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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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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2-4 16:23:08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马车驰进了江南小镇。马蹄铁在石板上敲出“壳壳”声,蒙着帘子的车身不再剧烈地晃动了。车行平稳了许多,也缓慢了,仿佛信马由缰。
    半躺在马车里的女人,努力地坐起身子来,说了一声:“到了到了”。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漾开来的神情,这一路长途,她的神情仿佛一直锁着。女人伸手掀开一点车帘,浓重的暮色,映得她的脸上有一片酡红。
    在她身边偎坐着的小男孩一骨碌地爬起来,伸头去看外面。几天中,车身在乡间土路上摇晃时,他透过被风翻卷过来的帘子,看到的是前面耸动着的半个马身,和马前蹄下溅起的泥浆。
一路走来,下了几天的雨,这在他的老家是少有的。在孩子的意识中,是看不尽的雨了,与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连着的,便是雨的感觉。
    长长的路,马车与泥浆连着,暗黑色的泥浆。
    眼下看到的是,两边暗色蒙蒙的木楼,那有着高低飞檐的旧式楼。中间一条石板路,石板一块块铺着延伸向前,像划着一道道线的棋盘。一侧两个马蹄敲落下去,泥浆从石板的拼缝中冒着黑色。
    远望去,镇那头高高的建筑上面,像旗杆一般,支着一个白晃晃的圆形图案。
    就在这一刻天光恍惚闪亮了一下。
    只是一忽闪的感觉,多少年中常常出现在孩子的梦中。

    江南小镇的雨一直下着,雨像线似的落下来,镇上楼群裸露在外的木质都泡松了,越发显得年代久了。
    那天坐马车的男孩趴在镇南一幢旧楼的老虎天窗上,朝外面望着。从窗口看出去,一排排青灰瓦楞,伸得很远。天暗沉沉的,从天上到地下,仿佛到处都是雨。来到小镇几天了,他不熟悉镇上的景,不熟悉镇上的人,熟悉的便是雨。在江北,他也见过雨,江北的雨是大片大片的,哗啦哗啦的,下一会儿就完了。在这里,男孩听到的雨声,是窸窸窣窣的。男孩有心思细细看着,雨线随着风飘过去,落在院外的一棵玉兰树上,打着玉兰树大片大片厚厚的叶子。树下是院子的篱笆,篱笆隔到塘边,塘水映着一片白亮,四周都是暗蒙蒙的。在男孩眼中,那白色的一片塘水,在雨点打落下,活了似的,鲜亮鲜亮地浮动着,摇曳着,在暗色中,如生动的另一世界,吸引着他。孩子一个翻身从窗上爬下来,走到阁楼的门口。这间小阁楼,是他住的地方。阁楼中间放着一张小床,在床上搁一张凳子就到窗边了。阁楼的门口便是下楼处。
    男孩朝楼下望着,二楼连接阁楼的是一张竹梯,每天都由小舅来抱着他下去吃饭的。男孩犹豫了一下,学着舅舅反转身来,从竹梯上一节一节地向下爬去。竹梯像是无穷尽的高,爬到中间,摇晃了一下,男孩慌得要叫起来,他忍住了,尽量闭上眼睛,用脚向下踏实一个个圆竹棍。终于到了二楼。二楼的房间门都关着,黑洞洞的一片。二楼那头正对楼梯的房间里躺着的是他的母亲。听声音,舅舅家的人都到那个房间去了。来小镇的这些天,男孩总是一个人,大家只注意躺着的母亲。母亲在江北的家中也是躺着,但难得有人与她说话,母亲也很少说话。但到江南小镇后,母亲一直在说着话,很多的话,像熟果子似的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男孩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跑到雨中去。他顺着院篱笆往后院走,那个水塘就静静地躺在后院外,雨季里塘水漫漫,与地面平了,离塘一小段的路,土被水濡软了,脚踩下去,鞋便粘着了泥浆。
    塘水之上的天空,凝定着一团团的乌云,男孩面前的塘水一片黑蒙蒙,男孩不知道在阁楼上看到的那片生动的白亮到哪儿去了,怎么就变了。
    母亲穿着白衣,脸色也是白的,对他微笑着,微微地皱着眉头,恍惚伸着手。
    一瞬间,男孩觉得母亲在招呼他,但他没有听到声音。男孩向前走过去,他走了几步,没有意识到他的腿已在寒冷的水塘中,他只想走向母亲。然而,他的脚粘在了塘畔的淤泥中,拔不起来。他无法再向前走,他向母亲伸出了手,可是母亲白色的身影晃动着,随后在雨中飘走了,飘进了黑暗中,飘进了那雨线遮着的黑暗中。
    这时,男孩听到了楼上的声音,母亲的房间传出来声音,接着有很多的脚步声,再接着舅母叫了两声,带着哭嗓的声音怪怪的。过了好大一会才静下来。
    后来,小舅来了,他把男孩抱起来,用一只手托举着男孩满是泥与水的腿。
    男孩说:“叫我吗?是妈妈吗?”
    小舅说:“妈妈……不在了。”
    男孩说:“她去哪儿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着,雨水在他的脸上流动着。
    小舅说:“她去了黑色的……世界。”
    男孩想到母亲应该还在房间里,他想去看她。他也想到小舅的话是对的,母亲刚才是飘走了。他有点弄不懂。

    小镇东头常家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条白布。这是小镇习俗,表明家里死了人。小镇人不多,一般都是各顾各生活,只有婚丧这两件大事,是镇上人都参与做的。这一次常家却没声张,镇上人也没有表现出热情来。毕竟死了的人,是常家嫁出去的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梅季倒回来,雨便又下了一个梅季,俗称“倒霉”。田里的农作物的根都沤烂了。这一年的黄梅雨下的时间特别长,镇上的人不免将女人的死与天气连起来。
    常家老大常得保做的是木器生意,在街上有个铺面,店面歇了,常得保坐在常家楼的厅堂里,捧着紫砂壶喝茶。
    常家的柴房里搁着一口棺材,家里死了人,有着丧葬的氛围。
    常家有个帮佣刘嫂,原是乡下的表亲。她从楼上领着陶羊子到厅堂来,常得保的两个儿子也跟在一旁,大儿子常木兴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抢着对常得保说:“阿爹,羊子又把这个丢掉了。”
    常得保看一眼妹妹留下的独生子。男孩名叫陶鸣谦,这个名字很难记,别人都叫他小名陶羊子。陶羊子头上扎着一条白布,白布在脑后打了个结,两根长长的布条挂在身后。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常得保,眼光直直的。常得保皱了一下眉头。这个五岁多的小外甥,身材显得小了些,眼中却有着一种琢磨世事的眼光,又似乎在看着远处什么地方的东西。
    刘嫂当着常得保的面,把黑布套到陶羊子的袖子上。可一转身,陶羊子又把那块黑布扯下来,丢在了椅子后面的黑暗中。
    常得保注意到他的动作,咳嗽了一声。孩子转脸依然直直地看着他。
    院子里有人说着:“来了来了。”
    门口进来一个个子矮矮的老人。本来常得保以为会是妹夫家的人。妹妹去世第二天,小弟得成就去江北陶家报丧,常得保等着陶家来人商议后事。本乡里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报丧,不知家住八里外的舅舅任五如何来了。
任五本来是税官,在城里供职。歇事后,在八里外靠山的水边置了田宅养老。
    “怎么也没个动静,白事为大呀。”任五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便开口说。
    常得保亲自捧上茶来,嘴里说:“毕竟是外嫁妹子,让得成去陶家听说法,要不要送她回去。得成说了就去就回,算着今天该回来了。”
    陶家的这门亲,本来就是任五做的媒。他出官差到江北,熟悉了陶家男人。陶云裁也是一个官,妻子死了两年。经人一谈一说,就结了亲。任五前两天听人说外甥女回来了,想着来看一下,没想她已去世。
    常得保说着就叫陶羊子过去给舅公公叩头。
    陶羊子听这个矮老头说着话,知道他说的是母亲,语调中显着亲热。看他面容慈和,脸上还带着笑,便过去跪倒,还没待他趴下去,任五便把他抱着了。
    任五说:“没有皇帝啦,不兴磕头的事。”
    常得保说:“换了个皇帝,洪宪皇帝不也是皇帝吗?”
    任五说:“到底你不出门。上次得成不就说到,袁世凯也下台啦。”
    “又换什么皇帝啦?”
    “还是民国,又换民国招牌啦。”
    常得保说:“不管民国不民国,您老长着两辈,第一次见舅公公,礼数少不了的。”
    任五就摸口袋,拿出两个银元放在陶羊子的手里,新新的,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像。常得保代陶羊子收了,让他再叩头谢过。
    正说着,得成从外面进来了。
    得成这一次去江北,并没有看到陶家姐夫。陶家前妻生的儿子听到继母死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是她执意要回娘家的……父亲也不知在哪儿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谁知道呢……死人就不要送回来了。至于她的儿子呢,姓着陶,陶家不会不容他的。”
    得成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些孩子的衣物,还有一个小包,是钱。
    陶家的意思,陶羊子不送回去的话,就在常家,陶家会供他生活费用。
    得成说:“你想想,羊子还小,那里的兄弟都不当他亲人,周围都是前妻的亲戚,又没个照应着的人,还不给欺负死啊。常家毕竟是舅家,是至亲的。”
    常得保也就不作声了。
    任五说:“外甥是舅家的一条看门狗嘛。还是舅家亲啊。”
    刘嫂在一边搂着陶羊子。这个孩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眸转动了一下。在江北的几年,也只有母亲与他相依相亲。那个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现在的大舅一样,远远地隔着。现在母亲死了,走进黑暗的世界去了。虽然这里人很多,但好像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着那片黑蒙蒙的塘水,母亲的白影已飘去了。也许哪一天她会再走回来呢?
    厅堂里开始谈起葬礼的事。本来常得保就有想法:把妹子葬在山坡上。妹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她毕竟不是常家的人了。离镇子几里地是一片丘陵,向阳坡上,有一片地,是常家老祖辈留下的。
    有关坟地并无异议,一时说不定的是落葬时间。常得保心有忌讳,人死在常家,已沾秽气,说要好好翻一下黄历,选个入葬吉日。得成却说,选日还不如撞日,没有什么日子好不好的。任五开口了,说镇上现正有个高人,怎么不把他请来?这个高人是本家,算起来是远房堂弟,很有学问,城里的高官都请他去议事的。
说到这个高人,常家的人都认识,那是半年前在镇西买房入户的任守一,只是他不怎么与人交往,来后便在塘边种了一片竹,人来和善相待,人走也不相送。去过他家的人,见过他屋里的竹柜堆着书,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是不是高人,谁也不清楚。
    任五就去把任守一请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跟在任守一后面跑着。任守一神情安宁,不爱说话,与众不同的是,他脑后还留着一条长辫子,辫子与他身子一样细长。清王朝倒了五年了,此时还留着清朝辫子的人实在难得了。
    那个小女孩个子小小,却生着一张精致神气的脸,眉眼五官天生的女人模样,就像一个缩小了比例的小妇人。她看到陶羊子就跑到他的身边来,似乎一眼就认定他是丧礼的主角。
    任守一开口就说,他已算过,今天就是好日,正好送丧。再说这连绵的雨季很快就过,天一晴就热了,死人还是入土为安。
    小女孩也靠着陶羊子悄悄地说:“你死了阿娘吧?怎么你不哭?”
    常家行起了丧事,常得保的女人嗷嗷地哭起来,身后的女人也都跟着哭。大舅捧两个碗来让陶羊子在出殡前摔了,也有女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哭,陶羊子本来心里想哭,但被小女孩一说,心思分了,就是哭不出来。
    本来天下着细雨,待棺木出屋,到院子里时,雨停了,云一下子散了开来,隐隐见着了云后的光色。镇上的人见着,也都换了素衣参加到送葬的队中来。陶羊子走在最前面,风把扎在脑后的白布条拂到他的脸上,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
    都奇怪这个男孩子不会哭的,只是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着。往山坡去的一条路,是野田的阡陌,泥泞得很。他不停步地走着,像是认识路似的,一直走到了坡子上。
    这里山丘绵延,山不很高,雨刚止,山里的砂石路就干爽了。送葬的队伍来到一条较宽的山坞。山溪萦绕的向阳缓坡上,腐叶沃肥黑土酥松,毛竹壮得有大碗口粗,竹梢披风摇曳起伏。
    几个亲戚开始动手挖土,到把棺材放到挖好的土坑里,填起土堆来的时候,突然,陶羊子就扑到坟堆上,整个身子合着贴在湿土上,用小手打着土,扒着土,拍着土,大声哭起来。漫山的竹涛呼应着他的哭声。陶羊子这时真正地意识到土中的母亲,是真的到了黑暗中,那坟是不是母亲飘去黑暗世界的通道,他不清楚,但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陶羊子哭着,哭得抽搐着。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孩子的哭。
    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
    这是江南小镇这一年倒转梅季的最后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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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陶羊子到小镇生活,已近两年,他虚八岁了,大表兄常木兴比他大两岁,小表兄常木旺比他大一岁。让孩子读书,是小舅得成坚持的,得成早年就到苏城读书,后来便在苏城做事。除了过年,他难得回小镇来。
    陶羊子喜欢识字,在江北老家时,他把识字当一种乐趣,有不识的字就问母亲,认识了就不会忘记。幼时的他好奇地发现一个字可和一些字连在一起,有的是经常相连,有的是很少相连;有时他会翻着好几本书,去找那一个字究竟能与多少字相连。
    到私塾来,初读的书上的字,他都认识,听程老夫子讲着字在文句中的意思,他觉得一个个熟悉的字,都变得陌生了,像变换地穿着不同衣裳,使他看着不习惯。
    更别扭的是程老夫子叫他名字,程老夫子叫每个学生都是大名,陶羊子听了总会一时反应不过来。程老夫子最讨厌学生在听课时心不在焉,在程老夫子看来,这是求学问的大不敬。而陶羊子只有看到程老夫子带着怒气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老师的威严,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等着挨板子。
其实,程老夫子并没太注意这个陶羊子。陶羊子不声不响的,教的书都能读,孩子在一起不免会做些调皮的事,但都没有他的份。
    这天,程老夫子在讲《论语·子罕》。正讲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他讲得颇是得意,觉得自己也是循循善诱啊。可是很快他感觉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定眼一看,发现学生的眼光都朝着一边,偏向着左边的窗外。
    窗外是山坡,无序地长着几棵树,杂乱地长着一片野草。正有一个女孩在坡上玩,她摘着花枝,随便地缠起来,搁在了肩上。从窗里望去,只见她的背影,晃悠晃悠地朝坡子飘浮而上,那挂在肩上的花枝如围脖,又如披风,多彩的花色十分漂亮,在风中,如花翼展动。
    一阵阵花草之香吹进窗来。程老夫子勃然起怒,拍了拍桌子,大声地诵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或许外面的女孩听到了些许私塾里的动静,扭转头来,陶羊子认得她那张精致神气的脸。
    “陶鸣谦……”程老夫子叫了一声,见陶羊子眼还朝着窗外,不由大声喝着:“陶鸣谦!”
    陶羊子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站起身来。
    程老夫子用戒尺打了陶羊子几下手心,并罚他在墙边背朝窗子站着,然后问:“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手上疼着,结结巴巴地说:“是说……是说……我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
    程老夫子点头大声说:“解得没错,重要的是心,色之恶,乃万恶之首,五色令人目盲,戒之戒之。从心而戒。”
    程老夫子在“色”字上生发开来,大谈了一通红颜祸水的历史之变。
    程老夫子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年轻的时候,他在女色方面吃过苦头,以后深悔,只是一个人生活,心思都放在早有明示的圣贤书上。

    放学了,学生都往家走,只有陶羊子挟着个包,慢慢地沿着一湾塘水往后面竹园的一条路走。这水塘长长的,一头连着镇外的丰河,水色清清。
    突然听得一声笑,就见那个小女孩从坡子上下来。她的肩上不再披着花枝,不知她丢在哪儿了。她手上捏着几根茅草,一边走一边剥开茅草须茎,嚼着里面一根根细白白的草芯,茅草芯甜嫩并带着一种清香气。
    女孩是任守一的女儿任秋,陶羊子来私塾念书后,常在清塘与竹园边遇着她。总是任秋问话,陶羊子应话。也总是任秋的话问得长,陶羊子的话应得短。
    “挨老夫子打了吧?我看到了,你就那么乖乖地让他打?”任秋问着陶羊子。
    陶羊子点头说:“先生嘛。”
    “我也听到了,老夫子说什么‘五色令人目盲’,你看看,你看看……”任秋指着塘水说着。
    天色还亮,西天的霞色映在清清的塘水上,很浓重的七彩之色。
    任秋说:“有这么多色彩,很漂亮的,你就是一直盯着看,也不会眼瞎呀。”
    陶羊子觉得程老夫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另有一层意思,这层意思是不是指颜色本身,像是,又像不完全是。
    陶羊子朝竹园那边看:“你阿爹在下棋么?”
    “你是不是又想看棋?下棋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没下。”
    竹篱围着一个院子,院里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铺着一个围棋盘,盘上镌着十九道经线和十九道纬线。留着长辫子的任守一,总在黄昏前后与人下棋。放学后,陶羊子便过来看着。
    这天没人来下棋,任守一挑着两只桶,给田里的菜浇水。浇完了水回到院子里来,任守一便看到一个孩子站在石桌前,两只木棋盒的盒盖已经打开,孩子正拿着一颗白棋,似乎带点犹豫地往石桌的棋盘上放。
    任守一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好些日子,只要他一下棋,孩子便来看。这孩子穿着一件长衫,一只手抱着书包,看棋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总是等一盘棋下完了,他才迈着匆匆的脚步,小小的身影隐到了竹园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镇南的小路。
    “咦呀呀,你怎么好拿棋呢?”
    女儿任秋注意到父亲来了,忙开口说话。她皱着眉,想伸手拿下陶羊子手中的棋。
    陶羊子身子侧了一侧,把手中的棋抓紧了,眼光依然盯着棋盘。
    任守一放下肩上的桶,走过来,他看到盘上一颗白棋正放在星位上。
    陶羊子似乎这时才看到任守一,有点拘谨地看着他。
    任守一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任守一问。
    孩子没来得及回答。任秋在旁边说:“他叫陶羊子,是南头常家的外甥。”
    任守一这才想起那个从江北赶回小镇就死去了的女人。他在南城时,经远房堂兄任五的引荐,认识了陶羊子的父亲,觉得他谈吐不俗,虽相处时间不长,颇为投机。任守一还数次去陶家作客,那时,陶羊子的父亲刚娶了填房,也就是陶羊子的母亲。陶常氏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也颇得任守一好感。
    任守一只管看着陶羊子,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他父母的痕迹。陶羊子被任守一盯着的神情吓住了,有点不知所措,手上依然捏着一颗白棋。
    “你喜欢下棋?”
    陶羊子点头说:“喜欢。”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但天色还有青亮,任守一见陶羊子仍默默地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便说:“那好,走几步给我看看。”
    棋局应该是黑棋先下,任守一等着陶羊子拿过黑棋盒。可是,陶羊子一只手把书包放在桌边,抱过白棋盒。另一只手依然捏着那颗白棋。
    一般对局,下手都会主动拿过黑棋先下。就是年轻一点的上手,尊重对方为上,也要先拿黑棋,推让一番,再行白棋的。
    但陶羊子拿着白棋,只是不动,用眼看着任守一。任守一觉得奇怪,想他不懂黑白棋礼让的规矩吧,他却又是知道白棋后下的。任守一于是一笑,便执黑在上角星位下了一手。
    任秋在旁边说:“你怎么可以拿白棋的?我阿爹和大人下棋,都拿白棋的,你还是个小孩嘛。”
    陶羊子只顾抱着白棋盒:“我不要黑的。”
    陶羊子想了一想,在下角星位应了一手。
    任守一看看陶羊子,心中有点触动。按说布局双方第一手,都下在星位,是很正常的。古代下棋有固定座子,“座子”就是黑白棋各占了两个对角星。任守一感觉奇的,是这孩子对着棋盘站着的认真模样,一副大人都难得的沉着入神的气势。
    布局走了十几手,陶羊子越走越慢。任守一原也心血来潮地教过几个孩子下棋,孩子因为不懂棋路变化,想得简单,落子也就快,总是不假思索的。
    布局将要完成时,任守一发现陶羊子的走法是那么规正,棋型走得十分漂亮,平衡,均匀,没有一处不在位上。就说是棋界高手下的,也让人相信。任守一清楚,陶羊子近两年一直成长在小镇,不可能另有围棋高手教他。似乎这孩子有着天然的棋感。
    任守一年轻的时候,曾在棋上花过功夫,还访过名师高手。渐渐地,任守一思想境界上有所领悟,棋却下少了。在社会上一番沉浮后,他落到了小镇上来,求取的只是一种宁静,下棋的兴致就浓了。只是江南小镇虽有文化底蕴,也有喜好下棋的,都是一般会下,任守一与他们下棋,就为过瘾解馋,根本也不在胜负上。
    任守一抬起眼,招手把一个孩子叫过来:“天勤,来来来,看看人家下的棋。”
    方天勤是个农家孩子,看上去要比陶羊子年龄大一点,个子也高一些,瘦削黝黑的脸。陶羊子每次过竹园来看下棋,总见他在旁边打扫院子,给客人端水倒茶,算是任守一的书童吧。陶羊子发现他也喜欢棋,经常站到石桌旁边,便忘了做事,呆呆地看着棋局。往往是任守一招呼一下,他赶忙地应着续了水,又呆看着入迷。
    刚才陶羊子落子时,方天勤就站在屋门口朝这边望,现在听到任守一叫他,便很快地移步过来。
    棋盘上,很均匀地摆着黑白各十几子。任守一说:“这叫占大场。天勤,你下棋就知道缠着杀棋,一开头就碰别人的棋,不知道取势走形。棋经上有道,上者围空,中者以争,下者小守。而我以为上取势,中取地,下取子……下棋讲究灵动,而不能沾滞。陶羊子出手便合棋道,很有天分啊。”
    方天勤朝棋盘看了看,抬起头来,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此时天色已暗下来,陶羊子感到这个脸上皮肤绷紧着骨头的孩子眼中亮了一亮,像他在常家阁楼上看到的天上的流星。

    陶羊子这天回去迟了,常家已经吃完了晚饭,陶羊子进门,就见大舅坐在厅堂太师椅上,沉着脸看着他。旁边厢房门口两个表兄探头看着。
    “你想着要回来了?”
    常得保声调不高,却有着威严。
    两位表兄一回家就抢着把陶羊子受先生责罚的事告诉了父亲,常得保听了,想着要好好训导一下外甥。
    陶羊子站停了,略低一点头,静静地看着大舅。
    常得保咳嗽一声,本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便挥挥手,说:“去吃饭吧。”
    陶羊子到厨房,刘嫂把剩下的饭菜热给他吃了。陶羊子洗过后,就上楼去。
    坐到床上,半躺在叠起的被子上,眼前便是老虎天窗外的一片天空。
    天空中,跳闪着一颗颗星星。老虎天窗的窗框勾出了一个天空棋盘,星星如棋。
    能不能在棋盘上走出星星的布局来?
    放学穿过竹园与清塘的路,陶羊子头一次看到两个人下棋,他就迷上了。棋对他来说,有着一种神奇的感觉。棋盘触动着他的一个梦,让他记忆起那天与母亲初来小镇时的印象。而一个个棋子在棋盘上面,便恍如他天天夜晚面对的天窗外的星空。开始他都不知道这叫围棋,只以为是大人玩的一种智力游戏。陶羊子对孩子玩的斗草、斗鸡、斗泥球都不感兴趣。他的外在是安静的,他的内心却是灵动的。棋合着他的内心。
    陶羊子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因为他是寄居者,两个表兄与镇上年龄相仿的孩子多少有点排斥他。而陶羊子本来就不善言语,所以,常家的阁楼便是他独处地,他还是孩子,一个人的时候他怕黑暗,而母亲的去世,让他对黑暗世界有着了一种深切感受。好几次,半夜在梦中醒来,他孤独地面对着阁楼中的黑暗。四周都是黑暗,他只有闭紧双眼,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一旦接触到了围棋,陶羊子发现了通过白棋围着、让黑棋无法进入的空间,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一种产生希冀的方式,一种展示梦想的现实。围棋也使他看到一个让他的想像无限回转的天地,进入一个让他的生活盎然生趣的世界。
    于是陶羊子每天都盼着放学,他可以尽早地穿过小路去看棋。只要看到棋局,他的心便宁静下来,只有白棋和黑棋的方圆世界在纠葛着,缠绕着,搏斗着,你进我退,无限变化,永远不会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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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夏天里,任守一每日黄昏都摆开棋局,一边消遣一边纳凉。
    陶羊子仍是每天来看棋。任守一由着他,并在石桌边多放一张凳子。陶羊子个子不高,觉得坐着看不清棋局,总是站着看。
    下完一盘棋,任守一会复一下盘,与对弈者分析一下棋局。有时下棋的中间,任守一也会停下来,谈一点刚才所下的棋路变化。任守一以前下棋只是过棋瘾,现在很有耐心地讲着棋,有时还会向陶羊子瞥过一眼。陶羊子感觉到任守一是讲解给他听的。
    慢慢地,陶羊子懂得了初步的棋理。
    这就入了秋。这一天下了一场雨,陶羊子放学后,穿过竹园与清塘的小路,看到石桌前空空的,多少有点失望。
    任秋独自在敲任守一自制的竹琴,见到陶羊子便放下琴敲:“你又来看棋了?爹爹被人叫出去了,是县里来的人呢。”
    任秋走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你真的喜欢下棋吗?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干坐着,不声不响的,一坐老半天,又走不出个名堂。”
    陶羊子说:“下棋,围空……很有意思的。”
    方天勤从屋里走出来,插嘴说:“你看两个人下棋,就像看他们在打架。”
    任秋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方天勤说:“打架当然好看,要不,镇上逢集,街面有打架的,都围那么多人看?”
    任秋对着陶羊子说:“你说,下棋是打架么?”
    平时不声不响的方天勤,在两个孩子面前,显着很有话说:“要说下棋不同打架也对。打架总会被人劝了,打不下去的。但下棋非要决出个输赢的。”
    方天勤说着坐到了石桌对面,指着陶羊子说:“你不是喜欢下棋么?喜欢下棋就得摆下来看输赢……我们来一盘。”
    方天勤的眼光中满是挑战,像是挽起了袖子,一定要打一架。
    任秋说:“羊子,他就喜欢找人下棋,还和我阿爹下呢,我阿爹让他先摆好几个子。”
    两个孩子开始了对弈。陶羊子个子矮,一条腿半跪在身后的石凳上,他拿过白棋盒。方天勤从黑棋盒里抓了一颗棋,就放到盘上去。这一颗棋放在了三三上。围棋盘上共有十九路的经纬交叉点,“三三”便是三路的经纬交叉点,落子在此是占角,只是占得小。陶羊子看过那么多次对局,还从来没见过像方天勤这样第一手下在这儿的。
    方天勤朝着陶羊子嘴拉长了笑着:“这就是我方天勤的下法……‘金角银边草肚皮’嘛,你不懂。”
    陶羊子用两个手指拈了颗白棋,在身边的星位上下了一子。
    方天勤从凳上站起来,伸过手,在陶羊子星位的棋下面又走了一步三三。
    三三点角,陶羊子是见过的,但方天勤一开局就点角,陶羊子也是第一次见着。接下去,陶羊子在另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方天勤又赶着在那个星位下三三点了角。
    随后的棋是,陶羊子走到那里,方天勤便跟到哪里。他总是走在陶羊子的下面,在二路三路上贴着靠着,一副纠缠着找架打的样子。
    下到后来,陶羊子显出了只有看棋而没有走棋的弱点来。毕竟看棋是从头到尾顺着别人的思路,一旦走棋,需要每一步有自己的思考,陶羊子实在无法抗御方天勤根本不讲棋路的缠斗。
    棋应该下完了,可方天勤还继续吃着黑棋空里的白子,黑棋有的地方吃成了一个个像麻子一样的眼,形成黑压压的一片。陶羊子只在一条边上活了两块小空。
    陶羊子抱着棋盒,说:“我输了。”他把手中的白子放回到盒里去。
    方天勤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低下头来,第一次感觉到输是怎么回事。以前输棋都是别人的结果,在陶羊子看来输了也就输了,黑棋输也是他希望的结果。然而,他执白棋却输了,大片大片黑棋的暗色在盘上漫延着,并渗透到他的心灵中来。
    他想去盘上收子。任守一与对局者下完棋都是这样的。
    方天勤却抓住了陶羊子的手:“你别动。”
    陶羊子不明白地看着方天勤。方天勤眼偏开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任守一正从竹园外的小路走过来。任守一走近石桌的时候,方天勤对着他的雇主,用手指着石桌上的棋局。
    陶羊子这才明白一点方天勤的心理,他是想扩大他的赢棋感觉。
    正因为棋是两个人下的,有胜的一方,自然也有败的一方。因为有败的感觉,胜的感觉才真切实在。也正因为有败的感觉,使胜的感觉的分量加重。下棋简单的结果,就是这种胜负。胜负让棋具有了吸引力,让棋生出无穷尽的变化。而陶羊子这一刻正感受着输棋那黑色的力量,仿佛在吞啮着他。
    这胜棋的局面展示在对局之外的人面前,方天勤的胜棋感觉便扩展开来,分量倍增了。在任守一面前,陶羊子更感觉抬不起头来。因为任守一夸奖过他的棋感,今天他居然输成了这样。
    任守一就看了这一眼,抬起头来。陶羊子发现,任守一好像不同于往日的任守一,看他的脸,更显瘦长,可往日他是什么样子,陶羊子从来没仔细看过。
    方天勤也盯着任守一看,顺着他的眼光,陶羊子注意到任守一的头发,这才看到任守一的长辫子剪了。原来他的辫子总是梳得顺顺光光的,现在半长的头发有点散乱地齐到耳边,蓬松的发型使他的脸显窄了。几缕散发耷在他的额前,在散发下的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流动着的清凉的水,却又有点迷蒙,如水上浮着淡淡的雾气。
    任守一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方天勤的眼光黯下来,他没有想到任守一对这盘棋无所反应,原以为他会赞赏他的吃棋能力的。
    方天勤也就跟着任守一进屋去做事了。
    陶羊子沿着竹园边绕过清塘,他看到任秋站在一块嵌在塘水里的石上,伸手抓着水上长着的青莲蓬。她的头上盖着一片荷叶,脚边搁着两个剥开了莲子的莲蓬。
    “你下完棋了吗?有意思吗?”任秋偏过脸。
    陶羊子说:“我输了。”
    任秋看着陶羊子说:“你到底是小孩,输一盘棋,又输不了任何东西,看你倒像要哭的样子。”
    “谁说我要哭了。”其实,刚才看到任守一走来而方天勤不让他收棋的一瞬间,陶羊子真有一点要哭的感觉。
    任秋说:“过来过来……我摘了两个莲蓬,都还没熟呢。看准那个大的莲蓬,肯定长熟了,我就是够不到。”
    陶羊子跳到塘水边的石上,任秋让陶羊子拉住她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伸出去够莲蓬。
    任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向水塘了,陶羊子怕一只手抓不紧,便用另一只手臂去挽着任秋的身子。任秋伸手够着了莲蓬的边缘,她一笑,莲蓬在手指尖滑开了。她连够了几下,莲蓬只是晃着头。
    任秋的手与身子也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晃动,他使劲抓紧了,便觉得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的身子溢着一点水与莲子混着的清香,她用力而红润了的脸与头上青绿的荷叶帽,色彩分明。陶羊子第一次生出了异性的感觉。
任秋终于把那个莲蓬抓到了手上,她回身站直了,依然在陶羊子的臂弯中,剥开了莲蓬,从里面挖出了莲子,把莲心摘去,第一颗自己吃了,第二颗放进了陶羊子的嘴里。
    “你吃吃,这一个有点熟了,蛮甜的……我就喜欢吃甘甜清香的东西。”
    他们就在这块不大的石上站着,任秋不住地剥一颗莲子放在自己嘴里,再剥一颗莲子放到陶羊子嘴里。
    这时,石桌那边屋里传出悠悠的胡琴声,任秋说了一句:“阿爹回来了。”就跳到路上去,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对陶羊子说:“‘小黑皮’就想下棋赢人家。你以后一定要赢了他。别让他神气。”

    小镇上在传说,京城被辫子军占了,辫子皇帝又登基了。传到小镇来的消息总是滞后的。没传多久,又传辫子军被赶走了,连辫子皇帝都被赶出了皇宫。

    这天,私塾里程老夫子在叫人念书。陶羊子有几天没去竹园那边了,他想到辫子军的事,不知怎么想着了任守一,也就没听到程老夫子在叫他。
    于是陶羊子被叫到桌前去,程老夫子让他把手伸出来,用戒尺打手心。
    “你舅舅家收养你,你就应该努力。人生于世,立身为本。不好好读书,将来如何自立?你不能永远寄养在人家啊。”程老夫子打一下手心,训斥一句。
    陶羊子向程老夫子走去的时候,他看到方天勤拿着一块抹布,在擦里屋的门框。
    陶羊子不知方天勤为什么不在任守一家里,又如何到私塾来做事了?
    戒尺打在手心上,中间一团红肿起来,火烧火辣的。陶羊子这一刻心里的难堪,更胜于他的手痛。
    一般挨了打,都会“立壁角”,就是面朝墙角。陶羊子走到前面的墙角,就在方天勤身边站着。程老夫子叫他转过身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着下棋!”
    陶羊子想摇头,可他确实是想着了任守一。他就没有应声。
    程老夫子说着:“古人云:‘弈,小道也。’弈,就是棋。弈,有什么用?能明理?能生计?能立身?能救国?亦是古人云:‘失礼迷风,围棋是也。’迷在棋里面的人,消磨了多少大好光阴?只有学问才是安身立命的大道。我知道镇上就有这么一位,原也曾是学问人,但弃了大道行小道,迷在了棋里,便行事褊狭,无所作为……”
    程老夫子正说着,偏偏方天勤擦到窗边,就在陶羊子身后低声说:“你不敢去和我下棋了?”
    陶羊子想说话,不敢说,只是头动了一动。
    程老夫子说:“你摇什么头?我说得不对?正是孺子不可教也!我看你还算聪颖,只恐迷入小道,无法解脱……擦窗的农家小孩,你过来。你在辫子老爷家做事,你说他是怎么看学问的?”
    “学问?”方天勤似乎不明白这个词,他抓着块抹布大摇大摆走到台前,应着老夫子的话:“他说你的学问不知变通。”
    程老夫子突然脸涨得通红:“混账!”不知是骂方天勤还是任守一。方天勤被骂了,并不在乎地退到陶羊子后面去。
    “不知变通?他才不知变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道在变,世风在变,他一条辫子都变不了,又能变得了什么?”
    方天勤在陶羊子身后轻笑了一下。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走过竹园与清塘间的小路,他看到石桌依然,却没有看到任守一。任秋也不在。再走近看,正对院子的屋门紧闭着,挂着一把长锁。
    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陶羊子很想念这一对父女,想念梳着细长辫子的老人,和显着灵动神气的女孩。
    陶羊子正站在石桌前呆想,方天勤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手上捧着两个木质围棋盒。
    方天勤说:“他们走了。带了不少东西,逃难似的……”
    “他们还回来么?”
    “不知道……任老爷把东头单独的一间,给我住,让我打扫院子,还把这副棋留下……给你和我下……你还敢不敢下?”
    “下。”
    方天勤在石桌上铺开棋盘,棋盘看上去像布的,能迭两折成四片,摊开来却又像厚板子一样,棋子敲落上去,还有隐隐的木声。陶羊子看着它,有一种迷惑般的感觉。他做梦的时候还出现过这棋盘。上面摆着黑白棋子。
    陶羊子伸手去开盒盖,方天勤却把手伸在棋盘上说:“慢点……”
    “……你的棋是下不过我的。我和你下,是帮你长棋……可要点彩头。”
    “什么彩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就是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钱。”
    “这不好。”
    “你赢了也一样得钱。谁叫你输嘛。”
    他们为此缠磨了一段时间。陶羊子还是抗不住下棋的诱惑,就说好吧。他心里想:就是自己赢了也是不会要他钱的。
    “你这盘拿了白棋,下一盘你可以拿黑棋。黑棋先下。”
    “我就拿白棋。”
    “那是你愿意的哦。我可说好了,黑棋总是要先下的。”
    他们开始下棋。这一次,也许是要有彩头了,方天勤下得很认真,不像第一盘棋下得那么快。
    这一盘棋,白棋还是被黑棋吃了一些。对丢棋,陶羊子并不在意,他的白棋多少在棋盘上围着了一些空。
    “给钱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看着棋盘,简单数一下空,明白自己又输了,他掏出一个布缝的小袋子,从中掏出一个铜板来。每半年一次,小舅去江北陶家取陶羊子的生活费。小舅把取来的钱交大舅时,总会留一点零钱给陶羊子用。
方天勤捏着那个铜板,放在手里转着,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下头去看棋盘上的白空。他并不在意那个钱,在舅舅家还是吃得饱的,用不着钱。
    小镇的时光似乎流得很缓慢,但总是在流动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小镇除了店铺里多了一些煤油灯、火柴等洋货外,习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陶羊子的生活也像这流动的时光。他一天天地长大,依然每天去私塾念书,去任家院子的石桌前下棋。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随着棋力的增加,陶羊子的围空防御的办法越来越多,就是外层的子被吃了,他也能在内层再拦起一道防线。方天勤的吃子进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找着机会便冲入白空,回头再歼灭身后的白子。
当然方天勤在子上是谨慎的,他也怕随便投进白空的黑子被围吃掉,就因为他很看重子,陶羊子尽量拓宽着白空,他们每一盘棋都下得很用心。
    对方天勤来说,赢棋能赢到钱,赢一盘棋可以去买一块烧饼吃。他的家境贫寒,自小不饱,就去别人家干活,钱来得不易,于是,那些干活赚的钱便积攒着,一分一厘都不会花出去。只有与陶羊子下棋赢来的钱,他觉得是白来财,可以买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吃。
    赢棋的感觉与赚到的钱,让方天勤对下棋乐此不疲,并使出全部心计,想把白空搅乱。而对陶羊子来说,他就是喜欢下棋,能坐在棋盘前,把白子一个个放到盘上去,能在盘上做出一块块白空,让空越做大越做坚实,他的心便舒畅了。
    这样,陶羊子的钱袋不免会空下去,有时不免会完全空了。他下棋输钱,让方天勤有钱买烧饼,他的两个表兄见过,也告诉过大舅。大舅把他叫到面前,叹着气说:“万恶淫为先,赌还更胜淫。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赌空掉。”说完就挥手让他走开。大舅不想多管陶羊子,两个表兄有点失望,心里想:与其让他的钱给外人买烧饼,还不如我们拿来买烧饼。于是,两个表兄这一次说,给他的油灯换了灯芯了,下一次说给他的竹梯缠了铁丝了,反正找着名目向陶羊子要钱,陶羊子的小钱袋当然空得快了。
    空了钱袋的陶羊子去找方天勤时,方天勤懒懒地,就是不拿出棋来。
    “你没钱了吧?”对陶羊子的钱包,方天勤比陶羊子还了解。
    “是。”
    “那还下什么棋?”
    “我们下一盘嘛,不来赌的。”
    “不下不下,赢了也没意思。”方天勤晃着手。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劲了,拿过棋说:“这样,输了你先欠着,就像赊了我的账,到你有钱了,还我。”
    陶羊子连连摇头。陶羊子想到,他的零用钱,自己不用,输给方天勤并没什么,这似乎算不了赌。可他没钱再输钱,这就是赌债了,要是他再没钱来,这债不就落到大舅家了么?宁可不下棋,他也绝不可以有债的。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早早地上了阁楼,躺在床上,复着他与方天勤的一盘盘棋,在脑中拓宽着白空。
到后来,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也有了胜的时候。方天勤实在不愿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钱来,摸索了一会,就说:“欠着欠着,抵下面一盘我赢的。”
    下一次方天勤胜了,他会说:“你不用拿钱了,我不是欠着你一盘嘛。”
    在这一点上,方天勤说话很作数。小镇连同整片乡村的民风都是淳朴的,从没听说有赖账的。

    小镇街上流动的人多起来了,不时有外乡人过来,有挑担的,有背包的,有推独轮车的,都是满面土色之脸。听说什么直系和奉系的军阀在开战,江北本来就有饥荒,灾民加难民,四散着。小镇上平常宁静的气氛给打乱了。
    从苏城回小镇的常得成告诉常得保,他去江北陶家了,陶家人说江北旱灾,陶羊子的生活费一时还凑不出来。
    常得成清楚兄长不喜欢外甥,现在陶家再不支付生活费,陶羊子如何在常家楼里待下去呢?于是,常得成决定带陶羊子到苏城去。
    陶羊子临走的前一天,去了竹园。方天勤正在砍伐园子里的竹子,准备种菜。
    方天勤把竹子卖给了做竹器的。竹子拖走了,竹梢在地上划着哗哗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到城里去了?”方天勤说:“你会遇上任老爷吗?”
    “也许会的。”
    方天勤搬来了棋:“你就不想下棋了吗?”
    “想。”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的钱包看着,手指不安静地跳动两下。陶羊子与他下棋久了,发现他在棋上动点子设计一个棋路的时候,总是会跳动他的手指。
    “你想不想把这副棋带走?”
    “想。”陶羊子想也没想地说。
    “那好,我们再来赌一回,一盘棋定胜负。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和你的三块大洋都归我。”
    陶羊子当时想到,为什么天勤要说,棋与大洋都归他。棋本来就是任守一留给他的。
    “我胜了,棋真的能让我带走吗?”
    “任老爷要棋的话,他难道会不带走吗?”
    陶羊子想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用三块大洋来赌这副棋的,只是觉得天勤下这个赌亏了。陶羊子想到,也许天勤是认为自己根本不会输的,想着会稳赚他的三块大洋的。
    “好。”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你不会输了说棋不是你的,你不能做主吧?”陶羊子敲钉钻脚,再问了一句。他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与三块大洋都归我。”方天勤重复了一遍:“赖皮的是狗。永远是狗。”
    两个孩子坐下来,陶羊子依然拿的是白棋。方天勤这次花了心思想了一下,才下了第一步棋,他的手有点抖。陶羊子还是第一次对胜败有了感觉,他心里想着为了这副棋,他一定要赢。他的手也有点抖。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天黑,两人都下得慢。
    三块大洋,对方天勤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要做多少事,费多少力气才能得到这些钱!这可不是原来胜一盘得一个铜板。这使方天勤有点缩手缩脚,让他想把棋投进白势之中时,有着了顾忌。方天勤只在黑白棋的边缘攻击,虽然还能吃到棋,但白空慢慢成型了。
    几年中,陶羊子与方天勤下了无数盘的棋,陶羊子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在输棋之中,陶羊子有了对棋的理解,他明白棋不单纯是白空的建立,还须对抗黑棋的侵蚀。慢慢地,他也会包围起方天勤投进来的黑棋,不让它逃回去,也不让它做两个眼活棋,这样投进来的黑棋就自行死亡了。落在白空里的黑棋残子,使白空显得更大。
    这一盘棋,陶羊子毫不犹豫地拓宽着白空。到方天勤发现自己的棋不够,想着法子到处生事,在棋盘上东窜西突时,黑白界线已经分明,围着的白空中根本已经无法打入了,陶羊子把一个个白空都做得十分结实。
    数下来,陶羊子胜了六个子,就是十二目棋。过去他们都不大会下棋时,常有大输大赢,现在这个目数已经相差不小了。
    其实方天勤知道自己输了。方天勤却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官子,并还要数子,他希望能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翻盘机会,或者数棋的时候数出些问题来。
    天色已暗。陶羊子看到方天勤的面色不像平时那么黑,有着了一点苍白。他数棋的时候,就想方天勤也许会因为舍不得这副棋,想出什么借口来赖。
    “你把棋拿走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方天勤会这么说。几年中,他们见面就坐下来下棋,因对局而生出一种敌对感,形成一点内心的距离。但这一刻,陶羊子想到他要走了,无法再与方天勤下棋了,对这个棋伴,还是有着一种依恋。而方天勤真的能让他带走这副棋,也使他对方天勤有着了一种感激。
    陶羊子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那三块大洋:“棋我带走了,钱给你。你买一副棋下……”
    方天勤一把抓过了钱:“三块大洋都给我?”他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免大喜过望。陶羊子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不过他并不需要。他还有一些零碎的毫与铜板,够他在城里买东西了。他觉得与这副棋相比,三块大洋连同过去所有输给天勤的那一个个铜板,都算不了什么。他像是凭一盘棋,盗取了珍贵无比的东西。
    方天勤拿了钱很快地走了。而陶羊子对着棋看了好一会,他抚摸着一颗颗棋,抚得棋在暗色中显得晶莹剔透,再一颗颗放进棋盒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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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4:14 | 显示全部楼层



    陶羊子随小舅来到了苏城。住在苏城一条巷子的旧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打开窗子,外面传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前面巷子里有一个地方戏班子。
    小舅常得成在铁路上做事,常常是三两天回来一次,总在夜晚时分。
    很多的时间陶羊子独自在房间。小舅常得成把陶羊子的伙食托付给楼下的一家,那男人也在铁路上做事,女人没工作,除了在家做饭,就找人抓纸牌。陶羊子到吃饭的时候下去,自己拿碗筷盛饭吃,好在饭菜都做现成了的。
陶羊子来苏城后,一时没有上学。他已经错过了秋季的开学。所以陶羊子很多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对着棋盘。
陶羊子在房间里坐久了,毕竟还是孩子,他就走到街上来,站在石桥上,静静地朝桥下望着。桥下有小船划过,唱似的叫卖声,水边楼上人家用篮把钱吊下来,把要买的菜和水鲜吊上去。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近来,似乎随意地站到正在看着水桥的陶羊子身边。他是个瘦高个子,脸瘦长,眉毛浓浓,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得紧紧,显着一条深纹,如悬针。陶羊子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他一笑,笑意中含着些许温和。
    陶羊子一时想到了任守一。
    “你在这里看什么?”弯眉毛问。
    “看水。”
    “看水……哦,苏城就是水城,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啊。看水,水好看啊,水无情人有情,有情看水水也有情啊。”
    弯眉毛拍拍栏杆。陶羊子听着他的话,又想到了程老夫子,不免生出一点亲近的感觉来,到苏城来还没有人与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你应该是有钱人,可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没钱的。”陶羊子说。“我在这里跟着小舅过……”
    “哦,”他点点头,眼光跳闪了一下:“那么你的背包里是什么?鼓鼓的,是书?”
    就是上街,陶羊子也不愿与他的棋分开,他把棋盒放在一个布袋里,出出进进都背在身上。
    “不是。”陶羊子说:“是棋。围棋。”
    “棋?”那人像是念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你还说你不是有钱人家的?能懂围棋,玩围棋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棋靠的是时间功夫,一般人家缺的就是这个。棋还要有灵性,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方圆合天地。棋又分黑白,相合相动,呈太极之像。围棋实在是奥妙啊。”
    “你会下棋。”陶羊子有点兴奋。到苏城来后,他还没有与人下过棋,只能一个人摆着他以前与天勤下的棋。特别是最后一盘棋,他能一着不漏一着不乱地复盘出来,想着棋势的变化。然而一个人摆棋,摆久了总会觉得无聊。
    “围棋复杂,复杂。琴棋书画,都具雅趣。琴还有俗人拉一拉的,棋却非雅人所不为。真正的雅人所为啊。”
陶羊子听他满嘴文句,自然是有学问的人。不过他不会下棋,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想找人下棋,我倒是知道有一处下棋的地方。”
    “在哪儿?”
    “……在……”那人说着看着陶羊子,像是打量陶羊子是否真的会下棋。
    他下决心说出来:“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当然是有钱的官家。他会下棋,下得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棋下得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在他眼里你根本是个不会下棋的孩子,我这丑就丢大了。”
    “我很会下的。”陶羊子鼓着劲说。他微微低下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得好不好。可是他很想与人下一盘,什么有钱人家的当官的,在他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
    “那么,你告诉我,你知道围棋是怎么来的?是谁造的?”
    陶羊子望着瘦高个子弯眉毛的陌生人,觉得他懂得很多。陶羊子只会下棋,还从来没听说过围棋是从哪里来的。
    弯眉毛笑了一下:“你身背围棋,看来是喜欢围棋……喜欢但不明白,多让人遗憾……让我来告诉你,围棋是尧帝造的,知道尧吗?”
    陶羊子点点头,三皇五帝,他还是知道的。
    “尧帝的儿子丹朱脑子不灵光,尧帝造了围棋来教他,丹朱学了围棋,就变愚蠢为聪明了。”弯眉毛拍拍陶羊子的头说:“儿子啊,懂了吗?”
    陶羊子不明白他怎么会叫他儿子。陶羊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人倒真有点父亲的感觉,他又懂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清楚。
    陶羊子也就跟着他,到那个当官的会下棋的人家去。走过几座桥,穿过许多巷子。陶羊子才知道苏城竟然有这么多巷子。一路上,弯眉毛抚着他的肩。说着苏城的历史,说苏城曾有过的“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说苏城“象天法地”建筑的八大城门……弯眉毛与他说得亲热,还唱了一段有关苏城的吴歌给他听。陶羊子觉得弯眉毛懂得真多,很是佩服。
    顺着长长的曲巷走到一条沿河的街上,在一座照壁前,弯眉毛停下来。对面有两扇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一对抱鼓石。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陶羊子站在门外,就要与陌生人对弈了,他心里想着了几种布局。过了很大一会,弯眉毛与一个穿马褂的人出门来。那个人站在门口高高的门槛前望着陶羊子。弯眉毛此时长脸拉得更长了,满是悲哀的神情。陶羊子想,一定是这个当官的不屑与他下棋。
    弯眉毛大步走到陶羊子面前,不容陶羊子转身,一把抱住陶羊子,嘴里大声叫着:“儿子……”
    他抱紧了瘦瘦的陶羊子,他的胯骨硌着陶羊子的肋骨,硌得陶羊子骨头生疼。陶羊子不知所措地感受着这个陌生人父亲般的情感。
    他在陶羊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就看你的造化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似乎不忍回首,大步往巷子那头走了,也不回头看一下。
    陶羊子转过身来,见门口的那个穿马褂的人,很有气派地望着他,见他走近了,说一声:“跟着来。”回头朝门里走去。
    门厅后是一进院落,院落宽敞,有轿厅,旁边有厢房。一路铺着砖,干干净净,两边摆着盆景、花卉,错落有致。
    穿过一个厅堂,又带进了一个院落。里面院落小了一点,却精致。后面的厅堂更显雅致,用雕刻极为细腻的楠木屏门,将厅堂分隔成前后鸳鸯厅。厅堂内挂着画幅中堂,两边是对联。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古玩。陶羊子感觉到整个厅堂的装饰陈设,富贵之气逼人。他还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穿着中装长衫的人来,他有点胖乎乎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脸上笑吟吟的。胖乎乎的官老爷走近陶羊子。陶羊子这才意识到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当官的老爷。其实穿马褂的只是这里的管家。
    老爷在中间左边的太师椅坐下了,也没叫陶羊子坐,只是问着陶羊子话:多大了,读过什么样的书。陶羊子都应答了,心里想着赶快铺开棋盘来下棋。
    “好了,你带他去里面见见几位夫人吧。”
    管家应了一声。陶羊子却没动步子,心里想,还见什么夫人?当官的人家规矩真多,下棋还要见什么夫人?他这时有点腿累了,只想下完棋,走路。管家拉他的时候,他犹豫着挣脱了。
    陶羊子还是说出口来:“不要见人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管家喝了一声:“什么棋不棋,老爷面前说什么我们!”
    老爷的脸也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不是来下棋的么?”陶羊子有些慌张了,他把背在身上的棋袋拿下来,举了举。
    “什么下棋?你……你不是……你爸爸把你卖给老爷当书童的!”管家喝道,脸色变了。
    “什么爸爸?他是带我来下棋的。”这时陶羊子镇静下来,倒没了害怕。
    “我听到他在门口还叫你儿子的……”管家突然停了口,看着老爷。他毕竟经验丰富,隐隐地觉着了哪儿不对。他低声对老爷说:“他们是‘放白鸽子’的……”
    老爷眯着眼,只顾盯着陶羊子。陶羊子想到自己刚才一定是遇上了人贩子,江南叫“老拐子”的,没等再问,就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和弯眉毛交往的情况说了一遍。
    管家说:“你们敢到祁府来‘放白鸽子’!你知道老爷是什么人吗?”管家拿出一纸文书,抖动着。
    陶羊子识得文书上的字,那是一张卖身契,弯眉毛把他卖了三十块大洋。他还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有学问的、还有点父亲情感的人,竟对他做了这么丑恶狠心的事。陶羊子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许多的事是说不清的,特别是出自他一张孩子的嘴。
    陶羊子把棋袋解下来,捧着棋说:“真的,我是来下棋的。他就说找人和我下棋……”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老爷与你这个小孩子下棋?”
    祁老爷依然盯着陶羊子看着。刚才弯眉毛进来卖孩子的时候,管家生过疑问,只是祁老爷听弯眉毛说,孩子能进祁府做个奴才,也比跟着他饿死好。弯眉毛又说到祁老爷的面相是贵人相,贵不可言,孩子在祁老爷身边肯定有出息。祁老爷听得开心,并不在乎花三十块大洋收个书童。现下祁老爷心里十分气愤,整个苏城都在他祁督军掌管下,整个江南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想竟有人会骗到他的头上来。
    就在管家再去拉陶羊子的时候,祁督军看到了陶羊子手里捧的棋盒。虽然那只是一对木盒,但外表乌黑发亮,看得出来木质不差,似乎还有点眼熟。祁督军便朝管家摆了摆手,他让陶羊子走到面前来,打开棋盒。
祁督军捏一颗黑棋,朝亮处看了看,随后点头说:“好棋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口气里自然地有着一种威严。
    “棋是……我是……是我赢来的。”陶羊子一时说不清,他的脸涨红了。
    祁督军挥挥手:“把棋留下,让他走吧。”
    一时间,陶羊子如释重负,心里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威严的老爷,逃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他也清楚,他用三块大洋作赌注赢来的棋,解脱了三十元大洋的卖身契,他是太合算了。虽然他没做过生意,但在棋盘上他已培养出算棋的经验。他想挪步,但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棋盒,这是任守一留下来的棋,这副棋跟随了那么多日子,他与这棋有着了一种超乎人与物的感觉,不由得用哀求的口气对祁督军说:“老爷,你又不会下棋,还是把这副棋还给我吧!”
    管家实在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此没眼色,有多少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地献上宝贝,还怕老爷不要呢。
    “你还以为老爷在乎你这一副棋!老爷只是慈悲心肠……还不快走!”
    这时祁督军却不怒反笑了。他并不在意一副棋,多少想测试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棋。因为他不信这么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孩子会下棋。可听到孩子说自己不会下棋,不免被这个孩子激恼了。
    “好吧,我也和你赌一赌:你胜了,棋与契约你都拿走;你输了,你也别走了,棋与契约都归我。”
    陶羊子这才想到,他要是输了,他就被卖给这个老爷了。刚才他错过了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棋,再说,有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陶羊子点点头,坐在了祁老爷的对面,并伸手拿过了白棋盒,打开盒盖,随后朝祁老爷看着。一旦与对手对着,陶羊子便显着了一副棋人的风度:那意思是你可以开走下子了。
    祁督军认真看了一眼陶羊子,他被孩子的气质打动,不免收起了轻视的意念。也没说话,就在上首星位下了一子。陶羊子很沉着地捏着一颗棋子轻拍到盘上去,那是下首的星位。看这一动作,祁督军知道他是遇着一个真会下棋的孩子了。
    下了十几手,布局初步成形,陶羊子心里松开来,完全没有压力了。这个祁老爷虽然还是会下棋的,只是他和小镇上的下棋人差不多的棋路,喜欢粘子,却又少了天勤那种强横凶蛮的杀法。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占了很大的白空。
    祁督军看看不行,就投子了。
    他望着陶羊子,脸上满是笑容地问到这副棋的来历。
    陶羊子说是任先生留下的棋。他不愿称他名讳,他是一直把任守一当师尊的。祁督军问清了任先生的容貌,点头说:“是他呀。是他呀,难怪。”
    陶羊子说到某一天任先生突然就离开了小镇。
    “这个任倔头,是个桃花源里人物啊。”
    “老爷你认识他?”陶羊子问。
    “何止认识。他是躲着我……”祁督军说:“我又何尝会强求于他。”
    陶羊子不会想到,这个有钱有势的祁老爷会有什么事要求到任守一。陶羊子注意到祁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中闪烁着怒光。陶羊子有点害怕地呆呆地望着他,发现这个老爷怒起来,还是很可怕的,旁边的管家都不敢正眼看他。
    祁督军站起身来往后面走了。陶羊子呆坐了坐,收拾了棋,由管家把他从后门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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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4:42 | 显示全部楼层



    又一年的新春了,眼看新学期就要开始,却由于学费等原因,学校一时还没有落实。陶羊子有时会走到就近学校的门口去看看,他还是很想上学的。在城市学校课堂上,与很多的学生坐在一起,眼望着老师,大声地朗读着。这情景最近常常出现在梦中。
    还在寒假里,学校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陶羊子朝里看了一会,转身过来,见几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进学校,而是走向前街的公园。
    公园不大,在小街面上看,围墙也就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可陶羊子跟着进了小园门,东转一转,西转一转,就不见了那些学生,而且连路也摸不清了,转来转去,还是转在回廊砖栏、粉墙黛瓦、曲桥花窗的深深庭院中。有丝竹的乐声在回旋着,更添了一点景物的清幽之美。
    陶羊子静静地看着翠微之景,体会着这不大的方圆之间的变化,园林艺术实在是巧夺天工,似乎又隐隐地合着围棋的多重变化。
    陶羊子觉得自己的好笑了,怎么就会把园林和围棋连上了。
    待转到一个廊院,金黄色迎春花在爬满绿蔓的墙角艳艳地开着。廊道尽头一面石屏,看来路已尽了,绕过石屏却见一片开阔的水面。陶羊子看到水湾处一座水榭的美人靠,那里正散散地坐立着那几个穿校服的学生。
    他们正在排练节目,看来是为新学期开学的演出做准备。正面一位坐着的女学生手抱琵琶轻拨琴弦,弦音如水流动一般淌在绿绿池水之上,陶羊子一时身子也像浮了起来,随着轻风晃动着。
    陶羊子只是在古书古诗中知道琵琶,看这半抱在手的梨形乐器,猜它便是琵琶了,没想到它的乐声时而轻巧,时而甜美,时而婉转,时而激越,生出那么多的变化来。
    更让他目眩的是弹琵琶的女生,她半隐在琵琶之后的脸是那般的清秀,清得无一点浮尘之色,秀得融一池春水之影。她弹弦的手指是那般地轻柔,仿佛合着自然的风与自然的水,在流动,在回旋。
陶羊子是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美,异性具有了独特的色彩,深深地蚀入他的心,合着眼前的景、耳边的声,恍惚间,如入仙境,如闻仙乐。
    好些天,陶羊子再没出门,坐在房间里呆呆地对着棋盘,他曾听任守一谈过棋的境界,有上层中层与下层,他也是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人生也有上中下层,那如仙般的上层,是他只能偶尔看着,却远远隔着的。

    这天,马车在楼下,祁府管家又把陶羊子接到祁府。在这之前祁府接过他两次,都是去和祁督军下棋的。
    祁督军穿着一身戎装,正坐在厅堂,与另一位同样戎装的将军在说话。这位浓黑剑眉的将军看到个子小小的陶羊子,哈哈笑着,他的笑有点粗野狂放,大张开着嘴,声音很响。
    “这就是你说的棋才吗?这个娃娃?”
    祁督军也笑着说:“芮将军不闻天才出少年吗?只要一试便知。”
    这位芮将军又笑了一通:“祁兄棋下不过我,用个孩子来遮羞。”
    “棋如战争,胜败自有结果。”
    陶羊子在桌前与芮将军对坐了,铺开了棋盘。祁督军坐在横头观战。
    陶羊子自然地拿过白棋。
    芮将军脸一沉说:“没有人与我对子拿白棋的。”
    祁督军皱皱眉,小孩子到底不懂礼数,也不知自谦一下。他知是陶羊子习惯,也就笑说:“我和他下棋,他也是拿白棋的。棋盘上面无贵贱,棋力为上嘛。”
    祁督军转过身来对着陶羊子说:“你休要小觑了芮将军。你如胜了,我便会让你进学校,你的学费由我来出。”
    芮将军哈哈一笑:“他输了呢,是不是要罚?罚他永远不许拿白棋。”说了,拿起黑子来下了一着。
    陶羊子也就跟着下了一手。
    芮将军棋力在祁督军之上,显得大气,落子不拘一处,处处争着先。陶羊子一步一步地守着,跳几子,围几子,就形成了空。芮将军也是占着空,所以中腹之争特别激烈。
    这位将军下得霸气,只是空都是漏风的,不如陶羊子围得实在,一处处把芮将军的空逼小了。
    正下着,管家从外面带来一位军官,军官手拿着一封电文,见芮将军拈着一颗棋,没想好往哪儿投。军官急匆匆的样子,想有要事想告,只是不敢打扰。
    倒是祁督军问军官:“是否有军情禀告?”
    军官应着:“是。滁南之战战况。”
    祁督军便对芮将军说:“军情重要,将军还是先看看结果。”
    芮将军打开公文,只看了一眼。便搁在了一边,继续下棋。他进攻得厉害了,一步一步,杀机四伏。
    陶羊子应得自然,还是把白空围上了。看得出陶羊子是胜了,白棋在盘面上的空还是要多一点。
    祁督军这才说:“滁南之战到底如何了?”
    芮将军说:“滁南之战胜了。可我这一局却败了。”
    祁督军脸上阴了一下,却笑着说:“芮将军真是大将风度。战场胜败,还不及棋枰输赢来得重要。……摆酒摆酒。值得一贺啊。”
    下完了棋的陶羊子只顾等人领他走。管家要领他去偏房的时候,芮将军却一手拉住了他。
    “既然芮将军有意,你就在这儿吃吧。”祁督军说。
    摆下酒桌来。祁督军坐中,芮将军和陶羊子在两横头对坐。陶羊子还是头一次与达官贵人坐在一起吃饭。
    祁督军与芮将军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天下大事,谈来宛如剖析一棋局。祁督军问到滁南之战投入多少兵力,芮将军只简单应着,突然移杯与祁督军一碰,说:“祁兄,我们合作,你应该有所决心了吧。国家统一,先须军队统一啊。”
    这回轮到祁督军谈棋了,他指着陶羊子说:“这位江南棋童,是我所发现。听说将军战场上南北纵横,与各地高手对弈,可有如此奇才?”
    芮将军说:“天下之大,棋才自然不少。我来此地三日,你问我怎么迟迟来见你,其实我找到了一个下棋所在,苏城文化之地,当有棋坛高手。”
    祁督军说:“你说是城东余园吧,那里只是下等棋摊,下得好的也曾找来与我下过,嘿嘿嘿,棋路都俗……我这棋童,就如古代刘仲甫,奉饶天下先。”
    芮将军说:“不信我能找个杀败他的对手?”
    祁督军摇头而笑:“如果你找来南北高手,这孩子当然还嫩。”
    芮将军说:“我就要在此地找一个下胜他的。”
    祁督军说:“滁南之战刚结束,芮将军还有时间在苏城逗留?”
    芮将军说:“有棋下有棋看,就是天下第一美事。”
    陶羊子看着两个政要斗着嘴,虽然他们都笑着,语气中却如酒一般含着烈劲。

    这天下午,车在楼下等着陶羊子。会有豪华马车来接陶羊子,已成这幢楼的新闻。楼上楼下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这次马车没有送他到祁府去。而是跑在了一直朝东的宽路上,拐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巷子,在一个铁栅栏的园门边停下。
    穿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转到一幢两层的石楼下,葡萄架绿叶架下放着一张张石桌。有的桌上两个人对弈着,有的桌边一些人围看着。

    陶羊子被领进了小楼。小楼布置颇雅。楼下摆着十来张桌子,每个桌上都有棋局,对局者手边泡着绿茶,有束着围兜的伙计,手提陶壶来回续着水。陶羊子又被领上楼去,楼层高高,四边的窗都大开着,楼后入眼的便是花圃。
    在余园下棋双方输赢是有对局费的,余园的对局费也有层次,楼外是一盘一毫,多胜一子带一个铜板;楼下是一盘三毫,多胜一子带三个铜板;楼上便是一块大洋一盘了,多胜一子带一毫。
    楼上正坐着芮将军,他穿了便装,却明显有着一种军旅派头。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勤务兵。这位芮将军出生于士绅家庭,家道败落,便入下层行伍,因其作战骁勇,颇有军事才能,早年受段大帅赏识,一仗升一级,如今虽为将军,却不避草莽,很自在地出进余园。
    芮将军发了话,只要胜陶羊子一盘棋,战胜即止,他会付胜者二十块大洋。二十块大洋是何等的大赌资。芮将军选定了两位棋手,也就是这里公认的两位高手。一位叫樵斧,一位叫铁盘。
    芮将军指了樵斧下第一盘。芮将军见过他下的棋,识得他行棋是硬的一路,像樵夫的斧子一样砍杀有力。
知道余园楼上有高手对局的,都是苏城的棋手,一旦见着对局的是这么一个孩子,不免惊诧。樵斧与铁盘对看一眼,两个人的眼光都变了,一个变亮,一个变黯。
    原先芮将军指定了樵斧,铁盘还安慰自己:这第一盘棋他可以看一看樵斧对手的棋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现在看来,樵斧一准会胜棋,自然不用他出马了,他也就赚不到二十块大洋了。
    见陶羊子不客气地拿过了白棋,樵斧又与铁盘对看了一眼,两人脸色都凝重起来。他们听芮将军的口气,一定与这孩子下过,虽然芮将军没有说到棋力高下,但能悬赏二十块大洋,肯定这孩子非同一般,只怕他们都难拿到这二十块大洋的。
    陶羊子一到对局,便有着了任守一下棋时凝思的模样。
    樵斧自然不愿失去平时需要猜到的先手,下了第一步。
    下面是波澜不惊的几步布局。很快樵斧便用起了斧力,在右边上与陶羊子纠缠起来。樵斧用了一个手筋,做了一个滚打的伏着。陶羊子知道有滚打,但看来离包收还多一气,以为没事,便脱先另一处投子。没想樵斧一扑一打,把白棋打实了。到陶羊子意识到死活的时候,这几个白子便成了被征子形状,没法救了。
    陶羊子想了一会,便去左下拆了一子,是明显的引征。樵斧就手把滚打的那几个子提了。黑棋成了一片实地。更形成了一块坚实的厚势。实利太大了。
    樵斧心里想着,自己可以去买那幅《嵩山林泉图》了,他看中了书意斋的这幅画,此画形散意得,很有情趣。樵斧除了好棋,就是好画。
    铁盘摇着头,旁观的人也是一片摇头。他们没有想到官爷带来的这个孩子如此不行。眼见着盘上是黑棋占着大优,棋语说:中间一子三十目。意思便是开局的时候,中间吃到对方一子有三十目价值。现在樵斧干吃了好几个子,盘面上下可想而知。铁盘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赚二十块大洋的机会。
    樵斧落子不再像开始那么慢了,棋语说:赢棋不闹事。他一步步地抢着实地。陶羊子并没显出沮丧的样子,别人看来,这棋童根本缺乏意识棋势的能力。其实,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时,已经被方天勤吃惯了,根本不在意几个子。
    陶羊子不急不忙地把实地让给樵斧,白子飘飘忽忽地都下在外面,不知不觉中就围着一个个白空。到樵斧意识到的时候,白空已成形。盘面上只剩黑子一冲、白子一挡的官子。没有可争议之处了。
    真可谓:棋盘上的得失,瞬间变化。
    最后数下子来,黑棋在盘面上竟负了白棋半子。陶羊子胜了,胜得让樵斧十分亏心,引着了一片叹息。
    樵斧对铁盘说:“让给你了。”
    铁盘说:“承让承让。”
    倒像是他们两个下完了一盘棋,输得不服,赢得侥幸。
    只有芮将军一声不响,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说了声明天再来,下楼走了。
    桌上还叠着那二十块大洋,无人敢碰。
    第二天上午,余园石楼上,早早地站了许多的看客。昨天一局棋,不知道的人多,经看棋的人回去一传,传说到:樵斧与一个孩子在余园对局;这一局樵斧胜了能得二十块大洋;没猜先,孩子便让樵斧执黑先行;开局时樵斧白吃到一块;最后居然是孩子胜了。
    铁盘提前来到余园楼上,抱拳与一个个熟人施礼,见樵斧已在,脸色有点灰暗,想他昨夜一定没有睡好,便走近说:“樵斧兄啊,昨天你是优势意识太强了。要说嘛,换个大气的棋手,一开始你吃他那么多子,他就该投子认负了。”樵斧无话,只是摇头。铁盘走到桌边,见桌上还叠着那二十元大洋,不由伸手抓起,再一个个个地落下来,银元响着叮叮的清脆声。
    陶羊子到余园的时候,铁盘已坐在桌前。楼上站了许多看客,早先在楼下和在外面下棋的人,都上楼来了。下面的伙计也上楼来,忙着在人群中穿插倒茶。
    既是芮将军包的楼,芮将军不发言赶人,伙计也就由着人来看棋。芮将军本来就喜欢热闹,不管多少人围着,他只稳稳地坐着。
    依然是陶羊子铺下棋盘,拿过白棋。没等人发话,铁盘就下了第一手黑棋。
    铁盘与樵斧,下棋互有胜负。樵斧是力战型棋手,喜欢大砍大杀,砍杀必有漏,或者力不到位,或者有力过猛,便不如铁盘处处有暗伏、步步须占先,如此,总局数铁盘略胜得多些。棋如战场,总是按胜负论英雄的,所以排起来,铁盘要算是余园第一棋手。
    铁盘对昨天的一盘棋了然如心,知陶羊子不善手筋,起码不懂有些手筋。棋上的常用手筋铁盘自然是懂的,落子便靠着挤着陶羊子,以便施展手筋。
    然而,陶羊子昨天战后,经过一个晚上的复盘,像受到名师指点一般,自然就摸透了手筋的机巧。他避开着铁盘的缠斗,也不再上当,铁盘布的手筋伏着,还没成全,陶羊子已经闪开了,围着了自己的空。
    这一盘下得波澜不惊。铁盘每一着都投向陶羊子的地盘,以求缠打。这就合着了陶羊子与方天勤对下时的路子。铁盘丢开了自己本来的长处,在设计着一个个手筋。而陶羊子像洞悉先机,步步围在空上。走到盘面定时,谁都看得出黑棋的空亏得多,根本不用数子了。
    铁盘是完败于陶羊子。
    一片叹息声。似乎昨天胜得侥幸的陶羊子,今天胜得理直气壮。又似乎昨天他与樵斧开局时,只是一个疏忽,根本不存在他不懂简单手筋的道理。又似乎是他故意昨天让了一让,更显出他今天展示的棋力,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铁盘醒过神来,与站旁边的樵斧对视一眼,眼神依然一个亮起、一个黯下。铁盘把手里的黑子投回到盒里,脸色煞白:“佩服佩服。真可谓天才棋童啊。”
    芮将军仰面一笑:“好好,我要离开些日子。下次来时,希望能有真正的高手,胜陶羊子可得四十块大洋。”
    芮将军留了一句话后,就走了。
    好些日子里,苏城棋坛都传着余园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天才小棋手,轻易地就打败了余园的两大高手。陶羊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苏城棋坛很有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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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5:0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天夜里,陶羊子睡梦之中,被下班回来的小舅弄醒了,小舅眼中像是跳闪着五彩的光。小舅告诉陶羊子,今天有学校找到了他,说要收陶羊子入学。小舅说他找过两所学校,偏偏这所学校是不敢进的,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所有钱人才进的学校,学费很贵的。
    学校告诉小舅常得成,说祁府已代陶羊子交了学费。小舅怎么也想不明白,外甥陶羊子怎么与祁府连上了。
    这时陶羊子就把下棋的事告诉了小舅。他听祁老爷说到要给他交学费的,只是后来再没见着祁老爷,也就没把祁老爷的承诺当回事。
    小舅听了,“啊哈”地叫了一声。他没想到,外甥下棋会下出名堂来。也许是祁督军觉得外甥给他挣了面子吧。小舅听过祁督军的名头,说他在苏城大权在握,名声却并不太好。小舅对陶羊子说,这些有权的,坏事能做,好事也能做,全凭着他们高兴。看来你正对着了他的好兴致。既然有书读,还是一心去读书,少接触这些老爷,防着他们一时不高兴,翻了脸,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陶羊子便来到了苏城中学上学。这确实是一所富人家孩子进的学校。也是本地唯一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很多的学生家中都是特别有钱,根本不在乎学费的。
    很快陶羊子就显出不合群来,一身校服掩盖了他的外形,但他吃的、用的、花出手的、连同他的口音,都隔绝了他与他们。在富家子弟眼里,他是一个异类,谁也说不清他如何钻到他们之间来的。他们会在背后议论他,嘲笑他,慢慢地就不再理会他了。
    在苏城中学读书的日子里,陶羊子虽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内心早已习惯了孤独。课堂之上,他学到了与程老夫子教的不同的知识,有白话文,有翻译文,特别是理科的知识,数学一曾让他迷惑,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解题,宛如围棋定式中各种的变化。
    下了课,同学扎堆地聊天,他进不了他们的话题。这些少年谈自由,谈时装,谈流行。陶羊子都听在心中,对与钱连着的东西他不感兴趣。有关自由,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还需要争取么?
    中午,教室里只有陶羊子一个人。学生有去食堂吃饭的,有被家中车子接回去吃饭的,也有邀着几个同学在学校旁边饭馆去点菜的。陶羊子每天带一个铝制饭盒,这是楼下女人给他准备的隔夜饭菜,上学前蒸一下,天冷的时候,用棉兜裹着。
    礼拜天里,有时他会被人请到余园去,他在余园已是名人。他与人下棋,本来这就是快活的事。在余园,他每盘棋都是执白饶先,每次他都能得到几角或一块大洋。他从来没与人谈什么彩头和赌资,都是别人主动送钱给他的,他也不习惯推辞。他们还会请他吃饭,和他谈棋,他都很高兴。他的心里还在对才下完的那盘棋,进行着复盘,这也是快乐的事。
    陶羊子把钱交给楼下的女人,请女人在小舅回来的时候,多做两个菜,改善一下伙食。

    午饭以后,陶羊子便拿出随身带的棋袋,走到校园里,秋季的乔木与灌木叶在阳光下呈现着丰富光彩,一片片叶子夹杂着绿黄红褐紫多种色泽。在校园的后角,有一座太湖石假山,有一个八角亭子。特别让陶羊子适意的是亭中有一张白底青花的陶瓷方桌和四张腰鼓状的陶瓷圆凳,桌面虽然小了一点,但能铺开棋盘。
    这天中午,陶羊子正在陶瓷桌上摆着棋,一步步地摆着局部定式的变化。这时有一个女生走进亭来。这个少女很自然地走到陶羊子身边来,看着他摆棋。陶羊子一旦摆棋,便会沉入其间。然而这个少女的气息,一点淡淡清新的香气,沁入他的内心中来,使陶羊子在棋的世界中飘浮起来,恍惚摇晃着了在许多的梦里有着的色彩。
    他手下的子不免摆随手了。少女发出了轻轻的“咦”声,陶羊子不由得脸上胀胀的红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不在棋上了,很快也想到这位少女懂棋,起码看得懂棋。
    陶羊子拿起子来,重新摆着,慢慢地他发现通过少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他和她的感觉相通着,似乎很微妙。他走对或他走得不对,都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得到反应。他想到:她会下棋。陶羊子虽是少年,但他的棋龄已不短,在他不短的下棋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对棋感兴趣,更不用说会下棋了。
    陶羊子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只一眼,他眼前亮起来,像浮在一圈白光之间。她的容颜,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那样的脱俗。他见的少女太少,并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面对过。而她就在他的面前,身穿一套浅红的套裙,显得小巧窈窕的身材,眼睛明澈如水,微微眯起时含着一点迷蒙,她整个的是那么匀称,洁净,清丽。
    应该是头一回在学校见着她,却似乎又有着一点熟悉感。
    “你会下棋?”陶羊子问了这一句,一开口便觉得自己错了。他无心让对方不快。只是对着她,他有点不知所措。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笑容展开时,陶羊子感觉如轻风在水上飘拂,他恍惚中想着了一种婉转回旋的乐音。
    他一下子想起来,她便是数月前在园子里弹奏琵琶的那位少女,那时是远远见着,现在她换了一套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感觉是,又不敢认定。没想到他们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级。
    “我们……下一盘……”
    说到下棋,陶羊子也就自然了。
    女同学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拈起一颗子来的时候,微微翘着兰花指,那姿态宛如纤手拈花。陶羊子拈子的时候不免也带着了轻舒。
    她的第一步下在了星位边上高目上。
    陶羊子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第一手会下在这个位置。布局下星位的多,也有注重实地的棋手嫌星位太空,一步占不了角,便走在低一路的。然而她却下在星位外侧,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大角,让人觉得她并不会下棋。
    空空的盘面上,一颗高目的黑棋,特别醒目。可是这颗黑棋,由她下来,如仙舞于高处。陶羊子素来占在外面的,一时不知如何下子。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她。少女本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盘面,她的纤纤手指捏着一个剑诀似的,拈子伸在面前,正候着陶羊子走棋,见陶羊子久久没有下子,不由抬起眼来,正对着陶羊子愣愣的眼光。她眼中的晶亮黑眸,不由得一晃,跳闪着一抹光彩。随后她又是一笑。宛如在问:不对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细想起来,作为黑棋第一步在经纬交叉的三四点上缔角,白棋会有高挂的手段,正是她走的高目位置。棋语说:敌之要点便是我之要点。她现在先占了高目,应该说是断了对手进攻的路,按说是合乎棋理的。如果白棋再去走三四位,便双方换了形位,虽无不可,但黑棋毕竟先走一步,又走在了外面,对习惯走外面拦空的陶羊子来说,实在是不愿的。
    陶羊子一时凝思着,想了很多,这一步棋就让他想这么长时间,也还是第一次。
    陶羊子在自己下角走了一步常见的星位。
    于是黑棋又在另一个角上走了一步高目,越发显如仙舞于空。陶羊子也就再占一步星位。她便在两个黑子的中间四路下了一子,三子形成一条高高的线,有如一道似无似有的墙,又似舞着轻灵的舞姿。这是陶羊子从来没遇到过的阵势。陶羊子往往总在外围占着空,由着别人来冲。而今,黑棋已占了高处,要这样围下去,自是她围得大了。白棋只有投进黑棋的空中去,而那是陶羊子不善走也不愿走的。陶羊子不由拈了一个子,悬在棋盘上用手指旋着。
    两人就这么看着棋盘。少女的神态完全是棋手模样,越发显得自然清纯。两人低头相对,气息相闻。
    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他们也就收了盘与棋子,互相看上一眼。她的眼中又是晶莹的一闪动。
    晚上,陶羊子在房间铺开棋盘。每次下完棋,到晚他都会作一次复盘。一盘三百手左右终了的棋,他一步步复盘而来,从开局到中盘再到收官,次序一子不变。就是再差的对手所走的棋,他也会琢磨一下,哪一子的效率太低,可以改下在哪一个位置上。棋如人生,人生的路是一次性的,无法回头再来一遍。
    只是这一天,他面前的棋盘上,就只有五颗棋子,三黑两白。黑棋排着两个高目夹着边中一子。他无法认为是她不懂棋,胡乱走的。那是一种变化。棋有千变万化,但开局前几手总落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上,古代的棋人把开局四手定死在星位上,取消了星位座子后,棋手的开局落子,虽说具有了自由性,但一般来说,不是星位也便是三四小目,可是这开局多了一种位置,却添出了多少变化,而使围棋从古代式进入了现代式。陶羊子还见过方天勤第一手落在了三三上,感觉有点像孩子格局,贪实而往小里走。而这两步高目让陶羊子走进了成人的感觉,能演化出无数的可变性。连着她的形象与给他的感觉,使他发现他的前面,将有多少变化在等着,引他探出头去,带着一点新奇与迷茫。
    把棋局对应人生,孩子是布局阶段,成人是中盘阶段,老人是收官阶段。然而棋应人心,老人能把中盘当做收官来下,把棋局固定化;成人能把布局当做中盘来下,把棋局复杂化;孩子能把收官当做布局来下,把棋局简单化。
陶羊子的生活正在多变之中,他的心理,也在不知不觉中顺应着变化。他有了梦。以往他的梦多是单一的,往往一醒过来也就忘了。陶羊子能记得的,也只是梦中在下棋,梦中的棋是如何变化的,自然也记不得。而眼下的梦,有着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在黑白与浓艳中跳闪,有暗暗水塘上片片的白影,也有高空仙舞的虚境中,那晶莹眸子的闪亮。
    好些日子,陶羊子没再见到那位少女。他有点后悔,自己只顾想着与她下棋,也没有问一问她是哪一班的,更后悔的是他都没问一下她的名字。其实当时他的头脑中根本想不着什么,在与年龄相仿的异性交往方面,他一点经验都没有,特别是面对这位如同幻境中的少女,他的内心有的是慌乱与紧张。
深秋里下了几场雨,天就冷了,接下去进入了冬季。陶羊子午休时只在课堂里看书和摆棋,去校园后角的亭子已不适宜了。他不再希冀与少女的相见。来这所学校有两个学期了,原先他在私塾里学的是一脉相承数千年的中华文化,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而这所学校推行的是西学,西式教育是具体的,各门学科被一一分解开来,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割裂的,割成一片一片,就像棋盘上一块一块分隔的棋,每一块棋都有无限的天地,需要他用心去理解与思考。
    考试结束,这天,陶羊子去学校取成绩报告单。天空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雪,校园里散散地走着好多学生。
    他突然就见到了下棋的少女。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绸面棉袄,身材显得丰满了。她也看到了他,停步等着他,他走近的时候,感觉到她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飘浮着的,她的容颜与气质都是那么的清新。
    现在她就在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上浮着了两片红晕,不知是天冷的原因,还是她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的原因。陶羊子压抑着想询问她情况的急迫心情,但问出来的话依然是直冲冲的:“你……上哪儿去?”
    她没有觉得他问话的突兀,轻轻地说,她是去听学校的朗诵表演。
    陶羊子这次没有犯错,也就轻轻地问,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她朝他看一眼,似乎脸上更红了,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往教学楼里走。在这一路的说话中,陶羊子知道了她姓梅,名若云。这个名字很合她。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朗诵还没有开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偏偏又是总在他心里浮现的少女。他忍不住地告诉梅若云,说他见过她,他有点词不达意地说了那次在园林里听她弹奏琵琶的情景。
    她低着头,也告诉陶羊子,说她知道他。她的一个叔叔喜欢下棋,常去余园。是叔叔教她下的棋,也让她看了不少棋谱,只是叔叔不肯带她去余园下棋,说那里没有女孩下棋的。也是叔叔告诉她,有个叫陶羊子的少年,把余园的两大高手都杀败了。她在校园亭里看到他摆棋的时候,就想到他或许就是陶羊子。
    台上开始朗诵,学生选的多是当时白话文运动中发表的抒情诗,他们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并配着伸展的手臂动作。
    陶羊子在私塾里听程老夫子诵过《诗经》里的诗,老夫子是典型的吟,拖着韵味十足的长长声调,好像唱歌一般地吟诵着古诗。陶羊子另读过一些唐宋古诗,他喜欢的就是古诗里文字表现出来的画面,和那画面后有着一层一层深深的意境。而眼下听到的白话诗,陶羊子总觉得太白了,就像一杯白开水。
    陶羊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梅若云,他与她谈对了头,就想着把所有的话都对她说。
    梅若云用轻轻的吟诵回答他:“大海啊,你问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疑问的语言。天空啊,你答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沉默的语言。”
    陶羊子被这首诗打动了:“这首白话诗好,真好……谁写的?”
    梅若云说:“是翻译诗。印度泰戈尔写的。”
    梅若云又轻轻地吟了两首普希金与雪莱的诗。陶羊子听着梅若云吴侬之音吟出来的绵绵诗句,感觉自己好像被她声音中有着的无形云翼托着,缓缓浮上那飘飘渺渺的天空,在五彩绚丽的境界中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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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5:20 | 显示全部楼层


    过了年,一天,马车停在门下,接陶羊子去余园。这一年中,陶羊子的棋名,已从余园传开,再从苏城传至周边各县各镇。
    上了楼,陶羊子看到芮将军正在桌前坐着。他依然穿着便装,但身后站了几个腰间挎枪的人。
    芮将军说:“中原战事刚刚结束,我收到苏城来信,说当地就有能胜过陶羊子的棋手,我就赶来了。千里赶看一局棋,可别让我失望。……对手是谁?”
    这一天知道余园棋楼有对局的人不多,听此话都扭脸看着,每张面孔是熟的,不知这位棋手是谁。
    铁盘却举起一根手指来说:“也是一个与陶羊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芮将军说:“哦,倒是围棋的双子星座……你与他下过没有?棋力如何?”
    铁盘说:“棋力?也难说。只能说是棋路。棋路有相生相克。大家都看到樵斧与陶羊子下的第一盘棋。论棋力,樵斧第一斧,就把他砍得没气了,用的只是围棋的通用手筋。就此看去,任何一个懂下棋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棋力差距大。一般的人都该投子了。可是,陶羊子还是胜了。居然那样的棋局也会咸鱼翻身。就因为我们走的棋,棋路是正的。可陶羊子走的棋,棋路不正。以正应不正,我们就吃了棋路不正的亏。这亏不在棋力上,亏在棋路相克之上。只要懂他的棋路,其实不难破他的棋……”
    铁盘侃侃而谈。他本是这余园的第一高手,不想被一个孩子杀得没有气了,自然心里不平。眼下谈棋,说出来,一张嘴也如铁的,似乎让人无法不信。
    芮将军没有表情,只说了一句:“好。还是看棋吧。”
    铁盘朝楼下叫了一声。随着叫声,从楼梯走上来一个人,此人肤色黑红,一副乡下孩子模样,穿着一身新置的衣服,上衣不太合身,肩头显得有点塌。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呆,只看一眼,就认出他是方天勤。虽然时隔两年左右,方天勤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个子高了些。方天勤也朝陶羊子看一眼,本来对着这么多的人,对着这样的阵式,他有点发怵,但看到陶羊子,他的眼神便安定了。
    众人两边散开地迎着方天勤。他独自一步步走上来,走得有点迟疑。
    “就是他?”芮将军的话音中不免带点疑惑。这也是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比陶羊子要大一些,也许是体力活干多了,手脚都粗粗的,很难看出灵气来。大家本来对铁盘的棋路之说,还有点赞同的想法,现在都生了疑惑。
    铁盘看着方天勤,心里也不免有一些疑惑。方天勤是他推出的“秘密武器”,当时方天勤说他肯定能胜陶羊子,并说共同来得芮将军的四十元大洋。铁盘并不为这些钱打动,他花时间与精力安排这一次的对局,只是想挣回他余园第一高手的颜面。他与方天勤对过局,这孩子棋力不弱,但要说肯定能胜陶羊子,他也有点说不准。
    到这当口,铁盘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家都不相信,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可大家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光,就会发现,他们俩认识……是不是?”
    铁盘对着陶羊子问。陶羊子点点头,朝方天勤说了一句:“天勤,你也来了。”
    方天勤也点点头,他的脸上表情平板。
    铁盘心定了,又问陶羊子:“听说,他和你住在一个镇上?他和你下过很多很多盘棋,是不是基本上都是他胜了?”
    陶羊子应了一声:“是。”
    这一声应,引动楼上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对这个黑脸的乡下孩子另眼相看了。这些日子,陶羊子是“奉饶天下先”,还没输过一盘。是什么样的镇,竟然出了两个高手,偏偏还都是孩子。
    对这个乡下男孩所说的,铁盘本来将信将疑。陶羊子竟应着了,铁盘不免声音抬高了:“那么好,要你自认棋力不如他,你当然不会答应。以前你们谁胜谁负、胜多胜少别人都没看到。现在你们当众公平地下一盘,就在这里定个胜负。”
    陶羊子倒没惊慌,眼望着方天勤,看得出方天勤还有些拘谨。他想问方天勤是怎么会到苏城来的?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还在任守一的园子里住着么?镇上都怎么样了?他下棋下得多吗?
    想到下棋,虽然铁盘说方天勤以前老胜他,但他临走时的最后一盘,两人用足心思,还是他胜了。这两年来,他与好些棋手下过,加上复盘,对棋路是熟得多了,他有信心不会输给方天勤。
    陶羊子拿出棋盒放在桌上,并铺开棋盘,对方天勤说:“来,我们下。”仿佛还像以前两个人在任家院里石桌上对弈似的。
    大家都等着棋盘上落子。方天勤却一动不动,只朝铁盘看着。铁盘突然想起来似的,伸出手来按在棋盘上方:“慢。”
    大家都弄不清缘故。铁盘说:“我说过,要公平下棋。公平嘛……就是这副棋是陶羊子的,是他熟悉的。大家都知道对棋具熟与不熟,存在一点便宜与吃亏的……方天勤同意用这副棋。但下面轮到方天勤来提条件了。”
    一时无声。大家都是下棋的,心里懂得下棋的规矩。下棋的规矩很简单,没有说能用哪副棋和不能用哪副棋。棋子有玻璃子、石子、云子,棋盘有纸头的、木头的、石头的。对自己用惯的棋,多少会有一点熟悉感,多了一点适应的心理。但有的人根本不在意用谁的棋,下棋靠实力,在棋盘上走几步,盘与棋便看熟了,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下棋嘛,其实不存在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条件。那么,方天勤到底要什么公平的条件呢?行棋之前最大的条件,便是谁占先,走黑棋下第一步。一般都是猜先。这个先手黑棋,倒不是小事,占着先手一开始便顺着自己的棋路。平手下棋,嘴里自谦着,都抢着走黑棋。棋的先手是最重要的。棋语说:宁弃三子不失一先。
    不过眼下又似乎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陶羊子与谁下棋都拿白棋。刚才陶羊子说了一声:我们下棋吧。他已经把白棋盒拿到了自己的手边。剩下来,如说还有什么条件的话,那就是黑棋先行不贴子,更有黑棋先行白棋倒贴子的,那就不是公平的棋力比试,是高手与低手对弈,让子的方式了。
    没待大家想问什么条件的时候,方天勤突然站起身来,伸手过去把陶羊子手边的棋盒拿到自己手上,嘴里说:“我下白棋!”
    大家愣了一下,不免都笑了。连芮将军也笑了。天勤个子高了一些,可还是个孩子,他几乎是一只手撑在桌上,才从对面夺过棋盒来。那动作之迅速,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棋局上的身形,让人越发觉得这一对孩子棋赛的怪异。想要公平,居然只是抢后手下棋的白子,只有孩子间的比试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莫名其妙。笑一动头,越想越好笑,后来声音就是大笑了。
    也许铁盘没有听方天勤说过要求是什么,当他看到方天勤抢过白棋,也有点目瞪口呆。
    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两个棋童接下来走的棋局。就看着白棋在棋盘上步步紧逼,围着很大的空。而黑棋听任白空的扩大,似乎想避开着白棋。整盘棋几乎没有战斗,只有逼近与退缩。
    陶羊子是下棋以来第一次拿黑棋,他习惯是走白棋拓空,并不在意黑棋的缠杀。在他的意识中,还是自己走白棋,发现放下去的是黑棋时,不免就会退缩。恍惚童年的他,站在塘水前,脚踩在黑泥之中,只见母亲身形的一片白光在黑蒙蒙的塘水之上摇晃着,最后隐入了黑暗的世界中……
    一时间,他想帮白棋拓空,他忘了自己是与方天勤在下棋,也忘了有那么多的棋手在旁观,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盘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像是帮别人应着棋。
    黑棋完败。到填完最后一个单官,谁都看得出来,白空将近有黑空的两倍还多。所有的人仿佛一直在看一盘很奇怪的排子,没有任何的战斗,一直排到白空无限而黑空一点。
    铁盘高声喊:“白胜。没有异议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这时才醒悟过来地看着棋盘,似乎还不明白是他走的黑棋。
    方天勤一把就将桌上叠着的四十块大洋抓到手上,随后看看周围人的眼光,又一下子撸到了自己的怀里。两个棋童的表现让周围的人一阵哄笑,仿佛是芮将军花四十块大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
    芮将军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这算下的什么棋!”便由几个便衣兵士簇拥着下楼走了。
    陶羊子依然对着眼前的棋盘。
    棋子收了,陶羊子对着空棋盘,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一盘棋是如何下的。以往他一连下几盘棋,到晚都能一一复盘。眼下似乎围棋一下子离他很远,只有着强烈的黑棋与白棋的感觉。黑棋是那么的刺眼。
    一年以来,陶羊子几次被请到余园,来往都有人力车接送,来后便是下棋,谁都愿意与高手对弈。也有人主动照应他吃饭照应他休息。经他与方天勤的那一盘棋后,陶羊子在余园棋手的眼中,变了一个模样。他们看他独自坐在空棋盘前,像是看着一个棋坛的怪物。
    余园的棋手们还在疑惑,那个农家少年怎么就下胜了陶羊子?陶羊子来余园的几次下棋,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对局时的神态与风范,无不显示着棋手的沉稳。而那个农家少年根本不像个棋手,像个干苦力的,一旦得胜拿了四十块钱大洋立刻就走了,生怕别人反悔似的,又像是怕别人要打劫他似的,连与熟悉的乡亲陶羊子也没打个招呼。
    不免有人想到:这两个少年本是想法简单,只是为了得到芮将军的四十块大洋。那份钱是赏给胜陶羊子的棋手的,陶羊子即使胜了也是拿不到赏钱的,于是就串通了那个农家少年,来赢这份赏钱。棋手之间形成赌局,故意输棋,也常会有。但多数棋手对此是不屑的。如真是这样,这个陶羊子也实在是小人不懂事,自毁棋名了。
    后来,重回棋楼的铁盘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说与他对局一盘。铁盘拿过了白棋,等着陶羊子下棋。陶羊子稀里糊涂地在盘上下了一子。此后,白棋依然像水似的漫过来,黑棋只顾在盘上退让。很快,这一盘棋陶羊子就输掉了。
    接下去,以前曾经输给陶羊子的棋手,都上来抢着用白棋与陶羊子下。平素陶羊子也不问对手,谁与他下,他都认真下棋。因为他喜欢下棋。现在自然也是无可推托的,几乎是无意识地一盘盘下着。只是一点下棋的灵性都没有了,下了一天的棋,一盘都没胜。都是完败。明显败了,还是认真地坐在棋盘前,一步一步地下着。完全不在意被以往输棋的他们,凌辱似的出气。
    只有樵斧没有上场,他在桌边看了两盘,不再看下去,离开的时候,仰面长长地叹息一声,从此就不再下棋。

    出了余园,天已晚了,回家的路,没有车送他。他一步步走着,就像刚才走着的一步步棋,走得累乏,走得无趣,走得茫然。他感受到了胜负的沉重,感受到了直入内心的痛苦。过去的多少年中,棋给他排解孤独,给他快乐。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也曾多少月中没胜一盘,输掉了他好些铜板,但他并没有实在的输棋感觉。胜负对他来说,只是下棋的一时结果,无关乎什么。而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输棋。输的感觉,是连着痛苦的。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所以就与孩子时的感觉不同了?以往的胜负只在两个人中间,而现在的胜负是呈现在许多人的面前。
    他是一个大人了,刚才他一边输棋一边听着那些嘲弄的口吻,实在难以承受。大人世界什么都不再单纯,棋对大人来说,也不单纯是棋,除了物质的赌资外,还连着精神的得意与懊丧。他在苏城的下棋,胜便不光是胜,还连着许多实际的好处。既然胜棋连着了荣,那么输棋也自然就连着辱。他经历了那么多胜的快乐,那么他自然会感受到败的痛苦。
    陶羊子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复杂滋味。待他拖着步子走回公寓时,楼下的女人正站在楼道门口,冲他说着什么,他依然恍惚着,一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随后楼下的女人冲到他的面前,大声朝他叫着:“你舅舅被车压了!”
    喊声进入他的听觉,与意识似乎还隔离着。原来人感觉的六根都是通的,但陶羊子自这一刻起,生出了隔离。
心与世相隔,融通在何时?好久,陶羊子才弄明白楼下女人叫的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赶到城东的协和医院。只见小舅在观察室的病床上直直地躺着,门口蹲着那个肇事者。他是从乡村进城送棉花的,驾着一辆马车,在市口上,那马不知怎么突然就受了惊,奔跑起来,撞上了常得成的脚踏车。常得成约着女友要去郊游,不料被惊马撞倒在地,车轮沉沉地碾过他的脚踏车,马蹄又重重地踏上了他的脊背。
肇事者是给他姨父家赶马车,才赶了几天,还没熟悉驾马就出了事。幸好姨父家开着小厂,有点财产,并懂得人命关天,答应了出医疗费。
    陶羊子到的时候,常得成刚苏醒过来,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小舅见着陶羊子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告诉家里。
    常得成把家里分给他的财产都变卖了,一心到城里来,他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
    陶羊子懂得小舅不想让大舅和小镇上的人知道此事的心情。小舅喜欢城市里有许多的人,有许多的房子,有许多的车,有许多的女人,有许多的活动。他喜欢热闹,他迷惑城市里的色彩,然而此刻他却独自躺倒在周围一片单调白色的医院病床上。
    往日精力充沛的小舅,现在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似乎失去了任何的生气。对着小舅,对着这个在世上最喜爱他的亲人,陶羊子想说点什么。但一天中一连串的输棋,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舅受伤消息,一时间两个打击融在了一起,他精神一时没恢复过来,整个脑子都是木木的。
    小舅反而安慰他说:不要紧的,在西式医院里,只要检查出我伤在哪里,就是骨头断了也是可以接起来的。
    这一夜,陶羊子一直陪着小舅,小舅与他说了好多话,谈人生,谈社会,谈家庭,谈生活,谈哲理,谈宗教。陶羊子都记不清具体到底谈的是什么了。小舅谈累了,就闭上眼睛睡去。陶羊子也靠坐在床边闭闭眼,可是一闭眼,便是满盘的黑棋蔓延着,朦胧中,小舅走上楼来,蓦然发现他浑身都沾满着一颗颗黑棋……这时就听到小舅的咳嗽声,陶羊子睁开眼来,给小舅喂几口水。小舅是疼醒了,他继续用与陶羊子谈话来转移感觉。
    第二天上午,陶羊子外出买早点回来,看到小舅的女友正坐在小舅的床头,低着头在哭。小舅眼睛红红的,面容呆板板的。陶羊子还没见小舅哭过。他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
    人投到世上来,就像是一颗棋子。每一颗棋投到棋盘上都是想起作用的。人投到世上,是不是投的时候也有作用呢?也许很快上苍就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听任人自己去面对着宿命。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刻,她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埋到小舅身上去。而小舅的手脚都不能动,只有头能转动。小舅就用他能转动的头不住地转动着。
    陶羊子想到那次她到公寓楼上来。她穿着一条裙子,显着修长的腿。她的容貌并不怎么漂亮,但她的身材特别好,走起路来特别轻盈,在楼道上响着清脆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映着明媚的阳光。
    陶羊子看到她与小舅一出门,两个人便在门口相拥相吻。这就是城市里的男女。陶羊子有点脸红,他是为小舅脸红的。
    这一次以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常得成转到了几个人一间的病房里,脸色一天天地变白。一个现实的问题逼近前来,常得成不再有工资,也就没有了生活费。肇事者给了一笔医药治疗费,就不再出现,原先答应会给一定生活费用的话落了空。虽然还有一些朋友给常得成送来钱,但要维持下去已属不易,再要管陶羊子的生活就肯定不够了。
    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危机,就在小舅受伤的第一天晚上谈话中,陶羊子知道了江北陶家曾与小舅有个协议,就是只供陶羊子生活费到十六岁。十六岁成人,陶家就不再负担他了。
    也就是说,现在陶羊子不会再有生活来源:没有陶家的生活费,也不能靠小舅。陶羊子想到,他是大人了,他应该自谋生路,他也想担负起小舅的生活。
    找工作需要人介绍。陶羊子想来想去,这时候他才发现社会上层所具有的力量。在苏城他所认识的上层人物只有祁老爷。他来到了祁府,管家却在门口把他拦住了,说老爷哪有时间见你。陶羊子涨红着脸说到小舅受了伤,希望能在祁府做一点事。
    管家盯他看着,说:“你会做什么呢?”
    陶羊子一时应答不上来。管家回转身去,陶羊子听他边走边说:“做个棋童吧,就只会给祁府丢脸。”
    世态炎凉,这个词,陶羊子这时才清楚它的含义。他眼前仿佛有着偌大的两个棋,祁府管家与其他人的面容,笑着的脸与板着的脸,便是这黑白两颗棋子,在翻动,如太极图一般地旋转着。
    学校也没有开学的通知来。陶羊子已经清楚他与那富家子弟的学校再也无缘了。于是陶羊子做了报童。卖完了报,他就去医院陪小舅。
    陶羊子去医院之前,用卖报赚的钱买了一块烧饼,并煮了一碗鸡蛋汤。短短的日子中,他已经习惯了计划过日子,再不像以前不在意钱,而是一分一角都珍惜着,像计算棋局一样,细细地安排着生活。
    他用鸡蛋汤把烧饼泡得软软的,喂着小舅。汤汁从常得成的嘴角溢出来,他歪了歪嘴来吸那点点汤汁。这些天,常得成只有用头的动作来应付一切。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小舅的动作,过去活动力那么强的小舅,几乎无法动弹了,像被困着只有一口气的一团棋子。人生沉重的感觉不免透进陶羊子的内心里来。
    真是棋如人生。棋局与人生,似乎都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这力量也会一下子失去。小舅因为身体的倒垮而失去了人生的力量,他是因为精神的倒垮而失去了棋局的力量。
    小舅喜欢西学,总说一些西方哲理性的话,以前对小舅的话,他总是半懂不懂。这一刻他懂了,仿佛心里开了一扇门,穿过这一扇门,他从孩子走进了成人。
    他只能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小舅与他谈起了江北陶家,说到了他的父亲。陶家的祖上经营商铺生意一曾做得很大,近几辈开始败落,到陶羊子父亲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人。陶羊子的伯父迷上了妓院,一晚找上四五个妓女同床,一并排光着身在床上横着,陶羊子的伯父就在她们身上滚来滚去,分到的家产很快就败掉了,最后用一根绳子悬了梁。陶羊子的父亲聪明潇洒,却也不喜欢做生意,只想挤入政界,去了北京就失踪了,传说是另有了女人,其实很有可能是被政敌害了。这一切小舅仿佛是随意地谈起来的,陶羊子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小舅不再把他当孩子,成人的门打开来,他身后的一切不再朦胧,他身前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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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一场南方进伐北方的战争打响了。好些天,《苏城报》连续刊登有关战争的进程,报纸很好卖。
    城南一家歌舞厅门外的宽檐下,摆着一个流动的小摊。歌舞厅都是晚上营业,白天里大门紧闭,常有小摊铺着。这一天,陶羊子看到摆摊的是个老头,铺着的摊布上,有几包烟,还摆着一个围棋盘,盘上布的是珍珑棋局。
    自从余园下棋连败,接着小舅受伤住院后,陶羊子再没接触过棋,也根本没有动过棋的念头。蓦然看到棋局,近乎怀旧的熟悉感觉不禁扑面而来,实在挪不动步子了。
    珍珑棋局摆的是四个死活题,分摆在棋盘的四个角上。旁边一张纸上写着:入局者破出四题者得钱二十,入局者破不出四题者输钱一十。
    十个铜板对陶羊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他一天卖报只得钱二十。但棋局吸引着他,他无法抗拒棋的诱惑。
    四角的棋局棋子不多,看来简单。陶羊子默默地算了一下:第一题容易破。第二题有点奥妙,但想到一着“倒脱靴”,也不是很难。在第三题上,他想了好长时间。自下棋以来,陶羊子多于大局的思索,这样具体列出来的死活题,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不擅长这个,心想要是方天勤来破题,也许不是难事。但是前两题的破解让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下棋的快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忘记了卖报和医院里的小舅,只顾思想下去,死活题拓宽着他的想象能力、复盘能力和空间的计算能力。
    那个摆摊的老头戴着一副墨镜,只顾懒洋洋地闭着眼,任人在一边看,似乎一万个人围着,他也不动声色。他像是个垂钓者,只待鱼来入局上钩。
    想了好半天,陶羊子终于想到了其中关键处底线爬的一着。在对局时,非到官子阶段,一般人是不会想到底线去下子的。而在珍珑棋局中,在人所不想之上出奇招,底线往往却是要领,陶羊子不免在心里击掌暗赞,为自己的算路,也为这棋局的妙处。
    眼光进入第四题。陶羊子的兴致完全上来了,已到不解题无法摆脱了。蓦一看去,此题似乎比前面三题还要容易。陶羊子真想立时唤醒老头入局一试。但他毕竟走惯了棋,在棋局中形成反复考虑的耐心。再一盘算,发现黑棋还有还击之处,依然能成活。再从另一处着手,似乎处处都能置黑于死,但只须细想去,黑棋又都有做活的办法,一层一层的,妙处接着妙处。
    反复推想,陶羊子发现黑棋怎么也都能做活,白棋纵然有千种变化,黑棋靠一个底线的手筋妙着,便能吃光白棋投入之子,吃了白子,围棋自然就成活了。陶羊子已经想了十几种变化,每一个变化中又都有着十来种变化,他把所有变化都变化了,还是无法想出让黑棋死的可能。可是珍珑棋局做的是死活题,必须吃了黑棋才得胜。
    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老头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陶羊子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一个下午了,还有几份报没卖掉。
    老头猫着腰,伸手像要收起棋局。陶羊子忍不住伸手拦了一拦。老头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指写着说明的纸,意思是提醒入局者,输赢是有代价的。
    陶羊子这才认真看老头一眼,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蓝色墨镜,他的头发很怪,像是从脑中心百会穴上分开,蓬散下来,耷到前额上,还有几缕耷在镜面上。他只是低着头,下巴隐在了前襟间。
    “小哥莫非要入局?”
    入局者执白棋,而摆局者便执黑棋对应。白棋先行,必须将所有黑棋杀死。
    陶羊子说:“不,我还破不了第四题。”
    老头点点头,又去收盘。那意思是你破不了题又不入局,还说什么?
    陶羊子又拦了一拦,老头的手在棋盘上空停下了。
    老头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看不清他在墨镜后的眼光,但他知道肯定是诧异的神情。
    “这第四局棋真能破局?”陶羊子嗫嚅地说。他明知自己问得不对。
    老头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不快,却含着了一点嘲讽:“如不能破,你以为我老是在诓骗钱财么?”
    陶羊子慌乱地直摇着头:“不,不不不,当然不是。”陶羊子想到了余园中铁盘说到的“棋力”两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棋力不够。
    “是我……棋力……是棋力弱。我实在破不了,还请指教。”
    “指教?”老头声音中更添了一层嘲讽:“我老是靠着这棋局吃饭糊口的,你看棋半天,不入局一盘,我一个钱都赚不到。可你却还要我指教,我又不是你师父,又何必教你……”话里明显是让陶羊子觉得自己非分。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拿出所有卖报的钱给他,只求得破解棋局之法。只是陶羊子很快想到:他是靠最后一个难局糊口的,能摆出这局棋,自是不易,又如何可以提这过分要求。可是陶羊子眼看着棋局,想来想去都是无法破解。对他来说,有棋盘和没有棋盘,有实子与没实子,在计算上来说,并无差异,可眼前看得明白,却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对破局的妙处实在心痒,就想得到所解,说什么也不想放手。
    陶羊子已钻了进去,知道这死活题里面学问之大,更想着老头棋力肯定高深,非同一般,要不如何能摆此棋局,于是便说:“还请您老收我为徒。”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还是非分,俗话说:教了徒弟饿了师父。他又何必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师父的。
    老头收了手:“你真要拜我为师?”
    陶羊子听老头口气,似乎是想接受他为徒,心里高兴,叫一声:“师父在上……”便想拜倒下去。
    “慢来!”老头用手托住了他的身子。“拜师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须到一安静之处,再行拜师之礼……这样吧,你如诚心有拜师之意,明天早早地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陶羊子有点喜出望外地应着,看着老头收摊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羊子去报社抱了报,便来到城南歌舞厅前,只见老头已坐那里,依然半闭着眼。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应话说:“哪有徒弟比师父迟来的。看你便无诚心。”
    陶羊子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老头说了一句:“明早再来。”又闭上眼睛。陶羊子只有走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一直在小舅那里,到医院查床后熄灯,他才离开。一径走到城南歌舞厅前。他想到摆棋局的老头,想着他将成为他的师父,不免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这亲近感本来就存在着,有天生的师徒缘。随后他又去想那个无法破解的珍珑棋局,想到深处妙处,竟一点没有睡意。

    黎明之前,街道仍沉在睡梦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陶羊子在朦胧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力车的声息,车夫的小跑与牵在后面的车轮声。响声转到街角时,陶羊子发现那辆人力车迎面而来,一直到身旁的街边停下。人力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少女。
    少女一径朝他走来。陶羊子仰望着这个少女,少女背着路灯的光亮,面容隐在暗色中。陶羊子看不清她的模样。
    女孩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陶羊子有点诧异,不知她何意,只顾眼看着她。只听少女一笑,虽轻且脆。
    “见了我,你还不起来。”
    陶羊子翻身站了起来,旁视无人,少女自然是对他说的。
    “你跟我走吧。”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笑。陶羊子在学校里见到的女生都是有着距离,不随便说话的。而眼前的少女与她们的年龄相仿,却显得特别大方。
    “我在……等师父呢。”陶羊子说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清,少女怎么会懂得“等师父”的事。
    少女笑声响了一点,说:“就是你师父让我来领你去的。”
    陶羊子弄不清暗夜里如何来了这么一个少女,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如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少女说着转过身去,移步就走动了。
    陶羊子跟了一步,嘴里说:“你……真是师父叫你来带我的吗?”
    “信不信由你。”
    听到这个话,陶羊子不由动快了步子。听起来,少女的话很像师父的口气。虽然接触不多,陶羊子已经发现老头师父是一个怪人。
    紧走两步,陶羊子靠近了少女身后。陶羊子从小受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还不习惯与少女并肩,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那少女慢了一点步子,等他并肩。陶羊子更放慢一点脚步,还是跟在身后。那少女爽性停步,等着他上前来。
    陶羊子还是差了小半步站着。
    一对少男少女就这么对站着。少女半个身影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巷外的灯影下,朦朦胧胧的,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
    “你过来。”少女命令着他。陶羊子觉得头脑晕晕的,又走近了一点,只顾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我啊。”少女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像是捉弄人的笑。
    陶羊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一张笑吟吟的少女的脸。
    声音里又有着一点他感觉到的熟稔。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少女半伏着身,笑得颤颤颠颠的,仿佛要靠到他的身上来。
    陶羊子退后一步,仔细看去。想起来:她是任秋。
    陶羊子这就放心地跟她去了。
    这时的任秋完全露着过去的神情,靠近着他,用低低的怕吵醒周围的声音与他不住地说着话。她说他见了女人却还像原来那样腼腆。她说到“女人”两个字那么自然,显然她已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了。
    陶羊子几乎插不上口。他最想问的,是她的父亲任守一在哪里。他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老头师父叫她来接人的。又是怎么会叫她来接人的?他刚问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他,只顾说着她自己的。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水边的巷子,过了桥,又穿行在另一条细巷中。似乎她熟悉这里的一切。陶羊子走街穿巷卖报,也没熟悉这么多的城市巷子。
    “你知道吗,我见到天勤了。他现在可神气了。一副乡下人的黑模样,却穿得格格正正的,时髦得来。看人的眼光也不同了。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不像你,我不对你说,你还是认不得我,想来是根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任秋带着一点轻嗔的口吻。陶羊子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像在城里呆久了,什么话也敢说。他说我不像小时候的我了,说我漂亮,还有……嘴巴甜得来。原来他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是乡下人的土腔调……”
    陶羊子想到,方天勤那天在余园当众赢了棋,也许现在会被一些有钱的棋手请去下棋,就像当初有车来接自己一样。
    “他现在有点派头了。人是衣装,佛是金装嘛……还说要跟我去见我阿爹。我阿爹是不让我带人去的。我说办一个事,最多一个钟头,就来领他去。他还是被我骗了。我躲在旁边看他。他等了我一刻钟就走了。”
    她说着笑着,但笑声中,又夹着一点埋怨。方天勤当然不会像陶羊子这样等人等上一夜的。
    “你爹爹呢……”陶羊子好不容易问了这半句。
    “走吧走吧。你就只晓得问我阿爹。”
    任秋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夹着埋怨。少女的埋怨中也有着微嗔的意味。陶羊子只有不说话跟着她走。
    任秋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吧,我阿爹有满洲正黄旗人血统。只是听到辫子军进京,他叹了口气,就剪了辫子……”
    说话间,他们走在一座小石桥上,这里已到城市外缘。只见桥那边有一丛竹子,竹子那头临水处有着一间木屋。
    眼前天已开始亮了,陶羊子一眼看到木屋的后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转过脸来,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很特别地从头顶百会穴处耷落下来,遮着半边眼镜。认出这正是陶羊子要拜的师父。陶羊子一直和任秋在聊着她与她爹爹,已忘了是老头师父让她带他来的了。
    陶羊子赶上前去,在老头面前曲身跪下,口中说着:“师父在上……”
    老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头发朝后一翻,就手将眼镜摘下来,陶羊子看得仔细,原来此人便是任守一。
    任秋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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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05 | 显示全部楼层



    陶羊子悄悄地细看任守一,他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的发型变化较大,剪成了葫芦式齐颈一圈。他清癯的脸上依然刻着深深的皱纹。
    这时,任守一静静地听陶羊子说着别后的经历。陶羊子说到了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说到了随小舅来苏城,说到了被拐骗,说到了祁督军……说到祁督军时,任守一点点头。
    “师父认识祁老爷?”
    “是。何止认识。这一番变故也都由他而起。”任守一叹了一声。
    任守一便谈起了祁督军。任守一在西城之时,在一家浴室中,认识了一个低层军官。两个人赤裸相对,赤诚相见。当时任守一也只是三十来岁,风华之年,听祁督军的谈吐不一般,且脸生贵相。任守一正学了五行之术,有好些天,祁督军都缠着他给算算。于是任守一仔细地给祁督军看了相,并帮他算了生辰八字。归结起来,说他人生中有十年贵命,可掌一方权势,走的应该是军政一体之路,并说他宜在东方显贵。
    一切如任守一所算,祁督军走了军政的路,在军阀混战之期,飞跃上升为督军,最后在苏城站稳,雄踞江南。正因为任守一几乎每一句话都算准了,祁督军派人到处寻找任守一,要立他为军师,如刘伯温于朱元璋,如诸葛亮于刘备,时时给他算个吉凶祸福。任守一实在不喜好做谋臣之事,只愿做陶渊明立身在山水之间,便躲到了小镇。后来祁督军还是打听到了任守一的所在。任守一就急急避开,这也就是他那次突然离小镇而去的缘故。
    “既然祁老爷欣赏,为什么不就随他呢?”
    任守一摇着头说:“祁督军此人,可以共平等,不能与他共高下的。平等相处时,还够朋友,他也虚心。一旦权势高下,他很在乎面子。他是主子你是幕宾,就不好相处了,受不了他高处向下看人的眼光。”
    陶羊子想了想,感觉到任守一说对了。祁督军很有派头的,他从不留陶羊子在一桌吃饭,也不去余园下棋。
    “其实,祁督军也不是个长久之人。我算他只有十年贵运,当时看他似烈火烹油之势,福尽祸已伏……眼下便有兵祸。”任守一捏起三个指头来,仿佛便是一个通晓世事的术士。
    “在他身边的人终将作鸟兽散。时不久,不久矣。”任守一说时微微转着脑袋。
    “那么你们怎么还到苏城来呢?”
    任守一明白他问的是:既然要避开祁督军,如何又到了祁督军住的城市?
    “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危险中心,越是安全。再说,我也离不开江南之地。”
    陶羊子从小学的是孔孟之书,是敬鬼神而远之,畏天命而尽人事。但短短人生已有大起落的变故,再加上小舅于大难后的所悟之说,心里便存着一点宿命的感受,只是对命运之力总有着一点疑惑,便不由问:“这看相算命之事,真的灵验?”
    任守一正容而道:“一切皆有定数,岂可不信?”说得陶羊子不由坐直了身子。
    任守一却大笑起来:“信乎?不信乎……”他的笑又含着了对神神道道的大不敬。陶羊子实在弄不清他的玄机。
    “那么,替我算算,好么?”陶羊子嗫嚅地说。
    “为什么?”
    “你是我师父嘛。”陶羊子这句话学着了师父带着了一点狡黠。
    任守一笑说:“好好。”他仔细地看着陶羊子,直看得陶羊子脸上有点痒痒还不敢动弹。
    随后任守一又笑起来,笑得狂放。
    任守一说:“你啊,一生波折,但终成正果。”
    陶羊子睁着眼,等着任守一说下去。任守一却在竹椅上埋了埋身子,不再说话。
    “没了?”
    “没了。”任守一说。
    陶羊子说:“就这个……看来师父还是不想给我算。不过,想起来,也别算。我眼下什么都不好,怕前途也说不出个好来。再想,如果一切算定了,都按着算准了的去走,也没意思。就像下棋,黑棋与白棋都摆定了,就算有个劫争,打来打去,可结果也是摆明的,那还用得着下什么棋?”
    任守一说:“已经不能把你当小孩子了。几年不见,羊子已成大人了,说得很有层次。……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陶羊子说:“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师父,这算命到底是不是有道理?如果有理,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已有定数?比如我小舅的受伤也是注定的?如果无理,如何来的看相算命术?我想过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希望有定数,要不,人作善作恶都无顾忌,又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任守一颔首道:“问得好,真是士别三日……”他的话里又似乎含着些许揶揄。
    “师父与你谈一谈。算命与看相,都以阴阳五行为底。东方的古代理论,讲究的便是天人合一。宇宙、人世、万物,都合一,为太极。这太极生两仪,分作阴阳,这阴阳中又生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还化为年月组合,分阴阳为天干地支……”
    陶羊子听得半懂不懂,此时插话:“地支便是生肖吧?就听人说,今年是兔年。”
    “今年是丁卯年,卯为兔。今年生人属兔。”
    这一天之中,任守一细细地谈着阴阳五行,又化开去谈到人生社会,并有问必答。似乎要将几十年学问都教给这个徒弟,却忘了教棋。
    任守一谈到五行之动与人生参商。人一生下来,生在五行的一个流动坐标上,便禀的是此特定的五行之气。谈命理,谈面相,都离不开五行生克。
    任守一高谈阔论,仿佛是一个雄辩的数学家。
    陶羊子问:五行之说到底有多少可信的?
    任守一说,其实五行之说,实用的在中医。中医说阴阳辨证,说五行生克:心为火为赤色,肝为木为青色,肾为水为黑色,脾为土为黄色,肺为金为白色。用的依然是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比如头昏诊为心火上升,用药不一定是治心,而是补肾,肾水旺,于是心火自然清了,因为水能克火。此谓治本。
中医得以流传,乃是实用。而命理测人,数十年才得证明。多少显得玄,玄而又玄。本来命运之大,一个坐标如何测得定,测得尽?
    这一天陶羊子没去卖报,一直听任守一谈到晚上。任守一谈到最后,说了一句:五行命理,也许只是屠龙之术,我只是早年学了,如今来谈只是习惯。人生复杂又如何用一个五行能框住?人世变化,五行只是一个测之角度,无非是管锥之见,你年轻,懂一点就可以,本来就是不可全信的东西。命运肯定有着某种定数,也许流行数千年的五行说,凭经验能窥测一点。对此闭着眼睛,是为庸人;迷在此间,则为愚人。
    第二天,陶羊子卖完报,去医院看小舅。任秋已在那里,任守一让她带了一篮水果,还有一本手抄的《心经》。
    两人和常得成聊了一会天,主要是任秋在说话,说这几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在家里说话不多,一副乖巧的样子,而在外面,话如山中的流水,活泼泼地跳动着。
    常得成先是微笑地听着,慢慢地眼皮垂落下来。任秋不再说话,等常得成闭眼睡了,任秋和陶羊子悄悄起身离开。出医院的门时,任秋双眼红红地说,小舅要死了。陶羊子觉得她的话惊心,但清楚她说的是真话。
    任秋接着说,她很喜欢小舅,小舅也说人生的道理,道理也很大,但是很实在。她说她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脑子这么聪明的小舅却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陶羊子对任秋的话很有同感,他望着小舅的时候,也常常会有这样悲哀的感受。
    任秋在任守一的身边,接受的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可她喜欢的却是小舅带有西方哲理的话。陶羊子觉得很奇怪的。
    “现在去哪里?”站在医院门口台阶上的任秋问。
    “去你家……师父教我啊。”
    “你还想听阿爹讲五行啊?你听得懂吗?你信吗?你觉得有意思吗?”任秋一连串地问。
    “我不怎么懂,可我相信师父的话……你不相信你阿爹吗?”
    任秋一步一跳地下着台阶,她的身形活泼泼的。她在台阶下等陶羊子走到身边,说:“阿爹最聪明了,很多的事,阿爹都能早早地猜到了,猜得是一点也不错。可是那根本不是阿爹根据什么五行算的,是阿爹凭经验聪明地推测的。要说聪明,就没有人比阿爹更聪明的。”
    陶羊子相信任秋的话,在他心里,任守一是真正的智者形象。
    “我就不信什么五行说,听得绕头……你说,阿爹能算出祁督军的官运,怎么就没算一算,他替祁督军算命会让自己多少年搬来搬去不得安生?”
    还在孩子时期便经历多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心里多少有点埋怨。
    “现在去哪里?”任秋又问。
    “去你家……”陶羊子还是这么说。
    任秋噘嘴瞪着陶羊子,突然她就笑了:“难怪阿爹就喜欢你呢,就愿意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去就去吧,不过去之前,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我在小镇的家和城里的家,你都去过,我还一次没去过你的家呢。”
    陶羊子就带任秋去他住的地方。两人并肩走上旧楼的楼梯,任秋走到楼梯中间,故意用力地踩了两下,木楼梯发着吱吱嘎嘎的叫声,整个楼都发着回声。任秋笑了,又一下子掩住了嘴。
    任秋靠着窗口站着,旧式楼的窗台宽宽,木格窗户打开着,窗外是一排平房,平房过去,街道上流动着车与人,再往前,街面房两边有两条细细的巷子,右边远处矗着纱厂高高的烟囱。任秋拍着窗台说,她还从来没住过楼,她阿爹认为住平房能接地气。
    两人靠得近近地站着,任秋指点着街上的一家家店铺问陶羊子是卖什么的店。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少女这么长时间地靠近着,他嗅着任秋的气息,不免生出一点少年的欲望来,他压抑着念头,告诫着自己:君子不欺于暗室。他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着一块黑暗处,与白色相对应着。
    “你有没有女朋友?”任秋突然扭过头来问。
    “什么?”
    “就是要好的女孩啊。”
    “这个……哪有……”
    见到陶羊子有点窘的样子,任秋笑起来,随后伸着头,她的脸与陶羊子的脸更靠近了:“真的没有?”
    “真的。”
    任秋撅嘴瞪眼,说:“难道我还不算?”
    “你……当然……我没把……你……”
    陶羊子越发窘了,话也说不清。任秋按着窗台笑得身子直颤。

    陶羊子跟任秋去了她家。这次他带上了棋包,自余园输棋后,他一直没有摸过棋。
    屋里摆着一张竹桌,竹桌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编饰,却显得十分雅致。陶羊子拿出棋来。任守一手抚着盒盖,转动一下,再开盒取出一枚黑棋,凝视一会:“天勤把棋转交你了?”
    陶羊子嗫嚅地:“我赢来的。”
    当年,任守一匆匆而走,本来就不想惊动很多人。只是对方天勤交代了一些事:把一间偏屋给了方天勤居住;把这副棋送给陶羊子;还留下了一本简单的棋谱,给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
    陶羊子想到了天勤当时的话,想着了天勤定赌资时反复说着:赢了,钱与棋都归他。如今看来,那盘棋虽说是自己胜了,结果则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棋,还贴了三块大洋。难怪天勤交出了棋,拿到三块大洋后是那么喜出望外。他真是会盘算。与方天勤的赌,自己总是输家,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本该共同看的棋谱,还是被方天勤扣下了。
    于是,陶羊子说起了在小镇那些年中,他们下了多少盘棋,陶羊子输给了方天勤多少铜板。
    任守一听了,哈哈笑着:“你是君子,君子与小人赌,还会不输的!你别看天勤不声不响的,却是最精明的,并有才性。换个师父,宁可教他!”
    自从余园一输,陶羊子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懂棋理。他很希望师父能给他指教。
    任守一收了笑,正容问话:“你缘何下棋?”
    陶羊子定神想了一想:“我喜欢下。”
    任守一一击掌:“那就好了。”
    陶羊子不解地望着任守一。任守一说:“说棋,棋也合着天人合一。黑白阴阳之分,五行转化。有取势有取地,变化多端。可养性,可练智,皆在一心。应乎天地之道,多为智者所好。却也有它的实战性,胜负性,激人棋力提高。虽有靠棋为生者,只是少而又少数。棋毕竟为智者的雅趣,胜负只在面子上。特别是在这乱世,又有多少人把棋的胜负作行当?也许到某一天,战乱停了,人们文化提高了,棋便成了一种胜负明显的智力竞技,冲着得获而去,棋便成了另一种政治般的东西了。棋坛如政坛,也可以是一种大名利场。我等就只有逃避开了,躲得远远的。
    “所以,喜欢,是对棋最好的尊重,乃是棋理的根本所在。就是到哪一天,下棋成了完全的竞技,以棋力胜天下之人,也还是要本着喜欢。此乃棋之大幸,人之大幸。不能为一时的胜负而迷惑。棋本是陶冶性情的,却被棋的胜负迷惑了本性,那便是下棋害自己了。其实,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任守一又问一句:“你可明白?”
    陶羊子答:“学生知道了。”心里想:下棋总是要想胜的,喜欢只是下棋的初衷吧。
    棋盘铺开了,但任守一手在盘上,根本不去拿子,只顾说着棋道:“棋与人生相通,昨日与你说的是悟通人生,棋理与人生之理是相通的。人通过棋理参悟人生之理,通过人生之理透显棋理。你可明白?”
    陶羊子眼看着棋盒,说:“我自那日余园连输,已没再下棋……实在不知自己棋力到底如何。”
    任守一拿着一颗黑棋,放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又投回到棋盒里去:“说到棋力,我有一次到一位棋友家去下棋,他说到你白天与樵斧下的一盘棋,他简单地摆了一下开局,说这样的盘面,你居然还胜了。第二天我也去了余园,看了你与铁盘下的棋。你是胜了,你是实实在在胜了,你是靠你的棋力胜的。你那样下棋,我也是无法胜你的。你的棋力在我之上。”
    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
    任守一点点头说:“可你现在拿黑棋,你还是要输。这不关棋路的事。当初我看了你下了几步棋,就觉得你是个棋才。我走之前让方天勤把棋转给你,除了某种故交的感情,便是看中你的棋才。当时方天勤的棋力明显高于你,我为什么没有看中他?应该说,方天勤也是一个棋才。一个地方能出两个棋才,实在难得。但我看,方天勤棋下得好,他的棋如他的人,结实顽强,可还是一条庸常之路。要说棋路,路行于心,你的棋心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也幸好你没看那个棋谱,现在想来棋谱那时并不适合你。重要的是你一开始在棋上体现出来的才能就合着上策,那是你内心中善的本能。你可明白?”
    陶羊子说:“不怎么懂。”他老老实实地应着。说不懂,他还是听得懂他的意思,可是又像听他谈五行一样,懵懵懂懂的。

    任守一说:“中国古代的棋理以围空为上,但留下的棋谱却多以力战为先。搏杀的棋好看。留下的可观赏的棋谱,其间棋路的深算,是智慧的展示。你下的棋,在古时多半是留不下来的,所以让余园的棋手觉得奇怪。也许有一天,后人会关注到围空棋形的飘逸美,合着你的走法,也合我的观念。”
    任守一只顾说着:“回头说,你与方天勤下棋总是输给他,开始只是他的实战比你多,后来是因为他掌握了一本棋谱上的手筋与套路……我奇怪,有的手筋他居然没有用,也许他是不想一下子让你学到手……你能自创棋路,便是真正的棋才。围棋又称为‘日日新’,不坐困千古,才得创新。假以时日,方天勤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然而你与方天勤下棋,总还是要输。你所缺的,是棋外的东西。古人说:功夫在诗外。方天勤偏偏能在棋外胜你,只是因为你生性单纯,他胜在对你的了解,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棋力。棋力表现在棋上,棋力又表现在棋外。单这一点,你的棋力确实还在他之下。黑白易位,你就一败涂地,几乎不会下棋,只能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却又是一个根本上的问题。如何克服,还在于你自己。人生会丰富你,社会能锤炼你,心要单纯,但思想不要简单。以后,你要在社会立足,会有各种棋外的力来侵扰你的心理。好在你是因为喜欢棋而下棋,要不,我会劝你不必在棋上多费功夫,因为如要在棋上争胜负,得功名利禄,这一点实在不是你所长。”
    任守一说到这里,在椅上伸了伸腰,起身来,去屋后竹园打太极拳。陶羊子独自对着桌上的空棋盘看着。此时任秋端着一个菜碗上来,碗里是刚烧好的绿油油的新鲜青菜,这是任守一在后园自种的蔬菜。
    “阿爹讲要教你棋,又不与你下一盘棋,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陶羊子说。
    “阿爹说棋力都不如你,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
    “你还不如叫我师父呢。”
    “为什么?”
    “我烧饭菜给你吃啊……省得你只会对着空棋盘发呆。”
    陶羊子笑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这么舒心地笑过。对着空棋盘,陶羊子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他觉得任守一是他真正的师父,仿佛领着他沉入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内在的力收缩着,抗御着暗黑的无形寒气;又仿佛托着他高翔在云天之上,心胸扩展着,感受着清白的微微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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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24 | 显示全部楼层



    陶羊子每天卖完报纸或去医院陪小舅,或去任守一那里听他讲棋理与人生之理。
    这天,陶羊子去任守一家,任守一不在,只见屋里堆着一摞一摞捆扎起来的书。他出门来,在屋后发现在收拾的任秋。
    任秋笑说:“你陪我逛街吧。”
    任秋常年与任守一过着飘荡生活,任守一的理论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不沉思也不忧伤,总是顺着自己的意愿一个人玩,多少有点孤独。她提出来逛街,陶羊子实在无法拒绝。
    快到新年了,苏城街上像是镇上逢节场,到处是买卖人,有叫卖着山乡年货,有兜售着让人觉得新鲜的西洋货。街巷里响着了零星的爆竹声。出来逛街的任秋,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陶羊子也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跟着任秋过马路的时候,陶羊子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正朝着他,陶羊子身子里仿佛爆开了似的,热气往头上涌。
    马路斜对面站着的是梅若云,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见陶羊子过马路去,她横着迎到窄街口上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竟默默无语。
    陶羊子想梅若云肯定知道他在余园输棋的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他小舅受伤无法工作,她不可能知道陶家已断了他的生活费,她也不可能知道他以卖报为生。一时间陶羊子很想对她诉说一番,只是他开不了口。眼前的梅若云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是那么气质娴静,还是那么容颜秀丽。她穿着一套毛蓝布的滚边棉装,虽素且雅,让陶羊子明显地意识着自己有点破旧的衣裤。以前,在学校他穿的也是旧衣服,但从来没感觉窘迫过。这些日子,他在街上卖报,在医院里护理,根本没有在意身上所穿,此时他发现胸与臂弯的衣服上黑乎乎的,那是报上的油墨蹭上去的脏。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跑开去,一下子从这里消失。梅若云开口说话:“学校放假了,同学有时还在盘园活动……”
    陶羊子很快地说:“我不去。”他知道盘园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梅若云的小公园。
    梅若云静静地看了陶羊子一会,又说:“没活动的时候,我喜欢在园子里走走……”
    她停住话语,两人又相对站着。
    这时就听到任秋在那边叫着“羊子”。
    “她叫我呢……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在小镇我们就熟悉……”陶羊子说着,转身往任秋那里走。
    任秋正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前,盯着稻草把子上插着的各式糖饴拉成的人和动物形象看。待陶羊子到她身边,她就说:“我想要他做两个属相,一个是你的,当然是羊,还有一个是我的……”
    陶羊子说:“我不属羊。我是亥年生的,属猪。”
    任秋说:“那你怎么不叫猪子,叫羊子。”
    陶羊子说:“叫猪,多难听,猪只会吃吃睡睡哼哼的……我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显得瘦小,哭声咩咩的像羊叫。”
    陶羊子想任秋肯定会笑话他,但任秋没有笑,只顾对做糖人的说:“你就做一只羊,再做一只猪,我不喜欢我的属相,太小,又讨人厌。我就喜欢猪,有吃有睡想哼就哼。”
    做糖人的在一根细棍头上拉捏了几下,一只瘦瘦的羊就出来了。他又拉了一只肥肥的猪出来。任秋赞叹地啧着嘴。
    任秋一手拿着羊,一手拿着猪,一边走一边舞着。糖饴本来是暗红的一团,拉出形象来,黄黄的透着亮。任秋说她看得忍不住了,就伸出舌头来在猪肚子上舔了一下。
    陶羊子朝两边望了望。任秋眼盯着那头羊,嘴里说:“她早走啦。”
    陶羊子有点窘。
    任秋说:“你还对我说,你的女朋友只有我。”
    “她……是我的校友……”
    “是吗?看你们的样子有点怪,我就叫了你,省得你话也说不出来。”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就不说话。
    任秋走了几步,扭头对陶羊子说:“以后你别想她了。她穿得那么漂亮,长得也那么漂亮,你想她也没用……要想还是想我吧。“
    陶羊子心想:你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想呢?
    陶羊子跟任秋走回家,任守一已在屋里,他把竹书橱里的书取下来,包扎着。
    任守一看到陶羊子便说:“我一生都在书上,这些书将随我而行。”
    陶羊子说:“师父又要离开吗?”
    任守一说:“我的行迹已经暴露,祁督军就会找上门来。他的权势已到最后,眼见要走到头了,与所有的人一样,穷途末路,又不甘心。他越发想找到我。其实我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愿随他而覆没。”
    任守一拿出了几本线装棋谱交给陶羊子,说:“现在你在棋上有了一定功底,再来看这些谱,短时间会让你的棋力大增的。这些都是前人经验的精华,也许早就应该给你,也就没有了你以前在余园的一败涂地。不过那对你来说又不一定是坏处,祸福相倚嘛。我做师父的,不教你下一盘棋,只是对你说棋理,所谓师法乎上,你还是要看棋谱,另外靠自己去悟,师父希望你能成棋上一派大家。你如能一生与棋为伴,倒是一件幸事。”
    陶羊子接过棋谱来,看看师父,又看看任秋,这段时间他觉得在他们身边就像在家里一样,没想到又要分离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晚上到医院,陶羊子见小舅的脸色大变,发着黑,像那种潮湿的焦炭。陶羊子问小舅怎么了,小舅只是头动动没有说话。
    常得成不再吃什么东西。陶羊子有时喂他水,他仰着头只喝一点。几天里,陶羊子离不开小舅的床。常得成的嘴唇干裂了,裂出了翘皮,发着白,嘴唇合拢来,又粘在一起。陶羊子用棉花裹在火柴梗上,蘸了凉开水涂在他的嘴唇上。陶羊子看着小舅,他的生气已经一点点地从身体中消失。
    面对睡着的小舅,陶羊子感到了一片沉沉的黑色,仿佛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小舅。他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力是那么的脆弱而不足道,整个地受着命运的拨弄:强时,那么生气勃勃,似乎有无数的精力;弱时,经不住马蹄这么一下子,曾经那么旺盛的力量就完全离开了。
    死是什么?是生的对应?是所禀的五行之气遇上克劫到了极点?他的思想触到了这个点上,是冷冰冰的,是黑洞洞的。母亲到黑暗世界去了,他的思想一直不愿去接触这个所在,也怕去接触这个字眼。那里是一片黑暗。然而,小舅的状态,正一步步接近这个所在。他看着小舅,无法不让思想接触这个所在。他感觉到“它”寒嗖嗖的无尽流程,冷冰冰的无限空洞。他无法害怕也不敢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接触“它”。
    因思想接触到了“它”,陶羊子少年的身子与心灵,都迅速地成长起来,他感觉到这种成长,如同听到大片大片田里麦子成长的拔节声。他想着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独立地做一点什么了。他写了一封信给镇上的大舅,写明了小舅的事。虽然小舅不让他告诉家里,但他必须要告诉他们了。到了这个当口,要准备后事了。他去找肇事者,肇事者已好久不见踪影了。陶羊子费尽力找到了肇事者的家里,告知了情况,希望他们能够最后做一点事。他用钱买了一点蜂蜜,想给小舅嘴里最后留一点甜味。他不怕接触“它”,在他的思想中,他与“它”实实在在地正面应对着。
    小舅在这不吃不喝的状态中又过了两天。两天中,陶羊子一直守在床边,困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一会,时而突然惊醒,怕小舅已经过去了。他梦中感觉到“它”化成一团团很大很大的阴影,如一颗颗巨大的黑棋,模糊地笼罩着小舅,笼罩着他自己的心。他不再害怕也无可害怕,他觉得自己与小舅一起迎着这个怪物。
    就这样到了新年。陶羊子在小舅的病房里,听着外面一阵阵迎春的爆竹声,想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常得成突然睁开了眼,叫了一声“羊子”。声音触醒了正闭眼在凳上打盹的陶羊子。陶羊子有点不大相信是小舅的声音,常得成的脸色显出难得的红润。
    陶羊子很兴奋地弄来了一点稀饭,拌了蜜糖,小舅张开嘴来喝了一点。
    陶羊子一直以为小舅不想活了。可常得成又有了精神,仿佛回复到了过去,很喜欢说话。
    “我做了一个梦,像是回到了小镇。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乡村的。我在一大片田里跑,转来转去都转不出黑夜的田。我想到是被鬼迷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两个人找到我。他们好像认识我,他们好像是城里人。他们带我走。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怕我跑丢了,左右拉着我。一直走出田去,前面就是一片光亮,很亮很亮的,我就醒过来了……”
    旁边病床做护理的那个女人说:“好啊好啊,你的身体会好的。梦里的意思,会有人来救你的……这里的医生很灵的。”
    陶羊子也开心着:“小舅,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你一直想到大城市去的。我们到南城去,到北平去。”
    小舅摇着头说:“能好吗?”他的脸上又有了一点让人感觉痛苦的无奈。
    陶羊子出去倒尿壶的时候,女人跟出来,说:“你小舅不好呢。”
    陶羊子说:“我先前也觉得他不好,现在他好多了。”
    女人说:“你到底是个孩子,要是别的人看了,会说你小舅身体不错,我可是一直看到他的情况。你没听说过,人死之前,会突然好起来,就像乡下的油灯要熄的时候,突然会亮一下。”
    陶羊子在医院呆久了,也听过“回光返照”一说。他只是不愿在心里承认这点,进了厕所,按照小镇上老人听到恶言时的反应,他朝尿池里吐了一口唾沫。
    到中午的时候,小镇的人赶来了。常得保一进病房,就往床边奔。大舅母扑上来嗷嗷地哭着。
    常得保冲陶羊子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瞒到现在,算什么?”
    常得成摇摇头,他的脸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可他还是告诉你们了。”
    “不让我们担心,就不担心了吗?”常得保说。大舅母只顾哭着。
    常得保提出来要把常得成带回小镇去,小镇也有中医,住在家里由家里人服侍,可以少花钱。
    常得成根本不想回小镇。他从小镇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回到小镇,在一个暗暗的楼里躺着,他宁可死去。
    正说着,就见病房门口有人探了一下头。陶羊子眼尖,发现是肇事者,赶紧叫住了他。常得保听说是肇事者,上前去一把将他抓了进来。
    肇事者见常得成根本不像陶羊子留言说的模样,他本以为常得成已死了,来看一下,一了百了。他倒也不是个想完全躲开的人,就怕常得成十年不死,百年不好,一直拖着。如果死了,也就出点钱了事。
    常得成摇头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省事了?”
    肇事者说:“再赔下去,我确实赔不起了。”
    常得保说:“你赔命呢。”
    肇事者说:“要是赔命,我也就赔了。我家现在都赔完了,你让你弟弟说,我已经赔了多少了?”
    常得保也无话可说,看这个人乡下人模样,知道他也没什么家底好赔的。便埋怨常得成说:“早对你说别进城来。你不来城里,哪有这样的事。”
    陶羊子心里想,按任守一的说法,人的五行命定,小舅就是不来城里,也是躲不过的。又有谁能清楚自己的命运?
    常得成对肇事者说:“我想我是快了。我死了,也不要你赔什么,你只要做一件事:靠在你们城北边上有个墓地,你就弄一个穴给我。”
    那个肇事者慢慢看出来,常得成状态确实不好,知道他就要死了,多少有点不忍,说:“别的我还赔不起,那里的地,是我一个亲戚管的,葬你没问题。要赔十千一万我也出不起了,可我答应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听他们说着丧事,已不避死字,陶羊子想到女人先前说过的回光返照,不由眼泪就流出来。
    常得成转眼朝向陶羊子,头动动让他靠近。常得保来了以后,陶羊子被挤到了后面,插不上话。这许多日子里,陶羊子与小舅在床上床下靠近着,说过很多的话,心贴得很近很紧。
    陶羊子坐近床边,小舅的一条胳膊垂下来,搭在他的手上,陶羊子握紧小舅的手。小舅已说不出话来了,陶羊子注视着小舅。忽然,他觉得小舅的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握动两下,小舅的眼闭上了,喉咙处咯噔一下,咽了最后一口气,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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