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标题: 『围棋连载』《名人》 川端康成著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21
标题: 『围棋连载』《名人》 川端康成著
    一

    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名人,于昭和十五年一月十八日早晨,在热海鳞屋旅馆与世长辞,享年六十七岁。

    在热海,一月十八日这个忌辰的日子,是很容易记牢的。因为《金色夜叉》中的贯一在热海海边说了一句“本月今晚的月亮”的台词,人们为了纪念他,便把一月十七日订为红叶节。秀哉名人的忌辰,就是红叶节的次日。

    历年红叶节都举办文学性的活动。名人逝世的昭和十五年,红叶节尤为盛大。除尾崎红叶外,还有高山樗牛、枰内逍遥,同热海都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悼念这三位已故文人,竹田敏严、大佛次郎、林房雄等三位小说家在这前一年度的作品里又对热海作了介绍。热海市给这三位作家赠送了感谢状。当时我正在热海,也出席了这个节日的活动。

    十七日晚上,市长在我下榻的聚乐旅馆举行了招待宴会。十八日凌晨,我被电话吵醒,说是名人作古了。我旋即奔赴鳞屋去吊唁,然后折回旅馆。吃过早饭,同前来参加红叶节的作家和市工作人员一起参偈了逍遥的陵墓,并供奉了鲜花,尔后绕到梅园去。在抚松庵举行的宴会上,我中途溜了出来,去鳞屋给名人的遗容拍了一张照片。过不多久,就目送名人的遗体被运回东京去了。

    名人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的,十八日就猝然长逝了。好像特地到热海来作古似的。十六日我曾到旅馆造访名人,并下了两盘棋。当天傍晚,我回家不久,名人突然发病了。这是名人最后一次同我下他所好的将棋。我撰写过一篇秀哉名人最后一场比赛(告别赛)的观战记,还同名人最后对弈了一盘,拍了一张名人最后的头像(遗容)。

    名人同我结下缘份,是从《东京日日(每日)新闻》社选我当告别赛观战记者开始的。作为报社举办的围棋赛,那次场面之盛大,是空前绝后的。六月二十六日在芝公园的红叶馆开始对局,到十二月四日在伊东的暖香园下完这一盘棋,几乎花了半年的时光。断断续续地下了十四次。我在报上连载了六十四回观战记。不过,棋下到一半,名人便病倒了。八月中旬到十一月中旬休战了三个月。由于名人病重,这盘棋更显得悲切了。说不定还是这盘棋夺去了名人的性命呢。下完这盘棋,名人再也恢复不了健康,一年后就离开了人世。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24


    这位名人下完告别赛的时间,确切地说,应该是昭和十三年十二月四日下午二
时四十二分。下到黑 237就终局了。

    且说名人默默地在棋盘上填了一个空眼,这时列席的小野田六段说:

    “是五目吗?”

    这是很有礼貌的说法。他明知名人输了五目,却有意这么说,以图消除名人的
忧郁,这也许是对名人的一种体贴吧。

    “[口恩],是五目....”名人嘟哝了一句,抬起红肿的眼睑,他已经再也不想
摆放棋子了。

    拥到对局室来的工作人员,谁都不言语。名人仿佛要缓和一下这种沉闷的气氛,
平静地说:

    “我不入院的话,早该在八月中旬就在箱根结束了。”

    然后,他询问了自己花费的时间。

    “白子是十九个小时零五十七分....还有三分钟,正好是花了一半时间。”担
任记录的少女棋手回答到。

    “黑子是三十四小时零十九分....”

    高段棋手下一盘棋,一般需要十个小时的光景。惟独这盘棋,据说规定可花四
十个小时,等于延长四倍。最后黑子实际花了三十四个小时零十九分,是耗时相当
多的。自从围棋规定时间以来,这一盘是空前的。

    下完这盘棋,正好快到三点,旅馆女佣端上了点心。人们依然沉默不语,视线
都落在棋盘上。

    “吃点粘糕小豆汤怎么样?”名人问对手大竹七段。

    年轻的七段下完棋,就向名人施礼说:

    “先生,谢谢您了。”

    说罢,他深深地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膝上,白皙的脸
显得更加苍白了。

    名人抹乱了棋盘上的棋子,七段将黑子放进棋盒里。对于对手,名人没说一句
感想,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走了。当然,七段也没吐露什么感想。倘使
是七段输了,总该说点什么的吧。

    我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偶尔探望一下外面,发现大竹七段动作麻利,转眼换上
了棉袍,下到庭院,独自坐在对面的长凳上。他紧抱双臂,耷拉下苍白的脸。冬日
临近黄昏,暮蔼朦胧,他在冷飕飕的宽阔庭院里,陷入了沉思。

    我打开了走廊的玻璃门,呼唤到:

    “大竹兄,大竹兄。”

    他生气似地稍微掉转头,大概是落泪了吧。

    我把目光移开,退回屋里,名人夫人来致意说:

    “承蒙长期多方关照....”

    我同夫人交谈了几句,大竹七段的身影早已从庭院消失了。接着他又麻利地换
上带家徽的礼服,衣冠整齐地带着自己的妻子到名人和工作人员的房间去致意,也
到我的房间里了。

    我也到名人的房间去致意。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26


    这盘棋下了半年,胜负终于揭晓。次日工作人员也都急匆匆地回家去了。恰巧
是伊东线试车的前一天。

    年终岁初,是温泉的旺季。电车通到伊东市镇,大街小巷都批上了庆贺的新装,
显出一派繁荣景象。我同被“禁闭”的棋手们一起幽居在旅馆的房间里,当我乘上
公共汽车回家时,这个市镇的装饰跳入我的眼帘,使我觉得像是从洞窟中解放出来
似的。新车站附近,展现出一条条土色的未经铺设的土路。突击建筑的房屋,一栋
栋拔地而起。新开地杂乱无章。在我看来,这是人世间的一种生机。

    公共汽车驶出伊东市镇,在海滨路上,遇上了一群背着柴禾的妇女,她们手里
拿着贯众草。有的妇女,用贯众草把柴禾捆绑起来。我突然觉得人是可亲的。心情
就像越过高山看见了缭绕上升的炊烟一样。可以这么说,这些寻常的准备过年的习
惯,令我十分怀念。我恍如从异常的世界逃脱了出来。妇女们大概是拾柴禾回家烧
饭的吧。海,呈现了一派冬日的景色。太阳,显得暗淡无光,忽然昏沉下来。

    但是,就是在公共汽车上,我的脑子里还浮现着名人的形象。也许是对老名人
产生的感情,渗透了我的身心,这才使我感到可亲可近的吧。

    工作人员一个个都走了,只剩下名人夫妇留在伊东旅馆里。

    “常胜名人”在一生中最后一次的围棋赛上败北了。因此应该是名人最不愿意
在对局室里停留。再说,名人带病参战,要消除疲劳,也应该尽早换个地方才是。
然而难道是名人对此心不在焉,或是感觉迟钝?连工作人员和观战的我,都觉得再
不能在这里呆下去,赶紧逃脱似地回到家里去了,惟独失利的名人却留下来。他这
种郁闷而乏味的生活,任凭人们去想象吧。他本人大概依然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
茫然地坐着。

    名人的对手大竹七段早已回家去了。他和没有孩子的名人不同,有着一个热闹
的家庭。

    记得下完这盘棋两三年之后,我曾接到大竹七段的夫人来信,提到他家有十六
口人。我想,在一个十六口人的大家庭里,或许可以领略到七段的性格或生活作风,
于是便想去访问他家。后来,七段的父亲去世了,十六口人变成了十五口,我曾去
吊唁过。虽说是吊唁,也是在举行过葬礼一个月以后才去的。这是我第一次访问七
段的家。七段不在,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把我请进了客厅。夫人寒暄过后,站到
门口去了。

    她说了句“来,把大家都叫来”,便传来了吧哒吧哒的脚步声,四五个少年走
进客厅,以孩子的立正姿势排成一行。他们是十一二岁到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好
像都是弟子。其中杂着一个少女,她脸颊绯红,身体滚圆,但个子高大。

    夫人将我给他们介绍之后,说了声“请向先生致意”,弟子们立即低头行礼。
我感受到这个家庭的温暖。这种礼仪是很自然的,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少年们一
离开客厅,就听见他们在这座宽阔的房子里嘻戏的吵嚷声。在夫人的劝导下,我登
上了二楼,请内弟子同我练习了一盘,夫人不时地给我端来食物。我在这家呆了很
长的时间。

    说一家十六口人,时包括这些弟子在内的。内弟子有四五人,但年轻棋手只有
大竹七段一人。足见他有很好的人缘和收入。再说,大竹七段是个溺爱孩子和体贴
家眷的人,因此就出现了这种情形吧。

    这期间,大竹七段作为名人告别赛的对手,整天幽居在旅馆里。对局的日子,
傍晚时分中途暂停,他总是马上回到自己的房间给夫人挂电话。

    “今天我和先生下了几手。”

    大竹七段只谈这点,不至于失慎泄露出去,让对方估摸到棋局。只要从大竹的
房间里传来这种电话声,我就不能不对他怀有好感。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0


    在芝红叶馆举行的开局仪式上,黑子白子都只下了一手,第二天也只进行到十
二手。然后决定将对局场地转移到箱根去。名人、大竹七段,还有工作人员一起出
发,抵达堂岛对星馆的当天,没有继续对弈,对弈者之间也没有发生龃[齿吾]。傍
晚时分,名人还喝了将近一瓶酒,心情十分舒畅,甚至谈笑风生。

    他们先被请到客厅里,从客厅的津轻漆大桌子谈到漆器的故事。

    “记得有一回,我见到一个漆棋盘。不是涂柒,而是里里外外全部用柒精心制
作的。据说,那是青森柒器工匠由于爱好而制造的。花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工夫。大
概是要等漆干以后,在上面再涂,这才花了那么长的时间吧。棋盒和箱子都是漆器。
他把它拿到博览会上,标价五千元,可卖不出去。于是他拿到日本棋院,要求人家
照顾,出三千元。不管怎么说,那家伙是很重的。比我还重。足有四十多公斤呢。”
名人说罢,望了望大竹七段。

    “大竹,你又发胖了。”

    “六十公斤....”

    “哦?你正好比我重一倍。年龄却还不到我的一半....”

    “已经三十了。先生,真不好意思呀。三十....到先生府上学习的时候,我是
很瘦的哩。”大竹七段回忆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在打搅府上的时候,我生病了,
还得到师母的悉心照料呢。”

    接着话题又从七段夫人的娘家信州温泉浴场转到家庭问题。大竹七段二十三岁
上就结婚,那时还是五段,生了三个孩子,收了三个徒弟,全家共十口人。

    据说,七段的六岁长女对围棋边看边学,久而久之,也无师自通了。

    “前些时候,我让她九个子,还留下棋谱呢。”

    “哦?让了九个子?了不起啊。”名人也说了一句。

    “四岁的老二也懂得叫吃。是不是有天分还不清楚,如果有发展前途....”

    在座的人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棋坛头号人物七段,以六岁和四岁的女儿为对手对弈,他仿佛在认真考虑:自
己的幼女若有天分,让她也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棋手就好了。一般说,围棋的天
分十岁左右就能表现出来,这个时候不学习就不能成材。在我听来,大竹七段的有
点奇怪。他迷上围棋,从不厌倦,也许是还年轻,才三十岁的缘故吧,我想,他的
家庭肯定是很幸福的。

    当时,名人在世田谷的家占地二百六十坪,建筑面积八十坪,庭院比较窄小。
他说,他想把这里卖掉,迁到庭院比这里大一点的地方去。我们还想谈谈他家庭的
事,可如今他只和夫人过日子,已经不再收弟子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2


    名人大圣路加医院出院后,已经三个月没有下围棋了,现在又在伊东的暖香园
继续对弈。第一天,黑 101到 105,仅进行了五手,就发生了纠纷,下次哪天续弈
也定不下来。名人病倒,大竹七段又不同意改变对局条件,而坚持放弃这盘棋。这
场纠纷,比箱根那次纠纷还难以解决。

    对弈者和工作人员都闲居在旅馆里,白白地度过了郁闷的日子。因此,名人曾
到川奈去散心。名人本不爱出门,现在却自己主动地出去了。这是十分罕见的。名
人同他的弟子村岛五段、负责记录的少女棋手和我同路。

    可是,一走进川奈观光旅馆,就坐在大厅里款式新颖的椅子上,一边歇息一边
喝点红茶。对名人来说,这是完全不相称的。

    大厅四周镶上玻璃,它呈圆形地从本馆伸向庭院,像个了望室或日光室。从那
里可以看见铺满草坪的宽阔庭院的左右两侧,那里有两个高尔夫球场;一是富士球
场,一是大岛球场。庭院和高尔夫球场的前边就是海。

    很早以前,我就很喜欢川奈这种明朗而开阔的景色,我很希望郁郁寡欢的名人
去欣赏和享受一番,于是我悄悄地观察名人的情况。名人恍恍惚惚的,不像是在观
赏景色的样子。视线也不投向周围的客人。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说一句关于景致或
饭店的话,照例由夫人来周旋。她赞赏风光佳美,并问名人有没有同感。名人不点
头,也不反对。

    我很想让名人到阳光灿烂的室外去,便邀他进了庭院。

    “走吧,外面暖和,不要紧的。你一定会感到舒畅的。”夫人替我催促名人。

    名人并不那么厌烦。

    这是一个小阳春的天气。大岛依稀可辨。不很暖和的海面上,老鹰在翱翔。庭
院的草坪边缘,立着一排松树,把海镶上了一道绿边。可以看见好几组新婚旅行的
人,星星点点地分散在这草坪和海之间的一条线上。也许是置于宽阔而明朗的景色
之间的缘故,没有显出新婚旅行的不自然,倒显得温文典雅。新娘子的衣裳上现出
了海和松树的色彩,极目远望,呈现出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使人更觉得幸福而新
鲜。到这里来的新婚夫妇,都是富家的新郎新娘。我带着近似悔恨的羡慕心情,对
名人说:

    “那些人都是新婚旅行的。”

    “没什么意思吧。”名人嘟哝了一句。

    很久之后,我还回忆起名人那副毫无表情地嘟哝的形象。

    我想在草坪上转悠,也想在草坪上坐一会儿,可是名人只想在一个地方伫立不
动,我也只好在旁相陪。

    归途中,我们驾车绕过一个碧绿的小湖。在晚秋的午后,这个小湖也显得格外
的幽静,意外的美。名人也从车厢里出来,站着观赏了一会。

    川奈饭店富丽堂皇。翌日清晨,我又去邀大竹七段。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想:
要是能消除七段那股别扭劲儿就好了。我也邀请了日本棋院的八幡干事和《东京日
日新闻》的砂田记者一同前往。我们白天在饭店庭院的农村风味的房子吃鸡素饭,
一直笑谈到傍晚。从前我曾应舞蹈家们同大仓喜七郎的邀请,来过川奈饭店;自己
也曾来过,所以我可以当向导。

    从川奈回来之后,这盘棋的纠纷又发展下去。我只不过是旁观者,最后连我也
当了本因坊名人和大竹七段之间的斡旋人。这盘气势好歹又于十一月二十五日继续
下去了。

    名人身旁放了一个梧桐木大火盆,后来他让人把另一个长大火盆搁在他的背后。
水壶的蒸气腾腾上升。由于七段劝说“请随便吧”,他也就依然系着围巾,裹着防
寒服,他似乎是毛线里、毛毯面的,类似短和服外褂。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他也离
不开这些东西。据说当天他发起低烧来了。

    “先生的正常体温是....”面对棋盘的大竹七段问到。

    “是啊,通常是三十五度七、八或九,在这之间徘徊,不曾到过三十六度。”
名人轻声回答,好像回味着什么。

    有一次,别人问到名人的身高时,他说:

    “征兵检查时是四尺九寸九,后来又长了三分,成了五尺零二分。上了年纪,
人也萎缩了,现在是五尺整。”

    箱根一战,名人病倒了,医生诊断说:

    “他的体质像个发育不健全的孩子,连腿肚子几乎都没有肉呀。按这种体质,
恐怕连运动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哩。也不能让他喝成年人的药量,只能喝十三四
岁孩子的分量,不然....”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5


    在棋盘一落座,名人就显得很高大。这当然是全靠他的地位、修养和艺术的力
量。他身高五尺,上身却很长。脸盘又长又大,鼻、嘴和耳朵等也都很大。特别是
下颚向前突出。在我拍的那张遗容照片上,这些特征也都是很显著的。

    名人遗容的照片拍得怎么样呢?冲洗之前,我很是担心。我早就拜托在九段的
野野宫照相馆冲洗了。我将胶卷送到野野宫手里的时候,曾告诉他我拍的是名人的
遗容,希望他一定要精心冲洗。

    红叶节过后,我便回家,不久又到热海去了。我一再叮嘱妻子,倘若野野宫将
遗容照片送到镰仓家,务必差人送到聚乐旅馆来,她自己绝不要看这张照片,也不
要让别人看。因为这张照片是我这个外行人拍摄的,倘使把名人的遗容拍得很丑陋
或者很凄沧,再让别人看见后张扬出去,会有损名人的威望。如果照片拍得不好,
我也不让名人的遗孀和弟子们看,打算把它付诸一炬。我的照相机快恩人是了毛病,
也许就没拍好。

    当时我同参加红叶节的人们在梅园抚松庵一起吃午饭,正品尝鸡素烧火鸡肉的
时候,我妻子挂来电话,转告了遗属的话,希望我能给名人的遗容拍张照片。那天
早晨,我去瞻仰了名人的遗容,回家后灵机一动,便托随后前去吊唁的妻子捎了个
口信:倘使遗属希望用石膏拓下死者的面型,或者拍死者的遗容,我也会欣然承诺
的。据说,名人的遗孀曾表示他不喜欢石膏面型,想拜托我给拍张照片。

    然而,到了真要拍摄的时候,我又感到拍这张照片责任重大,没有信心。再说
我的照相机快门常常失灵,可能拍不成功。幸亏当时有位摄影师从东京来这里拍摄
红叶节情况,也住在抚松庵,我便拜托他,请他给拍张名人遗容的照片。摄影师欣
然答应。我贸然地把同名人毫无交情的摄影师带去,名人的遗孀也许不愿意,但他
肯定比我拍得好。红叶节的主办人却露出为难的神色说:让专程前来拍摄红叶节的
摄影师去干别的事可不好办。这也言之成理。从今早起,只有我一个人为名人的死
动心。我的心情同参加红叶节的人很不协调。我请摄影师帮我检查照相机快门的故
障。摄影师指点我: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就成。他给我装了新的胶卷。
我驱车奔赴鳞屋旅馆。

    停放名人遗体的房间,严严实实地闭着挡雨板,亮着电灯。名人遗孀和她弟弟,
同我一起走了进去。

    “太黑暗了,开窗吧?”她弟弟说。

    我大概拍了十张。我一边按照摄影师的指点,打开快门,用手掌遮挡替代快门
试着操作,一边暗自祈祷快门不要中途卡住,虽然很想多变换些拍摄的方向和角度,
但我是一心来礼拜的,不能冒冒失失地在遗体周围随便走动,只能坐定在一个地方。

    从镰仓的家里将照片送来时,妻子在野野宫照相馆的口袋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这是野野宫刚送来的。内容我没看....据他说撒豆节是在四日五时,届时请到
神社办事处去。鹤冈八幡宫撒豆,是由镰仓的文人墨客充当撒豆人。

    这时节也快到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照片一看,不由的“啊”了一声,被那遗容吸引住了。照片拍
得极好,就象活着酣睡的样子,而且充满了死的安祥气息。

    我是坐在仰卧着的名人的身旁拍摄的,死人没有枕枕头,脸庞稍微隆起,侧脸
显得有点斜仰,饶有风采。那明显突出的颚骨和微张的大嘴尤其引人注目。那鼻子
高大得令人望而生畏。从合上眼睑的皱折到额头浓重的阴影,都露出深深的哀愁。

    从半掩的窗户透射进来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衣服下摆上。在天花板的灯光照耀
下,我从他脚跟前看上去,他头部稍低,额头有阴影。光纤照射到下巴颏、脸颊,
乃至下陷的眼睑和眉头,落在鼻头上。再仔细端详,下唇也有阴影,上唇却承受着
亮光,上下唇之间的嘴里也有浓重的阴影,只有一颗上齿是光闪闪的。原来短短的
唇髭里夹杂着白色的毛。照片上,正面的右脸颊长有两颗大黑痣,它们也投下了阴
影。从鬓角到额上暴突的血管投下的阴影,也都拍摄出来了。阴暗的额上也显出了
横皱纹。留短平头的发上有一处照到亮光。但名人的头发是很粗硬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6


    看到的两颗大黑痣是在右脸颊上,右边眉毛显得非常的长。眉梢在
眼睑上方划出一道弓形,耷拉在合上的眼睑线上。为什么会拍得这么长
呢?这根长眉和两颗大黑痣,似乎给那张遗容增添了仁爱的色彩。

    然而,这长眉毛却引起了我的哀伤。名人逝世前两天,即一月十六
日,我们夫妇俩到鳞屋旅馆去拜访过名人。

    “对,对,早就想一见到您就马上告诉您的,他那长眉毛的事....”
夫人向名人投以诱导的目光,然后转脸对我说:“的确是十二日。天气
稍暖。为了到热海去,得剃剃胡子,修修边幅,于是叫了个熟悉的理发
师来,在太阳照到的廊道上刮脸,这时他忽然想起似地说:师傅,我的
左眉毛上长了一根特别长的毛吧?师傅,据说长眉毛是长命相,请你多
加小心,别把它剃掉罗。理发师‘哎’地应了声,歇了歇手,接着说:
有,有,先生就是这根吧。这是福气眉。您是长寿相啊!明白了,我会
留意的。内子还冲着我说:喏,浦上君给报纸写的观战记不是也提到这
根眉毛吗?浦上这个人观察得真细致啊。连一根长眉毛,他都注意到了,
可我自己却没有发觉。他这样说了。看样子他很佩服您呐。”

    名人照例沉默不语,突然露出阴沉的神情。我暗自惭愧。

    然而,这根象征长命相的长眉毛,没有被理发师剪掉的故事却没有
应验,不料两天后,名人竟溘然长逝了。

    再说,发现老人的眉上长着一根长毛,还把它写出来,虽说是无聊,
当时确是一个悲痛的场面。即使是发现一根眉毛,仿佛也得救了似的。
我曾这样记录了那天在箱根奈良屋旅馆观战的情景。

    ....本因坊夫人陪同老名人一直住在旅馆里。大竹夫人有三个孩子,
    大的才六岁,她得往返箱根和平冢之间。从旁看来,这两位夫人的
    苦心,也是着实令人同情的。八月十日,名人第二次带病续弈,两
    位夫人都是脸无血色,骤然消瘦,全都变了样。

    对局期间,名人的夫人从来不曾呆在他的身旁,唯独这天,她寸步
不离地守候在隔壁房间里,细心观察名人的动静。她不是在观赏对局,
她无法将目光从生病的丈夫身上移开。

    另一方面,大竹夫人决不在对局室里露面,她坐立不安地在走廊上
来回踱步,说不定是由于想不出主意,她走进了工作人员的房间。

    “大竹还在思考呐?”

    “嗯,看样子,正处在困难的时候。”

    “就说思考吧,要是昨天夜里睡得好,可能还好受些...”

    同病中的名人续弈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大竹七段从昨天起一直考虑这
个问题,他思绪万千,一分钟也不曾入眠,就参加了今早的战斗。而且
约好中途暂停时间是十二点半,刚好轮到黑子。现在快一点半了,封盘
还没能决定下来,哪还能顾得上吃午饭呢。夫人在房间里等候,自然坐
立不安。夫人昨夜又何曾合过眼呢。

    只有一人无牵无挂,那就是大竹二世。他是八个月的初生婴儿,长
得确实俊秀,令人感到:要是有人问大竹七段的精神如何,只需看看这
个婴儿就一目了然了。这个婴儿俊极了,简直是七段的精神象征。我今
天无论看到哪个成年人都觉得难受,唯独看见这个婴儿桃太郎,却使我
得到一点慰藉,仿佛顿时得救了似的。

    这天,我头一次发现本因坊名人的眉毛上有一根一寸长的白毛。名
人眼睑浮肿,脸暴青筋。--这根长眉毛,倒也给人一种宽慰感。

    应该说,对局室简直是鬼气逼人。站在走廊上,偶然俯视夏阳灿烂
的庭院,看见一位摩登小姐热中于给池子里的鲤鱼投放麸饼,我就像望
着什么奇异的东西,甚至不相信那是同一个世界的事。

    名人夫人和大竹夫人的面容干裂而苍白。对局一开始,名人夫人照
例离开房间。可是,今天她马上又折回来,从隔壁的房间继续注视着名
人。小野田六段闭上眼睛,把头垂下来。观战的村松梢风露出了一副目
不忍睹的样子。连大竹七段也一声不吭,不敢正视自己的对手-名人。

    白子启封90。名人下了92,忽左忽右地歪着脑袋。经过一小时零九
分长考,白走94....名人时而闭目养神,时而左顾右盼,时而又强忍恶
心似地耷拉下头,痛苦万状。他一反常态,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也许
这是在逆光下看名人的缘故吧,他的脸部轮廓朦胧松驰,仿佛是一个鬼
魂。对局室里安宁静□,异乎寻常,95、96、97....不断在棋盘上放子
的声音仿佛在空谷中回荡,十分惊人。

    白98,名人又沉思了半个多小时。他微张着嘴,眨巴着眼睛,扇着
扇子,好像要把灵魂深处的火焰扇旺似的。难道要这样对弈下去吗?

    这时,安永四段走进对局室,跪坐在门槛前,双手着地,诚心诚意
地施了个礼。这是虔诚的礼拜。两位棋手没有察觉。名人和七段每次朝
向这边,安永总是恭恭敬敬地垂下头来。简直是除了如此顶礼膜拜之外,
别无他事了。这莫非是鬼神的凄伧的对局?

    白走98之后不久,少女记录员就报时十二点二十九分。封盘时间是
三十分。

    “先生,您要是觉得累了,请在那儿休息....”小野田六段对名人
说。

    从盥洗间折回来的大竹七段也说:“您歇歇吧,请随便....让我一
个人思考,把棋子封起来....决不同别人商量。”

    大家这才第一次爆发出笑声。

    这是照顾,不忍心让名人在棋盘前继续坐下去。尔后由大竹七段独
自封99。名人也就不一定非要在场不可了。名人歪着脖子沉思:是站起
来走呢,还是坐着不动。

    “请稍候片刻....”

    不大一会儿,名人到盥洗间去了,然后在来到隔壁的房间里,同村
松梢风他们说说笑笑。他一离开棋盘,就格外精神。

    只剩下大竹七段一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右下角的白模样。他思考
了一小时零十三分。过了一点钟,封了棋,这就是在中原99的刺。

    那天早上,工作人员来到名人房间,就今天的对局是在分馆还是在
本馆二楼举行,征求意见。

    “我已经连庭院也去不了啦,所以希望在本馆进行。不过,上次大
竹说过,本馆这边瀑布声太大,还是请你问问大竹吧。按大竹的意见办
好罗。”

    这就是名人的回答。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7


    我在观战记中所写的名人的眉毛,是左眉上的一根白毛。可是,遗
容的照片上,右眉毛全都显得很长。不至于是名人死后突然长起来的吧。
名人的眉毛是这样长的吗?照片夸大了右眉毛的长,这是确实无疑的。

    我完全不用担心照片会不会照坏,照相机是德国康泰司牌的镜头,
用一点五光圈拍摄的,即使我的技术和工夫不到家,镜头还是可以发挥
作用的。镜头不管你是活人还是死人,是人还是物,都不会觉得伤感,
也不至于膜拜。大概是我的使用方法不错,用一点五光圈就拍好了。遗
容的照片能拍得如此丰满,如此柔和,也许是镜头的关系吧。

    然而,照片上名人的感情渗透了我的心。也许是名人的遗容流露出
感情了。的确,那副遗容是流露了感情的。可是这位故人是已经没有感
情的了。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这张照片不是活的也不是死的,拍得就像
名人酣睡似的。但是,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把它看作遗容的照片,
也使人觉得这里存在着不是活也不是死的东西。大概是因为依然拍了活
脸的缘故吧。这张脸令人回想起名人生前的许多往事。或许这不是遗容
本身,而是由于遗容的照片勾引起来的。显然,遗容的照片要比遗容清
晰的多。这也是很奇怪的。我甚至想:从这张照片上是不是应该看到什
么秘密的象征呢。

    后来,我还是后悔,拍遗容这种行为未免太轻率了。遗容的照片,
恐怕也不应该保存吧。不过,从这张照片看,名人那不平凡的生涯引起
了我的共鸣,这也是事实。

    名人决不是美男子,也不是富贵相。毋宁说是一副粗野的穷相。不
论取其哪个部分,五官都不美。比如说耳朵吧,耳垂像压坏了似的。嘴
大眼细。然而由于长年累月经受棋艺的磨练,他面向棋盘时的形象显得
高大而稳重,仿佛在遗容照片上也荡漾着灵魂的气息。他像是酣睡,合
上的眼睑露出一条细缝,蕴含着深沉的哀愁。

    我把视线从名人的遗容移到他胸部,只见他像一具木偶,裹着带六
角形图案的粗布衣裳,露出了一个脑袋。这件大岛产的图案衣裳是在名
人身后由家里人给换上的,很不合体,肩膀处鼓鼓囊囊的。尽管如此,
我总感到名人的尸体仿佛没有了下半截身子似的。“看来到了最后他已
经完全没有挪动自己身体的力气了。”这是医生在箱根所描绘的名人的
腰腿。人们将名人的遗体从鳞屋旅馆搬上汽车时,名人头部以下的躯体
好像也没有了。我作为观战记者人,最初看到的是坐着的名人那单薄的
小小的膝盖。遗容的照片也只是照了脸部,好像那里只有一个头,令人
望而生畏。看上去,这张照片也像非现实的东西。在这张照片上留下的,
也许是一张由于一心扑在棋艺上而丧失了许多现实的东西、最后落得悲
剧下场的人的脸,也许是一张殉身于命运的人的脸。正如秀哉名人的棋
艺以这盘告别棋而告终一样,他的生命也宣告结束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8


    举行开棋式的做法,除了这次告别赛之外,恐怕是没有先例的。黑
白各下一子之后,庆祝宴会就开始了。

    昭和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绵绵的梅雨天开始放晴。天空飘浮着淡
淡的夏云。芝公园红叶馆的庭院里,苍翠竹被雨水冲刷一新,稀疏的竹
叶上闪烁着强烈的阳光。

    一楼大厅壁龛正面,坐着本因坊名人和挑战者大竹七段....名人的
左侧,还有将棋名人关根十三世、名人木村、联珠棋名人高木。也就是
说,四位名人并排而左。将棋和联珠棋的名人在观摩围棋名人的对局。
这些名人是应报社的邀请齐聚一堂的。我作为观战记者,坐在高木名人
旁边。大竹七段右侧,坐着举办这场棋赛的报社主笔和主编、日本棋院
的理事和监事、三位七段围棋长老,以及列席棋赛的小野田六段。本因
坊门下的棋手也出席了。

    身穿带家徽礼服的一行人端正地坐定以后,主笔便致开幕词。将棋
盘摆在大厅中央时,在座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名人平时面对棋盘的习
惯又表现了出来,他轻轻地把左肩耷拉下来。他那双瘦小的膝盖显得单
薄。扇子却是非常之大。大竹七段合上眼睛,前后左右地摇晃着脑袋。

    名人站了起来,手里拿着扇子,犹如古代武士自然会携带腰刀前来
的样子。在棋盘前落座后,他将左手插进裙裤里,轻轻地握住右手,对
着正面仰起头来。大竹七段也坐下,向名人施了个礼,便将棋盘上的棋
盒放在右侧,然后再施了个礼,就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了。

    “开始吧!”名人催促说。声音虽小,却很激昂。简直像在说:你
在干什么!是名人看见七段装模作样觉得讨厌呢,还是名人表现了昂扬
的斗志?七段不以为然,睁开了眼睛,马上又合上。后来在伊东旅馆对
局那天早上,大竹七段也如同念诵《法华经》一样,闭目养神,喃喃自
语。过了片刻,传来了放围棋子的响亮声音。那是上午十一时四十分了。

    是新布局还是旧布局,是“星位”还是“小目”?大竹七段是摆新
阵势还是维持旧阵势?这引起了世人的注目。但是,黑方第一手是在右
上角“17。四”,这“小目”是旧布局。黑一“小目”,解答了这盘棋
的一个大疑问。

    对这着“小目”,名人一边在膝上盘指,一边注视着棋盘。这场面,
报社拍了许多照片和新闻纪录片。在刺眼的灯光下,名人撅起双唇,把
嘴紧紧闭拢,旁若无人似的。我观看名人下棋,这是第三局,我觉得只
要名人在棋盘前坐下,就会生出一股习习和风,使周围变得清爽畅快。

    过了五分钟,名人忘了封盘,不留神地摆了个要下子的手势,大竹
七段代替名人说:

    “决定封盘了。”

    “先生,毕竟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没下棋,不顺手啊。”

    在日本棋院干事的引领下,名人独自退到隔壁的房间里去,关上中
间的隔扇,在棋谱上写下了第二手,然后放进信封里。除了封盘的人,
如果其他人看见了,就不算是封盘了。

    过了一会儿,名人又回到棋盘前,说:

    “没有水呀。”他用两只手指[上艹下醮]了点唾沫,将信封封上,
在封口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七段也在下方封口上签了名。然后将这个信
封,套在另一个大信封里,工作人员在加封处签了名。随后存放在红叶
馆的保险柜里。

    就这样,今天的开棋式就算结束了。

    木村伊兵卫说要拍张照片向海外介绍,所以又让两位棋手摆出对弈
的姿势。拍摄完毕,满座的人都如释重负,随便起来了。长老七段们也
走近棋盘,围观这一盘棋。有的说白厚三分六厘,有的说八厘,也有的
说九厘,众说纷纭。正在这里,将棋名人木村从旁插话说:

    “这是最好的棋子吧,让我来掂掂看。”说着,抓起一把放在掌心
上端详。这样的对局,倘使能下上一手,就是在棋盘上镀一层金。因而
人们总愿意把心爱的棋盘送了,不管送多少个。

    休息片刻,庆祝宴会开始了。

    列席这次开棋式的三位名人的年龄是:将棋名人木村三十四岁,名
人关根十三世七十一岁,联珠棋名人高木五十一岁。都是虚岁。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8


    本因坊名人生于明治七年,两三天前刚过六十五寿辰。鉴于日华事
变后的时局,只好在家中庆祝了。翌日续弈之前,名人说:“红叶馆的
建成,同我的生日,究竟谁在先呢?”他还谈到明治年代的村濑秀甫八
段和本因坊秀荣名人也都在这个家里下过棋。

    翌日的对局室设在二楼,那里的陈设古色古香,很有明治时代的气
氛。从隔扇到气窗全饰有红叶,围在一角的金色屏风也绘上了光琳风格
的艳丽的红叶。壁龛里插有八角金盘和西番莲。整个套间--一间十八
铺席,一间十五铺席--全打通了,大朵花也并不刺眼。西番莲的花有
点凋谢了。只有梳着髻发插上花簪的少女,不时前来换茶。此外再没有
别人进出了。名人的白扇子映在盛着冰水的黑漆盘中,静中有动。观战
者只有我一人。

    大竹七段身穿带家徽的黑色罗纱短外褂。今天,也许是有点随便,
名人只穿着带刺绣家徽的短外褂。棋盘和昨天的也不相同。

    昨天黑白各下一手,不久就举行庆祝典礼了。可以说真正的交锋是
从今天开始。大竹七段刚要扇扇子,双臂却交叉放在背后,然后将扇子
竖放在膝上,把臂肘支在上面,双手托腮,形似扇座。他思考着黑三手。
瞧,名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肩膀都耸起来了。但是,他并不慌乱。胸部
还是很有规律地起伏。在我看来,像有什么强烈的情绪紧逼上来,也像
有什么东西藏在名人心中。名人本人似乎没有发烧。我仍然感到心中受
到压抑。这只是短暂的时间,名人的呼吸又自然地恢复平静了。不知不
觉间又恢复了安稳的节奏。我想,这可能是名人面临战斗,暗下决心的
表现吧。也可能是名人无意识地迎来了灵感,因而产生了这样的行动吧。
或是已经燃起斗志,气势逼人,进入了明净无我的三昧境界。莫非他成
为“常胜名人”的原因也在这里吗?

    大竹七段坐到棋盘旁边之前,事先向名人殷勤地招呼说:

    “先生,我解手次数频繁,对局中难免失礼。”

    “我也频繁嘛,有时半夜里也得起来三趟。”名人喃喃地说。名人
对七段的体质不甚了解。我觉得挺可笑的。

    像我这样的人,一伏在办公桌上,小便就频繁,还要一个劲地喝茶
水,有时还闹神经性泻肚子。大竹七段则更趋极端了。就是在日本棋院
举办的春秋两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也把大茶壶放在身边,不停地喝着
粗茶。那时节,大竹七段的好对手六段吴清源也是如此,只要对着棋盘,
小便就多了。四五个小时的对局中,我曾试数了一下,约莫在十次以上。
吴六段并不那么爱喝茶,他每回解手,都能听见声音,真是难以想象。
大竹七段不仅解小手。他一上厕所,裙裤自不用说,连带子也是在走廊
上边走边解。挺古怪的。

    思考六分钟后,黑走 3,说了声“对不起”,旋即离席而去。接着
走 5,又去了一次。

    “对不起。”

    名人从和服袖筒里捡出一支敷岛牌香烟,慢条斯理地点燃了火。

    大竹七段为思考这五手,时而把双手揣在怀里,时而交抱双臂,时
而又两手扶在双膝旁,或者去收拾棋盘上连肉眼也看不见的灰尘,还把
对方的白子翻了过来。其实是把正面翻上来。若说白子有正反面之分,
那么蛤贝内侧、没有纹理那面是正面。这种事情,谁都不会在意。然而
大竹七段有时却将名人无所谓地下的反面白子,抓起来翻了个过儿。

    这是对局时他的态度。

    “先生很沉稳,我也被您拉过去,鼓不起劲来了。”大竹名人半开
玩笑地说。

    “我觉得还是热闹些好,太冷静,反而累人。”

    七段有个习惯,就是一边对局,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些无聊的笑话。
名人却佯装听不见,不予答理。他唱独角戏,也就没劲儿;同名人对局
时,也只好比平时少说几句了。

    人到中年,面对棋盘自然而然地变得轻灵飘洒,如今不重视礼节,
也许正由于这一点,年轻棋手时而扭动身体,时而露出怪样。我每次看
到这种模样,便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有一回,日本棋院举行升段赛,
一位年轻四段一边对弈,一边利用对手还没下子的间隙,把一本文艺同
人杂志展放在膝上,读起小说来。对手一落棋,他就抬头思考,尔后自
己下了一着。轮到对手思考,他又佯装不知,把视线落在同人杂志上。
简直是高傲无礼,差点激怒了对手。后来我听说,这位四段不久就疯了。
恐怕是对手在思考时他那病弱的神经无法忍受吧。

    有人说,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六段曾向某心灵学家求教,问赢棋时应
持什么态度。心灵学家回答说:在对手思考时,最好仍是专心致志。据
说曾列席观看本因坊名人告别赛的小野田六段在几年之后,即在他死前
不久,不仅在日本棋院举办的升段赛中大获全胜,而且棋艺的高超,也
令人瞠目而视。对局的态度确实非同凡响。对手下子的时候,他静静地
瞑目养神,仿佛摆脱了获胜的欲望。升段赛结束后,他便住进了医院,
自己也不知道是得了胃癌,就去世了。大竹七段少年时代的恩师久保松
六段也在死前的升段赛中取得了优异的成绩。

    名人和大竹七段在对局的紧张气氛中,表面上也表现出正相反的态
势。比如静与动,反应迟钝与反应敏捷。名人一埋头围棋,绝不上盥洗
间。一般说,只要观察对弈者的表情和脸色,就大体能弄清棋势了。据
说,唯独名人难以摸透。七段的棋,反应并不敏捷,相反却表现了一种
强劲的棋风。他习惯长考,时间总是不够用。快到点了,记录员读秒,
剩下一分钟,他好像还有一百手,乃至一百五十手。这种时候,他气势
磅礴,反而威胁了对手。

    七段刚坐下又战起来走了。这也是他的一种战斗准备,就如同名人
的呼吸变粗一样。名人那狭窄的溜肩膀不停起伏,深深打动了我,我仿
佛偷看到了灵感到来的秘密,它不是痛苦,也不是畏惧,连名人本人也
不知道,别人更无从知道了。

    然而,后来联系起来考虑,这只不过是我自作聪明罢了。也许名人
只感到胸部憋气。接连多日对弈,名人的心脏病恶化了。那时大概是初
次轻微发作吧。我不知道名人有心脏病,所以得到那样的印象,这虽是
尊重的一种表现,但也是荒诞的。那时节,名人或许是没察觉自己有病,
也没发现自己呼吸异常吧,他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痛苦和不安的神色,也
不曾用手去抚摸自己的胸口。

    大竹七段下黑 5,花了二十分钟。名人紧跟着下白 6,费了四十一
分钟。这局棋头一次出现长时间思考。事先商定,今天下午四点轮到谁
下谁就封盘。七段在差两分钟四点时,下了黑11。两分钟内,只要名人
不走棋,自然由七段封盘了。名人紧跟白12,四点二十二分封盘了。

    今早放晴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这是大雨的前兆,水灾从关东波及关
西。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39
十一

    红叶节次日,本应从上午十点中继续对弈,岂料一早就发生了一场
争执,以致拖延到下午两点。我作为观战记者,是个旁观者,事情与我
无关。我看见工作人员狼狈周章,日本棋院的棋手们也跑来了,好像是
在另一房间里开会。

    今早我刚踏进红叶馆的门厅,大竹七段正好来了。他拎着一个大皮
箱子。

    “大竹兄的行李?....”我说。

    “是啊,今天要到箱根去,在旅馆里幽居啦。”七段也对局前的沉
闷口吻答到。

    我早有所闻,今天对弈者都不回家,从红叶馆一起出发,到箱根旅
馆去。七段这件大行李却有点异样。

    名人却没有做好去箱根的准备。

    “是这样讲的吗?那么我还想上一趟理发馆呐。”

    大竹七段早有打算,下完这盘棋之前,得有三个月不能回家,他兴
冲冲地来了。这下子,他不仅感到扫兴,而且觉得细则规定改变了。究
竟有没有把这些规定通知名人,就无从知晓了。这更加触怒了七段。再
说,这次对局,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可是从一开头就不遵守规则,使七
段对往后的事深感不安。不管怎么说,没有向名人交代清楚,这确实是
工作人员的过错。也许七段看到:名人特殊,没人敢向他陈述苦衷,因
自己年轻,别人反而来说服自己,以便收拾局面。七段态度相当强硬。

    如果名人不知道今天要去箱根,那是无话可说的。许多人聚拢在另
一房间里,走廊上人声嘈杂。大竹七段长时间不露面。这期间,名人独
自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地等候着。午饭时间稍稍推迟,问题终于获得了解
决,决定今天两点到四点对局,隔两天再到箱根去。

    “两个小时无论如何下不了。到了箱根再慢慢下好罗。”名人说。

    这倒也是啊。不过,事情却不能这样办。名人这样办,日后难免还
会发生类似今天这样的事。对局的日子,棋手是不能随心所欲更改的。
现在的围棋是完全按照规则进行的。名人的告别赛之所以制订这样严格
的规则,也是为了防止名人按老样子任意行动,不管名人的地位多高,
一定要使对局自始至终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

    于是采用了所谓“禁闭制”。为了彻底贯彻这个制度,今天不许棋
手回家,直接从红叶馆到箱根去。所谓“禁闭”,就是说在下完一盘棋
之前,棋手不能离开对局的地方,也不能会见其他的棋手,以避免别人
从旁当参谋。虽说这样做可以保持胜负的庄严,却丧失了对人格的尊重。
不过,棋手也认为这样做彼此都可以显得清高。何况这盘棋每隔五天进
行一次,已经连续下了三个月。不管参战的棋手愿不愿意,都担心第三
者从旁当参谋,若有怀疑,事情就会闹大。当然棋手之间也存在着职业
道德和礼节的问题。中途暂停尚且如此,面对对弈者就更不用说了,必
须慎之又慎,不能随意评头论足。一旦破例,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名人晚年,十多年里只比赛了三盘。三次交锋,名人都中途患病。
第一盘之后就生病了。第三盘之后便与世长辞。三盘虽都下完,可是由
于中途养病,第一盘花了两个月,第二盘花了四个月,第三盘告别赛更
长,竟达七个月之久。

    第二盘是在距告别赛前五年,即昭和五年同吴清源五段的对局。中
盘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棋艺虽精细,看来白子处境不妙。这时名人走
白 160的绝招,胜了两目。风传这一出手不凡的绝招是名人的弟子前田
六段想出来的。不知是真是假。后来这位弟子否认了。这盘棋花了四个
月。这期间,名人的弟子们大概也曾研究过这盘棋,发现了这 160吧。
正因为这是绝招,可能是弟子对名人说的,也可能是名人自己想出来的。
除了名人及其弟子以外,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另外,第一盘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在大正十五年举行的对抗赛,双
方的统帅--名人和雁金七段率先上阵交锋,鏖战两个月,这期间日本
棋院也好,棋正社也罢,他们肯定都积极研究这盘棋,但是有没有给自
己一方的统率提供意见,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大概是没有人从旁当参
谋吧。从名人的为人来看,他自己不仅不谋求这种事,而且也不会让旁
人进言的。名人的棋风,是无可非议的。

    然而第三盘告别赛,由于名人生病而中断,有人风传:名人好像有
什么企图。我自始至终都在旁观战,听到这些传闻,感到十分愕然。

    休息三个月之后,在伊东续弈的头一天,大竹七段下最初一手,费
了两百一十一分钟,即经过三个半小时的长考,使工作人员也为之瞠目。
从上午十时半开始思考,其中有一小时午饭时间。秋阳西斜,棋盘上燃
亮了电灯。三点差二十分,好不容易才下黑 101。

    “在这种地方跳进,一分钟就可以了,可是....真迟钝!啊,太优
柔寡断了。”七段微红着脸笑了。“到底要这样跳进去还是前爬,我思
考了三个半小时也....”

    名人苦笑,没有作答。

    正如七段所说的,黑 101下在连我们都知道的地方。棋局已经进入
收官阶段,是黑子应该侵入右下角白模样的时候了,黑 101只能落在这
好点上。除了一间跳到“18。十三”的 101位之外,还有一手“18。十
二”前爬,即使思想糊涂,其变化也是可以料到的。

    大竹七段为什么不早下这一着呢?我作为观战者,也等得不耐烦,
觉得有点奇怪,最后产生了疑窦。他分明是故意不走嘛。他是怄气还是
耍花招呢?这样胡乱猜疑,也是有其理由的。就是说,这盘棋中途暂停
休息了三个月,这期间难道大竹七段自己没有充分研究过吗?走到 101
之前,眼看着就要形成细棋。虽然可以判断出收官还会有变化,却算不
到终局吧。排列几套下法,也确定不下来,也许是研究没有结果。尽管
如此,这么重要的棋,休息期间,七段也不会不进行研究吧。黑 101,
是经过了三个月长时间思考的。他佯装现在才思考了三个半小时,这不
是休息时间进行了研究的一种伪装吗?不仅是我,连工作人员也怀疑七
段思考时间过长,觉得厌恶。七段离席的时候,连名人也嘟哝了一句:

    “很有耐性啊!”

    倘是练习,还情有可原,而这是决胜的对局,名人说对手的事,这
是前所未有的。

    同名人和大竹七段关系都很密切的安永四段却说:

    “看样子这盘棋休战期间,不论是名人还是大竹,都没有作过研究。
大竹也是个性格上有怪癖的人,因此名人生病期间,他也不愿意作研究。”
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吧。

    在三个半小时里,大竹七段不仅思考了黑 101,而且是努力把心思
拉回到已离开三个月的围棋上来,似乎是想尽量掌握全局的形势和今后
的下法吧。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0
十二

    所谓封盘,也是名人第一次经历的规则。第二天继续对弈,从红叶
馆的保险柜里把信封拿出来,在日本棋院的干事也在场的情况下,当着
对弈者的面,确认封印;昨日在纸上记下封盘最后一手棋的棋手,先让
对手看了棋谱,随后在封盘上摆放了这一手。在箱根或伊东的旅馆里,
反复地进行了同样的规定作法。就是说,不让对手看中途暂停的一手,
就是封盘。

    没下完的棋,由黑子中途暂停,这是传统的习惯。是对高手的礼让。
这样一来,对高手有利。最近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不公平的现象,改变了
作法,比如谈定下到傍晚五点,时间一到,轮到谁下就由谁来中途暂停。
后来为了进一步推行这种作法,想出来中途封盘这一招。将棋最早使用
这种封棋办法,其后围棋也效法了。这种规则是为了尽可能减少不合理
的现象,最后才采用的。所谓不合理现象就是:看了对手的子,自己接
着下的子就可以慢慢考虑,直到续弈那天;而且不管相隔一天或几天,
都不在限时之内。

    一切全限制在几条规则之中。棋道的风雅已经衰落,尊敬长辈的传
统已经丧失,相互的人格也不受尊重了。名人一生中最后一盘棋,受到
了当今合理主义的折磨。就以棋道来说吧,日本和东方自古以来的美德
也不复存在了,一切的一切都依靠精打细算和规则办事。左右棋手生活
的晋级,也是根据细微的分数制度,只要胜了就行。这种战术优先于一
切,使作为技艺的围棋的品位和风趣都逐渐丧失殆尽。当今社会的做法
是,对手虽说是名人,最终还是以公平的条件来参战的。这不是大竹七
段个人的关系。再说,围棋也是竞技,最后要见胜负,这是理所当然的。

    本因坊秀哉名人三十余年不曾执过黑子。他是第一高手,没有第二
个人可以与之匹敌。在名人生前,没有别人进入过八段。他把同时代的
对手完全压倒,下一代没有人能够达到他的地位。名人作古十年后的今
天,围棋方面尚未找到什么途径能够继任名人的地位。其原因之一,恐
怕是秀哉名人的名声太大吧。尊重棋道传统的“名人”,大约在这一代
之后就告终了。

    正如将棋名人的争夺战一样,霸权的价值很重要,名人的段位成了
优胜奖旗似的称号,成了兴办体育比赛者的商品。实际上也可以说名人
已经用上一代未曾用过的对局费,把这次告别赛卖给了报社。与其说这
是名人主动出卖,莫如说是被报社引诱了。这种一旦爬上名人地位到死
也是名人的终身制或段位制,如同日本各种艺道的流派和师家的执照一
样,是封建时代的遗物。假使围棋名人不像现在的将棋名人那样年年举
办争夺战,秀哉名人也许早已离开人世了。

    从前,一旦成了名人,就担心有损于名人的权威,连练习也回避同
人对弈。名人以六十五岁的高龄而下决胜棋,这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今
后大概也不会允许不下棋的名人存在的。从各种意义来说,秀哉名人好
像是站在新旧时代转折点上的人。他既要受到旧时代的对名人精神上的
尊崇,也要得到新时代给予名人的物质上的功利,于是膜拜偶像的心理
同破坏偶像的心理交织在一起。在这样的日子里,名人出于对旧式偶像
的怀念,下了这最后一盘棋。

    名人幸运地出生于明治的勃兴时期。例如现在的吴清源就没有尝过
秀哉名人修业时代那种人世间的辛酸,就算有人的围棋天才超过名人,
但也不可能成为历史人物吧。在明治、大正、昭和三个年代里,名人赫
赫的战果,带来了今天围棋的繁荣。他的显赫功绩,使他成为围棋的象
征人物。这样一位名人要以这盘棋为其告退增光生色,人们理应成全他
尽情下完一盘好棋,这里包含晚辈的体贴、武道的修养、艺道的高尚精
神。然而,今天却不能把名人置于平等的规则之外。

    人们绞尽脑汁制订规则,然而又在钻规则的空子。为了堵住狡诈的
战术而制订了规则,年轻棋手就不见得没人耍滑头想出一种战术来利用
这些规则。他们可以想出各种名堂,如限制时间、中途暂停、封盘等,
作为武器使用。因此,作为作品的一局棋,就变得不纯净了。名人一旦
面对棋盘,很快变成了“往昔的人”。他不知道当今各种细微的计策。
名人大约估计正好是火候,是自己最合适的时机,便说了声“今天到这
里吧”,就让下手走了一着,然后中途暂停,由自己来决定续弈的日子。
上手这样妄自尊大,已成为一种理搜当然的惯例,名人长期以来就是这
样对局过来的。也没有时间的限制。允许名人这样妄自尊大,对名人也
是一种锻炼。这同今天那种完全凭着规则办事的狭隘做法,恐怕不能相
提并论吧。

    然而,与其说名人习惯于平等的规则,莫如说更习惯于昔日的特权,
例如同吴清源五段对局的时候,由于名人生病不能顺利进行,甚至产生
了可疑的流言蜚语。因此这次充当告别赛的对手,晚辈的棋手们似乎都
用严格的对局条件,来防止名人为所欲为。这盘棋的对局条件,不是大
竹七段同名人商订的,而是为了挑选名人的对手,在日本棋院的高段棋
手们举行上手对局之前就决定下来的。大竹作为高段的代表,争取名人
也遵守誓约。

    后来名人患病引起了各种纠纷,大竹七段多次扬言要放弃这盘棋。
作为晚辈,这种态度对老名人是不懂礼让,对病人是缺少人情味,有的
只是大道理,或者不讲道理,弄得召集人狼狈周章,难以为情。不过,
正当的主张,总是在七段这边。再说,七段也担心:让一步就得让百步,
而且让一步,精神一松懈,就可能成为败局的起点。到了最后决胜负的
时刻,恐怕也不应该这样做吧。七段的态度是:这盘棋无论如何也要取
胜,并且早已下定了决心。对手随心所欲,他自然不能听之任之。另一
方面,我甚至想:也可能认为对手是名人,会照样任性,七段就更加顽
固地坚持按规则办事。

    当然,对局条件同棋盘上下棋又是另一码事。也有这样的棋手:在
下棋的时间和地点这些方面可以礼让,适当照顾对手,但在棋盘上,则
毫不容情。从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名人碰到了一个坏对手。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1
十三

    在重视胜负的世界里,不切实际地把英雄吹捧上天,这也许是观众
的一种嗜好。旗鼓相当的对立,也可以招人青睐,倒不一定希望优势绝
对集中在一人身上。“常胜名人”的高大形象屹立在棋手面前。对于名
人来说,也曾有过几次鏖战,把一生的命运都押在上面了。他不曾在最
高的弈战中失败过。成为名人之前,战斗是振奋人心的;成为名人之后,
尤其是晚年的战斗,人们都相信他是不败的,面临战斗,他本人也坚信
必胜。这倒是悲剧。将棋名人关根纵然败北,也毫不在乎,而秀哉名人
却吃不消。常言道,围棋赛七成是先手取胜,名人执白棋,败给七段也
是正常的。外行人不了解这一点。

    在大报社的推动下,名人为了技艺之道,很重视自己出马的意义,
而不单是被对局费所吸引。他心中燃起来的,依然是必胜的信念。倘使
名人担心自己输棋的话,恐怕他就不会亲自出马。因为一旦输棋,常胜
的桂冠终究会丢掉,生命也是会消逝的。名人顺从自己异常的天命生活
过来了,顺从天命,难道可以说成是违逆天命吗?

    时隔五年,这位“独一无二”的“常胜名人”再度登场,他也只好
承认适应时代的对局条件了。尔后回想起来,这种对局条件太过分了,
就像梦幻或死神似的。

    然而,在红叶馆的次日,这种条件的束缚被名人打破了,到箱根也
被打破了。

    第三天,六月三十日原订从红叶馆赴箱根,但由于大雨成灾,延至
七月三日,又延至八日。关东水灾,神户也受了害。八日至东海道的铁
路线还没有完全修复。我住在镰仓,原订在大船站转乘火车,同名人一
行同行,但是从东京三点十五分发车开往米原的列车晚到九分钟。

    这趟列车在大竹七段所在的平冢地方不靠站,所以他们相约在小田
原站会面。不多久,七段头戴帽檐低垂的巴拿马草帽、身穿藏青色夏服
出现了。他把闲居山中所穿的衣裳也都带到红叶馆来。那是一只大皮箱。
他们一见面,首先就谈起灾情来。

    “我家附近一所脑科医院至今也还利用小船做交通工具呢。开始是
使用筏子的。”

    乘坐空中缆车从宫下到堂岛,鸟瞰正下方的早川,只见浊浪翻腾。
对星馆耸立在似川中岛的地方。到房间里安顿停当之后,七段坐下来,
有礼貌的寒暄到:

    “先生,您受累了。请多关照。”

    当天晚上,名人也喝了适量的酒,带着三分醉意,兴高采烈地绘声
绘色说了一段相声。大竹七段也谈起少年时代的往事和家庭情况。名人
向我挑战下将棋,一见我不敢上阵,就说:

    “那么,大竹先生....”

    这盘将棋华了近三个钟头,七段取胜了。

    翌晨,名人在澡堂旁的廊子上让别人修面。大概是为明日参加战斗,
修修边幅吧。现有的椅子没有靠背,夫人靠在他后面,顶着他的脖颈。

    这天傍晚,列席的小野田六段和八幡干事也都到对星馆来了。名人
挑战,玩起将棋和联珠棋,很是热闹。名人下联珠棋,又名朝鲜五子棋,
连续败给小野田六段。

    “小野田相当强啊。”名人赞叹道。

    《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五井同我对局,小野田六段给我们记录
了棋谱。由六段担任记录,是不同寻常的,这在名人对局中也是没有过
的。我执黑棋,胜了五目。这盘棋还在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上
刊登了。

    来到箱根,中间歇息一天,以消除疲劳。七月十日,是约定续弈的
日子。对局的早晨,大竹七段表情迥异,他拉长着脸,紧闭双唇,似乎
被惹怒了。他摇晃着肩膀,比平日更精神抖擞地在廊道上走动着。他那
眼睑鼓起的单眼皮的细眼,放出了无敌无畏的光芒。

    可是名人则抱怨溪流声太大,一连两晚无法成眠。他要把棋盘搬到
尽可能远离溪流的独间去....只拍了一张相片,名人勉强坐了下来,他
对把这家旅馆作对局场地流露了不满。

    续弈日期即定,睡眠不足是区区小事,不能成为推延对局的理由。
即使遇上双亲临终,或者自己病倒在棋盘上,也要遵守对局的日子,这
是棋手的惯例。如今这种例子也并不鲜见。何况临到对局的早上才抱怨,
如此任性,纵然是名人,也是不该的。因为这是一场重要的棋赛。对七
段来说,这盘棋就更重要了。

    无论在红叶馆还是在这里,每次续弈,临场往往出现类似违约的事,
可是又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具有审判官的权威,对名人也能下令和裁决。
七段也担心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过他还是干脆顺从了名人,脸上也没怎
样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家旅馆是我自己选择的,没让先生睡好,实在抱歉啊。”七段
说。“明天再向工作人员要求搬到安静一点的旅馆去,让先生好好睡一
觉再说吧。”

    七段以前曾到过这家堂岛旅馆,觉得是个对局的绝好地方,也就指
定这里了。没想到赶巧下大雨,小溪流水量增加,溪流声很大,简直要
把岩石冲走似的。像这种建立在早川中央的旅馆,确实难以成眠。可能
是七段自己感到有责任,才向名人致歉的吧。

    七段同五井记者搭伴,去寻找安静一点的旅馆。我看到了身穿便服
的七段的身影。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1
十四

    当天上午,马上把住处改在奈良屋旅馆。翌日,即十一日,在奈良
屋一号别馆里继续弈战,已经时隔十二三天了。从这天起,名人进入棋
境,再也不提任性的要求,老实至极,恍如已委身于别人了。

    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两人列席了告别赛。岩本六段是在十一日晌
午才从东京赶来的,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眺望山景。日历上写着这天
是雨过天晴。一大早,阔别许久的阳光又露面了,把树叶的影子投在潮
湿的土地上,泉里的锦鲤也是明晃晃的。可是对局开始,天空又是薄云
飘浮,微风轻轻摇曳着壁龛里的花枝。除了庭院瀑布和早川急流的奔泻
声以外,只听见远处传来的凿石声。院子里的卷丹花香,飘进房间里来。
对局室太宁静了,不知是什么鸟,竟放肆地在檐前飞来飞去。这天,从
12封手到黑27封手,共进行了十六手。

    期间歇息四天,七月十六日在箱根第二次续弈。作记录的少女,以
前一直身穿藏青地碎白花和服,也换上了地道的白色绢麻夏装了。

    虽说是别馆,却是同一个院落里的独间,距本馆约百来米远。名人
从这条路回去吃午饭,他那背影偶尔落在我的眼帘里。走出一号别馆的
门,就是斜坡道。名人微弓着腰,独自登了上去。他反剪小小的双手,
双手轻轻地相握着,虽然看不清手纹,不过可以看见细微而杂乱的折皱,
手里还拿着一把合上了的折扇。上半身稍微前倾,却是笔直的;相反地
下半身飘飘忽忽,脚跟显得不太稳当。路旁一侧的山白竹下,传来了小
溪的流水声。这是一条宽阔的道路。仅此而已....不过,面对这位名人
的背影,不知怎的,我的眼睑也发热了,仿佛有着什么深切的感受。一
离开对局场地,他如释重负,行走起来时,背影显出现今社会所看不到
的一种平静,令人感到如同明治时代的遗老。

    “燕子!燕子!”名人驻足仰望苍穹,用嘶哑的声音在咽喉里嘟哝
了一句。原来他已经走到一块大岩石前,岩石上面刻有“明治大帝驻辇
御座所基石”的字样。在基石上伸展枝梢的百日红还没开花。奈良屋是
当年诸侯所住的驿站旅店。

    小野田六段追上去照拂名人。名人夫人站在屋前泉水的石桥处迎接
他。上午和下午,夫人都是一直把名人送到对局室的,看着名人在棋盘
前落座了,她才迅速退下。午休和中途暂停,她也一定出来迎接名人。

    这时候,名人的背影总好像失去了平衡。就是说,他还没有从专心
于围棋的境界中苏醒过来。挺直的上半身仍然保持对局时的姿势,脚跟
显得站不稳的样子。恍如一个具有崇高精神的影子浮现在虚空之中。名
人茫然若失,上半身依然一动不动,姿态上保持了面对棋盘时的余韵。

    “燕子!燕子!”那声音嘶哑,哽噎在喉咙里,说不定名人这时才
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尚未恢复常态。老名人经常发生这样的事。名人所以
使我感到亲切,也许是他当时的形象深深地浸透了我的心吧。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2
十五

    “名人好像有些不舒服。”夫人第一此流露出担忧的表情,是在七
月二十一日,那天在箱根举行第三轮续弈。

    “他说这里很难受....”夫人边说边抚摩自己的胸口。据说打那年
春天起,经常发生这种情况。

    名人食欲不振。昨天没有吃早餐,据说午饭也只吃了一片薄薄的烤
面包,喝了不到半磅牛奶。

    这天我看到了名人那长巴颏和瘦脸颊,肌肉在微微抽动。我以为是
天气酷热,他过于劳顿了。

    这年梅雨季节已过,雨还是阴郁地下个不停。夏天也姗姗来迟。七
月二十日大暑前十几天,骤然酷热起来。二十一日,薄霭阴沉地笼罩着
明星岳。廊道边上的卷丹花招来了黑凤蝶,令人感到一股闷热。卷丹花
的一根茎上竟绽开了十五六朵花。庭院里百鸟齐鸣,也使人感到闷热。
连担任记录的少女也扇起扇子来。这场棋赛第一次遇上了这般酷热的天
气。

    “真热啊!”大竹七段用日本手巾揩了揩额头,又捋了捋头发,然
后擦了一把汗。“连棋子也热啊!我爬山来着,箱根的山....箱根的山
真是天下险峰啊!”

    七段走黑59,连午休共费时三小时零三十五分。

    名人用右手轻轻地戳了戳后背,搭在凭肘上的左手拿着扇子,一个
劲地扇个不停。他不时地把视线投向庭院,显得轻松、舒坦而爽快。年
轻的七段却在虚张声势,连观战的我也全神贯注,然而名人的注意力却
放在远处,安稳极了。

    但是,名人的脸上也渗出了汗珠。他突然双手抱头,然后又按住双
颊。

    “东京大概热得发狂了吧。”名人说罢,久久地把嘴张开,迷迷朦
朦的,仿佛想起了某日酷暑,又好像要追忆遥远的炙热。

    “恩,去湖水的第二天,就突然....”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答到。
小野田六段刚从东京到达。所谓湖水,是指前次对局的次日,即十七日,
名人、大竹七段、小野田六段等人一起到卢湖去垂钓的事。

    大竹七段经过长时期思考,下黑59,后面的三手,必然按其路数走。
对方应接了。这样,上边更加稳定。接着七段的黑子可以采取各种手段,
虽然处在困难的节骨眼上,但转向下边,只花了一分钟,就下了黑63。
看样子他早已看准了这一着。另外,他在下边的白模样上,放下了试探
性的一子,然后再回到上边。据说这是大竹七段独特的凌厉进攻的招数,
也许他对后面的目标已经胸有成竹了吧。放子的声音,充满了迫不及待
的心情。

    “凉快点儿了。”七段说罢旋即站起来走了。他在走廊上把裙裤脱
下,去厕所解完小手回来,竟把裙裤前后穿反了。

    “裙裤都穿成裤裙了。”七段说着重新穿好裙裤,灵巧地将带子打
上了十字结。不多久又上厕所解小手去,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来。

    “下围棋的时候,是最容易感受到天热了。”七段用手巾揩了揩那
副模糊了的眼镜片。

    名人吃糯米团子,是下午三时了。他对黑子63感到有点意外,思考
了二十分钟。

    弈战中,七段频频离席解手。在芝红叶馆开始对弈时,七段预先向
名人打过招呼。前次七月十六日对弈时,解手次数也很频繁,连名人都
惊愕不已。

    “是不是有什么病呢。”

    “是肾脏有毛病,神经衰弱....只要一思考,就想去了。”

    “那就不要喝茶好罗。”

    “不喝好是好,可一思考又想喝。”七段话音未落,又站起来说了
声“对不起”,就走了。

    七段的这个毛病,成了围棋杂志的杂谈栏和漫画栏的好材料。曾有
过这样的报道:一盘棋中走了那么多趟,恐怕乘东海道线的火车都可以
到达三岛的旅馆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4
十六

    到了中途暂停,对弈者离开棋盘之前,要算计当天的子数,又要查
对花费的时间。这种时候,名人实在难以理解。

    七月十六日四时三分,大竹七段下黑43封盘后,告诉名人今天上下
午共走了十六手。

    “十六手?....走了那么多吗?”名人大惑不解。

    负责记录的少女反复告诉名人:从白28到黑43封盘,共走了十六手。
对手七段也说明是走了十六手。开棋时,棋盘上只有四十二手,一目了
然。两人都告诉了名人,他好像还弄不明白,把当天走的子,用指头一
一地按住,自己亲自慢慢数了起来,还是不理解似地说:

    “把它摆好就明白了。”

    于是他同对手两人把当天下的子又一次捡起挪开。

    “一手。”

    “二手。”

    “三手。”就这样数到了十六手,又重复地摆了方才的阵势。

    “十六手?....相当多啊。”名人茫然地嘟哝了一句。

    “因为先生下得快....”七段说。

    “我下得不快。”

    名人茫然若失,一动不动地坐在棋盘前,别人也不好说先行离席。
过了片刻,小野田六段开口言道:

    “到那边去吧,可以松驰一下脑筋。”

    “要么下盘将棋吧?”名人这才如梦初醒似地说。

    名人不是佯装发呆,也不是假装糊涂。

    这天只走了十五六手,不至于要查对的,整个棋局都装在棋手的脑
子里,吃饭时也好,睡觉时也好,棋局都会在脑际盘旋的。名人却偏要
亲手将棋子摆上查对,否则就不能满意。或许是反映了名人一丝不苟的
细致作风,或是表现了名人不切实际的另一面的性格。我从老名人这种
乐曲中感到他性格孤僻,并不太幸福。

    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七月二十一日从白44到黑65封盘,共进行
了二十二手。

    到了中途暂停,名人照旧询问负责记录的少女:

    “我今天共花了多少时间?”

    “一小时二十九分。”

    “花了那么多时间吗?”名人出乎意外,露出了呆滞的神色。这天,
名人十一手所用的时间加起来,比对手七段的黑59一手所花的一个半小
时还少了六分钟。可是名人本人却觉得自己好像下得太快了。

    “不像拖延时间....也不像走得太快....”七段说。

    名人向负责记录的少女问:

    “镇呢?”

    “十六分钟。”少女答道。

    “尽头呢?”

    “二十分钟。”

    七段从旁插话说:

    “是补空,很长啊。”

    “是白58啊。”少女一边看时间记录表,一边回答,“是三十五分
钟。”

    名人还不理解,从少女手里接过时间表,亲自看了看。

    我喜欢洗澡。由于是夏天的关系,每逢中途暂停,我总是最先入浴。
这天大竹七段也兴冲冲的,几乎与我同时来到了澡堂。

    “今天的棋进展得相当快啊。”我说。

    “先生下得快,下得顺手,简直如虎添翼。看样子这盘棋很快就结
束哩。”七段赌气地笑了。

    他的体力还很充沛。对局前后,在对局室以外的地方同棋手会面是
不合适的。这时七段情绪昂扬,像是下定决心要拼搏一番。说不定他的
脑子正考虑凌厉进攻的招数呢。

    “名人下得真快啊。”列席观战的小野田也惊叹不已。

    “那种速度,在棋院的升段赛下十一个钟头,是足够的了。这是挺
难的地方。白棋那个镇,不是轻易就能下的....”

    看了两人所花的时间,第四轮续弈至七月十六日,合计白子花四小
时三十分,黑子花六小时五十二分。第五轮续弈至七月二十一日,白子
花五小时五十七分,黑子花十小时二十八分。这天差距拉大了。

    后来,第六轮续弈至七月三十一日,白子花八小时二分,黑子花十
二小时四十三分。第七轮至八月五日,白子花十小时三十一分,黑子花
十五小时四十五分。

    但是,第十轮至八月十四日,白子花十四小时五十八分,黑子花十
七小时零四十七分,差距缩短了。这天,白 100封盘后,名人就住进圣
路加医院了。八月五日的对局,白90时,名人强忍病痛,经过两小时零
七分的长考。

    十二月四日终盘,全局花费时间如下:秀哉名人花了十九小时五十
七分,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小时十五分,相差十四、五个小时,这差距
是巨大的,令人生畏。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4
十七

    十九小时五十七分,约莫相当于普通对局时间的一倍。尽管如此,
按规定时间,名人还剩下二十个小时。大竹七段即使花了三十四小时十
九分,但按四十小时计算,还余下六个小时。

    这盘棋,名人的白 130,是偶尔失着,这一手是致命伤。如果不是
名人走了败着,形势或是很难判断,或是继续细棋下去,七段就有可能
更加需要绞尽脑汁,坚持到满四十个小时。白 130以后,黑子胜棋已成
定局。

    无论是名人还是七段,都属长考型。七段的棋,一般都要等规定时
间快到,剩下一分钟才已下百手的气势逼将过去,这倒是惊人的。但是,
名人不是在时间制的束缚下培养出来的,不可能表演这种惊险的技艺。
也许他本来就盼望在一生决定最后胜负的这盘棋中,能不受时间限制而
尽情地下,这才规定四十个小时的吧。

    老早以前,名人决胜棋限定的时间就特别长。大正十五年对雁金的
弈战,是十六个小时。雁金七段因限时已到而败北。但是,即使黑还有
时间,名人胜五六目,这棋局也是改变不了的。人们也说,倘使没有时
间限制,雁金七段应该下得更果敢。同吴清源五段对局时,花了二十四
个小时。

    这次告别赛规定四十个小时,同名人破格的时限相比,大约是其两
倍。比一般棋手的时限延长了四倍。简直像是没有时间限制了。

    如果这超出常规的四十个小时,是名人方面提出的条件,那么名人
自身就背上了沉重的包袱。这就是说,名人最后只好强忍病痛的折磨,
耐心等待对手的长考。大竹七段花了三十四个多小时就说明名人咎由自
取了。

    每隔五天续弈,也是为了照顾名人的衰老病体,这显然招来了相反
的结果。假使双方充分地使用自己享有的时间,合计得花八十个小时;
以一轮对局约花五个小时计,鏖战十六轮,每隔五天一轮,即使顺利进
行的话,也需花三个月的时间。一盘棋需要集中保持这三个月的战斗情
绪,总是那么紧张,对决定胜负时的心情来说,也是过分长了,这等于
白白消耗棋手的精力。对局期间,不论是睡是醒,胜负的形势总是在脑
际盘旋。中间即使安歇四天,与其说是修养,莫如说更增加了疲劳。

    名人患病之后,间歇的四天更加成了负担。名人自不用说,就是这
次棋赛的工作人员也都祈望早日结束这盘棋。这样不仅可以使名人舒畅
些,工作人员也可以比较放心。因为他们一直在担心:名人说不定什么
时候会倒下去。

    在箱根,名人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也曾向夫人透露:不管胜负如
何,希望早日下完这盘棋。

    “以前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夫人凄伧地说。

    据说有一回名人还曾对工作人员说:

    “只要还下这盘棋,我的病就不会好转。我常常突然这么想:把这
盘棋全扔在这儿,我就舒服了。然而,我不能做出这种对技艺不忠的事
情来。”

    他低下头又说: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在痛苦的时候,这种思
绪就会在脑际掠过....”

    尽管这是私下谈心,没想到会把真情吐露到如此程度。无论任何场
合,名人从不发牢骚,也不说泄气的话。五十年的棋坛生涯中,有不少
次,是由于比对手更有耐性而获胜了。再说,名人是绝不会故意哗众取
宠,显示自己的悲壮和痛苦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45
十八

    在伊东续弈不久之后的一天,我问:这盘棋结束之后,名人是重新住院,还是同往年一样到热海去避寒?名人很是开心,冷不防地说:

    “噢....问题是我会不会病倒....到今天为止,基本上没有病倒,反而坚持过来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倒不是考虑什么特别深奥的问题,也不是有什么称得上信仰的信仰,但光凭棋手的责任感是坚持不了的。啊,可能是某种精神力量,实在是....”他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说。“归根结底,也许是我感觉迟钝。发呆,呀....我发呆,这么一想,我反而觉得好了。发呆的意思,在大阪和东京有不同的解释。在东京,一说发呆,就是有点愚蠢的意思;可在大阪,以画画来说,意思是说这儿画得有些朦胧;以下棋来说,是说这儿下得心不在焉,是不是?”

    我仔细玩味名人这番风趣的谈话。

    名人流露出这种情怀是罕见的。名人本是不轻易动感情的。作为观战记者,由于长期细心观察名人,我对名人满不在乎的神态和言词才有所体会。

    明治四十一年,秀哉继承师名本因坊以来,每次发生什么事,广月绝轩都是一直支持名人的,而且担任了名人著书的助手。他写道:随从名人三十余年,从未听名人说过一句什么“摆脱你了”或是“你辛苦了”之类的话,据说名人因此而被人误解为冷酷无情。绝轩还写道:社会上纷纷议论,绝轩是在名人授意之下活动的。这种时候,名人也漠然置之。甚至误传过名人在金钱问题上不干不净,这点绝轩是可以马上提出反证的。

    就是在告别赛的对局中,名人一次也不曾说过这类应酬的话。所有寒暄,都是由夫人出面的。他从不以名人自居,仗势欺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围棋人士有事同他商量,他也只应声“噢”,就直楞楞地一声不响,因此很难了解到他的意见。对于像名人这样享有崇高地位的人,一般又不好多问。我想:这种情况有时也令人相当为难吧。在客人面前,许多时候都是由夫人代表名人招待和酬酢的。名人发呆时,夫人就焦虑不安,替他敷衍周旋。

    名人有另一面的表现:神经或感觉迟钝,不善于领会别人的意思,他自己所说的“发呆”,也经常表现在他的业余专长和嗜好决一胜负的做法上。下将棋、联珠棋自不用说,甚至连打台球、搓麻将,他都要长时间思考,使对手觉得厌烦。

    在箱根的旅馆里,名人、大竹七段,还有我,曾打过几次台球,名人巧取七十。大竹七段像下围棋似地详细述说了所取得的数目:“我四十二,吴清源十四....”名人每击一球,不仅充分考虑,连架势也都摆好,然后才挥棒一击。他击球的次数很多,都是经过长时间周密思考的。他根据球和人体运动的速度,有时打台球也摆好这种架势。在名人来说,他不属于什么运动流派。然而,看着名人挥棒击球的一刹那,真叫人着急。续看下去,我感到名人有一股哀伤而又亲切的气质。

    搓麻将的时候,名人将怀纸折成细长条,把麻将摆在上面。不论是怀折纸法,还是麻将摆法,他都弄得整整齐齐,郑重其事。我以为,这可能是名人的洁癖,不由得问了一句。

    “恩,那样做,把麻将摆在洁白的纸上,牌很明亮,容易看得见,请不妨试试。”名人说。

    一般人认为搓麻将灵活,出手快,容易决胜负。可是名人却思考了很长时间,尔后才不慌不忙地出牌。对手心情一烦燥,就完全泄气了。名人却毫不关心对手的心情,只顾沉溺在思索里。此时即使对方等他出牌,他也全然不理会。


十九

    名人曾就业余围棋谈了一席话:“下围棋和将棋是不能了解到对手的性格的。有人说,通过对局可以看出对手的性格云云,然而从围棋的精神来看,这种说法倒是不适当的。”他多半是对那些一知半解而又好议论棋风的人感到气愤吧。


  “像我这样的人,与其像对手的事,不如全神贯注到棋境中去呢。”


    名人辞世那年的正月初二,就是说逝世前半个月,他参加了日本棋院的棋赛开幕式,并下了联棋。做法是:这天来棋院的棋手,只要找到对手,各自下五手就回去,以此代替留下祝贺名片。依照顺序等候的时间很长,只好另开一盘。这第二盘棋进行到二十手时,濑尾初段闲极无聊,名人就找他下起来。从二十一手到三十手,各下了五手。这局棋已经没有棋手后继了。轮到名人下最后一手就中途暂停,结束了。这30的最后一手,名人思考了四十分钟。其实,这只不过是开幕式的即席助兴,又没有人续弈,随便下下就成。


    告别赛进行了一半,名人就住进了圣加路医院。我曾去探视过他。这家医院的病房内,家具适合美国人的体格,都是特大号的。名人身材短小,一坐在高高的病榻上,就有点令人担忧了。他脸部严重浮肿,双颊长了点肉,神态自若,首先是卸下了心头的沉重负担,无拘无束,这同对弈时的老人简直判若两人。


    连载告别赛情况的各报记者,都云集在这里了。据说连每周的悬赏也能招来许多读者。因为星期六都征集读者的意见,看下一子该走哪一手,猜中者获奖。我也插嘴对记者说:


    “本周的问题是黑91。”


    “91?....”名人猛然把脸冲着棋盘一看,糟透了,我觉察到不能谈及围棋的事....    “白跳一间压,黑91扳。”


    “啊....那儿只有两种走法,要么扳要么长,大约很多人都会猜着的吧。”名人说。他的背影自然挺直,抬起头正襟危坐。这是对局的姿势。威风凛凛。面对虚空的棋盘,名人久久地露出了忘我的神态。


    无论是这时还是正月,联棋的时候,他也是热心棋艺,每一手都一丝不苟,与其说他是重视名人的责任,不如说这是自发的行为。


    年轻人一旦被找去当名人的将棋对手,就动摇起来了。以我观察的一二例来说吧,同大竹七段在箱根对弈,让车的一盘,从上午十点进行到傍晚六点。另外,这次告别赛之后,《东京日日新闻》还举办了大竹七段同吴清源六段的三轮棋,由名人担任讲解,我撰写第二盘的观战记时,藤泽库之助五段前来观战,被找来同名人下过将棋。从上午一直下到入夜,然后又继续弈战到翌日凌晨三点。第二天早晨,同藤泽五段一照面,名人又马上拿出将棋盘来了。


    七月十一日在箱根告别赛续弈之后,负责名人安全、下榻奈良屋的《东京日日新闻》围棋记者砂田,于下次续弈的十六日的前夕同我们聚会时说:


    “我对名人简直服了。那次以后,一连四天一早起床,名人就喊我来打台球,打了一整天。甚至打到深夜,天天如此。他岂止是天才,而且是超人啊。”


    据说,名人从不曾对夫人抱怨过下棋累了、倦了。名人一心埋头棋艺,还可以列举一例,这就是夫人常说的一段话,我在奈良屋旅馆时也曾听夫人讲过的:


    “那是住在麻布口町时的事罗....房子不太宽敞,一间十铺席的房间,既是对局室又是练习场。不妙的是,贴邻八铺席的房间作了茶室。茶室里的客人有时放声大笑,有时吵吵嚷嚷。一回,恰巧我的先生同什么人在对局,我妹妹把她刚出生的婴儿抱来让我瞧,婴儿不会考虑别人,哭个不停。我万分焦急,希望妹妹早点回去,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怎么好意思开口让她走呢。等妹妹走后,我向先生抱歉:准是把您闹烦了吧?先生却说:他一点也不晓得我妹妹来过,也没听见婴儿的哭闹声,他就是这个样子。”


    夫人又补充说:


    “已故的小岸说过,他想早日成为先生这样的人,每晚歇息之前,在被褥上静坐片刻。那时节,流行冈田式静坐法哩。”


    所谓小岸,就是小岸壮二六段。他是名人的心爱弟子,名人曾说过“一直信赖他一个人”,曾考虑让他继承本因坊的家业。不料小岸却于大正十三年一月,虚岁二十七上夭折了。名人晚年动不动就想起小岸六段的事来。


    野泽竹朝还是四段的时候,在名人家中同名人对局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少年弟子们嬉戏打闹声从学仆的房间直传到对局室中,野泽出去对他们说:过一会你们会挨名人斥责的。可是名人压根儿就没听见吵闹声。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1
二十

    “中午休息时间,名人也是一边吃饭,一边全神凝视虚空,一句话
也不说....大概是走了相当困难的一手吧。”名人夫人是说七月二十六
日在箱根进行的第四轮续弈的事。

    “他自己好像不知道是在吃饭,我说:那样不易消化,吃饭不专心,
恐怕对身体不好吧。他拉长着脸,又直勾勾地凝望虚空了。”

    黑69的强硬进攻,连名人也没有意料到。这一应手,整整苦思了一
小时四十四分钟,这是这盘棋开始以来名人思考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对大竹七段来说,这大概早在五天前就看准了。今早续弈时,
他按捺住焦急的心绪,又再思考了一遍。这过程中,他浑身充满了力量,
独自大模大样地向棋盘探出了身子,继黑67之后,又强硬下了黑69。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七段说罢,放声大笑。

    恰巧这时一场骤雨席卷而来。转眼间,庭院里的草坪都被雨水淹没
了。风雨敲打在急忙关上的挡雨板上。这是七段脱口而出的一句得意的
俏皮话,仿佛也是他的一声心满意足的呼唤。

    名人看到黑69,恍如突然望见模糊不清的岛景。他一下子发呆了,
露出一副和蔼可亲的神色。光是这点,在名人来说,也是罕见的。

    后来,在伊东续弈时,黑这意外的一手,名人疑是为封盘而下的,
顿时心头火起,他想到把围棋玷污到如此地步,真恨不得当场把它扔光。
好不容易等到小憩,他就向我们倾吐了满腹的气愤。面对棋盘的名人,
就是在这种时候,脸上也不露声色。甚至没有人觉察到名人内心的不安。

    看起来黑69如同一把匕首,闪闪发光。名人立即落入了沉思。午休
时间已到,名人离开对局室,大竹七段依然站在棋盘旁,一动不动。

    “下到这关键的地方,道理高峰啦。”七段依依不舍地俯视着这一
局面。

    “真厉害啊!”我说。

    “我一直陷于被动,苦苦思索....”七段朗朗地笑了。

    午休之后,名人刚落坐,就下了白70。午休是吃饭时间,也就是说
不计算在规定的时限之内。大家都明白,名人在这段时间里仍在继续思
考。为了不让别人察觉,下午开始的一手,本应佯装略作思考的样子,
可是名人没有这种本事。相反的,吃午饭的时间,他也凝望着虚空。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1
二十一

    黑69的攻击,被称为“绝招”。连名人后来也讲评说:这是大竹七
段独创的强攻。倘若应着错误,就势必给白子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所
以名人对白70,花了一小时四十四分钟。过十天后,即八月五日,白90,
花了两小时零七分,这是名人在这盘中思考最长的一次。白70这一手,
是仅次于此的长考。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也敬佩地说:如果说黑69的进攻是绝招,那
么白70也是凌厉的高着。成败在此一举,但名人度过了难关。名人让了
一步,摆脱了厄运。这大概是十分艰苦的高着吧。白子以这一手挫败了
黑子猛攻过来的气势。看来黑子只是虚张声势,白子避免受伤,变得一
身轻了。

    “是雨呢还是暴风雨?”这是大竹七段所说的一场骤雨。刹时天空
阴沉下来,室内开了电灯。棋盘如镜,白子投影在上面,同名人的风采
浑然一体。庭院里,风雨凄凄,使对局室显得更加静谧了。

    这场雷阵雨很快就过去了。半山腰上,雾霭缭绕。河流下游小田原
那边,天空已经放晴。阳光照射在峡谷对面的山上。四只小黑狗已在草
坪上玩耍了。过了一会儿,天空又变成半阴半晴。

    一大早,又下了一场骤雨。上午对局时间,久米正雄坐在走廊的椅
子上,感慨无比,喃喃自语地说:

    “在这儿一落坐,就顿觉心情舒畅,心境也清澈了!”

    久米新任《东京日日新闻》文艺部长不久,头天晚上来这里观战,
住了一夜。近来,小说家担任报社科学文艺部长是不多见的。围棋是文
艺部主管范围之内的。

    久米对围棋几乎是一窍不通。他坐在走廊上,有时眺望山景,有时
观看对弈者。不过,他也感受到下棋人的起伏心潮。名人露出一副悲痛
的表情陷入沉思时,久米那张微笑的和蔼的脸,也同样浮现出哀伤的表
情来。

    至于不谙围棋,我和久米都是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尽管这样,
在旁连续观战,我不觉感到棋盘上不动的子,如同具有生命的精灵同你
搭话一样。棋手放棋子的声音,仿佛响彻了宏大的世界。

    对局场设在二号别馆。除了十铺席的房间以外,还有两间九铺席的。
这是三个独间。十铺席那间的壁龛里插着合欢花。

    “快要下雨啦!”大竹七段说。

    这天进行了十五手,白80封盘。

    快到下午封盘时间,担任记录的少女虽然读秒了,名人却仿佛没有
听见。少女稍微向名人探出身子,在踌躇的时候,七段替代少女说:

    “先生,请您封盘吧。”

    他像是要摇醒睡梦中的孩子似的。名人好容易才听见,嘴里还念念
叨叨的,但声音嘶哑,吐不出来。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多半是知道到了
封盘时间了吧。日本棋院八幡干事把准备好的信封拿来,名人却好像对
待旁人的事,呆呆地审视了好一阵子。然后他又带着不能立即回到现实
中来的表情说:

    “还没决定下哪手呢。”

    接着又考虑了十六分钟。白80费时四十四分钟。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2
二十二

    七月三十一日续弈,对局室改在“新上段间”。这一套间,分八铺
席、八铺席和六铺席三间。三个房间里分别悬挂着赖三阳、山冈铁舟、
依田学海书写的匾额。这套间是在名人房间的楼上。

    名人房间的廊道边上,绽开着一簇簇八仙花。今天大黑凤蝶也飞落
在这些花朵上,鲜艳的姿影倒映在泉水里。房檐下的藤架上,紫藤枝繁
叶茂。

    名人思考白82时,流水声飘送到对局室来。他向下俯视,看见夫人
站在泉水的石桥上,往水里投掷麸饼。响起了鲤鱼群聚拢过来的拨水声。

    这天早晨,夫人对我说:

    “家里来了京都的客人,我这就回家去。近来东京也变得凉爽,酷
暑似乎过去了。”

    “不过,天气一凉快,我又担心他会不会感冒....”

    夫人站在石桥上的时候,飘起了毛毛细雨。不久大颗的雨点下个不
停。大竹七段不知道下雨,别人告诉他时,他说了声:“大概老天爷也
患肾脏病了。”然后望了望庭院。

    真是个多雨的夏天。到箱根以来,没有一个对弈日是晴朗的。而且
晴雨无常,以现在这场雨来说,也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七段思考黑
83时,阳光还投射在八仙花上。山上的一片绿意,润泽有光,像是被洗
涤过的。谁知上空旋即又阴沉下来。

    黑83经过了一小时四十八分钟的长考,费时超过了白70所用的一小
时四十六分钟的纪录。七段支着双手,连同坐垫一起往后挪动了一下,
然后凝视着棋盘右边。不一会儿又将手揣在怀里,挺着肚子。这是七段
要长考的前兆。

    进行到中盘时,每走一手都是相当困难的。黑、白的范围大致分明
了。结局如何,还无法准确估计,但眼下已到了可以确实估计的时候了。
就这样进入收官或是杀入敌阵或是在某处挑战?这时候可以看出这盘棋
的大势,拟定作战步骤,判断胜负了。

    在日本学习围棋后返回德国、号称“德国本因坊”的非利克斯。蒂
尤巴尔博士,给别人这场告别赛拍来了贺电。晨报刊登了两位棋手阅读
博士电报的照片。

    今天白88封盘。八幡干事马上说:

    “先生,这是祝贺八十八大寿啊。”

    名人的脸颊和脖颈显得更加瘦削了。比起酷热的七月十六日那天愈
发精神抖擞了。也许可以说他掉了肉,骨头空出,反而显得意气风发。

    谁也没有想到名人在五天后的对局中病倒了。

    黑走83时,名人迫不及待,猛然站起来,顿时全身疲惫不堪。这时
是十二时二十七分,当然是午休时间。名人不顾一切地站起来,这种情
况以前是没有过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3
二十三

    “我曾拼命求神灵保佑,别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大概是信心不足的
缘故吧。”名人夫人于八月五日早晨对我说。

    “能不这样就好了。我实在担心。过份担心,反而....这么一来,
只好求神灵保佑了。”夫人还这么说道。

    我这个观战记者,好奇心很强。名人作为竞赛中的英雄,吸引了我。
我听到他妻子的话,仿佛被人捅到痛处,无言可对了。

    下了这盘棋,名人原来的心脏病加剧了,胸口早已憋得慌,他却从
未向别人透露过。

    八月二日,他的脸部开始浮肿,胸口也疼痛起来。

    八月五日,按规定是对弈日。最后决定上午只下两个小时。这之前,
名人还要接受诊视。

    “医生呢?....”名人问罢,听说医生到仙石原看急诊去了,他就
催促说:“是吗,那就开始吧!”

    名人一坐到棋盘前,两只手就稳稳当当地捧起茶碗,呷了一口温茶。
然后交叠双手,轻轻地放在膝上,挺直身子。看上去脸部表情像是一个
哭出声的孩子。他紧闭的双唇,使脸颊显得格外浮肿,眼睑也肿胀了。

    对局基本上按规定时间从上午十时十七分开始。今天晨雾变成了暴
雨。不多久,早川下游那边又明亮起来。

    启封白88,大竹七段下了黑89,是十时四十八分。这样,名人下白
90时已过晌午,快一点半中还没决定下来。他强忍病痛,整整思考了两
小时零七分。这期间,名人始终正襟危坐。脸上的浮肿,反而消退了些
许。这时,终于决定午休了。

    按惯例休息一小时,今天却歇息两个小时。名人接受了医生的诊视。

    大竹七段也说:自己闹肚子,连服了三种药,还吃了预防脑贫血的
药。七段过去曾在对局中晕倒,不省人事。

    “棋艺欠佳,没有时间和身体不适,这三件事凑在一起,引起了脑
贫血。”

    有关名人的病,大竹七段这么说:

    “我是不想下的,可是先生说无论如何也要下。”

    午休过后,返回对局室之前,名人的白90封盘决定下来了。

    “先生,您受累了。”大竹七段慰问道。

    “我净信口开河,很对不起。”名人少有地道过歉后,就中途暂停
了。

    “脸浮肿我倒不在意。这里乱糟糟的,真不好办。”名人来回抚摩
着自己的胸口,对文艺部长久米陈述自己的病痛。

    “每当气喘、心跳,或是胸口感到压抑的时候....我原以为自己还
很年轻呐。打五十岁起,我就感到年龄不饶人啦!”

    “常言道,老当益壮嘛。”

    “先生,三十岁以后,我也感到上了年级哩。”大竹七段说。

    “你还年轻呐。”名人说。

    名人在休息室里同久米部长坐了片刻,还闲聊了一阵少年时代的往
事,比如到神户去,在接受检阅的军舰上第一次看见电灯之类。

    “生了病,医生禁止打台球,真不好办啊。幸好还可以下下将棋。”
名人说罢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

    名人说可以下下,恐怕不只是可以下下吧。久米对今天马上就要挑
战、决一胜负的名人说:

    “还是搓麻将好,不用费脑筋。”

    午饭时,名人只吃了酸梅就稀粥。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4
二十四

    是由于名人患病的消息传到了东京,文艺部长久米才来的吧。弟子
前田陈尔也来了。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岩本六段两人,是在八月五
日一起到达的。联珠棋名人高木在旅游中途顺便来到了。正在访问宫下
的土居将棋八段也来游学。棋赛场面,热闹非凡。

    由于久米的体贴,名人不下将棋而搓麻将,对手是久米、岩本六段
和砂田记者。这三人都是谨小慎微,名人却专心致志,独自沉思。

    “你呀,太认真思考,脸就浮肿啦。”夫人担心似地贴在名人的耳
边说。名人似乎没有听见。

    高木乐山名人在他们旁边指点我移动联珠棋和活动五目。高木名人
对所有的游艺都十分精通,而且很会琢磨新的游戏,使周围的人都感到
快活。今天还听说他设计了一种“闺秀”的游戏。

    晚饭后,名人又以八幡干事和五井记者为对手,下联珠让了两子,
直下到更深夜半。

    白天,前田六段只同名人夫人谈了片刻便急匆匆地离开了旅馆。对
前田六段来说,名人是他的师傅,大竹七段是他的师兄,他是担心万一
被人误解和非议,才避免和对弈者会面的。也许是想起了有人风传名人
同吴清源五段对弈时白 160的绝招是前田六段发现的,他才这样做的吧。

    翌日,六日早晨,在《东京日日新闻》的照拂下,川岛博士从东京
前来给名人诊病。据他说,病名叫主动脉瓣闭锁不全症。

    诊视完毕,名人坐在病床上,又下起将棋来。以小野田六段为对手,
采用“未成银将”的下法。然后高木名人同小野田六段对局,采用“朝
鲜将棋”的下法。名人靠在扶手上观战。

    “好了,搓麻将吧。”名人着急地催促道。

    “我不会搓麻将,凑不够数。”

    “久米先生呢?....”名人说。

    “久米先生同大夫一起回去了。”

    “岩本兄呢?....”

    “也回去了。”

    “是吗....都回去了吗?”名人有气无力地说。他那种寂聊,深深
地感染了我。

    我也回到轻井泽去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4
二十五

    报社和日本棋院有关人士,同东京的川岛博士,以及宫下的冈岛医
师商量之后,决定按照名人的意愿,让他继续对局。不过,由原先每隔
五天一轮,一天五个小时对局,缩短成每隔三、四天一轮,一天两个半
小时对局,以减少名人的劳累。每次对局前,还要接受医生的诊视,得
到医生同意才能弈战。

    来到这里,缩短后边的日数,是为了让名人能从疼痛中解脱出来,
完成这盘棋而采取孤注一掷。为了一盘棋,竟在温泉旅馆呆上两三个月,
这是太过分了。如通常所说的,这是“禁闭式”的。就是让人“禁闭”
在围棋的境界里。这期间,假使每隔四天休息,回家一次,摆脱围棋,
就可以散散心,消除一下疲劳。而实际上是把有关人员都禁闭在对局场
地所在的旅馆里。这就不能松劲了。要是两、三天或一周,问题倒不大,
可关上两、三个月,对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来说,却是残酷的。今天的对
局,当然是惯例禁闭,即使存在老人和时间长的问题,人们也不会认为
这是缺德的吧。或许连名人本人也把这种过分的对局条件,看成是英雄
的桂冠呢。

    名人不到一个月后就病倒了。

    然而,来这里之后,对局条件改变了。在对手大竹七段来说,这是
重大的事。如果不依照当初的协议进行,名人是可以放弃这盘棋的。但
名人毕竟没有那样讲,只是这么说:

    “我休息三天,不能消除疲劳。一天下两个半小时,鼓不起劲儿来。”

    这是作了让步,但大竹以年老的病人为对手弈战,其处境是相当困
难的。

    “先生有病在身,我强求他下,会使他为难的....我是不想下了,
先生非下不可,也许社会上不会这样看。而且会从相反的方面想。如果
继续对局,先生的病痛加重,我也是有责任的。那可不得了,一定会在
围棋史上留下污点,遗臭万年的。从人情上说,应该让先生好好静养,
病愈再谈下棋,不好吗?”

    不管在谁的眼里,对手是重病者。无论如何,总难以同他对垒吧。
因为自己是不愿意让人家认为,自己是趁对手生病,取巧获胜。倘使败
北,更是声名狼藉。眼下胜败尚未分晓。名人一面对棋盘,自己便容易
忘记病痛。这反而对想尽量把对手的病痛忘记的大竹七段不利。名人完
全成了悲剧的人物。报上也这样写道:名人谈过,纵令继续下棋,死在
棋盘旁,也是出于棋手的本愿。他最后成了以身殉艺的名人。神经质的
七段对于对手的病痛漠不关心,也不同情,非要对弈不可。

    报社围棋记者甚至说:让这样的病人下棋,是不和人道主义的。但
是,正是举办告别赛的报社自己,却想方设法让名人继续对弈。这盘棋
在报上连载,深受群众的欢迎。我写的观战记,也取得了成功,连不谙
围棋的读者都阅读了。也有人对我悄悄说:名人可能担心这盘棋半途而
废,庞大的开销怎么办?这种胡乱猜疑,未免过于牵强了。

    总而言之,下一个对弈日--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全体人员说服
大竹七段同意续弈。人家说东他说西,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娇儿似的别扭
劲,似是点头同意了,其实又不然,显得非常顽固。报社有关记者和棋
院工作人员笨嘴笨舌的,实在无法对付他。安永一四段是大竹七段的知
心朋友,又善于处理纠纷,他自告奋勇去说服七段。这是一个棘手的问
题。

    半夜里,大竹夫人抱着婴儿从平冢赶来。夫人劝丈夫都劝烦了,哭
了起来。夫人一边哭泣,一边还是温柔、和蔼、有条不紊地根丈夫讲理。
但这不是贤妻式的劝告办法。我从旁观察,深深佩服夫人的真心哭诉。

    夫人原是信州地狱谷温泉旅馆的姑娘。大竹七段和吴清源在地狱谷
旅馆深居简出研究新的布局的这段故事,在围棋界是众所周知的。我早
已听说夫人从姑娘时代就是个美人。一些年轻诗人从志贺高原来到地狱
谷,都说夫人的姐妹们很艳美。我的这个印象,是从诗人那里得来的。

    在箱根旅馆里见面时,她已是一位不显眼的能干妻子,使我感到有
点以外。不过,她抱着婴儿时那种不讲究穿戴、因操持家务而变得憔悴
的形象,还残留着当年山村牧歌式的风采。一见之下,就知道她是一位
温顺而贤惠的妻子。她抱着婴孩,如此文雅,我是从没见过的。真使人
不胜惊叹。八个月的男婴,长得端正、威风,在他的身上好像是蕴蓄着
大竹七段的勃勃雄心。婴儿肌肤洁白,可爱极了。

    此后过了十二三年,今天大竹夫人一见我就提起那孩子的事。

    “这是承蒙先生夸奖过的婴儿....”夫人说着指了一位少年。她还
常常提醒孩子说:“你还是婴儿时,浦上先生就在报上表扬了你,不是
吗?”

    手抱婴儿的夫人眼泪汪汪地苦口劝说,大竹七段似乎心软了。七段
是个忠实于家庭的人。

    大竹七段即使同意续弈,他也彻夜未眠,苦恼已极。黎明时分,约
莫五六点钟光景,他便在旅馆走廊上来回踱步。有时一大早穿好带家徽
的礼服,怏怏不乐地躺在正门大厅的长椅上。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5
二十六

    十日早晨,名人的病情没有变化。医生同意他对局。他的脸依然浮
肿,身体明显衰弱。也是那天早上,有人问名人:今天的对局场地是在
本馆还是在别馆?名人答道:我已经不能走动了。不过,前些时候大竹
七段说过,本馆房间瀑布声太嘈杂,还是由大竹七段来定夺吧。瀑布是
用自来水人工造成的,于是决定把瀑布关闭,在本馆弈战。我听到名人
这番话,一股似是愤懑的哀伤涌上了心头。

    名人一埋头于这盘棋,就完全忘却自己的存在,一任工作人员的安
排,不再像往常那样任性了。就是在名人患病,发生了“以后怎么办”
的纠纷之时,他自己虽是关键的当事人,也总是心不在焉,好像旁人的
事似的。

    八月十日的头天晚上,月儿清亮。十日早晨,灿烂的阳光、鲜明的
影子、淡淡的白云,这是下这盘棋以来第一次遇上这样好的仲夏天气。
合欢树也纵情地展开它们的叶子。大竹七段那短外褂上的白色结带,清
楚地映现在眼前。名人夫人说:“不过,天气稳定下来倒是好的。”可
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消瘦了。大竹夫人睡眠不足,气色也不佳。两位夫
人的脸枯干而憔悴,闪烁着不安的目光,她们为各自的丈夫操心劳神,
急得团团转。可以看出,她们都表现了各自的利己主义。

    仲夏时节,户外阳光璀璨。在逆光映照下的室内,名人的身影显得
更加暗淡、凄伧。对局室的人都耷拉了脑袋,谁也没有看一眼名人。今
天,平素爱说俏皮话的大竹七段也缄口不言。

    非要走到这一步不可吗?围棋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呢?我十分同情名
人。我想起直木三十五去世之前,作为他的一本少有的私小说中的“自
我”,写了这么一句:“我真羡慕下围棋”,“说它无价值吧,它是绝
对无价值;说它有价值吧,它又是绝对有价值。”直木一边逗弄猫头鹰,
一边说:“你不寂寞吗?”猫头鹰啄破了摆在桌面上的报纸,那张报纸
刊登了本因坊名人同吴清源的棋赛。由于名人患病,围棋中途暂停了。
直木试图通过探讨围棋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和胜负的专一性,来考虑自
己写的通俗文学作品的价值。“....近来,我对这种事渐渐感到厌恶了。
现在已经四点多,今晚九点以前必须写完三十页稿纸。可是,我总觉得
这无关紧要,能有一天的时间来逗弄猫头鹰也就可以了。我并不是为自
己,谁能知道我为新闻事业和家室操了多少劳啊?他们又是多么冷酷地
对待我啊?”直木埋头写作,死而后已。我最初认识本因坊名人和吴清
源,是由直木三十五介绍的。

    直木临终时像个幽魂。现在眼前的名人,也像个幽魂。

    这天共进行了九手。大竹七段下黑99时,已到约定封盘时间十二点
半,就决定后边由七段独自去思考。名人离开了棋盘。这时,才听见欢
声笑语。

    “当学仆的时候,卷烟抽完了,我就抽烟袋锅....”名人慢悠悠地
抽着烟,一边说道,“我把积存在袖兜里的烟末都塞上去抽了。这倒也
心安理得。”

    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名人没在跟前。七段脱下罗纱外褂,陷入了沉
思。

    今天中途暂停,名人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上同小野田六段下起
将棋来,实在令人吃惊。据说下完将棋,又搓麻将。

    我觉得郁闷,老呆在对局的旅馆里实在吃不消,就躲进塔之泽的福
住楼,写了一回围棋观战记,第二天便回到轻井泽的山中小屋去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6
二十七

    名人活像比赛中的饿鬼,闭门不出,陶醉于一决胜负,这样肯定会
更加伤害身体。名人不是乐天派,总是郁郁不乐。对局时,无论是休息
还是离开棋盘,他都是只知道沉溺于比赛之中,名人是不出去散步的。

    以胜负为职业的人,一般地说也比较喜欢其他的胜负游戏。名人的
态度却迥然不同。他从未轻松地消遣过,从未适可而止。他很有长劲儿,
没完没了的,一连几天几夜也不歇息。从不见他去散心或消遣,像是被
胜负的鬼迷住了心窍,叫人生畏。他连搓麻将和打台球也同下棋一样,
达到忘我的境界。无论如何这是给对手添麻烦,可名人自己却总是那样
实在而又纯洁无垢。

    名人那种忘我精神与众不同,使人总觉得它仿佛消失在遥远的地方。

    从中途暂停到晚饭这段短暂的时间,名人也是醉心于赛事。列席的
岩本六段刚喝过晚酒,名人便迫不及待地把他唤来。

    箱根首次对弈那天,中途暂停后,大竹七段刚返回自己的房间,就
对女佣说:“要是有棋盘,拿一个来。”他像是在分析刚才的战局,却
传来了放棋子的声音。名人也听见了,他却马上换了便服,无拘无束地
出现在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他让两子,同我下起联珠棋来,只战了五六
个回合,他就轻易地把我击败了。“让两子有点闹着玩,真没意思,还
是到浦上的房间去下将棋吧。”名人说着兴冲冲地站起来走了。于是他
同岩本六段下,让了飞车,晚餐时分才告结束。六段微带醉意,大模大
样地盘腿而坐,一边拍打着裸露的大腿。他败给了名人。

    晚饭后,从大竹七段的房间里,继续传来轻轻的放棋子的声音。不
大一会儿,他下来了,他让了飞车,故意捉弄砂田记者和我,一边说道:

    “啊,我一下将棋,就想唱歌,太失礼了。实际上,我是喜欢将棋
的,不知为什么我没去搞将棋而下围棋了。这个问题,我反复思考,至
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我下将棋的时间远比围棋长久。记得我四岁就学会
了将棋,为什么学会了那么长时间,反倒不强呢?....”

    说罢,他欢唱起儿歌、民谣,以及他拿手的穿插着俏皮话的副歌。

    “大竹君的将棋,恐怕是棋院里最强的吧。”名人说。

    “哪里。先生也很强....”七段答道。“日本棋院没有一人是将棋
初段的。先生经常下联珠棋吧?我不懂棋谱,一味使力气....因为先生
已有联珠棋三段水平了。”

    “虽说是三段,也敌不过行家的初段,还是行家强啊。”

    “将棋名人木村围棋下得怎么样?....”

    “大致是初段吧。近来似乎强起来了。”

    接着大竹七段同名人互不让子,下起将棋来,还伴以歌声。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

    名人也被吸引住,不由得和着哼了起来:

    “哒哒卡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在名人来说,这是罕见的。名人的飞车杀入了敌阵,略占优势。

    那时候,玩将棋还是很热闹的。可见自从名人一再患病之后,即使
在消遣比赛中。也仿佛笼罩着一种阴森的气氛。在八月十日对局之后,
名人已活像冥府里的人了,但仍然不得不去参加比赛。

    下轮对局定在八月十四日。名人的身体十分孱弱,病情益发严重,
医生禁止他对弈,工作人员也加以劝阻,报社也死心了。十四日,名人
只下了一手,就决定停下这盘棋了。

    对弈者一落座,首先将棋盘上的棋盒放在自己的膝前。对名人来说,
这棋盒是很沉重的。之后,造成了中途暂停的局面。就是说,两人有秩
序地你追我赶地走下去。起初名人的棋子好像是从指尖落下。随着棋局
的进展,越下越有力,放棋子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了。

    名人全神贯注,一动不动。用三十三分钟思考了今天这一手。本约
定白 100封盘,名人却提出:

    “我还能再下一会儿。”

    也许他就是那种心情吧。工作人员连忙商量。但是既然已经相约,
只好决定下一手就结束。

    “那就....”名人下白 100封盘后,依然凝视着棋盘。

    “先生,长期承蒙关照,实在太感谢了。请多加保重....”

    大竹七段寒暄过后,名人也只是应了声“噢”,就由夫人代答了。

    “正好是一百手....这是第几轮了?”七段向记录员打听说,“十
轮?....东京两轮、箱根八轮?下十轮一百手?....平均一天十手。”

    后来,我到名人房间向他暂时告辞,名人却只顾呆呆地仰望着庭院
的上空。

    名人本应从箱根旅馆径直住入筑地圣加路医院,但据说这两、三天
他不能乘坐交通工具。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7
二十八

    七月末,我的眷属也迁到轻井泽来了。为了这盘棋,我往返于箱根
和轻井泽之间。单程就得花七个小时,在对局前一天必须离开山中小屋。
中途暂停多在傍晚,归途要么在箱根,要么在东京歇一宿,前后要花三
天时间。每隔五天一对局,回家也只能呆两天就要往回跑,每天还要写
观战记。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多雨的夏天,加上我过于疲倦,虽然在对
局的旅馆住下后觉得好些,可是中途暂停后,我草草吃罢晚饭,忙着回
家去。

    名人、七段和我要是同住在一家旅馆里,我就很难撰写这些人的事。
即使同在箱根,我也要从宫下到塔之泽下榻,一方面要继续撰写这些人
的事,一方面又要在下次对弈日同这些人照面,甚感不便。这是报社主
办的围棋的观战记,为了鼓动宣传读者,也只得斗胆舞弄点文墨了。外
行人哪会熟悉高段的棋艺呢,而一盘棋要连载六七十天,只好着重描写
棋手的风采和举止了。与其说我是观棋,不如说我是观察下棋的人。另
外,对局的棋手是主人,工作人员和观战记者都是仆从。要非常郑重地
撰写下去,就得对棋手抱有敬爱之情,除此以外别无他途。我不仅对棋
赛非常感兴趣,对棋道也深受感动。这是因为我能忘却自己而凝视名人
之故。

    名人患病,告别赛中断。那天我返回轻井泽,心情很是沉重。在上
野站,我把行李放在火车的网架上以后,一个高个子外国人在五六排那
边的座席上不客气地站了起来。

    “那是围棋吧?”

    “是啊,你很在行啊。”

    “我也有。这是很好的发明创造。”

    金属板棋盘有磁力,可以将棋子吸住,即使在火车上对局,也很方
便。但一合上,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我携带着它东奔西走倒也方便。

    “请下一盘吧,围棋是很有意思的,蛮好的。”那位外国人用日本
话说罢,旋即将棋盘摆在自己的膝上。他的膝又长又高,比放在我的膝
上好下得多。

    “我是十三级。”外国人明确地说,他好像计算过了。他是个美国
人。

    开始让他六子试着下。据他说,他是在日本棋院学习,曾同知名的
日本人对过弈,很像个样子,不过棋艺还不到家,太紧张了。他输了,
也满不在乎,不论输几局,都无所谓地结束了。对这样的游戏,硬要取
胜,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按照学来的棋路、堂堂正正地摆开了阵势,开
始下得还很出色,可是他毫无斗志。我只要稍加还击,或攻其不备,他
就软弱下来,没有一点耐性,一击即溃。这好比抓起一个没有魄力的大
汉子扔出去,我甚至有点讨厌,莫非自己本性凶恶?棋艺高低且不说,
他下得不起劲,没有势头。不论棋艺多么低下,要是日本人,碰上特别
计较胜负的对手,就绝不会这样不来劲的。他完全没有下围棋的气质。
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心情,感到他完全属于一个不同的民族。

    在从上野站去轻井泽的四个多小时里,按照这种风格继续对弈。对
方输了好几盘而不气馁,我对他这种乐观的百折不挠的精神算是折服了。
对于他那种天真而老实的弱点,我觉得有点别扭。

    大概是洋人下围棋稀奇,四、五个乘客靠拢过来,站在我们的四周
围观。我有点不自在。这个一败涂地的美国人却毫不介意。

    在这位美国人看来,自己操的外国语,是从语法学起的,讲话像争
吵;再说他对这种消遣比赛不当一回事。总而言之,我同他下棋跟同日
本人下棋很不一样,这倒是事实。有时我想:围棋对西方人来说,可能
不大合适吧。我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在箱根人们经常谈到围棋爱好者
在特尤巴尔博士的德国有五千人;围棋在美国也开始受到了欢迎。我以
一个初学的美国人为例,认为西方人下围棋可能不太合适也许这有点轻
率,不过,一般来说,西方人下围棋,缺乏围棋手的气质。日本的围棋,
已超出了娱乐和比赛的观念,成为一种技艺。它贯穿着自古以来东方的
神秘色彩和高雅精神。本因坊秀哉名人的本因坊,也是京都寂光寺的堂
塔的称号。秀哉名人出家了,在第一代本因坊算砂僧日海三百年圆寂时,
他被授予日温的法号。我同美国人对局的过程,也感到这个人的国家没
有围棋的传统。

    提起传统,围棋也是从中国传过来的。不过,真正的围棋是在日本
形成的。不论是现在还是三百年前,中国的棋艺同日本无法比拟。围棋
的高深,是由日本人探索出来的。这与昔日由中国传来的许多文物,在
中国已经相当发达不同,围棋只有在日本才完全发展起来。不过,那是
在得到江户幕府的保护之后,是近代的事了。早在一千年前,围棋就传
入日本。经过漫长的岁月,日本围棋的智慧也没有培植起来。据说,在
中国,人们把围棋看成是仙心的游艺,充满了天地之元气,三百六十有
一路包含着天地自然和人生哲理。然而,开拓这种智慧之奥秘的,正是
日本。日本的精神,超过了模仿和引进。从围棋来看,这种情况是很明
显的。

    也许其他民族没有围棋、将棋这类充满智慧的游艺和消遣技艺。思
考一盘棋的时限是八十小时,决一胜负就得花三个月的工夫。这在别的
国家里,也许是没有的。大概是围棋也如同都乐、茶道一样,早已根深
蒂固地成为日本不可思议的传统了吧。

    在箱根,我曾听秀哉名人谈论过他的中国之行。主要是谈他在哪里
同谁下了几目的事。我想中国的围棋也相当强,便问道:

    “那么中国的强手同日本的业余强手大约不相上下吧?”

    “对,大约不相上下。也许稍为弱些,也许业余棋手都相近吧。因
为在中国没有专业棋手....”

    “这么说,日本与中国的业余棋手水平大致相同罗?也就是说,倘
若中国也像日本那样培养专业棋手,中国人也会具备这种素质罗?”

    “是这样的。”

    “也就是很有前途罗?”

    “是很有前途的。不过不能操之过急....他们是拥有相当的水平的
棋手的,但很多人把围棋当作赌博。”

    “还是具备围棋的素质吧?”

    “是啊,他们也涌现出像吴清源这种的棋手....”

    我本来就打算近期采访这位吴清源六段,在仔细观察这盘告别赛以
后,我更想去看看吴清源六段解说这盘棋的情况。我觉得这也是观战记
的一种补遗。

    这位天才出生于中国,长期旅居日本,仿佛是得天独厚的象征。吴
六段的天才之所以能发挥,是因为他到日本来了。有一技之长的邻国人,
在日本受到敬重的,例子并不算少。眼前最生动的例子,就是吴六段。
在中国可能被埋没的天才,在日本得到了培养、爱护和优厚的待遇。这
位少年天才,是游历中国的日本棋手发现的。他在中国时,已学习日本
棋书。我觉得中国棋手的历史远比日本悠久,他的智慧在这位少年身上
放射出来光芒。只不过是,在他背后的这一股强大的光源沉沦在深深的
泥土里。吴有天才。尽管如此,倘使幼年时代没有机会进行磨练,他的
才华也就无法发挥,终于会被埋没。就是现今的日本,昙花一现的棋才
也并不罕见。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民族来说,人的能力常常会遭到这种
命运。一个民族的智慧,过去光辉灿烂,现在有点减弱;或是过去到现
在一直被埋没,将来却一定会发挥出来,这种例子也是很多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8
二十九

    吴清源六段住在富士见的高原疗养所里。每次在箱根对局,砂田记
者都到富士见去取解说的口述笔记。我把这些笔记适当地插入观战记中。
报社之所以选中他担任解说,是因为他同大竹七段是年轻棋手的双璧,
实力和名望都是旗鼓相当,出类拔萃的。

    吴六段频繁弈战,弄坏了身体。他还写了一些随笔,对中国和日本
发生战争一事感到痛心,企盼早日迎来和平的日子,让日中两国的雅客
泛舟风光明媚的太湖。在高原的病榻上,他阅读了《书经》、《神仙通
鉴》、《吕祖全书》等典籍。昭和十一年,他加入了日本国籍,起了个
日本名字:吴泉。

    我从箱根回到轻井泽,学校已放暑假。接受军训的学生队伍开进了
这个国际避暑胜地,可以听到枪声。我的二十多为亲友也离开文坛被征
入伍,参加了海军进攻汉口的战役。我被淘汰了,没有从军。我有时在
观战记上这样写道:据说从前在战时就很流行围棋,军人在阵地上对弈
的佳话也为数不少。日本武道和艺道的精神是息息相通的,同宗教的神
义也是息息相通的。围棋是最好的象征。

    八月十八日,砂田记者应邀前来轻井泽,他从小诸承上了小海线火
车。一位乘客说:在八岳山麓的高原,半夜里有许多蜈蚣类的昆虫爬到
铁轨上纳凉,车轮把它们碾死,轮子都被脂肪弄滑了。当晚在上[讠取]
访温泉的鹭之汤旅馆里泊宿,次日清晨去了富士见疗养所。

    吴清源的病房位在正门上方的二楼,一边犄角上铺了两铺席。小小
的木板棋盘架在组装的木腿上,上面铺了一块小垫子。吴六段边摆小棋
子边解说。

    昭和七年,我和直木三十五在伊东的暖光园看见吴清源同名人对弈,
名人让二目。六年前的那个时候,他身穿藏青底白碎花纹的筒袖和服,
手指修长,脖颈白皙,使人感到他具有高贵少女的睿智和哀愁,如今又
加上少僧般的高贵品格。从耳朵到脸形,都是一副高贵相。过去从未有
人给我留下过这样天才的鲜明印象。

    吴清源让人不停地记录了他的解说。他常常双手托腮,落如沉思。
窗外的栗树叶子被雨水濡湿了。我问这是下的什么棋。

    “是啊,是细微的棋,非常细微的棋。”

    这盘棋进行到中盘就暂停。何况是同名人对弈,其他棋手不好对胜
负妄加猜测。更重要的是,我很想听听有关名人和大竹七段的棋法。也
就是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从鉴赏棋风的角度加以评论。

    “是精湛的棋艺啊!”吴清源回答。“是啊。一句话,这盘棋对这
两人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因此两人都下得非常精心、非常稳健。都
没有错看漏看任何一步棋。这种情况是极其罕见的。我认为这是一盘非
常精彩的棋。”

    “哦?”我还不十分满足,又问道:“黑子下得很扎实、很稳重,
连我们这些人都看明白了。白子也是这样吗?”

    “对,名人也下得很稳健。一方稳扎温打,一方不稳健,就必然凌
乱,处于守势。时间是十分充裕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盘。”

    这是很肤浅的见解,不会得罪任何一方。看来,他不会说出我所希
望的那种评语。应我的提问,他判断了细棋的形势,也许这倒是一种大
胆的回答。

    然而,我一直看到名人倒下。我对这盘棋最受感动的时候,多么想
听听有关触及精神境界方面的解说啊。

    文艺春秋社的斋藤龙太郎在附近的旅馆里疗养,我们在归途中顺道
去探视了他。斋藤告诉我们,直到刚才他还在吴清源的邻室。

    “常常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传来放棋子的声音,很响亮哩。”

    斋藤还说,他看见吴清源把探病的客人直送到大门口,举止非常稳
重。

    名人的告别赛结束不久,我和吴清源应邀到南伊豆的下贺茂温泉去,
听到了一个有关围棋梦的故事。据说有人在梦里找到了绝招,醒来后还
记得一部分着法。

    “下棋的时候,自己也往往感到这盘棋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
就想:是不是在梦里见过的棋呢?”吴六段说。

    据说,在人们的梦中,大竹七段出现次数是多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0 12:58
三十

    名人入圣加路医院之前,我曾听他谈过:

    “由于我生病,这盘棋中途暂停了。不过,我不希望第三者拿未下
完的一盘棋随便评头论足,对黑白子说三道四。”这番话颇似名人在那
种场合的语气。不是对弈者毕竟是不知道作战的发展趋向的。事实恐怕
也是这样吧。

    这时候,名人对局势似乎抱有希望。下完棋之后,名人对《东京日
日新闻》五井记者和冷不防地流露了这么一句:

    “入院时我没有想过白子下得不好。当然,也感到有点奇怪。倒没
有明确想过是会输棋的。”

    黑99刺中原的虎,白 100接是住院前的一蜇棋。名人在其后的讲评
中也说:倘使白 100不是连接棋,而是抑制右边的黑子,防止侵入白模
样,“恐怕黑子面临的局面也不容乐观吧”。又,白48可以打在下边的
星位,作为布局,“占要地,不能不说也是白子得意的着法。”名人早
就在这里看到了“相当有希望”。可以认为,“黑子让白子占要地下47,
是过于稳健。应该说是缓着。

    然而,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中写道:如果黑47走得不稳健,在
那里势必给白子留下施展手段的余地,这是他所忌避的。另外,据吴六
段的解说,黑47是绝招,是稳健的着法。

    黑稳健地走47,接着白占领下边的星位大场,这时候,在旁观战的
我不禁吓了一跳。倒不是说,我从黑47这一手感受到大竹七段的棋风,
而是似乎觉得七段已经悟到自己在此面临决一胜负的形势了。他让白爬
在第三线,自己却牢固地筑起一道直到黑47为止的厚墙。从这里可以看
出大竹七段浑身充满了力量。七段稳扎稳打,采用了绝不输棋和绝不中
对手圈套的着法。

    在中盘百手附近,细棋形势或者说形势还是不明朗的。轮到黑子下
棋,毋宁说这是大竹七段稳妥的有胆识的作战布局。论厚实,黑子略胜
一筹,首先黑子阵势牢固,然后一步步侵消白模样,即转入七段拿手的
战术。

    大竹七段曾被誉为本因坊丈和名人的再世。丈和是古往今来首曲一
指的力棋,秀哉名人也经常被人誉为具有丈和的棋风。棋下得稳重,以
战为主,凭实力克敌。这是一种豪放而强烈的棋风。他善于挽救危急和
适应变化,每每创造出精湛的棋局,在业余棋手中更有威望。他们这么
想:这两人均以力量对力量,连连激战,纵观全局,你争我夺,可能会
呈现出一派丰富多彩的棋势吧。可是这种期望完全落空了。

    大概大竹七段早已有所警惕:“正面对付秀哉名人的拿手招数是危
险的。”因而他极力避免卷入广泛的战斗和难解难分的纠葛之中,竭力
缩小名人作战的余地;另一方面努力把棋局引向自己拿手的形式。虽然
让白占领大场,也是为了牢固地站稳脚跟。这种坚实的着法,不仅不是
消极的,而且潜在积极的因素,充满了坚强的自信。表面上坚韧自重,
实际上内中蕴含着力量。因此,既已定下快攻的目标,就不能不相机强
攻了。

    不论大竹七段多么警惕,在一盘对局中,名人总有机会强行挑战的。
白子也是在两角先下,这是很有趣味的棋。白子目外,黑子进入三三的
左上角,对六十五岁的名人最后一盘胜负棋打出了新的招数。果然,不
久这角上风云变幻,把棋势弄得复杂极了。连名人也觉得这是很重要的
棋,他避开复杂变化中的混战,选择了简截了当的着法。尔后棋到中盘,
基本上是按黑子的招数走了,于是大竹七段使出浑身解数,不大工夫就
自然而然导致细隙的形势。

    当然,这盘棋按黑子着法,必然形成细微的局面,大竹七段每一手
也要好好保留下来。但是,白子已成功在望。这倒不是名人施展了特别
战术,也不是钻了黑子的败着,而是顺着黑子稳健推进的招法,流水行
云般的,轻轻松松在下边划了白的模样,不知不觉地变成了微妙的胜负
局势,这也许是名人达到了成熟的境地吧。名人的棋力决不因高龄而减
弱,也不因病痛而受到损伤。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2
三十一

    本因坊秀哉名人从圣路加医院回到世田谷宇奈根的宅邸时说:

    “回想起来,打七月八日离开这儿,约莫过了八十天,夏去秋来,
都没在家呆过啊。”

    当天,名人在附近散步了二三百米,这是近两个月里走得最远的一
次。在医院里整天卧床,腿脚没劲,出院两周,好歹能坐直了。

    “五十年来,我习惯正襟危坐,盘腿反而觉得痛苦了。在医院里净
躺在病榻上,回到家中,现时还不能端坐;用饭时,把桌布耷拉在前面,
坐下把腿藏起来,大模大样的。与其说盘腿,不如说将两条细腿伸了出
去。过去从未有过这种动作。我不能长时间端坐,这同对手下棋就不好
办了。我正努力恢复正坐姿势,还不能说很有把握。”

    名人喜爱的赛马季节已到。他心脏不好,非常谨慎从事。不过,他
实在忍耐不住了。

    “带有练习走路的意思,我试着到府中市去了。在那儿看了赛马,
太痛快了。我心头涌上了一股'能下棋'的难以想象的力量。回到家中,
却已累得精疲力尽,这是体质还很虚弱的缘故吧。尽管如此,我还是去
看了两次赛马,下棋似乎不会有什么障碍了。于是,今天决定在十八日
左右继续对弈。”

    名人这些谈话,是《东京日日新闻》黑崎记者记录下来的。谈话里
提到的“今天”,是指十一月九日。名人的告别赛于八月十四日在箱根
暂停之后,正好是第三个月又能继续参战了。临近冬天,对局地点改在
伊东的暖香园。

    在弟子村岛五段和日本棋院八幡干事的陪伴下,名人夫妇在对局前
三天的十一月十五日到达暖香园。大竹七段于十六日也来了。

    在伊豆,蜜桔山美极了,海边的夏蜜桔和橙子一片黄橙橙。十五日
阴天,冷飕飕的。十六日小雨,广播电台说,各地都降了雪。可是十七
日天气和暖,成了伊豆的小阳春天气。名人到音无神社和净池运动去了。
对不爱散步的名人来说,这是难得见到的。

    箱根对局前夜,名人把理发师唤到旅馆里来。十七日,在伊东也让
人剃了胡须。同在箱根一样,夫人在背后支着他的头。

    “你们那里也能把白发染黑吗?”名人一边对理发师喃喃地说,一
边将深沉的视线投向午后的庭院。

    名人在东京把白发染黑了才来的。染黑了白发再参战,对名人来说,
是很不相称的。名人在对局中途病倒之后,也想这样打扮一番吧。

    平时名人把鬓角理得很短,现在却留得很长,梳了个分头,而且把
白发染黑,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不过,经过理发师的剃刀的修剪,褐
色的皮肤和高耸的颧骨便裸露出来了。

    同在箱根时一样,名人脸色苍白,却没有浮肿。看上去也不是十分
健康。

    我一来到暖香园,马上到名人的房间里探望去了。

    “噢,啊....”名人茫然若失地说:“到这儿来的前一天,我曾去
圣路加医院请大夫诊视,饭田博士也歪着脑袋说:' 心脏病未愈,这次
胸腔内又有些许积水。' 来到伊东之后,还请大夫瞧过,据说是支气管
炎....大概患感冒了吧。”

    “哦?”

    我也无言以对。

    “也就是说,旧病未愈,又添了两种新病。三种病哩。”

    日本棋院和报社的人也都在场。

    “先生,请不要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大竹....”

    “为什么呢?”名人露出诧异的神色。

    “只怕大竹唠唠叨叨,把事情弄复杂了....”

    “事实就是这样嘛....不好隐瞒。”

    “你还是不让大竹知道好,要不他又像在箱根时那样,嫌您是病人
呐。”

    名人沉默不语。

    过去任何人问及名人的健康状况时,名人都是不介意地如实相告。

    名人断然把嗜好的晚酌和香烟戒掉了。名人在箱根几乎不走动,如
今在伊东努力到户外运动运动,想多吃点东西了。他还将白发染黑,也
许就是那种决心的表现吧。

    我问他下完这盘棋,是按往年惯例到热海或伊东避寒去,还是再住
院,名人突然开心地说:

    “噢,其实能不能熬到那时候还是个问题哩....”

    他还说,迄今没有倒下而能够弈战,恐怕是由于自己“心不在焉”
的缘故。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2
三十二

    前天晚上,暖香园对局室换上了新铺席。十一月十八日早晨,一踏
入这房间,还嗅到飘溢出一股新铺席的气味。小杉四段从奈良屋搬来了
在箱根使用过的名棋盘。名人和大竹七段就坐后,一打开棋盒盖子,黑
子便漾出一股夏天的霉味。他们让旅馆的掌柜和女佣来帮忙,当场把霉
菌拂去。

    名人启封白 100,已是上午十时半了。

    黑99对白中央虎形刺,白 100粘。在箱根的最后一天,名人只走了
这一手。终局之后,名人讲评道:“白 100,虽说是在病重住院前夕,
中途暂停时走的一着棋,也未免有点考虑不周。这里应该是脱先,应在
'18.十二' 位立,以此巩固右下角的白空。黑既然刺了,势必会断。白
被断,也不那么难受。倘使白 100固守地域,黑子形势恐怕也不容乐观。”
但是,白 100不是坏棋,也不是由于这手才把形势破坏的。大竹七段和
第三者也都看出名人当然要走这步棋。

    白 100封盘,大竹七段应该早在三个月前就看出来。我们这些外行
人也会认为,接着的黑 101只有侵入右下角白空的一着,而这一着也只
有二路跳进的一手。可是到了十二点午休,大竹七段也没有下这一步棋。

    午休时间,名人走到庭院,这也是不多见的。梅枝和松叶闪闪生光。
八角金盘和大吴风草也绽开了花朵。大竹七段房门外边的茶花丛中,先
绽开了一朵带斑点的花。名人驻足花前,观赏着这朵茶花。

    下午,松树的影子落在对局室的拉窗上。绣眼鸟飞来,啁啾鸣啭。
大鲤鱼在房檐下的泉水里,游来游去。在箱根奈良屋旅馆喂养的是锦鲤,
这家是黑鲤。

    七段总是不走黑 101。名人也等累了吧,只见他平平静静地合上了
眼睛,仿佛进入了梦乡。

    “这会儿可真难啊!”观战的安永四段嘟哝了一句,半曲着膝,闭
上了眼睛。

    究竟有什么可难的呢?我深感奇怪:是不是七段明知应走“18。十
三”一间跳,却故意不走而消磨时间?工作人员也焦灼异常。七段作为
对弈者,谈感想时说过:当时他犹豫是应跳在“18。十三”位呢还是爬
在“18。十二”位?名人在某次讲评时也说:“这正是得失难分的时候。”
尽管如此,续弈的最初一手,大竹七段花了三个半小时。总之,这是一
种异样的感觉。走这一手,秋阳已经西沉,电灯也亮了。

    名人只用五分钟,将白 102一间小飞向黑挺进。七段走黑 105,又
思考了四十二分钟。在伊东的头一天,只走了五手,黑 105封盘。

    这天两人所费时间,名人只花了十分钟;相形之下,大竹七段花了
四小时十四分钟。从第一手开始,黑花了二十一小时二十分,超过了规
定时间四十个小时的一半以上。这是空前的。

    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本六段去出席日本棋院的升段赛,这天
他们没有露面。

    我曾在箱根听岩本六段谈过:“近来大竹先生的棋下得很不明朗啊。”

    “围棋也有明朗不明朗之分吗?”

    “当然罗。这是不同的棋风吗。唉,围棋是阴郁的玩意儿,令人感
到不明朗。这个明朗不明朗,当然与胜负无关。这并不是说大竹先生变
得软弱了....”

    在日本棋院举办的春季升段赛上,大竹七段八战全败。可是在选拔
担任名人告别赛对手的新闻杯赛中,他却大获全胜。他的成绩很不稳定,
真叫人吃惊。

    针对名人的黑子的下法,也不能认为这是明朗的。它给人一种压抑
的感觉,恍如从地底迅速上升或者屏息叫喊似的。力量集结在一起,好
像不是自由的流露。又好像是开头轻巧,后来渐渐咬紧的走法。

    听说棋手的性格大致有两类。一类是同别人下棋时自己觉得不足、
不足,另一类是觉得得意、得意。比如,大竹七段是前者,吴清源六段
就是后者。

    不足型的七段,自己也把这盘棋说成是非常细微的,倘使没有看准,
就不随便下一子。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2
三十三

    在伊东,过了一天,果然发生了纠纷。闹得几乎连下次续弈的日子
都不能决定下来。

    同在箱根那次一样,名人生病,要求改变对局的条件,大竹七段不
肯接受。七段比箱根那次还要强硬得多。也许是在箱根吃了苦头吧。

    这些内部的纠纷不能写到观战记上,因此我也记不清楚了。问题是
规定的对局日期。

    起初约定每次相隔四天,第五天续弈。在箱根就是这样进行的。间
歇四天,本是为了让棋手休息。可禁闭在旅馆里,老名人反而更增添了
疲乏。他的病越发严重了,也曾提出过缩短四天的休息时间。大竹七段
却一口拒绝了。箱根最后一日,提前了一天,即仅在第四天就续弈了。
这天名人只下了一手。虽遵守了规定的对弈日,可最终还是违背了从上
午十时至下午四时对局的规定。

    名人的心脏病是痼疾,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治好,这很难说,所以圣
路加医院稻田博士才勉强同意他去伊东,并且希望他在一个月内下完这
盘棋。在伊东的头一天,名人面对棋盘,眼睑有点浮肿了。

    名人担心发病,才希望尽快获得解放。作为报社,也想方设法早日
结束这盘深受读者欢迎的棋。日子拖长是很危险的。那就只有缩短对局
之间的休息日。可是,大竹七段却轻易不答应。

    “作为大竹的老朋友,我不妨去求求看。”村岛五段说。

    村岛和大竹都是作为关西的少年棋手来到东京的。村岛入本因坊门
下,大竹则拜铃木为师,两人很早就有了交情,同时又是同行关系,村
岛五段对此是很乐观的。他心想:只要自己说明缘由拜托大竹七段,大
竹七段总会理解的。谁知道村岛连名人身体欠佳也都照实说出来,结果
适得其反,大竹七段的态度反而更加强硬起来。他质问工作人员说:“
你们对我隐瞒了名人的病情,又让我同病人对弈,是吗?”

    对局期间,名人的弟子村岛五段一直住在旅馆,如果因为他常同名
人会晤,而有损于胜负艺术的庄严,那么大竹七段早就生气了吧。前田
六段是名人的弟子,也是七段的妹夫,他即使到箱根来了,也不在名人
的房间里留宿,而住在另一家旅馆。

    对局条件本是严肃的,企图把它纠缠在友谊或人情之上,改变它,
这也使七段的怒意难消。

    另外,同一个高龄的病人再次弈战,也可能使七段比什么都感到厌
恶吧。况且对手又是名人,七段处境就更加困难了。

    最后,事情越弄越复杂。大竹七段声称:不继续对弈了。同在箱根
时一样,夫人带着孩子从平冢赶来权七段。还请来了一位名叫东乡的掌
疗法医生。大竹七段曾向友人推荐过这位医生的治疗法,在棋手当中,
东乡早已扬名了。七段不仅迷信东乡的治疗,就是在生活方面,也很重
视东乡的意见。东乡有点像修行者。七段几乎每天早晨都年《法华经》,
有时深信别人甚至到了依赖的程度。他也是个笃信恩德类型的人。

    “东乡的话,大竹一定会听从的。东乡好像是劝他继续下吧....”
工作人员说。

    大竹七段劝我说:这是个好机会,也请东乡检查一下身体吧。大竹
显得又亲切又热心,我一到他的房间,东乡就用手掌按摩我的身体。

    “哪儿都没有病。身子孱弱些,但是会长命的。”东乡马上说了一
句。过了片刻,他又将手掌伸向了我的胸口。我自己试着触摸了一下,
只觉得右胸上的棉袍暖和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东乡只是将手掌靠
近,并没有触及我,左右都做了同样的动作,右边胸口是温乎乎的,左
边却是凉飕飕的。据东乡说,这温热是经过治疗,右胸向外冒出了类似
毒素的东西造成的。我的肺和肋膜不曾有过自觉症状,用 X光透视也未
发现异样,只是有时右胸发闷,也许是曾经患过轻微肺病的缘故吧。就
算留下了残根,右胸的感觉也反映了东乡的掌疗法是有功效的。可是怎
么能透过棉袍使右胸温热起来呢?这使我震惊不已。

    东乡也对我说:这盘棋是大竹七段的重大使命,如果出现类似放弃
的做法,他终生势必遭到世人的唾弃。

    名人只是等待着工作人员同七段谈判的结果,除此以外别无他事可
做。谁也不会把细节告诉名人。名人大概不会知道纠纷闹到对手甚至扬
言要放弃这盘棋。可是,徒然地打发日子,也着实叫人着急。名人到川
奈饭店去消遣解闷。我也被邀去了。第二天,我又邀了大竹七段。

    七段扬言要放弃这盘棋,却没有径直回家,依然在对局室所在的旅
馆里住着。我认为经过劝解,他过几天是会让步的。果然不出所料,最
后实际上还是每隔三天举行,当天下午四点中途暂停,这是二十三日达
成的协议。在十八日中途暂停的第五天,问题终于解决了。

    在箱根,对局每隔五天改为每隔四天举行。那时七段曾这么说道:
“我休息三天,疲劳消除不了。一天下两个小时,情绪也提不起来啊!”

    这回间隔休息时间缩短为两天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2
三十四

    好容易刚刚达成的协议,又撞上了暗礁。

    名人一听说事情已谈妥,就对工作人员说:

    “马上从明天开始!”

    大竹七段却说:明天歇息一天,后天再续弈吧。

    名人非常沮丧和焦灼,他一听说达成协议,当场抖擞精神,恨不得
立即对阵,于是作出了简单的反应。但是七段对此反应非常警惕。几天
的纠纷,他的脑子已疲惫不堪,他想好好沉下心来,随时准备重新弈战。
这是两人不同性格的表现。另外,七段由于过度费神,前几天起就一直
闹肚子。再加上带来旅馆的孩子又患感冒,还发了高烧。溺爱孩子的七
段,甚是担心。明天无论如何是不能对局了。

    作为工作人员,让名人一直空等,事情是办得非常不漂亮的。可他
又不好对难得高兴的名人说:由于大竹七段的关系,又要再延长一天。
名人说“从明天开始”,是说得很坚决的。名人和七段的地位不同,必
须说服七段。七段勃然大怒。他正在气头上,更不会答应了。七段声称
要放弃这盘比赛。

    日本棋院八幡干事和《东京日日新闻》五井记者呆呆地沉默不语,
坐在二楼的小房间里等候,似乎都很疲乏了。他们难以应付,有点想放
弃的样子。两人平素都是罕言寡语,属笨嘴笨舌类型的人。晚饭后,我
也在这房间里。旅馆女佣来对我说:

    “大竹先生说有事要同浦上先生谈,他在另一间房子里等您。”

    “等我?”

    我万没有想到。两人也望了望我。我在女佣的引领下,来到了一间
宽敞的房间里,只见大竹七段独自坐在那里。虽有火盆,房间还是冷飕
飕的。

    “把您请来,实在对不起。长期以来承蒙先生诸多关照,谢谢了。
我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放弃这盘棋。像这种情形,实在是不能再奉
陪下去了。”七段断然地说。

    “啊?....”

    “因此我想见您,向您致意....”

    我只不过是个观战记者,从所处的地位来说,大竹没有必要特地向
我致意,可是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致意了。这是彼此友好的象征,我的地
位也不同了。我不能只说声“是吗?”就不闻不问。

    箱根发生纠纷以来,我都是旁观者,一切与我无关,多什么都不插
嘴。就是现在,七段也不是同我商量,而是向我陈述。两人面对面坐着,
我倾听七段诉说苦衷,这才第一次动了心思:我倒可以出面调停说点意
见。

    我大致讲了这些:作为秀哉名人告别赛的对手,大竹七段是凭自己
的力量进行弈战的。然而,这不是大竹个人在战斗,而是作为另一个新
时代的选手、继承历史进程的代表在同名人对棋的。在选出大竹七段之
前,曾举办了历时一年的“向名人告别赛挑战的决战”。首先是在六段
级进行,久保松、前田获得优胜。铃木、濑越、、加藤、大竹参加了七
段级,举行了六人循环赛。大竹七段完全战胜了。铃木和久保松两位恩
师也都败在他的手下。铃木七段在风华正茂之年,本想争到先手,以战
胜名人;或轮流先走,以攻如敌阵,不料根本没碰上同名人对弈的机会,
据说这使铃木遗憾终生。按理说,大竹应让这两位恩师获得再次同名人
对弈的机会,才是尽弟子之情。然而,大竹七段竟击败铃木七段。争夺
决胜负的是连获四胜的棋手久保松和大竹这师生二人。这样看来,也包
含着这样的意思:大竹七段是作为两位恩师的替身与名人对弈的。比起
像铃木、久保松这些元老来,年轻的七段的确是现今的棋手代表。大竹
七段的知交和棋敌吴清源六段,也可能成为并列的代表。可是,他五年
前同名人对局,采用新的布局,输了。吴清源虽然也获得了选手权,但
他还是五段。对名人来说,从前不是真正对弈,情况不是像名人的告别
赛那样。这之前,名人的胜负棋远溯十二三年前,对手是雁金七段。那
时是日本棋院同棋正社的对抗赛,雁金七段是名人的宿敌,老早以前就
是名人的手下败将。名人当然又战胜了。于是“常胜名人”最后的胜负
棋,就是这盘告别棋了。这次对弈同雁金七段和吴清源六段的对弈,是
有不同意义的。纵令大竹七段战胜名人,也不会立即给下一代名人造成
麻烦的吧。因为告别赛是时代的转折,也是时代的交接,后来人将会给
棋界带来新的朝气。中断告别赛,就好比阻止了历史的进程。大竹七段
责任重大,凭自己的个人义气和具体情况就放弃这盘棋,这样做合适吗?
大竹七段要活到名人现在这把岁数,还得有三十五年。也就是说这三十
五年比出生后度过的三十年,还要多五年。同围棋昌盛时期在日本棋院
培养起来的七段相比,名人过去所受的苦楚是不同的。总之,从明治的
草创期,经过勃兴,到近年的昌盛,名人一直肩负着围棋的重任,是棋
界的头号人物。成全这六十五年生涯的告别赛,难道不是后继者的本份
吗?在箱根,病人虽有些任性,还是强忍着老人的病痛,坚持续弈了。
他虽身体欠佳,还是想在伊东下完这盘棋,甚至还把白发染黑才来的。
这也是一种拼搏精神吧。年轻对手却要放弃这盘棋,社会上都会同情名
人,大竹七段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即使七段理由正当,也将会以争论不
休或互相揭短而告终。事情真相,世人是不会知晓的。这是具有历史意
义的告别赛,大竹七段放弃比赛,这也将载入围棋的史册。更重要的是,
七段肩负着下一个时代的责任。如果他放弃这盘棋,人们有关终局胜败
的揣摩推测,就会成为喧嚣而丑恶的街谈巷议。年轻的后来人妨碍病中
的老名人的告别赛,这样好吗?

    我断断续续地说了这许多,七段仍无动于衷。也不说声“下吧!”。
七段当然有正当的理由,他一再忍让,心里郁积着不服的情绪。这次如
又让步,那就得不顾自己的情况,明天就下了。这样做,实在不能充分
发挥棋术,还是不下更符合自己的心愿。

    “那么,延长一天,从后天起可以吧?”我说。

    “噢,是啊,不过已经不行了。”

    “后天可以吧?”我叮问了一句。但我没说要同名人商量,就向大
竹告辞了。七段再三向我招呼:他不再坚持了!

    我回到了工作人员的房间里,五井记者正枕着胳膊躺卧着。

    “大竹说他不下了吧?”

    “对,他对我说不下了。”

    八幡干事蜷缩着肥厚的脊背,凭靠在桌子边上。

    “我觉得延长一天也还可以,我去找名人请求延长一天试试看吧。”
我说。“我可以同名人谈吗?”

    我到名人房间一落坐就说:

    “其实,我是有事来求先生....本来我是没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的,
我是多管闲事,能不能把明天的对局改我后天进行呢?大竹先生说,希
望能延长一天,他带到旅馆里来的那个小儿子生病,高烧不退,大竹先
生很是担心。听说大竹本人也拉肚子....”

    名人呆呆地听完之后,爽快地说:

    “行啊!”

    “就这么办吧!”

    我顿时热泪盈眶。这是出乎我意料的。

    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可是,我不想马上离开,我同名人夫人
闲聊了一会。名人后来不论是对延期或是对对手大竹七段都没有谈及一
句。延长一天算不了什么,不过名人迄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眼看着明
天就要对局,这样情绪将会受到挫伤,对于竞技中的棋手来说,并不是
一个不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工作人员也不敢贸然跟名人谈的。我
这是受人之托。名人肯定敏锐地洞察到这点。名人若无其事地应允了,
这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

    我先到工作人员的房间,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然后又到大竹七段
的房间,告诉他说:

    “名人说延长一天,后天进行也可以。”

    七段出乎意外。

    “这样,就是名人对大竹先生让步了,下次遇上什么事,也请大竹
先生礼让一下吧。”我说。

    夫人在床边服侍病孩,她向我郑重地表示了感谢。房间里凌乱不堪。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3
三十五

    在相约的后天,即十一月二十五日--这是自十八日以来,事隔七
天,又能续弈了。在棋院举行升段赛期间,列席观战的小野田六段和岩
本六段,头天晚上也抽空赶来了。

    名人的坐垫是绯红的缎面,配以紫色的凭肘,活像僧侣的座席。自
名人棋家第一代日海,即算砂以来,本因坊家都是僧籍。

    “现在的名人也是出家人,僧名叫日温,还穿袈裟呢。”八幡干事
说。

    对局室里挂着一块半峰的匾额,上面写着“生涯一片山水”几个字。
我观赏着右下方的书法,回忆起报上刊登过的有关这位高田早苗博士病
笃的报道。另一块匾额是中渊三岛毅博士书写的伊东十二胜记。另一间
八铺席的房间力,悬挂着云水的流浪诗的挂轴。

    名人身旁放着一个椭圆形的梧桐木大火盆。为了防止感冒,身后还
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火盆,开水冒出了热气。七段说了一声“请便”,名
人就一如原样地围着围巾,里面穿着毛线衣,外面裹上外褂似的御寒服。
据说他有点低烧。

    启封 105,名人用两分钟下白 106,大竹七段又陷入长久思考。

    “真怪啊,时间到了。连这样有才能的人也用完四十小时,实在令
人吃惊。这是有史以来第一遭。是白白浪费时间吗?本来一分钟就能下
完,可是....”大竹还说了些梦呓般的话。

    这是个阴天,白头鸟鸣啭不已。来到走廊,看见泉畔开了两朵杜鹃
花,也结了蓓蕾。黄[脊鸟][令鸟]鸟飞近走廊。远处传来了电动机扬起
温泉水的声音。

    七段下黑 107,花了一小时零三分。黑 101侵入右下白模样,这手
是先手十四五目;黑 107在右下角扩大地盘,这手是后手二十目左右,
这两手大得其益的都是黑子。这是有目共睹的。还是黑子下得顺手。

    然而,在这里又轮到白子先手。名人满脸严肃的表情,他合上眼睛,
静静地调整了呼吸。不知什么时候,红润的脸变成了紫铜色,脸颊上的
肌肉忒忒地抽动。他仿佛连风声和法华大鼓声都听不见了。尽管如此,
这一手,名人花了四十七分钟。这是名人在伊东唯一的一次长考。轮到
黑 109,大竹七段又费了两小时四十三分钟,最后封盘。这一天,只进
行了四手。花费时间,七段是三小时四十六分,名人仅仅花了四十九分
钟。

    “在此成败的重要关头,怎么也得走这一手。这是很凶猛的一手啊!”
午休时分,七段半开玩笑地说。

    白 108具有威胁左上角黑棋和减消中原黑厚的两层意义,并兼守左
边白棋,这是绝妙的一手。吴清源也这么解说道:

    “这 108是非常难的一手。我们抱着很大的兴趣注视着它究竟会下
在什么地方。”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3
三十六

    中间休息了两天。第三天对局的早晨,名人和七段两人都说肚子痛。
据说大竹七段从五点就醒来了。

    黑 109封盘后,七段立即脱下裙裤走了。他返回座席时,看见白 110,
吃惊地问道:

    “已经走了吗?”

    “你不在时走了,对不起....”名人说。

    七段交抱双臂,边倾听风声边说:

    “大概又刮寒风啦。叫做寒风恐怕也可以吧。都已经十一月二十八
日了嘛。”

    昨夜的西风,清晨方才停息,但不时又呼啸着掠过长空。

    白 108盯着左上角的黑子。七段守黑109、111,完全活了。这角上
黑子的形是:白一走进来,要么死要么劫,这像是死活问题,难就难在
这万千的变化上。

    “要不要插手这角上呢?不插手恐怕不行啊。长期负债,欠债总得
付高利息的。”黑 109启封时,大竹七段这么说。

    这角上的谜也被黑子解除,安定下来了。

    今天上午不到十一点就进行了五手,这是很难得的。黑 115终于到
了胜败的关键,黑将侵消白的大模样,这时七段是不会轻易下子的。

    名人一边等待黑走,一边闲谈起热海鳗鱼铺的饭盒和泽庄的事。还
谈了诸如火车只开到横滨,然而转乘轿子,在小田原歇一宿,才来到热
海之类的往事。

    “我当年,约莫十三岁光景,是五十年前了....”

    “这是往事啦。那时节,家父恐怕还没出世哩....”大竹七段笑了。

    七段思考的时候,说是肚子痛,离席了两三回。他不在时,名人说:

    “真有耐性啊,已经一个多小时了吧。”

    “快一个半小时了。”做记录的少女回答时,正午的汽笛嘶鸣了。
少女用她拿手的读秒法,估计着汽笛长鸣的时间。

    “正好鸣一分钟,最紧的时候是五十五秒。”

    七段回到了座位上,在额头上擦了镇痛油,用手指揉了揉。身旁也
放有微笑牌眼药。人们看见他这副样子,以为十二点三十分午休以前他
再不下了。十二点八分,却响起了响亮的放棋子的声音。

    依在凭肘上的名人情不自禁地“唔”了一声,便端正坐姿,拉长下
巴颏,张开上眼睑,通观全局似地凝望着棋盘。名人眼睑厚,眼角深,
凝眸发出清澈的光。

    黑下 115,始终坚持稳健的走法,白不得不坚守中央的地盘。午休
时间到了。

    下午,大竹七段在棋盘前坐了一会儿,回到了房间,在咽喉处涂了
药,又转回来。周围飘荡着一股药味儿。他也滴了眼药,还带了两个怀
杯。

    白 116花了二十二分钟,直到白 120,进展都很迅速。白以 120稳
健而缓慢的形式与之周旋。名人在三角妙处严密地抑制住局势。这是胜
负的关键,双方都全神贯注。稍一疏忽,将会损失一目以上。在这样的
细微局面下,是不能让步的。这是胜负见分晓的微妙一手,然而名人仅
用了一分钟,竟使对手为之胆战心惊。何况名人下白 120之前早就估算
过了。他微颤着脑袋,快速地数着棋盘上的目。这种估算,叫人生畏啊。

    人们议论,胜负大约一目上下。如今白力争胜两目,黑也必须加强
子力。大竹七段扭动着身子,头一次在那张圆圆的稚气的脸上暴起了青
筋。响起了急促的扇扇子的声音。

    连怕冷的名人也展开了扇子,神经质地扇了起来。我不忍心看他们
两人的表情。不大一会儿,名人如释重负,显得轻松了。轮到七段走时,
他脱下外褂,说:

    “思考起来没完没了,真热啊!对不起。”

    随着,名人也用双手将衣领翻起,向前伸出了脖颈。真是一副滑稽
的动作。

    “热啊,热啊!又思考了那么长时间,真不好办啊!....看样子要
出败着,要出问题啦。”大竹七段竭力控制起伏的心潮。他花了一小时
四十四分钟长考,于下午三时四十三分下黑 121封盘。

    在伊东续弈以来,三天的对局里,黑从 101到 121,共走二十一手,
双方费时是:黑十一小时四十八分,白仅用一小时三十七分。倘使是平
常的棋,大竹七段只走十一手就到时间了。

    白、黑所花的时间相当悬殊,令人感到名人和七段在心理上和生理
上都存在着什么差别。其实费时推敲本是名人的棋风。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3
三十七

    每晚总是刮西风。但是对局的十二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到处充
满着阳光。

    昨日白天,名人下过将棋之后,到镇上打台球去了。晚上他同岩本
六段、村岛五盾、八幡干事搓麻将,直到十一点才罢。今早不到八点便
起床,到庭院里散布。庭院里,落了一地红蜻蜓。

    大竹七段的房间是在二楼上。楼下的枫树还有一半叶子是绿色的。
七段七时半起床。他说肚子剧痛,可能会病倒。桌面上放着十来种药品。

    老名人的感冒总算痊愈了。年轻的七段却毛病百出。比起名人来,
七段显得更加神经质。他们两人的体制,是不能单从外表来看的。名人
一离开对局室,就想尽力把棋局忘却,沉溺在别的比赛中。在自己的房
间里,他不再接触棋子了。而七段即使在休息日,也要面对棋盘,孜孜
不倦地研究暂停的棋路。这可能不光是年龄相异,风度也各不相同吧。

    “'神鹰号'于昨晚十点半到达....真快啊。”名人一日早晨到工作
人员房间聊天来了。

    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朝东南的对局室的拉窗上。

    续弈之前,谁会知道发生了一桩怪事呢?

    八幡干事让对弈双方看过封纸之后,打开了信封的封口,取出棋谱,
一边在棋盘上摆子,一边在棋谱上寻找黑 121封子,竟没有找到。

    封盘是不让对手和工作人员看见,由轮到的棋手亲自写在棋谱上,
然后放在信封里的。上次中途暂停时,大竹七段是走到廊道上写的。对
弈者在信封上打了封印,再放在另一个大信封里,由八幡干事加上封印。
到下次续弈的早晨,这个大信封一直存放在旅馆的保险柜里。名人和八
幡都是不晓得大竹七段的封子的。但是旁观者猜来猜去,大致上还是可
以推测出来的。黑 121封子,究竟下在什么地方呢?它是这盘棋的高潮,
连我们这些观战的,也都紧张得屏声敛息。

    这封子本来是应该找到的。可是八幡干事却慌里慌张地窥视棋谱寻
找,一时竟找不到。好不容易找着了,才喊出“啊”的一声。

    黑已经摆下棋子。我远离棋盘,也不知道他下在什么地方。就算知
道他下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他的用意何在。他无缘无故地远离了酣战
的中原,下在上边了。

    连外行人也一目了然,这简直像是走劫材的一手。我顿时心中不乐,
十分激动。大竹七段这手是为了封盘而封盘,还是把封盘作为战术来运
用?我怀疑:这是懦弱与卑劣的表现。

    “我以为会走中原呢....”八幡干事苦笑了,然后离开了棋盘。

    黑正指向减消从右下方到中央的白大模样,展开了攻防战。酣战中
哪能抽手到别的地方去呢。八幡干事一直从中央到右下的战场上搜索,
这是理所当然的。

    名人针对黑 121,走白 122,使上边白棋做眼成活。倘使脱了先,
八目空地的一团白棋就会被吃掉,没有应手了。

    七段把手伸进棋盒里,抓起棋子,可又思考了好大一会儿。名人紧
握双拳,放在膝上,歪着脑袋,屏住了呼吸。

    黑 123花了三分钟,果然又把手折回减消的白地,首先侵入右下,
然后用黑 127,再次杀向中央。黑 129终于杀入中腹的白地,打掉了刚
才名人白 120扩大到三角处的锋芒。

    “白子强走 120。大概黑子也下定决心,强走 123至 129。黑子这
种走法,在细棋里是常见的。这是决胜的一种气势。”吴六段这样解说。

    名人对黑子的拼死气势却置之不理,从这儿腾出手来反击右方,压
住黑的出击。这简直是意外的一手。我大吃一惊,不由得紧张起来,仿
佛被名人的阴气击中了。这是名人在大竹七段头号目标的 129位上发现
有隙可乘,回过头来杀回马枪呢;还是自己负伤,倒打别人,以求激烈
的搏杀?甚至令人感到,这白 130,与其说是决胜的气势,莫如说是名
人愤怒的一手。

    “棋局越演越烈,真了不起啊!这....”大竹七段反复地说。在思
考黑下一步 131时,午饭时间已到。这一刻,列席的岩本六段也感叹地
说:

    “遭到猛烈的攻击,挨了厉害的一手了。确实是惊天动地啊!眼看
快要填空眼,不料竟遭对手杀了个回马枪....”

    “所谓战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意思是说,在实战中,常常是风云变幻,突然冷爆出一些无法预料
的战局而决定命运的。白 130就是属于这类情况。对弈者的运筹帷幄,
外行人自不消说,就是专业棋手的估计,都因这一手而立即落空了。

    我是外行人,还不知道白 130这一手是“常胜名人”的败着。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3
三十八

    然而,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局面。午休时刻,不知是我们自然而然
地跟着名人走,还是名人有意地邀请我们去,回到名人的房间,刚要落
座,名人就对我们说:

    “这盘棋也就算完了。大竹下了封子,我就不行了。这好比在难得
的图画上涂了黑墨一样。”

    名人的声音细小而激越。

    “我看到了这一手,曾想过干脆放弃算了。到此一切都完了....我
也想过,是不是放弃比较好。但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又重新考虑。”

    我记不清是八幡干事还是五井记者在场,或是他们两人都在场,反
正我们都鸦雀无声,沉默不语。

    “下了那一手,休息两天,他是要进行研究的啊。真滑头。”名人
吐了这么一句。

    我们没有搭话。我们不便附和名人,也不能为七段辩护。但是,我
们对名人的滑,是抱有同感的。

    只是,那时候我没有察觉名人甚至考虑放弃了事。他竟是那样愤怒,
又是那样沮丧。然而,名人一面对棋盘,无论脸色还是举止都没有流露
出这种情绪来。谁也不曾察觉名人内心产生了那么大的动摇。

    八幡干事在棋谱上一时找不到黑 121封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了,
才继续弈战,我们只顾注意这点,因而没有看见名人在这个过程中的表
情。不过,名人在离开对局时,也就是在一分钟之内,便走了白 122。
难怪我们没有看出名人内心的不安。这步棋不是在八幡干事找到封子之
后的一分钟下的,而是在未到规定时间之前就下了。尽管如此,在短暂
的时间里,名人还是按捺住起伏的心潮,始终保持着对弈的态度。

    名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对弈。我仿佛从他那里意外地听到了愤怒的语
言,心里反应更强烈了。从六月到十二月,今天名人还坚持下这盘告别
棋,令人感慨万千。

    名人一直把这盘棋当作艺术品来精雕细刻。倘使把这盘棋比作一幅
绘画,那么他就是在兴致盎然、灵感涌现的时候,突然地在画面上涂抹
了一层黑墨。围棋也是在黑白一连串之间下子的过程中,包含了创作的
意图和结构,如同音乐,反映了心潮起伏和旋律。音乐若是忽然跳出一
个古怪的音阶,或二重奏的对手突然伴奏出离奇的曲调,这就是一种破
坏。围棋有时由于对方错看或漏看,也是会损害一盘名局的。总之,大
家对大竹七段的黑 121感到意外、震惊、奇怪和怀疑;它破坏了这盘棋
的节奏和旋律,这是无可争辩的。

    果然,这一封子在棋友之间或是在社会上议论纷纷,成了话题。在
这个地方下黑 121,我们这些外行人确是感到诧异和突然,心情也是很
不舒服的。然而,后来在专业棋手中,也有人认为:在这里下黑 121是
适时的、有效的。

    大竹七段在《对弈者的感想》一文里这样写道:

    “我想,早晚总是要下黑 121的。”

    据吴六段解说,如果白走了“5.一”、“6.一”的一扳一接,“黑
即使走 121,白可以不走 122,而走'8.一'位活净。黑就少一个劫材了。”
他只是简单地触及黑下 121的意义。大竹七段下这一手,肯定也是考虑
到这层意义的。

    只是正值中原酣战,又是封手,因此惹怒了名人,让人们产生了怀
疑。就是说中途暂停的这一手,即当天的最后一手,倘使是为了权宜之
计,在困难的情况下才下的话,那么在三天后续弈之前,就要充分研究
今天最后理应走的这一手。就是日本棋院的升段赛,有的棋手在剩下一
分钟进入读秒阶段,迫不得已,也是走这种类似劫材的棋,来延长一分
寿命的。也有的棋手潜心钻研,使中途暂停或封盘对自己有利。新的规
则,产生新的战术。在伊东续弈之后,一连四次都轮到黑子封盘,也许
不尽是偶然吧。名人自己也说:“如走白 120松,我是不会满意的。”
可见他心情是紧张的。接着就是黑走 121。

    总之,那天早上大竹七段的黑 121,激怒了名人,使他沮丧、动摇,
这是事实。

    下完这盘棋,名人讲评的时候,没有触及黑 121。

    然而,一年后,名人在《名人围棋全集》一书中的《下棋选集》的
讲评里,明确地写道:“现在黑 121抓住了有效的机会。”“要注意:
如果犹豫(即在白下扳接之后)黑 121就失效。”

    名人是这场棋的对弈者,他这样承认了,也就没有问题了吧。名人
发怒,是因为这一手当时出乎意料。他怀疑大竹七段的用心,也是因为
在气头上产生了误解。

    或许是名人自愧无能,才特地在这里提及黑 121的吧。但是,《下
棋选集》出版时间,是在告别赛结束一年之后,且是在他去世前半年,
因此可能是他回想起大竹七段走黑 121成了话题,才自觉现在必须平心
静气地承认这手的吧。

    大竹七段所讲的“早晚”,是否就是名人所说的“现在”呢?对我
这个外行人来说,这个问题尚是一个谜。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4
三十九

    为什么名人会下 130这一败着呢?这似乎也是一个谜。

    名人下这一手,考虑了二十七分钟,是在上午十一时三十四分下的。
经过近半个小时的思考,走错了棋,虽是偶然,可他为什么不拖延一个
小时,留待午休以后再走呢?我为他感到惋惜。大概离开棋盘,休息一
小时,他会走正着的吧。也许他是被过路的妖魔缠身吧。白的时间还余
下二十三个小时。拖延一两个小时是不成问题的。名人不把午休当作战
术使用。黑 131却碰上了午休。

    白 130,像是回马枪的一手。大竹七段也说是“被回马枪击中了”。
吴六段也解说道:“这里是微妙的地方,就是说,黑 129断,白下 130,
包含了生效的意思。”对黑子的断,白子也并没有忽略,双方处在紧张
的对峙局面,一方稍有松懈,就会被另一方当场击溃。

    在伊东重开对局以来,大竹七段不断推敲,兼任不拔,慎重而稳健。
黑子昂扬的力量终于爆发了,那就是黑 129的压轴一手。我们对白 130
的疏忽,不禁大吃一惊。七段大概没有胆寒吧。倘使白吃掉右边的黑四
目,黑就会长驱直入,踏破中央的白地。七段对白 130置之不理,从黑
129 位长到 131位。果然,名人以白 132回手,应付中央的激战。白130
如果不脱先应那就好了。

    名人讲评时,叹息地说:

    “白 130是败着,这一手匆忙下在'17。九'位上,正是给黑的回答。
比如黑在'17。八'位上应着,那么白 130就是正确的了。这就是说,黑
即使接着 131长,白也不必考虑黑'16。十二'位上,可以在'12。十一'
位上悠闲自在地准备着。此外,即使看到什么变化,局势要比棋谱复杂
得多,是一场极其微妙的争夺战。接受了黑 133以下严酷的侵入,这正
是白子的致命伤。后来虽然力争平息,但狂澜既倒,无法挽回了。”

    决定白子命运的一手,可能反映了名人心理上或生理上的破绽。白
130 既像是很厉害的一手,又像是很有余味的一着。我是外行人,我当
时认为名人继续防守,这是他企图出击的一手,同时也是他忍无可忍,
暴躁起来才下的一着。据说,如果是白对黑下这一手就好了。这白 130
败着,不至于是名人今早对大竹七段封盘的愤怒的余波吧。真相如何,
不得而知。就算名人本人,也无法了解自己命运的波澜或过路妖怪的魔
力。

    名人下白 130以后,不知从哪儿传来了悦耳的尺八声,多少缓和了
棋盘上的风暴。名人侧耳倾听,仿佛想起什么似地说:

    “从高山俯瞰谷底,瓜儿和茄子的花盛开....初学尺八首先要学这
个。有一种乐器比尺八少一个洞,叫做竖笛。”

    轮到大竹七段下黑 131时,中间遇上午休,他沉思了一小时十五分,
于下午二时一度抓起棋子,又“唉”地叹了一声,再次思考了一分钟才
放子。

    看见黑 131,名人依然把胸脯挺得笔直,伸长脖子,焦灼地敲打着
桐木火盆的边。他一边敏锐地扫视了一下棋盘,一边默算着棋局。

    黑 129断,黑 133再断白三角另一方,叫吃三子,然后直到黑 139,
连续叫吃,挺进一线,发生了如大竹七段所说的“惊天动地”的巨大变
化。黑子直闯白模样的正中央。我仿佛听见了白阵哗然溃败的声音。

    白 140是直接逃脱还是吃掉旁边黑二子呢?名人不停手的扇着扇子,
无意识地嘟哝了一句:

    “不明白,都差不多,不明白。”

    “不懂,不懂。”

    但是这手意外地快,只花了二十八分钟。不多久,三点钟上了点心,
名人对七段说:

    “吃点蒸寿司怎么样?”

    “我肚子不太好....”

    “如果寿司能治好你的病呢,怎么样?”名人说。

    名人走白 140,大竹七段说:

    “我以为这一手就封盘呢,可是还能下....还能劈头盖脑地下,真
吃不消啊。再没有什么比再下累人的了。”

    名人一直进行到白 144,轮到黑 145封盘。大竹七段抓起棋子,刚
要放下,又落入了沉思。这时刻,已到中途暂停时间。七段走出廊道封
口,名人寂寥地环视了棋盘一圈,一动也不动。他的下眼睑微微发热,
有些许浮肿。在伊东对局时,名人一个劲地看钟点。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4
四十

    “今天能下完的话,就把它下完吧。”十二月四日早晨,名人对工
作人员说道。上午对局时,他也对大竹七段说:

    “今天下完它吧。”

    七段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作为忠实的观战记者,一想到这盘长达半年之久的棋最终将在今
天结束,心情也就激动起来,而且,名人败北,早已是尽人皆知。

    还在上午,七段从棋盘前站起来走出去时,名人望了望我们说:

    “都下满了,没地方可走了。”名人轻柔地微笑了。

    今天早上不知什么时候,名人把理发师叫来,将头剃得光秃秃的,
活像个和尚。原来他把住院时留的长发梳了个分头,将白发染黑,才到
伊东来。后来突然理成短平头,令人感到有点装模作样。不过,看上去
仿佛洗净了什么东西,显得干净利落,光泽红润,返老还童了。

    四日是星期天,庭院里也绽开了一两朵梅花。周末客人比较多,今
天将对局室迁到新馆去。我经常在名人的邻室下榻。名人的房间安排在
新馆的里首。头天晚上,二楼两间房子被棋赛工作人员占据了。就是说,
不住进别的客人,以保证让名人安眠。大竹七段原住在新馆二楼,据说
他身体欠佳,上下楼梯很是不便,昨天或是前天迁到了一楼。

    新馆正面朝南,庭院宽广,阳光直落在棋盘近处。等待启封黑 145
的过程,名人也歪起脑袋,紧锁双眉,直视着棋盘,显出一派严峻的神
态。大竹七段大概已经看到胜利在望,落子也快了。

    眼看进入收官阶段,棋手的紧张状态同布局或中盘时也不尽相同。
神经也过敏了,探出身子的姿态也更增添了可怕的色彩。恍如尖利的短
刀在交锋,呼吸急促起来了。简直是智慧的火花在闪烁。

    要是一般棋赛,最后一分钟大竹七段大可下百手,勇猛逼近。可这
盘棋还有六七个小时,时间从容,一旦进入收官阶段,竞争的神经就像
顺着急流而下,一泻千里。好像自己在催促自己,往往不由得把手伸进
了棋盒里,但又忽然陷入沉思。连名人也一度抓起棋子,久久地犹豫不
决。

    看到这种收官,使人产生一种美感,恍如看到了灵捷的机械、快速
的计算机飞速地运动着,而且秩序井然,令人愉悦。岁说是弈战,却以
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加上棋手目不他视,更增添了美感。

    黑从 177到 180左右,大竹七段本人也思绪沸腾,心荡神驰。他那
张丰满的圆脸,活像一尊十全十美的佛脸。也许是进入了心旷神怡的艺
术境界,显出无法形容的美吧。他似乎没想起肚子不好的事。

    这之前,大竹夫人或许担心不便呆在房间里,她一边抱着桃太郎般
的漂亮婴儿,一边从远处继续望着对局室。

    从海那边传来的汽笛长鸣声,刚刚停息。名人下白 186时,冷不防
地抬起脸来,冲着这边,和蔼可亲地招呼道:

    “空着呐,位子空着呐。”

    今天,小野田六段在秋季升段赛结束后,也前来列席观战。此外,
还有八幡干事、五井和砂田两位记者,以及《东京日日新闻》驻伊东的
通讯员等。这盘棋的工作人员,也都聚拢过来观看接近尾声的终盘。贴
邻的另一个房间里,挤满了人,有的就站在隔扇后边。名人向他们招呼,
请他们进来观摩。

    转眼间,大竹七段的佛脸又变得昂扬起来了。名人短小的身躯却显
得特别高大,安稳坐着,一动不动,把四周都镇得寂静无声。他一味默
算着。七段一走黑 190,名人便耷拉下脑袋,猛地睁大眼睛,把脚伸了
出去。只听见扇子急促扇动的声音。黑走了 195便午休了。

    下午,将平日的对局室迁到旧馆六号室。中午过后,天阴沉下来,
鸟儿不停地啁啾啼啭。棋盘上点了灯。一百瓦的灯泡太亮,用了六十瓦
的。在棋盘上隐约地投下了棋子的阴影。这是最后一天,旅馆主人别具
匠心地装饰了一番,壁龛的画轴也换上了川端玉章的双幅山水画,摆设
了骑着大象的佛像,旁边摆着一盘盛满胡萝卜、黄瓜、西红柿、香菇、
鸭八芹的供品。

    我曾听说决胜时,都像这盘棋那样,临近终局竞争残酷得目不忍睹。
可是,名人却不动声色,光从态度上,是看不出名人失败的。约莫从第
200 手起,名人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他第一次把围巾摘了下来,笼罩
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氛,然而他态度却泰然自若,巍然不动。黑 237结
束,名人神态平静了。在这沉默无言、胜负已定的一瞬间,小野田六段
说:

    “是胜五目吧?”

    “恩,是五目....”名人喃喃地说罢,抬起浮肿的眼睑,也不想再
清点,就确认了胜负棋子。终局是下午二时四十二分。

    翌日,名人叙述完对弈者感想之后,一边微笑一边试着清点,说:

    “我没有清点棋子,是五目,不过....据估算,大概是六十八对七
十三吧。实际上,一清点会更少。”结果是黑五十六目,白五十一目。

    黑靠白 130败着,产生了五目之差,这在破白模样之前,谁也没有
预料到。白 130之后,约莫在 160左右,不觉疏忽了“17。十八”的先
手断,以至失去了名人所说的“多少缩小一点败差”的机会。这样一来,
即使存在白 130败着,也是可以将差距控制在五目以内,三目左右的。
假如没有白 130败着,就不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这盘棋的
胜败将会如何?黑子会输吗?外行人是不晓得的。我不认为黑子会败下
阵来。我看见大竹七段面对这盘棋的精神准备和态度,几乎相信:即使
白吃掉几个子,黑方也是会取胜的。

    话又说回来,六十五岁的老名人是一位首屈一指的棋手,怎么竟能
强忍着病痛的折磨,坚持到迫使拼死盯住他的对手,基本上失去先手的
作用呢。这不能不说是精湛的搏斗。名人不是利用黑子的恶手,也不是
让白子施展对策,而是他亲自引导到微妙的一决胜负的局面。然而最后
可能是由于他对疾病的不安,耐性不如对手,这才失败了吧。

    “常胜名人”在告别赛中失败了。

    一位弟子说:名人主张,一般对占第二位的人,就是仅次于自己的
人,才全力以赴。

    名人会不会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姑且不说,但是名人毕竟是终身实
行了这个信念的。

    终局次日,我从伊东返回镰仓的家,已等不及写完这篇长达六十六
天的观战记,就像要从这盘棋中解脱出来似的,我也到伊势、京都旅行
去了。

    听说名人依然留在伊东,体重也增加了一公斤多,计有四十一公斤
了。还听说他携带了二十盒棋到疗养所去慰问伤病员。昭和十三年底,
温泉旅馆开始用作伤兵疗养所。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22-5-11 11:05
四十一

    虽说是告别赛的第三年,但那是正月的事,实际上是过了一年多,
名人的内弟高桥四段在镰仓私邸教授起围棋来。升学那天,名人带着弟
子前田六段和村岛五段出席了。这是正月初七,我又同阔别许久的名人
相会了。

    名人勉强下了两盘练习棋,显得吃不消的样子。仿佛手指也夹不住
棋子,放棋子也是轻轻的,没有声音。下第二盘时,他有时显得呼吸困
难,眼睑有点浮肿。虽然是朦朦胧胧,我回想起了名人在箱根的情景,
感到他的病没有痊愈。

    今天名人是同业余棋手练习,不怎么引人注目。可是他还是很快就
沉湎在忘我的境界之中。到了要去海滨饭店吃晚饭了,第二盘以 130结
束。这是以很强的业余初段为对手的,胜了四目。黑子的棋风是从中盘
出力,这盘棋成了破白模样,白显得薄了。

    “黑子不是下得很对吗?”我试探性地询问了高桥四段。

    “恩,黑子胜了。黑子厚实,白子处境困难啊。”四段说。

    “唉,名人也恍惚了,与过去不同,他变得脆弱,真的不能在对弈
了。就是从那次告别赛之后,显然衰老了。”

    “是显然衰老了。”

    “是啊,最近整个人成了老头儿....要是那盘告别赛取胜了,他不
至于变成这个样子吧。”

    在海滨饭店临别是,我同名人相约:

    “改天在热海再见。”

    名人夫妇是在一月十五日到达热海鳞屋旅馆的。这之前,我住在聚
乐旅馆。十六日下午,我和妻子两人到鳞屋旅馆拜访了他们。名人马上
拿出棋盘来,和我下了两盘。我的将棋棋艺不高,不是他的对手,提不
起劲来。他让了两子,我还是不堪一击。名人再三挽留我们“去吃晚饭,
边吃边谈”,我说:“今天太冷,就此告辞了,下次找个暖和的日子,
陪您去'重箱'或'竹叶'吧。”

    这天,雪花飞扬。名人喜爱吃鳗鱼。我回去后,名人洗了个热水澡。
据说是由夫人从后面将手伸进他的双腋,搀扶着帮他洗的。不多久,名
人就寝,觉得胸口疼痛,呼吸困难。第三天黎明之前,与世长辞了。高
桥四段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噩耗。我打开挡雨板,太阳还没露出脸来。我
想:是不是因为前天我们造访名人,影响了他的健康呢?

    “前天名人那样挽留我们一起吃晚饭,可是....”妻子说。

    “是啊!”

    “名人夫人也那样挽留,可我们还是坚持回家,我深感内疚啊。他
们早已吩咐女佣准备好了的呀。”

    “这我知道。不过天气很冷,我担心名人的身体....”

    “他会不会这样理解呢?....他特地准备好,可是....他会不会责
怪我们呢?....他是真心诚意地款待我们,不想让我们回家的啊。要是
我们老老实实地呆下去就好了。他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他是很寂寞的。唉,不过,他总是这个样子的啊。”

    “那天很冷,可他仍然送到门口。”

    “不说啦,都已经....讨厌,真讨厌。人是会死的,讨厌啊!”

    名人的遗体当天运回了东京。从旅馆正门运到汽车的时候,用棉被
裹得很小很小,简直像没有尸体一般。我们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着汽
车出发。

    “没有鲜花啊。喂,花铺在哪儿,快去买点鲜花来。车子马上就出
发了,赶快去....”我吩咐妻子。

    妻子跑步回来。我将花束递给了夫人,她正坐在名人的灵车上。

                                    叶渭渠 译





欢迎光临 徽帮棋友会 (http://www.huibangqyh.cn/) Powered by Discuz! X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