽可恶,却很有用,有些人的确就要他这种人去对付。”

  郭大路忽也笑了笑,道:“你以为他这种人就没有人能对付得了?”

  燕七道:“谁能对付他?你?”

  郭大路道:“也许是我,也许是别人,无论是谁都没关系,我只知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迟早总有人去对付他的。”

  这就是郭大路之所以为郭大路。

  他不但对人生充满了热爱,而且充满了信心。

  他确信真理永远不变,公道永远存在。

  他确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无论什么样的打击都不会让他失去这种信心。

  金毛狮正拍着棍子的肩,笑道:“恭喜恭喜,又一件大案被你破了。一晚上连破七案,除了你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棍子道:“你。”

  金毛狮大笑,道:“我不行,我的心不够狠,这碗饭已渐渐吃不下去了。”

  棍子脸色变了变,又忍住。

  金毛狮道:“下一家是谁?”

  棍子抬起头,眼睛瞪着对面的一块招牌。

  黑底的招牌,金字:“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的老板虽然剥皮,却不啃骨头,而且常常还会在骨头上留点肉分给别人吃。

  郭大路对这人的印象一向不错,看到棍子和金毛狮向当铺走过去,他忍不住也想赶过去。

  王动一直站在后面没有说话,此刻忽然道:“不能动。”

  郭大路笑道:“我又不是王动,为什么不能动?”

  王动道:“现在若动,一动就有麻烦。”

  郭大路道:“你几时怕过麻烦了?”

  王动道:“就是现在,而且怕的就是这种麻烦。”

  郭大路道:“莫忘了,他是我们的大娘舅,我们随时都可能去帮他的。”

  王动道:“没有娘舅无妨,没有祖宗才麻烦。”

  郭大路怔了怔道:“没有祖宗?”

  王动道:“娘舅若真是有案底的贼,我去助他,岂非连我祖宗的人都丢光了。”

  郭大路道:“你用不着去,我去!”

  王动叹了口气,道:“我若能让你一个人去,现在为什么不躺在床上睡觉?”

  郭大路瞧着他冷冰冰的眼睛,冷冰冰的脸,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友情的温暖。

  他若想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能拦得住。

  能拦住他的只有朋友。

  这时金狮子和棍子已走到当铺门口。

  门本来也是关着的,但他们还没有拍门,门忽然开了。

  剥皮老板从门里探出头,道:“我早就知道二位还会再米的,请进清进。”

  金毛狮和棍子对望了一眼,走了进去。

  黑衣人把住了门。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6
  郭大路咬着牙,喃喃道:“不知道棍子要用什么手段对付也,看来我还是该去瞧瞧。”

  他用不着去。

  因为这时金毛狮和棍子已经走了出来。

  只听剥皮老板的声音在门里面道:“二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金毛狮含笑抱拳,道:“不用客气,请留步。”

  郭大路看得呆住了,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两人怎么忽然变得客气起来了?”

  王动道:“棍子要打人的时候,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打下去的,否则棍子早就打断。”

  郭大路道:“这剥皮老板又是谁?凭什么能令他们如此客气?”

  王动沉思道:“也许就因为他谁都不是,所以人家才对他客气?”

  郭大路想了想,也不知是否想通这句话的意思。

  他已没空再想,金毛狮和棍子下一个目标竟是麦老广烧腊铺。

  郭大路皱眉道:“想不到他们连麦老广这种人也怀疑,疑心病倒真不小。”

  燕七道:“这次你倒用不着担心,麦老广绝不会有什么毛病被他们找出来。”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但心,但却不是为了你这原因。”

  燕七道:“你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道:“他们也是人,也得吃饭,若没有麦老广,他们明天吃什么?”

  王动道:“吃屁。”

  郭大路笑了,但笑容刚露出,立刻就又消失。

  烧腊店里竟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正是麦老广发出来的。

  又听到棍子的声音在问:“这锭金子是哪里来的?说!”

  听到“金子”两个字,郭大路的人已箭一般窜了出去。

  这次连王动都没有再拦他。

  只见棍子拎着麦老广,就好像麦老广拎着油鸡似的。

  油鸡当然有油,麦老广脸上的汗也像是油,在灯下闪闪发光。

  他不停地抖抖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棍子厉声道:“你说不说?金子是哪里来的?”

  这次已用不着麦老广自己说了。

  郭大路已冲了进去,大声道:“金子是我给他的,一共买了他三十斤肉、四十斤酒,外加七只鹅、八只鸡,谁也没做蚀本生意。”

  棍子慢慢地放下麦老广,慢慢地转过身,瞪着郭大路。

  郭大路就吊儿郎当的站在那里,的确不像是个能用金子付账的人。

  棍子道:“金子是你的?”

  郭大路道:“是。”

  棍子道:“从哪里来的?”

  郭大路道:“一个人有金子若也犯法的话,那么天下犯法的人可就太多了,只怕两位也不例外吧?”

  棍子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瞳孔却已渐渐开始在收缩。

  突然间,他的手已伸出。

  他不但比别人高,手也比别人长,十根又干又瘦的手指,就像是一双装在棍子上的铁爪。

  但郭大路偏偏就要碰碰这双铁爪。

  他既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呼”的,双拳齐出,硬碰硬就往这双铁爪反打了过去。

  这一拳击出,非但棍子吃了一惊,金毛狮也不禁为之失色。

  棍子这一双铁爪上显然练着有鹰爪功一类的功夫,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得出,对方手上若没有惊人的内功,怎么敢一出手就使出这种硬碰硬的招式?

  其实郭大路的内力并不如他们想像中那么可怕,只不过他天生是个大路的人,不但花钱大路,做事大路,武功也大路。

  这一拳击出,是他的拳头击断对方的鹰爪?还是对方的鹰爪洞穿他的拳头?他根本连想都没有去想。

  他根本不在乎。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26
  只要他高兴,什么样的招式都能使得出来。

  但别人可没有这么样大路,何况武功讲究的本是招式的变化和技巧,不到万不得已时,谁肯和对方硬拆硬碰?

  郭大路一拳击出,棍子的招式已变,肘一沉,爪上翻,十指如钩,如抓似锁,击向郭大路的腕部。

  郭大路简直连瞧都没有瞧见,招式连一点都没有变。

  “不变就是变,以不变应万变。”

  这一着正又是武功中最高妙的原则。

  棍子凌空一个翻身,几乎就撞到墙上。

  郭大路简直可说是连一招都没有完全使出,就已将这六扇门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击退了。

  他对自己很满意,也没有追击。

  “乘胜追击”这句话他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别人既已示弱认输,既然已退了下去,又何必再追呢?

  赶尽杀绝这种事郭大路是从来不会做的。

  金毛狮干咳两声,迎了上来,笑道:“小兄弟,有话好说,何必生这么大的火气?”

  郭大路道:“是他的火气大,是他想来揍我,我哪有甚么火气?”

  金毛狮道:“误会误会,大家全是误会。”

  郭大路道:“但他问了我半天,我倒也想问他一句话。”

  金毛狮道:“请问。”

  郭大路道:“一个人用金子来买酒买肉,是不是犯法?”

  金毛狮笑道:“当然不犯法,我也常常用金子来付账的。”

  郭大路道:“既然不犯法,就请你们放过麦老广,也放过我吧。”

  金毛狮道:“当然当然。”

  他瞟了门外的王动、燕七、和林太平一眼,道:“今天下午我们已叨扰了各位一顿,晚上就由我来作东,喝几杯如何?”

  郭大路还在沉吟,意思已有点活动了。

  他倒并不是喜欢白吃,只不过拒绝别人的话,他实在说不出口来。

  王动道:“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早点上床。”

  金毛狮笑道:“那也好!反正我们早就想到府上拜访了,不如就乘今夜之便,到府上去作一长夜之饮,四位的意下如何?”

  这么样一说,王动也没法子拒绝了——六扇门中的人要到你家里去“拜访”,你能有法子拒绝么?

  何况,他们若到了富贵山庄就不能够在这里杀人了。

  所以他们到了富贵山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1
第七回 床底下的秘密

  无论谁先听到“富贵山庄”的名字,再到那里去,免不了都要吃一惊。

  这么样“富贵”的山庄倒也的确少见的很。

  郭大路笑道:“这里本来非但没灯,也没有油,幸好我今天从山下带厂些蜡烛回来,否则大家就只好黑吃了。”

  王动道:“其实黑吃黑也蛮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他本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脱鞋子上床,但今天却连走都没有走过去,远远就坐了下来,又道:“各位若不嫌脏,就请坐到地上。”

  金毛狮笑道:“这是古风,我们的老祖宗本就是坐在地上的。”

  郭大路道:“我们复古的精神比谁都彻底,连睡都睡在地上。”

  金毛狮道:“那张床呢?”

  谁都不愿意他们注意到那张床,可是无论谁走进来都没法子不注意那张床。

  工动道:“床是我一个人睡的。”

  郭大路道:“这倒不是他做主人的小气,而是我们嫌脏。”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说话,林太平、燕七、棍子都没有开过口,那黑衣人更连门都没有进来,背负着手,站在院子里,仿佛已和这阴森森的院子、阴森森的夜色溶成了一体。

  金毛狮道:“小兄弟这么高的武功,不知是哪一门的高人传授的?”

  他自动将话题从“床”上移开,别人当然更求之不得。

  郭大路道:“我的师傅倒有不少,教出来的徒弟却只有我一个。”

  金毛狮道:“不知是哪几位?”

  郭大路道:“启蒙的恩师是‘神拳泰斗’刘虎刘老爷子,然后是‘无敌刀’杨斌杨二爷子、‘一枪刺九龙’赵广赵老师、‘神刀铁胳臂’胡得杨胡大爷……”

  金毛狮瞪大了眼睛在听着,他名字说得越多,金毛狮的眼睛瞪得越大,仿佛已怔住。

  这些名字他实在连一个也没听说过。

  武林中有样很妙的事,那就是外号起得越吓唬人的武功往往越稀松平常,尤其是“一枪刺九龙”、“神刀铁胳臂”这一类的名字,更像是走江湖卖把式的,真正的名家宗主,若是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岂非要叫人笑掉大牙。

  郭大路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响当当的名字说完了,笑道:“家师们的名字,你可听说过?”

  金毛狮咳嗽两声:“久仰的很,咳咳,久仰得很。”

  他忽然一抬脚,人已窜了过去,窜到床边,抓着床沿,人跃起,乘势将床也提了起来。

  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个人的心似也被提了起来。

  床下的五口箱子若是被人发现,今天他们就算能挡住金毛狮的刀、棍子的爪、黑衣人的长剑,这做贼的污名只怕是再也洗不掉的了。

  他们的年纪还轻,若是背上了做贼的黑锅,到几时才能抬得起头来?

  谁知床下连一口箱子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金毛狮似也怔了怔,慢慢地放下床,勉强笑了笑道:“我刚才明明看到床底下有只老鼠的,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王动冷冷道:“是白老鼠还是黑老鼠?”

  金毛狮道:“这……我倒没看清楚。”

  王动道:“白老鼠就是财,藏金的地方往往会有白老鼠出现,明天我倒要挖挖看,说不定这下面埋着好几箱金子也未可知。”

  他脸上还是冷冰冰的,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郭大路瞟了他一眼道:“金兄若肯留下来,说不定也可以发个小财的。”

  金毛狮勉强笑道:“不必了,我这人天生没有横财运。”

  这屋子现在虽破旧,本来的建筑却讲究得很,地上都铺着整块的青石板,石板缝中都长满了鲜苔。

  无论谁都能看出这些石板,至少已有十年没有动过。

  棍子忽然站起来,道:“我醉了,告辞了。”

  他明明连一滴酒都没有喝,明明是睁着眼在说瞎话,但谁也不想揭穿他。

  大家都觉得这假话说得很是时候。

  棍子和金毛狮走了很久,郭大路才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还是我们的王老大高明,若不是他把箱子搬走,我们今天就要当堂出彩了。”

  王动道:“王老大是谁?”

  郭大路道:“当然是你。”

  王动道:“你认为我会一个人把这五口箱子搬走,再藏起来么?”

  郭大路怔住了。

  若是王动搬箱子,倒不如要箱子搬王动也许反倒容易。

  郭大路抓着头皮,道:“若不是你,是谁?”

  他转过头,就看到了燕七。

  燕七道:“你不必看我,我也未必比王老大勤快多少。”

  林太平道:“我一辈子没搬过箱子。”

  一双手又白又细,简直比小姑娘的脸还嫩。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2
  郭大路几乎把头皮都抓破了,吃吃道:“你们既然都没有搬箱子,那五口箱子,难道是自己长腿跑走的么?”

  王动道:“箱子虽然没有腿,酸梅汤却有腿,而且一定是双很好看的腿。”

  王动说的话,往往就是结论。

  除了酸梅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知道床底下有五口箱子,更没有别人会将箱子搬走。

  燕七道:“现在她目的已达到了,自然不必把五大箱子财宝白白留给我们。”

  林太平道:“所以她一看到我们下山,就乘机把箱子搬走。”

  王动伸了个懒腰,道:“搬走了反而好,否则我在床上躺着也不舒服。”

  林太平道:“我只奇怪一件事,我们明明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金毛狮怎么会怀疑到床底下有毛病?”

  王动道:“也许就因为我们谁都没有往床这边瞧过一眼,所以他才会怀疑。

  这也是结论。

  你越是故意装着对一件事全不关心,反而显得你对它特别关心。

  尤其是女孩子。

  一个女孩子若是对别人全都很和气,只有对你不理不睬,那也许就是说她心里没有别人,只有你。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这狮子狗倒真是个厉害人物。”

  燕七道:“这人老奸巨猾,笑里藏刀,实在比棍子还厉害得多。”

  郭大路已有很久没说话了,此刻忽然道:“箱子绝不是酸梅汤搬走的。”

  燕七道:“不是她是谁?”

  郭大路道:“她若要将箱子搬走,昨天就根本不会留下来。”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要把那口箱子搬出城,今天比昨天还困难得多,她为什么昨天不搬今天搬?她难道会是呆子?”

  燕七冷笑道:“她当然不是呆子,我才是,我就是想不出还有别人会来搬箱子。”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为什么我一提起酸梅汤你就生气,难道你也偷偷的看上她了?我把她让给你好不好?”

  燕七道:“为什么要你让?她难道是你的?”

  王动叹了口气,道:“你酸梅汤还没有吃到嘴,醋已喝了几大碗,这又何苦呢?”

  燕七也笑了。

  他笑得很特别,也很好看。

  别人开始笑的时候,有的是眼睛先笑,有的是嘴先笑。

  他开始笑的时候,却是鼻子先笑,鼻子先轻轻的皱起一点点,然后面颊上再慢慢地现出两个很深很深的酒窝。

  郭大路在瞧着他,喃喃道:“假如这小子不是个这么样的人,我一定会认为他是个女的。”

  燕七眼又瞪了起来,道:“我若是女的,你就是个阴阳人。”

  郭大路道: “我当然也知道你绝不会是女的,可是你那笑,那酒窝……”

  燕七道:“酒窝怎么样?酒窝的意思只不过表示会喝酒,你懂不懂?”

  郭大路忽然拉起了他的手,道:“走,咱们喝酒去。”

  燕七道:“哪里喝酒去?”

  郭大路道:“下山。”

  燕七道:“这里的酒还没有喝完,为什么要到山下喝?”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听说麦老广的烧烤都是半夜做的,我想去吃他新出炉的烧鸭。”

  燕七道:“我没有你这么馋,你一个人去吧。”

  郭大路道:“你知道我从来不一个人喝酒。”

  燕七道:“要不然,你找王老大陪你去。”

  郭大路道:“现在你就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下床了。”

  燕七道:“他不去,我也不去。”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2
  郭大路笑道:“你又不是个大姑娘,跟我一道去难道还不放心?”

  燕七的脸仿佛红了红,道:“说不去就不去,你死拉住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偏要你去,不管你是男是女,我都找定你了。”

  王动叹道:“我看,你还是跟他去吧,遇见了他这种人,只怪你交友不慎,你若不去的话,连我也睡不成觉。”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男人,若是个女的,那才真受不了。”

  郭大路笑道:“你若真的是女人,受不了的只怕是我。”

  遇见郭大路这种人,的确谁也没法了。

  燕七毕竟还是被他拉了出去,刚走出大门,两人就怔住。

  此刻已是深夜,这山城中的人本该都已睡了好几觉,有的甚至已快起床了。

  谁知山下现在却还是灯火通明,郭大路到这里已有三个月,从来也没看见山城里灯火如此明亮过。

  郭大路道:“今天难道已过年了么?”

  燕七道:“好像还没有。”

  郭大路道:“不是过年,为什么如此热闹?”

  燕七喃喃道:“过年的时候,这里只怕也没有如此热闹。”

  郭大路又拉起他的手,道:“走,我们快去凑热闹去。”

  燕七道:“我自己会走路,你为什么总是要拉住我的手?”

  郭大路笑嘻嘻道:“你若不愿意我拉你的手,你就拉住我的好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得改名字了,叫燕八。”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遇到你这种人,我非再死一次不可。”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3
第八回 麦老广和他的烧鸭子

  山城里只有三百多户人家,现在每家人都燃起了灯,而且还敞开着门,像是在迎财神的样子。

  只不过他们迎接的不是财神,而是瘟神。

  几十个戴着红缨帽,穿着皂服的人,腰里佩着刀,手里举着火把,挨家挨户的搜查。

  燕七和郭大路一下山,就遇见了金毛狮,负手站在街头,呼来喊去,俨然就像是一位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大将。

  郭大路迎了上去,笑道:“金将军准备将这里辟为战场么?”

  金毛狮的脸上本来仿佛带着层寒霜,看到他来了,才有了笑容,道:“这也是万不得已,否则我们绝不敢惊扰良民的。”

  燕七道:“既然明知是良民,又何必惊扰?”

  金毛狮叹道:“我们只知道那批赃物还留在镇上,没有运走,却不知是藏在哪一家?所以只好将附近十八县的差役捕快全都调到这里来,挨户调查。”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要能查出那批赃物在哪里,凤栖梧这次就再也休想跑得了。”

  郭大路道:“这样说来,镇上我们也进不去了?”

  金毛狮目光闪动,道:“如此深夜,两位还到镇上去干什么?”

  郭大路道:“喝酒。”

  金毛狮道:“到麦老广店里喝酒?”

  郭大路道:“嗯,山上的酒已喝完了,我们的酒瘾还没有过足。”

  金毛狮笑道:“那地方我们上半夜已经搜查过了,只搜出了一锭金子,两位现在只管去无妨,请。”

  他向街上巡弋的捕快,打了个手式,自己也让开了路。

  走过去一段路,燕七才笑道:“看样子他对你倒很买账。”

  郭大路笑道:“那只因为我的底细,他连一点也摸不透。”

  燕七也笑了,道:“你说的那些名字,真的全都是你师傅?”

  郭大路道:“这倒一点也不假。”

  燕七道:“你武功虽然也不太怎么样,但他们还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来。”

  郭大路道:“我学的并不是他们武功的长处,而是他们武功的短处。”

  燕七皱眉道:“短处?”

  郭大路道:“我若看到他们武功有什么破绽缺点,自己就尽量想法子避免。这就叫: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论在什么人那里你都能学得点东西的。”

  燕七瞟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点学问。”

  郭大路正色道:“在你面前,我也用不着谦虚,我的学问本来就大得很。”

  燕七又忍不住笑了,问道:“那么你长处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郭大路道:“我问过你靴底的事没有?问过你怎么死了七次的事没有?”

  燕七道:“没有。”

  郭大路道:“那你为什么要问我?”

  * * *

  麦老广是个老光棍,店里大大小小,一共只四间房。

  一间就是前面的店铺,一间是厨房,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

  最重要的一间在最后面,是他的烧烤房。

  这间房门总是关着的,因为麦老广的烧烤卤味也是“独门秘方”,若是被别人偷偷学去了,他的饭碗也就砸破了。

  燕七他们来的时候,麦老广正在烧烤房,房门虽是关着的,但一阵阵扑鼻的香气已经从门缝里透出。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大声道:“老广,生意上门了,还不快出来?”

  过了半晌,麦老广才走了出来,浑身都是油,就好像刚在猪油堆里打过滚。

  看到郭大路,他不耐烦的脸上才有了笑容,道:“今晚大家都睡不成,天光时生意一定好,所有我特地多烤了几十只鸭,才会比平时忙点。”

  郭大路笑道:“老广,你没有儿子,又没有老婆,自己更是省吃俭用,连新衣服都舍不得添一件,赚这么多钱干什么?”

  麦老广道:“我地呢的整日系油里打滚唧人,要新衫也乜野?而且,钱系不怕多唧,越多就越更好。”

  燕七也笑了,道:“他说的这倒是老实话。”

  麦老广道:“老实人当然说老实话。”

  郭大路道:“麦老广倒真是个老实人,听说他来了十几年,连赵寡妇贞节碑坊后的石头巷,都没有去过一次。”

  燕七道:“石头巷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笑道:“石头巷是个好地方,不但美女如云,而且温柔体贴。”

  燕七望了他一眼,道:“你去过?”

  郭大路道:“我倒并不是不想去,只不过每次喝醉了时候,却都忘了。”

  燕七道:“清醒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去?”

  郭大路道:“清醒的时候我不敢去。”

  燕七冷冷道:“你会不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4
  郭大路道:“我只怕那些美女见了我这样的美男子,就再也不肯放我走了。”

  燕七忍不住又笑了,道:“那种地方,偏偏要设在人家的贞节牌坊后面,你说是不是要叫人活活气死?”

  麦老广道:“这么晚了,两位还要饮酒?”

  郭大路道:“他想来吃你刚出炉的烧鸭。”

  麦老广道:“好,我去拣只肥唧来。”

  他转身走了进去,郭大路居然也在后面跟着,道:“我也到后面去瞧瞧。”

  麦老广停住脚道:“后面龉龊邋遢,有乜好瞧?”

  郭大路道:“我不怕脏,反正我已经够脏了。”

  燕七叹道:“他若一定要去,你最好还是让他去吧,否则他就算缠到后天大天亮,也是非去不可的。”

  麦老广也笑了,道:“后面黑迷朦,你行路要小心些呀。”

  后面的院子果然很黑。

  烧烤房就在院子的尽头,也是个黑黝黝的屋子。

  麦老广步履蹒跚,走得很慢。

  郭大路笑道:“看你走路的样子,好像也喝过酒似了。”

  麦老广道:“今晚天时冻,我只饮了两杯,已经好似有点醉醉地……”

  他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像是要跌倒。

  郭大路刚想伸手去扶,谁知麦老广忽然一转身,如蛟龙出海、如鹞子翻身,其矫健轻捷,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郭大路的手刚伸出,已被他扣住了脉门。

  燕七做梦也想不到这平时连走路都似要跌倒的糟老头子,忽然间变得如此可怕,大惊之下,想扑过去。

  麦老广已沉声叱道:“站住,否则要他的命。”

  这句话说出来,竟是标准的北方口音,连一点广东味都没有。

  燕七呆住,失声道:“你……你就是……”

  郭大路笑道:“他就是凤栖梧,就是把箱子从我们床底下搬走的人,你难道还想不到?”

  他人已被制,命在旦夕,居然还是笑笑嘻嘻的一点也不在乎。

  麦老广冷冷道:“不错,我就是凤栖梧,你怎么知道的?”

  郭大路道:“我本来也只不过是乱猜猜,因为除了棍子、金毛狮、黑衣人,和我们四个人之外,这地方就只有你知道我们藏有金子,只有你有机会乘我们慢慢上山的时候,先赶去将箱子搬走。”

  凤栖梧冷笑。

  郭大路道:“还有,你既已被他们‘冤枉’过,他们现在当然不会再怀疑你,何况,你那烧烤房谁都不能进去,箱子藏在那里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风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金毛狮的鼻子最灵,他既已见过你,你身上的味道就瞒不过他的鼻子,所以你才故意来做这行生意。”

  他耸鼻子长长吸了口气,才接着道:“因为无论任何人身上的味道,都绝不会有烤鸭那么浓的,就算有狐臭的女人都不例外。”

  风栖梧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还有,我听说凤栖梧是个一毛不拔的小气鬼,就算是偷来的银子都舍不得花,甚至连老婆都舍不得娶一个;而我这阵子见到的人,再也没有比你更小气的了,放着新的酒肉舍不得吃,却专门吃我们剩下的剩菜冷饭。”

  他忽然笑了,接着道:“我现在才发现你的凤栖梧的名字取得真是妙极了,人家林逋是梅妻鹤子,你的妻子就是你自己,所以叫做‘妻吾’。”

  他似乎对自己的幽默感欣赏极了,自己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别人都没有笑,也笑不出。

  凤栖梧冷冷的瞧着他,等他笑完,才冷冷道:“还有没有?”

  郭大路道:“没有了,这些已经够了,三样事加起来,所以凤栖梧就是麦老广,麦老广就是风栖梧。”

  凤栖梧道:“想不到你这样的混小子,也有聪明的时候。”

  郭大路道:“就算是最笨的人,一生中也会聪明一两次的,何况我本来就是个天才,只不过偶尔会装装糊涂而已。”

  风栖梧道:“你想到我的烧烤房去是么?”

  郭大路道:“本来是想的。”

  凤栖梧道:“好,进去。”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4
  郭大路道:“本来虽想,现在却不想了,因为我不想被人当作鸭子吊在架上烤。”

  凤栖梧冷笑道:“只可惜,现在去不去已由不得你了。”

  燕七道:“你杀了他也没有用,还有我,我还是可以把你的秘密传出去。”

  凤栖梧道:“他进去了,你自然也会跟着进去的,因为你绝不会放过救你朋友的机会,我活了五六十岁,这一点至少还能看得出。”

  燕七咬着牙,连眼睛都红了,莫说是五六十岁的老江湖,就算是三岁大的孩子也能看得出他对郭大路是多么关心。

  郭大路敞声大笑,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有了这样的好朋友,死活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

  凤栖梧道:“只不过怎样?”

  郭大路道:“我知道你绝不会杀我们的。”

  凤栖梧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你就算把我们两个全杀了也没有用。”

  凤栖梧道:“哦?”

  郭大路道:“不但王老大知道我们要到你这里来,金毛狮也知道,我们若是突然失踪了,他们怎么会不怀疑?”

  凤栖梧道:“那是以后的事。”

  郭大路道:“你既然不在乎,现在为什么还不动手杀我?”

  凤栖梧道:“这里反正不会有人来,我用不着那么急。”

  郭大路道:“你还没有动手,只因你还拿不定主意,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很小心的人,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你绝不肯做。”

  燕七忽然道:“只要你放了他,我们也许可以替你保守秘密。”

  风栖梧目光闪动,看来就像是一只老狐狸。

  老狐狸的毛病就是太疑,不但怀疑别人,也怀疑自己。

  郭大路悠悠道:“你知道,我对于抓贼并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欢被人骗而已。”

  只听一人笑道:“谁都不喜欢被人骗的。”

  这是金毛狮的声音。

  语声中,金毛狮、棍子、黑衣人已慢慢地走进了院子。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四面墙头上火把高举,几十个捕快弓上弦,刀出鞘,已将这小小的院子团团围住。

  凤栖梧满脸发光,也不知是油?是汗?突然反手一抡。

  郭大路百把斤重的身子已被他抡了出去,冲向金毛狮和黑衣人。

  凤栖梧的人就像是已变成了一根箭,“嗖”的射出,一眨眼已掠上房脊,顺手夺过两把刀,“凤凰展翅”。

  刀光一闪间,已有两名捕快自房上跌下,再一闪,风栖梧身形已远在三丈开外。

  这闯了几十年江湖,做过无数件大案的巨盗,果然有非人能及之处。

  他不但身法快,出手快,而且善于把握机会。

  这是他第一个机会,也是他最后一个机会。

  黑衣人,金毛狮的轻功就算比他强,被冲过来的郭大路挡了挡,也是万万追不上他的。

  突听一声低叱:“下去。”

  房脊后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挡住了风栖梧的去路。

  其中有个人好像只挥了挥手,凤栖梧就被震出,在房脊踉跄倒退,原路退回,“砰”的,跌下院子,刚好跌在那两名捕快的身上。

  房脊后的两个人轻轻一掠,也已落入院中,一个面容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一个斯斯文文,秀气得如少女。

  王动和林太平也来了。

  郭大路刚站稳,就拍手笑道:“我们的王老大果然有两下子。”

  王动道:“不是我。”

  不是他,自然就是林太平。

  这小姑娘似的人竟有这么大的本事?

  谁也看不出,却又不能不相信。

  这时风栖梧已被人像裹粽子似的绑了起来。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5
  金毛狮仰天吐出口气,笑道:“追踪了二十年,今天总算才将这条狐狸抓住。”

  郭大路道:“赃物一定就在烧烤房里,随时可以搬出来。”

  金毛狮笑着道:“这就叫人赃俱获,当真是功德圆满。”

  郭大路道:“你也用不着谢我,若是一定要谢,就谢谢他吧。”

  他指着林太平,笑道:“我这位朋友长得虽然秀里秀气,喝起酒来却像是个大水缸。”

  金毛狮眼睛瞟着棍子,道:“我们可真该谢谢他们才是,你说该怎么谢呢?”

  棍子沉着脸,道:“拿下来,统统拿下来。”

  郭大路几乎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棍子沉声道:“这四人窝赃收赃,纵不是凤栖梧的同党也是江湖大盗!统统给我五花大绑带回去,严刑拷问,不怕他不招。”

  郭大路简直肚子都要气破。气极了,反而笑了,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来动我。”

  棍子厉声道:“你敢拒捕。”

  王动忽然道:“不敢。”

  棍子道:“既然不敢,还不束手就缚。”

  王动道:“我们虽不敢拒捕,只可惜你不是捕快,而是强盗。”

  燕七道:“比强盗还凶。”

  王动道:“你们苦苦追踪凤栖梧,根本不是为了他的人,而是为了他的钱。”

  燕七道:“一个捕头每月的薪俸有多少?能养得起你们?就凭金大爷身上的这套衣服,只怕连将军都穿不起。”

  王动道:“何况,要雇这位黑仁兄这样的职业杀手,花费也不在少,官家自然是不会出这种钱的。”

  燕七道:“但贼赃却多得很,天下到处有贼,所以贼赃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王动道:“小贼不妨拿回去邀功领赏,像凤栖梧这样的大贼,不如就索性自己留下了。”

  燕七道:“像这样的贼,抓一个至少可以吃上个两三年。”

  王动道:“但留着我们,总有泄露风声的一天,所以不如也索性杀了灭口。”

  燕七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比强盗凶,但却不犯法,这真妙极了。”

  王动道:“我早就说过,黑吃黑反而有趣,怕只怕吃到鼻子里去。”

  两人一搭一档,连郭大路和林太平都听得怔住了,江湖中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懂得实在没有燕七他们多。

  棍子几乎想发作,却都被金毛狮拦住。

  等他们话说完,金毛狮才笑道:“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我全部承认。”

  他指着棍子笑道:“这人在济南、洛阳、郑州、天津,每个城里都有个家,每个家里都有老婆,单凭一份捕头的薪俸,能养得起么。”

  棍子板着脸道:“你的老婆也不比我少。”

  郭大路怒道:“只可惜你们这些老婆眼看都要做寡妇了。”

  金毛狮笑道:“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些事说给你们听。”

  他指着墙头,道:“这里有三十张强弓,四十把快刀,这些人都是我过命的兄弟,他们会不会放你们走?”

  棍子冷冷道:“乱箭穿心而死,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金毛狮道:“何况,还有这位我不惜重资请来的黑仁兄。”

  他笑了笑,接着道:“你们当然也知道他不姓黑,他那柄剑至少就可以对付你们两三个,所以我看你们不如还是听话些好,至少死也死得痛快些。”

  郭大路怒道:“放你妈的屁。”

  金毛狮变色道:“先杀了他,以敬效尤。”

  黑衣人一直负手站在旁边,此刻忽然道:“你要谁害杀他?”

  金毛狮道:“当然是你。”

  棍子道:“杀一个多加黄金三百两。”

  黑衣人道:“好!”

  他忽然反手拔剑,剑一闪,已刺入了金毛狮的肩头。

  不是长剑,是短剑。

  四尺长的剑鞘中,装着的竟只不过是柄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金毛狮本来也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他不但既想不到黑衣人会向他出手,更想不到是这么短的一柄剑。

  棍子大惊之下,喝道:“射!”

  喝声中,他身形已掠起。

  但别人怎么会放他走。

  郭大路,燕七,两个往上一夹,棍子斜斜冲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5
  王动本来没有动。

  现在忽然动了,只动了一动。

  这一动之准,之快,也简直叫人没法子形容。

  棍子只觉眼前一花,自己的手上就好像忽然多了副手铐。

  墙头上的人呼啸一声,抛弓的抛弓,丢刀的丢刀,眨眼间就逃得一个不剩,他们得到的好处,还不值得他们拼命。

  然后,每个人的眼睛都瞪着那黑衣人,谁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金毛狮的目中更似已要冒出火来,咬着牙道:“你拿了我的金子,却反过来咬我一口,你这种人简直连狗都不如。”

  黑衣人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狗。”

  金毛狮道:“久闻‘剑底游魂’南宫丑是条好汉,说一不二,所以我们才不惜重金请你来,谁知终日打雁的人,今日倒被雁啄了眼。”

  黑衣人道:“你们本来就瞎了眼。”

  金毛狮道:“你……你难道……”

  黑衣人道:“你以为我真是南宫丑?”

  金毛狮道:“你不是南宫丑是谁?”

  黑衣人道:“也是个专找人麻烦的人,只不过这次是特地来找你们麻烦的。”

  金毛狮道:“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道:“你的顶头上司提督老爷,早已知道你们有毛病了,所以特地请我来调查你们究竟是什么花样。”

  他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冷笑,接着道:“现在你自己供出了自己的罪状,真凭实据全都有了,这是不是也叫做人赃俱获、功德圆满?”

  金毛狮瞪着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黑衣人这才向王动他们拱了拱手,笑道:“无论哪一行里都有败类,六扇门里不例外。但望四位下次见到捕快时,莫要以为人人都和他们一样。”

  郭大路含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几乎就做了捕快。”

  黑衣人道:“今日之事,全仗着四位仗义援手,这三个人我现在就想带回去交差了。”

  燕七道:“请便。”

  郭大路忽然拍了拍风栖梧的肩,笑道:“其实进了监牢反而会更舒服些,那时包管一文钱都用不着花。”

  凤栖梧翻了翻白眼,除了翻白眼外,他还能做什么别的?”

  黑衣人道:“至于这贼赃……”

  郭大路道:“贼赃自然该入库充公。”

  黑衣人道:“其实这件案子本该算四位破的,在情在理,都该从贼赃里提出三成来,作为各位的酬劳,只要四位肯随我到府城里去走一趟……”

  他话未说完,王动已抢着道:“不必了。”

  为了金子就要他走一趟回路,杀了他的头他也不干。郭大路、燕七、林太平也不干。在他们眼中看来,世上还有很多事都比钱财重要得多。

  郭大路笑道:“这些东西除了带给我们不少麻烦外,别的什么用都没有,阁下只要肯将这烧烤房里的鸭子拨给我们作酬劳,我们已领情得很了。

  黎明。城里又恢复寂静,风还是那么吹,雪还是那么落。世上有些东西本就不是其他任何事所能改变的。有些人也一样。

  鸭子烤到现在,正是时候。郭大路撕开只鸭子,正待放怀大嚼。忽然间,七八块指头般大小的翡翠从鸭肚子里掉了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都圆了。再撕开鸭子,肚子里装的是玛瑙。三四十只鸭子,倒有十来只肚子里是装着东西的。

  燕七眨着眼,忽然道:“我明白了。”

  郭大路道:“你明白了?”

  燕七道:“凤栖梧本来是想将值钱的珠宝藏在鸭肚里运走,好瞒过别人的耳目,谁知却被我们闯了去,所以他只塞了一小半。”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道:“那位黑仁兄也不知道贼赃有多少,就算清点,也点不出。”

  郭大路道:“有道理。”

  燕七笑道:“你还装什么糊涂,这道理你早就知道了。”

  郭大路眨了眨眼,道:“我知道?”

  燕七道:“你若不知道,为什么要人家把鸭子留给你?”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若一定要这么样想,我也没法子。”

  他忽又笑了笑,道:“反正在情在理,他都应该提出三成来作我们酬劳的,这种钱取不伤廉,我们不花也是白不花。”

  燕七盯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猜不透你。”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实在猜不出你究竟是真聪明?还是真糊涂?”

  王动悠然道:“你说他糊涂时他偏偏聪明得很,你说他聪明时他反而糊涂了。”

  这也是结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6
第九回 菩萨和臭虫

  钱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钱能惹祸,女人惹的祸更多。

  除此之外,钱还有一样和女人相同的地方:来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郭大路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原则。

  他吃鸭子的原则是:“有肉的时候,绝不啃骨头,有皮的时候,绝不吃肉。”

  现在鸭子的皮都已被剥光了,剥了皮的鸭子看来就像是个五十岁的女人被剥光了衣服,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臃肿可笑。

  柚子却像是二十岁的女人,皮剥得越干净,就越好看。

  很少人能从鸭子身上联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钱已装进他口袋的时候,无论从任何东西上,他都能立刻联想到女人。

  现在酒已喝完,珠宝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们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谁也没有打算。

  燕七瞪着他,道:“莫非你有什么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着只剥了皮的鸭子,道:“大家都已经憋了很久,今天当然都应该去活动活动,否则骨头只怕都要生锈了。”

  燕七道:“我们的骨头不像你,——有了几个钱就会发痒。”

  郭大路叹了口气,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贱骨头,反正我想去活动活动。”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单独活动?”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穷的时候才要朋友,一有了钱,花样就来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难道没有单独活动过?”

  燕七扭过头,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没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来,又坐下,笑道:“我只不过想单独活动个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们再见面。”

  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着手,又道:“麦老广既已被抓去,这里就连家好馆子都没有了,我知道县城里有家奎元馆,酒菜都不错,好在县城也不远,明天我们就在那里见面如何?……我请客。”

  还是没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难道我连单独活动一天都不行吗?”

  王动这才翻了个白眼,道:“谁说不行?”

  郭大路道:“那么明天你去不去?”

  王动道:“你难道就不能把酒菜从奎元馆买回来请我么?”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这么懒行不行?你也该去买几件新衣服换换了,这套衣服再穿下去连你的人都要发霉。”

  王动忽然站起来,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里去?”

  王动道:“到麦老广的床上去。”

  郭大路道:“去干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到床上去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去睡觉,你到床上去难道是干别的事么?”

  郭大路笑了,他的确是想干别的事去,而且的确是在床上。

  他站起来,笑道:“你在这里睡一觉也好,反正明天要到县城去,也省得再回家还要来回的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点点头,燕七却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么样?难道一有了钱,就真的连朋友都不要了?”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叹着气。

  燕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怎么回事?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着脸,道:“好像吃坏了,肚子有点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难过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什么地方难过,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转动,道:“有经验的都知道一句话,叫‘单嫖双赌’,我怎么会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撇开你们,是想一个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难道没有这意思?”

  郭大路不说话了。

  燕七悠然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男人有了钱,哪个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着问道:“你难道也有这意思?”

  燕七不说话了。

  燕七道:“老实说,跟着你,就是要你带我去,我知道你在这方面一定很有经验,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声,忽然咳嗽起来。

  燕七道:“像你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当然一定知道在什么地方才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着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总不能不指点我一条明路吧。”

  郭大路的脸好像已有点发红,喃喃道:“当然,当然……”

  燕七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走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6
  郭大路道:“当然是……先到城里去再说。”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本该把王老大他们也一起找来的,让他们也好开开眼界,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瞒着他们。”

  郭大路一点也不想瞒别人,他本觉得找女人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丢人。

  他瞒着别人,只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还没有找过。就因为还没找过,所以才想找。所以才想得这么厉害。

  县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进城,燕七就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走呢,往哪条路走?”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往哪条路上走都一样。”

  燕七道:“都一样?”

  郭大路道:“哪条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条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却有很多种,问题是哪条路上才有你要找的那种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间计从心上来,指着旁边一家茶馆,道:“你先到那里去等着,我去替你找来。”

  燕七眨着眼,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等,难道不能我们一起去吗?”

  郭大路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种地方都很秘密,越秘密的地方越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们就不肯了。”

  燕七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你是识途老马,我什么都得听你的。”

  看着燕七走进茶馆,郭大路才松了口气。

  谁知燕七又回过头,大声道:“我在这里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声道:“我当然不会溜的。”

  他的确不想溜,只不过想先将行情打听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这样又风流、又潇洒的花花公子,若连这种地方都找不到,岂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个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转过这条街,前面的一条街好像还是和那条一模一样:有茶馆、有店铺、有男人,当然也有女人。

  “但哪个才是我要找的那种女人呢?”他看来看去,哪个都不像,每个女人好像都很正经。

  “干这种事的人,脸上又不会贴着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发了半天怔,自己鼓励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钱,还怕找不到女人?”

  他准备先去买套风光的衣服再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穿得风光些,至少先占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买衣服的铺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个人在里面选衣服,竟是燕七。

  “这小子居然没有在茶馆里等我。”

  只听燕七在里面笑着道:“要最好看的衣服,价钱贵点没关系,今天我与佳人有约,要穿得气派些。”

  郭大路皱起了眉头:“难道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么?”

  看到燕七满脸春风的样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义,现在你总不能说我溜了吧。”

  他决定连衣服都不换,决定撇开燕七了。

  “姐儿爱的是俏,鸨儿爱的是钞,我既俏又有钞,换不换衣服又何妨?”

  这条街上也有茶馆,一个人手提着鸟笼,悠悠然从茶馆里走了出来。

  这人年纪并不大,但两眼无光,脸色发青,一脸疲劳过度的样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干什么疲劳过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过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但现在我们已经认得了。”

  他做事喜欢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后,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见教?”

  郭大路道:“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你想必也有同感。”

  这人道:“原来郭兄是想风流风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着上天台的路而已。”

  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对人了。但要风流,就得有钱,没有钱是要被人打出来的。”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姐儿并不爱俏。

  姐儿爱的也是钞。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7
  郭大路并不是个好欺负的人,绝不肯随随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么能跟这种女人对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两口,头上也被打出了个包,现在他一只手摸着头上的这个包,一只手还在摸着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还空。他明明将那份珠宝放在这口袋里的,现在却已不见了。

  早上吃的鸭皮,现在都已消化得干干净净,酒也早就变成了汗。

  等到天黑时,汗都流干了。

  郭大路找了个破庙,坐在神案前,望着那泥菩萨发怔。泥菩萨好像也正望着他发怔。

  他本来已计划得很好,准备先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顿,再舒舒服服的洗个澡,他甚至已想像到一双玉手替他擦背时的旖旎风光。

  可是现在呢?

  现在替他擦背的是只臭虫,也许还不止一只,他坐着的蒲团就好像是臭虫的大本营,好像全世界的臭虫都已集中到这里,正一队一队的钻人他衣服,准备在他背上开饭。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将自己打死算了。

  “我这人难道是天生的穷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挨饿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处。

  “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单独行动?为什么要撇开燕七呢?”

  想到他们现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饿得几乎连臭虫都吞得下去。

  “一个人的确不该撇开他的朋友,无论想干什么,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变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来——无论谁又穷又饿的时候,他都会变成这样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们见面了,但他只希望时间过得越快越好。

  “我这么样想他们,他们说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动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说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骂俏。”

  想到这里,郭大路又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个很重友情的人,觉得自己对朋友,总比朋友对他好。

  于是他又觉得安慰,安慰中又带着点伤感。

  这种心情使他暂时忘记了别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来就决定先到奎元馆去等他的朋友。

  他决定先大吃一顿,等他的朋友来付钞。

  他决定选最好的吃,来补偿补偿这一夜受的罪。

  他只觉得每个人都应该好好补偿补偿他,因为他几乎已忘了自己是为什么受的罪,为什么吃的苦。

  这也许因为他的头已饿得发晕,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觉得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朋友而牺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馆的老板并不这么想。非但没有开门,连窗子都没有开。

  郭大路当然不会怪自己来得太早,只怪这些人太懒,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开门,难道存心跟他过不去?

  一个饿得发晕的人,通常都不太讲理的。

  他正想去敲门,后面忽然有个人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早。”

  燕七穿着身崭新的衣服,满面春风的站在那里,一副吃得饱、睡得足的样子。

  郭大路一肚子没好气,嘟着嘴道: “现在还早?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为什么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晒晒太阳呢?”

  郭大路道:“那里臭虫太多。”

  燕七道:“臭虫?美人窝里怎么会有臭虫?”

  郭大路也发觉自己说漏嘴了,咳嗽了两声,嘿嘿笑道:“并不是真的臭虫,只不过她那双手老是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比臭虫还讨厌。”

  燕七眨了眨眼,摇头叹息道:“最难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会享,我想找个臭虫在我身上爬爬还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开心些,但声音却偏偏像是从驴脖子里发出来的,好像有只脚踩着了驴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的瞧着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饱。”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对你这样好,一定亲自下厨房,特别弄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吃,好让你补补元气:,”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变得很有经验了。”

  燕七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有你这么好的福气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里去了?”

  燕七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在茶馆里等得发昏,连你的鬼影子都没等着,只好一个人孤魂野鬼般到处乱逛,差点连睡觉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来这小子也会装蒜。”

  郭大路恨得牙痒痒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戏,只好嘿嘿笑道:“谁叫你没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个人要应付好几个大姑娘,简直烦得我要命。”

  燕七摇着头,不停的唉声叹气,好像后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点开心了,接道:“其实你也用不着难受,下次总还有机会的。尤其其中有个小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对人更温柔体贴,你心里想要什么,用不着开口,她已经替你准备得好好的。”

  燕七听得眼睛发直,道:“这么样说来,她简直是位救苦救难的泥菩萨。”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萨?哪里来的泥菩萨?”

  他忽然想起昨天庙里的那泥菩萨。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萨,专门救男人的女菩萨。”

  郭大路这才松了口气——做过贼的人,心总是比较虚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萨替你做了些什么好东西吃?”

  郭大路咽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没什么好吃的,只不过是些燕窝、鸡汤、面、包子、火腿、蛋……”

  他简直恨不得把自己心里想吃的东西全说出来,虽然没吃到,至少也解解馋。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7
  只可惜他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再说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来。

  燕七叹道:“看来你非但艳福齐天,口福也真不错,我却已经快饿死了,非要找个地方吃东西去不可……”

  他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已抢着道:“到哪里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饱,我怎么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气,已经忍不住快将老实话说出来了,幸好就在这时,奎元馆的门忽然开了一扇,——个人从里面探出头来,眼睛半闭,仿佛终年都睡不醒,一脸懒洋洋的样子,斜眼瞄着他们,淡淡道:“小店就有东西吃,客官为什么要舍近求远?”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动!

  郭大路失笑道:“你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没,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做丁奎元馆的伙计?”

  王动淡淡道:“难得被郭大少请次客,若是睡过了头,错过机会,岂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头一天晚上就赶来,睡在这里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稳,能请到这么诚心诚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动得很。”

  郭大路满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的干笑,喃喃道:“我实在感动得很,简直他妈的感动极了。”

  王动道:“现在还没到你感动的时候,等我们吃起来,那才真要你感动哩。”

  燕七笑道:“不错,非他妈的要他感动得眼泪直流不可。”

  奎元馆地方不小。有楼上楼下两层,楼下也有十七八张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里的伙计就在桌子上打铺。

  店里一共有七个伙计,现在正一个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纷纷招呼着王动,显得既殷勤又亲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经来了么?”

  “还不快起来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发直,真想问问王动,什么时候又做了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发觉王动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没,而且交朋友也有两手,他自己就永远没法子跟饭铺的伙计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问道:“这地方你以前常来么?”

  王动道:“这还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里也实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够将饭铺里的伙计弄得这么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动道:“你们要吃什么,说吧,我这就叫他们去起火。”

  燕七道:“给我来碗炖鸡面,煮三个蛋下去,再煎两个排骨,有炸鱼和咸肉也来两块。”

  王动道:“我也照样来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燕七已抢着道:“他不要,他已经吃得快胀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气又恨,恨得牙痒痒的,手也痒痒的,恨不得把拳头塞到这多事婆的嘴里去。

  燕七眼珠子直转,好像在偷偷笑,忽又问道:“林太平呢?来了没有?”

  王动道:“也来了,还在楼上睡大觉。”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觉的本事倒也不小。”

  楼上非但没有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屋角里有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确铺着被,但被窝却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动也在发怔,道:“我刚刚下楼的时候,他明明还睡在这里的,怎么一下子人就不见了?”

  燕七道:“你没看到他下楼?”

  王动摇摇头,眼睛盯着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来这人做事也有点神出鬼没,又不要他付账,他溜什么?”

  他眼睛也随着王动向那扇窗子看过去。

  楼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这扇窗子是开着的。

  燕七又道:“刚才这扇窗子是不是开着的?”

  王动道:“没有,我不喜欢开着窗子睡觉,我怕着凉。”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馆的后门,后门对着条小河,河上有条小桥。

  河水虽然又脏又臭,小桥虽然又破又旧,但现在太阳刚升起,淡淡的阳光照着河水,河水上的晨雾还未消散,微微的风吹着河边的垂柳,风中隐隐传来鸡啼,看来倒真还有几分诗情画意。

  煞风景的是,桥对面正有个背着孩子的妇人蹲在河边洗马桶。

  燕七皱了皱眉,又皱了皱鼻子,大声道:“这位大嫂,刚才有个人从这扇窗户里下去,你瞧见了没有?”

  妇人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喃喃道:“大清早的,这人莫非撞见鬼了么?”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着喃喃道:“这小子到哪里去了?莫非掉在河里淹死了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8
  郭大路肚子越来越空,虚火上升,正想找个人出出气,板着脸道:“淹死一个少一个,就怕他淹不死。”

  王动眼角瞟着他,道:“这人今天早上怎么这么大的火气,难道昨天晚上还没有把火气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虫,又有女菩萨,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该出得干干净净。”

  王动道:“女菩萨?臭虫?难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庙里的?那就不如到这里来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幸好这时伙计已端着两碗面上楼。

  好大的两碗面,还外带两大碟烧鱼排骨。一阵阵香味随着热气往郭大路鼻子里钻,你叫郭大路怎么还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着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几个小妖怪在演戏。

  燕七和王动嘴里虽在吃着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随着他向桌子下瞧了过去。

  郭大路就趁着这机会,飞快的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块排骨上抄了过去。

  谁知他的手刚摸到排骨,一双筷子突然平空飞过去,“波”的,在他手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着他,带着笑道:“刚吃了十七八样东西,还想偷人家的肉吃,难道真是饿死鬼投胎?”

  这小子当真是天生的一双贼眼。

  郭大路涨红着脸,讪讪的缩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吕洞宾,好心替他赶苍蝇,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这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

  王动道:“苍蝇虽没有,至少臭虫有几个。”

  这两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时时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烦,随时随地都在跟他作对。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个人发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们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没有人说话,因为嘴里都塞满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着道:“我在想,这碗面的味道一定不错。”

  燕七喝口面汤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对了,我们真还很少吃到这么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碗面为什么特别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为什么?”

  郭大路悠然道:“因为这碗面是用河里的水煮的,洗马桶的水味道当然特别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动声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脚水煮的面,也比饿着肚子没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来,张开双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谁再不让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 * *

  林太平坐着在发怔。

  他已回来了很久,发了半天怔,好像在等着别人问他:“怎么会忽然失踪?到哪里去·了?干什么去了?”

  偏偏没有人问他,就好像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似的。

  林太平只有自己说出来,他先看了郭大路一眼,才缓缓道:“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你们永远都想不到是谁。”

  郭大路果然沉不住气了,问道:“那个人我认不认得?”

  林太平道:“就算不认得,至少总见过。”

  郭大路道:“究竟是谁?”

  林太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因为我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又怔住厂,苦笑着道:“这人说的究竟是哪一国的话?你们谁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林太平也不理他,接着又道:“我虽不认得他的人,却认得他那身衣服。”

  郭大路忍不住又问道:“什么衣服?”

  林太平道:“黑衣服。”

  郭大路笑了,道:“穿黑衣服的人满街都是,我随便从哪里都能找到几十个。”

  林太平道:“除了他的衣服外,我还认得他的那柄剑。”

  郭大路这才·听出点名堂来了,立刻追问道:“什么样的剑?”

  林太平道:“一尺七寸长的剑,却配着四尺长的剑鞘。”

  郭大路吐出口气,道:“你什么时候看到他的?”

  林太平道:“你们来的时候。”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认为这件事很奇怪?”

  林太平道:“你认为不奇怪?”

  郭大路道:“他本来就是要到县城里来交差的,你若没有在这里看到他,那才奇怪。”

  林太平道:“他本来应该将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和那批贼赃都交到衙门里去,是不是?”

  郭大路道:“是。”

  林太平道:“但衙门里却没有听说过这件事,这两天根本没有人押犯人来。”

  郭大路这才觉得有点吃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已经到衙门里去打听过了。”

  郭大路想了想,道:“也许他准备将犯人押到别的地方去。”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

  郭大路皱眉道:“没有犯人是什么意思?”

  林太平道:“没有犯人的意思,就是金狮子、棍子、凤栖梧,已经全不见了,那批贼赃也不见了,我一直追踪到他落脚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和王动也怔住了。

  林太平将郭大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淡淡道:“现在你认为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8
第十回 杀人与被杀

  桌子已拉开,棉被已收走。

  奎元馆客人上座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但现在楼上却还是只有他们四个人。四个人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就像是四个木头人。

  会喝酒的木头人。

  壶里的酒就像是退潮般消失了下去,大家你一杯,我一杯,自己倒,自己喝,谁也不去招呼别人。

  然后燕七、王动、郭大路就像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大笑了起来。

  他们就算是白痴,现在也知道这次又上了别人个大当,,

  那黑衣人根本就不是官差,也不是什么提督老爷派来调查金狮子和棍子的密探,他也是黑吃黑。

  被人骗得这么惨,本是很恼火的事。

  但他们却认为很可笑。

  燕七指着郭大路,笑道:“王老大说的一点也不错,该聪明的时候你反而糊涂了;不但糊涂,而且笨;不但笨,而且笨得要命。”

  郭大路也指着他,笑道:“你呢?你也并不比我聪明多少。”

  林太平一直在旁边静静的看着他们,等他们笑声停下来,才问道:“你们笑完了没有?”

  郭大路喘着气,道:“还没有笑完,只不过已没力气再笑。”

  林太平道:“你们认为这件事很可笑?”

  王动忽然翻了翻白眼道:“不笑怎么办?哭么?”

  这就是他们做人的哲学。

  他们会笑,敢笑,也懂得笑。

  笑不但可以令人欢愉,也可以增加你对人生的信心和勇气。

  “笑的人有福了,因为生命是属于他们的。”

  林太平看来却笑不出。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样笑?”

  林太平道:“若是笑就能解决问题,我一定比你们笑得还厉害。”

  郭大路道:“笑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总不会增加烦恼。”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何况,你若学会了用笑去面对人生,渐渐就会发觉人生本没有什么真正不能解决的问题。”

  林太平道:“无论你笑得多开心,还是一样被人骗。”

  郭大路道:“你不笑还是一样被骗了,既然已被骗,为什么不笑?”

  林太平不说话了。

  郭大路道:“你究竟有什么问题?”

  燕七道:“你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关心?”

  林太平沉默了半晌,道:“因为那人就是真的南宫丑。”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林太平道:“我就是知道。”

  郭大路道:“南宫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林太平道:“没有关系——就因为没有关系,所以我才要……”

  郭大路道:“要怎么样?”

  林太平道:“要杀了他。”

  郭大路看看燕七,又看看王动,道:“你们听见他说的话没有?”

  王动一动也不动。

  燕七点点头。

  郭大路道:“这孩子说他要杀人。”

  王动还是不动。

  燕七又点点头。

  郭大路慢慢地回过头,看着林太平。

  林太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郭大路道:“你刚才已看见他?”

  林太平道:“是。”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杀了他?”

  林太平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他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个面具。

  铁青色的面具,看来几乎已有点可怕。

  他一字字道:“我已经杀了他。”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9
  壶里又添满了酒,因为王动吩咐过:“看到我们的酒壶空了,就来加满。”

  奎元馆里的伙汁对王动很服帖。

  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望着酒壶。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酒不是用眼睛喝的。”

  燕七道:“我的嘴很忙。”

  郭大路道:“忙什么?”

  燕七道:“忙着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客人已渐渐来了,这里已不是说话的地方。

  郭大路端起酒杯,又放下,道:“郭大少难得请次客……”

  燕七道:“这次便宜了他,我们走吧。”

  林太平第一个站了起来,王动居然也站了起来。

  郭大路的手已伸到他面前。

  王动看看他,道:“你想干什么?想要我替你看手相?”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不必看了,我是天生的穷命;最要命的是,只要我一想请客,袋子里就算有钱也会飞走。”

  王动道:“你想问我借钱付账?”

  郭大路干咳了几声,道:“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干的是件很费钱的事。”

  王动本来想笑的,但看了林太平一眼,却叹了口气,道:“你找错人了。”

  郭大路愕然道:“你的钱也花光了?”

  王动道:“嗯。”

  郭大路道:“你……你怎么花的?”

  王动道:“我昨天晚上干的也是件很费钱的事。”

  郭大路道:“你在干什么?”

  王动道:“世上只有一件事比找女人更费钱,那就是赌。”

  郭大路道:“你输光了?输给了谁?”

  王动道:“这饭铺里的伙计。”

  郭大路怔了半晌,忍不住笑了,道:“难怪他们对你这么服帖,饭铺里的伙计对冤大头总是特别服帖的,何况,你若把钱输给我,我也一样服帖你。”

  王动道:“冤大头不止我一个。”

  郭大路道:“还有谁?”

  王动看看林太平,又看看燕七。

  郭大路跳起来,道:“难道你们的钱都输光了?”

  没有人出声,沉默就是答复。

  郭大路又一屁股坐了下去,苦笑道:“如此说来,这些伙计岂非全发了财?”

  王动道:“他们也发不了财——他们迟早也会输给别人的。”

  郭大路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不错,来得容易去得快,怎么来的怎么去。”

  王动道:“但我们对人类总算也有点贡献。”

  郭大路道:“什么贡献?”

  王动道:“钱流通得越快,市面越繁荣,人类就是这样进步的。”

  郭大路想了想,苦笑道:“你说的话好像总有点道理。”

  王动道:“所以你也不必难受。”

  郭大路道:“我难受什么?我又没有输……”

  王动道:“抱歉的是我们把你的钱也一齐输了。”

  郭大路怔住。

  王动道:“破庙里的泥菩萨陪人睡觉,也不会收钱的。”

  郭大路的眼睛慢慢地变圆了,道:“你们知道?……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偷我的小偷就是……”

  他手指忽然直戳到燕七的鼻子上,大叫道:“就是你。”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一把揪住他衣襟,咬着牙道:“你为什么做这种事?”

  燕七不说话,脸却似有点发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39
  王动淡淡道:“他也是为你好,他不想朋友得花柳病。”

  郭大路的手慢慢放开,一屁股又坐到椅子上,手摸着头,喃喃道:“天呀……天呀,你怎么会让我交到这种好朋友的?”

  他忽又跳起来,咬着牙道:“你们既然知道四个人都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大吃大喝?”

  王动道:“为了要让你高兴。”

  郭大路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让我高兴?”

  王动道:“一个人请客的时候,总是特别高兴的,是不是?”

  郭大路双手抱头,道:“是是是,我真高兴,真他妈的高兴得不如死了算了。”

  一个伙计忽然走过来,道:“王大哥不必为付账的事发愁,这里的账已算清了。”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这里总算有个良心好的人。”

  这伙计脸红了红,笑道:“我本来的确想替王大哥结账,只可惜有人抢着先把账会了。”

  王动道:“是谁?”

  这伙计道:“就是坐在那边角上的那位客人。”

  他回过身,想指给他们看,又怔住。

  那边角上的桌子上还摆着酒菜,人却已不见了。

  郭大路走在最后面,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拍了拍那送客下楼的伙计肩膀,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这伙计道:“请说。”

  郭大路道:“你赢了这么多钱,准备怎么花呢?”

  这伙计道:“我不准备花它。”

  郭大路瞪着他,就好像忽然看到个圣人似的。

  这伙计忽又笑了笑,道:“我准备用它作本钱,再去赢多些,最近我手气不错。”

  郭大路还在瞪着他,忽然大笑,笑得弯下腰,差点从楼上滚下去。

  他大笑着拍这伙计的肩,道:“好主意,好主意,就要这样,人类才会进步,我代表天下的人感激你。”

  这伙计还想问:“感激我什么?”

  郭大路却已走下了楼。

  这伙计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看来这些人不但是冤大头,而且还是疯子。”

  以前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聪明的话:“被人当做冤大头和疯子,其实也是件很有趣的事,甚至比被人当做英雄圣贤更有趣。”

  那伙计并不是聪明人,当然没听过这句话,就算听过,也不会懂这句话其中的道理,聪明人的话,本就很少有人能听得懂的。

  世上有两种人。

  一种人做的事永远是规规矩矩、顺理成章,他们做的事无论谁都能猜得出,都能想得通。

  另一种人做事却不同了,他们专喜欢做些神出鬼没的事,非但别人想不通他们在做什么,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想不通。

  王动就是这种人。

  林太平也是。

  但世人却还有样东西比这种人更神出鬼没。

  那就是钱。

  你不想要钱的时候,它往往会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来了。

  你最需要它的时候,却往往连它的影子都看不到。

  杀人是什么滋味?

  很少人知道。

  一万个人中,也许只有一个是杀过人的。

  有人说:“不管杀人是什么滋味,至少总比被人杀好。”

  说这种话的人,他自己一定没有杀过人。

  也有人说:“杀人的滋味比死还可怕。”

  说这种话的人,就算自己没有杀过人,至少已经很接近了。

  “你有没有杀过人?”

  “你怎么杀他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0
  “你为什么要杀他?”

  林太平一直在等着他们问他这三句话。

  他们没有问。

  王动、燕七、郭大路,三个人又好像约好了,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一路上三个人根本没有开过口。

  县城距离那山城并不远,但是不说话的时候就显得很远了。

  郭大路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哼着小调,曲调也许已流传很久,歌词却一定是他自己编的。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编得出这种歌词来。

  “来的时候威风,去的时候稀松。来的时候坐车,去的时候乘风。来的时候铛铛响,去的时候已成空。来的时候……”

  燕七忽然道:“你在唱什么?”

  郭大路道:“这叫“来去歌”,来来去去,一来一去,去的不来,来的不去。”

  燕七忽地跟着他的调子唱道:“放的不通,通的不放,放放通通,一通一放。”

  郭大路道:“放什么?”

  燕七道:“狗屁。这叫放狗屁。”

  郭大路板着脸道:“你们用不着臭我,以前有人求我唱,我还懒得唱哩。”

  王动点点头,道:“我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燕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王动道:“聋子。”

  郭大路想板起脸,自己却忍不住笑了。

  林太平忽然冷笑,道:“聋子至少比那些装聋作哑的人好。”

  郭大路眨眨眼,道:“谁装聋作哑?”

  林太平道:“你,你,你。”

  他用手指往他们三个人脸上一个个点了过去,接道:“你们心里明明有话要问,为什么还不问出来?”

  王动道:“不是不问,是不必问。”

  林太平道:“为什么不必问?”

  王动道:“那种人活着不嫌多,死了也不嫌少。”

  郭大路道:“对,对,那种人死一个少一个,越少越好。”

  他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着道:“你既然没有杀错人,我们又何必问呢?”

  林太平咬着牙,忽又道:“你们杀过人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王动看看燕七。

  燕七苦笑道:“我只被人杀过。”

  林太平忽然纵身向路旁掠了过去,刚落到树后,哭声已传了出来。

  燕七看看郭大路,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道:“他以前没有杀过人。”

  郭大路点点头,道:“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燕七叹了口气,道:“原来杀人的滋味比被杀还难受。”

  王动道:“南宫丑发现他在后面跟踪,一定以为他已发现了黑吃黑的秘密,所以就先向他出手,想杀了他灭口。”

  郭大路道:“谁知想杀人的,反而被杀了。”

  燕七道:“林太平的武功好像比我们强得多,比南宫丑也强得多。”

  郭大路叹道:“这就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刚看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连只鸡都抓不住。”

  哭声还没有停。

  燕七道:“想杀人的未必杀得了人,他虽然杀了人,却不想杀人的。”

  郭大路道:“我们去劝劝他好不好?”

  王动道:“不好。”

  郭大路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0
  王动道:“哭虽然没有笑好,但一个人偶尔能大哭一场也不错。”

  郭大路叹道:“我还是宁可笑,一个人要笑的时候,至少用不着躲在树后头。”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而且你无论怎么笑都不必怕人家来看热闹。”

  你越怕别人看热闹,越有人来看热闹。

  现在还没有天黑,路上的人还很多,有的人已停下脚,直着脖子往这边瞧,有的人甚至已走了过来。

  郭大路擦了擦汗,苦笑着悄悄道:“我只希望别人莫要怀疑他是被我们欺负哭的。”

  没有人“怀疑”。

  每个人简直都已确定了。

  看到这些人的眼色,燕七也不禁擦了擦汗,道:“你赶快想法子把他劝走好不好?”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那么大本事,我最多也不过只能挖个洞。”

  燕七道:“挖个洞干什么?”

  郭大路道:“好钻到洞里去,也免得被人家这么样死盯着。”

  燕七叹道:“你最好挖个大点的。”

  郭大路恨恨道:“你们若是少输些,若是没有输光,我们至少还能雇辆车,让他坐在车里去哭个痛快。”

  这句话刚说完,居然真的就有辆很漂亮的马车驶了过来,而且就停在他们面前。

  燕七瞟了王动一眼,悄悄道:“我们最后那一把的确不该赌的,既然已输定了,就不该想翻本。”

  王动淡淡道:“赌钱的人若不想翻本,靠赌吃饭的人早就全都饿死,你总不至于想看人饿死吧。”

  那马车的车夫忽然跳下车,走到他们面前,赔着笑道:“哪位是郭大爷?”

  郭大路道:“谁找我?找我干什么?”

  车夫躬身道:“请郭大爷上车。”

  郭大路道:“我不喜欢坐车,我喜欢走路。”

  车夫陪笑道: “这辆车是郭大爷的朋友特地雇来的,车钱早已付过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谁雇的?”

  车夫笑道:“那是郭大爷的朋友,郭大爷不认得,小人怎么会认得?”

  郭大路想了想,忽然点点头,道:“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我的干儿子。”

  一坐上车,林太平就不哭了,只是坐在那里呆呆的发怔。

  郭大路也在发怔。

  燕七忍不住问道:“你真有干儿子?”

  郭大路苦笑道:“我有个见鬼的干儿子。我就算想做人家的干儿子,人家也嫌我太穷,哪有人肯做我的干儿子?”

  燕七皱眉道:“那么雇车的人是谁呢?”

  郭大路道:“八成就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会账的人。”

  燕七道:“你瞧见那人没有?”

  郭大路叹道:“那时别人不看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还敢去看别人?”

  一个人要付账,口袋里却没钱的时候,的确连头都抬不起来的。

  燕七道:“你呢?”

  他没有问林太平,问的是王动。

  林太平那时当然也没有心情去注意别人。

  王动笑了笑,道:“那时我只顾着看郭大少脸上的表情,我从来也没有看过他那么可爱。”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恨没有看到你把钱输光时的样子,你那时脸上的表情一定也很可爱。”

  于是燕七也开始发怔,他自己也没看见替他们付账的是谁。

  王动道:“那车夫找的是郭大少,那人一定是郭大少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可没有那么阔的朋友,我的朋友中,最阔的就是你。”

  王动道:“我很阔?”

  郭大路道:“你至少还有栋房子,虽然是人厌鬼不爱的房子,但房子总归是房子。”

  王动淡淡道:“你若喜欢,我就送给你吧。”

  郭大路道:“我不要。”

  王动道:“为什么不要?”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1
  郭大路笑道:“我现在身无长物,囊空如洗,乐得无牵挂的,不像你们,还要为别的事担心。”

  燕七道:“王老大还有栋房子可担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郭大路上上下下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至少还有身新衣裳,做事的时候就免不了要担心会不会把衣服弄脏,坐下来的时候免不了要看看地上有没有泥巴,怎及得我这样自由自在。”

  燕七凝视着他,道:“这世上真的没有一个你关心的人?没有一样你关心的事?”

  郭大路忽然不说话了,目中间似乎露出了一丝悲伤之色。

  燕七忽然发现这人也许并不像表面看来那么开心,说不定也有些伤心事,只不过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从不让别人知道。

  他只让别人知道他的快乐,分享他的快乐。从不愿别人来分担他的痛苦和忧郁。

  燕七看着他,一双眸子忽然变得分外明亮。

  他和郭大路相处得越久,越觉得郭大路确实是个很可爱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动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快到了,快到家了。”

  他叹息声中充满了欢愉满足之意。

  往窗外望出去,已可看到那小小的山坡。

  郭大路也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道:“看来无论是金窝银窝,也比不上你那狗窝。”

  王动瞪眼道:“我的狗窝?”

  郭大路笑了,道:“我们的狗窝。”

  * * *

  黄昏。

  夕阳满山。

  半枯的秋草在夕阳下看来宛如黄金,遍地的黄金;石板砌成的小径斜向前方伸展,宛如黄金堆中的一串白玉。

  风在吹,鸟在啼,秋虫在低语,混合成一种比音乐还美妙的声音,它美妙得宛如情人的耳边低语。

  满山弥漫着花的香气、草的香气、风的香气。甚至连夕阳都仿佛被染上了芬芳,芬芳得宛如情人鬓边的柔发。

  人生原来竟如此芬芳,如此美妙。

  郭大路长长叹了口气,大笑道:“我现在才知道穷原来也是件很开心的事。”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说道:“有钱人有几个能享受到这样的美景?能呼吸到这样的香气?他们只能闻得到铜臭气。”

  燕七也笑了。

  郭大路忽然发觉他的笑容如夕阳般灿烂,忍不住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一点也不丑,只不过有时的确太脏了些。”

  燕七这次居然没有反唇相讥,反而垂下了头。他本来并不是这么好欺负的人,是什么令他改变了的?

  是这夕阳?是这柔风?还是郭大路这明朗的笑脸?

  王动忽然道:“有钱也并不是坏事。”

  郭大路道:“穷呢?”

  王动道:“穷也不坏。”

  郭大路道:“什么才坏?”

  王动道:“什么都不坏,坏不坏只看你这个人懂不懂得享受人生。”

  郭大路仔细咀嚼着他这句活,心中忽然充满了温暖、幸福,和满足;

  他满足,只因他能活着。

  他活着,就能享受人生——如此美妙的人生。

  所以,朋友们,你绝不要为有钱而烦恼,更不要为穷而烦恼。

  只要你懂得享受人生,你就算没有白活。

  那么有天你就算死了,也会死得很开心。

  因为你活得也比别人开心。

  马车不能上山,他们就走上山。

  他们走得很慢。

  因为他们知道无论走得多慢,总还是会走到的。

  天已渐渐黑了。

  他们也绝不担心。

  因为他们知道天很快还会亮的。

  所以他们心中充满了欢愉,就连林太平眼睛都明亮了起来。

  他们终于看到了王动那栋房子,虽然是栋又旧又破的房子,但在这夕阳朦胧的黄昏时看来,也美丽得有似宫殿。

  每个人都有座宫殿,他的宫殿就在他心里。

  奇怪的是,有些人却偏偏找不到。

  王动尖锐的面容也变得柔和起来,忽然笑了笑,问道:“你们猜猜,我回去后,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郭大路和燕七同时抢着道:“上床睡觉。”

  王动道:“答对了。”

  但人生中时常也会发生意外的。

  他们还没有走到那栋屋子,忽然看到窗子里亮起了灯光。

  开始时是对着门的那扇窗子。

  然后每扇窗子都接着有灯光亮起。

  灯光明亮。

  他们又怔住。

  燕七道:“屋子里有人。”

  郭大路道:“会不会有朋友来看你?”

  王动道:“本来是有的,自从我将最后一张椅子卖掉了后,朋友就忽然全都不见了。”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着道:“他们也许全都和我一样懒,怕来了之后没地方坐。”

  这淡淡的笑容,正象征着他对人生的了解得多么深刻。

  所以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很大的要求。

  他给的时候,从没有想到要收回来——这也许就是他为什么活得比别人快乐的原因之一。

  燕七皱眉道:“那么,是谁点的灯呢?”

  郭大路笑道:“我们何必猜?只要进去看看,岂非就知道了?”

  这本来也是种很正确的态度,但这次却错了。

  他们进去看了,还是不知道。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2
第十一回 来路不明的书生

  屋子里没有人。

  灯就像是自己燃着的。

  崭新的铜灯,亮得像黄金。

  崭新的铜灯摆在崭新的梨花木桌上,崭新的桌子摆在崭新的波斯地毯上,铜灯旁边还有鲜花——什么都有。

  只要是你能在一间屋子里看到的东西,这屋子里就样样俱全。

  这里就像是出现了奇迹。

  惟一还没有改变的,就是王动的那张大床。

  但床上也换了崭新的被褥,被上还放着花朵。

  郭大路站在门口,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喃喃道:“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燕七苦笑道:“没有走错,别的地方绝没有这么大的床。”

  郭大路叹道:“看来这地方真像是有神仙来照顾过了,不知道是不是女神仙?”

  燕七道:“看来王老大也和董永一样,是个孝子,感动了天上的仙子。”

  郭大路道:“仙子说不定是来找我的,我也是个孝子。”

  燕七道:“你是个傻子。”

  他们嘴里虽这么样说,心里却都已明白,一定有个人将这些东西送来,这个也许就是那在奎元馆替他们付账的人。

  他们这么说,只不过是在掩饰心里的惊疑和不安。

  因为他们猜不出这人是谁,更猜不出这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王动慢慢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脱下鞋子,很快地躺了下去。

  他无论做什么事时,都慢条斯理,一点也不着急,只有躺下去时,却快得很,快得要命。

  郭大路皱眉道:“你就这样睡了么?”

  王动打了个呵欠,呵欠就算他的回答。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王动道:“不知道。我只知道累了就要睡觉。”

  这些东西是仙女送来的也好,是恶鬼送来的也好,他都不管。就算天下所有的仙女和恶鬼全都来了也不能叫他不睡觉。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好像就立刻能睡得着。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还真佩服他。”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到后面的院子去看看,也许人在那里。”

  后面的院子里还有排屋子,就是那天酸梅汤他们住的地方。

  前面这排屋子除了正厅和花厅外,还有七八间的房,除了王动睡的这间外,还有三间屋子里也摆着很舒服的床。

  郭大路喃喃道:“他居然还知道我们有四个人住在这里,想得真周到。”

  突听燕七在后面院子里大叫道: “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个……有个……”

  有个什么东西,他竟好像说不出来。

  郭大路第一个冲出去,林太平也在后面跟着。

  院子里已打扫很干净,居然还从哪里移来几竿修竹,一丛菊花,燕七正站在菊花丛中,看着一样东西发呆。

  他看着的赫然是口棺材。

  崭新的棺材。

  棺头上仿佛刻着一行字,仔细一看,上面刻的赫然竟是“南宫丑之枢”。

  林太平突然全身冰冷,连嘴唇中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郭大路心里也有点发毛,忍不住问道:“你在什么地方杀他的?”

  林太平道:“就……就在外面。”

  郭大路道:“什么地方外面?”

  林太平道:“他住的屋子外面。”

  郭大路道:“你杀丁他后,有没有把他的尸体埋起来?”

  林太平咬着嘴唇,摇摇头。

  郭大路叹道:“你倒真是管杀不管埋。”

  林太平的样子就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燕七道:“无论谁第一次杀人的时候,都难免心慌意乱,杀人之后只怕连看都不敢再看一眼,哪里顾得了别的。”

  郭大路道:“你这倒好像是经验之谈。”

  燕七道:“你莫忘了,我虽然没有杀过人,至少被人杀过。”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杀他的时候,旁边还有没有别的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2
  林太平又摇摇头。

  郭大路道:“若没有别人,是谁把他尸身装进棺材里?这棺材又是谁送来的?”

  他忽然笑了笑,又道:“总不会是他自己跳进棺材,再将棺材送来的吧。”

  郭大路有个毛病,无论什么时候都忍不住要开开玩笑。

  他自己也知道这玩笑开得并不妙。

  林太平的脸色变得更惨,咬着嘴唇,讷讷道:“我……我本不是……”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棺材里忽然“咚”的一响。

  接着,又是“咚”的一响。

  燕七和郭大路的脸色也不禁变了。

  “莫非棺材里的死人已还魂?”

  郭大路拍了拍林太平的肩,勉强笑道:“用不着害怕,他活着时我们都不怕,死了怕什么?”

  燕七道:“既然不怕,就索性打开棺材,让他出来吧。”

  他好像真的要去将棺材打开。

  郭大路忍不住道:“等一等。”

  燕—七道:“你不是不怕的吗?”

  郭大路道:“我当然不怕,只不过……只不过……”

  “咚,咚咚!”这次棺材里竟一连串的响了起来,而且声音比刚才更大,真的好像死人急着要出来。

  胆子小的人,此刻只怕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了。

  林太平忽然道:“让我来开这口棺材,他反正是来找我的。”

  郭大路道:“你不能去,还是让我来。”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跳了过去。

  其实他心里也很怕,也许比别人还怕得厉害,这若是他自己的事,说不定已溜之大吉。

  但林太平是他的朋友,只要是朋友的事,他就算怕得要命也会硬着头皮挺上去。

  燕七瞧着他,目光又变得很温柔,忽然道:“你不怕被鬼抓去?”

  郭大路道:“谁说我不怕的?”

  他嘴里在说“怕,”手已将棺材盖掀起。

  “嗖”的,一样活生生的东西从棺材里窜了出来。

  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这样东西也在叫,“汪汪汪”的叫。

  是条狗,黑狗,活生生的黑狗。

  郭大路怔在那里,擦着汗,想笑,却笑不出,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苦笑着道:“这玩笑实在开得不高明,只有白痴才会开这种玩笑。”

  燕七道:“他绝不是白痴,也绝不是在开玩笑。”

  郭大路道:“不是开玩笑,是什么?”

  燕七道:“这人不但知道林太平杀了南宫丑,而且还知道林太平住在这里。”

  郭大路叹道:“他知道的事确实不少,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也许他另有用意,也许他只不过吃饱了饭没事做而已;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既然已做了就绝不会停止。”

  郭大路道:“你认为他一定还要做些别的事?”

  燕七点点头,道:“所以我们只要能沉住气,就一定会等得到他的。”

  他也拍了拍林太平的肩,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还是去睡吧,放着那么舒服的床,不睡才真的是白痴。”

  只听王动的声音远远从屋子里传出来,道:“答对了。”

  * * *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是被一串铃声吵醒的。

  他醒的时候,铃声还在“叮叮当当”的响,好像是从花厅那边传过来约。

  每个人起床时火气总比平时大些,尤其是被人吵醒的时候。

  这就叫做“下床气”。

  郭大路忍不住吼了起来,道:“是谁在穷摇那鬼铃铛?手痒么?”

  他叫的时候,好像听到王动也在叫。

  铃声却还是不停。

  郭大路跳起来,赤着脚冲出去,喃喃地道:“一定是燕七那小子,他的手好像随时随地都会痒。”

  只听一人笑道:“我的手痒时只想打人,却绝不摇铃。”

  燕七也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居然已穿得整整齐齐。

  这个人好像每天都是穿着衣服睡觉的。

  郭大路揉了揉眼睛,作了个苦笑,又皱着眉说道:“总不会是林太平吧,除非他真的是被鬼迷住了。”

  铃声还在响。

  这时他们听得很清楚,的确是从花厅里传出来的。

  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冲了进去。

  林太平的确在花厅里,但摇铃的却不是他。

  他只不过站在那里发怔,摇铃的是条猫。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3
  黑猫。

  一个铃铛用绳子吊在花架下,绳子的另一头就绑在这黑猫的脚上。

  黑猫不停地跳,铃铛不停地响。

  花厅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大桌的东西,都是吃的东西,有鸡、有鸭、有包子、有馒头、还有一大坛酒。

  黑猫摇铃,原来是叫他们来吃早饭。

  郭大路忍不住又揉揉眼睛,道:“我的眼睛有毛病么?”

  燕七道:“你的眼睛只有在看到女人时,才会有毛病。”

  郭大路苦笑道:“也许这是条女黑猫。”

  燕七道:“是公的。”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燕七道:“因为他看来并不喜欢你。”

  郭大路眨眨眼,道:“就算是母的,也不会喜欢我,喜欢的一定是王老大。”

  这次轮到燕七不懂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母猫都喜欢懒猫。”

  突听王动的声音在后面道:“我看这条猫一定是女的。”

  这次郭大路和燕七都不懂了,几乎同时问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它会做饭。”

  猫当然不会做饭。

  郭大路撕下条鸡腿,塞进嘴里,又拿出来,道:“鸡还是热的。”

  燕七道:“包子也是热的。”

  郭大路道:“看来这些东西送来还不久。”

  燕七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是谁送来的呢?难道也是那个在奎元馆替我们付钱的人?”

  燕七道:“又答对了。”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这样拍我们的马屁,难道真是我干儿子?”

  燕七道:“咪咪……咪咪……”

  郭大路道:“你几乎变成一条猫了,我可听不懂猫说的话。”

  燕七“噗哧”一笑,道:“我是在跟你的干儿子说话。”

  他将每样东西都撕了一点,放在盘子上,那黑猫已跳了过来,燕七轻轻抚着它脖子上的毛,道:“这些东西都是你送来的,你自己先尝点吧。”

  郭大路也笑了,道:“这人好孝顺,看来倒好像是这条猫的干儿子。”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燕七这样做是为了要试试这些东西里有没有毒。

  燕七做事好像总是特别细心,看来却偏偏又不像是个细心的人。

  细心的人没有那么脏的,他简直就从来不洗澡。

  食物中没有毒,郭大路的鸡腿已下了肚。

  燕七道:“看来这人对我们倒没有什么恶意,只不过有点毛病而已。”

  郭大路道:“不但有点毛病,是有很多毛病,毛病不大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吞下个包子,忽又道:“这人一定是个女的。”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疯疯癫癫的事。”

  燕七咬着嘴唇,居然也点了点头,才说道:“她这么样做,说不定是因为看上了你,要讨好你,因为……”

  郭大路笑了,忍不住问道:“因为什么?因为我很有男子气?还是因为我长得俊?”

  燕七道:“都不是。”

  郭大路道:“是因为什么呢?”

  燕七淡淡道:“只不过因为地是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也只有疯疯癫癫的女人才会爱上你。”

  郭大路想板起脸,却又忍不住笑了,道:“疯女人至少总比没有女人好。”

  窗外阳光普照大地,在这种天气里,别人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尤其不会对燕七生气。

  他喜欢燕七。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4
  他渐渐觉得自己在这堆朋友中最喜欢的就是燕七。

  奇怪的是,燕七却偏偏好像处处都要跟他作对,随时随地都要找机会臭臭他。

  更奇怪的是,燕七越臭他,他越喜欢燕七。

  王动总是在旁边看着他们臭来臭去,他看着他们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有种很特别的笑意。

  郭大路的手刚将包子送到嘴里去,就去拿酒杯。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酒鬼,你难道就不能等到天黑再喝酒吗?”

  郭大路笑了笑,居然将酒杯放下来,喃喃地道:“谁说我要喝酒,我只不过是想用酒来嗽嗽口而已。”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慢声长吟:“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看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一片风光呀,好一处所在。”

  郭大路又笑笑,道:“来了个酸丁。”

  王动道:“不是一个,是三个。”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还没有说话,外面果然有另一人的声音道:“公子既然喜欢这里,咱们不如就在这里歇下吧,我走得腿都酸了。”

  又有一人道:“不知道这家的主人是谁?肯不肯让我们进去坐坐?”

  这两人的声音听来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是人,来的果然是三个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好灵的耳朵,虽然只不过是条懒猫,耳朵还是比人灵。”

  “咪”的一声,那黑猫已窜了出去。

  猫耳朵果然特别灵,连王动自己都不禁笑了。

  只听那位公子道:“高门掩而不闭,灵奴已来迎客,看来这家主人不但好客,而且,还必定风雅得很……风雅得很。”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风雅虽未必,好客却倒是真的。”

  他第一个迎了出去。

  旭日新鲜得像刚出炉的馒头,令人看着不由自主从心底升出一种温暖之意。

  在这么好的天气里,无论谁都会变得分外友善的。

  郭大路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望着门外的三人。

  两个垂髫童子,一个背着书箱,一个挑着担子,站在他们主人身后;两张小脸被晒得好像是个熟透了的苹果。

  他们的主人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年纪并不太大,长得非常英俊,风度翩翩,温文有礼。

  这么样三个人,无论谁看到都不会讨厌的。

  郭大路笑道:“你们是游山来的?倒真是选对了天气。”

  书生长揖,道:“小可无端冒昧,打扰了主人情趣,恕罪恕罪。”

  郭大路道:“也不是主人,是客人,所以我才知道这里的主人好客。”

  书生笑道:“却不知主人在何处?是否能容小可一见?”

  郭大路道:“这里的主人好客,却有点病。”

  书生道:“不知主人有何病,小可对岐黄之道倒略知一二。”

  郭大路笑道:“他的病怕是治不好的,他得的是懒病。你若想见他,只好自己进去。”

  书生微笑道:“既然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走路也很斯文,简直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那两个垂髫童子身上背的书箱和担子却好像不太轻。

  轻轻挑担子的一个走在最后面,一路走,担子里一路叮叮的响。

  郭大路摸了摸他的头,道:“你这担子里装的是什么呀?重不重?”

  这孩子大眼睛眨眨,道:“不太重,只不过是些酒瓶子,茅台酒都是用瓶子装的;我们公子最爱喝酒,还喜欢作诗,我不会作诗,我只会喝酒。”

  郭大路笑了,问道:“你也会喝酒?你多大年纪了呀?”

  这孩子道:“十四了,明天就十五。我叫钓诗,他叫扫俗,我们家公子姓何,人可何,我们是从大名府来的。因为我们的主人喜欢游山玩水,所以我们成年难得在家里。”

  郭大路每问一句话,这孩子至少要回答七八句。

  郭大路越看越觉得这孩子有趣,故意逗着他,又问道:“你为什么叫钓诗?诗又不是鱼,怎么能钓得起来。”

  钓诗撇了撇嘴,好像有点看不起他,道:“这典故你都不懂吗?因为酒的别名又叫做‘钓诗钩’,我总是替公子背酒,所以叫钓诗。因为读书能扫掉人肚子里的俗气,所以他叫做扫俗。”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4
  他上上下下瞧了郭大路几眼,又道:“你大概没有念过什么书吧?”

  郭大路大笑,道:“好孩子,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但能喝酒,还很有学问。”

  他大笑着又道:“我书虽念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你想不想跟我喝几杯?”

  钓诗道:“你酒量若真的好,为什么不敢跟我们公子喝酒去?”

  郭大路这才发现那何公子早巳进了花厅,已开始和王动他们寒暄起来,从窗子看进去,可以看到王动和林太平对他也很有好感。

  燕七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时扭过头往窗子外面看。

  郭大路一看到他,他就站了起来,一面背对着别人向郭大路悄悄打了个手式,一面往外边走。

  他走出花厅时,郭大路已迎了上去,道:“你找我有事?”

  燕七白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好像总是长不大似的?跟孩子聊得反而特别起劲。”

  郭大路笑道:“那孩子的一张嘴比大人还能说会道,有时你若跟孩子们聊聊,就会发现自己也好像变得年轻起来。”

  燕七没有说话,却沿着长廊,慢慢地向后院走了过去。

  郭大路也只好跟着他走,忍不住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

  燕七又走了段路,才忽然回头,道:“你看这何公子怎么样?”

  郭大路道:“看来他倒是个很风雅的人,而且据说还很能喝酒。”

  燕七道:“你想他会不会就是那……”

  郭大路眼睛一亮,抢着道:“就是那在奎元馆替我们付账的人?”

  燕七点点头,道:“你想可不可能?”

  郭大路道:“嗯,我本来没有想到这点,现在越想越有可能。”

  燕七道:“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名胜风景,游山的人怎么会游到这里来?而且迟不来,早不来,恰巧在今天早上来。”

  郭大路道:“世上凑巧的事本来很多,但这件事的确太巧些了。”

  燕七道:“你以前有没有见过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你再想想。”

  郭大路道:“用不着再想,这样的人我若见过,一定不会忘记。”

  燕七咬着嘴唇,道:“看王老大和林太平的样子,好像也不认得他。”

  郭大路道:“他叫什么名字?”

  燕七说道:“他自己说他叫何雅风,但也可能是假名。”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难道你认为他对我们有恶意?”

  燕七道:“到目前为止,倒看不出有什么恶意。”

  郭大路道:“非但没有恶意,简直可以说对我们太好了,好得已不像话。”

  燕七道:“就因他对我们太好,所以我才更觉得怀疑——一个人若是对别人好得过了分,多少总有些目的。”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

  燕七道:“你笑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想,一个人‘做人’实在很难,你若对别人太好,别人会怀疑你有目的;你若对别人太坏,别人又会说你是混蛋。”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帮着他说话的。”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道:“因为他也能喝酒,酒鬼总认为一个人只要能喝酒,就绝开会是坏人。”

  郭大路笑道:“这倒是正话,喝酒痛快的人,心地总比较直爽些,你绝不会看到个喝醉了酒的人,还在打主意害人的。”

  燕七道:“你并没有醉。”

  郭大路道:“快醉了——我现在就打算进去把他灌醉。”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喝醉,就不怕他不说实话。”

  燕七忽然也笑了笑。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4
  燕七道:“我在想,你这人至少还有样别人比不上的长处。”

  郭大路道:“我的长处至少有三百多种,却不知你说的是哪一种?”

  燕七道:“你随时随地都能把握住机会。”

  郭大路道:“什么机会?”

  燕七道:“喝酒的机会!”

  郭大路弄错了一件事——人清醒时有很多种,所以喝醉了时也并不完全一样,并不是都像他自己那样,只要一喝醉,就把心里的话全说出来。

  有的人喝了酒喜欢吹牛,喜欢胡说八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等到清醒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还有的人喝醉了根本不说话。

  这种人喝醉了也许会痛哭流涕,也许会哈哈大笑,也许会倒头大睡,但却绝不说话。

  他们哭的时候如丧考妣,而且越哭越伤心,哭到后来,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这么样的一个可怜人。

  你就算跪下来求他,立刻给他两百万,他反而会哭得更伤心。

  等他清醒时,你再问他为什么要哭,他自己一定也莫名其妙。

  他们笑的时候,就好像天下忽然掉下了满地的金元宝,而且除了他之外,别人都捡不到。

  就算他的家已被烧光了,他还是要笑。你就算“劈劈啪啪”给他十几个耳光,他也许笑得更起劲。

  他们只要一睡着,那就更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来踢他一脚,也踢不醒,就算把他丢到河里,他还是照睡不误的。

  何雅风恰巧就是这种人。

  开始的时候,他好像还能喝,而且喝得很快,不停地把酒一杯又一杯往嘴里倒,但忽然间,你刚眨了眨眼,他已经睡着了。

  他一睡着,郭大路就笑。

  燕—七恨恨道:“你也喝醉了么?”

  郭大路道:“我醉?你看,我有没有一点喝醉的样子?”

  燕七道:“没有一点,有八九点。”

  郭大路道:“你错了,我现在清醒得简直就像孔夫子一样。”

  燕七道:“你笑得却像是土狗。”

  郭大路道:“我只不过笑他,还没开始,他已经被我灌醉了。”

  燕七道:“你记不记得为什么要灌他酒?”

  郭大路道:“当然记得,我本来是想要叫他说实话的。”

  燕七道:“他说了吗?”

  郭大路道:“说了。”

  燕七道:“说了?说了什么?”

  郭大路道:“他说,他若对我们有恶意,就不会喝醉,醉得像死猪一样。”

  燕七上上下下地看着他,摇着头道:“有时我真看不透你,究竟是喝醉了?还是很清醒?”

  郭大路嘻嘻的笑,看着王动。

  王动道:“你看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我在等着你说话,现在岂非已轮到你说话的时候了。”

  王动道:“你要我说什么?”

  郭大路道:“说我清醒的时候也醉,醉的时候反而清醒。”

  王动也忍不住笑了,这的确是他说话的口气。

  郭大路道:“我答对了么?”

  王动笑道:“答对了。”

  后院那排屋子里,也摆了两张床。

  这两张床好像就是为喝醉了的客人准备的。

  何雅风就像是个死人般被抬到这张床上。

  郭大路笑道:“他今天来,还是算来对了时候,若是前两天来,就只好睡地板。”

  王动道:“我只想他这一觉能睡到明天天亮。”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免得我们去当东西。”

  郭大路道:“为什么要当东西?”

  王动道:“请客人吃晚饭。”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用不着当东西,只等着猫儿摇铃就行了。”

  燕七道:“你认为晚饭还会有人送来?”

  郭大路道:“嗯。”

  燕七忍不住笑道:“你简直好像已经吃定他了。”

  郭大路大笑道:“一点也不错,我已经准备吃他一辈子,要他养我的老。”

  他声音说得特别高,好像故意要让那人听到。

  那人是不是一直躲在暗中偷看着他们?

  那人是不是何雅风?是不是喝醉了?

  醉得快的人,往往醒得也快。

  还没到黄昏,那两个孩子忽然从后院跑到前面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他们面前,恭恭敬敬地送上了份请帖。

  钓诗道:“我们家公子说今晨叨扰了各位,晚上就该他回请,务必请各位赏光。”

  郭大路看了王动一眼,挤了挤眼睛。

  王动喃喃道:“看来用不着猫摇铃了。”

  钓诗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就算听见,也听不懂,忍不住问道:“王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不等王动开口,已抢着道:“他说我们一定赏光。”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人的脸皮倒真不薄。”

  钓诗忽然眨眨眼,又问:“这位大爷在说什么?”

  郭大路又抢着道:“他说我们马上就去。”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5
第十二回 郭大路的拳头

  钓诗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得回去准备了。”

  郭大路道:“快去,越快越好。”

  钓诗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忽然也向扫俗挤了挤眼睛,悄悄道:“拿来。”

  扫俗瞪了他一眼,哼道:“你急什么,算你赢了就是。”

  这次郭大路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

  钓诗抢着道:“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拉扫俗就想溜,扫俗看来却比较老实,而且好像很着急,红着脸道:“我跟他打赌,输给他一吊钱,他逼着问我要。”

  郭大路道:“怎么输的?”

  扫俗:“我生怕各位不肯赏光,他却说……”

  他眼睛瞟着郭大路,忽然摇摇头,道:“他说的话,我不敢说。”

  郭大路道:“你只管放心说,绝对没有人怪你。”

  扫俗眼珠子直转,道:“若是有人怪我呢?”

  郭大路道:“也那没关系,我保护你。”

  扫俗这才笑道:“他说,就算别人不好意思,大爷你也一定会去的,因为这些人里面,就算大爷你的脸皮最厚。”

  他话刚说完,已拉着钓诗溜之大吉。过了很久,还可以听到他们在吃吃的笑。

  郭大路又好气,又好笑,喃喃道:“原来这小鬼也不老实,居然会绕着圈子骂人。”

  燕七忍不住笑道:“其实他这也不能算骂人,只不过在说实话而已。”

  王动道:“其实他也不能算是脸皮厚,只不过是人穷志短……”

  燕七接着道:“而且是饿死鬼投胎。”

  郭大路也不生气,悠然道:“好,我又穷,又饿,又厚脸皮,你们都是君子。”

  他忽然冷笑了两声,道:“但若不是我这个厚脸皮,你们这些伪君子,今天晚上就要上当铺、出洋相。”

  燕七道:“他们到底是客人,你怎么好意思去吃人家的?”

  郭大路冷冷道:“他到底还是个人,吃他的至少总比吃猫的好;一个人若连猫送来的东西都吃得不亦乐乎,还有什么脸摆架子?”

  王动道:“谁摆架子?我只不过想要他把酒菜送到这里来而已。”

  菜不多,酒倒真不少。

  菜虽然不多,却很精致,摆在一格格的食盒里,连颜色都配得很好,就是看看都令人觉得很舒服。

  何雅风道:“这些菜虽是昨夜就已做好了的,但小弟终年在外走动,对保存食物的法子,倒可算是略有心得,可以保证绝不致变味。只不过以路菜敬客,实嫌太简慢了些。”

  郭大路忽然笑道:“你昨天晚上就准备了这么多菜,难道算准了今天晚上要请客?”

  钓诗正在斟酒,抢着道:“我们家公子最好客,一路上无论遇着什么人,都会拉着他喝两杯,所以无论到哪里,酒菜都准备得很充足。”

  郭大路向他挤了挤眼睛,悄悄笑道:“这么样看来,脸皮厚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

  何雅风道:“郭兄在说什么?”

  郭大路道:“我在说他……”

  钓诗忽然大声咳嗽。

  郭大路笑道:“他酒倒得太慢了,我简直已有些迫不及待。”

  他第一个举起酒杯,嗅了嗅,大笑道:“好酒,我借花献佛,先敬主人一杯。”

  他刚想喝,何雅风已按住了他的手,笑道:“郭兄先等一等,这第一杯酒,应该我敬四位,四位一齐……”

  忽然间,一条黑狗,一只黑猫,同时从外面窜了进来,窜上了桌子,刚斟满的几杯酒就一齐被撞翻。

  何雅风脸色变了变,突然出手。

  他一双手看来又白净、又秀气,就好像一辈子没有碰过脏东西,连酒瓶子倒了,都不会去扶一扶。

  这只猫和这条狗却好像刚从泥里打过滚出来的。

  可是他一出手,就抓住了它们的脖子,一只手一个,将它们拎了起来,正准备往外面甩。

  他刚往外甩,忽然又有两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接了过去。

  郭大路接住了那条黑猫,燕七接住了黑狗。

  郭大路抚着猫脖子笑道:“你来干什么?莫非要和何公子抢着做主人么?”

  燕七拍着狗头道:“你来干什么?莫非也和郭先生一样,急着要喝酒?”

  何雅风锁着眉,勉强笑道:“这么脏的小畜生,两位为何还抱在身上?”

  郭大路道:“我喜欢猫,尤其是好请客的猫。”

  燕七笑道:“我喜欢狗,尤其是好喝酒的狗。”

  酒倒翻在桌子上的时候,这条狗的确伸出舌头来舔了舔。

  王动忽然道:“只可惜这不是金毛狮子狗。”

  林太平夹起块油鸡,又放下,道:“只可惜这不是烤鸭。”

  何雅风声色不动,微笑道:“四位说的话,小弟为何总是听不懂?”

  郭大路笑道:“也许我们都在说醉话。”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6
  燕七抱着的狗突然惨吠了一声,从他怀中跳起来,“砰”的,落在桌子,就像是突然被人割断了脖子,连叫都叫不出了。

  本来鲜蹦活跳的一条狗,突然就变成了条死狗。

  燕七看着死狗,又抬起头看看郭大路,道:“你瞧见了么,这就是急着要喝酒的榜样。”

  郭大路也在看着死狗,又抬起头看看何雅风,道:“我们都不是广东人,阁下为何要请我们吃狗肉?”

  王动看看何雅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听说黑狗的肉最滋补。”

  林太平冷笑道:“也许这并不是黑狗,只不过穿了黑衣服。”

  何雅风居然还是声色不动,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酒渍道:“各位少坐,在下去换套衣服,去去就来。”

  郭大路看看王动,道:“他说他去去就来。”

  王动道:“你听见了。”

  郭大路道:“你相信?”

  王动道:“相信。”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他根本不到别地方去,他就在这帘子后换衣服。”

  何雅风静静地看着他们,再也不说别的话,看了很久,缓缓转身,提起了后面几上的箱子,走入帘后。

  帘子是锦缎做的,就挂在这小客厅中间。

  别的人瞪着帘子,郭大路却看着钓诗。

  钓诗的小脸也已发白。

  郭大路忽又向他挤了挤眼睛,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换衣服?”

  钓诗嗫嚅着道:“我……我没有带衣服来。”

  郭大路笑道:“这里没有衣服换,难道不会回家去换?”

  钓诗立刻喜动于色,拉起扫俗的手,拔脚就跑。

  燕七笑了笑,道:“看来这人的脸皮是厚,心倒不黑。”

  他看着郭大路时,目中充满了温柔之意,但等他回过头时,目光立刻变得冰冷,脸色也立刻变得冰冷。

  何雅风已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他果然换了身衣服。

  一身黑衣服。

  黑衣服,黑靴,脸上蒙着黑巾,连身后背着的一柄剑,剑鞘都是乌黑色的。

  一柄四尺七寸长的剑。

  林太平变色道:“原来是你,你没有死。”

  黑衣人冷冷道:“只因你还不懂得杀人,也不会杀人。”

  林太平脸上阵青阵红。

  他的确还不会杀人、杀了人后就已心慌意乱,也不去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死了。

  黑衣人道:“你若会杀人,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该在我身上多戳几刀。”

  林太平咬着牙道:“我已学会了。”

  黑衣人道:“学不会的,不会杀人的人,永远都学不会的。杀人也得要有天分。”

  燕七忽然道:“这么样说来,阁下莫非很有杀人的天分。”

  黑衣人道:“还过得去。”

  燕七笑了笑,淡淡道:“阁下若真有杀人的天分,我们现在就已经全都死了。”

  黑衣人沉思了半晌,道:“你们还活着,真该谢谢那条狗。”

  燕七看着郭大路,道:“我发现了一样事。”

  郭大路道:“什么事?”

  燕七道:“他至少很有杀狗的天分,因为他至少杀了条狗。”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也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6
  郭大路道:“他不是南宫丑。”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他不丑。”

  王动忽然道:“名字叫南宫丑,人并不一定就会很丑。”

  郭大路笑道:“不错,就好像名字叫王动的人,并不一定喜欢动。”

  王动道:“答对了。”

  郭大路道:“但他脸上也没有刀疤。”

  江湖中很多人都知道,南宫丑虽侥幸自疯狂十字剑下逃了性命,脸上却还是被划了个十字。所以从不愿以真面目见人。

  王动道:“谁看过南宫丑脸上有刀疤?”

  郭大路道:“至少我没有看见过。”

  王动道:“他既然从不以真面目见人,谁能看到他的脸?”

  郭大路笑道:“不错,也许他刀疤在屁股上。”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他们,此刻忽然道: “你们只说对了一件事。”

  郭大路道:“哪样?”

  黑衣人道:“我不杀人,只杀狗。”

  郭大路笑道:“原来你也很坦白。”

  黑衣人道:“我刚才杀了一条,你是第二条。”

  夜很静,正是个标准的“月黑风高杀人夜”。

  除了他们外,这山上活人本就不多一——今天晚上也许又要少一个。也许少四个。

  院里有树,风在吹,树在动。

  黑衣人却没有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经和这杀人之夜溶为一体。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杀人”的人。

  他身上的确像是带着种杀气。

  剑还未出鞘,杀气却已出鞘。

  郭大路还在屋里慢慢地脱衣服。

  黑衣人就在外面等着,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郭大路忽然笑道:“这人倒很有耐心。”

  王动道:“要杀人,就要有耐心。”

  郭大路道:“耐心杀不了人。”

  王动道:“你故意想要他着急,他不急,你就急了,你一急,他就有机会杀你。”

  郭大路笑了笑,道:“所以我也不急。”

  燕七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你非但不必急,也不必一个人出去。”

  郭大路道:“我虽然是厚脸皮,却不是胆小鬼。”

  燕七道:“对付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

  郭大路道:“你想四个打一个?”

  燕七道:“为什么不行?”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倒也很想那么样做,只可惜我是个男人。”

  燕七垂下头,道:“可是你……你有没有把握对付他?”

  郭大路道:“没有。”

  燕七道:“那么你……”

  郭大路打断了他的话,笑道:“有把握要去,没有把握也要去,就等于有钱要喝酒,没有钱也要喝酒。”

  王动笑笑道:“这比喻虽然狗屁不通,却说明了一件事。”

  燕七道:“什么事?”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7
  王动道:“有些事本就是非做不可的。”

  林太平忽然道:“好,你去,他若杀了你,我替你报仇。”

  郭大路笑了,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虽然是个混蛋,但至少够义气。”

  燕七忽又拉住他的手,悄悄道:“站得离他远一些,他的剑并不长。”

  郭大路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上当的。”

  他走了出去。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真不懂,有些人为什么总是硬要充英雄。”

  王动淡淡道:“也许他本来就是英雄——有些人天生就是英雄。”

  林太平叹道:“不错,无论他是酒鬼也好,是混蛋也好,但却的的确确是个英雄,不折不扣的大英雄。”

  燕七叹息着喃喃道:“可惜英雄大多都死得早。”

  郭大路已站在院子里,果然站得离黑衣人很远。

  黑衣人道:“你的剑呢?”

  郭大路笑笑,道:“我的剑已送当铺了。”

  黑衣人冷笑道:“你敢以空对我?是不是还怕死得不够快?”

  郭大路又笑笑,道:“既然要死,就不如死得快些,也免得活着穷受罪,受穷罪。”

  黑衣人道:“好,我成全你。”

  说到“好”字,他已反手拔剑。

  他的手刚触及剑柄,郭大路已冲了过去。

  燕七的心几乎跳出了腔子。

  郭大路难道真的想快点死?明知对方用的是短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

  剑光一闪,剑已出鞘。

  不是短剑,是长剑。

  剑光如漫天飞虹,亮得令人眼花。

  只可惜郭大路已冲入他怀里,已看不到这柄剑,看不到这剑光。

  他的眼睛也没有花。

  他虽然没有看到黑衣人的剑,却看到了黑衣人的弱点。

  他看得很清楚。

  “砰”的,黑衣人身子飞出。

  他身子向后飞出,剑光却向前飞出,身子撞上后面的墙,长剑钉入了前面的树。

  他倒下去就不再动

  郭大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拳头,仿佛觉得很惊讶,很奇怪。

  他自己仿佛也没有想到自己一拳就能将对方打倒。

  别人也没有想到。

  燕七更没有想到,他怔了半天,才冲出去,又惊奇,又喜欢,又带着几分惶恐,笑着道:“我叫你离他远些,你为什么偏偏要冲过去?”

  郭大路笑了,道:“也许因为我是个傻子。”

  他的笑看来真有点傻兮兮的。

  可是他当然一点也不傻——你认为他傻的时候,他却偏偏会变得很聪明,而且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

  燕七笑道:“谁说你傻了,只不过,我实在不懂,你怎么看出他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郭大路笑笑道:“我根本没有看出来,我是猜出来的。”

  燕七怔了怔,道:“若是猜错了呢?”

  郭大路道:“我不会猜错。”

  燕七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嘻嘻道:“因为我的运气好。”

  燕七怔了半晌,忽也笑了,大笑道:“你虽然不傻,但却也不老实,一点都不老实。”

  郭大路确不老实。

  因为他会装傻。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7
  他当然已看出黑衣人这次用的不是短剑。

  因为这次黑衣人的剑柄在左肩,却用右手去拔剑,拔剑的时候,胸腹向后收缩,力量都放在前面。

  所以他胸膛和小腹之间就有了弱点。

  郭大路看出了这弱点。

  他一拳就打在这弱点上。

  只要能看得准,能判断正确,一拳就够了,用不着第二拳。

  高手相争,最有效的就是这第一拳。

  这一拳,你若不能打倒别人,自己也许就会被人打倒。

  胜与负的分别,往往只不过在一闪之间——也往往只不过在一念之间。

  燕七忽又道:“我还有件事不懂。”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他的手比剑短得多,为什么一伸手就能将剑拔出来?”

  郭大路想了想,笑道:“我也不懂。”

  王动道:“我懂。”

  他走过来,手里拿着的就是黑衣人的剑鞘。

  燕七接过剑鞘,看了看,笑道:“我也懂了。”

  无论谁只要看过这剑鞘,都会懂的。

  剑鞘里本有两柄,一柄长,一柄短。这点燕七也已想到。

  他却未想到这剑鞘根本不是真正的剑鞘,只不过是个夹子。

  剑并不是从上面“拔”出来的,而是从旁边,“挥”出来的。

  燕七笑道:“这就好像鸡蛋一样。”

  郭大路怔了怔,道:“像鸡蛋?”

  燕七道:“你知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鸡蛋站在桌子上?”

  郭大路道:“不知道。”

  燕七笑道:“呆子,你只要把鸡蛋大的那一头敲破,这鸡蛋岂非就能站住了。”

  郭大路笑道:“你真是个天才,这法子真亏你怎么想得到的。

  世上有些事的确就像鸡蛋一样。

  你认为很复杂的事,其实却往往很简单。

  有些人也和鸡蛋一样。

  无论多没用的人,你只要敲破他的头,他就能自己站起来了。

  院子里多了个坟。

  狗坟。

  燕七亲手将那黑狗装入棺材,黯然叹息着道:“你从棺材里来,现在又往棺材里去了,早知如此,你又何必来。”

  郭大路苦笑道:“他若不来,我们就要往棺材里去了。”

  林太平叹道:“它来的时候。我还踢了它一脚,谁知它却救了我们的命。”

  王动道:“狗不像人,狗不记仇,只记得住别人的恩惠。”

  郭大路道:“不错,你只要给狗吃过一块骨头,它下次见了你,一定会摇尾巴;但有些忘恩负义的人,你无论给过他多少好处,他回过头来反而会咬你一口,所以……”

  林太平接着道:“所以狗比人讲义气,至少比某些人讲义气。”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应该替它立个碑。”

  林太平道:“碑上写什么呢?”。 郭大路道:“义犬之墓。”

  燕七摇摇头,道:“义犬两个字还不够,你莫忘记,它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王动道:“碑不妨后立,祭文却不可不先读。”

  郭大路道:“你会作祭文?”

  王动点点头,忽然站起来,朗声道:“棺中一狗,恩朋义友,你若不来,我们已走,初一十五,香花奠酒,呜呼哀哉……”

  猪不能太肥,人不能太聪明。

  肥猪总是先挨宰,人若要活得愉快些,也得带几分傻气,做几件傻事。

  那并不表示他们就是傻子。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8
  他们当然知道猫自己不会做饭,狗也不会自己将自己装进棺材里。

  这只猫和这条狗一定有个主人。这人是谁呢?

  燕七道:“这人将棺材送来的时候,一定已知道南宫丑并没有死。”

  郭大路道:“不错,他送这口棺材来,就是要告诉我们南宫丑没有死。”

  燕七点点头道:“他早已知道南宫丑的阴谋。”

  郭大路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对我们说明白呢?

  燕七道:“因为他不想跟我们见面。”

  林太平道:“为什么?他既然没有恶意,做事为什么要这样鬼鬼祟祟?”

  郭大路道:“我看这人一定是个女人。”

  燕七道:“怎见得?”

  郭大路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些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事。”

  燕七板着脸道:“女人就算做这种事,那也只因为男人更莫名其妙。”

  郭大路笑道:“莫忘记你也是男人。”

  燕七道:“莫忘记你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王动看着燕七,忽然道:“男人天生就看不起女人,女人也天生就看不起男人,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几千百年前如此,几千百年后一定还是这样,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王动道:“所以这种事本没有什么好争辩的,我不懂你们为什么总是对这问题特别有兴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我的问题本来已够多了,现在又多了一个。”

  郭大路道:“多了个什么问题?”

  王动道:“南宫丑。”

  南宫丑并没有死,因为没有人愿意杀他。

  他们谁都不愿意杀人,尤其不愿杀一个已被打倒的人。南宫丑至少有件事没有说错:“有些人天生就不会杀人,而且永远都学不会的。”

  郭大路道:“不错,他的确是个问题。”

  林太平道:“他不是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吗?”

  郭大路道:“是的。”

  林太平道:“你怕他会逃走?”

  郭大路道:“他逃不了。”

  一个人若已被绑得像只粽子谁都休想能逃得了。

  林太平道:“既然逃不了,还有什么问题?”

  郭大路道:“问题就在这里,他既然逃不了,我们就得看着他,是不是?”

  林太平点点头。

  郭大路苦笑道:“我们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怎么养得起别人?”

  林太平终于明白了,皱眉道:“我们不如放了他吧。”

  郭大路道:“这种人也放不得。”

  林太平道:“那么我们难道要养他一辈子?”

  郭大路道:“所以这才是问题。”

  燕七忽然道:“我们可以要他自己养自己。”

  郭大路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道:“不错,他比我们有钱得多。”

  燕七道:“至少他刚从风栖梧身上捞了一票。”

  郭大路站了起来,道:“我就去问他,将那些珠宝藏在什么地方了?”

  燕七道:“你问得出?”

  郭大路笑道:“我虽不是夹棍,但也有我的法子。”

  燕七失笑道:“看来这个人已从夹棍那里学会了几套。”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9
第十三回 男人和猫

  后园有间柴房。

  柴房好像并不是堆柴的,而是关人的,无论哪家人抓住了强盗,都会将他关在柴房里。

  这柴房里有蜘蛛,有老鼠,有狗屎猫尿,有破锅破碗,有用剩下的煤屑……几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柴,连一根柴都没有。

  也没有人。

  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南宫丑,也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一堆绳子。

  郭大路发了半天怔,拾起根断绳子看了看道:“这是被刀割断的。”

  燕七道:“而且是把快刀。”

  只有快刀割断的绳子,切口才会如此整齐。

  林太平皱眉道:“这么样说来,他并不是自己逃走的,一定有人来救他。”

  郭大路笑道:“我实在想不到连这种人也会有朋友。”

  燕七道:“会不会是那两个小鬼?”

  郭大路道:“不会,他们既没有这么大本事,也没有这么大胆子,而且……”

  他忽又笑笑,道:“小孩有的地方,就跟女人一样。”

  燕七道:“哪点?”

  郭大路道:“小孩子都不会很讲义气……他们根本不懂。”

  燕七瞪了他一眼,林太平已抢着道:“会不会是金毛狮子狗?”

  郭大路道:“你怎么想起他的?”

  林太平道:“我那天并没有看到金毛狮子狗,也许南宫丑已将他放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了的。”

  郭大路摇摇头,道:“南宫丑这种人就算什么事都做得出,但至少有一件事是绝不会做的。”

  林太平道:“哪一件事?”

  郭大路道:“他绝不会留着别人跟他分赃。”

  他笑了笑,又解释着道:“桌子上若有三碗饭,他就算吃不下,也不会留下一碗分给别人,他就算胀死也全都要吃下去。”

  林太平道:“你认为棍子和金毛狮子狗都已被他杀了?”

  郭大路点点头,道:“我饿了。”

  这句话与他们现在谈论着的事完全没有关系,连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简直无法想像一个人会在这种时候忽然说出这句话来。

  林太平看着他,眼睛张得很大。王动和燕七也在看着他,好像都想研究这个人,构造是不是和别人不同?

  郭大路笑笑,又道:“我说到三碗饭的时候,就已发觉饿了,说到吃的时候,就已想到你们至少已有大半天没吃东西。”

  王动道:“你说到什么的时候,就会想到什么?”

  郭大路道:“好像是的。”

  王动道:“你说到狗屎的时候,难道就会想到……”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郭大路忽然转身跑了出去。

  往厕所那边跑了过去。

  王动看着,看得眼睛发直,好像已看呆了。

  燕七长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道:“这人实在是个天才。”

  林太平笑道:“这样的天才世上也许还不多。”

  燕七道:“非但不多,恐怕只有这么一个。”

  王动终于也叹了口气,道:“幸好只有一个。

  这亦是结论。

  像郭大路这种人若是多有几个,这世界也许就会变得更快乐。

  * * *

  动物中和人最亲近的,也许就是猫和狗。有些人喜欢养狗,有些人认为养猫和养狗并没有什么分别。

  其实它们很有分别。

  猫不像狗一样。不喜欢出去,不喜欢在外面乱跑。

  猫喜欢耽在家里,最多是耽在火炉旁。

  猫喜欢吃鱼,尤其喜欢吃鱼头。

  猫也喜欢躺在人的怀里,喜欢人轻轻摸它的脖子和耳朵。

  你每天若是按时喂它,常常将它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它,它一定就会很喜欢你,作你的好朋友。

  但你千万莫要以为它只喜欢你一个人,只属于你一个人。

  猫绝不像狗那么忠实。你盘子里若没有鱼的时候,它往往就会溜到别人家里去,而且很快就会变成那个人的朋友。

  你下次见着它的时候,它也许已不认得你,已将你忘了。

  猫看来当然没有狗那么凶,却比狗残忍得多。它捉住只老鼠的时候,就算肚子很饿,也绝不会将这老鼠一口吞下去。

  它一定要先将这老鼠耍得晕头转向,才慢慢享受。

  猫的“手脚”很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你若惹了它,它那软软的“手”里就会突然露出尖锐的爪子来,抓得你头破血流。

  猫若不像狗,像什么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49
  你有没有看过女人?有没有看过女人吃鱼?有没有看过女人躺在丈夫和情人怀里的时候?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男人的脸上是被谁抓破的?

  你知不知道有些男人为什么会自杀?会发疯?

  你若说猫像女人,你就错了。

  其实,猫并不像女人,只不过有很多女人的确很像猫。

  这只猫是黑的,油光水滑,黑得发亮。

  郭大路正在仔细研究着这只猫。

  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是绝没有兴趣研究猫的。一个饿得发昏的人,根本就没有兴趣研究任何东西。

  郭大路当然已吃饱了。就像昨天早上一样,饭菜又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们就听见这只猫在摇铃。

  郭大路忽然道:“这只猫吃得很饱。而且一直都吃得很饱,常常挨饿的猫,绝不会长得像这个样子。”

  燕七笑,问道:“你研究了半天,就在研究这件事?”

  郭大路理也不理他,又道:“假如说这些家具,这些酒菜,和那口棺材都是个叫好好先生的人送来的,那么这只猫一定也是他养的,所以……”

  燕七道:“所以怎么样?”

  郭大路道:“所以那好好先生家里一定很舒服、很阔气,否则这只猫就绝不会被养得这么肥、这么壮。”

  燕七眨眨眼,道:“那又怎么样呢?”

  郭大路道:“我若是猫,有个这么阔气的主人,就绝对不肯跟别人走的。”

  燕七道:“所以……”

  郭大路道:“所以我们若将这只猫放了,它一定很快就会回到主人那里去。”

  燕七眼睛亮了,道:“那么你还抱着它干什么?”

  郭大路拍了拍猫的脖子,笑道:“猫兄猫兄,你若能带我们找到你的主人,我一定天天请你吃鱼头。”

  他放开手,把猫送出门。

  谁知这只猫“咪呜”一声,又跳到他身上来了,而且伸出舌头轻轻舔他的手。

  燕七笑道:“看来这只猫一定是母的,而且已经看上了你。”

  郭大路拎起猫的脖子,放下。

  猫还是围着他打转。

  郭大路皱眉道:“你为什么不走?难道不想你的主人?他对你一向不错呀。”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猫的记忆虽然不好,脑筋却很清楚。”

  郭大路道:“脑筋清楚?”

  王动道:“它既然知道这里有鱼吃,为什么还要跑到别的地方去?”

  郭大路道:“但我又不是它的主人,它为什么要缠住我?”

  王动道:“你刚才喂它吃过一条鱼,是不是?”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谁喂它吃鱼,谁就是它的主人。”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看来这的确是条母猫。”

  林太平忽然道:“这里若没有鱼吃呢?”

  王动道:“那么它也许就会回去了。”

  林太平笑道:“我只希望这条猫也认得路的。”

  猫的确认得路。

  它若在外面找不到东西吃,无论它在哪里,都一定很快就能找得到路回家。

  下午。

  从早上到下午都没有东西吃,无论是人是猫,都会饿得受不了的。

  现在郭大路就算还想抱着这只猫,猫也不肯让他抱了。

  它一缕烟似的窜了出去。

  郭大路在后面跟着。

  燕七跟着郭大路,林太平跟着燕七。

  王动道:“你们最好不要跟得太近。”

  林太平道:“你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0
  王动没有说话,只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林太平这句话问得很愚蠢。

  他躺了下去。

  山坡的左面是一大片荒坟,就算在清明时节,这里也很少有人来扫墓的。埋葬在这里的人,活着时就并不受人注意,死了后更很快被人遗忘。

  穷人的亲戚朋友.本不会多,何况是个死了的穷人。

  郭大路时常觉得很感慨,每次到这里来都会觉得有很多感慨。

  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让他感慨。

  那只猫跑得很快。

  它很快地窜入坟场,又窜出去,远远看来,就像是一股黑烟。

  无论谁要追上一只猫,都不是件很容易的事,你除了专心去追它之外,根本就没工夫去想别的事。

  追女人的时候也一样。

  也许就因为没工夫去想,所以才会去追。

  若是仔细想想,也许就会立刻回头了。

  坟场旁边,有片树林。

  树林里有间小木屋。

  这是枣林,木屋就是用枣木板搭成的,郭大路以前也曾到这枣林里来逛过,却没有看到过这小木屋。

  木屋好像是这两天才搭成的。

  猫窜人树林,忽然不见了。却有一阵阵香气从木屋里传出来。

  是红烧肉的味道。

  郭大路耸了耸鼻子,脸上露出微笑

  木屋里升着火,火上炖着肉。

  一个老头子蹲在地上扇火,一个老太婆正往锅里倒酱。

  还有个头发长长的女人,一直蹲在旁边不停的催他们。

  这只猫窜进屋子,就窜入她怀里。

  她显然就是这只猫的主人。

  郭大路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追到门口的时候,她刚好回过头。

  两个人目光相遇,都吃了一惊。

  然后郭大路就叫了起来:“酸梅汤,原来是你?”

  红烧肉炖烂,切得四四方方的,每块至少有四两。

  郭大路恰好能一口吃一块。

  猫伏在酸梅汤脚下,懒洋洋的。这是条很随和的猫,并不一定要吃鱼,并不反对红烧肉。

  无论是人是猫,肚子饿的时候,都不会不吃炖红烧肉的。

  吃下七八块肉,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我简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你。”

  酸梅汤抿着嘴笑了。

  郭大路道:“你做事总是这么样神秘兮兮的么?”

  酸梅汤垂下头,笑道:“我本来是想自己送去的,可是我怕你们不肯收。”

  郭大路冷冷道:“你根本不必送这些东西来的。”

  酸梅汤道:“你们帮了我很多忙,我总不能不表示一点心意。”

  郭大路道:“但这些东西我们还是不能收。”

  酸梅汤道:“为什么?”

  郭大路道:“因为……因为你是女人。”

  酸梅汤道:“女人也是人。”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笑道:“她说话的口气倒跟你差不多。”

  燕七板着脸,道:“男人送这么多东西来,我们也一样不能收。”

  郭大路接着道:“何况,我们已吃了你好几顿,已经不太好意思了。”

  酸梅汤眨眨眼,道:“那么,就算我把这些东西存在你们这里好了。”

  王动道:“那就要租金。”

  酸梅汤道:“我付。”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1
  王动道:“还要保管费。”

  酸梅汤道:“我也付。”

  王动道:“每天十两银子。”

  酸梅汤道:“好。”

  王动道:“要先付,不能欠账。”

  酸梅汤笑道:“我先付十天行不行?”

  她真的拿出了一百两银子。

  王动没有动,只是盯着这一大锭银子看,好像看得出了神。

  郭大路他们却在盯着王动。

  他们忽然开始觉得王动这人莫名其妙,很岂有此理。

  别人好心好意的送酒给他喝,送饭给他吃,送椅子给他坐,送床给他睡,还把他的破屋子修饰一新。

  他却要收人家的租金,而且还要先付。

  “这人他妈的简直是个活混蛋。”

  郭大路瞪着他,几乎已忍不住要骂了出来。

  王动的眼睛已经从银子上移开,瞪着酸梅汤,忽然道:“你有病?”

  酸梅汤怔了怔,道:“有病?”

  王动道:“不但有病,而且病很重。”

  酸梅汤笑道:“我吃又吃得下,睡又睡得着,怎么会有病呢?”

  王动道:“也许你这病就是吃多了胀出来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又道:“你花钱买了这么多东西,又费了很多事送到这里来,却还心甘情愿的付我租金,一个人若是没有病,怎么会做这种事?”

  郭大路笑了。

  他开始觉得酸梅汤的确有病,而且还的确病得很重。

  酸梅汤眼珠在打转,道:“我若说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觉得欠了你们的情,你们信不信?”

  王动看了看郭大路,道:“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不信。”

  王动道:“若连他都不信,只怕天下就没有别的人会信了。”

  酸梅汤叹了口气道:“所以我也没有这么样说。”

  郭大路道:“你准备怎么样说?”

  酸梅汤眼珠子不停地转,咬着嘴唇,道:“一个男人若是看上了一个女人,想要娶她,是不是就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

  王动道:“是。”

  男人为了一个他已爱上了的女人,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酸梅汤道:“女人也一样。”

  酸梅汤道:“一个女人,若是看上了一个男人,想要嫁给他,也一样会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的。”

  她的脸忽然红了,垂着头道:“我……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十八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想到一件事。

  嫁人。

  十八岁的女孩子,有哪人不怀春?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

  郭大路又笑了,道:“你没有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他挺起了胸,道:“却不知你看上的人是谁?”

  燕七瞪了他一冷,冷冷道:“当然是你。”

  郭大路笑道:“那倒不一定。”

  他嘴里虽说“不一定”,脸上的表情却已是十拿九稳了。

  像他这样的男人,就算打锣都找不到的。

  酸梅汤若没有看上他,还能看上谁?

  酸梅汤的确正在看着他,但却摇了摇头,掩着嘴笑道:“也许是你,也许不是你,我现在还不能说。”

  郭大路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3
  酸梅汤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郭大路道:“几时才到时候?”

  酸梅汤眼波流动,又低着头,道:“我总要先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好,这是我的终身大事,我总不能不特别小心。”

  郭大路道:“你现在还看不出?”

  酸梅汤道:“我……我还想再等等,再看看。”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还是快点看吧,有人已经快急死了。”

  郭大路笑道:“没关系,你慢慢地看,好人总是好人,越看越好看。”

  酸梅汤嫣然道:“我看出来之后,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燕七忽然站起来,扭头走了出去。

  郭大路道:“你为什么要走呢?大家一齐聊聊天不好吗?”

  燕七道:“有什么好聊的?”

  郭大路道:“你难道没有话说?”

  燕七道:“我只有一句话说。”

  他头也不回,冷冷的接着道:“现在的女孩子,脸皮的确越来越厚了。”

  郭大路看着燕七走出去,才摇了摇头,笑道:“这人的脾气虽然有点怪,但却是个好人,酸姑娘,你千万不能生他的气。”

  酸梅汤嫣然道:“我不姓酸,我姓梅。”

  郭大路道:“梅花的梅?”

  酸梅汤点点头,道:“我叫梅汝男。”

  郭大路笑道:“又是梅花,又是兰花,简直可以开花店了。”

  酸梅汤笑道:“不是兰花的兰,是男人的男。”

  郭大路道:“梅汝男,这名字倒有点怪。”

  梅汝男道:“先父替我取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告诉我,你要像个男人,不能扭扭捏捏的,想做什么事就去做,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王动忽然道:“令尊九泉之下有灵,一定会觉得很高兴。”

  梅汝男道:“为什么?”

  王动道:“因为你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梅汝男的脸红了,道:“你……你认为我做事真的很像男人?”

  王动道:“你是女人?”

  梅汝男忍不住笑了。

  郭大路也笑道:“你做事的确比很多男人还像男人,譬如说……”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悄悄道:“我们那朋友燕七,有时就很像女人,不但有点娘娘腔,而且常常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

  梅汝男道:“你认为女人常会无缘无故的生气?”

  郭大路只笑,不说话。

  梅汝男道:“女人也跟男人一样,若生气,一定有缘故的,只不过男人不知道而已。”

  她笑了笑,接着道:“其实男人并不如他们自己想得那么聪明。”

  郭大路想说话,却又忍住。

  他决心不跟她争辩,要争辩也等她说出她看上的那个人之后再争辩。

  到那时他就会告诉她,男人至少总比她想像中聪明得多。

  到那时她一定就会相信了。

  郭大路面上露出了笑容,好像已想像到那时候的旎旖风光,酸梅汤正躺在他的怀里,告诉他“那个人”就是他。

  “那时他就会知道究竟是谁聪明了。”

  郭大路笑得几乎连嘴都合不起来。

  林太平也在笑。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事呢?

  一个人若不会自我陶醉,也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

  也许根本不算是个人。

  人之所以比畜生强,也许就因为人会自我陶醉,畜牲不会。

  梅汝男忽又道:“其实一个男人能有点姑娘腔也不错。”

  郭大路道:“为什么?”

  梅汝男道:“那种人至少不会很野蛮、很粗鲁,而且一定比较温柔体贴。”

  郭大路忽然站了起来,一扭一扭的走出去,忽又回头,问王动道:“你看我是不是也有点姑娘腔呢?”

  王动道:“你是男人?”

  郭大路大笑,道:“我本来以为是的,现在连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3
  月亮。月亮很亮。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

  燕七一个人坐在树下,痴痴地发着怔。

  郭大路忽然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燕七皱了皱眉,瞪起了眼,道:“你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来聊聊。”

  燕七板着脸,道: “你跟我有什么好聊的,你为什么不去找那梅姑娘?”

  郭大路摸摸下巴,道:“你好像不太喜欢她。”

  燕七道:“喜欢她的人已经够多了,用不着我再去凑数。”

  郭大路没有说话。

  燕七横了他一眼,道:“今天下午,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嘛。”

  郭大路道:“嗯。”

  燕七道:“既然聊得那么开心,何必来找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在吃醋。”

  燕七的脸好像红了红,道:“吃醋?我吃谁的醋?”

  郭大路笑道:“你知道她喜欢的人一定是我,你却很喜欢她,所以……”

  燕七不等他的话说完,站起来就要走。

  郭大路拉住他的手,他用力甩开,郭大路又拉住,道:“我是来找你谈正经事的。”

  燕工皱着眉,道:“正经事?你嘴里还说得出什么正经事?”

  郭大路道:“你好像说过,这附近有个姓梅的人家,有个大少爷叫‘石人’梅汝甲。”

  燕七道:“我说过。”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6
第十四回 南宫丑的秘密

  郭大路道:“你想,梅汝男会不会是梅汝甲的妹妹呢?”

  燕七道:“是不是都和我没关系。”

  郭大路道:“梅家是不是和风栖梧有仇?”

  燕七道:“不清楚。”

  郭大路道:“我想一定是的,所以,梅汝男才会用计除掉风栖梧,可是她和南宫丑是不是也有仇?南宫丑是不是她救走的?她将南宫丑救走,是不是为了那批珠宝?”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她自己去?”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自己既然没有说,我问也问不出的。”

  燕七冷笑道:“我看你是不敢问。”

  郭大路道:“不敢?”

  燕七道:“你怕得罪她,怕她生气,所以……”

  他忽然闭上嘴,脸拉得老长。

  郭大路回过头,就看到梅汝男走过来。

  她脸上带着甜笑,眼睛又大又亮,笑道:“那些事你们本来就该问我的,我怎么会生气。”

  燕七板着脸,冷冷道:“我们刚才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梅汝男低下头,道:“我不是故意想来偷听的,我是来告诉你们,晚饭已准备好了。”

  燕七道:“来得倒真巧。”

  他本已站了起来,现在已扭头就走,梅汝男看着他走远,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又没有得罪他,他为什么一看见我就走?”

  郭大路笑道:“也许因为他喜欢你。”

  梅梅汝眨了眨眼,道:“喜欢我?为什么反而躲着我呢?”

  郭大路道:“也许就因为他已看出你喜欢的人不是他。”

  梅汝男低着头,过了很久,忽然笑了。

  郭大路道:“你笑什么?”

  梅汝男抿着嘴笑道:“我笑你们男人,总是该问的话不问,该说的话不说。”

  郭大路道:“我想问的你的那些事,你……”

  梅汝男打断了他的话,拉起他的手,笑道:“走,我们吃饭去,那些事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郭大路道:“现在为什么不告诉我?”

  梅汝男道:“我怕你听了吃不下饭去。”

  她拉着郭大路走进屋子,拉得很紧,坐下来后好像还舍不得放开。

  王动在盯着她的手,林太平也在盯着她的手,燕七想故意装做看不见,却还是忍不住偷偷瞟了几眼。

  郭大路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服,所以这顿饭吃得特别多。

  他抹嘴的时候,梅汝男忽然道:“你们猜的都没有错,我是梅汝甲的妹妹,我们家的确跟风栖梧有仇,只可惜一直找不着他,所以才想出这法子。”

  她笑了笑,接着道:“我们早已算准棍子和金狮子一定能将凤栖梧从窝里掏出来,他们是官差,找人自然比我们方便得多。”

  说到这里,她忽然叹了口气,才接着道:“直到这里为止,你们都还没有猜错。”

  郭大路道:“以后呢?”

  梅汝男道:“以后的事,你们就全都猜错了。”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们猜错了哪些事?”

  郭大路道:“第一,那黑衣人并不是南宫丑。”

  郭大路道:“不是南宫丑是谁?”

  梅汝男咬着嘴辱,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道:“是我哥哥。”

  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郭大路简直忍不住要叫了起来。

  林太平也不禁失声道:“你哥哥?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

  梅汝男垂下头,道:“江湖中人都以为我们梅家是武林世家,一定是家财万贯,因为我们家的排场一向都很大,江湖上的朋友只要找到我们,我们从没有让他们失望过。”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6
  她神情变得很凄凉,黯然道:“其实自从先父去世之后,我们家早已变得外强中干,非但没法子接济别人,连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很艰苦,所以……”

  王动道:“所以你们不但想要风栖梧的命,还想要他的钱。”

  梅汝男点点头,道:“不错,我们计划本是双管齐下,我到这里来作案的时候,我哥哥早已找到棍子和金狮子,而且做了他们的保镖。”

  郭大路道:“像棍子和金狮子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随随便便相信他就是南宫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用他做保镖呢?”

  梅汝男道:“第一,因为他们根本也没见过南宫丑。第二,因为我哥哥身上带着样南宫丑的信物。第三,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冒充南宫丑。”

  郭大路道:“第四,因为你们的运气不错。但是你哥哥身上怎么会有南宫丑的信物?”

  梅汝男道:“因为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你哥倒也是个天才,居然能交到这种朋友。”

  梅汝男的脸红了红,道:“他本来就喜欢交朋友,而且喜欢帮人家的忙,江湖中得过他好处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就因为他朋友太多、太慷慨,所以我们家才会一天比一天穷。”

  郭大路笑道:“不错,守财奴就永远不会缺钱用,早知他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我那拳就该打得轻点的。”

  梅汝男的脸沉了下来,缓缓道:“我还要告诉你两件事。”

  郭大路道:“你说。”

  梅汝男道:“第一,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侮辱我哥哥,第二,若非是他用的兵器不顺手,挨揍的不是他,是你。”

  “石人”梅汝甲用的兵刃是石器,这点郭大路也听说过。郭大路只好笑笑,道:“却不知那真的南宫丑武功如何?”

  梅汝男淡淡道:“你遇见的若真是南宫丑,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郭大路道:“不坐在这里在哪里?”

  梅汝男道:“躺着,就算没有躺在棺材里,至少也躺在床上。”

  郭大路大笑,只不过笑得多少已有点不自然了。

  幸好梅汝男已接着道: “我们的计划从头到尾都进行得很顺利,直到……”

  她看了林太平一眼,林太平道:“直到我无意中看到了他。”

  梅汝男叹了口气,道:“我真希望那天你们没有到城里去,没有看到他。”

  林太平道:“他生怕我们还要追查他的秘密,所以想来把我们杀了灭口。”

  梅汝男凄然道:“他是我们梅家的独生子,绝不能让我们梅家几百年的声名毁在他手上。”

  王动叹道:“所以他宁可承认自己是南宫丑,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的身份来;他宁可死,也不能丢人,是么?”

  梅汝男点点头,眼圈儿已红了。

  王动忽然长叹了口气,道:“做一个武林世家的独生子,的确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痛苦。”

  郭大路道:“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比他更痛苦。”

  王动道:“哪种人?”

  郭大路道:“他的妹妹。”

  梅汝男瞟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怨非怨,看来真是说不出的动人。

  林太平痴痴的看着她,忽然道:“那口棺材是你送来的?”

  梅汝男道:“嗯。”

  林太平道:“为的是什么?”

  梅汝男叹道:“我知道你杀了人之后,心里一定很难受,送那口空棺材来,为的就是告诉你,你杀的人并没有死。”

  林太平的样子更痴了,喃喃道:“无论如何,我总该谢谢你。”

  郭大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梅汝男,也叹了口气,道:“你真该谢谢他,他对你真不错。”

  燕七一直没有开口,忽然冷冷道: “但棺材上还是写着南宫丑的名字。”

  梅汝男道:“无论如何,我总不能出卖我哥哥。”

  她眼圈儿更红了,接着道:“我虽然知道他做的不对,但也只能在暗中阻止……”

  燕七道:“所以你一直不敢露面。”

  梅汝男黯然道:“我不敢露面,也不能露面。但我还是尽我所有的力量来讨好你们,只希望你们能看在我的面上原谅他。”

  燕七道:“他的人呢?”

  梅汝男道:“回家了。”

  燕七道:“是你把他救走的?”

  梅汝男道:“当然是我,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总不能看着他受苦……”

  她忽然抬起头,道:“假如你们还不肯原谅他,也不必再去找他,可以来找我,我愿意承当一切过错。”

  林太平忽然站了起来,大声道:“无论别人怎么说,我总认为你没有错。”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7
  郭大路道:“谁说她错了,谁就是混蛋。”

  王动道:“我只能说她简直不是个人。”

  林太平立刻红了脸,连脖子都粗了,瞪眼道:“你说她不是人?”

  王动叹道:“她的确不是人,因为像她这么样有勇气的人,我还没见过。”

  郭大路拍手道:“一点也不错,这些话她本来根本不必告诉我们的,但她却一点也没有隐瞒,这种勇气谁能比得上?”

  燕七道:“你也比不上?”

  郭大路叹道:“若换了我,我倒真未必敢将这种事当面说出来。”

  燕七忽然笑了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女人并没有你想像中那么差劲吧。”

  郭大路道:“非但不差劲,简直伟大。”

  梅汝男眼圈又红了,道:“你们……你们真的都不怪我?”

  郭大路道:“怪你?谁敢怪你?我们简直应该跪下来给你磕头。”

  王动道:“若不是你,我们就算没有被毒死,也饿死了。”

  梅汝男垂下头,道:“其实我哥哥也并不是……”

  郭大路抢着道:“你也用不着为他解释,我们也不怪他。”

  梅汝男道:“真的?”

  郭大路道:“我若是他说不定也会这么样做的。”

  王动道:“我做得也许比他更凶。”

  郭大路道:“我只担心你哥哥,他以后若知道你跟他捣蛋,一定会气得要命。”

  梅汝男苦笑道:“他现在就已知道。”

  郭大路怔了怔,道:“他知道后怎么样?”

  梅汝男道:“气得要命。”

  郭大路道:“你怎么办?”

  梅汝男道:“我就溜了。”

  郭大路皱眉道:“但你迟早总要回去的,那是你的家。”

  梅汝男又垂下头,不说话了。

  王动忽然笑了笑,道:“她若回去,当然一定要受罪,但是她却可以不回去。”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微笑着,道:“一个女孩子嫁了人之后,就可以不必回娘家。”

  郭大路恍然,失笑道:“不错,她若出了嫁,就不是梅家的人了,她哥哥就再也管不着她。”

  王动道:“所以她就不能不赶快出嫁。”

  郭大路道:“嫁给谁呢?”

  王动悠然道:“当然是嫁给她喜欢的人,也许是你,也许是我。”

  郭大路忽然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梅汝男在偷偷的笑。

  梅汝男一直垂着头,红着脸,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很难受、很伤心的样子,但嘴角却已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她笑得就像是只刚偷来了八只鸡的小狐狸。

  郭大路终于恍然大悟,原来这四个大男人全都上了她的当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她喜欢的人是谁,看来都已非娶她不可。

  这小狐狸已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们全都套住,套住了他们的脖子,现在只要她的手一提,就有个人被她吊起来,吊一辈子。

  “看来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想像中聪明得多。”

  只不过她想吊的究竟是谁呢?

  王动还在笑,笑得也像是只狐狸,老狐狸。

  他好像已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吊起来的。

  他好像还知道一些郭大路不知道的事,忽又笑了笑,道:“我们这些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英雄、大豪杰,但也绝不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王动道:“所以梅姑娘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们就一定要想法子替她解决,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他又是第一个抢着说话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1:58
  郭大路看着他,暗中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人,随时随地都会热情过度,别人刚准备好绳子,他就抢着往自己头上套。”他这口气还没有完全叹出来,就发觉王动在瞪着他,道:“你呢?你说对不对?”

  郭大路想说不对也不行,只恨不得找个鸡蛋塞到王动嘴里去,燕七忽然道:“你根本就不必问了,若论起怜香惜玉、见义勇为这种事,天下还有谁比得上郭先生?”

  王动点点头,好像被燕七说到心里去了,正色道:“这话倒真的一点也不假,但是你呢?”

  燕七笑笑,淡淡道:“只要王老大一句话,我还有什么问题?”

  王动长长吐出口气,展颜笑道:“梅姑娘,我们的说话,你全听到了么?”

  梅汝男低着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轻得就好像蚊子叫。

  王动道:“那么你若有什么困难,为什么还不说出来呢?”

  梅汝男头垂得更低,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轻轻道:“我不好意思说。”

  王动道:“你只管说。”

  梅汝男脸又红了,显得又可怜,又难为情的样子,费了半天劲,才断断续续的说道:“我哥哥发现我这么做的时候,简直气得要发疯,一直逼着我,问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帮着外人害自己的哥哥?”

  王动道:“你怎么说?”

  梅汝男的脸更红,道:“我想不出别的话说,只好说……只好说……只好说……”

  她好像忽然抽了筋,说来说去都只有这三个字。

  郭大路实在受不了,忍不住道:“说什么?”

  梅汝男用力咬了咬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红着脸道:“我只好说,我帮的也不是外人。他就问,不是外人是什么人,我就只好说是……是……”

  郭大路又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梅汝男道:“我只好说是他的妹夫,因为我已和这人订亲。”

  说完了这句话,她好像全身都软了,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郭大路也差点掉到桌子底下去。

  王动眨着眼,道:“你哥哥听了你这话,又怎么说呢?”

  梅汝男道:“他听了这话,气才算平了些,但却又警告我,假如我在骗他,他就要把我活活打死,又逼着我带……带回家去。”

  王动道:“带什么回去?”

  梅汝男咬着嘴唇道:“带人……”

  王动道:“带什么人?”

  梅汝男道:“妹……妹夫……”

  王动道:“谁的妹夫?”

  梅汝男道:“我……我哥哥的妹夫。”

  说完了这句话,好像整个人又全都软了。

  郭大路的人也软了。

  王动又长长吐出口气,好像到现在才总算弄清楚她的意思。

  事实上,要弄清楚一个女孩子说的话,也的确不太容易。

  王动笑道:“看来现在已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林太平道:“什么问题?”

  王动道:“我们这四个人,谁是梅姑娘哥哥的妹夫呢?他是不是肯跟梅姑娘回去?”

  林太平道:“谁会不肯?难道他忍心看着梅姑娘被她哥哥活活打死?”

  王动道:“万一有人不肯呢?”

  林太平道:“那么他简直就不能算是我们的朋友,对这种不是朋友的朋友,我们就用不着客气了。”

  王动抚掌道:“不错,就算有人不肯去,另外的三个人也得逼着他去,你们赞成不赞成?”

  林太平道:“赞成。”

  王动眼角瞟着郭大路,道:“你呢?”

  燕七忽然又冷冷道:“这句话你也不该问的,你难道将郭先生看成了忘恩负义的人?”

  王动笑道:“那就好极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梅姑娘,你还等什么呢?”

  梅汝男却偏偏还要让他们再等等。女人好像天生就喜欢让男人着急。

  她眼珠子不停的转,在这四个人脸上转来转去。

  郭大路真希望这双眼珠不要停在他脸上。

  其实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位“梅酸汤”,今天早上她来的时候,若说她喜欢的是别人,不是他,他一定会气得要命。

  但喜欢是一回事,娶她做老婆又是另一回事了。

  被逼着娶她做老婆,更是件完全不同的事,就好像他虽然喜欢喝酒,但也不愿被人捏着鼻子,拿酒往他嘴里灌的。

  他只望这位酸梅汤的眼睛有毛病,看上的不是他,是别人。

  酸梅汤的眼睛却偏偏连一点病也没有,而且正在盯着他。

  不但在盯着他,而且还在笑,笑得很甜,很迷人。

  无论谁知道自己已钓上条大鱼的时候,都会笑得很甜的。郭大路也想对她笑笑,却实在笑不出。

  他心里在叹气:“算我倒霉,谁叫我长得比别人帅呢?”

  梅汝男忽然道:“我答应过,我决定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郭大路喃喃道:“其实你也用不着对我太守信,女孩子答应的事,常常都会忘记的。”

  梅汝男嫣然道:“我没有忘记——你跟我出来,我告诉你。”

  她忽然站起来走出去,脚步轻盈得就像是燕子,一只刚捉住七八条大毛虫的燕子。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1
第十五回 苦差

  她走到门口还转回头向郭大路招了招手。她的手又白又嫩。

  你的脖子假如已被一双手扼住,无论这双手多么白,多么嫩,那滋味也是一样不太好受的。

  郭大路只好站起来,看看燕七。

  燕七没有看他。

  郭大路看看王动。

  王动在喝酒,酒杯挡住了他的眼睛。

  郭大路看看林太平。

  林太平在发怔。

  郭大路咬咬牙,恨恨道:“我祖宗一定积了德,否则怎会交到你们这种好朋友呢?”

  只听梅汝男在门外道:“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还不出来?”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在放屁。”

  他总算走了出去。看他那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被人押着上法场似的。

  过了半天,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这人原来也会装蒜的,心里明明喜欢得要命,却偏偏要装出这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叫人看着生气。”

  他口气好像有点酸溜溜的,肚子里的酒好像全都变成了醋。

  王动笑了,道:“你弄错了一件事。”

  林太平道:“什么事?”

  王动道:“他心里并不喜欢。”

  林太平道:“不喜欢,梅姑娘难道还配不上他?”

  王动道:“配不配得上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太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

  王动道:“因为他还没有变成呆子,也没有变成哑巴。”

  林太平眨眨眼,他听不懂。

  王动也知道他听不懂,所以又解释着道:“有个很聪明的人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他说,无论多聪明的人,若是真的喜欢上一个女人,他在她面前也一定会变得呆头呆脑的,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有意无意间向燕七看了看,笑道:“但他在梅姑娘面前,说的话还是比别人多……”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这只因有的人天生就是多嘴婆。”

  王动笑笑,不说话了。

  没有人愿意做多嘴婆——平时也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多嘴婆,但今天他却好像有点变了,说的话至少比平时多好几倍。

  林太平本就在奇怪:“这人今天为什么变得如此多嘴?这些话究竟是说给谁听的?”

  林太平只知道一件事:若没有特别的原因,王动连嘴都懒得动。

  月光很美。

  也许很少有人会注意到,但冬天的月光并不一定就不如春天的月光那么动人,冷天的月光也一样能打动少女的心。

  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梅汝男就站在树下。月光照着她的脸,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比月光更美。

  就连郭大路也不能不承认,她的确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她的身材,郭大路几乎从来也没有见过身材这么好的女子。

  她好像比郭大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更漂亮了,这也许是因她的衣服,也许是因为她的笑。

  她今天穿的不再是粗布衣服,窄窄的腰身,长长的裙子,衬得她的腰翼细,风姿更迷人。”

  她又在看着郭大路笑,笑得更甜。

  郭大路本来最欣赏她的笑,现在却几乎连看都不敢去看一眼。

  女孩子的笑就像是她的衣服首饰、胭脂花粉一样,全都是她们用来诱男子上钩的饵。聪明的男人最好连看都不要看。

  郭大路那天若已懂得这道理,今天又怎会惹上这么多麻烦?

  他暗中叹了口气,慢吞吞的走过去,忽然道:“你哥哥真的酒量很好?”

  梅汝男笑道:“假的,他平常根本很少喝酒。”

  郭大路苦笑道:“那就更麻烦了。”

  梅汝男道:“有什么麻烦?”

  郭大路笑道:“我本来还想一见面就先想法子把他灌醉的,免得他想起昨天的事,故意找我的麻烦。”

  梅汝男嫣然道:“你若怕他找你麻烦,不妨躲着他些,等过几天他的气平了后,再去见他。”

  郭大路道:“你不是急着要我回去见他吗?”

  梅汝男眼睛忽然瞪得很大,瞪着他,道:“你以为……你以为……”

  她忽然笑了,笑得弯了腰。

  郭大路怔住,眼睛也已发直,也在瞪着她,讷讷道:“不是我……”

  梅汝男笑得连话都说不出了,只能不停的摇头。

  郭大路忍不住道:“不是我是谁?”

  梅汝男好不容易停住笑,喘口气道:“是燕七。”

  郭大路叫了起来,道:“燕七?……你看上的人是燕七?”

  梅汝男点点头。

  郭大路这才真的怔住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2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跟梅汝男成亲,根本就不想跟任何人成亲。

  梅汝男看上的既然不是他,他本该大大的松口气,觉得很开心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现在他忽然又觉得很难受、很失望,甚至有点酸溜溜。过了很久,才将一口酸气吐出来,摇着头,喃喃道:“我实在不懂,你怎么会看上他的?”

  梅汝男眼波流动,笑道:“我觉得他很好,样样都好。”

  郭大路道:“连不洗澡那样也好?”

  梅汝男道:“有个性的男人,在没有成亲的时候,常常都不修边幅的,但等到有了个妻子照顾他的时间,他就会变了。”

  她眼睛发着光,就像做梦似的,痴痴的笑着道:“老实说,我从小就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男人,这种人才真的有男子气。那种成天打扮得油头粉脸的男人,我一看就要吐。”

  郭大路看着她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双眼睛简直一点也不美,简直就好像瞎子的眼睛一样。

  梅汝男道:“我也知道他总是在躲着我,好像很讨厌我,其实真正有性格的男人都是这样子的。那种一见了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的男人,我更讨厌。”

  郭大路的脸好像有点发热,干咳了几声,道:“这么样说来,你是真的很喜欢他?”

  梅汝男道:“你连一点也看不出?”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觉得你好像跟我特别亲热。”

  梅汝男嫣然道:“那不过是我故意逗他生气了。”

  郭大路道:“你既然喜欢他,为什么反而要逗他生气?”

  梅汝男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才要逗他生气,这道理你也不懂?”

  郭大路苦笑道:“这么样看来,一个男人还是莫要被女人看上的好,若是永远都没有女人看上他,他活得反而开心些。”

  梅汝男眨着眼,道:“你现在很开心么?”

  郭大路道:“当然很开心,简直开心极了。”

  郭大路走进来的时候,就算瞎子也能看得出他一点也不开心。

  假如他出去的时候看来像是个被押上法场的囚犯,那么他现在这样子看来简直就像是个死人,也许只不过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一大口又酸又苦的冤气。

  屋子里情况几乎还是和他刚才离开完全一样,王动还是在喝酒,林太平还是直发怔,燕七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他。

  郭大路把王动手里的酒杯抢了过来,大声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变成了酒坛子吗?”

  王动笑笑,道:“好朋友的喜酒当然要多喝几杯,你难道舍不得?”

  郭大路本来也想笑笑的,却笑不出来,用眼角瞟着燕七,道:“这里倒的确有个新郎倌,但却不是我。”

  王动好像并不觉得意外,只淡淡的问道:“不是你是谁?”

  郭大路没有回答。

  他已转过身,瞪大了眼睛,看着燕七。

  燕七忍不住道:“你看什么?”

  郭大路道:“看你。”

  燕七冷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只怕看错了人吧。”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正是想找出你这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会有人看上你。”

  燕七却皱眉,道:“谁看上了我?”

  郭大路道:“新娘子。”

  燕七开始有点吃惊了,道:“新娘子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总算笑了笑,道:“新娘子若是跟新郎倌没有关系,跟谁有关系?”

  燕七的眼睛也瞪了起来,道:“谁是新郎倌?”

  郭大路道:“你。”

  燕七呆住了。

  开始时他显得很吃惊,后来忽然变得很欢喜,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就好像面前忽然掉下个大元宝似的。

  郭大路眨眨眼,道:“原来你也很喜欢她。”

  燕七不说话,直笑。

  郭大路道:“你若是不喜欢她,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燕七不回答,反问道:“她的人呢?”

  郭大路淡淡道:“正在院子里等新郎倌,你最好不要让她等太着急。”

  燕七没有让她等,郭大路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跳起来,冲了出去。

  郭大路看着他,慢慢地摇着头,喃喃道:“看来新郎倌比新娘子还急。”

  王动忽然笑道:“你是不是很不服气?”

  郭大路瞪了他一眼,冷冷笑道:“我只不过觉得有点奇怪。”

  王动道:“有什么好奇怪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2
  郭大路道:“我只奇怪,为什么每个女人的眼睛都有毛病。”

  王动道:“你认为这姑娘怎会看上燕七的?你认为他很丑?”

  郭大路想了想,道:“其实他也不能叫做太丑,至少他的眼睛并不丑。”

  事实上,燕七的眼睛非但不丑,而且很好看,尤其是在眼睛带着笑意的时候,看来就像是春风中清澈的湖水。

  王动道:“他鼻子很丑吗?”

  郭大路又想了想,道:“也不算是很丑,只不过笑起来的时候就像个肉包子。”

  燕七笑的时候,鼻子总是要先轻轻的皱起来,但那非但不像个包子,而且反显得很俏皮,很好看。

  王动道:“他的嘴很丑?”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我很少看到他的嘴。”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道:“他的嘴好像比金毛狮子狗的嘴还要小。”

  王动道:“小嘴很难看?”

  郭大路只好搔搔头,因为他并不是个会昧着良心说话的人。

  王动道:“他什么地方难看?”

  郭大路想了很久,忽然发觉燕七从头到脚实在都长得很好。

  就连他那双脏兮兮的手,都比别人长得秀气些。

  郭大路只好叹了口气,道:“他若是常洗洗澡,也许并不是个很难看的人。”

  王动忽又笑,道:“若真的他洗个澡,你也许会吓一跳。”

  郭大路也笑了,道:“我倒真希望他什么时候能让我吓一跳。”

  王动道:“你既然也觉得他不错,那么梅姑娘看上他,又有什么不对呢?”

  郭大路叹道:“对,对极了。”

  他忽然听到院子里发出一声尖叫。

  是梅汝男在叫,叫得就像一个被人踩到尾巴的猫。

  郭大路站起来,像是想出去看看,却又坐下,摇着头笑道:“我知道新郎倌都很急,却还是没想到燕七会急得这么厉害。”

  他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燕七走了进来。

  一个人走了进来。

  郭大路道:“新娘子呢?”

  燕七道:“没有新娘子。”

  郭大路道:“有新郎倌,就有新娘子。”

  燕七道:“也没有新郎倌。”

  郭大路看着他,忽又笑了,道:“新娘子是不是已经被新郎倌吓跑了?”

  他忽然发现燕七脸上有三条长长的指.甲印,就好像是被猫抓的。

  燕七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愉快,眨着眼,笑道:“她的确已经走了,但却不是被我吓走的。”

  郭大路道:“不是?你没有动手动脚,她为什么会叫?”

  燕七笑笑,道:“我若真的动手动脚,她还会走吗?”

  郭大路只有承认:“不会。”

  因为他也知道,一个女人若是喜欢了一个男人时,就怕他不动手动脚。

  “可是她为什么要走呢?”

  燕七道:“因为,她忽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嫁给我了。”

  郭大路愕然道:“她改变了主意?怎么会的?”

  燕七道:“因为……因为我对她说了一句话。”

  郭大路摇头道:“我不信,一个女人若已打定了主意要嫁给你,你就算说三千六百句话,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又笑着道:“你几时看过有人肯让已钓上手的鱼溜走的?”

  燕七笑道:“也许她忽然发现这条鱼刺太多,也许她根本不喜欢吃鱼。”

  郭大路道:“天下没有不喜欢吃鱼的猫。”

  燕七道:“她不是猫。”

  郭大路看着他的脸,笑道:“若不是猫,怎么会抓人呢?

  郭大路当然知道女人不但也会抓人,而且抓起人来比猫还凶。

  猫抓人总还有个理由,女人却不同。

  她高兴抓你就抓你。

  郭大路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你究竟是用什么法子,让她改变主意的?”

  燕七道:“我什么法子也没有用,只不过说了一句话而已。”

  郭大路道:“说的什么话?”

  燕七道:“那是我的事,你为什么一定要问?”

  郭大路道:“因为我也想学学。”

  燕七道:“为什么要学?”

  郭大路笑道:“只要是男人,谁不想学?”

  燕七道:“那我更不能告诉你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3
  郭大路道:“为什么?”

  燕七笑了笑,道:“因为那是我的秘密,若被你学会,我还有什么戏唱?”

  郭大路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以为你是我朋友哩,谁知你连……”

  王动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朋友之间难道就不能有秘密?”

  郭大路道:“那也要看是什么样的秘密。”

  王动道:“秘密就是秘密,所有的秘密都一样。”

  郭大路道:“这么样说来,你也有秘密?”

  王动点点头,道:“你呢?你难道没有?”

  郭大路想了想,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王动道:“别人若要问你的秘密,你肯不肯说?”

  郭大路又想了想,终于勉强摇了摇头。

  王动道:“那么你就也不能问别人的。”

  他躺了下去。

  他躺下去的时候,就表示谈话已结束。

  只有正确的结论才能使谈话结束。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每个人都有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这是他的自由。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4
第十六回 郭大路的秘密

  秘密是什么呢?

  秘密就是你惟一可以独自享受的东西。

  它也许能令你快乐,也许令你痛苦,它无论是什么,都是完全属于你的。

  它若是痛苦,你只有独自承受;若是快乐,你也不能让人分享。

  连最好的朋友也不能。

  因为假如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秘密,那就不能算是秘密了。

  有些秘密的确是种享受。

  当你刚吃了顿好饭,洗了个热水澡,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旧衣服,一个人坐在舒服的椅子上,面对着窗外满天夕阳的时候,你忽然想起秘密,心里就会不由自主泛起种温暖之意……

  你的秘密假如是这一种,就不妨永远保留着它,否则就不如快些说出来吧。

  * * *

  郭大路坐在檐下,已坐了很久。

  只要还有一样别的事可做,他就不会坐在这里。

  有人宁可到处乱逛,看别人在路上走来走去,看野狗在墙角打架,也不肯关在屋子里。

  郭大路就是这种人。

  但现在他惟一能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发怔。

  檐下结着一根根的冰柱,有长有短,也不知有多少根。

  郭大路却知道,一共有六十三根,二十六根比较长,三十七根比较短。

  因为他已数过十七次。

  天气实在太冷,街上非但看不到人,连野狗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过了二十多个冬天,但却想不起来哪一天比这几天更冷。

  一个人真正倒霉的时候,好像连天气都特别要跟他作对。

  他常常都很倒霉,但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倒霉过。

  倒霉就像是种传染病,一个人真的倒霉了,跟他在一起的人也绝不会走运的。

  所以他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里。

  燕七、王动、林太平,也都坐在这里,也都正在发着怔。

  林太平忽然问道:“你们猜这里一共有多少根冰柱子?”

  燕七道:“六十三根。”

  王动道:“二十六根长,三十七根短。”

  郭大路忍不住笑了,道:“原来你们也数过。”

  燕七道:“我已数过四十遍。”

  王动道:“我只数过三遍,因为我舍不得多数。”

  郭大路道:“舍不得?”

  王动道:“因为我要留着慢慢地数。”

  郭大路想笑,却已笑不出来。

  这话虽然很可笑,但却又多么可怜。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转过身,看着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

  紫檀木的桌子,镶着整块的大理石。

  郭大路喃喃道: “不知道我现在还有没有力气将这桌子抬到娘舅家去?”

  王动道:“你没有。”

  郭大路眨眨眼,道:“要不要我来试试。”

  王动道:“你根本不必试。”

  郭大路道:“为什么?”

  王动道:“我也知道你当然能抬得起一张空桌子,但桌上若压着很重的东西,那就不同了。”

  郭大路道:“这桌上什么也没有呀。”

  王动道:“有。”

  郭大路道:“有什么?”

  王动道:“面子!而且不是我一个人的面子,是我们大家的面子。”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们不但收了人家的租金,还收了人家的保管费,现在若将人家的东西拿去当了,以后还有脸见人么?”

  郭大路叹了口气,苦笑道:“不错,这桌子我的确抬不起来。”

  王动道:“世上最重的东西就是面子,所以这张桌子只有一种人能抬得起来。”

  郭大路道:“哪种人?”

  王动道:“不要脸的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5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那种人通常都是吃得很饱的。”

  燕七道:“猪通常也都吃得很饱的。”

  林太平笑了,道:“一个人若要顾全自己的面子,有时不得不亏待自己的肚子,面子毕竟比肚子重要得多。”

  燕七道:“因为人不是猪,只有猪才会认为肚子比面子重要。”

  林太平道:“所以有人宁可饿死,也不愿做丢人的事。”

  王动道:“但我们并没有饿死,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

  王动道:“我们虽然已有好几天都没有吃饱,但总算已捱到现在。”

  郭大路挺胸,道:“谁也不能不承认,我们的骨头确比大多数人都硬些。”

  王动道:“只要我们肯捱下去,总有一天能捱到转机的。”

  郭大路展颜笑道:“不错,冬天既已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王动道:“只要我们能捱到那一天,我们还是一样可以抬起头来见人,因为我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林太平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道:“我们能捱得过去吗?”

  郭大路抢着道:“当然能。”

  他走过去揽住林太平的肩,笑道:“因为我们虽然什么都没有了,但至少还有朋友。”

  林太平看着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他忽然觉得自己已有足够的勇气。

  无论多么大的困难,无论多么冷的天气,他都已不在乎。

  他忽然跑了出去。

  一直到晚上,他才回来,手里多了个纸包。

  他举起这纸包,笑道:“你们猜,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郭大路眨眨眼,道:“难道是馒头?”

  林太平笑道:“答对了。”

  纸包里果然是馒头。

  四个大馒头,每个馒头里居然还夹着块大肥肉。

  郭大路欢呼道:“林太平万岁!”

  他拿起个馒头,又笑道:“我实在佩服,现在就算杀了我,我也变不出半个馒头来。”

  燕七盯着林太平,道:“这些馒头当然不是变出来的?”

  林太平笑了笑,道:“也许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拿了个馒头给王动。

  王动摇摇头,道:“我不吃。”

  林太平道:“为什么?”

  王动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不忍吃你的衣服。”

  郭大路刚咬了口馒头,已怔住。

  他这才发现林太平身上的衣服已少了一件——最厚的一件。

  林太平穿的衣服本就不多。

  现在他嘴唇已冻得发白,但嘴角却带着很愉快的笑容,道:“不错,我的确将衣服当了,换了这四个馒头,因为我很饿,一个人很饿的时候,将自己的衣服拿去当,总没有人能说他不对吧。”

  王动道:“那么,你就该吃完了再回来,也免得我们……”

  林太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没有一个人躲着偷偷的吃,只因为我很自私。”

  王动道:“自私?”

  林太平道:“因为我觉得四个人在一起吃,比我一个躲着吃开心得多。”

  这就是朋友。他有福能同享,有难也能同当。

  一个人若有了这种朋友,穷一点算得了什么,冷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郭大路慢慢地嚼着馒头,忽然笑道:“老实说,我这一辈子从来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林太平笑道:“你说的话不老实,这只不过是个冷馒头。”

  郭大路道:“虽然是个冷馒头,但就算有人要用全世界的大鱼大肉来换我这冷馒头,我也不肯换的。”

  林太平的眼圈忽然好像有些红了,抓住郭大路的手,道:“听了你这句话,我也觉得这馒头好吃多了。”

  有些话的确是种神奇的符咒,不但能令冷馒头变成美味,令冬天变得温暖,也能令枯燥的人生变得多姿多彩。

  你若也想学会说这种话,就要先学会用真诚对待你的朋友。

  郭大路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这件衣服太破。”

  林太平道:“破衣服并不丢人。”

  郭大路叹道:“只可惜那活剥皮绝不会这么想,否则……”

  燕七笑笑,道:“否则你早就脱下来去换酒了,对不对?”

  郭大路苦笑道:“答对了。”

  燕七忽然站起来往外走。

  郭大路道:“用不着去试,你的衣服比我还破。”

  燕七不理人,很快的走出去,又很快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提着壶水。

  燕七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茶既然可以当酒,水为什么不能?”

  郭大路失笑道:“想不到你倒很风雅。”

  燕七笑道:“一个人穷得要命的时候,想不风雅也不行。

  这就是他们对人生的态度。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5
  有酒的时候,他们喝得比谁都多,没有酒的时候,他们水也一样喝。

  他们喝酒的时候很开心,喝水也一样开心。

  所以他们活得比别人快乐。

  但喝酒和喝水至少总有一种分别。

  酒越喝越热,水越喝越冷。

  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喝冷水。

  郭大路忽然站起来,开始翻跟斗。

  燕七笑道:“你干什么?”

  郭大路道:“我有经验,动一动就会热起来的,你们为什么不学学我?”

  燕七摇摇头,道:“因为我也有经验,动得快,饿得也快。”

  郭大路笑道:“你想得太多了,只要现在不冷,又何必……”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

  他忽然看到样东西从他面前掉了下来。

  金子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郭大路怀里掉下来的。

  他正开始翻第六个跟斗,正在头朝下,脚朝上的时候,这金子就从他怀里掉了下来。“当”的,掉在他面前。

  金子掉在地上,会发出“当”的一声,就表示这金子很重。

  这的确是根很粗的金链子,上面还有个金鸡心。

  这金鸡心至少比真的鸡心大一倍。

  一个穷得好几天没吃饭的人,身上居然会掉出这么多金子来,简直是件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但王动他们却无法不相信,因为他们三个都看得很清楚。

  他们只希望自己没有看见。

  他们实在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林太平连自己的衣裳都拿去当了,郭大路身上却还藏着条这么粗的金链子。

  一个身上藏着金链子的人,居然还在朋友面前装穷,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这算是什么朋友?

  他们实在不愿相信郭大路会是这样的朋友。

  王动突然打了个呵欠,喃喃道:“一个人吃饱了,为什么总是想睡觉呢?”

  他去睡了,从郭大路面前走过去,好像既没有看见这条金链子,也没有看见郭大路这个人。

  林太平打了个呵欠,喃喃道:“这么冷的天气,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好?”

  他也去睡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

  只有燕七还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发怔。

  又过了很久,郭大路的脚才慢慢地从上面落下来,慢慢地把身子站直。

  他身子好像已难再站得直。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盏灯。

  一盏很小的灯,因为剩下的灯油也已不多。

  但这条金链子在灯下看来还是亮得很。

  郭大路低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喃喃道:“奇怪,为什么金子无论在多暗的地方,看来都会发亮呢?”

  燕七淡淡道:“也许这就是金子的好处,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将金子看得比朋友还重?”

  郭大路又怔了半天,忽然抬起头,道:“你为什么不去睡?”

  燕七道:“我还在等。”

  郭大路道:“等什么?”

  燕七道:“等着听你说……”

  郭大路大声道:“我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们若把我看成这种人,我就是这种人。”

  燕七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出去。

  郭大路没有看他。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灯已将暗,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卷出了阵冷风,吹熄了灯。

  但金链还在发着光。

  郭大路垂着头,看着这条金链子,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弯下腰,拾起了这金链子。

  他捧着这金链子,捧在掌心。

  他眼泪突然泉涌而出,一粒粒滴在掌心。

  冰冷的金链子,火热的眼泪。

  他忽然跪下去,终于哭了起来,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因为他不愿别人听到他的哭声。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6
  这是他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他不愿别人知道这秘密,也不愿别人分担他的痛苦。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痛苦得多么深,多么深刻。

  那虽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现在他只要一想到,还是会心碎。

  他知道自己终生要背负着痛苦,至死都无法解脱。

  刚才的事也令他痛苦。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失去这些朋友。

  但他并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他们不会原谅他,因为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他自己。

  也许世上有一种真正的痛苦,那就是不能向别人说的痛苦。

  “不能说……我怎么能说?……”

  “我怎么还有脸留在这里?”

  外面的风更大,更冷。

  他咬紧牙,悄悄擦干眼泪,站起来,外面的世界无论多冷酷无情,他都已准备独自去承受。

  他做错了事,就自己承当,既不肯解释,也不肯告饶。

  就算在朋友面前也不肯。

  可是上天知道,他实在将朋友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

  “朋友们,再见吧,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到那一天,我们还是朋友,可是现在……”

  他眼泪又在往下流。

  就在他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看到了燕七。

  不但看到了燕七,也看到了王动和林太平。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走进了这屋子,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

  他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只看到他们三双发亮的眼睛。

  他也希望他们莫要看到他的脸,他脸上的泪痕。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道:“你们不是已睡了吗?”

  林太平道:“我们睡不着。”

  郭大路勉强笑了笑,道:“睡不着也该躺在被窝里,在这种天气,世上还有什么地方比被窝里更好?”

  王动道:“有。”

  燕七道:“这里就比被窝里好。”

  郭大路道:“这里有哪点好?”

  王动道:“只有一点。”

  燕七道:“这里有朋友,被窝里没有。”

  郭大路忽然觉得一阵热意从心里冲上来,似已将喉头塞住。

  过了很久,他才能说得出话来。

  他垂下头道:“这里也没有朋友,我已不配做你们的朋友。”

  王动道:“谁说的?”

  燕七道:“我也没有说。”

  王动道:“我们到这里来,只想说一句话。”

  郭大路握紧了拳头。道:“你……你说。”

  王动道:“我们了解你,也相信你,所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这就是朋友。

  他们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担你的痛苦。

  你若有困难,他们愿意帮助。

  你若有危险,他们愿意为你挺身而出。

  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他们也能谅解。

  在这种朋友面前,你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的?

  外面的风还是很冷,很大。

  屋子里还是很黑暗。

  但此时此刻,他们所能感受到的,却只有温暖和光明。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朋友,有了真心的朋友。

  有朋友的地方就有温暖,就有光明。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是我们的朋友。”

  郭大路的血在沸腾。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泪,但现在眼泪已又流出。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苦和秘密,但现在却愿说出。

  没有别的人能令他这么做,只有朋友。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秘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6
  郭大路的家乡有很多美丽的女孩子,最美的一个叫朱珠。

  他爱上了朱珠,朱珠也爱他。

  他全心全意地对待朱珠,他对她说,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和一切都献给她。

  他不像别的男人,只是说说就算了。

  他真的这么样做。

  朱珠很穷,等到郭大路的双亲去世时她就不穷了。

  因为他知道她是属于他的,她也说过,她整个人都属于他的。

  为了让她信任他,为了让她快乐,他愿意做任何的事。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样事。

  朱珠并不爱他。

  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她说的话,只不过说说而已。

  她答应嫁给他,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嫁。

  他们甚至已决定了婚期。

  可是在他们婚期的前一天,她已先嫁了,嫁给了别人。

  她出卖了郭大路所给她的一切,跟着那人私奔了。

  这条金链子就是她给他的订情之物。

  也是她给他的惟一的一样东西。

  没有人开口,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郭大路自己先打破了沉默。他忽然笑笑,道:“你们永远猜不到她是跟谁跑了的。”

  林太平道:“谁?”

  郭大路道:“我的马夫。”

  他大笑,接着道:“我将她当做天下最高贵的人,简直将她当做仙女,但她却跟我最看不起的马夫私奔了,你们说,这可笑不可笑?”

  不可笑。

  没有人觉得这种事可笑。

  只有郭大路一个人一直不停地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不笑就会哭。

  他一直不停地笑了很久,忽然又道:“这件事的确给了我个很好的教训。”

  林太平道:“什么教训?”

  他也并不是真的想问,只不过忽然觉得不应该让郭大路一个人说话。

  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出自己非常关心。

  郭大路道:“这教训就是,男人绝不能太尊重女人,你若太尊重她,她就会认为你是呆子,认为你不值一文。”

  燕七忽然道:“你错了。”

  郭大路道:“谁说我错了?”

  燕七道:“她这么样做,并不是因为你尊敬她——一个女人若能做出这种事来,只有一个原因。”

  郭大路道:“什么原因?”

  燕七道:“那只因她天生是个坏女人。”

  郭大路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苦笑道:“所以我并不怪她,只怪自己,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看错了人。”

  王动忽然道:“这种想法也不对。”

  郭大路道:“不对?”

  王动道: “你一直为这件事难受,只因你一直在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觉得她是在欺骗你,总觉得自己被人家甩了。”

  郭大路道:“本来难道不是这样子?”

  王动道:“你至少应该往别的地方想想。”

  郭大路道:“我应该怎么想?”

  王动道:“想想好的那一面。”

  郭大路苦笑道:“我想不出。”

  王动道:“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她和那个马夫做出什么事?”

  郭大路道:“没有。”

  王动道:“那么你又怎么能断定她是和那马夫私奔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我……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每个人都这么想。”

  王动道:“别人怎么想,你就怎么想?别人若认为你应该去吃屎,你去不去?”

  郭大路说不出话了。

  王动道:“每个人都有偏见。那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她,对她的看法怎么会正确?何况,就算是很好的朋友,有时也常常会发生误会的。”

  他笑了笑,慢慢地接着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们就很可能误会你,认为你是个小气鬼,认为你不够朋友。”

  郭大路道:“但她的确是和那马夫在同一天突然失踪的。”

  王动道:“那也许只不过是巧合。”

  郭大路道:“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王动道:“有。不但有,而且常常有。”

  郭大路道:“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突然走了呢?”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7
  王动道:“那马夫也许因为觉得做这种事没出息,所以想到别的地方去另谋发展。”

  郭大路道:“朱珠呢?她又有什么理由要走?我甚至连花轿都已准备好了。”

  王动道:“怎么不可能有别的理由?那天晚上,也许突然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的变化,逼得她非走不可;也许她根本身不由主,是被人绑架走的。”

  林太平忽然道:“也许她一直都很想向你解释,却一直没有机会。”

  燕七叹了口气,道:“世上极痛苦的事,也许就是明知道别人对自己有了误会,自己明明受了冤枉却无法解释。”

  林太平道:“更痛苦的是,别人根本就不给他机会解释。”

  王动道: “最痛苦的是,有些事根本就不能对别人解释的,譬如说……”

  郭大路长叹道:“譬如说刚才那件事,我本来就不愿解释的,刚才你们来的时候我若已走了,你们说不定就会对我一直误会下去。”

  王动道:“不错,现在你已想通了么?”

  郭大路点点头。

  王动道:“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肯往好的那面去想,才能活得快乐。”

  燕七道:“只可惜有的人偏偏不肯,偏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偏偏要钻牛角尖。”

  王动道:“这种人非但愚蠢,而且简直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自己在虐待自己。我想你总不会是这种人吧?”

  郭大路笑了,大声道:“谁说我是这种人,我打扁他的鼻子。”

  所以你心里要有什么令你痛苦的秘密,最好能在朋友面前说出来。

  因为真正的朋友非但能分享你的快乐,也能分解你的痛苦。

  郭大路忽然觉得舒服多了,愉快多了。

  因为他已没有秘密。

  因为他已能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

  夜深梦回时,他就算再想到这种事,也不再痛苦,最多只不过会有种淡淡的忧郁。淡淡的忧郁有时甚至是种享受。

  “你们虽然分别了,说不定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些。”

  “她说不定也找到很好的归宿,至于你……若没有发生这变化,你现在说不定每天都在抱孩子、换尿布,而且说不定每天为了柴米油盐吵架。”

  “但现在你们都可以互相怀念,怀念那些甜蜜的往事怀念对方的好处,以后若能再相见,就会觉得更快乐。”

  “以后就算不能相见也无妨,因为你至少已有了段温馨的回忆,让你坐在炉边烤火时,能有件令你温暖的事想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你既不能勉强,也不必勉强。”

  “所以你根本没有什么事好痛苦的。”

  ——这就是王动他们对这件事最后的结论。

  从此以后,他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也没有再提起那金链子。

  因为他们了解郭大路的感情,了解这金链子在他心里的价值。

  有些东西的价值,往往是别人无法衡量的。

  王动还躺在床上,忽然听到郭大路在外面喊:“娘舅来了。”

  郭大路没有娘舅。

  “娘舅”的意思就是那当铺的老板“活剥皮”。

  活剥皮当然并不姓活,事实上也不太剥皮,他最多也不过刮刮你身上的油水而已——当然刮得相当彻底。

  奇怪的是,越想刮人油水的人,越长不胖。

  他看来就像是只风干了的野兔子,总是驼着背,眯着眼睛,说话的时候总是用眼角看着你,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打量着你身上的东西可以值多少银子。

  王动他们虽然常常去拜访他,但他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

  所以王动总算也勉强起了床。

  像活剥皮这种人,若肯爬半个多时辰的山,去“拜访”一个人的时候,通常都只有一种理由。

  那理由通常都和黄鼠狼去拜访鸡差不多。

  王动走进客厅的时候,郭大路正在笑着问:“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难道你想来买王动的这栋房子?”

  他知道王动至少有二十几种法子,想将这房子卖出去,只可惜看来他就算白送给别人,别人都不要。

  活剥皮的头摇得就像随时都会从脖子上掉下来,干笑着道:“这么大的房子,我怎么买得起?自从遇见你们之后,我简直连老本都快赔光了,不卖房子已经很运气。”

  郭大路道:“假如他肯便宜卖呢?”

  活剥皮道:“我买来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可以再转让给别人,也可以自己住进来。”

  活剥皮笑道:“没有毛病的人,谁肯住进这种地方来?”

  郭大路还想再兜兜生意,活剥皮忽又道:“你们现在是不是很缺钱用?”

  王动笑道:“我们哪天不缺钱用?”

  活剥皮道:“那你们想不想平白赚五百两银子?”

  “当然想。”

  但无论谁都知道活剥皮的银子绝不会是容易赚的,从老虎头上拔根毛也许反倒容易些。瓷公鸡身上根本就没有毛可拔。

  只不过五百两银子的诱惑实在太大。

  郭大路眨眨眼,道:“你说的是五百两?”

  活剥皮道:“整整五百两。”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你是不是喝酒了?”

  活剥皮道:“我清醒得很,只要你们答应,我现在就可以先付一半定金。”他一向很信任这些人,因为他知道这些人虽然一文不名,但说出来的话却重逾千金。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银子要怎么样才能赚得到呢?”

  活剥皮道:下艮容易,只要你们跟我到县城里去走一趟,银子就到手了。”

  郭大路道:“走一趟?怎么走法?”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7
  活剥皮道:“当然是用两条腿走。”

  郭大路走了两步,道:“就这么样走?”

  活剥皮道:“嗯。”

  郭大路道:“然后呢?”

  活剥皮道:“然后你们就可以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回来。”

  郭大路道:“没有别的事了?”

  活剥皮道:“没有。”

  郭大路看看王动,笑道:“走一趟就能赚五百两银子,这种事你听说过没有?”

  王动道:“没有。”

  活剥皮道:“有很多事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但却并不是假的。”

  王动道:“你赔本也不是假的。”

  活剥皮叹了口气,道:“最近生意的确越来越难做了,当的人多,赎的人少,断了当的东西又卖不出去,我要的利钱又少。”

  王动点点头,显得很同情的样子。

  郭大路却忍不住问道:“既是赔本的生意,你为什么还要做呢?”

  活剥皮叹道:“那也是没法子,唉,谁叫我当初选了这一行呢?”

  王动道:“所以那五百两银子你还是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活剥皮抢着道:“那不同,那是我自己愿意让你们赚的。”

  王动淡淡的道:“你的钱来得并不容易,我们只走一趟,就要你五百两,这种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做呢?”

  活剥皮苍白的脸好像有点发红,干咳着道:“那有什么不好意思?何况,我要你们陪我走这一趟,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王动道:“什么用意?”

  活剥皮又干咳了几声,勉强的笑道:“你可以放心,反正不会要你们去当强盗,也不会要你们去杀人。”

  王动道:“我不去。”

  活剥皮愕然道:“五百两银子你不想要?”

  王动道:“不想。”

  活剥皮道:“为什么?”

  王动道:“没有原因。”

  活剥皮怔了半晌,忽又笑道:“你一个人不去也没关系,我还是……”

  燕七忽然道:“他不是一个人。”

  活剥皮道:“你也不去?”

  燕七道:“我也不去,而且也没有原因,不去就是不去。”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不肯去,谁知大家都一样。”

  活剥皮急了,大声道:“我的银子难道不好?你们难道没拿过?”

  王动淡淡道:“我们若要你的银子,自然会拿东西去当的。”

  活剥皮道:“我不要你们的东西,只要你们跟我走一趟,就给你们五百两银子,你们反而不肯?”

  王动道:“是的。”

  活剥皮好像要跳了起来,大声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毛病?……我看你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要饿死的……像你们这种人若是不穷,那才真是怪事。

  王动他们的确有点毛病。

  他们的确宁可穷死、饿死,但来路不明的钱,他们是绝不肯要的。

  拿东西去当并不丢人,他们几乎什么东西都当过。

  但他们只当东西,不当人。

  他们宁可将自己的裤子都拿去当,但却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尊严良心。

  他们只做自己愿意做,而且觉得应该做的。

  每个人都要上厕所的,而且每天至少要去七八次。

  这种事既不脏,也不滑稽,只不过是件很正常、很普通,而且非做不可的事,所以根本已不值得在我们的故事中提起。

  假如有人要将这种事写出来,那么一个十万字的故事,至少可以写成二十万字。

  但这种事有时却又不能不提上厕所。

  他回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燕七和林太平的神情好像都有点特别,好像心里都有话要说,却又不想说。

  所以王动也不问,他一向很沉得住气,而且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想问,就不如等他们自己说出来。

  燕七果然沉不住气,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

  王动道:“问什么?”

  燕七道:“你没有看到这里少了一个人。”

  王动点点头,道:“好像是少了一个。”

  少了的一个人是郭大路。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王动笑笑,道:“他到哪里去都没关系,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问,我问问也没关系。”

  他慢慢地坐下来,四面看了看,才问道:“小郭到哪里去了?”

  燕七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永远猜不到的。”

  王动道:“就因为猜不到,所以才要问。”

  燕七咬着嘴唇,道:“去追活剥皮,活剥皮一走,他就追了出去。”

  王动这才有点奇怪,皱皱眉道:“去追活剥皮干什么?”

  燕七闭着嘴,脸色有点发青。王动看着他,喃喃道:“难道他为五百两银子,就肯去做活剥皮的跟班?”

  他摇了摇头,道:“这种事我绝不信,小郭绝不是这种人。”

  燕七冷冷道:“这种事我也不愿意相信,但却不能不相信。”

  王动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9
第十七回 误会

  燕七道:“因为我亲眼看到的。”

  王动道:“看到什么?”

  燕七道: “看到他跟活剥皮嘀咕了半天,活剥皮拿出了锭银子给他,他就跟活剥皮走了。”

  王动怔了怔,道:“你没有追过去问?”

  燕七冷笑道:“我追去干什么?我又不想做活剥皮的跟班。”

  林太平忽然叹了口气,道:“假如只不过是做跟班,跟着他到城里去走一趟,倒也没什么关系,但我看这件事绝不会如此简单。”

  当然不会如此简单。

  假如活剥皮真的只不过想找个跟班,为了五钱银子就肯做他跟班的人满街都是,他又何必一定到这里来找他们?

  林太平接着道:“活剥皮自己也说过,他这样做必定另有用意,我看他绝不会干什么好事。”

  燕七道:“能让活剥皮这种人心甘情愿拿出五百两银子来的,只有一种事。”

  林太平道:“哪种事?”

  燕七道:“赚五千两银子的事。”

  林太平道:“不错,若非一本万利的事,他绝不肯掏腰包拿出五百两银子来。”

  燕七道:“真正能一本万利,也只有一种事。”

  燕七道:“见不得人的事。”

  林太平道:“不错,我看他不是去偷,就是去骗,又生怕别人发觉后对他不客气,所以才来找我们做他的保镖。”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这道理郭大路难道想不到么?”

  燕七冷笑道:“连你都能想得到,他怎么会想不到,他又不比别人笨。”

  王动一直在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此刻忽然道:“你若认为他不该去,为什么不拦着他?”

  燕七冷冷道:“一个人若是自己想往泥坑跳,别人就算想拉,也拉不住的。”

  王动道:“所以你就眼看着他跳下去?”

  燕七咬着嘴唇,道:“我……我……”

  他忽然转身冲了出去,眼睛尖的人,就能看到他冲出去的时候已经泪汪汪,好像气得快哭出来了。

  王动的眼睛很尖。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也叹了口气,喃喃道:“爱之深,责之切,看来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林太平道:“你在说什么?”

  王动笑笑,道:“我在说,到现在我还是不信小郭会做这种事,你呢?”

  林太平迟疑着,道:“我……我也不太相信。”

  王动道:“你至少总还有点怀疑,是不是?”

  林太平道:“是的。”

  王动道:“但燕七却一点也不怀疑,已认定了小郭会做那种事,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林太平想了想,道:“我也有点奇怪,他和小郭的交情本来好像特别好。”

  王动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交情特别好,所以才相信些。”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为什么呢?我不懂。”

  王动道:“朱珠忽然失踪,我们都想到可能有别的原因,但小郭却想不到,所以就往最坏的地方去想,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林太平道:“因为他对朱珠用情太深,所以……”

  王动道:“所以脑筋就不清楚了,对不对?”

  林太平道:“对。”

  爱情可以令人盲目,这道理大多数人都知道。

  王动道:“你老对一个人用情很深,那么你对他的判断就不会正确;因为,你平时只能看到他的好处,但只要一有了个小小的变化和打击,你就立刻会自责自怨,患得患失,所以就忍不住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

  林太平忽然笑了笑,道:“你的意思我懂,只不过这比喻却好像不太恰当。”

  王动道:“哦?”

  林太平笑道:“你怎么能拿朱珠和小郭的事来比?小郭对朱珠的情感,怎会跟燕七对小郭的情感一样?”

  王动也笑了。

  他好像已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又好像觉得自己话说得太多。

  所以他就不说话了。

  只不过他还在笑,而且笑得很特别。

  直等看到燕七从院子里往外走的时候,他才开口,道:“你想出去?”

  燕七眼睛还是红红的,勉强笑道:“今天天气好了些,我想出去打打猎。”

  林太平站起来,笑道:“我也去,今天再不出去打猎,只怕就真的要饿死了。”

  王动笑笑,道:“小郭身上既然有了银子,就绝不会让我们饿死,你为什么不等他回来?”

  燕七立刻沉下了脸:“我为什么要等他回来?”

  王动道:“就算为了我,行不行?”

  燕七低下头,站在院子里。

  天虽已放晴,风却还是冷得刺骨。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09
  燕七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冷,站在那里呆了很久,才冷冷道:“他若不回来呢?”

  王动又笑笑,道:“他若不回来,我就请你们吃狗肉。”

  林太平忍不住道:“这种天气,到哪里找狗去?”

  王动道:“用不着找,这里就有一条。”

  林太平道:“狗在哪里?”

  王动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在这里。”

  林太平眨眨眼,忍住笑道:“你是狗?”

  王动道:“不但是狗,而且是条土狗。”

  林太平终于忍不住笑了。

  燕七却不笑,淡淡地接着道:“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朋友是哪种人都分不出,不是土狗是什么?”

  王动不是土狗。

  郭大路很快就回来了,而且大包小包的带了一大堆东西回来。

  小包里是肉,大包里是馒头,最小包里是花生米。

  既然有花生米,当然不会没有酒。

  没有花生米也不能没有酒。

  郭大路笑道:“我现在已开始有点怀念麦老广了,自从他一走,这里就好像再也找不出一个卤菜做得好的人。”

  王动道:“至少还有一个。”

  郭大路道:“谁?”

  王动道:“你——假如你开家饭馆子,生意一定不错。”

  郭大路笑道:“这倒是好主意,只可惜还有一样不对……”

  王动道:“哪样?”

  郭大路道:“我那饭铺生意再好,开不了三天也得关门。”

  王动道:“为什么?”

  郭大路笑道:“就算我自己没有把自己吃垮,你们也会来把我吃垮的。”

  燕七突然冷笑道:“放心,我绝不会去吃你的。”

  郭大路本来还在笑,但看到他冷冰冰的脸色,不禁怔了怔道:“你在生气,我又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燕七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郭大路苦笑道:“我明白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燕七也不理他,忽然走到王动面前,道:“你虽然不是土狗,但这里却有条走狗!土狗还没关系,走狗我却受不了。”

  郭大路瞪大了眼睛,道:“谁是走狗?”

  燕七还是不理他,冷笑着往外走。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好像忽然明白了,赶过去拦住了他,道:“你以为我做了活剥皮的走狗?你以为这些东西是我用他给我的定金买来的?”

  燕七冷冷道:“这些东西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地上长出来的不成?”

  郭大路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的道:“好,好……你说我是走狗,我就是走狗……你受不了我,我走。”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过王动面前。

  王动站起来,像是想拦住他,却又坐了下去。

  郭大路走到院子里,抬起头,树上的积雪一片片被风吹下来,洒得他满身都是。

  他站着不动。

  雪在他脸上溶化,沿着他面颊流下。

  他站着不动。他本来是想走远些的,但忽然间走不动了。

  燕七没有往院子里看,他也许什么都已看不见。

  他的眼睛又红了,突然跺了跺脚,往另一扇门冲过去。

  王动的手却已伸过来,拦住了他,道:“你先看看这是什么?”

  他手上有样东西,是张花花绿绿的纸。

  燕七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这样的纸他身上也有好几张。

  “这是当票。”

  王动道:“你再看清楚些,当的是什么?”

  当票上的字就和医生开的药方一样,简直就像是鬼画符,若非很有经验的人,连一个字都休想认得出。

  燕七很有经验,活剥皮的当票他已看过很多。

  “破旧金链子一条,破旧金鸡心一枚,共重七两九钱。押纹银五十两。

  明明是全新的东西,一到了当铺里,也会变得又破又旧。

  天下的当铺都是这规矩,大家也见怪不怪,但金链子居然也有“破旧”的,就未免有点太说不过去了。

  燕七几乎想笑,只可惜实在笑不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0
  他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怔住。

  王动淡淡笑道:“当票是我刚才从小郭身上摸出来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我若是改行做小偷,现在早就发财了。”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只可惜我现在懒得动。”

  燕七也没有动,但眼泪却已慢慢地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就算是最好的朋友,有时也会发生误会的。”所以你假如跟你的朋友有了误会,一定要给个机会让他解释。

  “一件事往往有很多面,你若总是往坏的那面去想,就是自己在虐待自己。”所以你就算遇着打击也该看开些,想法子去找那光明的一面。

  谁也没有想虐待别人,也不该虐待自己。

  这就是王动的结论。

  王动的结论通常都很正确。

  正确的结论每个人最好记在心里。

  世上本没有绝对好的事,也没有绝对坏的。

  失败虽不好,但“失败为成功之母”。

  成功虽好,但往往却会令人变得骄傲、自大,那么失败又会跟着来了。

  你交一个朋友,当然希望跟他成为很亲近的朋友。

  朋友能亲近当然很好,但太亲近了,就容易互相轻视,也当然发生误会。

  误会虽不好,但若能解释得清楚,彼此间就反而会了解得更多,情感也会变得更深一层。

  无论如何,被人冤枉的滋味总是不太好受的。

  假如说世上还有比被人冤枉了一次更难受的事,那就是一连被人冤枉了两次。

  燕七也被人冤枉过,他很明白郭大路此刻的心情。

  他自己心里比郭大路更难受。

  除了难受外,还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除了他自己外,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想好好的去大哭一场。

  他已有很久没有好好的哭过,因为一个男子汉,是不应该那么哭的。

  唉,要做一个男子汉,可实在不容易。

  他当然知道现在应该去找郭大路,但去了之后说什么呢?

  有些话他不愿说,有些话他不能说,有些话他甚至不敢说。

  他心里正乱糟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忽然看到一只手伸出来,手上拿着一杯酒。

  他听到有人在对他说:“你喝下这杯酒去,我们就讲和好不好?”

  他的心一跳,抬起头,就看到了郭大路。

  郭大路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也没有痛苦之色,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看着他。

  这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样子,燕七平时本来有点看不惯。

  他总觉得一个人有时应该正经些、规矩些。

  但现在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忽然觉得这样子非但一点也不讨厌,而且可爱极了。

  他甚至希望郭大路永远都是这样子,永远不要板起脸来。

  因为他忽然发觉这才是他真正喜欢的郭大路,永远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别人就算得罪了他,他也不在乎。

  郭大路笑道:“肯不肯讲和?”

  燕七低下头,道:“你……你不生气了?”

  郭大路道: “本来是很生气的,但后来想了想,非但不生气反而开心。”

  燕七道:“开心?”

  郭大路道:“你若不关心我,我就算做了乌龟王八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也用不着生气的。就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所以才会对我发脾气。”

  燕七道:“可是……我本不该冤枉你的,我本来应该信得过你。”

  郭大路笑道:“你冤枉我也没关系,揍我两拳也没关系,只要是我的好朋友,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

  燕七笑了。

  他笑的时候,鼻子先轻轻皱了起来,眼睛里先有了笑意。

  他脸上还带着泪痕,本来又黑又脏的一张脸,眼泪流过的地方,就出现了几条雪白的泪痕,就像是满天乌云中的阳光。

  郭大路看着他,仿佛看呆了。

  燕七又垂下头,道:“你死盯着我干什么?”

  郭大路笑了笑,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酸梅汤的眼光真不错,你若肯洗洗脸,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也许比我还漂亮得多。”

  燕七想板起脸,却还是忍不住“噗哧”一笑,接过了酒杯。

  王动看着林太平,林太平看着王动,两个人也全都笑。

  林太平笑道:“我本来不喜欢喝酒,但今天却真想喝个大醉。”

  人生难得几回醉。

  遇着这种事,若还不醉,要等到什么时候才醉?

  郭大路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醉。”

  林太平道:“为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0
  郭大路道:“因为,今天我还有事,还得下山去一趟。”

  这小子身上一有了钱,就在这里呆不住了。

  燕七咬了咬嘴唇,道:“下山去干什么?”

  郭大路眨眨眼,道:“我跟一个人有约会。”

  燕七的脸色好像变了变,悄悄别过脸,道:“跟谁有约会?”

  郭大路道:“活剥皮。”

  燕七的眼睛立刻又亮了,却故意板着脸,道:“你跟他约好了?”

  郭大路道:“他没有约我,我却要去找他。”

  燕七道:“找他干什么?”

  郭大路道:“他肯出五百两银子,一定没存什么好主意,所以我要去看看,他究竟想要剥谁的皮?”

  雪开始融化,积雪的山路上满是泥泞。

  但燕七一点也不在乎,他的脚踩在泥泞中,就好像踩在云端上。

  因为郭大路就走在他身旁,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郭大路的呼吸。

  郭大路忽然笑了笑,道:“今天,我又发现了一件事。”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发现王老大实在了解我,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这么了解我的。”

  燕七点点头,幽幽道:“他的确最能了解别人,不但是你,所有的人他都了解。”

  郭大路道:“但最同情我的人却是林太平,我看得出来。”

  燕七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呢?”

  郭大路道:“你既不了解我,也不同情我;你不但对我最凶,而且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跟我斗嘴,呕气……”

  燕七垂下了头。

  郭大路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但也不知为了什么,我还是觉得对我最好的也是你。”

  燕七嫣然一笑,脸已仿佛有点发红,又过了很久,才轻轻道:“你呢?”

  郭大路道:“有时我对你简直气得要命,譬如说今天,王老大若那样对我,我也许反而不会那么样生气,也许立刻就会对他解释,可是你……”

  燕七道:“你只对我生气?”

  郭大路叹道:“那也只因为我对你特别好。”

  郭大路沉吟着,道:“究竟有多好,连我也说不出来。”

  燕七道:“说不出来就是假的。”

  郭大路道:“但我却可以打个比喻。”

  郭大路道:“为了王老大,我会将所有的衣服都当光,只穿着条底裤回来。”

  他笑笑,接着道:“但为了你,我可以将这条底裤都拿去当了。”

  燕七嫣然笑道:“谁要你那条破底裤。”

  说完了这句话,他的脸又红了,郭大路的底裤破不破,他怎么知道?

  幸好他的脸又脏又黑,就算脸红时也看不出。

  可是他那种表情,那种温柔甜美的笑意,带着些羞涩发娇的笑意,若有人还看不出,那人不但是呆子,简直就是个瞎了眼的呆子。

  郭大路看着他的眼睛,忽又笑着道:“我还有个比喻。”

  燕七道:“你说。”

  郭大路笑道:“我虽已发誓不成亲,但你若是女的,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燕七道:“谁做你的老婆,那才是倒了八辈子穷霉了。”

  他声音好像已有点不大对,忽然加快脚步,走到前面去。

  这时天色忽然开朗,一线金黄色的阳光,破云直照了下来,照着大地,照着燕七,也照着郭大路。

  这阳光就像是特地为他们照射的。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1
第十八回 剥谁的皮

  活剥皮的当铺叫“利源当铺”。

  利源当铺就在麦老广烧腊店对面。

  现在麦老广的招牌已卸了下来,有几个人正在粉刷店面。

  想到麦老广,郭大路和燕七心里不禁有很多感慨。

  他们毕竟在这里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候。

  他们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却常常容易被很多事所感动。

  利源当铺门口,停着辆马车。

  当铺的门还没有开,今天好像不准备做生意了。

  郭大路和燕七交换了个眼色,刚走过旁边的小巷里,就看到活剥皮缩着脑袋从小门里走出来,眼睛鬼鬼祟祟的四下打量着,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看到四下没人,就立刻跳上了马车。

  马车的门立刻关紧,连车窗的帘子都放了下来。

  当铺里又慢吞吞地走出了个老太婆,手里提着桶垃圾。

  郭大路当然认得这老太婆,她并不是活剥皮的老婆,只不过是替他烧饭打杂的。因为年纪太老,所以除了吃饭外,活剥皮连一文工钱都不给她,但要她做事的时候,却又拿她当个小伙子。

  郭大路常常觉得奇怪,这老太婆怎么肯替活剥皮做下去的。

  替活剥皮这种人做事,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许连口棺材都没有。

  只听活剥皮在车里大声道:“把门关上,千万不要放任何人进去,我明天早上才回来。”

  于是赶车的一扬鞭子,马车就走奔大路。

  郭大路和燕七突然从弄堂里冲出来,一边一个,跳上了车辕。

  窗子立刻开了,活剥皮探出了头显得很吃惊的样子,等看到他们时更吃惊,道:“你们想干什么?”

  郭大路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想搭你的便车到城里去。”

  活剥皮立刻摇头;道:“不行,我这辆车说好了不搭人的。”

  郭大路笑嘻嘻道:“不行也得行,我们既然已上了车,你难道还能把我们推下去?”

  燕七也笑道:“反正你本来就想请我们陪你去走一趟的。”

  活剥皮道:“我找的不是你们……”

  他好像忽然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立刻闭上了嘴。

  燕七道:“不是我们?你难道改变了主意?”

  活剥皮脸色已有点发白,忽又笑道:“你们要搭车也行,只不过要出车钱。车钱一共是三钱银子,刚好一人出一钱。”

  他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开了车门。

  活剥皮这样的人也有种好处,你只要有钱给他,他总能让你觉得每分钱都花得不冤枉。

  他甚至将比较好的两个位子让了出来。

  郭大路既已上了车,就开始打另外的主意了。

  活剥皮手里还是紧紧搂着那包袱。

  郭大路忽然道:“燕七,我们打个赌好不好?”

  燕七道:“好,赌什么?”

  郭大路道:“我赌他这包袱里面有个老鼠,你信不信?”

  燕七道:“不信。”

  郭大路道:“好,我跟你赌十两银子。”

  活剥皮忽又笑了,道:“你们不必赌了,我知道你们只不过想看看我这包袱,是不是?”

  郭大路道:“好像是有点这意思。”

  活剥皮道:“要看也行,看一看十两银子。”

  郭大路倒真想不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他本来以为这包袱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活剥皮左手一拿到银子,右手立刻就解开了包袱。

  包袱里只不过是几件旧衣服。

  郭大路看看燕七,燕七看看郭大路,两个人只有苦笑。

  活剥皮笑道:“你们现在已觉得这十两银子花得太冤了吧?只可惜现在已收不回去了。”

  他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正想将包袱绑上。

  燕七忽然道:“这包袱里有件衣服好像是林太平的,是不是?”

  活剥皮干咳了两声,道:“好像是吧,他反正已当给了我。”

  燕七道:“当票还没有过期,他随时都可以去赎回来,你怎么能带走?”

  活剥皮渐渐已有点笑不出了,道:“他要赎的时候,我自然有衣服给他。”

  郭大路道:“这件衣服他当了多少银子?”

  活剥皮道:“一两五钱。”

  郭大路道:“好,我现在就替他赎出来。”

  活剥皮道:“不行。”

  郭大路道:“有钱也不行?”

  活剥皮道:“有钱还得有当票,这是开当铺的规矩,你有没有带当票来?”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1
  郭大路又看看燕七,两人都不说话了,但心里却更奇怪。

  活剥皮将林太平的衣服带到城里去干什么?

  这件衣服质料虽不错,却已很旧了,他为什么要紧紧的抱着,就好像将它当宝贝似的。

  马车一进城,活剥皮就道:“地头已到了,你们下车吧。”

  燕七道:“你不要我们陪你逛逛吗?”

  活剥皮道:“现在已用不着了,亲生子不如手边钱,能省一个总是省一个的好。”

  燕七道:“我们假如肯免费呢?”

  活剥皮笑道:“免费更不行了,只要现金交易的生意,才是靠得住的生意,免费的事总是有点麻烦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就下车吧。”

  活剥皮道:“不送不送。”

  燕七他们刚下车,他就立刻“砰”的关上车门。

  郭大路看着马车往前走,也叹了口气,道:“这人真是老奸巨猾,我实在看不出他在打些什么鬼主意?”

  燕七沉吟着,道:“他刚才说漏了嘴,说要找的不是我们,你听见没有?”

  郭大路点点头。

  燕七道:“难道他要找的只是林太平一个人,我们都只不过是陪衬?”

  郭大路道:“他找林太平干什么?”

  燕七道:“我总觉得林太平这人好像也有秘密。”

  郭大路沉吟了半晌,忽然道:“你看他会不会女扮男装的?”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看你这人只怕是听说书听得太多了,天下哪有这么新鲜的事?”

  郭大路也不说话了。

  直到马车转过街,两人突然同时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他们到底还是不肯死心。

  马车在一家很大的客栈门口停下。

  活剥皮这种人居然舍得住这种客栈,岂非又是件怪事。

  幸好这时天色已暗了下来。冬天的晚上总是来得特别早。

  他们绕到这家客栈后面,翻墙掠了进去。

  任何人都不会永远倒霉的,这次的运气就特别好,刚落在树梢,就看到活剥皮走人后面跨院里的一排厢房里。

  还是冷得很,院子里看不见人影。

  他们从树梢掠过去,只三五个起落,就已掠上了那排厢房的屋顶。

  两人忽然都发觉对方的轻功都不错,就好像天生是做这种事的材料。

  两人心里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想法子问问对方,这份轻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他俩好像都忽然变得很想知道对方的秘密。

  屋檐上也结着冰柱,窗子自然关得很紧。

  幸好屋子里生着火,所以就得将上面的小窗子打开透透气。

  从这小窗子里望进去,正好将屋子里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

  屋子里除了活剥皮外,另外还有两个穿着很华丽、派头很大的人,脸色阴阴沉沉的,就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们的钱没还。

  燕七一眼就看出这两人非但武功不弱,而且一定是老江湖了,其中有个人,脸上还带着长长的刀疤,使得他看来更可怕。

  另一个人脸上虽没有刀疤,但手臂却断了一条,一只空空的袖子扎在腰带上,腰带上还斜插着一柄弯刀。

  这样子的弯刀江湖中并不多见,只剩下一条手臂的人,还能用这种弯刀,手底下显然很有两下子。

  而且,若不是经常出生入死的人,身上也不会带着这么重的伤。

  经常出生人死的人还能活到现在,派头还能这么大,就一定不是好惹的,郭大路想不通活剥皮怎会和这种人有交易。

  活剥皮已将包袱解开,将林太平那件衣服挑了出来,送到这两人面前的桌子上,脸上带着得意的表情,就好像在献宝似的。

  林太平这件破衣服究竟是什么宝贝?

  刀疤大汉拿起衣服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交给那独臂人。

  他在翻衣服的时候,郭大路也看到衣角的衬里上好像绣着样东西,却看不清楚绣的是字,还是花?

  独臂人也将这衣角翻开看了看,慢慢地点点头,道:“不错,是他的衣服。”

  活剥皮笑道:“当然不会错的,在下做生意一向可靠。”

  独臂人道:“他的人在哪里?”

  活剥皮没有说话,却伸出了手。

  独臂人道:“你现在就要?”

  活剥皮笑道:“开当铺的人都是现货交易,两位想必也知道的。”

  独臂人冷冷道:“好,给他。”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2
  刀疤大汉立刻从下面提起个包袱,放在桌上时“砰”的一响。

  好重的包袱。

  “能令活剥皮先贴出五百两银子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赚五千两银子的事。”

  燕七的话显然没有说错,包袱里的银子至少也有五千两。

  郭大路看了燕七一眼,心里总算明白了。

  这两人一定在找林太平,而且找得很急,竟不惜出五千两银子悬赏。

  活剥皮早已知道这件事,但直等看到林太平的衣服时,才发现林太平是他们要找的人。

  所以他就要林太平陪他到城里来走一趟,好将林太平当面交给这两个人;能亲自将人送来,赏银自然更多了。

  但林太平究竟做了什么事,值得别人花这么大的价钱来找他呢?

  一看到银子,活剥皮忽然变得可爱极了,笑得连眼睛都已看不见。

  刀疤大汉道:“他在哪里你现在总可以说了吧?”

  无论林太平做了什么事,他既然要躲这两人,就不能让这两人找到他。

  郭大路已准备从窗子里冲进去了。

  谁知就在这时,活剥皮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

  他眼睛直勾勾的瞪着门口,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那表情就好像突然被人塞了满嘴泥巴。

  郭大路顺着他目光看过去,也立刻吃了一惊。

  门口也不知何时走进了一个人。

  这人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老太婆,并没有甚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但郭大路却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她。

  他刚才明明还看到她提着桶垃圾,站在利源当铺门口的。

  然后他们就坐着马车到这里来,一路上并没有停留,这老太婆是怎么来的,难道是飞来的吗?

  活剥皮更像是见了鬼似的,嗄声道:“你……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手里捧着盖碗,慢吞吞地走进来,摇着头,叹着气道:“你吃药的时候已到了,为什么总是忘记呢?我特地替你送来,快喝下去吧。”

  活剥皮接过盖碗,只听得盖子在碗上“咯咯”的作响。

  他不但手在发抖,连冷汗都流了出来。

  独臂人和刀疤大汉脸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直冷冷的看着这老太婆,此刻突然同时出手,两道乌光向这盖碗上飞射而出。

  他们的出手都不慢。

  谁知乌光刚飞到老太婆面前,就忽然不见了。

  这老太婆明明连动都没动。

  刀疤大汉脸色也有点变了。

  独臂人却还是面无表情,冷笑道:“想不到阁下原来是位高人,好,好极了。”

  老太婆忽然笑了笑,道:“不好,一点也不好。”

  独臂人道:“有什么不好?”

  老太婆道:“有什么好?你们遇见我,就要倒霉了,还有什么好?”

  独臂人霍然长身而起,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来管我们的闲事?”

  老太婆道:“谁管你们的事?你们的事还不配我来管,请我管我也不管,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管。”

  老太婆说话,总有点唠唠叨叨的。

  独臂人道:“那么你来干什么?”

  老太婆道:“我来要他吃药。快吃,吃完了药就该睡觉了。”

  活剥皮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将药吃了下去。

  老太婆道:“好,回去睡觉吧。”

  她就像拉儿子似的,拉着活剥皮就往外走。

  突然间刀光一闪,独臂人已凌空飞起,一柄雪亮的弯刀当头劈了下来。

  敢凌空出手的人,刀法自然不弱。

  但刀光只一闪,就不见了。

  一柄雪亮的弯刀,忽然断成了两截,“当”的,掉在地上。

  掉在独臂人身边。

  独臂人不知为了什么,已跪在地上,跪在这老太婆面前,满头大汗,仿佛用力想站起来,但用尽全身力气还是站不起来。

  老太婆叹了口气,喃喃道:“我早就说过,你们的事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管的,这人居然没听见,难道耳朵比我还聋么?”

  她唠唠叨叨的说着话,蹒跚着走了出去。

  活剥皮乖乖的跟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刀疤大汉也已满头大汗,忽然道:“前辈,请等一等。”

  老太婆道:“还等什么?难道你也想来跟我磕个头不成?”

  刀疤大汉道: “前辈既然已伸手来管这件事,在下也没什么话好说,只盼前辈能留下个名号,在下等回去也好向主人交代。”

  老太婆道:“你想问我的名字?”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0 22:12
  刀疤大汉道:“正想请教。”

  老太婆道:“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字,我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她忽又接着道:“但你却可以回去告诉你那主人,就说有个老朋友劝他,小孩子怪可怜的,最好莫要逼得太紧,否则连别人都会看不惯。”

  她慢慢走出门。

  刀疤大汉立刻追出来,追到门口,似乎还想问她什么。

  但门外连个人影都没有,这老太婆和活剥皮都已忽然不见了。

  这烧饭的老太婆原来是位绝顶的高手,武功已高得别人连做梦都想不到。

  难怪那天金狮子和棍子到当铺里去搜查,回来时态度那么恭敬,他们若不是吃了这老太婆的哑巴亏,就是已看出她是谁了。

  郭大路和燕七现在总算已明白。

  但他们却有件事更想不通,两人对望了一眼,同时向后掠出。

  后面有棵树,大树。

  树上没有叶子,只有积雪。

  燕七只好蹲在树桠上,郭大路却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后就像是挨了一刀似的跳了起来。

  雪冷得像刀。

  燕七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坐下去的时候,难道从来也不看看屁股下面是什么?”

  郭大路苦笑道:“我没注意,我在想心事。”

  树枝很粗,他也在燕七身旁蹲了下来,道:“我在想那老太婆,她明明是位很了不起的武林高手,为什么要在活剥皮的当铺当老妈子?”

  燕七沉吟着,道:“也许她也和风栖梧一样,在躲避别人的追踪。”

  郭大路道:“这理由乍一听好像很充足,仔细一想,却有很多地方说不通。”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世界这么大,有很多地方都可以躲避别人的追踪;尤其是像她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去做别人的老妈子,听别人的指挥,受别人的气?”

  他一面摇头,又接着道:“就算她要做人家的老妈子,也应该找个像样一点的人,找个像样一点的地方,为什么偏偏选上活剥皮?”

  燕七道:“你想不通?”

  郭大路道:“实在想不通。”

  燕七道:“你想不通的事,别人当然也一定想不通了。”

  郭大路笑笑,道:“若连我也想不到,能想通的人只怕很少。”

  燕七道:“也许她就是要人家想不通呢?”

  郭大路道:“但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

  燕七道:“你说来听听。”

  郭大路道:“看她的武功,天下只怕很少有人能是她的对手。”

  燕七也叹了口气,道:“她武功的确很高,我非但没有看过武功这么高的人,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郭大路道:“所以我认为她根本就用不着怕别人,根本就用不着躲。”

  燕七道:“莫忘记,强中更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

  郭大路道:“这只不过是句已老掉牙的俗话。”

  燕七道:“老掉牙的话,往往是最有道理的话,越老越有道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3 23:25
第十九回 林太平的秘密


  郭大路道:“假如她真的躲避别人的追踪,行动至少应该秘密些,但我们每次去当铺的时候,都看到她里里外外的走进走出,一点也没有不敢见人的样子。”

  燕七道:“那时你看不看得出她是个怎样的人?”

  郭大路道:“别人既然看不出她是谁,她为什么不敢见人?”

  郭大路道:“你认为她也和风栖梧一样,易容改扮过?”

  燕七道:“江湖中易容改扮的人,并不止风栖梧一个。”

  郭大路道:“那么金狮和棍子为什么一眼就看出她是谁了呢?”

  燕七道:“你怎么知道他们看出来了?”

  郭大路道:“他们若没有看出来,对活剥皮为什么前倨后恭?”

  燕七眨眨眼,道:“那么依你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郭大路道:“依我看,她和活剥皮一定有点特别的关系,也许是活剥皮的老朋友,也许是活剥皮的亲戚,你说有没有道理?”

  燕七道:“有道理。”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承认我有道理。”

  燕七忽然也笑,道:“因为我的看法本来也是这样的。”

  郭大路怔了怔,道:“你的看法既然早就跟我一样,刚才为什么要跟我抬杠?”

  燕七道:“因为我天生就喜欢跟你抬杠。”

  郭大路瞪着眼看了他半天,道:“假如我说这雪是白的呢?”

  燕七笑道:“我就说是黑的。

  无论你多聪明,多能干,但有时还是会突然遇见个克星,无论你有多大的本事,一遇见他就完全使不出来了。

  燕七好像就是郭大路的克星。

  郭大路硬是对他没法子。

  过了半晌,他忽又笑了笑,道:“至少有一件事你总不能不承认的。”

  燕七道:“什么事?”

  郭大路笑道:“活剥皮这次连一个人的皮都没有剥到。”

  燕七道:“你又错了。”

  郭大路苦笑道:“我又错了。”

  燕七道:“活剥皮这次总算剥了一个人的皮。”

  郭大路道:“剥了谁的皮?”

  燕七道:“他自己的。”

  林太平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有人肯花好几千两银子来找他?

  找他干什么?

  郭大路道:“你看这些人为什么要找林太平呢?”

  这次他好像已学乖了,自己居然没有发表意见。

  燕七沉吟着,道:“你若肯花五六千两银子去找一个人,为的会是什么呢?”

  郭大路笑道:“我根本就不会做这种事。”

  燕七瞟了他一眼,道:“假如我忽然失踪了,若要你花五千两银子来找我,你肯不肯?”

  郭大路想也不想,立刻道:“当然肯。为了你就算叫我拿脑袋去当都没关系。”

  燕七的眼睛亮了。

  一个人的眼睛只有在非常快乐,非常得意时才会亮起来的。

  郭大路道:“因为我们是好朋友,所以我才肯。但林太平却绝不会是那两人的好朋友,他根本就不会交这种朋友。”

  燕七点点头,道:“假如有人杀了我,你是不是也肯花五千两银子找他呢?”

  郭大路道:“当然肯,我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找到那人替你报仇。”

  他忽又摇着头,道:“但林太平却绝没有杀过人,他以为自己杀了南宫丑之后那种痛苦的样子,绝不是装出来的。”

  燕七道:“假如有人抢了你五万两银子,要你花五千银子找他,你当然也愿意的。”

  郭大路道:“但林太平来的时候身上连一钱银子也没有,何况他根本也不像那种人。”

  燕七笑了笑,道:“现在不是我找你抬杠,是你在找我抬杠了。”

  郭大路也笑了,道:“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也一定不会真的这么想。”

  燕七叹了口气,苦笑道:“老实说,我根本就想不出他们找林太平为的是什么?”

  郭大路笑道:“虽然想不出却问得出的,莫忘记我已从棍子那里学会了很多种问话的法子。”

  屋子里的灯还亮着,既没有看到有人进去,也没有看到有人出来。

  他们正想去问个明白,窗子忽然开了。

  一个人正站在窗口招手。

  他们正弄不清这人是在向谁招手的时候,这人已笑道:“树上一定很冷,两位为什么不进来烤烤火呢?”

  火很旺。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3 23:25
  坐在火旁确比蹲在树上舒服多了。

  刚才在窗口向他们招手的人,现在也已坐了下来。

  这人既不是那脸上有刀疤的大汉,也不是那看来很凶恶的独臂人。

  这人刚才根本就不在这屋子里。

  刚才在这屋子里的人,现在已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郭大路既没有看见他们走出来,也没有看见这个人走进去。

  郭大路只有一点值得安慰的地方。

  这人从头到脚,无论从哪里看都比刚才两个人顺眼得多。

  最重要的是,这人是个女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法子来将女人分成好几等,好几类。

  无论你用哪种法子来分,她都可以算是第一等的女人。

  她虽然已不太年轻,但看来还是很美,很有风度。

  世上的确有种女人可以令你根本就不会注意她的年纪。

  她就是这种女人。

  美丽的女人大多数都很高傲,很不讲理,只有很少数是例外。

  她就是例外。

  奇怪的是,像这么样一个女人,怎么会忽然在这屋子出现呢?

  她和刚才那两个人有什么关系?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郭大路当然想问,却一直没有机会。

  他每次要问的时候,都发现自己先已被人问——这么样一个女人在问你话的时候,你当然只有先回答。

  “我姓卫。”她微笑着道:“你们两位呢?”

  她的笑容让人根本没法子拒绝回答她的话。

  郭大路抢着道:“我姓郭。他姓燕,燕子的燕。”

  燕七瞪了他一眼,卫夫人已笑道:“林太平的朋友我都认得,怎么一直没有见过你们两位?”

  郭大路又想抢着回答,忽然发现燕七的眼睛正在瞪着他。

  他只好低下头去咳嗽。

  燕七的眼睛这才转过来,看着卫夫人,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林太平的朋友?”

  卫夫人道:“两位冒着风雪从当铺地方赶到这里来,又冒着风雪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当然不会是为了那当铺老板。”

  燕七道:“为什么不会?”

  卫夫人嫣然道:“龙交龙,凤交风,耗子的朋友会打洞;什么人交什么样的朋友,这点我至少还能看得出来。”

  燕七眨眨眼,道:“这么样说来,你当然也认得林太平?”

  卫夫人点点头。

  燕七笑了笑,道:“其实这句话我根本就不该问的,你连他的朋友都完全认得,当然也跟他很熟了。”

  卫夫人微笑道:“的确可以算很熟。”

  燕七道:“下次你见到他的时候,不妨替我们问声好,就说我们很想念他。”

  卫夫人道:“我也很想见他一面,所以特地来请教你们两位。”

  燕七道:“请教什么?”

  卫夫人道:“我想请两位告诉我,他这两天在什么地方?”

  燕七好像很惊讶,道:“你跟他比我们熟得多,怎么会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卫夫人笑了笑,道:“无论多熟的朋友,也常常会很久不见面的。”

  燕七叹了口气,道:“我还想请你带我们去看看他哩。”

  卫夫人道:“你们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燕七道:“若连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他的朋友我们连一个都不认得。”

  他忽然站起来,拱拱手,道:“时间不早,我们也该告辞了。”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3 23:26
  卫夫人淡淡笑道:“两位要走了么,不送不送。”

  她居然也一点阻拦的意思都没有,就这样看着他们走了出去。

  刚走出这客栈,郭大路就忍不住道:“我真佩服你,你真有一手。”

  燕七道:“哪一手?”

  郭大路道:“你说起假话来,简直就跟真的完全一样。”

  燕七瞪了他一眼,道:“我也很佩服你。”

  郭大路道:“佩服我什么?”

  燕七冷冷道:“像你这样的人,倒也很少有,只要一见到好看的女人你立刻就将生辰八字都忘了,简直恨不得把家谱都背出来。”

  郭大路笑了,道:“那只因为我看她并不像是个坏人嘛。”

  燕七冷笑道:“坏人脸上难道还挂着招牌么?”

  郭大路道:“她若真的有恶意,怎会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

  燕七冷笑道:“不让我们走又能怎么样?难道她还有本事把我们留下来?”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你若以为她是个普通女人,你就错了。”

  燕七道:“哦?”

  郭大路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她好像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凭这点,我就敢断定她绝不是个普通女人。”

  燕七道:“她知道些什么?”

  郭大路道:“她知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知道我躲在树上……”

  他声音突然停住,悄悄道:“你看看后面那药店门口。”

  燕七道:“我用不着看。”

  郭大路道:“你已发现有人在盯我们的梢?”

  燕七冷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已转入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这条街上的店铺关门比较早,本已没什么人行走。

  药店也早就打烊了,却有个身材很矮小的黑衣人,站在门口的柱子后面,还不时伸出半边脸向他们偷看。

  郭大路道:“这人是不是一直在后面跟着我们?”

  燕七道:“一走出那客栈,我就已发现他了。所以我才故意转到这条街上来。”

  他冷笑着接道:“现在你总该知道,那位卫夫人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让我们走了吧?”

  郭大路道:“难道她早已知道我们跟林太平住在一起,所以,才故意让我们走,再叫人在后面跟踪。”

  燕七道:“嗯。”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她算盘打得倒不错,只可惜未免将我们估计得太低了些。”

  燕七冷冷地道:“难道你还以为她把你看得很了不起?”

  郭大路道:“我虽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别人要想盯我的梢,倒还不太容易。”

  燕七道:“哦?”

  郭大路眨眨眼,笑道:“想盯我梢的人,至少也得先喝喝西北风。”

  街上只有一家店还没有打烊。

  无论哪条街上,打烊最晚的,一定是饭铺酒馆。

  燕七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恐并不是想请别人喝西北风,只不过是自己想喝酒了吧。”

  郭大路笑道:“我喝酒,他喝西北风,反正大家都有得喝的。

  郭大路喝酒有个毛病。

  不喝得烂醉如泥,他绝不走;不喝得囊空如洗,他也绝不走。

  天下假如只有一个人能治他这种病,那人就是燕七。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3 23:27
  金链子当了五十两,分了一半给王动,郭大路这次居然没有将剩下来的一半完全喝光。而且他走出小酒铺的时候,居然还相当清醒,还能看得见人。

  那黑衣人果然还在那药铺门口的柱子后面喝西北风。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我应该让他多喝点的,他好像还没有喝够。”

  燕七道:“但你已喝够。再捱下去,就连三岁小孩都能盯得住你了。”

  郭大路瞪眼道: “淮说的,我就算用一条腿跑,他也休想追得上我,你信不信?”

  燕七道:“我只相信一件事。”

  郭大路道:“哪样事?”

  燕七道:“他就算能够追得上你,你也可以将他吹走。”

  郭大路道:“吹走?怎么样吹法?”

  燕七道:“就像你吹牛那样吹法。”

  郭大路什么话也没有说,忽然捧起了一条腿,往前面一跳。

  这一跳居然跳出了两丈。

  燕七叹了口气,摇着头,喃喃道:“这人为什么总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

  * * *

  天是黑的,路是白的。

  路其实并不白,白的是积雪。

  郭大路看看两旁积雪枯树飞一般往后面跑。

  树其实并没有跑,是他在跑,用两条腿跑。他并不是怕甩不脱后面那盯梢的黑衣人,而是怕自己赶不上燕七。

  燕七施展起轻功的时候,真像是变成了一只燕子。

  郭大路已开始在喘气。

  燕七这才渐渐慢了下来,用眼角瞟着他,笑道:“你不行了吗?”

  郭大路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我吃的比你多,块头比你大,当然跑不过你。”

  燕七吃起来也很凶,块头也很大,但跑起来还是快得很。

  郭大路道:“我不是马,我只有两条腿。”

  燕七笑道:“你不是说就算用一条腿跑,别人也休想追得上你吗?”

  郭大路道:“我说的不是你。”

  燕七目光闪动,道:“你以为别人就不行?”

  郭大路道:“当然。”

  燕七忽然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回头去看看呢?”

  郭大路一回头就怔住。

  他忽然发现路上有个人。

  路是白的,人是黑的。

  刚才躲在药店门口柱子后面的那黑衣人,现在居然又迫到这里来了。

  郭大路怔了半晌,道:“想不到这小子居然也跑得很快。”

  燕七道:“莫说你只有一条腿,看来就算用三条腿跑,他也照样能追得上你。你信不信?”

  郭大路道:“我信。”

  燕七看着他,目中充满了笑意。

  的确他是个很可爱的人,最可爱地方就是他肯承认自己的毛病。

  所以他无论有多少毛病,都还是个很可爱的人。

  燕七道:“我们既然甩不掉他,就不能回去。”

  郭大路道:“不错。”

  燕七道:“不回去到哪里去呢?”

  郭大路道:“没地方去。”

  他眨了眨眼,忽又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自己刚才说的什么话?”

  燕七道:“我说了什么?”

作者: 安徽武林    时间: 2018-8-23 23:27
  郭大路道:“你说,他就真能追上我,我也可以把他吹走。”

  燕七笑道:“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郭大路道:“当然。”

  燕七也眨了眨眼,道:“你想用什么吹?”

  郭大路道:“用拳头。”

  他忽然转身,向那黑衣人走了过去。

  黑衣人站在路中央,看着他。

  “这小子倒沉得住气。”

  郭大路也沉住了气,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正在盘算着,是先动嘴巴,还是先动拳头?

  谁知那黑衣人忽然沉不住气了,扭头就跑。

  郭大路也立刻沉不住气了,拔脚就追。

  他忽然发觉这黑衣人的轻功绝不在燕七之下,他就算长着三条腿也追不着,只有大叫道:“朋友,你等一等,我有话说。”

  那黑衣人忽然回头笑了笑,道:“不错,我聋得很厉害,你说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好像存心要气气郭大路。

  无论谁存心要让郭大路生气都很容易,他本来就容易生气。

  一生气就非追上不可。

  本来是这黑衣人在盯他的梢,现在反而他在盯这黑衣人了。

  燕七也只有陪着他追。

  路旁有片积雪的枯林,枯林里居然还有灯光。

  黑衣人身形在树林里一闪,忽然不见了。

  灯光还亮着。

  灯光是从一栋屋子里照出来的,黑衣人想必已进入了这屋子。

  郭大路咬着牙,恨恨道:“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看。”

  燕七没有说话,也没有拉住他。

  郭大路若是真的想做一件事,那就根本没有人能拉得住。

  就算他要去跳河,燕七也只有陪他跳。

  亮着灯的那间屋子,门居然是开着的,灯光从门里照出来。

  郭大路冲过去,刚冲到门口,又怔住。

  屋子里生着一盆火,火盆旁坐着一个人。

  火烧得很旺,人长得真美。

  卫夫人。

  她看到郭大路,连一点惊奇的样子都没有,微笑着,道:“外面一定很冷,你们为什么不进来烤烤火?”

  她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们似的。

  除了她之外,屋子里还有一个人。

  一个黑衣人。

  郭大路一看见这黑衣人,火气又上来了,忍不住冲了过去,大声叫道:“你为什么一直在后面盯着我?”

  黑衣人眨了眨眼,道:“是我在盯你?还是你在盯我?”

  他的眼睛居然很亮。

  郭大路道:“当然是你在盯我。”

  黑衣人笑道:“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郭大路道:“不知道。”

  黑衣人道:“那么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家。”

  郭大路道:“你的家?”

  黑衣人笑道:“若是我在盯你,怎么会盯到我自己的家里来了?”

  郭大路又怔住。

  他忽然发觉,这黑衣人不但眼睛很亮,而且笑得也很甜。

  这黑衣人原来是个穿着黑衣服的女人,而且最多也只不过十六七岁。

  郭大路就算有很多道理,也全都说不出来了。

  卫夫人笑道:“两位既然来了,请坐请坐。”

  火盆旁还有两张椅子。

  燕七坐下来,忽然笑道:“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来,早就在等着我们了。”

  卫夫人微笑道:“你们要走,我拉不住;你们要来,我也挡不住的。”

  燕七道:“我们现在若又要走了呢?”

  卫夫人道:“我还是只有一句话。”

  燕七道:“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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