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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打印本页]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3
标题: 『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马车驰进了江南小镇。马蹄铁在石板上敲出“壳壳”声,蒙着帘子的车身不再剧烈地晃动了。车行平稳了许多,也缓慢了,仿佛信马由缰。
    半躺在马车里的女人,努力地坐起身子来,说了一声:“到了到了”。
    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漾开来的神情,这一路长途,她的神情仿佛一直锁着。女人伸手掀开一点车帘,浓重的暮色,映得她的脸上有一片酡红。
    在她身边偎坐着的小男孩一骨碌地爬起来,伸头去看外面。几天中,车身在乡间土路上摇晃时,他透过被风翻卷过来的帘子,看到的是前面耸动着的半个马身,和马前蹄下溅起的泥浆。
一路走来,下了几天的雨,这在他的老家是少有的。在孩子的意识中,是看不尽的雨了,与他人生的第一次长途连着的,便是雨的感觉。
    长长的路,马车与泥浆连着,暗黑色的泥浆。
    眼下看到的是,两边暗色蒙蒙的木楼,那有着高低飞檐的旧式楼。中间一条石板路,石板一块块铺着延伸向前,像划着一道道线的棋盘。一侧两个马蹄敲落下去,泥浆从石板的拼缝中冒着黑色。
    远望去,镇那头高高的建筑上面,像旗杆一般,支着一个白晃晃的圆形图案。
    就在这一刻天光恍惚闪亮了一下。
    只是一忽闪的感觉,多少年中常常出现在孩子的梦中。

    江南小镇的雨一直下着,雨像线似的落下来,镇上楼群裸露在外的木质都泡松了,越发显得年代久了。
    那天坐马车的男孩趴在镇南一幢旧楼的老虎天窗上,朝外面望着。从窗口看出去,一排排青灰瓦楞,伸得很远。天暗沉沉的,从天上到地下,仿佛到处都是雨。来到小镇几天了,他不熟悉镇上的景,不熟悉镇上的人,熟悉的便是雨。在江北,他也见过雨,江北的雨是大片大片的,哗啦哗啦的,下一会儿就完了。在这里,男孩听到的雨声,是窸窸窣窣的。男孩有心思细细看着,雨线随着风飘过去,落在院外的一棵玉兰树上,打着玉兰树大片大片厚厚的叶子。树下是院子的篱笆,篱笆隔到塘边,塘水映着一片白亮,四周都是暗蒙蒙的。在男孩眼中,那白色的一片塘水,在雨点打落下,活了似的,鲜亮鲜亮地浮动着,摇曳着,在暗色中,如生动的另一世界,吸引着他。孩子一个翻身从窗上爬下来,走到阁楼的门口。这间小阁楼,是他住的地方。阁楼中间放着一张小床,在床上搁一张凳子就到窗边了。阁楼的门口便是下楼处。
    男孩朝楼下望着,二楼连接阁楼的是一张竹梯,每天都由小舅来抱着他下去吃饭的。男孩犹豫了一下,学着舅舅反转身来,从竹梯上一节一节地向下爬去。竹梯像是无穷尽的高,爬到中间,摇晃了一下,男孩慌得要叫起来,他忍住了,尽量闭上眼睛,用脚向下踏实一个个圆竹棍。终于到了二楼。二楼的房间门都关着,黑洞洞的一片。二楼那头正对楼梯的房间里躺着的是他的母亲。听声音,舅舅家的人都到那个房间去了。来小镇的这些天,男孩总是一个人,大家只注意躺着的母亲。母亲在江北的家中也是躺着,但难得有人与她说话,母亲也很少说话。但到江南小镇后,母亲一直在说着话,很多的话,像熟果子似的一颗一颗地落下来。
    男孩开了门,一阵风似的跑到雨中去。他顺着院篱笆往后院走,那个水塘就静静地躺在后院外,雨季里塘水漫漫,与地面平了,离塘一小段的路,土被水濡软了,脚踩下去,鞋便粘着了泥浆。
    塘水之上的天空,凝定着一团团的乌云,男孩面前的塘水一片黑蒙蒙,男孩不知道在阁楼上看到的那片生动的白亮到哪儿去了,怎么就变了。
    母亲穿着白衣,脸色也是白的,对他微笑着,微微地皱着眉头,恍惚伸着手。
    一瞬间,男孩觉得母亲在招呼他,但他没有听到声音。男孩向前走过去,他走了几步,没有意识到他的腿已在寒冷的水塘中,他只想走向母亲。然而,他的脚粘在了塘畔的淤泥中,拔不起来。他无法再向前走,他向母亲伸出了手,可是母亲白色的身影晃动着,随后在雨中飘走了,飘进了黑暗中,飘进了那雨线遮着的黑暗中。
    这时,男孩听到了楼上的声音,母亲的房间传出来声音,接着有很多的脚步声,再接着舅母叫了两声,带着哭嗓的声音怪怪的。过了好大一会才静下来。
    后来,小舅来了,他把男孩抱起来,用一只手托举着男孩满是泥与水的腿。
    男孩说:“叫我吗?是妈妈吗?”
    小舅说:“妈妈……不在了。”
    男孩说:“她去哪儿了?”
    很久很久,小舅只是站着,雨水在他的脸上流动着。
    小舅说:“她去了黑色的……世界。”
    男孩想到母亲应该还在房间里,他想去看她。他也想到小舅的话是对的,母亲刚才是飘走了。他有点弄不懂。

    小镇东头常家的大门上面挂着一条白布。这是小镇习俗,表明家里死了人。小镇人不多,一般都是各顾各生活,只有婚丧这两件大事,是镇上人都参与做的。这一次常家却没声张,镇上人也没有表现出热情来。毕竟死了的人,是常家嫁出去的女儿。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梅季倒回来,雨便又下了一个梅季,俗称“倒霉”。田里的农作物的根都沤烂了。这一年的黄梅雨下的时间特别长,镇上的人不免将女人的死与天气连起来。
    常家老大常得保做的是木器生意,在街上有个铺面,店面歇了,常得保坐在常家楼的厅堂里,捧着紫砂壶喝茶。
    常家的柴房里搁着一口棺材,家里死了人,有着丧葬的氛围。
    常家有个帮佣刘嫂,原是乡下的表亲。她从楼上领着陶羊子到厅堂来,常得保的两个儿子也跟在一旁,大儿子常木兴手里拿着一块黑布,抢着对常得保说:“阿爹,羊子又把这个丢掉了。”
    常得保看一眼妹妹留下的独生子。男孩名叫陶鸣谦,这个名字很难记,别人都叫他小名陶羊子。陶羊子头上扎着一条白布,白布在脑后打了个结,两根长长的布条挂在身后。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常得保,眼光直直的。常得保皱了一下眉头。这个五岁多的小外甥,身材显得小了些,眼中却有着一种琢磨世事的眼光,又似乎在看着远处什么地方的东西。
    刘嫂当着常得保的面,把黑布套到陶羊子的袖子上。可一转身,陶羊子又把那块黑布扯下来,丢在了椅子后面的黑暗中。
    常得保注意到他的动作,咳嗽了一声。孩子转脸依然直直地看着他。
    院子里有人说着:“来了来了。”
    门口进来一个个子矮矮的老人。本来常得保以为会是妹夫家的人。妹妹去世第二天,小弟得成就去江北陶家报丧,常得保等着陶家来人商议后事。本乡里的亲戚朋友都没有报丧,不知家住八里外的舅舅任五如何来了。
任五本来是税官,在城里供职。歇事后,在八里外靠山的水边置了田宅养老。
    “怎么也没个动静,白事为大呀。”任五在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便开口说。
    常得保亲自捧上茶来,嘴里说:“毕竟是外嫁妹子,让得成去陶家听说法,要不要送她回去。得成说了就去就回,算着今天该回来了。”
    陶家的这门亲,本来就是任五做的媒。他出官差到江北,熟悉了陶家男人。陶云裁也是一个官,妻子死了两年。经人一谈一说,就结了亲。任五前两天听人说外甥女回来了,想着来看一下,没想她已去世。
    常得保说着就叫陶羊子过去给舅公公叩头。
    陶羊子听这个矮老头说着话,知道他说的是母亲,语调中显着亲热。看他面容慈和,脸上还带着笑,便过去跪倒,还没待他趴下去,任五便把他抱着了。
    任五说:“没有皇帝啦,不兴磕头的事。”
    常得保说:“换了个皇帝,洪宪皇帝不也是皇帝吗?”
    任五说:“到底你不出门。上次得成不就说到,袁世凯也下台啦。”
    “又换什么皇帝啦?”
    “还是民国,又换民国招牌啦。”
    常得保说:“不管民国不民国,您老长着两辈,第一次见舅公公,礼数少不了的。”
    任五就摸口袋,拿出两个银元放在陶羊子的手里,新新的,上面印着孙中山的像。常得保代陶羊子收了,让他再叩头谢过。
    正说着,得成从外面进来了。
    得成这一次去江北,并没有看到陶家姐夫。陶家前妻生的儿子听到继母死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是她执意要回娘家的……父亲也不知在哪儿了。听说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谁知道呢……死人就不要送回来了。至于她的儿子呢,姓着陶,陶家不会不容他的。”
    得成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是一些孩子的衣物,还有一个小包,是钱。
    陶家的意思,陶羊子不送回去的话,就在常家,陶家会供他生活费用。
    得成说:“你想想,羊子还小,那里的兄弟都不当他亲人,周围都是前妻的亲戚,又没个照应着的人,还不给欺负死啊。常家毕竟是舅家,是至亲的。”
    常得保也就不作声了。
    任五说:“外甥是舅家的一条看门狗嘛。还是舅家亲啊。”
    刘嫂在一边搂着陶羊子。这个孩子只是默默地听着,似乎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听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眸转动了一下。在江北的几年,也只有母亲与他相依相亲。那个比他年龄大得多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就像现在的大舅一样,远远地隔着。现在母亲死了,走进黑暗的世界去了。虽然这里人很多,但好像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一个人面对着那片黑蒙蒙的塘水,母亲的白影已飘去了。也许哪一天她会再走回来呢?
    厅堂里开始谈起葬礼的事。本来常得保就有想法:把妹子葬在山坡上。妹子是不能进祖坟的,她毕竟不是常家的人了。离镇子几里地是一片丘陵,向阳坡上,有一片地,是常家老祖辈留下的。
    有关坟地并无异议,一时说不定的是落葬时间。常得保心有忌讳,人死在常家,已沾秽气,说要好好翻一下黄历,选个入葬吉日。得成却说,选日还不如撞日,没有什么日子好不好的。任五开口了,说镇上现正有个高人,怎么不把他请来?这个高人是本家,算起来是远房堂弟,很有学问,城里的高官都请他去议事的。
说到这个高人,常家的人都认识,那是半年前在镇西买房入户的任守一,只是他不怎么与人交往,来后便在塘边种了一片竹,人来和善相待,人走也不相送。去过他家的人,见过他屋里的竹柜堆着书,知道他是个读书人,是不是高人,谁也不清楚。
    任五就去把任守一请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跟在任守一后面跑着。任守一神情安宁,不爱说话,与众不同的是,他脑后还留着一条长辫子,辫子与他身子一样细长。清王朝倒了五年了,此时还留着清朝辫子的人实在难得了。
    那个小女孩个子小小,却生着一张精致神气的脸,眉眼五官天生的女人模样,就像一个缩小了比例的小妇人。她看到陶羊子就跑到他的身边来,似乎一眼就认定他是丧礼的主角。
    任守一开口就说,他已算过,今天就是好日,正好送丧。再说这连绵的雨季很快就过,天一晴就热了,死人还是入土为安。
    小女孩也靠着陶羊子悄悄地说:“你死了阿娘吧?怎么你不哭?”
    常家行起了丧事,常得保的女人嗷嗷地哭起来,身后的女人也都跟着哭。大舅捧两个碗来让陶羊子在出殡前摔了,也有女人拉着他的手让他哭,陶羊子本来心里想哭,但被小女孩一说,心思分了,就是哭不出来。
    本来天下着细雨,待棺木出屋,到院子里时,雨停了,云一下子散了开来,隐隐见着了云后的光色。镇上的人见着,也都换了素衣参加到送葬的队中来。陶羊子走在最前面,风把扎在脑后的白布条拂到他的脸上,在他的面前飘来飘去。
    都奇怪这个男孩子不会哭的,只是一声不响地在前面走着。往山坡去的一条路,是野田的阡陌,泥泞得很。他不停步地走着,像是认识路似的,一直走到了坡子上。
    这里山丘绵延,山不很高,雨刚止,山里的砂石路就干爽了。送葬的队伍来到一条较宽的山坞。山溪萦绕的向阳缓坡上,腐叶沃肥黑土酥松,毛竹壮得有大碗口粗,竹梢披风摇曳起伏。
    几个亲戚开始动手挖土,到把棺材放到挖好的土坑里,填起土堆来的时候,突然,陶羊子就扑到坟堆上,整个身子合着贴在湿土上,用小手打着土,扒着土,拍着土,大声哭起来。漫山的竹涛呼应着他的哭声。陶羊子这时真正地意识到土中的母亲,是真的到了黑暗中,那坟是不是母亲飘去黑暗世界的通道,他不清楚,但他再也看不到母亲了。陶羊子哭着,哭得抽搐着。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孩子的哭。
    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大颗大颗的雨点砸下来。
    这是江南小镇这一年倒转梅季的最后一场雨。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3



    陶羊子到小镇生活,已近两年,他虚八岁了,大表兄常木兴比他大两岁,小表兄常木旺比他大一岁。让孩子读书,是小舅得成坚持的,得成早年就到苏城读书,后来便在苏城做事。除了过年,他难得回小镇来。
    陶羊子喜欢识字,在江北老家时,他把识字当一种乐趣,有不识的字就问母亲,认识了就不会忘记。幼时的他好奇地发现一个字可和一些字连在一起,有的是经常相连,有的是很少相连;有时他会翻着好几本书,去找那一个字究竟能与多少字相连。
    到私塾来,初读的书上的字,他都认识,听程老夫子讲着字在文句中的意思,他觉得一个个熟悉的字,都变得陌生了,像变换地穿着不同衣裳,使他看着不习惯。
    更别扭的是程老夫子叫他名字,程老夫子叫每个学生都是大名,陶羊子听了总会一时反应不过来。程老夫子最讨厌学生在听课时心不在焉,在程老夫子看来,这是求学问的大不敬。而陶羊子只有看到程老夫子带着怒气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冒犯了老师的威严,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等着挨板子。
其实,程老夫子并没太注意这个陶羊子。陶羊子不声不响的,教的书都能读,孩子在一起不免会做些调皮的事,但都没有他的份。
    这天,程老夫子在讲《论语·子罕》。正讲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他讲得颇是得意,觉得自己也是循循善诱啊。可是很快他感觉到堂上气氛有点不对,定眼一看,发现学生的眼光都朝着一边,偏向着左边的窗外。
    窗外是山坡,无序地长着几棵树,杂乱地长着一片野草。正有一个女孩在坡上玩,她摘着花枝,随便地缠起来,搁在了肩上。从窗里望去,只见她的背影,晃悠晃悠地朝坡子飘浮而上,那挂在肩上的花枝如围脖,又如披风,多彩的花色十分漂亮,在风中,如花翼展动。
    一阵阵花草之香吹进窗来。程老夫子勃然起怒,拍了拍桌子,大声地诵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或许外面的女孩听到了些许私塾里的动静,扭转头来,陶羊子认得她那张精致神气的脸。
    “陶鸣谦……”程老夫子叫了一声,见陶羊子眼还朝着窗外,不由大声喝着:“陶鸣谦!”
    陶羊子哆嗦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赶紧站起身来。
    程老夫子用戒尺打了陶羊子几下手心,并罚他在墙边背朝窗子站着,然后问:“吾未见好德如好色也……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手上疼着,结结巴巴地说:“是说……是说……我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
    程老夫子点头大声说:“解得没错,重要的是心,色之恶,乃万恶之首,五色令人目盲,戒之戒之。从心而戒。”
    程老夫子在“色”字上生发开来,大谈了一通红颜祸水的历史之变。
    程老夫子一边说一边摇着头。年轻的时候,他在女色方面吃过苦头,以后深悔,只是一个人生活,心思都放在早有明示的圣贤书上。

    放学了,学生都往家走,只有陶羊子挟着个包,慢慢地沿着一湾塘水往后面竹园的一条路走。这水塘长长的,一头连着镇外的丰河,水色清清。
    突然听得一声笑,就见那个小女孩从坡子上下来。她的肩上不再披着花枝,不知她丢在哪儿了。她手上捏着几根茅草,一边走一边剥开茅草须茎,嚼着里面一根根细白白的草芯,茅草芯甜嫩并带着一种清香气。
    女孩是任守一的女儿任秋,陶羊子来私塾念书后,常在清塘与竹园边遇着她。总是任秋问话,陶羊子应话。也总是任秋的话问得长,陶羊子的话应得短。
    “挨老夫子打了吧?我看到了,你就那么乖乖地让他打?”任秋问着陶羊子。
    陶羊子点头说:“先生嘛。”
    “我也听到了,老夫子说什么‘五色令人目盲’,你看看,你看看……”任秋指着塘水说着。
    天色还亮,西天的霞色映在清清的塘水上,很浓重的七彩之色。
    任秋说:“有这么多色彩,很漂亮的,你就是一直盯着看,也不会眼瞎呀。”
    陶羊子觉得程老夫子说的五色令人目盲,另有一层意思,这层意思是不是指颜色本身,像是,又像不完全是。
    陶羊子朝竹园那边看:“你阿爹在下棋么?”
    “你是不是又想看棋?下棋有什么好看的……今天没下。”
    竹篱围着一个院子,院里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上铺着一个围棋盘,盘上镌着十九道经线和十九道纬线。留着长辫子的任守一,总在黄昏前后与人下棋。放学后,陶羊子便过来看着。
    这天没人来下棋,任守一挑着两只桶,给田里的菜浇水。浇完了水回到院子里来,任守一便看到一个孩子站在石桌前,两只木棋盒的盒盖已经打开,孩子正拿着一颗白棋,似乎带点犹豫地往石桌的棋盘上放。
    任守一已经注意到这个孩子。好些日子,只要他一下棋,孩子便来看。这孩子穿着一件长衫,一只手抱着书包,看棋的时候安安静静的,总是等一盘棋下完了,他才迈着匆匆的脚步,小小的身影隐到了竹园深处,那里有一条通往镇南的小路。
    “咦呀呀,你怎么好拿棋呢?”
    女儿任秋注意到父亲来了,忙开口说话。她皱着眉,想伸手拿下陶羊子手中的棋。
    陶羊子身子侧了一侧,把手中的棋抓紧了,眼光依然盯着棋盘。
    任守一放下肩上的桶,走过来,他看到盘上一颗白棋正放在星位上。
    陶羊子似乎这时才看到任守一,有点拘谨地看着他。
    任守一在对面石凳上坐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任守一问。
    孩子没来得及回答。任秋在旁边说:“他叫陶羊子,是南头常家的外甥。”
    任守一这才想起那个从江北赶回小镇就死去了的女人。他在南城时,经远房堂兄任五的引荐,认识了陶羊子的父亲,觉得他谈吐不俗,虽相处时间不长,颇为投机。任守一还数次去陶家作客,那时,陶羊子的父亲刚娶了填房,也就是陶羊子的母亲。陶常氏温婉动人,善解人意,也颇得任守一好感。
    任守一只管看着陶羊子,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他父母的痕迹。陶羊子被任守一盯着的神情吓住了,有点不知所措,手上依然捏着一颗白棋。
    “你喜欢下棋?”
    陶羊子点头说:“喜欢。”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但天色还有青亮,任守一见陶羊子仍默默地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便说:“那好,走几步给我看看。”
    棋局应该是黑棋先下,任守一等着陶羊子拿过黑棋盒。可是,陶羊子一只手把书包放在桌边,抱过白棋盒。另一只手依然捏着那颗白棋。
    一般对局,下手都会主动拿过黑棋先下。就是年轻一点的上手,尊重对方为上,也要先拿黑棋,推让一番,再行白棋的。
    但陶羊子拿着白棋,只是不动,用眼看着任守一。任守一觉得奇怪,想他不懂黑白棋礼让的规矩吧,他却又是知道白棋后下的。任守一于是一笑,便执黑在上角星位下了一手。
    任秋在旁边说:“你怎么可以拿白棋的?我阿爹和大人下棋,都拿白棋的,你还是个小孩嘛。”
    陶羊子只顾抱着白棋盒:“我不要黑的。”
    陶羊子想了一想,在下角星位应了一手。
    任守一看看陶羊子,心中有点触动。按说布局双方第一手,都下在星位,是很正常的。古代下棋有固定座子,“座子”就是黑白棋各占了两个对角星。任守一感觉奇的,是这孩子对着棋盘站着的认真模样,一副大人都难得的沉着入神的气势。
    布局走了十几手,陶羊子越走越慢。任守一原也心血来潮地教过几个孩子下棋,孩子因为不懂棋路变化,想得简单,落子也就快,总是不假思索的。
    布局将要完成时,任守一发现陶羊子的走法是那么规正,棋型走得十分漂亮,平衡,均匀,没有一处不在位上。就说是棋界高手下的,也让人相信。任守一清楚,陶羊子近两年一直成长在小镇,不可能另有围棋高手教他。似乎这孩子有着天然的棋感。
    任守一年轻的时候,曾在棋上花过功夫,还访过名师高手。渐渐地,任守一思想境界上有所领悟,棋却下少了。在社会上一番沉浮后,他落到了小镇上来,求取的只是一种宁静,下棋的兴致就浓了。只是江南小镇虽有文化底蕴,也有喜好下棋的,都是一般会下,任守一与他们下棋,就为过瘾解馋,根本也不在胜负上。
    任守一抬起眼,招手把一个孩子叫过来:“天勤,来来来,看看人家下的棋。”
    方天勤是个农家孩子,看上去要比陶羊子年龄大一点,个子也高一些,瘦削黝黑的脸。陶羊子每次过竹园来看下棋,总见他在旁边打扫院子,给客人端水倒茶,算是任守一的书童吧。陶羊子发现他也喜欢棋,经常站到石桌旁边,便忘了做事,呆呆地看着棋局。往往是任守一招呼一下,他赶忙地应着续了水,又呆看着入迷。
    刚才陶羊子落子时,方天勤就站在屋门口朝这边望,现在听到任守一叫他,便很快地移步过来。
    棋盘上,很均匀地摆着黑白各十几子。任守一说:“这叫占大场。天勤,你下棋就知道缠着杀棋,一开头就碰别人的棋,不知道取势走形。棋经上有道,上者围空,中者以争,下者小守。而我以为上取势,中取地,下取子……下棋讲究灵动,而不能沾滞。陶羊子出手便合棋道,很有天分啊。”
    方天勤朝棋盘看了看,抬起头来,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此时天色已暗下来,陶羊子感到这个脸上皮肤绷紧着骨头的孩子眼中亮了一亮,像他在常家阁楼上看到的天上的流星。

    陶羊子这天回去迟了,常家已经吃完了晚饭,陶羊子进门,就见大舅坐在厅堂太师椅上,沉着脸看着他。旁边厢房门口两个表兄探头看着。
    “你想着要回来了?”
    常得保声调不高,却有着威严。
    两位表兄一回家就抢着把陶羊子受先生责罚的事告诉了父亲,常得保听了,想着要好好训导一下外甥。
    陶羊子站停了,略低一点头,静静地看着大舅。
    常得保咳嗽一声,本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便挥挥手,说:“去吃饭吧。”
    陶羊子到厨房,刘嫂把剩下的饭菜热给他吃了。陶羊子洗过后,就上楼去。
    坐到床上,半躺在叠起的被子上,眼前便是老虎天窗外的一片天空。
    天空中,跳闪着一颗颗星星。老虎天窗的窗框勾出了一个天空棋盘,星星如棋。
    能不能在棋盘上走出星星的布局来?
    放学穿过竹园与清塘的路,陶羊子头一次看到两个人下棋,他就迷上了。棋对他来说,有着一种神奇的感觉。棋盘触动着他的一个梦,让他记忆起那天与母亲初来小镇时的印象。而一个个棋子在棋盘上面,便恍如他天天夜晚面对的天窗外的星空。开始他都不知道这叫围棋,只以为是大人玩的一种智力游戏。陶羊子对孩子玩的斗草、斗鸡、斗泥球都不感兴趣。他的外在是安静的,他的内心却是灵动的。棋合着他的内心。
    陶羊子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因为他是寄居者,两个表兄与镇上年龄相仿的孩子多少有点排斥他。而陶羊子本来就不善言语,所以,常家的阁楼便是他独处地,他还是孩子,一个人的时候他怕黑暗,而母亲的去世,让他对黑暗世界有着了一种深切感受。好几次,半夜在梦中醒来,他孤独地面对着阁楼中的黑暗。四周都是黑暗,他只有闭紧双眼,把被子蒙到了头上。
    一旦接触到了围棋,陶羊子发现了通过白棋围着、让黑棋无法进入的空间,是他在孤独中寻找到的一种产生希冀的方式,一种展示梦想的现实。围棋也使他看到一个让他的想像无限回转的天地,进入一个让他的生活盎然生趣的世界。
    于是陶羊子每天都盼着放学,他可以尽早地穿过小路去看棋。只要看到棋局,他的心便宁静下来,只有白棋和黑棋的方圆世界在纠葛着,缠绕着,搏斗着,你进我退,无限变化,永远不会相同。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3



    夏天里,任守一每日黄昏都摆开棋局,一边消遣一边纳凉。
    陶羊子仍是每天来看棋。任守一由着他,并在石桌边多放一张凳子。陶羊子个子不高,觉得坐着看不清棋局,总是站着看。
    下完一盘棋,任守一会复一下盘,与对弈者分析一下棋局。有时下棋的中间,任守一也会停下来,谈一点刚才所下的棋路变化。任守一以前下棋只是过棋瘾,现在很有耐心地讲着棋,有时还会向陶羊子瞥过一眼。陶羊子感觉到任守一是讲解给他听的。
    慢慢地,陶羊子懂得了初步的棋理。
    这就入了秋。这一天下了一场雨,陶羊子放学后,穿过竹园与清塘的小路,看到石桌前空空的,多少有点失望。
    任秋独自在敲任守一自制的竹琴,见到陶羊子便放下琴敲:“你又来看棋了?爹爹被人叫出去了,是县里来的人呢。”
    任秋走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你真的喜欢下棋吗?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干坐着,不声不响的,一坐老半天,又走不出个名堂。”
    陶羊子说:“下棋,围空……很有意思的。”
    方天勤从屋里走出来,插嘴说:“你看两个人下棋,就像看他们在打架。”
    任秋说:“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方天勤说:“打架当然好看,要不,镇上逢集,街面有打架的,都围那么多人看?”
    任秋对着陶羊子说:“你说,下棋是打架么?”
    平时不声不响的方天勤,在两个孩子面前,显着很有话说:“要说下棋不同打架也对。打架总会被人劝了,打不下去的。但下棋非要决出个输赢的。”
    方天勤说着坐到了石桌对面,指着陶羊子说:“你不是喜欢下棋么?喜欢下棋就得摆下来看输赢……我们来一盘。”
    方天勤的眼光中满是挑战,像是挽起了袖子,一定要打一架。
    任秋说:“羊子,他就喜欢找人下棋,还和我阿爹下呢,我阿爹让他先摆好几个子。”
    两个孩子开始了对弈。陶羊子个子矮,一条腿半跪在身后的石凳上,他拿过白棋盒。方天勤从黑棋盒里抓了一颗棋,就放到盘上去。这一颗棋放在了三三上。围棋盘上共有十九路的经纬交叉点,“三三”便是三路的经纬交叉点,落子在此是占角,只是占得小。陶羊子看过那么多次对局,还从来没见过像方天勤这样第一手下在这儿的。
    方天勤朝着陶羊子嘴拉长了笑着:“这就是我方天勤的下法……‘金角银边草肚皮’嘛,你不懂。”
    陶羊子用两个手指拈了颗白棋,在身边的星位上下了一子。
    方天勤从凳上站起来,伸过手,在陶羊子星位的棋下面又走了一步三三。
    三三点角,陶羊子是见过的,但方天勤一开局就点角,陶羊子也是第一次见着。接下去,陶羊子在另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方天勤又赶着在那个星位下三三点了角。
    随后的棋是,陶羊子走到那里,方天勤便跟到哪里。他总是走在陶羊子的下面,在二路三路上贴着靠着,一副纠缠着找架打的样子。
    下到后来,陶羊子显出了只有看棋而没有走棋的弱点来。毕竟看棋是从头到尾顺着别人的思路,一旦走棋,需要每一步有自己的思考,陶羊子实在无法抗御方天勤根本不讲棋路的缠斗。
    棋应该下完了,可方天勤还继续吃着黑棋空里的白子,黑棋有的地方吃成了一个个像麻子一样的眼,形成黑压压的一片。陶羊子只在一条边上活了两块小空。
    陶羊子抱着棋盒,说:“我输了。”他把手中的白子放回到盒里去。
    方天勤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低下头来,第一次感觉到输是怎么回事。以前输棋都是别人的结果,在陶羊子看来输了也就输了,黑棋输也是他希望的结果。然而,他执白棋却输了,大片大片黑棋的暗色在盘上漫延着,并渗透到他的心灵中来。
    他想去盘上收子。任守一与对局者下完棋都是这样的。
    方天勤却抓住了陶羊子的手:“你别动。”
    陶羊子不明白地看着方天勤。方天勤眼偏开去,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任守一正从竹园外的小路走过来。任守一走近石桌的时候,方天勤对着他的雇主,用手指着石桌上的棋局。
    陶羊子这才明白一点方天勤的心理,他是想扩大他的赢棋感觉。
    正因为棋是两个人下的,有胜的一方,自然也有败的一方。因为有败的感觉,胜的感觉才真切实在。也正因为有败的感觉,使胜的感觉的分量加重。下棋简单的结果,就是这种胜负。胜负让棋具有了吸引力,让棋生出无穷尽的变化。而陶羊子这一刻正感受着输棋那黑色的力量,仿佛在吞啮着他。
    这胜棋的局面展示在对局之外的人面前,方天勤的胜棋感觉便扩展开来,分量倍增了。在任守一面前,陶羊子更感觉抬不起头来。因为任守一夸奖过他的棋感,今天他居然输成了这样。
    任守一就看了这一眼,抬起头来。陶羊子发现,任守一好像不同于往日的任守一,看他的脸,更显瘦长,可往日他是什么样子,陶羊子从来没仔细看过。
    方天勤也盯着任守一看,顺着他的眼光,陶羊子注意到任守一的头发,这才看到任守一的长辫子剪了。原来他的辫子总是梳得顺顺光光的,现在半长的头发有点散乱地齐到耳边,蓬松的发型使他的脸显窄了。几缕散发耷在他的额前,在散发下的眼中透出的眼神,如流动着的清凉的水,却又有点迷蒙,如水上浮着淡淡的雾气。
    任守一转身走进屋里去了。方天勤的眼光黯下来,他没有想到任守一对这盘棋无所反应,原以为他会赞赏他的吃棋能力的。
    方天勤也就跟着任守一进屋去做事了。
    陶羊子沿着竹园边绕过清塘,他看到任秋站在一块嵌在塘水里的石上,伸手抓着水上长着的青莲蓬。她的头上盖着一片荷叶,脚边搁着两个剥开了莲子的莲蓬。
    “你下完棋了吗?有意思吗?”任秋偏过脸。
    陶羊子说:“我输了。”
    任秋看着陶羊子说:“你到底是小孩,输一盘棋,又输不了任何东西,看你倒像要哭的样子。”
    “谁说我要哭了。”其实,刚才看到任守一走来而方天勤不让他收棋的一瞬间,陶羊子真有一点要哭的感觉。
    任秋说:“过来过来……我摘了两个莲蓬,都还没熟呢。看准那个大的莲蓬,肯定长熟了,我就是够不到。”
    陶羊子跳到塘水边的石上,任秋让陶羊子拉住她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伸出去够莲蓬。
    任秋几乎整个身子都倾向水塘了,陶羊子怕一只手抓不紧,便用另一只手臂去挽着任秋的身子。任秋伸手够着了莲蓬的边缘,她一笑,莲蓬在手指尖滑开了。她连够了几下,莲蓬只是晃着头。
    任秋的手与身子也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晃动,他使劲抓紧了,便觉得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她的身子溢着一点水与莲子混着的清香,她用力而红润了的脸与头上青绿的荷叶帽,色彩分明。陶羊子第一次生出了异性的感觉。
任秋终于把那个莲蓬抓到了手上,她回身站直了,依然在陶羊子的臂弯中,剥开了莲蓬,从里面挖出了莲子,把莲心摘去,第一颗自己吃了,第二颗放进了陶羊子的嘴里。
    “你吃吃,这一个有点熟了,蛮甜的……我就喜欢吃甘甜清香的东西。”
    他们就在这块不大的石上站着,任秋不住地剥一颗莲子放在自己嘴里,再剥一颗莲子放到陶羊子嘴里。
    这时,石桌那边屋里传出悠悠的胡琴声,任秋说了一句:“阿爹回来了。”就跳到路上去,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对陶羊子说:“‘小黑皮’就想下棋赢人家。你以后一定要赢了他。别让他神气。”

    小镇上在传说,京城被辫子军占了,辫子皇帝又登基了。传到小镇来的消息总是滞后的。没传多久,又传辫子军被赶走了,连辫子皇帝都被赶出了皇宫。

    这天,私塾里程老夫子在叫人念书。陶羊子有几天没去竹园那边了,他想到辫子军的事,不知怎么想着了任守一,也就没听到程老夫子在叫他。
    于是陶羊子被叫到桌前去,程老夫子让他把手伸出来,用戒尺打手心。
    “你舅舅家收养你,你就应该努力。人生于世,立身为本。不好好读书,将来如何自立?你不能永远寄养在人家啊。”程老夫子打一下手心,训斥一句。
    陶羊子向程老夫子走去的时候,他看到方天勤拿着一块抹布,在擦里屋的门框。
    陶羊子不知方天勤为什么不在任守一家里,又如何到私塾来做事了?
    戒尺打在手心上,中间一团红肿起来,火烧火辣的。陶羊子这一刻心里的难堪,更胜于他的手痛。
    一般挨了打,都会“立壁角”,就是面朝墙角。陶羊子走到前面的墙角,就在方天勤身边站着。程老夫子叫他转过身来。
    “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着下棋!”
    陶羊子想摇头,可他确实是想着了任守一。他就没有应声。
    程老夫子说着:“古人云:‘弈,小道也。’弈,就是棋。弈,有什么用?能明理?能生计?能立身?能救国?亦是古人云:‘失礼迷风,围棋是也。’迷在棋里面的人,消磨了多少大好光阴?只有学问才是安身立命的大道。我知道镇上就有这么一位,原也曾是学问人,但弃了大道行小道,迷在了棋里,便行事褊狭,无所作为……”
    程老夫子正说着,偏偏方天勤擦到窗边,就在陶羊子身后低声说:“你不敢去和我下棋了?”
    陶羊子想说话,不敢说,只是头动了一动。
    程老夫子说:“你摇什么头?我说得不对?正是孺子不可教也!我看你还算聪颖,只恐迷入小道,无法解脱……擦窗的农家小孩,你过来。你在辫子老爷家做事,你说他是怎么看学问的?”
    “学问?”方天勤似乎不明白这个词,他抓着块抹布大摇大摆走到台前,应着老夫子的话:“他说你的学问不知变通。”
    程老夫子突然脸涨得通红:“混账!”不知是骂方天勤还是任守一。方天勤被骂了,并不在乎地退到陶羊子后面去。
    “不知变通?他才不知变通。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世道在变,世风在变,他一条辫子都变不了,又能变得了什么?”
    方天勤在陶羊子身后轻笑了一下。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走过竹园与清塘间的小路,他看到石桌依然,却没有看到任守一。任秋也不在。再走近看,正对院子的屋门紧闭着,挂着一把长锁。
    不知他们到哪里去了,陶羊子很想念这一对父女,想念梳着细长辫子的老人,和显着灵动神气的女孩。
    陶羊子正站在石桌前呆想,方天勤突然从眼前冒出来,手上捧着两个木质围棋盒。
    方天勤说:“他们走了。带了不少东西,逃难似的……”
    “他们还回来么?”
    “不知道……任老爷把东头单独的一间,给我住,让我打扫院子,还把这副棋留下……给你和我下……你还敢不敢下?”
    “下。”
    方天勤在石桌上铺开棋盘,棋盘看上去像布的,能迭两折成四片,摊开来却又像厚板子一样,棋子敲落上去,还有隐隐的木声。陶羊子看着它,有一种迷惑般的感觉。他做梦的时候还出现过这棋盘。上面摆着黑白棋子。
    陶羊子伸手去开盒盖,方天勤却把手伸在棋盘上说:“慢点……”
    “……你的棋是下不过我的。我和你下,是帮你长棋……可要点彩头。”
    “什么彩头?”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就是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钱。”
    “这不好。”
    “你赢了也一样得钱。谁叫你输嘛。”
    他们为此缠磨了一段时间。陶羊子还是抗不住下棋的诱惑,就说好吧。他心里想:就是自己赢了也是不会要他钱的。
    “你这盘拿了白棋,下一盘你可以拿黑棋。黑棋先下。”
    “我就拿白棋。”
    “那是你愿意的哦。我可说好了,黑棋总是要先下的。”
    他们开始下棋。这一次,也许是要有彩头了,方天勤下得很认真,不像第一盘棋下得那么快。
    这一盘棋,白棋还是被黑棋吃了一些。对丢棋,陶羊子并不在意,他的白棋多少在棋盘上围着了一些空。
    “给钱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看着棋盘,简单数一下空,明白自己又输了,他掏出一个布缝的小袋子,从中掏出一个铜板来。每半年一次,小舅去江北陶家取陶羊子的生活费。小舅把取来的钱交大舅时,总会留一点零钱给陶羊子用。
方天勤捏着那个铜板,放在手里转着,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下头去看棋盘上的白空。他并不在意那个钱,在舅舅家还是吃得饱的,用不着钱。
    小镇的时光似乎流得很缓慢,但总是在流动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复一年。小镇除了店铺里多了一些煤油灯、火柴等洋货外,习俗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陶羊子的生活也像这流动的时光。他一天天地长大,依然每天去私塾念书,去任家院子的石桌前下棋。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随着棋力的增加,陶羊子的围空防御的办法越来越多,就是外层的子被吃了,他也能在内层再拦起一道防线。方天勤的吃子进攻的手段也越来越多,找着机会便冲入白空,回头再歼灭身后的白子。
当然方天勤在子上是谨慎的,他也怕随便投进白空的黑子被围吃掉,就因为他很看重子,陶羊子尽量拓宽着白空,他们每一盘棋都下得很用心。
    对方天勤来说,赢棋能赢到钱,赢一盘棋可以去买一块烧饼吃。他的家境贫寒,自小不饱,就去别人家干活,钱来得不易,于是,那些干活赚的钱便积攒着,一分一厘都不会花出去。只有与陶羊子下棋赢来的钱,他觉得是白来财,可以买一块烧饼或一根油条吃。
    赢棋的感觉与赚到的钱,让方天勤对下棋乐此不疲,并使出全部心计,想把白空搅乱。而对陶羊子来说,他就是喜欢下棋,能坐在棋盘前,把白子一个个放到盘上去,能在盘上做出一块块白空,让空越做大越做坚实,他的心便舒畅了。
    这样,陶羊子的钱袋不免会空下去,有时不免会完全空了。他下棋输钱,让方天勤有钱买烧饼,他的两个表兄见过,也告诉过大舅。大舅把他叫到面前,叹着气说:“万恶淫为先,赌还更胜淫。就是家有金山银山,也会赌空掉。”说完就挥手让他走开。大舅不想多管陶羊子,两个表兄有点失望,心里想:与其让他的钱给外人买烧饼,还不如我们拿来买烧饼。于是,两个表兄这一次说,给他的油灯换了灯芯了,下一次说给他的竹梯缠了铁丝了,反正找着名目向陶羊子要钱,陶羊子的小钱袋当然空得快了。
    空了钱袋的陶羊子去找方天勤时,方天勤懒懒地,就是不拿出棋来。
    “你没钱了吧?”对陶羊子的钱包,方天勤比陶羊子还了解。
    “是。”
    “那还下什么棋?”
    “我们下一盘嘛,不来赌的。”
    “不下不下,赢了也没意思。”方天勤晃着手。突然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来劲了,拿过棋说:“这样,输了你先欠着,就像赊了我的账,到你有钱了,还我。”
    陶羊子连连摇头。陶羊子想到,他的零用钱,自己不用,输给方天勤并没什么,这似乎算不了赌。可他没钱再输钱,这就是赌债了,要是他再没钱来,这债不就落到大舅家了么?宁可不下棋,他也绝不可以有债的。
    不下棋的时候,陶羊子便早早地上了阁楼,躺在床上,复着他与方天勤的一盘盘棋,在脑中拓宽着白空。
到后来,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也有了胜的时候。方天勤实在不愿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钱来,摸索了一会,就说:“欠着欠着,抵下面一盘我赢的。”
    下一次方天勤胜了,他会说:“你不用拿钱了,我不是欠着你一盘嘛。”
    在这一点上,方天勤说话很作数。小镇连同整片乡村的民风都是淳朴的,从没听说有赖账的。

    小镇街上流动的人多起来了,不时有外乡人过来,有挑担的,有背包的,有推独轮车的,都是满面土色之脸。听说什么直系和奉系的军阀在开战,江北本来就有饥荒,灾民加难民,四散着。小镇上平常宁静的气氛给打乱了。
    从苏城回小镇的常得成告诉常得保,他去江北陶家了,陶家人说江北旱灾,陶羊子的生活费一时还凑不出来。
    常得成清楚兄长不喜欢外甥,现在陶家再不支付生活费,陶羊子如何在常家楼里待下去呢?于是,常得成决定带陶羊子到苏城去。
    陶羊子临走的前一天,去了竹园。方天勤正在砍伐园子里的竹子,准备种菜。
    方天勤把竹子卖给了做竹器的。竹子拖走了,竹梢在地上划着哗哗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到城里去了?”方天勤说:“你会遇上任老爷吗?”
    “也许会的。”
    方天勤搬来了棋:“你就不想下棋了吗?”
    “想。”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的钱包看着,手指不安静地跳动两下。陶羊子与他下棋久了,发现他在棋上动点子设计一个棋路的时候,总是会跳动他的手指。
    “你想不想把这副棋带走?”
    “想。”陶羊子想也没想地说。
    “那好,我们再来赌一回,一盘棋定胜负。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和你的三块大洋都归我。”
    陶羊子当时想到,为什么天勤要说,棋与大洋都归他。棋本来就是任守一留给他的。
    “我胜了,棋真的能让我带走吗?”
    “任老爷要棋的话,他难道会不带走吗?”
    陶羊子想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用三块大洋来赌这副棋的,只是觉得天勤下这个赌亏了。陶羊子想到,也许天勤是认为自己根本不会输的,想着会稳赚他的三块大洋的。
    “好。”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你不会输了说棋不是你的,你不能做主吧?”陶羊子敲钉钻脚,再问了一句。他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与三块大洋都归我。”方天勤重复了一遍:“赖皮的是狗。永远是狗。”
    两个孩子坐下来,陶羊子依然拿的是白棋。方天勤这次花了心思想了一下,才下了第一步棋,他的手有点抖。陶羊子还是第一次对胜败有了感觉,他心里想着为了这副棋,他一定要赢。他的手也有点抖。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天黑,两人都下得慢。
    三块大洋,对方天勤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要做多少事,费多少力气才能得到这些钱!这可不是原来胜一盘得一个铜板。这使方天勤有点缩手缩脚,让他想把棋投进白势之中时,有着了顾忌。方天勤只在黑白棋的边缘攻击,虽然还能吃到棋,但白空慢慢成型了。
    几年中,陶羊子与方天勤下了无数盘的棋,陶羊子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在输棋之中,陶羊子有了对棋的理解,他明白棋不单纯是白空的建立,还须对抗黑棋的侵蚀。慢慢地,他也会包围起方天勤投进来的黑棋,不让它逃回去,也不让它做两个眼活棋,这样投进来的黑棋就自行死亡了。落在白空里的黑棋残子,使白空显得更大。
    这一盘棋,陶羊子毫不犹豫地拓宽着白空。到方天勤发现自己的棋不够,想着法子到处生事,在棋盘上东窜西突时,黑白界线已经分明,围着的白空中根本已经无法打入了,陶羊子把一个个白空都做得十分结实。
    数下来,陶羊子胜了六个子,就是十二目棋。过去他们都不大会下棋时,常有大输大赢,现在这个目数已经相差不小了。
    其实方天勤知道自己输了。方天勤却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官子,并还要数子,他希望能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翻盘机会,或者数棋的时候数出些问题来。
    天色已暗。陶羊子看到方天勤的面色不像平时那么黑,有着了一点苍白。他数棋的时候,就想方天勤也许会因为舍不得这副棋,想出什么借口来赖。
    “你把棋拿走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方天勤会这么说。几年中,他们见面就坐下来下棋,因对局而生出一种敌对感,形成一点内心的距离。但这一刻,陶羊子想到他要走了,无法再与方天勤下棋了,对这个棋伴,还是有着一种依恋。而方天勤真的能让他带走这副棋,也使他对方天勤有着了一种感激。
    陶羊子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那三块大洋:“棋我带走了,钱给你。你买一副棋下……”
    方天勤一把抓过了钱:“三块大洋都给我?”他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免大喜过望。陶羊子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不过他并不需要。他还有一些零碎的毫与铜板,够他在城里买东西了。他觉得与这副棋相比,三块大洋连同过去所有输给天勤的那一个个铜板,都算不了什么。他像是凭一盘棋,盗取了珍贵无比的东西。
    方天勤拿了钱很快地走了。而陶羊子对着棋看了好一会,他抚摸着一颗颗棋,抚得棋在暗色中显得晶莹剔透,再一颗颗放进棋盒里去。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4



    陶羊子随小舅来到了苏城。住在苏城一条巷子的旧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打开窗子,外面传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前面巷子里有一个地方戏班子。
    小舅常得成在铁路上做事,常常是三两天回来一次,总在夜晚时分。
    很多的时间陶羊子独自在房间。小舅常得成把陶羊子的伙食托付给楼下的一家,那男人也在铁路上做事,女人没工作,除了在家做饭,就找人抓纸牌。陶羊子到吃饭的时候下去,自己拿碗筷盛饭吃,好在饭菜都做现成了的。
陶羊子来苏城后,一时没有上学。他已经错过了秋季的开学。所以陶羊子很多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对着棋盘。
陶羊子在房间里坐久了,毕竟还是孩子,他就走到街上来,站在石桥上,静静地朝桥下望着。桥下有小船划过,唱似的叫卖声,水边楼上人家用篮把钱吊下来,把要买的菜和水鲜吊上去。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近来,似乎随意地站到正在看着水桥的陶羊子身边。他是个瘦高个子,脸瘦长,眉毛浓浓,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得紧紧,显着一条深纹,如悬针。陶羊子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他一笑,笑意中含着些许温和。
    陶羊子一时想到了任守一。
    “你在这里看什么?”弯眉毛问。
    “看水。”
    “看水……哦,苏城就是水城,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啊。看水,水好看啊,水无情人有情,有情看水水也有情啊。”
    弯眉毛拍拍栏杆。陶羊子听着他的话,又想到了程老夫子,不免生出一点亲近的感觉来,到苏城来还没有人与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你应该是有钱人,可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没钱的。”陶羊子说。“我在这里跟着小舅过……”
    “哦,”他点点头,眼光跳闪了一下:“那么你的背包里是什么?鼓鼓的,是书?”
    就是上街,陶羊子也不愿与他的棋分开,他把棋盒放在一个布袋里,出出进进都背在身上。
    “不是。”陶羊子说:“是棋。围棋。”
    “棋?”那人像是念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你还说你不是有钱人家的?能懂围棋,玩围棋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棋靠的是时间功夫,一般人家缺的就是这个。棋还要有灵性,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方圆合天地。棋又分黑白,相合相动,呈太极之像。围棋实在是奥妙啊。”
    “你会下棋。”陶羊子有点兴奋。到苏城来后,他还没有与人下过棋,只能一个人摆着他以前与天勤下的棋。特别是最后一盘棋,他能一着不漏一着不乱地复盘出来,想着棋势的变化。然而一个人摆棋,摆久了总会觉得无聊。
    “围棋复杂,复杂。琴棋书画,都具雅趣。琴还有俗人拉一拉的,棋却非雅人所不为。真正的雅人所为啊。”
陶羊子听他满嘴文句,自然是有学问的人。不过他不会下棋,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想找人下棋,我倒是知道有一处下棋的地方。”
    “在哪儿?”
    “……在……”那人说着看着陶羊子,像是打量陶羊子是否真的会下棋。
    他下决心说出来:“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当然是有钱的官家。他会下棋,下得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棋下得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在他眼里你根本是个不会下棋的孩子,我这丑就丢大了。”
    “我很会下的。”陶羊子鼓着劲说。他微微低下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得好不好。可是他很想与人下一盘,什么有钱人家的当官的,在他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
    “那么,你告诉我,你知道围棋是怎么来的?是谁造的?”
    陶羊子望着瘦高个子弯眉毛的陌生人,觉得他懂得很多。陶羊子只会下棋,还从来没听说过围棋是从哪里来的。
    弯眉毛笑了一下:“你身背围棋,看来是喜欢围棋……喜欢但不明白,多让人遗憾……让我来告诉你,围棋是尧帝造的,知道尧吗?”
    陶羊子点点头,三皇五帝,他还是知道的。
    “尧帝的儿子丹朱脑子不灵光,尧帝造了围棋来教他,丹朱学了围棋,就变愚蠢为聪明了。”弯眉毛拍拍陶羊子的头说:“儿子啊,懂了吗?”
    陶羊子不明白他怎么会叫他儿子。陶羊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人倒真有点父亲的感觉,他又懂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清楚。
    陶羊子也就跟着他,到那个当官的会下棋的人家去。走过几座桥,穿过许多巷子。陶羊子才知道苏城竟然有这么多巷子。一路上,弯眉毛抚着他的肩。说着苏城的历史,说苏城曾有过的“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说苏城“象天法地”建筑的八大城门……弯眉毛与他说得亲热,还唱了一段有关苏城的吴歌给他听。陶羊子觉得弯眉毛懂得真多,很是佩服。
    顺着长长的曲巷走到一条沿河的街上,在一座照壁前,弯眉毛停下来。对面有两扇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一对抱鼓石。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陶羊子站在门外,就要与陌生人对弈了,他心里想着了几种布局。过了很大一会,弯眉毛与一个穿马褂的人出门来。那个人站在门口高高的门槛前望着陶羊子。弯眉毛此时长脸拉得更长了,满是悲哀的神情。陶羊子想,一定是这个当官的不屑与他下棋。
    弯眉毛大步走到陶羊子面前,不容陶羊子转身,一把抱住陶羊子,嘴里大声叫着:“儿子……”
    他抱紧了瘦瘦的陶羊子,他的胯骨硌着陶羊子的肋骨,硌得陶羊子骨头生疼。陶羊子不知所措地感受着这个陌生人父亲般的情感。
    他在陶羊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就看你的造化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似乎不忍回首,大步往巷子那头走了,也不回头看一下。
    陶羊子转过身来,见门口的那个穿马褂的人,很有气派地望着他,见他走近了,说一声:“跟着来。”回头朝门里走去。
    门厅后是一进院落,院落宽敞,有轿厅,旁边有厢房。一路铺着砖,干干净净,两边摆着盆景、花卉,错落有致。
    穿过一个厅堂,又带进了一个院落。里面院落小了一点,却精致。后面的厅堂更显雅致,用雕刻极为细腻的楠木屏门,将厅堂分隔成前后鸳鸯厅。厅堂内挂着画幅中堂,两边是对联。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古玩。陶羊子感觉到整个厅堂的装饰陈设,富贵之气逼人。他还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穿着中装长衫的人来,他有点胖乎乎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脸上笑吟吟的。胖乎乎的官老爷走近陶羊子。陶羊子这才意识到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当官的老爷。其实穿马褂的只是这里的管家。
    老爷在中间左边的太师椅坐下了,也没叫陶羊子坐,只是问着陶羊子话:多大了,读过什么样的书。陶羊子都应答了,心里想着赶快铺开棋盘来下棋。
    “好了,你带他去里面见见几位夫人吧。”
    管家应了一声。陶羊子却没动步子,心里想,还见什么夫人?当官的人家规矩真多,下棋还要见什么夫人?他这时有点腿累了,只想下完棋,走路。管家拉他的时候,他犹豫着挣脱了。
    陶羊子还是说出口来:“不要见人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管家喝了一声:“什么棋不棋,老爷面前说什么我们!”
    老爷的脸也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不是来下棋的么?”陶羊子有些慌张了,他把背在身上的棋袋拿下来,举了举。
    “什么下棋?你……你不是……你爸爸把你卖给老爷当书童的!”管家喝道,脸色变了。
    “什么爸爸?他是带我来下棋的。”这时陶羊子镇静下来,倒没了害怕。
    “我听到他在门口还叫你儿子的……”管家突然停了口,看着老爷。他毕竟经验丰富,隐隐地觉着了哪儿不对。他低声对老爷说:“他们是‘放白鸽子’的……”
    老爷眯着眼,只顾盯着陶羊子。陶羊子想到自己刚才一定是遇上了人贩子,江南叫“老拐子”的,没等再问,就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和弯眉毛交往的情况说了一遍。
    管家说:“你们敢到祁府来‘放白鸽子’!你知道老爷是什么人吗?”管家拿出一纸文书,抖动着。
    陶羊子识得文书上的字,那是一张卖身契,弯眉毛把他卖了三十块大洋。他还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有学问的、还有点父亲情感的人,竟对他做了这么丑恶狠心的事。陶羊子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许多的事是说不清的,特别是出自他一张孩子的嘴。
    陶羊子把棋袋解下来,捧着棋说:“真的,我是来下棋的。他就说找人和我下棋……”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老爷与你这个小孩子下棋?”
    祁老爷依然盯着陶羊子看着。刚才弯眉毛进来卖孩子的时候,管家生过疑问,只是祁老爷听弯眉毛说,孩子能进祁府做个奴才,也比跟着他饿死好。弯眉毛又说到祁老爷的面相是贵人相,贵不可言,孩子在祁老爷身边肯定有出息。祁老爷听得开心,并不在乎花三十块大洋收个书童。现下祁老爷心里十分气愤,整个苏城都在他祁督军掌管下,整个江南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想竟有人会骗到他的头上来。
    就在管家再去拉陶羊子的时候,祁督军看到了陶羊子手里捧的棋盒。虽然那只是一对木盒,但外表乌黑发亮,看得出来木质不差,似乎还有点眼熟。祁督军便朝管家摆了摆手,他让陶羊子走到面前来,打开棋盒。
祁督军捏一颗黑棋,朝亮处看了看,随后点头说:“好棋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口气里自然地有着一种威严。
    “棋是……我是……是我赢来的。”陶羊子一时说不清,他的脸涨红了。
    祁督军挥挥手:“把棋留下,让他走吧。”
    一时间,陶羊子如释重负,心里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威严的老爷,逃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他也清楚,他用三块大洋作赌注赢来的棋,解脱了三十元大洋的卖身契,他是太合算了。虽然他没做过生意,但在棋盘上他已培养出算棋的经验。他想挪步,但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棋盒,这是任守一留下来的棋,这副棋跟随了那么多日子,他与这棋有着了一种超乎人与物的感觉,不由得用哀求的口气对祁督军说:“老爷,你又不会下棋,还是把这副棋还给我吧!”
    管家实在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此没眼色,有多少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地献上宝贝,还怕老爷不要呢。
    “你还以为老爷在乎你这一副棋!老爷只是慈悲心肠……还不快走!”
    这时祁督军却不怒反笑了。他并不在意一副棋,多少想测试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棋。因为他不信这么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孩子会下棋。可听到孩子说自己不会下棋,不免被这个孩子激恼了。
    “好吧,我也和你赌一赌:你胜了,棋与契约你都拿走;你输了,你也别走了,棋与契约都归我。”
    陶羊子这才想到,他要是输了,他就被卖给这个老爷了。刚才他错过了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棋,再说,有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陶羊子点点头,坐在了祁老爷的对面,并伸手拿过了白棋盒,打开盒盖,随后朝祁老爷看着。一旦与对手对着,陶羊子便显着了一副棋人的风度:那意思是你可以开走下子了。
    祁督军认真看了一眼陶羊子,他被孩子的气质打动,不免收起了轻视的意念。也没说话,就在上首星位下了一子。陶羊子很沉着地捏着一颗棋子轻拍到盘上去,那是下首的星位。看这一动作,祁督军知道他是遇着一个真会下棋的孩子了。
    下了十几手,布局初步成形,陶羊子心里松开来,完全没有压力了。这个祁老爷虽然还是会下棋的,只是他和小镇上的下棋人差不多的棋路,喜欢粘子,却又少了天勤那种强横凶蛮的杀法。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占了很大的白空。
    祁督军看看不行,就投子了。
    他望着陶羊子,脸上满是笑容地问到这副棋的来历。
    陶羊子说是任先生留下的棋。他不愿称他名讳,他是一直把任守一当师尊的。祁督军问清了任先生的容貌,点头说:“是他呀。是他呀,难怪。”
    陶羊子说到某一天任先生突然就离开了小镇。
    “这个任倔头,是个桃花源里人物啊。”
    “老爷你认识他?”陶羊子问。
    “何止认识。他是躲着我……”祁督军说:“我又何尝会强求于他。”
    陶羊子不会想到,这个有钱有势的祁老爷会有什么事要求到任守一。陶羊子注意到祁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中闪烁着怒光。陶羊子有点害怕地呆呆地望着他,发现这个老爷怒起来,还是很可怕的,旁边的管家都不敢正眼看他。
    祁督军站起身来往后面走了。陶羊子呆坐了坐,收拾了棋,由管家把他从后门送出去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4



    又一年的新春了,眼看新学期就要开始,却由于学费等原因,学校一时还没有落实。陶羊子有时会走到就近学校的门口去看看,他还是很想上学的。在城市学校课堂上,与很多的学生坐在一起,眼望着老师,大声地朗读着。这情景最近常常出现在梦中。
    还在寒假里,学校的操场上空空荡荡的。陶羊子朝里看了一会,转身过来,见几个穿着中学校服的学生从他身边走过,却没有进学校,而是走向前街的公园。
    公园不大,在小街面上看,围墙也就占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地方。可陶羊子跟着进了小园门,东转一转,西转一转,就不见了那些学生,而且连路也摸不清了,转来转去,还是转在回廊砖栏、粉墙黛瓦、曲桥花窗的深深庭院中。有丝竹的乐声在回旋着,更添了一点景物的清幽之美。
    陶羊子静静地看着翠微之景,体会着这不大的方圆之间的变化,园林艺术实在是巧夺天工,似乎又隐隐地合着围棋的多重变化。
    陶羊子觉得自己的好笑了,怎么就会把园林和围棋连上了。
    待转到一个廊院,金黄色迎春花在爬满绿蔓的墙角艳艳地开着。廊道尽头一面石屏,看来路已尽了,绕过石屏却见一片开阔的水面。陶羊子看到水湾处一座水榭的美人靠,那里正散散地坐立着那几个穿校服的学生。
    他们正在排练节目,看来是为新学期开学的演出做准备。正面一位坐着的女学生手抱琵琶轻拨琴弦,弦音如水流动一般淌在绿绿池水之上,陶羊子一时身子也像浮了起来,随着轻风晃动着。
    陶羊子只是在古书古诗中知道琵琶,看这半抱在手的梨形乐器,猜它便是琵琶了,没想到它的乐声时而轻巧,时而甜美,时而婉转,时而激越,生出那么多的变化来。
    更让他目眩的是弹琵琶的女生,她半隐在琵琶之后的脸是那般的清秀,清得无一点浮尘之色,秀得融一池春水之影。她弹弦的手指是那般地轻柔,仿佛合着自然的风与自然的水,在流动,在回旋。
陶羊子是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美,异性具有了独特的色彩,深深地蚀入他的心,合着眼前的景、耳边的声,恍惚间,如入仙境,如闻仙乐。
    好些天,陶羊子再没出门,坐在房间里呆呆地对着棋盘,他曾听任守一谈过棋的境界,有上层中层与下层,他也是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人生也有上中下层,那如仙般的上层,是他只能偶尔看着,却远远隔着的。

    这天,马车在楼下,祁府管家又把陶羊子接到祁府。在这之前祁府接过他两次,都是去和祁督军下棋的。
    祁督军穿着一身戎装,正坐在厅堂,与另一位同样戎装的将军在说话。这位浓黑剑眉的将军看到个子小小的陶羊子,哈哈笑着,他的笑有点粗野狂放,大张开着嘴,声音很响。
    “这就是你说的棋才吗?这个娃娃?”
    祁督军也笑着说:“芮将军不闻天才出少年吗?只要一试便知。”
    这位芮将军又笑了一通:“祁兄棋下不过我,用个孩子来遮羞。”
    “棋如战争,胜败自有结果。”
    陶羊子在桌前与芮将军对坐了,铺开了棋盘。祁督军坐在横头观战。
    陶羊子自然地拿过白棋。
    芮将军脸一沉说:“没有人与我对子拿白棋的。”
    祁督军皱皱眉,小孩子到底不懂礼数,也不知自谦一下。他知是陶羊子习惯,也就笑说:“我和他下棋,他也是拿白棋的。棋盘上面无贵贱,棋力为上嘛。”
    祁督军转过身来对着陶羊子说:“你休要小觑了芮将军。你如胜了,我便会让你进学校,你的学费由我来出。”
    芮将军哈哈一笑:“他输了呢,是不是要罚?罚他永远不许拿白棋。”说了,拿起黑子来下了一着。
    陶羊子也就跟着下了一手。
    芮将军棋力在祁督军之上,显得大气,落子不拘一处,处处争着先。陶羊子一步一步地守着,跳几子,围几子,就形成了空。芮将军也是占着空,所以中腹之争特别激烈。
    这位将军下得霸气,只是空都是漏风的,不如陶羊子围得实在,一处处把芮将军的空逼小了。
    正下着,管家从外面带来一位军官,军官手拿着一封电文,见芮将军拈着一颗棋,没想好往哪儿投。军官急匆匆的样子,想有要事想告,只是不敢打扰。
    倒是祁督军问军官:“是否有军情禀告?”
    军官应着:“是。滁南之战战况。”
    祁督军便对芮将军说:“军情重要,将军还是先看看结果。”
    芮将军打开公文,只看了一眼。便搁在了一边,继续下棋。他进攻得厉害了,一步一步,杀机四伏。
    陶羊子应得自然,还是把白空围上了。看得出陶羊子是胜了,白棋在盘面上的空还是要多一点。
    祁督军这才说:“滁南之战到底如何了?”
    芮将军说:“滁南之战胜了。可我这一局却败了。”
    祁督军脸上阴了一下,却笑着说:“芮将军真是大将风度。战场胜败,还不及棋枰输赢来得重要。……摆酒摆酒。值得一贺啊。”
    下完了棋的陶羊子只顾等人领他走。管家要领他去偏房的时候,芮将军却一手拉住了他。
    “既然芮将军有意,你就在这儿吃吧。”祁督军说。
    摆下酒桌来。祁督军坐中,芮将军和陶羊子在两横头对坐。陶羊子还是头一次与达官贵人坐在一起吃饭。
    祁督军与芮将军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天下大事,谈来宛如剖析一棋局。祁督军问到滁南之战投入多少兵力,芮将军只简单应着,突然移杯与祁督军一碰,说:“祁兄,我们合作,你应该有所决心了吧。国家统一,先须军队统一啊。”
    这回轮到祁督军谈棋了,他指着陶羊子说:“这位江南棋童,是我所发现。听说将军战场上南北纵横,与各地高手对弈,可有如此奇才?”
    芮将军说:“天下之大,棋才自然不少。我来此地三日,你问我怎么迟迟来见你,其实我找到了一个下棋所在,苏城文化之地,当有棋坛高手。”
    祁督军说:“你说是城东余园吧,那里只是下等棋摊,下得好的也曾找来与我下过,嘿嘿嘿,棋路都俗……我这棋童,就如古代刘仲甫,奉饶天下先。”
    芮将军说:“不信我能找个杀败他的对手?”
    祁督军摇头而笑:“如果你找来南北高手,这孩子当然还嫩。”
    芮将军说:“我就要在此地找一个下胜他的。”
    祁督军说:“滁南之战刚结束,芮将军还有时间在苏城逗留?”
    芮将军说:“有棋下有棋看,就是天下第一美事。”
    陶羊子看着两个政要斗着嘴,虽然他们都笑着,语气中却如酒一般含着烈劲。

    这天下午,车在楼下等着陶羊子。会有豪华马车来接陶羊子,已成这幢楼的新闻。楼上楼下的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这次马车没有送他到祁府去。而是跑在了一直朝东的宽路上,拐了几个弯,进了一条巷子,在一个铁栅栏的园门边停下。
    穿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路,转到一幢两层的石楼下,葡萄架绿叶架下放着一张张石桌。有的桌上两个人对弈着,有的桌边一些人围看着。

    陶羊子被领进了小楼。小楼布置颇雅。楼下摆着十来张桌子,每个桌上都有棋局,对局者手边泡着绿茶,有束着围兜的伙计,手提陶壶来回续着水。陶羊子又被领上楼去,楼层高高,四边的窗都大开着,楼后入眼的便是花圃。
    在余园下棋双方输赢是有对局费的,余园的对局费也有层次,楼外是一盘一毫,多胜一子带一个铜板;楼下是一盘三毫,多胜一子带三个铜板;楼上便是一块大洋一盘了,多胜一子带一毫。
    楼上正坐着芮将军,他穿了便装,却明显有着一种军旅派头。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勤务兵。这位芮将军出生于士绅家庭,家道败落,便入下层行伍,因其作战骁勇,颇有军事才能,早年受段大帅赏识,一仗升一级,如今虽为将军,却不避草莽,很自在地出进余园。
    芮将军发了话,只要胜陶羊子一盘棋,战胜即止,他会付胜者二十块大洋。二十块大洋是何等的大赌资。芮将军选定了两位棋手,也就是这里公认的两位高手。一位叫樵斧,一位叫铁盘。
    芮将军指了樵斧下第一盘。芮将军见过他下的棋,识得他行棋是硬的一路,像樵夫的斧子一样砍杀有力。
知道余园楼上有高手对局的,都是苏城的棋手,一旦见着对局的是这么一个孩子,不免惊诧。樵斧与铁盘对看一眼,两个人的眼光都变了,一个变亮,一个变黯。
    原先芮将军指定了樵斧,铁盘还安慰自己:这第一盘棋他可以看一看樵斧对手的棋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现在看来,樵斧一准会胜棋,自然不用他出马了,他也就赚不到二十块大洋了。
    见陶羊子不客气地拿过了白棋,樵斧又与铁盘对看了一眼,两人脸色都凝重起来。他们听芮将军的口气,一定与这孩子下过,虽然芮将军没有说到棋力高下,但能悬赏二十块大洋,肯定这孩子非同一般,只怕他们都难拿到这二十块大洋的。
    陶羊子一到对局,便有着了任守一下棋时凝思的模样。
    樵斧自然不愿失去平时需要猜到的先手,下了第一步。
    下面是波澜不惊的几步布局。很快樵斧便用起了斧力,在右边上与陶羊子纠缠起来。樵斧用了一个手筋,做了一个滚打的伏着。陶羊子知道有滚打,但看来离包收还多一气,以为没事,便脱先另一处投子。没想樵斧一扑一打,把白棋打实了。到陶羊子意识到死活的时候,这几个白子便成了被征子形状,没法救了。
    陶羊子想了一会,便去左下拆了一子,是明显的引征。樵斧就手把滚打的那几个子提了。黑棋成了一片实地。更形成了一块坚实的厚势。实利太大了。
    樵斧心里想着,自己可以去买那幅《嵩山林泉图》了,他看中了书意斋的这幅画,此画形散意得,很有情趣。樵斧除了好棋,就是好画。
    铁盘摇着头,旁观的人也是一片摇头。他们没有想到官爷带来的这个孩子如此不行。眼见着盘上是黑棋占着大优,棋语说:中间一子三十目。意思便是开局的时候,中间吃到对方一子有三十目价值。现在樵斧干吃了好几个子,盘面上下可想而知。铁盘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赚二十块大洋的机会。
    樵斧落子不再像开始那么慢了,棋语说:赢棋不闹事。他一步步地抢着实地。陶羊子并没显出沮丧的样子,别人看来,这棋童根本缺乏意识棋势的能力。其实,陶羊子与方天勤下棋时,已经被方天勤吃惯了,根本不在意几个子。
    陶羊子不急不忙地把实地让给樵斧,白子飘飘忽忽地都下在外面,不知不觉中就围着一个个白空。到樵斧意识到的时候,白空已成形。盘面上只剩黑子一冲、白子一挡的官子。没有可争议之处了。
    真可谓:棋盘上的得失,瞬间变化。
    最后数下子来,黑棋在盘面上竟负了白棋半子。陶羊子胜了,胜得让樵斧十分亏心,引着了一片叹息。
    樵斧对铁盘说:“让给你了。”
    铁盘说:“承让承让。”
    倒像是他们两个下完了一盘棋,输得不服,赢得侥幸。
    只有芮将军一声不响,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说了声明天再来,下楼走了。
    桌上还叠着那二十块大洋,无人敢碰。
    第二天上午,余园石楼上,早早地站了许多的看客。昨天一局棋,不知道的人多,经看棋的人回去一传,传说到:樵斧与一个孩子在余园对局;这一局樵斧胜了能得二十块大洋;没猜先,孩子便让樵斧执黑先行;开局时樵斧白吃到一块;最后居然是孩子胜了。
    铁盘提前来到余园楼上,抱拳与一个个熟人施礼,见樵斧已在,脸色有点灰暗,想他昨夜一定没有睡好,便走近说:“樵斧兄啊,昨天你是优势意识太强了。要说嘛,换个大气的棋手,一开始你吃他那么多子,他就该投子认负了。”樵斧无话,只是摇头。铁盘走到桌边,见桌上还叠着那二十元大洋,不由伸手抓起,再一个个个地落下来,银元响着叮叮的清脆声。
    陶羊子到余园的时候,铁盘已坐在桌前。楼上站了许多看客,早先在楼下和在外面下棋的人,都上楼来了。下面的伙计也上楼来,忙着在人群中穿插倒茶。
    既是芮将军包的楼,芮将军不发言赶人,伙计也就由着人来看棋。芮将军本来就喜欢热闹,不管多少人围着,他只稳稳地坐着。
    依然是陶羊子铺下棋盘,拿过白棋。没等人发话,铁盘就下了第一手黑棋。
    铁盘与樵斧,下棋互有胜负。樵斧是力战型棋手,喜欢大砍大杀,砍杀必有漏,或者力不到位,或者有力过猛,便不如铁盘处处有暗伏、步步须占先,如此,总局数铁盘略胜得多些。棋如战场,总是按胜负论英雄的,所以排起来,铁盘要算是余园第一棋手。
    铁盘对昨天的一盘棋了然如心,知陶羊子不善手筋,起码不懂有些手筋。棋上的常用手筋铁盘自然是懂的,落子便靠着挤着陶羊子,以便施展手筋。
    然而,陶羊子昨天战后,经过一个晚上的复盘,像受到名师指点一般,自然就摸透了手筋的机巧。他避开着铁盘的缠斗,也不再上当,铁盘布的手筋伏着,还没成全,陶羊子已经闪开了,围着了自己的空。
    这一盘下得波澜不惊。铁盘每一着都投向陶羊子的地盘,以求缠打。这就合着了陶羊子与方天勤对下时的路子。铁盘丢开了自己本来的长处,在设计着一个个手筋。而陶羊子像洞悉先机,步步围在空上。走到盘面定时,谁都看得出黑棋的空亏得多,根本不用数子了。
    铁盘是完败于陶羊子。
    一片叹息声。似乎昨天胜得侥幸的陶羊子,今天胜得理直气壮。又似乎昨天他与樵斧开局时,只是一个疏忽,根本不存在他不懂简单手筋的道理。又似乎是他故意昨天让了一让,更显出他今天展示的棋力,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
    铁盘醒过神来,与站旁边的樵斧对视一眼,眼神依然一个亮起、一个黯下。铁盘把手里的黑子投回到盒里,脸色煞白:“佩服佩服。真可谓天才棋童啊。”
    芮将军仰面一笑:“好好,我要离开些日子。下次来时,希望能有真正的高手,胜陶羊子可得四十块大洋。”
    芮将军留了一句话后,就走了。
    好些日子里,苏城棋坛都传着余园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天才小棋手,轻易地就打败了余园的两大高手。陶羊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苏城棋坛很有名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5



    这天夜里,陶羊子睡梦之中,被下班回来的小舅弄醒了,小舅眼中像是跳闪着五彩的光。小舅告诉陶羊子,今天有学校找到了他,说要收陶羊子入学。小舅说他找过两所学校,偏偏这所学校是不敢进的,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所有钱人才进的学校,学费很贵的。
    学校告诉小舅常得成,说祁府已代陶羊子交了学费。小舅怎么也想不明白,外甥陶羊子怎么与祁府连上了。
    这时陶羊子就把下棋的事告诉了小舅。他听祁老爷说到要给他交学费的,只是后来再没见着祁老爷,也就没把祁老爷的承诺当回事。
    小舅听了,“啊哈”地叫了一声。他没想到,外甥下棋会下出名堂来。也许是祁督军觉得外甥给他挣了面子吧。小舅听过祁督军的名头,说他在苏城大权在握,名声却并不太好。小舅对陶羊子说,这些有权的,坏事能做,好事也能做,全凭着他们高兴。看来你正对着了他的好兴致。既然有书读,还是一心去读书,少接触这些老爷,防着他们一时不高兴,翻了脸,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陶羊子便来到了苏城中学上学。这确实是一所富人家孩子进的学校。也是本地唯一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很多的学生家中都是特别有钱,根本不在乎学费的。
    很快陶羊子就显出不合群来,一身校服掩盖了他的外形,但他吃的、用的、花出手的、连同他的口音,都隔绝了他与他们。在富家子弟眼里,他是一个异类,谁也说不清他如何钻到他们之间来的。他们会在背后议论他,嘲笑他,慢慢地就不再理会他了。
    在苏城中学读书的日子里,陶羊子虽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内心早已习惯了孤独。课堂之上,他学到了与程老夫子教的不同的知识,有白话文,有翻译文,特别是理科的知识,数学一曾让他迷惑,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解题,宛如围棋定式中各种的变化。
    下了课,同学扎堆地聊天,他进不了他们的话题。这些少年谈自由,谈时装,谈流行。陶羊子都听在心中,对与钱连着的东西他不感兴趣。有关自由,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还需要争取么?
    中午,教室里只有陶羊子一个人。学生有去食堂吃饭的,有被家中车子接回去吃饭的,也有邀着几个同学在学校旁边饭馆去点菜的。陶羊子每天带一个铝制饭盒,这是楼下女人给他准备的隔夜饭菜,上学前蒸一下,天冷的时候,用棉兜裹着。
    礼拜天里,有时他会被人请到余园去,他在余园已是名人。他与人下棋,本来这就是快活的事。在余园,他每盘棋都是执白饶先,每次他都能得到几角或一块大洋。他从来没与人谈什么彩头和赌资,都是别人主动送钱给他的,他也不习惯推辞。他们还会请他吃饭,和他谈棋,他都很高兴。他的心里还在对才下完的那盘棋,进行着复盘,这也是快乐的事。
    陶羊子把钱交给楼下的女人,请女人在小舅回来的时候,多做两个菜,改善一下伙食。

    午饭以后,陶羊子便拿出随身带的棋袋,走到校园里,秋季的乔木与灌木叶在阳光下呈现着丰富光彩,一片片叶子夹杂着绿黄红褐紫多种色泽。在校园的后角,有一座太湖石假山,有一个八角亭子。特别让陶羊子适意的是亭中有一张白底青花的陶瓷方桌和四张腰鼓状的陶瓷圆凳,桌面虽然小了一点,但能铺开棋盘。
    这天中午,陶羊子正在陶瓷桌上摆着棋,一步步地摆着局部定式的变化。这时有一个女生走进亭来。这个少女很自然地走到陶羊子身边来,看着他摆棋。陶羊子一旦摆棋,便会沉入其间。然而这个少女的气息,一点淡淡清新的香气,沁入他的内心中来,使陶羊子在棋的世界中飘浮起来,恍惚摇晃着了在许多的梦里有着的色彩。
    他手下的子不免摆随手了。少女发出了轻轻的“咦”声,陶羊子不由得脸上胀胀的红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不在棋上了,很快也想到这位少女懂棋,起码看得懂棋。
    陶羊子拿起子来,重新摆着,慢慢地他发现通过少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他和她的感觉相通着,似乎很微妙。他走对或他走得不对,都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得到反应。他想到:她会下棋。陶羊子虽是少年,但他的棋龄已不短,在他不短的下棋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对棋感兴趣,更不用说会下棋了。
    陶羊子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只一眼,他眼前亮起来,像浮在一圈白光之间。她的容颜,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那样的脱俗。他见的少女太少,并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面对过。而她就在他的面前,身穿一套浅红的套裙,显得小巧窈窕的身材,眼睛明澈如水,微微眯起时含着一点迷蒙,她整个的是那么匀称,洁净,清丽。
    应该是头一回在学校见着她,却似乎又有着一点熟悉感。
    “你会下棋?”陶羊子问了这一句,一开口便觉得自己错了。他无心让对方不快。只是对着她,他有点不知所措。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笑容展开时,陶羊子感觉如轻风在水上飘拂,他恍惚中想着了一种婉转回旋的乐音。
    他一下子想起来,她便是数月前在园子里弹奏琵琶的那位少女,那时是远远见着,现在她换了一套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感觉是,又不敢认定。没想到他们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级。
    “我们……下一盘……”
    说到下棋,陶羊子也就自然了。
    女同学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拈起一颗子来的时候,微微翘着兰花指,那姿态宛如纤手拈花。陶羊子拈子的时候不免也带着了轻舒。
    她的第一步下在了星位边上高目上。
    陶羊子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第一手会下在这个位置。布局下星位的多,也有注重实地的棋手嫌星位太空,一步占不了角,便走在低一路的。然而她却下在星位外侧,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大角,让人觉得她并不会下棋。
    空空的盘面上,一颗高目的黑棋,特别醒目。可是这颗黑棋,由她下来,如仙舞于高处。陶羊子素来占在外面的,一时不知如何下子。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她。少女本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盘面,她的纤纤手指捏着一个剑诀似的,拈子伸在面前,正候着陶羊子走棋,见陶羊子久久没有下子,不由抬起眼来,正对着陶羊子愣愣的眼光。她眼中的晶亮黑眸,不由得一晃,跳闪着一抹光彩。随后她又是一笑。宛如在问:不对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细想起来,作为黑棋第一步在经纬交叉的三四点上缔角,白棋会有高挂的手段,正是她走的高目位置。棋语说:敌之要点便是我之要点。她现在先占了高目,应该说是断了对手进攻的路,按说是合乎棋理的。如果白棋再去走三四位,便双方换了形位,虽无不可,但黑棋毕竟先走一步,又走在了外面,对习惯走外面拦空的陶羊子来说,实在是不愿的。
    陶羊子一时凝思着,想了很多,这一步棋就让他想这么长时间,也还是第一次。
    陶羊子在自己下角走了一步常见的星位。
    于是黑棋又在另一个角上走了一步高目,越发显如仙舞于空。陶羊子也就再占一步星位。她便在两个黑子的中间四路下了一子,三子形成一条高高的线,有如一道似无似有的墙,又似舞着轻灵的舞姿。这是陶羊子从来没遇到过的阵势。陶羊子往往总在外围占着空,由着别人来冲。而今,黑棋已占了高处,要这样围下去,自是她围得大了。白棋只有投进黑棋的空中去,而那是陶羊子不善走也不愿走的。陶羊子不由拈了一个子,悬在棋盘上用手指旋着。
    两人就这么看着棋盘。少女的神态完全是棋手模样,越发显得自然清纯。两人低头相对,气息相闻。
    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他们也就收了盘与棋子,互相看上一眼。她的眼中又是晶莹的一闪动。
    晚上,陶羊子在房间铺开棋盘。每次下完棋,到晚他都会作一次复盘。一盘三百手左右终了的棋,他一步步复盘而来,从开局到中盘再到收官,次序一子不变。就是再差的对手所走的棋,他也会琢磨一下,哪一子的效率太低,可以改下在哪一个位置上。棋如人生,人生的路是一次性的,无法回头再来一遍。
    只是这一天,他面前的棋盘上,就只有五颗棋子,三黑两白。黑棋排着两个高目夹着边中一子。他无法认为是她不懂棋,胡乱走的。那是一种变化。棋有千变万化,但开局前几手总落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上,古代的棋人把开局四手定死在星位上,取消了星位座子后,棋手的开局落子,虽说具有了自由性,但一般来说,不是星位也便是三四小目,可是这开局多了一种位置,却添出了多少变化,而使围棋从古代式进入了现代式。陶羊子还见过方天勤第一手落在了三三上,感觉有点像孩子格局,贪实而往小里走。而这两步高目让陶羊子走进了成人的感觉,能演化出无数的可变性。连着她的形象与给他的感觉,使他发现他的前面,将有多少变化在等着,引他探出头去,带着一点新奇与迷茫。
    把棋局对应人生,孩子是布局阶段,成人是中盘阶段,老人是收官阶段。然而棋应人心,老人能把中盘当做收官来下,把棋局固定化;成人能把布局当做中盘来下,把棋局复杂化;孩子能把收官当做布局来下,把棋局简单化。
陶羊子的生活正在多变之中,他的心理,也在不知不觉中顺应着变化。他有了梦。以往他的梦多是单一的,往往一醒过来也就忘了。陶羊子能记得的,也只是梦中在下棋,梦中的棋是如何变化的,自然也记不得。而眼下的梦,有着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在黑白与浓艳中跳闪,有暗暗水塘上片片的白影,也有高空仙舞的虚境中,那晶莹眸子的闪亮。
    好些日子,陶羊子没再见到那位少女。他有点后悔,自己只顾想着与她下棋,也没有问一问她是哪一班的,更后悔的是他都没问一下她的名字。其实当时他的头脑中根本想不着什么,在与年龄相仿的异性交往方面,他一点经验都没有,特别是面对这位如同幻境中的少女,他的内心有的是慌乱与紧张。
深秋里下了几场雨,天就冷了,接下去进入了冬季。陶羊子午休时只在课堂里看书和摆棋,去校园后角的亭子已不适宜了。他不再希冀与少女的相见。来这所学校有两个学期了,原先他在私塾里学的是一脉相承数千年的中华文化,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而这所学校推行的是西学,西式教育是具体的,各门学科被一一分解开来,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割裂的,割成一片一片,就像棋盘上一块一块分隔的棋,每一块棋都有无限的天地,需要他用心去理解与思考。
    考试结束,这天,陶羊子去学校取成绩报告单。天空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雪,校园里散散地走着好多学生。
    他突然就见到了下棋的少女。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绸面棉袄,身材显得丰满了。她也看到了他,停步等着他,他走近的时候,感觉到她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飘浮着的,她的容颜与气质都是那么的清新。
    现在她就在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上浮着了两片红晕,不知是天冷的原因,还是她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的原因。陶羊子压抑着想询问她情况的急迫心情,但问出来的话依然是直冲冲的:“你……上哪儿去?”
    她没有觉得他问话的突兀,轻轻地说,她是去听学校的朗诵表演。
    陶羊子这次没有犯错,也就轻轻地问,能不能和她一起去。她朝他看一眼,似乎脸上更红了,只是点了点头。他们一起往教学楼里走。在这一路的说话中,陶羊子知道了她姓梅,名若云。这个名字很合她。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朗诵还没有开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偏偏又是总在他心里浮现的少女。他忍不住地告诉梅若云,说他见过她,他有点词不达意地说了那次在园林里听她弹奏琵琶的情景。
    她低着头,也告诉陶羊子,说她知道他。她的一个叔叔喜欢下棋,常去余园。是叔叔教她下的棋,也让她看了不少棋谱,只是叔叔不肯带她去余园下棋,说那里没有女孩下棋的。也是叔叔告诉她,有个叫陶羊子的少年,把余园的两大高手都杀败了。她在校园亭里看到他摆棋的时候,就想到他或许就是陶羊子。
    台上开始朗诵,学生选的多是当时白话文运动中发表的抒情诗,他们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并配着伸展的手臂动作。
    陶羊子在私塾里听程老夫子诵过《诗经》里的诗,老夫子是典型的吟,拖着韵味十足的长长声调,好像唱歌一般地吟诵着古诗。陶羊子另读过一些唐宋古诗,他喜欢的就是古诗里文字表现出来的画面,和那画面后有着一层一层深深的意境。而眼下听到的白话诗,陶羊子总觉得太白了,就像一杯白开水。
    陶羊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梅若云,他与她谈对了头,就想着把所有的话都对她说。
    梅若云用轻轻的吟诵回答他:“大海啊,你问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疑问的语言。天空啊,你答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沉默的语言。”
    陶羊子被这首诗打动了:“这首白话诗好,真好……谁写的?”
    梅若云说:“是翻译诗。印度泰戈尔写的。”
    梅若云又轻轻地吟了两首普希金与雪莱的诗。陶羊子听着梅若云吴侬之音吟出来的绵绵诗句,感觉自己好像被她声音中有着的无形云翼托着,缓缓浮上那飘飘渺渺的天空,在五彩绚丽的境界中翱翔。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5


    过了年,一天,马车停在门下,接陶羊子去余园。这一年中,陶羊子的棋名,已从余园传开,再从苏城传至周边各县各镇。
    上了楼,陶羊子看到芮将军正在桌前坐着。他依然穿着便装,但身后站了几个腰间挎枪的人。
    芮将军说:“中原战事刚刚结束,我收到苏城来信,说当地就有能胜过陶羊子的棋手,我就赶来了。千里赶看一局棋,可别让我失望。……对手是谁?”
    这一天知道余园棋楼有对局的人不多,听此话都扭脸看着,每张面孔是熟的,不知这位棋手是谁。
    铁盘却举起一根手指来说:“也是一个与陶羊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芮将军说:“哦,倒是围棋的双子星座……你与他下过没有?棋力如何?”
    铁盘说:“棋力?也难说。只能说是棋路。棋路有相生相克。大家都看到樵斧与陶羊子下的第一盘棋。论棋力,樵斧第一斧,就把他砍得没气了,用的只是围棋的通用手筋。就此看去,任何一个懂下棋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棋力差距大。一般的人都该投子了。可是,陶羊子还是胜了。居然那样的棋局也会咸鱼翻身。就因为我们走的棋,棋路是正的。可陶羊子走的棋,棋路不正。以正应不正,我们就吃了棋路不正的亏。这亏不在棋力上,亏在棋路相克之上。只要懂他的棋路,其实不难破他的棋……”
    铁盘侃侃而谈。他本是这余园的第一高手,不想被一个孩子杀得没有气了,自然心里不平。眼下谈棋,说出来,一张嘴也如铁的,似乎让人无法不信。
    芮将军没有表情,只说了一句:“好。还是看棋吧。”
    铁盘朝楼下叫了一声。随着叫声,从楼梯走上来一个人,此人肤色黑红,一副乡下孩子模样,穿着一身新置的衣服,上衣不太合身,肩头显得有点塌。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呆,只看一眼,就认出他是方天勤。虽然时隔两年左右,方天勤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个子高了些。方天勤也朝陶羊子看一眼,本来对着这么多的人,对着这样的阵式,他有点发怵,但看到陶羊子,他的眼神便安定了。
    众人两边散开地迎着方天勤。他独自一步步走上来,走得有点迟疑。
    “就是他?”芮将军的话音中不免带点疑惑。这也是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比陶羊子要大一些,也许是体力活干多了,手脚都粗粗的,很难看出灵气来。大家本来对铁盘的棋路之说,还有点赞同的想法,现在都生了疑惑。
    铁盘看着方天勤,心里也不免有一些疑惑。方天勤是他推出的“秘密武器”,当时方天勤说他肯定能胜陶羊子,并说共同来得芮将军的四十元大洋。铁盘并不为这些钱打动,他花时间与精力安排这一次的对局,只是想挣回他余园第一高手的颜面。他与方天勤对过局,这孩子棋力不弱,但要说肯定能胜陶羊子,他也有点说不准。
    到这当口,铁盘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家都不相信,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可大家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光,就会发现,他们俩认识……是不是?”
    铁盘对着陶羊子问。陶羊子点点头,朝方天勤说了一句:“天勤,你也来了。”
    方天勤也点点头,他的脸上表情平板。
    铁盘心定了,又问陶羊子:“听说,他和你住在一个镇上?他和你下过很多很多盘棋,是不是基本上都是他胜了?”
    陶羊子应了一声:“是。”
    这一声应,引动楼上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对这个黑脸的乡下孩子另眼相看了。这些日子,陶羊子是“奉饶天下先”,还没输过一盘。是什么样的镇,竟然出了两个高手,偏偏还都是孩子。
    对这个乡下男孩所说的,铁盘本来将信将疑。陶羊子竟应着了,铁盘不免声音抬高了:“那么好,要你自认棋力不如他,你当然不会答应。以前你们谁胜谁负、胜多胜少别人都没看到。现在你们当众公平地下一盘,就在这里定个胜负。”
    陶羊子倒没惊慌,眼望着方天勤,看得出方天勤还有些拘谨。他想问方天勤是怎么会到苏城来的?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还在任守一的园子里住着么?镇上都怎么样了?他下棋下得多吗?
    想到下棋,虽然铁盘说方天勤以前老胜他,但他临走时的最后一盘,两人用足心思,还是他胜了。这两年来,他与好些棋手下过,加上复盘,对棋路是熟得多了,他有信心不会输给方天勤。
    陶羊子拿出棋盒放在桌上,并铺开棋盘,对方天勤说:“来,我们下。”仿佛还像以前两个人在任家院里石桌上对弈似的。
    大家都等着棋盘上落子。方天勤却一动不动,只朝铁盘看着。铁盘突然想起来似的,伸出手来按在棋盘上方:“慢。”
    大家都弄不清缘故。铁盘说:“我说过,要公平下棋。公平嘛……就是这副棋是陶羊子的,是他熟悉的。大家都知道对棋具熟与不熟,存在一点便宜与吃亏的……方天勤同意用这副棋。但下面轮到方天勤来提条件了。”
    一时无声。大家都是下棋的,心里懂得下棋的规矩。下棋的规矩很简单,没有说能用哪副棋和不能用哪副棋。棋子有玻璃子、石子、云子,棋盘有纸头的、木头的、石头的。对自己用惯的棋,多少会有一点熟悉感,多了一点适应的心理。但有的人根本不在意用谁的棋,下棋靠实力,在棋盘上走几步,盘与棋便看熟了,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下棋嘛,其实不存在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条件。那么,方天勤到底要什么公平的条件呢?行棋之前最大的条件,便是谁占先,走黑棋下第一步。一般都是猜先。这个先手黑棋,倒不是小事,占着先手一开始便顺着自己的棋路。平手下棋,嘴里自谦着,都抢着走黑棋。棋的先手是最重要的。棋语说:宁弃三子不失一先。
    不过眼下又似乎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陶羊子与谁下棋都拿白棋。刚才陶羊子说了一声:我们下棋吧。他已经把白棋盒拿到了自己的手边。剩下来,如说还有什么条件的话,那就是黑棋先行不贴子,更有黑棋先行白棋倒贴子的,那就不是公平的棋力比试,是高手与低手对弈,让子的方式了。
    没待大家想问什么条件的时候,方天勤突然站起身来,伸手过去把陶羊子手边的棋盒拿到自己手上,嘴里说:“我下白棋!”
    大家愣了一下,不免都笑了。连芮将军也笑了。天勤个子高了一些,可还是个孩子,他几乎是一只手撑在桌上,才从对面夺过棋盒来。那动作之迅速,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棋局上的身形,让人越发觉得这一对孩子棋赛的怪异。想要公平,居然只是抢后手下棋的白子,只有孩子间的比试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莫名其妙。笑一动头,越想越好笑,后来声音就是大笑了。
    也许铁盘没有听方天勤说过要求是什么,当他看到方天勤抢过白棋,也有点目瞪口呆。
    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两个棋童接下来走的棋局。就看着白棋在棋盘上步步紧逼,围着很大的空。而黑棋听任白空的扩大,似乎想避开着白棋。整盘棋几乎没有战斗,只有逼近与退缩。
    陶羊子是下棋以来第一次拿黑棋,他习惯是走白棋拓空,并不在意黑棋的缠杀。在他的意识中,还是自己走白棋,发现放下去的是黑棋时,不免就会退缩。恍惚童年的他,站在塘水前,脚踩在黑泥之中,只见母亲身形的一片白光在黑蒙蒙的塘水之上摇晃着,最后隐入了黑暗的世界中……
    一时间,他想帮白棋拓空,他忘了自己是与方天勤在下棋,也忘了有那么多的棋手在旁观,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盘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像是帮别人应着棋。
    黑棋完败。到填完最后一个单官,谁都看得出来,白空将近有黑空的两倍还多。所有的人仿佛一直在看一盘很奇怪的排子,没有任何的战斗,一直排到白空无限而黑空一点。
    铁盘高声喊:“白胜。没有异议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这时才醒悟过来地看着棋盘,似乎还不明白是他走的黑棋。
    方天勤一把就将桌上叠着的四十块大洋抓到手上,随后看看周围人的眼光,又一下子撸到了自己的怀里。两个棋童的表现让周围的人一阵哄笑,仿佛是芮将军花四十块大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
    芮将军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这算下的什么棋!”便由几个便衣兵士簇拥着下楼走了。
    陶羊子依然对着眼前的棋盘。
    棋子收了,陶羊子对着空棋盘,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一盘棋是如何下的。以往他一连下几盘棋,到晚都能一一复盘。眼下似乎围棋一下子离他很远,只有着强烈的黑棋与白棋的感觉。黑棋是那么的刺眼。
    一年以来,陶羊子几次被请到余园,来往都有人力车接送,来后便是下棋,谁都愿意与高手对弈。也有人主动照应他吃饭照应他休息。经他与方天勤的那一盘棋后,陶羊子在余园棋手的眼中,变了一个模样。他们看他独自坐在空棋盘前,像是看着一个棋坛的怪物。
    余园的棋手们还在疑惑,那个农家少年怎么就下胜了陶羊子?陶羊子来余园的几次下棋,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对局时的神态与风范,无不显示着棋手的沉稳。而那个农家少年根本不像个棋手,像个干苦力的,一旦得胜拿了四十块钱大洋立刻就走了,生怕别人反悔似的,又像是怕别人要打劫他似的,连与熟悉的乡亲陶羊子也没打个招呼。
    不免有人想到:这两个少年本是想法简单,只是为了得到芮将军的四十块大洋。那份钱是赏给胜陶羊子的棋手的,陶羊子即使胜了也是拿不到赏钱的,于是就串通了那个农家少年,来赢这份赏钱。棋手之间形成赌局,故意输棋,也常会有。但多数棋手对此是不屑的。如真是这样,这个陶羊子也实在是小人不懂事,自毁棋名了。
    后来,重回棋楼的铁盘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说与他对局一盘。铁盘拿过了白棋,等着陶羊子下棋。陶羊子稀里糊涂地在盘上下了一子。此后,白棋依然像水似的漫过来,黑棋只顾在盘上退让。很快,这一盘棋陶羊子就输掉了。
    接下去,以前曾经输给陶羊子的棋手,都上来抢着用白棋与陶羊子下。平素陶羊子也不问对手,谁与他下,他都认真下棋。因为他喜欢下棋。现在自然也是无可推托的,几乎是无意识地一盘盘下着。只是一点下棋的灵性都没有了,下了一天的棋,一盘都没胜。都是完败。明显败了,还是认真地坐在棋盘前,一步一步地下着。完全不在意被以往输棋的他们,凌辱似的出气。
    只有樵斧没有上场,他在桌边看了两盘,不再看下去,离开的时候,仰面长长地叹息一声,从此就不再下棋。

    出了余园,天已晚了,回家的路,没有车送他。他一步步走着,就像刚才走着的一步步棋,走得累乏,走得无趣,走得茫然。他感受到了胜负的沉重,感受到了直入内心的痛苦。过去的多少年中,棋给他排解孤独,给他快乐。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也曾多少月中没胜一盘,输掉了他好些铜板,但他并没有实在的输棋感觉。胜负对他来说,只是下棋的一时结果,无关乎什么。而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输棋。输的感觉,是连着痛苦的。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所以就与孩子时的感觉不同了?以往的胜负只在两个人中间,而现在的胜负是呈现在许多人的面前。
    他是一个大人了,刚才他一边输棋一边听着那些嘲弄的口吻,实在难以承受。大人世界什么都不再单纯,棋对大人来说,也不单纯是棋,除了物质的赌资外,还连着精神的得意与懊丧。他在苏城的下棋,胜便不光是胜,还连着许多实际的好处。既然胜棋连着了荣,那么输棋也自然就连着辱。他经历了那么多胜的快乐,那么他自然会感受到败的痛苦。
    陶羊子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复杂滋味。待他拖着步子走回公寓时,楼下的女人正站在楼道门口,冲他说着什么,他依然恍惚着,一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随后楼下的女人冲到他的面前,大声朝他叫着:“你舅舅被车压了!”
    喊声进入他的听觉,与意识似乎还隔离着。原来人感觉的六根都是通的,但陶羊子自这一刻起,生出了隔离。
心与世相隔,融通在何时?好久,陶羊子才弄明白楼下女人叫的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赶到城东的协和医院。只见小舅在观察室的病床上直直地躺着,门口蹲着那个肇事者。他是从乡村进城送棉花的,驾着一辆马车,在市口上,那马不知怎么突然就受了惊,奔跑起来,撞上了常得成的脚踏车。常得成约着女友要去郊游,不料被惊马撞倒在地,车轮沉沉地碾过他的脚踏车,马蹄又重重地踏上了他的脊背。
肇事者是给他姨父家赶马车,才赶了几天,还没熟悉驾马就出了事。幸好姨父家开着小厂,有点财产,并懂得人命关天,答应了出医疗费。
    陶羊子到的时候,常得成刚苏醒过来,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小舅见着陶羊子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告诉家里。
    常得成把家里分给他的财产都变卖了,一心到城里来,他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
    陶羊子懂得小舅不想让大舅和小镇上的人知道此事的心情。小舅喜欢城市里有许多的人,有许多的房子,有许多的车,有许多的女人,有许多的活动。他喜欢热闹,他迷惑城市里的色彩,然而此刻他却独自躺倒在周围一片单调白色的医院病床上。
    往日精力充沛的小舅,现在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似乎失去了任何的生气。对着小舅,对着这个在世上最喜爱他的亲人,陶羊子想说点什么。但一天中一连串的输棋,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舅受伤消息,一时间两个打击融在了一起,他精神一时没恢复过来,整个脑子都是木木的。
    小舅反而安慰他说:不要紧的,在西式医院里,只要检查出我伤在哪里,就是骨头断了也是可以接起来的。
    这一夜,陶羊子一直陪着小舅,小舅与他说了好多话,谈人生,谈社会,谈家庭,谈生活,谈哲理,谈宗教。陶羊子都记不清具体到底谈的是什么了。小舅谈累了,就闭上眼睛睡去。陶羊子也靠坐在床边闭闭眼,可是一闭眼,便是满盘的黑棋蔓延着,朦胧中,小舅走上楼来,蓦然发现他浑身都沾满着一颗颗黑棋……这时就听到小舅的咳嗽声,陶羊子睁开眼来,给小舅喂几口水。小舅是疼醒了,他继续用与陶羊子谈话来转移感觉。
    第二天上午,陶羊子外出买早点回来,看到小舅的女友正坐在小舅的床头,低着头在哭。小舅眼睛红红的,面容呆板板的。陶羊子还没见小舅哭过。他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
    人投到世上来,就像是一颗棋子。每一颗棋投到棋盘上都是想起作用的。人投到世上,是不是投的时候也有作用呢?也许很快上苍就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听任人自己去面对着宿命。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刻,她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埋到小舅身上去。而小舅的手脚都不能动,只有头能转动。小舅就用他能转动的头不住地转动着。
    陶羊子想到那次她到公寓楼上来。她穿着一条裙子,显着修长的腿。她的容貌并不怎么漂亮,但她的身材特别好,走起路来特别轻盈,在楼道上响着清脆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映着明媚的阳光。
    陶羊子看到她与小舅一出门,两个人便在门口相拥相吻。这就是城市里的男女。陶羊子有点脸红,他是为小舅脸红的。
    这一次以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常得成转到了几个人一间的病房里,脸色一天天地变白。一个现实的问题逼近前来,常得成不再有工资,也就没有了生活费。肇事者给了一笔医药治疗费,就不再出现,原先答应会给一定生活费用的话落了空。虽然还有一些朋友给常得成送来钱,但要维持下去已属不易,再要管陶羊子的生活就肯定不够了。
    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危机,就在小舅受伤的第一天晚上谈话中,陶羊子知道了江北陶家曾与小舅有个协议,就是只供陶羊子生活费到十六岁。十六岁成人,陶家就不再负担他了。
    也就是说,现在陶羊子不会再有生活来源:没有陶家的生活费,也不能靠小舅。陶羊子想到,他是大人了,他应该自谋生路,他也想担负起小舅的生活。
    找工作需要人介绍。陶羊子想来想去,这时候他才发现社会上层所具有的力量。在苏城他所认识的上层人物只有祁老爷。他来到了祁府,管家却在门口把他拦住了,说老爷哪有时间见你。陶羊子涨红着脸说到小舅受了伤,希望能在祁府做一点事。
    管家盯他看着,说:“你会做什么呢?”
    陶羊子一时应答不上来。管家回转身去,陶羊子听他边走边说:“做个棋童吧,就只会给祁府丢脸。”
    世态炎凉,这个词,陶羊子这时才清楚它的含义。他眼前仿佛有着偌大的两个棋,祁府管家与其他人的面容,笑着的脸与板着的脸,便是这黑白两颗棋子,在翻动,如太极图一般地旋转着。
    学校也没有开学的通知来。陶羊子已经清楚他与那富家子弟的学校再也无缘了。于是陶羊子做了报童。卖完了报,他就去医院陪小舅。
    陶羊子去医院之前,用卖报赚的钱买了一块烧饼,并煮了一碗鸡蛋汤。短短的日子中,他已经习惯了计划过日子,再不像以前不在意钱,而是一分一角都珍惜着,像计算棋局一样,细细地安排着生活。
    他用鸡蛋汤把烧饼泡得软软的,喂着小舅。汤汁从常得成的嘴角溢出来,他歪了歪嘴来吸那点点汤汁。这些天,常得成只有用头的动作来应付一切。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小舅的动作,过去活动力那么强的小舅,几乎无法动弹了,像被困着只有一口气的一团棋子。人生沉重的感觉不免透进陶羊子的内心里来。
    真是棋如人生。棋局与人生,似乎都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这力量也会一下子失去。小舅因为身体的倒垮而失去了人生的力量,他是因为精神的倒垮而失去了棋局的力量。
    小舅喜欢西学,总说一些西方哲理性的话,以前对小舅的话,他总是半懂不懂。这一刻他懂了,仿佛心里开了一扇门,穿过这一扇门,他从孩子走进了成人。
    他只能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小舅与他谈起了江北陶家,说到了他的父亲。陶家的祖上经营商铺生意一曾做得很大,近几辈开始败落,到陶羊子父亲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人。陶羊子的伯父迷上了妓院,一晚找上四五个妓女同床,一并排光着身在床上横着,陶羊子的伯父就在她们身上滚来滚去,分到的家产很快就败掉了,最后用一根绳子悬了梁。陶羊子的父亲聪明潇洒,却也不喜欢做生意,只想挤入政界,去了北京就失踪了,传说是另有了女人,其实很有可能是被政敌害了。这一切小舅仿佛是随意地谈起来的,陶羊子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小舅不再把他当孩子,成人的门打开来,他身后的一切不再朦胧,他身前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5



    这一年,一场南方进伐北方的战争打响了。好些天,《苏城报》连续刊登有关战争的进程,报纸很好卖。
    城南一家歌舞厅门外的宽檐下,摆着一个流动的小摊。歌舞厅都是晚上营业,白天里大门紧闭,常有小摊铺着。这一天,陶羊子看到摆摊的是个老头,铺着的摊布上,有几包烟,还摆着一个围棋盘,盘上布的是珍珑棋局。
    自从余园下棋连败,接着小舅受伤住院后,陶羊子再没接触过棋,也根本没有动过棋的念头。蓦然看到棋局,近乎怀旧的熟悉感觉不禁扑面而来,实在挪不动步子了。
    珍珑棋局摆的是四个死活题,分摆在棋盘的四个角上。旁边一张纸上写着:入局者破出四题者得钱二十,入局者破不出四题者输钱一十。
    十个铜板对陶羊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他一天卖报只得钱二十。但棋局吸引着他,他无法抗拒棋的诱惑。
    四角的棋局棋子不多,看来简单。陶羊子默默地算了一下:第一题容易破。第二题有点奥妙,但想到一着“倒脱靴”,也不是很难。在第三题上,他想了好长时间。自下棋以来,陶羊子多于大局的思索,这样具体列出来的死活题,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不擅长这个,心想要是方天勤来破题,也许不是难事。但是前两题的破解让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下棋的快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忘记了卖报和医院里的小舅,只顾思想下去,死活题拓宽着他的想象能力、复盘能力和空间的计算能力。
    那个摆摊的老头戴着一副墨镜,只顾懒洋洋地闭着眼,任人在一边看,似乎一万个人围着,他也不动声色。他像是个垂钓者,只待鱼来入局上钩。
    想了好半天,陶羊子终于想到了其中关键处底线爬的一着。在对局时,非到官子阶段,一般人是不会想到底线去下子的。而在珍珑棋局中,在人所不想之上出奇招,底线往往却是要领,陶羊子不免在心里击掌暗赞,为自己的算路,也为这棋局的妙处。
    眼光进入第四题。陶羊子的兴致完全上来了,已到不解题无法摆脱了。蓦一看去,此题似乎比前面三题还要容易。陶羊子真想立时唤醒老头入局一试。但他毕竟走惯了棋,在棋局中形成反复考虑的耐心。再一盘算,发现黑棋还有还击之处,依然能成活。再从另一处着手,似乎处处都能置黑于死,但只须细想去,黑棋又都有做活的办法,一层一层的,妙处接着妙处。
    反复推想,陶羊子发现黑棋怎么也都能做活,白棋纵然有千种变化,黑棋靠一个底线的手筋妙着,便能吃光白棋投入之子,吃了白子,围棋自然就成活了。陶羊子已经想了十几种变化,每一个变化中又都有着十来种变化,他把所有变化都变化了,还是无法想出让黑棋死的可能。可是珍珑棋局做的是死活题,必须吃了黑棋才得胜。
    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老头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陶羊子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一个下午了,还有几份报没卖掉。
    老头猫着腰,伸手像要收起棋局。陶羊子忍不住伸手拦了一拦。老头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指写着说明的纸,意思是提醒入局者,输赢是有代价的。
    陶羊子这才认真看老头一眼,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蓝色墨镜,他的头发很怪,像是从脑中心百会穴上分开,蓬散下来,耷到前额上,还有几缕耷在镜面上。他只是低着头,下巴隐在了前襟间。
    “小哥莫非要入局?”
    入局者执白棋,而摆局者便执黑棋对应。白棋先行,必须将所有黑棋杀死。
    陶羊子说:“不,我还破不了第四题。”
    老头点点头,又去收盘。那意思是你破不了题又不入局,还说什么?
    陶羊子又拦了一拦,老头的手在棋盘上空停下了。
    老头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看不清他在墨镜后的眼光,但他知道肯定是诧异的神情。
    “这第四局棋真能破局?”陶羊子嗫嚅地说。他明知自己问得不对。
    老头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不快,却含着了一点嘲讽:“如不能破,你以为我老是在诓骗钱财么?”
    陶羊子慌乱地直摇着头:“不,不不不,当然不是。”陶羊子想到了余园中铁盘说到的“棋力”两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棋力不够。
    “是我……棋力……是棋力弱。我实在破不了,还请指教。”
    “指教?”老头声音中更添了一层嘲讽:“我老是靠着这棋局吃饭糊口的,你看棋半天,不入局一盘,我一个钱都赚不到。可你却还要我指教,我又不是你师父,又何必教你……”话里明显是让陶羊子觉得自己非分。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拿出所有卖报的钱给他,只求得破解棋局之法。只是陶羊子很快想到:他是靠最后一个难局糊口的,能摆出这局棋,自是不易,又如何可以提这过分要求。可是陶羊子眼看着棋局,想来想去都是无法破解。对他来说,有棋盘和没有棋盘,有实子与没实子,在计算上来说,并无差异,可眼前看得明白,却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对破局的妙处实在心痒,就想得到所解,说什么也不想放手。
    陶羊子已钻了进去,知道这死活题里面学问之大,更想着老头棋力肯定高深,非同一般,要不如何能摆此棋局,于是便说:“还请您老收我为徒。”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还是非分,俗话说:教了徒弟饿了师父。他又何必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师父的。
    老头收了手:“你真要拜我为师?”
    陶羊子听老头口气,似乎是想接受他为徒,心里高兴,叫一声:“师父在上……”便想拜倒下去。
    “慢来!”老头用手托住了他的身子。“拜师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须到一安静之处,再行拜师之礼……这样吧,你如诚心有拜师之意,明天早早地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陶羊子有点喜出望外地应着,看着老头收摊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羊子去报社抱了报,便来到城南歌舞厅前,只见老头已坐那里,依然半闭着眼。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应话说:“哪有徒弟比师父迟来的。看你便无诚心。”
    陶羊子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老头说了一句:“明早再来。”又闭上眼睛。陶羊子只有走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一直在小舅那里,到医院查床后熄灯,他才离开。一径走到城南歌舞厅前。他想到摆棋局的老头,想着他将成为他的师父,不免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这亲近感本来就存在着,有天生的师徒缘。随后他又去想那个无法破解的珍珑棋局,想到深处妙处,竟一点没有睡意。

    黎明之前,街道仍沉在睡梦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陶羊子在朦胧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力车的声息,车夫的小跑与牵在后面的车轮声。响声转到街角时,陶羊子发现那辆人力车迎面而来,一直到身旁的街边停下。人力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少女。
    少女一径朝他走来。陶羊子仰望着这个少女,少女背着路灯的光亮,面容隐在暗色中。陶羊子看不清她的模样。
    女孩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陶羊子有点诧异,不知她何意,只顾眼看着她。只听少女一笑,虽轻且脆。
    “见了我,你还不起来。”
    陶羊子翻身站了起来,旁视无人,少女自然是对他说的。
    “你跟我走吧。”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笑。陶羊子在学校里见到的女生都是有着距离,不随便说话的。而眼前的少女与她们的年龄相仿,却显得特别大方。
    “我在……等师父呢。”陶羊子说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清,少女怎么会懂得“等师父”的事。
    少女笑声响了一点,说:“就是你师父让我来领你去的。”
    陶羊子弄不清暗夜里如何来了这么一个少女,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如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少女说着转过身去,移步就走动了。
    陶羊子跟了一步,嘴里说:“你……真是师父叫你来带我的吗?”
    “信不信由你。”
    听到这个话,陶羊子不由动快了步子。听起来,少女的话很像师父的口气。虽然接触不多,陶羊子已经发现老头师父是一个怪人。
    紧走两步,陶羊子靠近了少女身后。陶羊子从小受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还不习惯与少女并肩,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那少女慢了一点步子,等他并肩。陶羊子更放慢一点脚步,还是跟在身后。那少女爽性停步,等着他上前来。
    陶羊子还是差了小半步站着。
    一对少男少女就这么对站着。少女半个身影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巷外的灯影下,朦朦胧胧的,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
    “你过来。”少女命令着他。陶羊子觉得头脑晕晕的,又走近了一点,只顾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我啊。”少女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像是捉弄人的笑。
    陶羊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一张笑吟吟的少女的脸。
    声音里又有着一点他感觉到的熟稔。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少女半伏着身,笑得颤颤颠颠的,仿佛要靠到他的身上来。
    陶羊子退后一步,仔细看去。想起来:她是任秋。
    陶羊子这就放心地跟她去了。
    这时的任秋完全露着过去的神情,靠近着他,用低低的怕吵醒周围的声音与他不住地说着话。她说他见了女人却还像原来那样腼腆。她说到“女人”两个字那么自然,显然她已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了。
    陶羊子几乎插不上口。他最想问的,是她的父亲任守一在哪里。他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老头师父叫她来接人的。又是怎么会叫她来接人的?他刚问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他,只顾说着她自己的。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水边的巷子,过了桥,又穿行在另一条细巷中。似乎她熟悉这里的一切。陶羊子走街穿巷卖报,也没熟悉这么多的城市巷子。
    “你知道吗,我见到天勤了。他现在可神气了。一副乡下人的黑模样,却穿得格格正正的,时髦得来。看人的眼光也不同了。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不像你,我不对你说,你还是认不得我,想来是根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任秋带着一点轻嗔的口吻。陶羊子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像在城里呆久了,什么话也敢说。他说我不像小时候的我了,说我漂亮,还有……嘴巴甜得来。原来他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是乡下人的土腔调……”
    陶羊子想到,方天勤那天在余园当众赢了棋,也许现在会被一些有钱的棋手请去下棋,就像当初有车来接自己一样。
    “他现在有点派头了。人是衣装,佛是金装嘛……还说要跟我去见我阿爹。我阿爹是不让我带人去的。我说办一个事,最多一个钟头,就来领他去。他还是被我骗了。我躲在旁边看他。他等了我一刻钟就走了。”
    她说着笑着,但笑声中,又夹着一点埋怨。方天勤当然不会像陶羊子这样等人等上一夜的。
    “你爹爹呢……”陶羊子好不容易问了这半句。
    “走吧走吧。你就只晓得问我阿爹。”
    任秋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夹着埋怨。少女的埋怨中也有着微嗔的意味。陶羊子只有不说话跟着她走。
    任秋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吧,我阿爹有满洲正黄旗人血统。只是听到辫子军进京,他叹了口气,就剪了辫子……”
    说话间,他们走在一座小石桥上,这里已到城市外缘。只见桥那边有一丛竹子,竹子那头临水处有着一间木屋。
    眼前天已开始亮了,陶羊子一眼看到木屋的后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转过脸来,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很特别地从头顶百会穴处耷落下来,遮着半边眼镜。认出这正是陶羊子要拜的师父。陶羊子一直和任秋在聊着她与她爹爹,已忘了是老头师父让她带他来的了。
    陶羊子赶上前去,在老头面前曲身跪下,口中说着:“师父在上……”
    老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头发朝后一翻,就手将眼镜摘下来,陶羊子看得仔细,原来此人便是任守一。
    任秋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翻。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6



    陶羊子悄悄地细看任守一,他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的发型变化较大,剪成了葫芦式齐颈一圈。他清癯的脸上依然刻着深深的皱纹。
    这时,任守一静静地听陶羊子说着别后的经历。陶羊子说到了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说到了随小舅来苏城,说到了被拐骗,说到了祁督军……说到祁督军时,任守一点点头。
    “师父认识祁老爷?”
    “是。何止认识。这一番变故也都由他而起。”任守一叹了一声。
    任守一便谈起了祁督军。任守一在西城之时,在一家浴室中,认识了一个低层军官。两个人赤裸相对,赤诚相见。当时任守一也只是三十来岁,风华之年,听祁督军的谈吐不一般,且脸生贵相。任守一正学了五行之术,有好些天,祁督军都缠着他给算算。于是任守一仔细地给祁督军看了相,并帮他算了生辰八字。归结起来,说他人生中有十年贵命,可掌一方权势,走的应该是军政一体之路,并说他宜在东方显贵。
    一切如任守一所算,祁督军走了军政的路,在军阀混战之期,飞跃上升为督军,最后在苏城站稳,雄踞江南。正因为任守一几乎每一句话都算准了,祁督军派人到处寻找任守一,要立他为军师,如刘伯温于朱元璋,如诸葛亮于刘备,时时给他算个吉凶祸福。任守一实在不喜好做谋臣之事,只愿做陶渊明立身在山水之间,便躲到了小镇。后来祁督军还是打听到了任守一的所在。任守一就急急避开,这也就是他那次突然离小镇而去的缘故。
    “既然祁老爷欣赏,为什么不就随他呢?”
    任守一摇着头说:“祁督军此人,可以共平等,不能与他共高下的。平等相处时,还够朋友,他也虚心。一旦权势高下,他很在乎面子。他是主子你是幕宾,就不好相处了,受不了他高处向下看人的眼光。”
    陶羊子想了想,感觉到任守一说对了。祁督军很有派头的,他从不留陶羊子在一桌吃饭,也不去余园下棋。
    “其实,祁督军也不是个长久之人。我算他只有十年贵运,当时看他似烈火烹油之势,福尽祸已伏……眼下便有兵祸。”任守一捏起三个指头来,仿佛便是一个通晓世事的术士。
    “在他身边的人终将作鸟兽散。时不久,不久矣。”任守一说时微微转着脑袋。
    “那么你们怎么还到苏城来呢?”
    任守一明白他问的是:既然要避开祁督军,如何又到了祁督军住的城市?
    “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危险中心,越是安全。再说,我也离不开江南之地。”
    陶羊子从小学的是孔孟之书,是敬鬼神而远之,畏天命而尽人事。但短短人生已有大起落的变故,再加上小舅于大难后的所悟之说,心里便存着一点宿命的感受,只是对命运之力总有着一点疑惑,便不由问:“这看相算命之事,真的灵验?”
    任守一正容而道:“一切皆有定数,岂可不信?”说得陶羊子不由坐直了身子。
    任守一却大笑起来:“信乎?不信乎……”他的笑又含着了对神神道道的大不敬。陶羊子实在弄不清他的玄机。
    “那么,替我算算,好么?”陶羊子嗫嚅地说。
    “为什么?”
    “你是我师父嘛。”陶羊子这句话学着了师父带着了一点狡黠。
    任守一笑说:“好好。”他仔细地看着陶羊子,直看得陶羊子脸上有点痒痒还不敢动弹。
    随后任守一又笑起来,笑得狂放。
    任守一说:“你啊,一生波折,但终成正果。”
    陶羊子睁着眼,等着任守一说下去。任守一却在竹椅上埋了埋身子,不再说话。
    “没了?”
    “没了。”任守一说。
    陶羊子说:“就这个……看来师父还是不想给我算。不过,想起来,也别算。我眼下什么都不好,怕前途也说不出个好来。再想,如果一切算定了,都按着算准了的去走,也没意思。就像下棋,黑棋与白棋都摆定了,就算有个劫争,打来打去,可结果也是摆明的,那还用得着下什么棋?”
    任守一说:“已经不能把你当小孩子了。几年不见,羊子已成大人了,说得很有层次。……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陶羊子说:“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师父,这算命到底是不是有道理?如果有理,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已有定数?比如我小舅的受伤也是注定的?如果无理,如何来的看相算命术?我想过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希望有定数,要不,人作善作恶都无顾忌,又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任守一颔首道:“问得好,真是士别三日……”他的话里又似乎含着些许揶揄。
    “师父与你谈一谈。算命与看相,都以阴阳五行为底。东方的古代理论,讲究的便是天人合一。宇宙、人世、万物,都合一,为太极。这太极生两仪,分作阴阳,这阴阳中又生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还化为年月组合,分阴阳为天干地支……”
    陶羊子听得半懂不懂,此时插话:“地支便是生肖吧?就听人说,今年是兔年。”
    “今年是丁卯年,卯为兔。今年生人属兔。”
    这一天之中,任守一细细地谈着阴阳五行,又化开去谈到人生社会,并有问必答。似乎要将几十年学问都教给这个徒弟,却忘了教棋。
    任守一谈到五行之动与人生参商。人一生下来,生在五行的一个流动坐标上,便禀的是此特定的五行之气。谈命理,谈面相,都离不开五行生克。
    任守一高谈阔论,仿佛是一个雄辩的数学家。
    陶羊子问:五行之说到底有多少可信的?
    任守一说,其实五行之说,实用的在中医。中医说阴阳辨证,说五行生克:心为火为赤色,肝为木为青色,肾为水为黑色,脾为土为黄色,肺为金为白色。用的依然是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比如头昏诊为心火上升,用药不一定是治心,而是补肾,肾水旺,于是心火自然清了,因为水能克火。此谓治本。
中医得以流传,乃是实用。而命理测人,数十年才得证明。多少显得玄,玄而又玄。本来命运之大,一个坐标如何测得定,测得尽?
    这一天陶羊子没去卖报,一直听任守一谈到晚上。任守一谈到最后,说了一句:五行命理,也许只是屠龙之术,我只是早年学了,如今来谈只是习惯。人生复杂又如何用一个五行能框住?人世变化,五行只是一个测之角度,无非是管锥之见,你年轻,懂一点就可以,本来就是不可全信的东西。命运肯定有着某种定数,也许流行数千年的五行说,凭经验能窥测一点。对此闭着眼睛,是为庸人;迷在此间,则为愚人。
    第二天,陶羊子卖完报,去医院看小舅。任秋已在那里,任守一让她带了一篮水果,还有一本手抄的《心经》。
    两人和常得成聊了一会天,主要是任秋在说话,说这几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在家里说话不多,一副乖巧的样子,而在外面,话如山中的流水,活泼泼地跳动着。
    常得成先是微笑地听着,慢慢地眼皮垂落下来。任秋不再说话,等常得成闭眼睡了,任秋和陶羊子悄悄起身离开。出医院的门时,任秋双眼红红地说,小舅要死了。陶羊子觉得她的话惊心,但清楚她说的是真话。
    任秋接着说,她很喜欢小舅,小舅也说人生的道理,道理也很大,但是很实在。她说她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脑子这么聪明的小舅却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陶羊子对任秋的话很有同感,他望着小舅的时候,也常常会有这样悲哀的感受。
    任秋在任守一的身边,接受的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可她喜欢的却是小舅带有西方哲理的话。陶羊子觉得很奇怪的。
    “现在去哪里?”站在医院门口台阶上的任秋问。
    “去你家……师父教我啊。”
    “你还想听阿爹讲五行啊?你听得懂吗?你信吗?你觉得有意思吗?”任秋一连串地问。
    “我不怎么懂,可我相信师父的话……你不相信你阿爹吗?”
    任秋一步一跳地下着台阶,她的身形活泼泼的。她在台阶下等陶羊子走到身边,说:“阿爹最聪明了,很多的事,阿爹都能早早地猜到了,猜得是一点也不错。可是那根本不是阿爹根据什么五行算的,是阿爹凭经验聪明地推测的。要说聪明,就没有人比阿爹更聪明的。”
    陶羊子相信任秋的话,在他心里,任守一是真正的智者形象。
    “我就不信什么五行说,听得绕头……你说,阿爹能算出祁督军的官运,怎么就没算一算,他替祁督军算命会让自己多少年搬来搬去不得安生?”
    还在孩子时期便经历多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心里多少有点埋怨。
    “现在去哪里?”任秋又问。
    “去你家……”陶羊子还是这么说。
    任秋噘嘴瞪着陶羊子,突然她就笑了:“难怪阿爹就喜欢你呢,就愿意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去就去吧,不过去之前,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我在小镇的家和城里的家,你都去过,我还一次没去过你的家呢。”
    陶羊子就带任秋去他住的地方。两人并肩走上旧楼的楼梯,任秋走到楼梯中间,故意用力地踩了两下,木楼梯发着吱吱嘎嘎的叫声,整个楼都发着回声。任秋笑了,又一下子掩住了嘴。
    任秋靠着窗口站着,旧式楼的窗台宽宽,木格窗户打开着,窗外是一排平房,平房过去,街道上流动着车与人,再往前,街面房两边有两条细细的巷子,右边远处矗着纱厂高高的烟囱。任秋拍着窗台说,她还从来没住过楼,她阿爹认为住平房能接地气。
    两人靠得近近地站着,任秋指点着街上的一家家店铺问陶羊子是卖什么的店。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少女这么长时间地靠近着,他嗅着任秋的气息,不免生出一点少年的欲望来,他压抑着念头,告诫着自己:君子不欺于暗室。他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着一块黑暗处,与白色相对应着。
    “你有没有女朋友?”任秋突然扭过头来问。
    “什么?”
    “就是要好的女孩啊。”
    “这个……哪有……”
    见到陶羊子有点窘的样子,任秋笑起来,随后伸着头,她的脸与陶羊子的脸更靠近了:“真的没有?”
    “真的。”
    任秋撅嘴瞪眼,说:“难道我还不算?”
    “你……当然……我没把……你……”
    陶羊子越发窘了,话也说不清。任秋按着窗台笑得身子直颤。

    陶羊子跟任秋去了她家。这次他带上了棋包,自余园输棋后,他一直没有摸过棋。
    屋里摆着一张竹桌,竹桌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编饰,却显得十分雅致。陶羊子拿出棋来。任守一手抚着盒盖,转动一下,再开盒取出一枚黑棋,凝视一会:“天勤把棋转交你了?”
    陶羊子嗫嚅地:“我赢来的。”
    当年,任守一匆匆而走,本来就不想惊动很多人。只是对方天勤交代了一些事:把一间偏屋给了方天勤居住;把这副棋送给陶羊子;还留下了一本简单的棋谱,给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
    陶羊子想到了天勤当时的话,想着了天勤定赌资时反复说着:赢了,钱与棋都归他。如今看来,那盘棋虽说是自己胜了,结果则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棋,还贴了三块大洋。难怪天勤交出了棋,拿到三块大洋后是那么喜出望外。他真是会盘算。与方天勤的赌,自己总是输家,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本该共同看的棋谱,还是被方天勤扣下了。
    于是,陶羊子说起了在小镇那些年中,他们下了多少盘棋,陶羊子输给了方天勤多少铜板。
    任守一听了,哈哈笑着:“你是君子,君子与小人赌,还会不输的!你别看天勤不声不响的,却是最精明的,并有才性。换个师父,宁可教他!”
    自从余园一输,陶羊子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懂棋理。他很希望师父能给他指教。
    任守一收了笑,正容问话:“你缘何下棋?”
    陶羊子定神想了一想:“我喜欢下。”
    任守一一击掌:“那就好了。”
    陶羊子不解地望着任守一。任守一说:“说棋,棋也合着天人合一。黑白阴阳之分,五行转化。有取势有取地,变化多端。可养性,可练智,皆在一心。应乎天地之道,多为智者所好。却也有它的实战性,胜负性,激人棋力提高。虽有靠棋为生者,只是少而又少数。棋毕竟为智者的雅趣,胜负只在面子上。特别是在这乱世,又有多少人把棋的胜负作行当?也许到某一天,战乱停了,人们文化提高了,棋便成了一种胜负明显的智力竞技,冲着得获而去,棋便成了另一种政治般的东西了。棋坛如政坛,也可以是一种大名利场。我等就只有逃避开了,躲得远远的。
    “所以,喜欢,是对棋最好的尊重,乃是棋理的根本所在。就是到哪一天,下棋成了完全的竞技,以棋力胜天下之人,也还是要本着喜欢。此乃棋之大幸,人之大幸。不能为一时的胜负而迷惑。棋本是陶冶性情的,却被棋的胜负迷惑了本性,那便是下棋害自己了。其实,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任守一又问一句:“你可明白?”
    陶羊子答:“学生知道了。”心里想:下棋总是要想胜的,喜欢只是下棋的初衷吧。
    棋盘铺开了,但任守一手在盘上,根本不去拿子,只顾说着棋道:“棋与人生相通,昨日与你说的是悟通人生,棋理与人生之理是相通的。人通过棋理参悟人生之理,通过人生之理透显棋理。你可明白?”
    陶羊子眼看着棋盒,说:“我自那日余园连输,已没再下棋……实在不知自己棋力到底如何。”
    任守一拿着一颗黑棋,放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又投回到棋盒里去:“说到棋力,我有一次到一位棋友家去下棋,他说到你白天与樵斧下的一盘棋,他简单地摆了一下开局,说这样的盘面,你居然还胜了。第二天我也去了余园,看了你与铁盘下的棋。你是胜了,你是实实在在胜了,你是靠你的棋力胜的。你那样下棋,我也是无法胜你的。你的棋力在我之上。”
    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
    任守一点点头说:“可你现在拿黑棋,你还是要输。这不关棋路的事。当初我看了你下了几步棋,就觉得你是个棋才。我走之前让方天勤把棋转给你,除了某种故交的感情,便是看中你的棋才。当时方天勤的棋力明显高于你,我为什么没有看中他?应该说,方天勤也是一个棋才。一个地方能出两个棋才,实在难得。但我看,方天勤棋下得好,他的棋如他的人,结实顽强,可还是一条庸常之路。要说棋路,路行于心,你的棋心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也幸好你没看那个棋谱,现在想来棋谱那时并不适合你。重要的是你一开始在棋上体现出来的才能就合着上策,那是你内心中善的本能。你可明白?”
    陶羊子说:“不怎么懂。”他老老实实地应着。说不懂,他还是听得懂他的意思,可是又像听他谈五行一样,懵懵懂懂的。

    任守一说:“中国古代的棋理以围空为上,但留下的棋谱却多以力战为先。搏杀的棋好看。留下的可观赏的棋谱,其间棋路的深算,是智慧的展示。你下的棋,在古时多半是留不下来的,所以让余园的棋手觉得奇怪。也许有一天,后人会关注到围空棋形的飘逸美,合着你的走法,也合我的观念。”
    任守一只顾说着:“回头说,你与方天勤下棋总是输给他,开始只是他的实战比你多,后来是因为他掌握了一本棋谱上的手筋与套路……我奇怪,有的手筋他居然没有用,也许他是不想一下子让你学到手……你能自创棋路,便是真正的棋才。围棋又称为‘日日新’,不坐困千古,才得创新。假以时日,方天勤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然而你与方天勤下棋,总还是要输。你所缺的,是棋外的东西。古人说:功夫在诗外。方天勤偏偏能在棋外胜你,只是因为你生性单纯,他胜在对你的了解,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棋力。棋力表现在棋上,棋力又表现在棋外。单这一点,你的棋力确实还在他之下。黑白易位,你就一败涂地,几乎不会下棋,只能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却又是一个根本上的问题。如何克服,还在于你自己。人生会丰富你,社会能锤炼你,心要单纯,但思想不要简单。以后,你要在社会立足,会有各种棋外的力来侵扰你的心理。好在你是因为喜欢棋而下棋,要不,我会劝你不必在棋上多费功夫,因为如要在棋上争胜负,得功名利禄,这一点实在不是你所长。”
    任守一说到这里,在椅上伸了伸腰,起身来,去屋后竹园打太极拳。陶羊子独自对着桌上的空棋盘看着。此时任秋端着一个菜碗上来,碗里是刚烧好的绿油油的新鲜青菜,这是任守一在后园自种的蔬菜。
    “阿爹讲要教你棋,又不与你下一盘棋,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陶羊子说。
    “阿爹说棋力都不如你,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
    “你还不如叫我师父呢。”
    “为什么?”
    “我烧饭菜给你吃啊……省得你只会对着空棋盘发呆。”
    陶羊子笑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这么舒心地笑过。对着空棋盘,陶羊子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他觉得任守一是他真正的师父,仿佛领着他沉入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内在的力收缩着,抗御着暗黑的无形寒气;又仿佛托着他高翔在云天之上,心胸扩展着,感受着清白的微微暖风。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6



    陶羊子每天卖完报纸或去医院陪小舅,或去任守一那里听他讲棋理与人生之理。
    这天,陶羊子去任守一家,任守一不在,只见屋里堆着一摞一摞捆扎起来的书。他出门来,在屋后发现在收拾的任秋。
    任秋笑说:“你陪我逛街吧。”
    任秋常年与任守一过着飘荡生活,任守一的理论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不沉思也不忧伤,总是顺着自己的意愿一个人玩,多少有点孤独。她提出来逛街,陶羊子实在无法拒绝。
    快到新年了,苏城街上像是镇上逢节场,到处是买卖人,有叫卖着山乡年货,有兜售着让人觉得新鲜的西洋货。街巷里响着了零星的爆竹声。出来逛街的任秋,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陶羊子也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跟着任秋过马路的时候,陶羊子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正朝着他,陶羊子身子里仿佛爆开了似的,热气往头上涌。
    马路斜对面站着的是梅若云,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见陶羊子过马路去,她横着迎到窄街口上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竟默默无语。
    陶羊子想梅若云肯定知道他在余园输棋的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他小舅受伤无法工作,她不可能知道陶家已断了他的生活费,她也不可能知道他以卖报为生。一时间陶羊子很想对她诉说一番,只是他开不了口。眼前的梅若云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是那么气质娴静,还是那么容颜秀丽。她穿着一套毛蓝布的滚边棉装,虽素且雅,让陶羊子明显地意识着自己有点破旧的衣裤。以前,在学校他穿的也是旧衣服,但从来没感觉窘迫过。这些日子,他在街上卖报,在医院里护理,根本没有在意身上所穿,此时他发现胸与臂弯的衣服上黑乎乎的,那是报上的油墨蹭上去的脏。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跑开去,一下子从这里消失。梅若云开口说话:“学校放假了,同学有时还在盘园活动……”
    陶羊子很快地说:“我不去。”他知道盘园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梅若云的小公园。
    梅若云静静地看了陶羊子一会,又说:“没活动的时候,我喜欢在园子里走走……”
    她停住话语,两人又相对站着。
    这时就听到任秋在那边叫着“羊子”。
    “她叫我呢……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在小镇我们就熟悉……”陶羊子说着,转身往任秋那里走。
    任秋正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前,盯着稻草把子上插着的各式糖饴拉成的人和动物形象看。待陶羊子到她身边,她就说:“我想要他做两个属相,一个是你的,当然是羊,还有一个是我的……”
    陶羊子说:“我不属羊。我是亥年生的,属猪。”
    任秋说:“那你怎么不叫猪子,叫羊子。”
    陶羊子说:“叫猪,多难听,猪只会吃吃睡睡哼哼的……我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显得瘦小,哭声咩咩的像羊叫。”
    陶羊子想任秋肯定会笑话他,但任秋没有笑,只顾对做糖人的说:“你就做一只羊,再做一只猪,我不喜欢我的属相,太小,又讨人厌。我就喜欢猪,有吃有睡想哼就哼。”
    做糖人的在一根细棍头上拉捏了几下,一只瘦瘦的羊就出来了。他又拉了一只肥肥的猪出来。任秋赞叹地啧着嘴。
    任秋一手拿着羊,一手拿着猪,一边走一边舞着。糖饴本来是暗红的一团,拉出形象来,黄黄的透着亮。任秋说她看得忍不住了,就伸出舌头来在猪肚子上舔了一下。
    陶羊子朝两边望了望。任秋眼盯着那头羊,嘴里说:“她早走啦。”
    陶羊子有点窘。
    任秋说:“你还对我说,你的女朋友只有我。”
    “她……是我的校友……”
    “是吗?看你们的样子有点怪,我就叫了你,省得你话也说不出来。”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就不说话。
    任秋走了几步,扭头对陶羊子说:“以后你别想她了。她穿得那么漂亮,长得也那么漂亮,你想她也没用……要想还是想我吧。“
    陶羊子心想:你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想呢?
    陶羊子跟任秋走回家,任守一已在屋里,他把竹书橱里的书取下来,包扎着。
    任守一看到陶羊子便说:“我一生都在书上,这些书将随我而行。”
    陶羊子说:“师父又要离开吗?”
    任守一说:“我的行迹已经暴露,祁督军就会找上门来。他的权势已到最后,眼见要走到头了,与所有的人一样,穷途末路,又不甘心。他越发想找到我。其实我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愿随他而覆没。”
    任守一拿出了几本线装棋谱交给陶羊子,说:“现在你在棋上有了一定功底,再来看这些谱,短时间会让你的棋力大增的。这些都是前人经验的精华,也许早就应该给你,也就没有了你以前在余园的一败涂地。不过那对你来说又不一定是坏处,祸福相倚嘛。我做师父的,不教你下一盘棋,只是对你说棋理,所谓师法乎上,你还是要看棋谱,另外靠自己去悟,师父希望你能成棋上一派大家。你如能一生与棋为伴,倒是一件幸事。”
    陶羊子接过棋谱来,看看师父,又看看任秋,这段时间他觉得在他们身边就像在家里一样,没想到又要分离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晚上到医院,陶羊子见小舅的脸色大变,发着黑,像那种潮湿的焦炭。陶羊子问小舅怎么了,小舅只是头动动没有说话。
    常得成不再吃什么东西。陶羊子有时喂他水,他仰着头只喝一点。几天里,陶羊子离不开小舅的床。常得成的嘴唇干裂了,裂出了翘皮,发着白,嘴唇合拢来,又粘在一起。陶羊子用棉花裹在火柴梗上,蘸了凉开水涂在他的嘴唇上。陶羊子看着小舅,他的生气已经一点点地从身体中消失。
    面对睡着的小舅,陶羊子感到了一片沉沉的黑色,仿佛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小舅。他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力是那么的脆弱而不足道,整个地受着命运的拨弄:强时,那么生气勃勃,似乎有无数的精力;弱时,经不住马蹄这么一下子,曾经那么旺盛的力量就完全离开了。
    死是什么?是生的对应?是所禀的五行之气遇上克劫到了极点?他的思想触到了这个点上,是冷冰冰的,是黑洞洞的。母亲到黑暗世界去了,他的思想一直不愿去接触这个所在,也怕去接触这个字眼。那里是一片黑暗。然而,小舅的状态,正一步步接近这个所在。他看着小舅,无法不让思想接触这个所在。他感觉到“它”寒嗖嗖的无尽流程,冷冰冰的无限空洞。他无法害怕也不敢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接触“它”。
    因思想接触到了“它”,陶羊子少年的身子与心灵,都迅速地成长起来,他感觉到这种成长,如同听到大片大片田里麦子成长的拔节声。他想着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独立地做一点什么了。他写了一封信给镇上的大舅,写明了小舅的事。虽然小舅不让他告诉家里,但他必须要告诉他们了。到了这个当口,要准备后事了。他去找肇事者,肇事者已好久不见踪影了。陶羊子费尽力找到了肇事者的家里,告知了情况,希望他们能够最后做一点事。他用钱买了一点蜂蜜,想给小舅嘴里最后留一点甜味。他不怕接触“它”,在他的思想中,他与“它”实实在在地正面应对着。
    小舅在这不吃不喝的状态中又过了两天。两天中,陶羊子一直守在床边,困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一会,时而突然惊醒,怕小舅已经过去了。他梦中感觉到“它”化成一团团很大很大的阴影,如一颗颗巨大的黑棋,模糊地笼罩着小舅,笼罩着他自己的心。他不再害怕也无可害怕,他觉得自己与小舅一起迎着这个怪物。
    就这样到了新年。陶羊子在小舅的病房里,听着外面一阵阵迎春的爆竹声,想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常得成突然睁开了眼,叫了一声“羊子”。声音触醒了正闭眼在凳上打盹的陶羊子。陶羊子有点不大相信是小舅的声音,常得成的脸色显出难得的红润。
    陶羊子很兴奋地弄来了一点稀饭,拌了蜜糖,小舅张开嘴来喝了一点。
    陶羊子一直以为小舅不想活了。可常得成又有了精神,仿佛回复到了过去,很喜欢说话。
    “我做了一个梦,像是回到了小镇。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乡村的。我在一大片田里跑,转来转去都转不出黑夜的田。我想到是被鬼迷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两个人找到我。他们好像认识我,他们好像是城里人。他们带我走。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怕我跑丢了,左右拉着我。一直走出田去,前面就是一片光亮,很亮很亮的,我就醒过来了……”
    旁边病床做护理的那个女人说:“好啊好啊,你的身体会好的。梦里的意思,会有人来救你的……这里的医生很灵的。”
    陶羊子也开心着:“小舅,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你一直想到大城市去的。我们到南城去,到北平去。”
    小舅摇着头说:“能好吗?”他的脸上又有了一点让人感觉痛苦的无奈。
    陶羊子出去倒尿壶的时候,女人跟出来,说:“你小舅不好呢。”
    陶羊子说:“我先前也觉得他不好,现在他好多了。”
    女人说:“你到底是个孩子,要是别的人看了,会说你小舅身体不错,我可是一直看到他的情况。你没听说过,人死之前,会突然好起来,就像乡下的油灯要熄的时候,突然会亮一下。”
    陶羊子在医院呆久了,也听过“回光返照”一说。他只是不愿在心里承认这点,进了厕所,按照小镇上老人听到恶言时的反应,他朝尿池里吐了一口唾沫。
    到中午的时候,小镇的人赶来了。常得保一进病房,就往床边奔。大舅母扑上来嗷嗷地哭着。
    常得保冲陶羊子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瞒到现在,算什么?”
    常得成摇摇头,他的脸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可他还是告诉你们了。”
    “不让我们担心,就不担心了吗?”常得保说。大舅母只顾哭着。
    常得保提出来要把常得成带回小镇去,小镇也有中医,住在家里由家里人服侍,可以少花钱。
    常得成根本不想回小镇。他从小镇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回到小镇,在一个暗暗的楼里躺着,他宁可死去。
    正说着,就见病房门口有人探了一下头。陶羊子眼尖,发现是肇事者,赶紧叫住了他。常得保听说是肇事者,上前去一把将他抓了进来。
    肇事者见常得成根本不像陶羊子留言说的模样,他本以为常得成已死了,来看一下,一了百了。他倒也不是个想完全躲开的人,就怕常得成十年不死,百年不好,一直拖着。如果死了,也就出点钱了事。
    常得成摇头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省事了?”
    肇事者说:“再赔下去,我确实赔不起了。”
    常得保说:“你赔命呢。”
    肇事者说:“要是赔命,我也就赔了。我家现在都赔完了,你让你弟弟说,我已经赔了多少了?”
    常得保也无话可说,看这个人乡下人模样,知道他也没什么家底好赔的。便埋怨常得成说:“早对你说别进城来。你不来城里,哪有这样的事。”
    陶羊子心里想,按任守一的说法,人的五行命定,小舅就是不来城里,也是躲不过的。又有谁能清楚自己的命运?
    常得成对肇事者说:“我想我是快了。我死了,也不要你赔什么,你只要做一件事:靠在你们城北边上有个墓地,你就弄一个穴给我。”
    那个肇事者慢慢看出来,常得成状态确实不好,知道他就要死了,多少有点不忍,说:“别的我还赔不起,那里的地,是我一个亲戚管的,葬你没问题。要赔十千一万我也出不起了,可我答应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听他们说着丧事,已不避死字,陶羊子想到女人先前说过的回光返照,不由眼泪就流出来。
    常得成转眼朝向陶羊子,头动动让他靠近。常得保来了以后,陶羊子被挤到了后面,插不上话。这许多日子里,陶羊子与小舅在床上床下靠近着,说过很多的话,心贴得很近很紧。
    陶羊子坐近床边,小舅的一条胳膊垂下来,搭在他的手上,陶羊子握紧小舅的手。小舅已说不出话来了,陶羊子注视着小舅。忽然,他觉得小舅的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握动两下,小舅的眼闭上了,喉咙处咯噔一下,咽了最后一口气,就死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6

十一

    逢七,陶羊子就去给小舅烧纸。独自站在墓地,看墓土上已长出青青的草芽。风起了,从一个个坟茔间卷过,如无限的暗黑色弥漫过来。一个活动着的满是生气的人,变成一个固定的坟堆,而坟堆里的躯体,很快会成为一堆白骨。陶羊子喃喃地叫了声:小舅。他在心中与小舅对话,诉着自己的想法。小舅不应是一具躺在墓穴里的躯体,然而,小舅飘浮在天地间那个魂,那个灵,又知在何方?人真的与棋子一样微不足道么?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
    离开墓地,陶羊子不由想到了任守一,他很想见到他。他来到任守一住处,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声息,他便敲了门。半天门才打开,门里是一个老太太,屋里已经整理成另一番模样,贴着好多张大头娃娃的年画。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应答说,这是她的家,原来住的人已经搬走了。
    任守一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也许他自己一时也没确定,只是带着他的书与任秋,坐着马车飘荡在行程中。
    生离与死别有相通处,人走了,屋子还在;人死了,躯体还在。
    “我”是什么?也就是寄居在一间肉体屋子里的灵魂?五行之驿,那是任守一说的东西。陶羊子因小舅的死探到了一点深浅,但许多还是混混沌沌的。
    任守一说了那么多,对陶羊子眼下也许只有一句话是实用的:就是一切还须自己理解。就像棋一样,棋谱再多也要自己能理解。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呢?任守一这样明慧的人,心里已读解过许多棋谱,他的棋还是不一定能胜过别人。

    常得保在常得成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回小镇去了。陶羊子对大舅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在城里待下去。大舅也就没多说什么,带着小舅的一些遗物走了。陶羊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住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他每天去卖报,也给书刊社送订购的书刊,几乎跑遍苏城的所有的街。
    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子长高了,他的体力健壮了,他一天的奔波能维持他的生计了,到晚也有剩余的精力了。
    于是他点起灯来,拿出了任守一留给他的棋谱,摊开了棋盘,照着棋谱一步步打谱。开始他还不懂棋谱的符号,很快他就看明白了。他摆一步看一步,他能感受到古代棋贤思考的深度和进攻的机巧,在十九道经纬点上所展示着的妙算,伏着,劫争。慢慢地他感觉到从黑白子的试探与碰撞中,仿佛看着两个对弈者的神态与呼吸。有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的;有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有奇妙高远,出神入化的。有时他会看到对弈者在棋盘上交谈。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间所表达的意味中,他明白了为什么下棋叫做手谈。有款款而谈,互敬互重;有淡然相处,默不与答;有相拥相抱,亲密接触;有东行西效,各不相让;有你进我退,回旋而应;有你攻我击,针尖麦芒。
    古谱中一步步棋的争夺,正呼应着他内心渴望的搏杀。以后卖报的时候,他把棋包带上了,正午街上人少的时候,他找一个街旮旯,拿出棋谱与棋来,席地打上一盘谱。

    这一年七月,江南多雨发水。陶羊子裹着雨衣把一摞书送到了他读过一年书的苏城中学。学校放学了,许多学生蜂拥而出。那些学生的面容,陶羊子都不认识了,也就两三年功夫,陶羊子觉得与他们已隔得很远了。
    陶羊子送完书回到住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脱着雨衣。阴雨天,楼道里暗蒙蒙的,走近房门,才发现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还放着两个包裹。两个人站起身来,陶羊子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兄常木兴与常木旺。似乎城里人相对乡里人个头要高一点,原来小小个子的陶羊子,现在感觉自己高过了两个表兄。
    蓦然看到两位表兄,陶羊子很高兴。
    本来陶羊子的晚饭是想在房间里的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的。既然表兄来了,他就带他们去了街口的小吃店,要了三碗馄饨与三块酥饼。
    两位表兄一面吃着一面说着镇上的事。原来小镇周围四乡遇上了洪涝之灾,秧田毁了,棉田毁了,菜田毁了,桑田毁了,麦子和油菜籽都霉烂了,山洪冲下来时人逃得快,但家畜淹死许多。奇怪的是,大水来时,机敏的鸡咯咯咭咭地扇翅往屋上飞,而愚蠢的猪却咕噜咕噜地不是朝岸上游,而是往水中间游,游着游着,沉了下去。现在田里还大片地积着水。乡里的人都没吃的了,镇上店铺的生意自然也不好。他们只有到城里来讨生活了。
    常木兴吃完了馄饨,用筷敲着空碗说:“城里的馄饨肉多油多,太好吃了。”陶羊子给他们每人再添了一碗。
    常木旺很快吃完了第二碗,说:“中饭还没吃呢,都饿死了。”陶羊子便又给他们添了一碗。
    常木旺打着饱嗝起身来,常木兴还朝空碗看着。他们回到楼上,陶羊子开了房门。常木兴打量了一下房间,说:“就这么一间啊,城里房间就是小,还不及镇上房子的一个角。”
    常木旺就在床上躺下来。陶羊子想两表兄赶路,肯定累了,就把床铺了,又去打开小帆布床。陶羊子是真累了,把枕头丢给他们,自己捧了几本旧书放在床单下当枕头,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陶羊子送完书刊,买了一点菜带回来,看到两个表兄歪坐在一张床上,中午吃面条的碗里还留着残汁。
    常木旺解释说,他们不知道水塘在哪里,房间里也没有水。常木兴朝陶羊子招招手,待陶羊子走近了,他便摊开了手,说:“你给些零用钱吧,出门找不到路,还好找个车坐。”
    陶羊子取出一天挣的钱,留了一点作第二天的伙食钱,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表兄。
    第三天,陶羊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表兄还是歪坐在床上,床边丢了几张蛋糕包装纸,想他们去过街上,问起来,他们只在楼边的街上转了一转。
    常木旺说:“一条条街,都一样,就怕转出去认不得回头了。”
    常木兴说:“蛋糕好吃倒好吃,贵得很,一块蛋糕的钱在小镇可以买三块烧饼了。城里的东西都贵。”
    陶羊子想,两个表兄没吃过城里的东西,让他们吃一点也是应该的,又给了他们零用钱。这样,他们来苏城的生活也成了习惯。陶羊子每天去卖报送书刊,多下来的钱就给两个表兄零用。

    陶羊子每天卖报,从报上看到江南发水的地方水都已退了,但两位表兄似乎没有回镇的想法。两位表兄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想在城市生活下去,总得找个工作做。
    陶羊子把这想法与两位表兄谈了。常木兴说:“有工作做当然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向你要零用钱花了。”
    常木旺说:“像表弟你整天跑腿送书报,我可做不来。我的脚天生外八字,走多路脚就会疼。”
    陶羊子就拜托住同楼里小舅的同事给两表兄找工作。陶羊子当时没工作做都没好意思向他们开口。听说是常得成的侄子,铁路上很快就让他们去上班了。
    待陶羊子晚上回家,见两表兄依然歪倒在床上。陶羊子正要问他们工作得怎么样,常木兴朝他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常木兴说:“你给找的什么工作?卸货扛包!在镇上我家店里的货也不用我们搬的,到这里来扛那么大的包!”
    常木旺说:“扛一天腰都会断的。还不如你跑腿呢,起码腿不会断。”
    陶羊子把带回的菜放在盆里,端到楼下去洗。出了房门,隐隐听到里面的议论声:“……他在我们常家十来年,吃和我们一样,住是单间,有书读,还有零用钱花。我们来城里还不到半年,就嫌我们了。”
    陶羊子回转身进了房间,看着两表兄。他们看到陶羊子突然回头,不由得坐起身来,也看着他。陶羊子发现两位都已长大的表兄,还是很可怜的。在小镇十年多,他一直没与他们生过口角,现在他们寄宿在这里,心里不会好过,再说他们什么呢?
    陶羊子放下盆来,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馄饨吃包子。”
    常木旺高兴地一跳起来,口中说:“你有钱了?今天赚多了?”
    陶羊子实实在在地说:“我本来想留一点过年用的,现在不管它了,有就花吧。”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7

十二

    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从报上看到,北伐军打到了南城,祁督军倒了,苏城来了国民政府的官员,说要实行新政,利国利民。但苏城的物价还是涨着,原来二毫买的肉,需要三角。
    苏城的几个文人成立了一个诗词联谊会,订了两份新诗刊物,陶羊子去送了刊物,从蔷园出来,走到相邻的余园门口,心有所动,他就走了进去。
天很冷,陶羊子整天在街上奔波,头上戴了顶毡帽。他怕被余园熟悉他的人看到,便把帽檐压低了。
    余园棋楼外的葡萄架下,依然有着棋手对局。冬天里,葡萄架两边挂着布幔,凳上铺着布垫。自从那次余园棋楼输棋后,陶羊子没再下过棋。现在一下子看到棋局,棋的感觉突然像是雄狮苏醒般,很猛烈地在他心里扑动翻滚着。
    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架着二郎腿独自坐在桌前,见陶羊子便问:“你会下棋吗?”
    陶羊子看他一眼,并无脸熟的感觉,就坐到对面去。
    “知道这里下棋的规矩吗?”
    陶羊子不解地看着他。他断定陶羊子不怎么会下棋,越发想吃吃这只“肉羊”,就把输一盘一角、另输一子加一分的规矩说了。陶羊子以前好像听过这个规矩,只是他被人请来,输赢都不谈钱,所以当时并没在意。
    穿西装的人看着陶羊子的模样,见他穿得破旧,想是个苦力,就是懂下棋,也是没多少时间下棋的臭棋篓子,便大度地伸伸手让陶羊子执黑先下。
    陶羊子摸着一颗黑棋,一种强烈的感觉便在他心里波动,随着一步步黑棋下到盘上,那种感觉仿佛弥漫到了整个内心世界。上次在这里一连串的输棋,离开学校在街头上奔波,小舅的去世,与表兄的相处,有屈辱、有窘迫、有悲伤、有窝火,融在一起,汹涌激荡。陶羊子把棋谱上搏杀的招数,都一一施展出来。开始白棋还抵挡着,一连被黑棋吃了两块棋,白棋就退到一边去围自己的空了,可是黑棋不依不饶地投到白空中,拼命缠着白棋搏杀。
    穿西装的人有点坐立不安了,到第三块棋被吃,黑棋又投向新的白空中,缠杀第四块白棋时,他眼朝两边看看,见旁边没什么人注意,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好不好,忘掉家里有事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来丢在棋盘上,就匆匆地走了。
    穿西装的人明白,他现在已被吃了三四十个子,再走下去,恐怕盘面上活不了几块棋,会输一百多个子要出一块多大洋,不光输钱,满盘吃光,面子上就更难堪了。
    然而,陶羊子也没想到竟然一下子赢了五角钱,这比他干两天赚得还要多。他木木地看着盘上的棋,一大片黑棋挤着几处散乱的白棋。他几乎无法记起这盘棋是怎么下过来的,他似乎不会复盘了,只记得黑棋下得凶狠,根本不像是他自己下出来的。
    陶羊子回到家里,就让两表兄跟他走,到了小吃店,陶羊子不光点了馄饨,还点了小笼包子,一笼不够两笼,两笼不够三笼,吃得两表兄满嘴油光光的。陶羊子还给两表兄每人一角零用钱。
    常木兴凑到陶羊子耳边说:“你路上捡到白来财了?”
    陶羊子说:“下棋赢的。”
    常木旺说:“能赢这么多?你可以别去送报了,送报多累。再去下棋多赢点。”
    陶羊子摇了摇头。
    常木兴不解地问:“你不想去赢了?还是怕输?”
    陶羊子说:“输倒未必。”
    常木旺说:“有这么好的事,干吗不去做?”
    陶羊子说:“做,当然做。”他像是下决心似的说,但还是摇了摇头。

    陶羊子推掉了送书刊的事,还是每天清晨起来去卖报,报纸领得少一些,上午就能卖完了,他就去余园找人下棋,一进余园他就把毡帽的帽檐压低了。
    没人认出他来。过去他在余园下棋,都是被请到棋楼的楼上去的,对手都是好棋的有钱人。棋楼外的棋手有见过他的,但已隔些年头,当时少年的陶羊子现在已是青年,再加上一顶毡帽,还有谁能认出来。
    只要有空座,他就坐下去,也不说话,按规矩猜了先,便落子下棋,一旦在棋里,他便全神贯注,眼里只有一个棋盘,那是方的,眼里只有盘上的黑白子,那是圆的。
    猜到是白棋时,他心态平稳,棋也讲究平衡,尽量拓展着空,并不计较子,常常会弃子取势,棋形飘逸舒展,他的神情也是悠然的。最后赢了棋,就是空再大,数子胜得再多,也只收一个盘费一角钱。
    一旦猜到黑棋,他的下棋就显得凶狠,每个子放下去都十分有力,啪啪着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他毫不留情地与对手绞杀着,每一步都显着杀兴或伏着杀机,总要吃了一两块棋,就是杀了一条长龙也不手软,继续去缠杀着,棋谱上的手筋他已运用得滚瓜烂熟,他还自创出手筋来,一旦施展出来,就等着白棋像缩成一团的羔羊被宰。
    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陶羊子的黑棋杀得性起,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就是最后官子,只涉及到半子一目的单官劫,陶羊子依然顽强地打下去,非要打赢不可。这样数下子来,他要赢得好几角钱,却一个铜板都不少收。
    然而,不管是走白棋还是黑棋,每盘棋下完了,对手交了钱,陶羊子却只管看着棋盘,摇着头。有人以为他是表示对手棋下得不好。有人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还胜得不够。于是陶羊子在余园中有了一个外号:摇头毡帽。
    陶羊子的摇头是内心的一种反应,虽然不住地摇,但他却越来越迷着胜棋赢钱的感觉。他的报纸卖得越来越少,有时手头还有几份没有卖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余园去,时间还早,余园还没有什么下棋的人,他就坐在空桌前,迫不及待地等着人来。那种迫不及待也是内心中生出来的,像染上了一种瘾,烟之瘾,酒之瘾,女人之瘾,名气之瘾。只有对手坐下来,在棋盘落下了子,他才像过着瘾似的有舒服感,迫不及待的念头转换成棋局上的思考与搏杀得失。
    陶羊子有钱了,他也记不得有多少钱到了他的手,在房间用煤油炉做饭菜已成过去式。两表兄伸手要零用钱,也不再是几个铜板,起码是一角。有的时候,陶羊子把吃完饭结账剩下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也不管他们的钱花在了哪儿。有时他回来,不见他们两个,他也落得清静。
    这个年节,常木旺说是过得最快活的年。他们都添了新衣服,还买了爆竹放。大年夜,常木兴曾凑到陶羊子耳边说:“棋有棋神吧,过年了,你该祭祭它。”

    这一天,陶羊子停了卖报,早早来到棋楼外的葡萄架下。来这里的棋手,都互相作揖问候。
    陶羊子一时没有找到对手。有一位执白棋被陶羊子杀得大败,输了好几角钱的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对陶羊子说:“摇头毡帽,你要想赢钱,还是到楼里去,那里彩头大。”
    陶羊子看看周围,几桌下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都赢过他们的棋。想了一想,他就进楼里去。陶羊子一进楼,就看到一位曾经找他来下过棋的人,他不想被此人认出来,越发把毡帽往下拉拉。
    这时有一位穿苏城织锦中装棉袄的人招呼陶羊子:“老弟,想下棋吧。”
    陶羊子就在他对面坐下了。此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陶羊子想他马上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来。此人却一笑,说:“你是摇头毡帽吧。就听到楼外的人说到你的名头。”
    陶羊子觉得自己这个棋名实在奇怪,不免又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开始对局,按规矩猜了先,陶羊子猜到了白棋。此人在余园棋楼的棋手中,算是下得比较好的,人都称他“糨糊”。他的棋粘人,并不缠人搏杀,却黏糊糊的,对手再强,也很难杀死他的棋,有时他也会掏糨糊,到人家的空里面去粘来粘去地粘活一小块棋来。
    陶羊子的白棋在拓展着空,可糨糊的黑棋粘上来,倒一时很难摆脱。毕竟陶羊子与以前相比搏杀力强了,逼着粘上来的黑棋在下线做活,趁势又围着了中空。
    一盘棋下来,糨糊输得并不多,陶羊子只收了三角盘费。糨糊一笑,心里不服,说:“还下一盘吗?”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以为他不想再下,刚准备起身,没料陶羊子伸了伸手,明显是继续的意思。糨糊依然拿着黑棋盒,说:“我输了,还是我先走。”
    陶羊子又伸了伸手。
    这一盘,糨糊下得仔细,他越发使着粘的手段,不让白棋成空,一旦白棋讨厌粘上的黑棋,要围杀它,它很快就做活了眼。陶羊子难得遇上这样的棋手,也展开腾挪手段,只要有机会便脱先去围空。最后,还是陶羊子胜了,还是只收了盘费。这两盘时间下得很长。
    糨糊说:“佩服佩服。老弟的棋,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不由得笑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陶羊子每天都在余园下棋。慢慢地,天开始热了,头上戴一顶毡帽,已让人觉得奇怪,但陶羊子依然戴着它,帽檐压到眉头上,这成了他的一个标志。
    这一天,陶羊子在余园的棋楼下,与一位富家子弟下棋,陶羊子曾与他下过,这位大学生模样的棋手,棋走得堂堂正正,力争取势,只是搏杀力量不够。陶羊子很喜欢他的棋,也就与他展开了围空战,都不在乎一两颗子,只求把空做大。虽然兵不血刃,一来一去,却是颇费心思的,最后,还是陶羊子多赚了几目空。
    两人对视一笑,正要收子时,陶羊子就听身边有人说话:“这位老兄,有心与我下一盘吗?”
    陶羊子听到声音,就知道是铁盘了。
    陶羊子收子的手颤了一下,子落回到盘上。陶羊子来余园下棋,似乎一直有点怕见着铁盘,他压低毡帽也许就怕被他认出来,偶尔远远见铁盘一面抬手与人招呼,一面上楼去的侧影,便会把脸扭开去。
    然而,铁盘还是出现在了面前。陶羊子想扭头,不禁还是抬眼看去。铁盘还是原来的铁盘,他的脸上依然皮裹紧着骨头,不见什么皱纹,只是单眼皮越发下垂,显得眼睛更小了。
    陶羊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手。意思是跟他上楼去。铁盘一时身子没动,只是盯着陶羊子看,看了好一会,他脸上漾开了一点笑。
    他们上了楼,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对坐下来。听到铁盘要与摇头毡帽对局,楼下楼外的棋手都上楼来观战。

    还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这张桌前。当初少年陶羊子杀败过余园两大高手,铁盘与樵斧。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张桌前,铁盘大谈棋力与棋路,并引出方天勤杀得陶羊子一败涂地。
    铁盘又盯陶羊子看着,接着微微一笑,说:“这里下棋输赢的规矩,你肯定是懂的。”
    陶羊子当然知道楼上的盘费是一块大洋,多胜一子加一角。他没说话,只是伸了伸手。意思是下棋吧。
    铁盘伸手拿过白棋盒,说:“我是主、你是客,我年长、你年少,你先走吧。”
    铁盘话也说得堂堂正正。知道摇头毡帽棋力的人,都觉得铁盘与他有一战,他们早就期待着这一战,可以一饱眼福。铁盘的这句话,让他们觉得不愧是余园第一高手的风范。
    陶羊子一声不响,拿过黑棋盒,捏着一颗黑子,他的手又颤了一下,却是有力地拍到铁盘面前的星位上去。子一落到盘上,陶羊子的心就完全像风中张着的帆,鼓满了,仿佛还哗啦哗啦地作响,整个身心都激荡着。他其实也在期待着这一刻。他以前怕,只是怕这一刻过早到来,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铁盘注意到陶羊子眼中闪动的光色,有点惊异,一时没动子,说:“天这么热了,你把帽子拿下来吧,也可以让我目睹尊容。”
    旁边有人笑了。高手下棋带点讽嘲口吻是正常的,往往赢棋的时候,还会不住地赢嘴,以扩大赢棋的快感。陶羊子一把将毡帽抓了下来,放在了棋盘边上。
    这下铁盘完全看清陶羊子的脸了,他已确信无误,于是,白棋开始往黑棋直逼过去。有几个观棋的人“呀”了一声,不知是认出了陶羊子,还是觉得铁盘的棋风变了。黑棋迎头碰上去,几步一走,黑白棋就缠在了一起。虽然摘了毡帽,黑棋还是摇头毡帽的棋风,下得凶狠,似乎遇上高手,又越发凶狠着。陶羊子感到杀气从心中生出来。他在铁盘两条棋中间下了一子:断!
    棋从断处生。这是常说的棋语。一个子下去,对方棋成了两块,一块棋要活,需要有两个眼,两块都要成活,就要有四个眼,四个眼当然比两个眼难成。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就此产生,盘面上就好看了。要拼要斗要生存。斗智斗力。考验人的棋力。
这一着毫不客气,杀气明显地透露在棋上。铁盘朝盘面看一会,抬起脸来,用上挑的眼光看看陶羊子。似乎是受陶羊子的影响,铁盘也动了杀气,被断的两条棋就从两边包围过来,毕竟陶羊子断的一子,是个孤子,有点势单力薄。而陶羊子却坚决地不让铁盘的两块棋合起来,非要断在其间,不但断子跳出来,而且逮住铁盘的一大块棋不给做眼,一旦有分就断开,不住地断。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陶羊子越来越觉得杀气笼罩着自己,就是不让铁盘断出来的棋做活,不再去管棋盘上还有许多空处大场,只顾搏杀着。
    铁盘没想到陶羊子的杀法如此凶狠,他有点怀疑自己是看走眼了,他真的是那个陶羊子吗?面前的这个小伙子的棋风根本不像以往陶羊子那种柔有韧性的棋风,显得十分钢性,并且手筋迭出。
    眼看着白棋被围的一大块活不了了,陶羊子脱出手来,又把接应的另一条白棋的中间断开了,接着开始猛攻其中的半截龙。黑棋在前后的搏杀之中,施展的手段诡异多端,使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
    整盘棋几乎没有官子,从头杀到底。而且是黑棋逮着白棋激杀,白棋分明只想逃命活棋,最后满盘都是棋,白棋和黑棋,活棋与死棋。白棋两块加散子有近四十个子是死的,输了四十多子八十多目。
    铁盘从没这样输过,不但输得那么多,并且像是被摁着挨宰,只有挣扎着逃,一点还手的力都没有。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突然跳出一个声音:“什么铁盘,豆腐盘!”
    本来气氛像绞紧的湿布,如今一下子绞成了团。这段时间来余园下棋的陶羊子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时他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蹦出来的。虽然嘲讽是赢棋的人固有的权利,但在这个场面上,对着面如铜紫的铁盘说出来,不是戏谑而是猛锤了。
    “哇”的一声,铁盘嘴里喷出一小口血来,喷得满棋盘都红了。有人想上去扶他,铁盘摇摇手,他还能说出话来:“没事没事,老毛病。”铁盘按了一下嘴,随后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再加五角还有五个铜板,他把钱摞在了桌上,便起身走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7

十三

    陶羊子怀里揣着钱往回走,他走岔了路,在街上转了几圈,走到楼上房间里,天已很晚了。两表兄正歪在床上,陶羊子这才想到,还没吃晚饭呢。转身向外走,想带他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常木兴拦住了陶羊子,常木旺说他们都吃过了,要等到现在才吃,还不饿死了。常木兴却朝陶羊子伸出手来。
    陶羊子木木地伸手到怀中去,嘴里说着:“没有零用钱了吗?”
    常木旺说:“输啦,他的钱都赌输啦。”
陶羊子停下了手。常木兴瞪了常木旺一眼。常木旺并没理他,只顾说着。就在楼前两条街交汇处,有一家赌馆,里面有麻将赌与牌九赌,还有轮盘赌,常木兴先去小赌,赢了。接着赌注下大了些,一直赢到了一块大洋。再接下去,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却连本钱全输光了。
    陶羊子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猛地翻腾着,不由得冲常木兴叫起来:“你怎么可以去赌呢!”
    常木兴没想到陶羊子会朝他叫,声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不也天天去赌棋么?不过你的运气好罢了。”
    陶羊子本来有钱就花。这一次有这么多钱揣在怀里,他却觉得沉沉地压人,无法伸手去拿出来。反正余园的人都清楚他是谁了,此后陶羊子也就脱了毡帽。他在余园的楼外楼里两次坐下来,桌对面的棋手一见他便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走开了。
    陶羊子离开余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回去对着两表兄的脸。他在街上闲逛着,不由得走到了盘园,他把棋盘在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铺下来,他很长时间没用这副棋与人对局。对着空棋盘,捏着一颗棋,他久久没有落子,他第一次感到这副棋的生疏,有着一种隔离感。恍惚间,眼前的棋盘上是一片红色,还有铁盘血涨如紫铜的脸。多少日子,他都在那一种状态下与人对局,他还是喜欢下棋而下棋吗?坐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子,随后他把棋盘叠了,收起来,回到住所去。
    有好几天,他都到盘园来,每次铺开棋盘,默默对着空盘,最后又都收了起来。他无法回到原来复盘打谱心境明快的状态中去。
    这天,陶羊子走出盘园的回廊,就听有人叫他,恍惚又不像是叫他。他茫然地朝前看去,左边月牙门洞前有几株梨树,正开着粉白的梨花,花树之前站着一位姑娘,朝他微笑着,并慢慢挪步向他走来。陶羊子定眼看一会,才发现她是梅若云。她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在原来娴静的神态中添了一种明快的光彩。她翩翩而来,如惊鸿照影。
    陶羊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这才想到,自己总来盘园,内心便是有着她的影子。梅若云走到陶羊子面前,问了一句:“你好吗?”他只是点着头。
    “还下棋吗?”
    陶羊子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你背着棋啊。”她的声音与她的神态,温存柔和地抚慰着陶羊子的内心。
    陶羊子的心突然放开了,他说起了棋,由棋又说到了他这段时间的人生经历。像开了缺口的水田埂,话如流水一般涌动出。陶羊子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近些日子中他更难得说话。对着梅若云,他说得笨拙,也说得畅快。梅若云静静地倾听着。
    他们沿回廊走着,一直走到水榭。陶羊子最后又说回到了棋,说到他在余园赌棋并与棋相隔的悲哀。陶羊子觉得自己每倾吐一句,心中的重压就脱落一分。
    梅若云依然静静看着他,她的眼光越发的柔和。她说:“下棋吧。我们的一盘棋才下了几步呢。”
    他们在太湖石桌前对坐着,摊开棋盘。拿在陶羊子手边的是黑棋盒,他就摆着她上次走的黑棋,两个高目一个中间星位。她也像应棋一般,摆着他走过的白棋。一步一步,五手棋就摆到了上次封盘的地方。下面应该是白棋走,但白棋在她的手里。他等着换棋。然而,她就用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是两颗白棋的中间星位,白棋三子连成了一条飘逸的线。
    陶羊子也就用黑棋走了一步,手执黑子,他的着法自然逼向白棋,挂在了白棋左边角上,白棋便去右边高位宽拆了一步,依然是凌空虚立。于是黑棋就托到左边白星位棋下,黑棋明显是在挑起战端,一步步走得狠,而白棋只是四线高位排着子,看起来实空都让黑棋占了,但白高位上排的几颗子,形成了一股势,越发显得白棋的宽畅。
陶羊子准备把手上的一颗黑棋投到白空中去,仿佛是那颗黑棋挣扎着要冲进去,但作为棋手,陶羊子审了一下盘面,他发现,梅若云的白棋正是走着自己过去的棋风,却又似乎是她一贯的棋风。
    飘飘忽忽的白棋如在风中低低地细语,也抚慰着他激动着的情绪。黑棋退回来,拦了一步空。陶羊子意识到,这是他走黑棋以来,难得不凶狠的着法。接下去的走势,黑棋像是受着白棋的引领,飘飘忽忽地舞动着。
    陶羊子的心绪也仿佛从底层提升起来,他在突破着那底层的压抑感,眼前园子里花色鲜亮,水色朦胧,显现着人世间本来的色彩。黑白棋的执着都只是他内心的反应,黑白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认清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了黑进白围的感觉。她在走着他的白棋,他在走着她的黑棋。一白一黑,走了好多步。他们变换着阵式,他的心舒展着,黑棋再也不是他的禁忌,
    与她这一对弈,陶羊子觉得人生有着了一点温馨。在他情窦初开的男性感觉中,她纤手拈子,绮丽委婉,庄重而优美,凝思而飘逸。让他有入棋的理想境界之感,无争斗又有神思的妙动,如游戏又有无穷的变化。
    白棋在右中四路的黑棋上扳了一手,这是争中空的走法,黑棋也扳了一手,白棋又扳了一手,双方形成了一个高处的阶梯状。这样白棋就有一个打吃的棋,可以在两处打。然而棋语说,两打不如不打。白棋再向中间平了一步,黑棋也有两处打,也不如不打,贴着平了一步。下了这一会,有懂棋的人走过来,看他们的棋都走在高处,以为他们不会棋在下着玩。
    他们一连贴了五个子,仿佛互相伸出五指相贴着。于是有人插嘴指招,让白棋点到黑棋的角空里。他们对视一笑,陶羊子很久没有笑了,也就不再下下去。指招的人也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她已经在苏城中学毕业了。她家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想拓宽商路,去了南城。现在她想进大学,但父亲那边生意有点问题,希望她去管账。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她都会去南城。过两天要动身,临走前她到盘园来,就希望能见到他。陶羊子是第一次听人对他吐露身世,并且是他心中的女性。然而,她却要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怅然。

    惊蛰过后,雷雨天说来就来。大点的雨珠噼噼啪啪往下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陶羊子快步钻进一条巷子,避到宽檐下,发现他站在了祁督军家的门口。门虚掩着,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落落。他就走了进去。原来的偌大院子,没有了人的声息,两边厢房门上挂着锁。
    北伐的部队开到南城的时候,祁督军还想在南北政府之间周旋,以便继续割据在江南。后传说他被骗去南城谈判,便一去不回。在乱世中占地立足,祁督军不是没有提防,只是他自恃有军队做后盾,再加上他去见的是称兄道弟的芮将军。没想到,芮将军一见面就对他宣布最后通牒,祁督军自然不予接受,但他的下属军官早已被芮将军买通,部队立刻易帜。传说祁督军被囚禁了,也有说当即就被枪毙了。似乎合着了任守一的命判,祁督军的命是极旺之火,过犹不及,需江南之水克制,他有十年水运,所以能雄踞江南。一旦脱离水城而去南城,南为火,又走了火运,火盛则焚,便受枪火之灾了。
    不过细一想,祁督军在苏城握权不只十年,什么火运已属虚言。他赖以盘根的部队早已瓦解,就是不去南城,苏城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所谓算命,多少是于社会的审时度势中,对个人作判断吧。
    陶羊子走到二进庭院后的鸳鸯厅,门闭着,陶羊子默立一会,回想了一下当初他进这里时,这里的摆设和排场。一阵风刮得大,风回旋在旧庭院与旧空房之间,发着莫名的呼啸声,雨水被风刮得到处乱钻。
    在这破落庭院中,在这往昔盛极的府第中,陶羊子仰面而看,雨从天上落下来,在瓦檐上滚落着哗哗哗的声音。陶羊子年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的沧桑感。
荣哉衰哉,得哉失哉,胜哉败哉。
    雨停以后,陶羊子走回住所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裤,只有背着棋包的地方有着一点干潮的不同印迹。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思着自己棋上面的不对,也不知是哪一盘棋走错了。棋盘上的黑白色彩,总幻化成吃子与搏杀,结果只剩下胜与败。
    他对他的人生又有了一点恍惚。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8

十四

    陶羊子坐上火车去南城了。他在一张纸上写着:我走了。他在纸上压了五块大洋。陶羊子只带了随身衣物和一点零碎角子,还有一个大些的包,放着他的棋以及任守一给他的棋谱。
    陶羊子从没坐过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哐当”一声,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他为什么要去南城?似乎有许多的理由,也许最后只有一条,那就是他要独自去闯出一块天地来。
    三等车厢里人很多,溢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个少年坐到陶羊子的面前来,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表现着一副成年人的架势。
    少年歪着脑袋盯着陶羊子看了一会,张开手做了一个手势,说:“你是头一次坐火车。”
    陶羊子说:“是。”
    少年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陶羊子说:“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说:“我会算。”他说得神气,皱着一点眉头。他的神态让陶羊子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少年凑到陶羊子面前来,一种神秘的样子:“我前知你靠什么赚钱,后知你走哪条路,我都会算……让我来……”正说着,查票员出现在车厢门口,少年转个身,插到后面的人中间,不见了。
    陶羊子发现少年已经钻到了查票员的后面。陶羊子笑了:他是逃票的。
    少年像是突然钻出来似的,重新回到陶羊子面前。少年自我介绍说,他叫胡桃。他说名字是有深意的。他家有棵桃树,长在大门口。树在大门口,是一种不好的风水。他的名字既然是胡桃,砍掉这棵胡桃树对他就不利了。他只有离开家。
    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陶羊子说:“我叫陶羊子……你是不是用五行算法?你的桃属木,我的羊属火,也属土。”
    小伙子听了,脸色变换了一下。说:“你也是……你不像这路人嘛。”
    陶羊子只是从任守一那里听了五行学说,随便地说了出来。似乎这套东西对少年来说,是高深层次,就像下棋里的一种变化莫测的定式。
    胡桃对陶羊子显得格外亲热了,仿佛认识了一个比他水平高的同行。陶羊子很怕少年会问他一些简单的江湖套话,那样他就露馅了。大概少年也弄不懂这一套路,知道陶羊子是第一次去南城。只对他说着南城的事。胡桃说要去方便,起身的时候,碰到了陶羊子的包裹,棋在盒里发出碰撞的声音。
    陶羊子看到胡桃在车厢头上与一个男孩说了一些话。转了一圈,他又坐回到陶羊子面前来。胡桃问陶羊子到底住在哪里。陶羊子不想说谎,说还没有确切地方,想到了南城再找。
    胡桃说南城那么大,说有地方,到处有地方;说没地方,到处找不到地方。他说,你还是跟我去吧。我们走江湖的,总能找到又便宜又实在的地方。
    车到南城,又“哐当”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胡桃很熟稔地提着陶羊子的包,指着出口方向跟着陶羊子走。出站口人挤着人,前面的人像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到了站口,陶羊子回转身,看到胡桃只隔着一个人,在往前挤着。陶羊子从口袋里拿出票来给检票,检完了候在站外,可后面再无胡桃的人影。
    放衣服的包在陶羊子手里,胡桃提去的是放棋的包。陶羊子在站口等了好一会,人走尽了,出口处已经没人出来了。陶羊子回转身来,在广场上转了几个圈,心想胡桃是逃票,也许不敢从正门出来,可哪里另有出处呢?
    陶羊子这才想到,胡桃一开始与自己交往,可能便下了伏着,赞他是层次高的同行,也是骗着。
    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方天勤经常会下骗着,开始他常常会上当,后来才有提防。现在陶羊子知道了胡桃的骗着,已无法提防了。
    陶羊子一个人走在南城街上,他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穿过两边拉客人吃饭住宿小店的街道,天就暗了。他到苏城的时候,是与小舅一起去的,没有孤独感。而这一刻他的心间充满了无以诉说的孤独。他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也几乎没有一个熟人。他不让自己去想梅若云,觉得自己的样子根本无法与她有所联系。他抬头望天空,城市的天空黑茫茫的,只有远处闹市的霓虹灯,映闪出暗橙色的光。他靠着一个石阶蹲下来,睁着眼,看洋车在面前开过去,看人力车在面前拉过去,坐在车上的人也是一生,仿佛人生都是他们的。
    人生时常看不到前面的路。或者说,有的人生色彩是白亮的,有的人生色彩是暗黑的。

    陶羊子找到一家街面上的旅馆,进去问了一下价钱,立刻就退身出来了。他带的钱还不够住两晚的。他记起在苏城卖报穿街走巷时,曾看到过一些巷子里的人家自开的小旅社,想来这种住宿房价肯定便宜。于是,陶羊子也就偏开街道,走进小巷里转悠着。
    入夜了,陶羊子还在巷子里转,他转进了一条横着细巷子的交叉口,听到有吱嘎嘎的车轮声,见一个女人踏着一辆三轮车,从横巷过来。她踩得飞快,眼看就要撞上陶羊子,陶羊子避也来不及了,就呆站着。黄鱼车冲到陶羊子面前时,突然就拐一下,不可思议地绕开了陶羊子,并且嘎吱一声刹住了。
    “你是活尸啊!不长眼睛的啊!”
    女人骂起来。陶羊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见这个年轻人一脸被惊吓的样子,不由笑了,嘴里还骂着:“我说你是不长眼的活尸,是不错的。要不,你钻到死巷子里去做什么?”
    陶羊子本来想尽快脱离这个女人,去找住地,他也实在是累了,要不,也不会呆呆地看着黄鱼车撞来。但女人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应话。他就说了自己从苏城来,想找住宿的事。
    女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问他带了多少钱。陶羊子老实地报了数。
    女人摇着手说:“你这点钱,哪里都住不起。”
    陶羊子说:“有地方住,我可以去找工作做。”
    “工作?你会做什么?”
    陶羊子说:“我什么事都能做的。”
    女人指着黄鱼车说:“你会踏黄鱼车吗?踩给我看看。”
    女人就翻身坐到黄鱼车的边架上。陶羊子跟小舅学过脚踏车,可一踏黄鱼车,车龙头就控不住了,一下子撞到了巷墙上去。
    女人叫着:“真是木瓜,好了好了,你过来坐吧。”
    女人骑上车,叫陶羊子坐在车边架上。陶羊子有点不解其意。
    女人说:“你不是要找小旅社吗?我就是旅社女老板。看你倒霉样,让你住几天吧,省得你一到南城就露宿街头。”
    女人的旅社在城西偏郊的一条小巷口。说是旅社,也就是女人的家,一幢两层的旧楼,二层用木板隔着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下也是木板隔着两个小房间连通着中间的一个小客堂。女人住在楼下一个房间里,开开房门就是客堂。
    女人死了丈夫,靠旅社的房租生活,另外,她还用黄鱼车给人运货。女人喜欢人家叫她“女老板”,有老板是应该有伙计的,她说旧楼与黄鱼车就是她的伙计。
    陶羊子住在了后楼的小房间里,小房间不到八个平方。陶羊子觉得能安下身来就很不错了。床、被还有用具都是女老板的,女老板还给旅客一天做三餐,陶羊子没有钱交吃住费用。女老板说先欠着。因为欠着钱,陶羊子经常为女老板做事,担水、打扫、装货等等,只要一有需要,女老板就会在楼下叫着陶羊子,女老板是女中音,叫得响时,嗓音显得浑厚。
    陶羊子为女老板做事时,女老板便和他聊聊天。女老板是个爽快的女人,喜欢有个年轻男人应声为她做事,也喜欢和陶羊子聊天。白天,陶羊子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都城里转悠,从繁华商街的橱窗玻璃反光里,他看到自己长高的形象,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这种感觉,似乎是他到南城才有的。
    天气热了,晚上,女老板叫陶羊子去前面的水站提一桶水回来,倒在楼底下她住的房间的一个木盆里,她的房间像储藏室,堆满了杂物。女老板在里面洗澡,她洗澡的时候,会发出大声叹息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呼喊,好几次陶羊子都听得惊心动魄的。陶羊子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便尽多地给女老板做事,靠近女老板身边,他便感觉到她女性身子热烘烘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8
十五
    陶羊子出去找工作时,来到颐园路上。梅若云说到过南城的家在颐园路。颐园路街面不宽,街两边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如拱门式的树荫旁,围着一个一个院落,空花围墙里是一幢一幢别墅式的西式小楼房。这时他想到了梅若云,但并没有那种深深的思念。他想着她是另一层社会里的人,若云一般浮在社会的上层。社会便是由这一层一层的上下组合形成的。他是最底层的,像一路底线上爬的棋子。
    街那头有一点嘈杂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一点小小的声音传得很清晰。陶羊子突然见眼前有一个人飞一般地从横里的小街跑来,此人一转到颐园路口,就脱下外衣,裹着一个小包,往树后一塞,显得自如地慢慢向陶羊子走来,还朝陶羊子认识一般地扬扬手。横街口又跑出一个穿西装的人,朝这边看看,急着向另一条小街赶去。
    陶羊子仔细看走到面前的人,突然觉得面熟。陶羊子认出了他,他就是火车上搭讪的胡桃。这时陶羊子已经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便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陶羊子说:“胡桃。没错,是我。”
    胡桃愣了一下,朝两边看看,很快露出笑来。
    陶羊子往前走去,到树后拿起那件衣服与裹着的包。胡桃并不在意地跟着。
胡桃说:“上次我帮你拿着的包……几本谁也看不懂的鬼书和谁也弄不清的棋子,都在我那里呢,就等着你来拿。等你这许多日子了,今天总算看到你了。”
    胡桃说着笑着,仿佛老朋友似的。
    陶羊子说:“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陶羊子手里拿着衣服和包,也就有了说笑的情趣。
    胡桃伸手想接包,但见陶羊子没有让他拿的意思,也就住了手:“好吧,朋友嘛……你就跟我去拿你的包吧。”
    陶羊子跟着他去。胡桃一路上问着他下了火车后的事,听说他住在上海路的小巷里,胡桃就说到了上海路的事,也说到女老板,似乎也是他认识的。胡桃的口气里,在南城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他不熟悉的人。
    穿过一条巷道,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阁楼,没想到大都城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在阁楼上,能嗅到天空的一点气息,从老虎天窗口也能看到一片瓦檐,便如陶羊子早年住过的地方,使他顿生一种亲近感。
    两盒棋堆在阁楼角落的小床旁边搁板上,一盒半倒着,棋子洒落出来,翻到搁板上。陶羊子移身过去,捧起棋来,放进盒里。那种心情,似见到许久不见的故友。手指摸到了一颗有点破裂的棋子。陶羊子拈起来,就这老虎天窗的亮色近了看,半透明的棋子有了裂纹。陶羊子心痛着,仿佛也裂了一道一道。再细看盒里的棋,发现好多棋子都带着裂痕,有的还有破损,毛了边,残了口。
    以往像生命一般喜爱着珍惜着的两盒完美棋子,永远不存在了。像许多亲近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反身一把抓着胡桃,用着了劲,但一点力气没使出来,他的手像痉挛着。
    胡桃说:“这算什么棋子?小三子他们说是用来投盒的。三天后,我站在床沿这边把棋往盒里投,百发百中。”
    陶羊子觉得累,在床沿边坐下来,一颗一颗地把棋子取出来,放满了床,再一颗一颗地把完整的棋放进盒里。剩下都是残破的棋,带着裂痕或缺口的棋,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它们。在他年轻的心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他交往多少年,已融进了他的生命中。由它们的生命活动而一次一次组合的棋局,都是无法重新来过,无论是好棋局还是臭棋局。
    相交的时光,是流逝的。生命也在流逝,相连相融而流逝。他想到程老夫子谈“逝者如斯夫”这一句孔子的感叹,当时多有不解。而此时他的内心中生起了一点苍老的感受。
    胡桃拍拍他的肩:“棋也是用来玩的,玩的东西都会坏,没有不坏的玩物。这棋子破一点不算什么……外面有卖的,我看到过,好像还是玻璃的,亮光光的……你想要新的,我换一副给你。”
    陶羊子捏着一颗子,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被揉团在一边的棋盘,幸好只有边角染上了几点说不清的黑点。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他呻吟似的低声说。
    胡桃仿佛这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哦,这是故物。那是那是。一种情义嘛,天地之大,情义为重……哦哦哦,对了对了,还有几本书,一定是一起的……你这么远带着它们,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们这一行,敬的就是桃园刘关张……那书呢,我来找找看。”
    在阁楼角落马桶旁边的地下,废纸堆中夹有残破的书,那也许还可以叫做书的话。书撕破了,有撕去一片的,有剩下半页的,还夹着几张报纸。陶羊子看着书的惨景,仿佛听见书的呻吟。相对书来说,这副棋就十分幸运了。
    陶羊子像被沉重地撞击了。他丢失它们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楚,他感觉着它们还在某个地方。现在他感觉到了永远,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混杂了,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颠倒了。
    黑棋嵌入了白色裂纹,白棋嵌进了黑色裂痕。那些棋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而作为书却永远地消失了。
    胡桃在他耳边说:“这书的纸张一点不牢,做手纸不好用,脆得很,一碰就破,把屎都弄到手上了。”
    陶羊子独自坐在后楼房间的床上,取回来的棋,放在面前,他看着棋,裂纹多嵌进了棋子内核里,一时间陶羊子觉着那裂纹像嵌入了他的心里。
    女老板在楼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传进耳来,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息。他常帮女老板往黄鱼车上装货卸货,身体时不时会触及到女老板某个部位,有时女老板会抬手拍他一下,这一切应该说是无意识的,但那种感觉却长长地留在陶羊子的意识中。
    此时,陶羊子把棋的裂坏与他内心中的欲念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到自己对女老板的肉体有着一种欲望,这也是一种恶,这种恶在黑夜的梦中,形成一种黑色的力量,让他体内的本元之质无可抗拒地流失,第二天便觉得身体无力。再靠近女老板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又突然感应似的燃烧起来。无奈之下,陶羊子便去想梅若云,她纯真的形象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清凉感。肉体的欲望仿佛是黑色,精神的清凉仿佛是白色。然而,精神清凉的力量是虚幻的,而肉体欲望的力量却是现实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可他听了,也视了,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地堕落下去。他把欲望的肆虐与棋的裂坏联系在了一起,他与棋是混为一体的。
    房间里没有桌子,他在床上铺开棋盘,重新拿起棋,像是安抚着棋,也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他在盘上打起谱来。多日没有摸棋了,他一步步地摆着已经消失的书中的棋谱,对那些棋谱他有了过去没有感受到的现实意义,左冲右突,下陷上跃,仿佛都合着他内心的变幻,在呼啸着,在缠斗着。特别是黑子在他意识中已不再排斥,而白子的残缺也清晰地显现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颗是明净的。
    旧楼不隔音,入夜后,城市生存的噪音安静下来,陶羊子在打谱时,便听到周围有着实在的欲望产生的声息,他认为也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声音。
    天快凉的时候,陶羊子又看到胡桃。
    胡桃说:“我给你找了个事。本来想让你参加我们这行的,不过知道你心重,不做实在的事心不定。给你找了个戏园子,做杂工。累是累,可以免费看戏。”
    与送报纸不同,戏院是晚上工作,在看客进戏院前,先上下打扫。看客进戏院后,要引座送茶。
    戏院里,开场闭场两重天,开场时热闹之极,闭场后冷清之极。在这里,陶羊子看到了那么多名角,他们在眼光集中处,不时地得到掌声与喝彩。陶羊子也看到了那么多阔佬,他们一掷千金,身架的气度合着花钱的气度。陶羊子对人生又添了一重感觉。
    在戏院做了一段时间,陶羊子熟悉了工作,得空就抬头来看一看演着的戏。慢慢地,陶羊子戏看多了,他本来就有历史知识,对戏里的世道沉浮悲欢离合的种种情节有所感悟,觉得其间彰显着善恶。色彩有黑白,善恶分黑白,虚实呈黑白。
    戏与人生亦是两重黑白。陶羊子一直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戏里的人生又是另一重的生活色彩,两相对应,就像黑棋白棋。戏与棋也就有了联系。陶羊子突然就懂了戏,能欣赏了。
    陶羊子熟悉了戏院包厢的一些常客。陶羊子注意到一位身穿中装夹袄、年龄不足四十的中年男子,他做派随意潇洒,举止文静见儒雅,总是订着第三个包厢,看戏时,偶尔会掏出笔在纸上写点什么。后来,陶羊子知道他名叫秦时月,常给报纸写文章,点戏评戏。因为这个,秦时月深受戏角儿的青睐。
    这天,戏结束了,人群往场外走时,一个女演员没有卸妆,就从后台跑往包厢。陶羊子认出她是演青衣的,眼下刚唱红。女演员看到包厢里的秦时月便用手帕一甩,用戏腔热热地叫着:“秦爷,你也不来看我。”
    秦时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抱拳揖了一揖:“花角儿,不敢劳驾。”
花角儿摇步扭身走得快,撞在了陶羊子搁在厢角的茶杯上,陶羊子伸手过去稳住了,却有一点茶水泼在了花角儿的戏装上。花角儿尖叫起来,那声调也带着戏中的哀哀之腔。
    戏院管杂工的李管事立刻赶过来,冲着陶羊子说:“你是怎么侍候的?”抬手要打陶羊子耳光,被秦时月拦住了。
    “无心之过,不为过。”秦时月说。
    见秦时月为陶羊子说话,李管事就赔笑退后,掏出手绢给花角儿掸水。花角儿也不说什么了,朝着秦时月,眼角带媚地说:“秦爷对其他人总是好的。”
    秦时月说:“对你自不同于其他人。”
    花角儿拉着秦时月到后台去。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见着秦时月这样的人物,富不显,贵不骄,清神静气。他去了后台,一支箫音响起来,各种乐声随后配着箫声。
    花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合着的箫声婉婉转转,陶羊子都听迷了。
    平素坐在包厢里的秦时月,总有着一种孤独的神情。按说他有钱又有闲,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缘这样的才气,不知还会有什么愁烦事。
    陶羊子卖报时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从戏院回去,帮女老板提了第二天要用的水,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累得很,没别的想法,只看一会儿报纸。他又看到了秦时月写戏角儿的文章,分析得细微精到。
    渐渐地,陶羊子在戏院听戏时,也能体悟到唱腔的味道。从戏的韵味想到了棋的韵味,他的思绪入到棋里又入到戏里,慢慢地能体悟到各种味道。戏与棋都是可以细细地品的:有飞扬的韵味,有飘逸的韵味,有细腻的韵味,有豪放的韵味,有盘旋的韵味,有清明的韵味。层次低的戏角儿,就是唱不出自己的味道来,就像低层次的棋手下的棋,总缺少那点意味。
    秦时月像一个远远的人生,多才又多艺,潇洒而高贵。陶羊子明白,他对戏便如他对棋。
    陶羊子有了工作,按月交房租给女老板,还继续帮她做事,女老板越发地显着亲热。陶羊子一时有点心乱,就走出楼来,却不知上哪儿去。就见胡桃瘦个儿的身子出现在街口,老远地叫着“羊哥”。陶羊子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像对着一个经常胡闹的小弟。
    胡桃走到面前,看了陶羊子好大一会说:“羊哥,你今天神清气爽,满面春色,看来交着桃花运呢。”
    陶羊子说:“我会有什么桃花运呢?”
    陶羊子不由想着了女老板。眼下他确实有对女人的感觉,那是他内心里的隐秘,却似乎被这少年看清了,不由有点脸上热热的。
    胡桃盯着他看:“就是就是了。我看相是没错的。不谈什么阴阳五行,我只看相,相上告诉我什么,我就怎么说。走走走。”
    胡桃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羊子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钓鱼街白天静静的,街面店都关了门,街边巷口才有一两个小店铺营业,走着的人都是懒懒的。
    “这是哪儿?”
    “就是这儿。”胡桃脸上笑开了花:“带你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陶羊子说:“女老板?”不由又想着了女老板眼斜睨的热乎模样。
    “女老板?也是。她是她自己的老板。”胡桃有点兴奋地说:“我看羊哥你是个老实人。不过再老实也是个男人。男人嘛,总要走这一步。我怕遇上个宰你的女人你就惨了。这个女老板是不会宰人的。真好的一个女人。你不可能想到的好。特别是头一次……”
    陶羊子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这个还有点孩子模样的胡桃,到底玩什么花样。胡桃似乎有不可穷尽的精力与想法,也常以广交朋友而得意。
胡    桃走到小街深处有点冷僻的一个屋前,这个屋子顶斜搭在旁边房子的山墙上,关着一扇小小的单门。胡桃用手拍了拍门,第一声拍得重,意识到什么,便轻轻地拍,侧着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听到里面踢踢蹋蹋的拖鞋声,门开了,露出女人一张脸和半个身子来,女人穿着一件睡衣。陶羊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如袍的洋式睡衣,睡衣质地很软,显着女人前胸饱满的凹凸。
    “是你这个小鬼头,大清早跑来敲什么门!”
    “现在还是大清早啊?”对着这个年轻女人,胡桃却显得文雅,声音也放低了,像是在嘀咕着。他又兴奋起来说:“尤姐,我给你带了一位大哥来。”
    被叫做尤姐的女人已经看到低着头的陶羊子,她移开了一点身,让他们进屋。她的动作依然带着睡梦中起来的样子,懒懒的。对着生人,她穿得那么单,一点都不在意。进得屋子,一点暖暖的夹着脂香气和说不清的甜滋滋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下沉的感觉。
    “带人来,也不拣个时间,我正做着好梦呢。”
    “换个时间,你又不得空了。”
    “小鬼头,你还来说你大姐。”尤姐就在胡桃头上用勾起的食指敲着。胡桃微微地缩着头,歪着脖子,由她敲着,嘴里申辩着:“对尤姐你,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谅你也不敢。要敢,下次来就赶你出去。”
    胡桃朝陶羊子挤了挤眼笑。陶羊子看到屋子里有一张床,床边上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些脂粉,竖着一面映着窗帘外一点亮色的镜子,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陶羊子想到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多年前在小镇,就听乡下的人说到城市里有“堂子”。
    女人看着腼腆的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着头。
    “我就是带羊哥来。实在不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呢。”胡桃显得是为别人着想。他说着移身往外,走近陶羊子,对着他耳边说:“尤姐说过,对第一次的男人她都不收钱的。”他虽轻声说着,脸却朝着尤姐,似乎并不避她。
    “你这小鬼头……”尤姐冲着胡桃举着勾起的食指,胡桃逃似的去了。
    陶羊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正视尤姐,瞥她一眼,见的却是她突起的胸脯,他立刻又脸红了。
    尤姐不像对胡桃那样,轻声问:“大哥姓杨?”
    陶羊子弄不清她的年龄,只觉得她做他的大姐才是对的,支吾着说:“陶,那个陶瓷的陶。叫羊子,就是那个羊羔的羊。”
    尤姐笑起来,伸手一拉就把他拉在床上坐了。
    “看你年龄不小了,真的还没有过女人?”
    说着便靠近过来,浓浓的脂香气连同她身子暖烘烘的柔软,一下子都进入了陶羊子的感觉。与她一比,女老板连同所有女人的味道都似乎浅了、淡了。
    “我不……哦,我是……胡桃他说的,不是的。他没说这个……”
    “什么是,不是,这个,那个的。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不是说的,什么说的都骗不了我的。那个小鬼头天生是个骗头子。是不是头一次,我一试就知道。”说着,她一屁股坐在了陶羊子腿上。仿佛是一堆柔软温暖的绵团裹住了他的大腿,带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光滑触觉。陶羊子立刻意识到,除了那件睡衣,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完完全全的滑溜,整个睡袍在她身上滑动着,随时会完全地溜下来。
    同时陶羊子猛然感觉自己下面直矗起来,无可抑止地膨胀着,像要迎着她滑腻柔软的一切。有一种让他沉进去的欲望,带着磁力般地摇晃着,召唤他爽性沉到底。
陶羊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深处的感觉也刺激了他内心中的积淀,这是自小以来所闻所知而形成的,也许是“第一次”这个词太强烈了,他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反应。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闯出门去,身后的她莺声燕语地说着什么,带着绵绵无尽的笑意。
    他很想回过头去,把自己的身体与整个感觉都沉入那屋里,但他的步子却往前越走越快。然而直挺的感觉越发明显。他想着,努力想着,尽量想着:我的第一次怎么能失落在这个地方,失落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他的意识中仿佛在做着天人之战。走出这条小街,路人多了一点,一些人的眼光朝着他,仿佛都在提示他是从这条街里出来的。他急匆匆地想再转一条街,偏偏那感觉还是褪不下去。
    突然他迎到一双十分醒目的眼光,眼光是熟悉的。他凝神看去,迎面而来一个人,也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清丽的女性,是一个他认识的女性,是一个在他记忆中翻来覆去的女性,她是梅若云。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看到她。他的脸一下子又热起来,一副窘态。他想过多种见她的情景,却从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景里遇见她。梅若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遇上陶羊子。她微笑着,一点淡淡的红晕浮起,仿佛飞浮的白云之间映着一点艳阳之色。
    “你从哪里来?”
    梅若云只是随口问的,陶羊子却心里翻了五味瓶。他嚅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回答她,却无法告诉她事实,内心又不想骗她。他的尴尬神态,使不明就里的梅若云也不自然起来。
    他们走在街道上,他没问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去哪里,两个人只顾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背对阳光的身影总在前面晃悠,陶羊子追逐着自己的身影,只想离后面的那条钓鱼街远些再远些,赶快脱离那蚀魂的气息。慢慢地,梅若云宁静的神态有如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浸润着陶羊子,他能挺直起身子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惶恐。
    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南城多座城门楼中最大的一座古城堡。他们站在古城堡高高的垛口间向外看,只见护城河水守在高大的城墙下顺势流淌。这条漫长而宽阔的护城河,久远地伴着内城垣和外城墙,盘桓流经整座古老都城。清凉的气息已渗透陶羊子的意念,使他内心平和了,滤净了。
    上次相见的时候,还是在苏城,现在却是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两个人有成人交往的感觉。陶羊子看看她,发现与以往的她似乎不太一样,她的气质变得华贵,含着一点稳重矜持,还带着一点欣喜,又有着熟稔感。
    “你来南城多长时间了?”
    她的话像拧开了他的话笼头,陶羊子看着护城河的缓缓流水,说起这几个月的事,除了女老板与刚才的事,他统统说了。他说到了小鬼头胡桃,她听得直笑。在她听来,胡桃做的事很好玩,很想见一见他。他对她说到了戏院。
    “我不喜欢戏,觉得假。但我喜欢戏词,特别是元曲,单从词上看,就含意丰富。”
    她对他念了一段王实甫的《西厢记》中莺莺送张生的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也对她谈到戏角儿的唱腔,形容那韵味:有甜美妩媚,有宽亮深厚,有刚劲苍凉,有抑扬婉转,更有颠、挑、滑、康、刚、柔、起、落、轻、重、顿、断、颤、连的多种唱法技巧。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她本来就喜欢音乐,不由得被他说动了,答应了再去看一次戏。
    “你不下棋了吗?”她说:“我喜欢棋。对弈时虽然静静的,但下棋是有想象有色彩的,是有更深层次的对话与交流的。与人下棋,不在胜负上,而在黑白的融和之间。”
    天色碧蓝,风吹落几片深棕浅黄的树叶,如花瓣般飘浮在水面上,随流打着旋。与她在一起,他的心境变得美丽。
    陶羊子想起那些日子为钱争输赢的棋局。
    “这段时间我也常与人下棋。在院子的秋千架边摆一盘棋,静思养心。许多生活的杂事都忘了。他说我的棋,格调很高。”
    “他是谁?”
    “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大的少年。他真是个棋迷。”梅若云说到这个少年,莞尔一笑。
    “下一次你带棋出来,我们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他们约定了:她要再去看一次戏;他们要再接着下棋。
    离开梅若云,陶羊子神思飘移地往回走着。走到前面市口时,他看到胡桃和一个女的争着什么。胡桃见了陶羊子,叫着他,想拉他去做证明。
    “你问问这位大哥,我算命是不是最灵验的。”
    “你不是陶羊子吗?小羊子!”那个女的突然叫着。陶羊子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是任秋。
    任秋完全变了一个形象。从小精致的脸,显着了成年女人模样,似乎还化了一点淡妆。
    任秋受过任守一的教育,随随便便地就戳穿了胡桃的骗局。
    胡桃见女人熟悉陶羊子,不再多话就走。走近陶羊子的时候,胡桃挤挤眼,问了一句:“滋味怎么样?”显然问的是那个尤姐的事。
    任秋跟着问:“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滋味?”
    陶羊子支支吾吾的,打着岔,问任秋与胡桃是怎么回事。
    “我出来逛街的。没想到就遇上了这贼骨头。”任秋说着。“你怎么与他认识的?”
    陶羊子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你住在哪儿?任师父呢?”
    “你就没有问问我,我好吗?”
    “你可站在我的面前啊。”陶羊子说。
    “站在面前也不一定好啊。”任秋嘟着嘴。陶羊子有回到从前的感觉。
    “阿爹把我丢下了。那天只说他有紧急的事。说不好带我去,他就走了。说有人会来照顾我,后来就来了一个人,给了我一些绣品让我做。”任秋口气中带着埋怨,接下去,也不知真假地说:“阿爹临走时说,要有陶羊子在,把你托付他就好了。”
    陶羊子也说了情况,说到他目前在戏院做事。任秋说:“我可想看戏了,我还一场戏都没看过呢。”
    陶羊子答应着任秋,什么时候带她去看一场戏。
    任秋笑了,笑得很灿烂。陶羊子发现她还是很美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往上去,很清晰的一条鱼纹,却越发显着她皮肤的光滑。她也会用眼斜睨人,一副妩媚的样子。
    陶羊子问任秋准备去哪里。
    “我刚做完一批绣品,正想买一点好的吃呢。”
    陶羊子就跟着任秋走,他们走到了内城河边的繁华街口上,到处是卖杂货的小摊。陶羊子想到,还是在苏城时,他们一起逛街,他买糖人给她。
    南城的街市热闹。街头街尾,摆着许多卖杂货的摊铺,任秋饶有兴致地逛着街,她特别喜欢看小玩意儿,一个一个摊子看着。看到铺在地上的货摊上,搁着一只玩偶羊,她看着他问他这羊好不好。陶羊子对这位儿时玩伴,可以直望她而不脸红,不用逃避眼光。而她斜睨着眼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着异性的感觉。
    那只羊肥肥的,贴着真的白羊毛,形象很逼真。陶羊子付了钱,任秋高高兴兴地拿着羊子,在手上比划着欣赏着。
    转了整个一条长街的摊子,拐到一条小街上,那里是菜市,也摆着水果挑子。任秋挑了一些菜,斩了一点肉,接着又买几个黄桃。她拿着黄桃的时候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
    任秋不住地与人还着价,陶羊子跟着就付了钱。
    “今天让我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购买欲。”
    任秋表示着她的谢意,同时她挽起陶羊子的胳膊。在这座都城里,陶羊子看到过许多男女挽手走在大街上。然而任秋的这一动作,还是让他有烫着了的感觉。任秋也有点脸红红的,想来她也是看多了,头一次这么试着做。
    他们挽着手走了一条街,在街口分了手。
    “你要常来看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习惯南城呢。”任秋朝陶羊子挥着手说。
    陶羊子赶着去戏院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真是怪,说是桃花运,还真和女性有缘。来南城,他从来没有与年龄相仿的女性接触过,今天一天中接触了三个。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9

十六
    这一天,梅若云来看戏。陶羊子用近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张戏院的票,他把梅若云领到座位上,并不时地给她端水,递毛巾。他很高兴能为她服务。
    戏开场了,梅若云静静地听着唱腔,开头依然觉得戏台上的折子戏剧情有点俗,慢慢地就听出些名堂来了,听得入神了,听到精彩处也随着叫好。接下来的是一折昆曲《游园惊梦》,一段文戏,舞姿柔曼轻盈,曲调清新和婉。梅若云不禁低声回吟了几句曲词,觉得甚妙。随后又赞了一声。这一次她赞的是曲文的含蓄典雅,并不在唱腔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的赞声,虽然不响,却也让周围的人听着了。
    台上换戏的时候,有个跟班模样的走到梅若云身边来,指着前面说:“我们家公子让你坐到他边上去,他说这里的位置太后了,不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坐的,坐前面可以看清楚些,我们家公子也会教你怎么看戏,怎么叫好。”
    梅若云本不理睬他,可说着说着,这跟班便伸手来拉。梅若云起身想走了。跟班哪容她走,只是拦着啰嗦,嘴里说:“小姐脸薄啊。”引动旁边一片笑声。
    陶羊子听到戏院里杂声,看到梅若云周围的人,就赶过来挡着跟班。这跟班正没处下台,揪了陶羊子的衣领说:“你是什么东西?来做护花使者?这样的小姐也是你护的?”
    梅若云说:“你别拉他。你放开他。”
    跟班就放了陶羊子,说:“小姐的话不敢不听。看来小姐是愿意到公子那儿去了。”
    这时,坐包厢的秦时月看到了这一幕,便走了下来,伸手说:“慢来。戏院里,怎容如此嘈杂。”
    秦时月看看梅若云,问陶羊子:“这是你的朋友吧?”
    陶羊子点头说是。
    “小姐,请跟我来吧。”秦时月说。
    秦时月是戏院的名人,跟班不敢造次,却又不愿就此退缩,说:“我家公子要请她过去的,怎么就跟你去呢?”
    秦时月也不与他理论,让戏院里另一个杂工拿了自己的名片,过去给了那位公子。公子起身来与秦时月抱拳一揖,跟班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回头走了。
    梅若云到包厢坐了。秦时月说:“小姐神仙似的人物,别窝在那人杂的地方,还是这里安静。”
    梅若云低头红了脸。陶羊子只管感谢。
    秦时月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他也奇怪陶羊子的身份,怎么会与梅若云一起。从梅若云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陶羊子说:“我们是同学……”觉得不对,便补充说:“同过一段时间学的……校友。”
    秦时月还是第一次与陶羊子聊天:“这么说来你也非等闲出身,怎么就来做这样的事?”
    陶羊子说:“我只想找一个事做。戏院的事本来也是人做的。”
    “看来陶兄肯定有过人之处。我从来提倡不以人穿着打扮和从事的职业高低看人。我相信小姐交往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秦时月没忘了给梅若云一句体贴的赞赏。
    梅若云只顾低着头。陶羊子奇怪,平素她不是这模样的,难得看到她这样的小女儿形态。
    秦时月神态潇洒地轻声给梅若云说起了戏。从这一出昆曲的出处与背景谈及整个昆曲的发展,讲得既文化又实在。陶羊子也听得入了神,看了这么多的戏,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梅若云应了一句:“剧情细腻,曲词雅致,作者表现了独特的人生体验。”
秦时月赞道:“这就是了,小姐真是聪慧。”
    陶羊子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还缺了很多知识,不免有点自惭形秽。
    散场了,陶羊子送梅若云走出戏院,见秦时月在戏院门口与那位公子揖手道别。
    秦时月转过脸来问梅若云:“家居何处?”
    梅若云说:“颐园路。”
    秦时月一听颐园路,便问:“哪家?”
    梅若云说:“梅家。”
    秦时月抚手说:“原来你就是梅家小姐。你父亲与我下过棋,算是一个棋友。他老的棋下得超脱。”
    梅若云点头,又指着陶羊子说:“他下棋下得好呢。”
    秦时月朝陶羊子看一眼:“是吗?”眼光中只是淡淡的。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星期天,我在城堡上等你下棋,你带了棋来。”
    秦时月听他们正约着下棋。他想这两个年轻男女也就是同学间随便走棋而已,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梅若云说:“你上我的车吧,车夫已经开了来。我送你回去,也可一见梅翁,有些时日不见了。”
    “谢谢秦叔。”梅若云低头说。
    “这秦叔可不敢当的。”
    “你和我爹相交,自然……”
    陶羊子很少听梅若云说半句话的。
    陶羊子背着棋袋,来到了那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古老城堡。时间还早,他独自在宽厚的城墙上席地而坐,铺开了棋盘。陶羊子又有好些日子没与人下棋了。上次还是在苏城与梅若云下的棋,那次以后他就有了过新生活的念头。
    陶羊子一步步复着盘,把两次与梅若云下的棋摆了出来,摆到黑白棋如五指相合处,轮到白棋走,陶羊子拈了一颗白棋,审视着盘面。
    这局棋开始就是陶羊子执白,中间对局间互相换了一下棋子,现在重轮陶羊子来思考白棋,他本来执白棋习惯在空上,眼下他却想着在黑棋高目处挂角,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着。正摆下这一着,梅若云来了,她看到白棋的落子,也没说话,就拿过黑棋,本来黑棋就是她的布局,她凝思一下,尖了一手,顶着了白棋,围着了角上的黑空。
    分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棋路都走得实在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陶羊子也想了一想。重新下起隔了许久的棋,一步步回思着过去的棋感,又有着将来棋局变化的期待,他感觉是一种快乐。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快乐了。他把受到尖顶的黑棋向上长了一子,这一子也走得实在,而快乐也实在地融入他的内心,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种快乐。
    接下去的拆与跳,他们都走的是实实在在的定式。没有棋的交锋,却有着一种相融。多少日子里陶羊子的人生有着割裂感,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这种割裂。而这时他重又握着白棋,那些早年沉在下棋快乐中的感受又回复过来。在任家园子的石桌前,许多童年的棋局,在记忆中宛如阳光下的一片新绿。
    连到上面的白棋了,那是上次梅若云走的棋。陶羊子想着当时梅若云下这些棋是怎样的想法,想她是如何应付当时执黑棋强蛮的自己。他一步步尽力合着梅若云的棋路,白棋走得很慢。黑棋是当时陶羊子下的,梅若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黑棋应得很快。
    陶羊子认为该处理中间的棋了,中间有黑白棋像合掌似的贴着五子。当时就是这里停下的。陶羊子回味着了两人排子的心境,很长时间他在脑中复盘想着她走的白棋会不会脱开,现在他手执白棋,还是不想离开,便又爬了一步。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他们的眼光对了一下,都微微地笑了笑。她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陶羊子过去没有见过,在他眼中变化着了情态。她的肤色映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色,虚的实的,斑驳流动,越发显得肤白如云。
    梅若云小飞了一手,虽然飘逸,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局部。陶羊子也飞了一手,他是大飞,仿佛在黑棋小飞的地方又小飞了一手。双双飞跃起来。梅若云应了一手小尖,陶羊子也尖了一手。宛如两手顶在了一处。梅若云跳了一手,像是腼腆地跳开去。陶羊子接着爬了一手,眼看要刺断黑棋了,梅若云也就接了一手,陶羊子向上贴了一子,如此三颗黑棋与三颗白棋又仿佛相贴着走了三步。
    陶羊子一时情动,合着感觉下出这几步。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带点忐忑地去看梅若云,见梅若云脸绯红着,只管低着头。他也低下了头,才看到刚下的那颗棋裂缺明显,想换一颗子。他再伸手盘上时,正碰上了梅若云落子的手。那手有点凉凉的,却是极柔软。
    梅若云知道他的用意,说:“就让它在吧……”
    在许多完整的棋前,一颗破损的棋显得突兀,仿佛显着莫测的预示,不免让人有点惊心。
    “棋破裂了。”
    “在盘上的棋,并不在乎它是破还是裂的。”
    “有时会想到,棋还是好的时候,我没有尽到保护。我要是一直拿着就好了。可破坏棋的人并不坏。”
    “你不会在意它们是什么模样吧。有时我就会想,人的一生,也许很多时间都是破裂的。”
    陶羊子看着梅若云,他们眼光相对,默默凝视着。
    他们都忘了下棋。眼光落下时,梅若云才说到,那晚秦时月送她回家,约她与他一起去下棋。
    “与你一下棋,就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陶羊子就说:“我们还是去吧。”陶羊子不想她失约,秦时月也是他心中敬重的一个人。
    他们并肩往秦时月家去。从古城堡走下后,一时间起了大风,行道树上被吹落的黄叶漫天旋舞着,他们仿佛在金黄色的世界盘旋上升。陶羊子恍惚是在棋的仙境中,身边是飘拂着的梅若云。
    秦时月家在御坛街的一处幽静地。宅院里植着不同的花树,天已入秋,植物的色彩显得浓重。一位佣人来开门,引着陶羊子与梅若云进去。在院里,就听小楼里一阵幽幽的箫声,吹得动人。箫声忽然停下了,秦时月走到台阶上迎客。在家的秦时月穿着一件长袍,越发显着他的自然洒脱。
    秦时月是个世家子弟,早年丧母,由继母带大,中学毕业就去日本留学,学的是中日文化比较。
    秦时月的楼后延伸出去,是个雅致如亭的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日式榻榻米,上面一张矮桌。秦时月在桌前盘腿坐下,他的盘腿坐姿同样显着潇洒自在。见陶羊子不习惯盘腿,便说:“你们随意吧。”
    梅若云这才红脸坐下来。梅若云抬眼的时候,正见窗帘缓缓拉开,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这半爿八角亭结构的房间视线开阔,看窗外是一泓碧水与绿树,仿佛围着的一圈景,院景当然是加工过的。举止自如超脱的秦时月,生活中则喜欢精心雕琢的艺术美。宅院的设计情趣是高的,花卉的栽种与盆景的摆设,每一细微处都体现着艺术的韵味。
    梅若云说了秦时月吹的曲名《平沙落雁》。
    秦时月点点头。
    “只是……”梅若云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秦时月伸了伸手说:“请说。”
    梅若云就说:“原曲意是秋高气爽,风平沙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只是这个乐曲有了变调,调子带着孤独的忧伤。”
    秦时月不由动容,带着惊讶的神气:“我本不喜欢孤独。但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孤独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想人只有在孤独之境,才真正能体悟独特的人生吧。其实,又有谁愿意孤独呢?”
    接下去,两人就谈了一会儿音乐。秦时月问梅若云用的是什么乐器,梅若云说是琵琶。秦时月说,他家没有琵琶,要不可以来一段管弦合奏。梅若云又有点红脸。低头没应。于是,他们开始下棋。陶羊子取下棋袋,铺开棋盘,拿出棋盒。
    秦时月身边的案几上就有一副围棋,而矮桌面上刻着的就是棋盘。陶羊子放下棋盒时,秦时月不由问:“你拿来的是什么样的棋呢?”
    陶羊子很不好意思地:“一副破棋。”
    秦时月定眼在棋盘上,伸手拿了过去,细细地看着,嘴里说:“这是古盘啊,还真有这样的古盘吗……当然要再看一看棋子了。”待陶羊子打开棋盒,秦时月眼光发着亮,一颗一颗地抚摸着棋。陶羊子含糊不清地说到棋让胡桃他们当做掷玩之物了。
    秦时月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这可是古玉的。是家传的吗?看来你的上代不是一般人家。”
    陶羊子说是师父给他的。
    秦时月便问:“你师父是谁呢?这么古雅的棋,他却留给了你,看来是十分看重你。”
    陶羊子想到了任守一,他总是匆匆离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迹。陶羊子也就不想对别人说道。
    秦时月看看陶羊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铺开棋盘,握了一把棋子在手里,让陶羊子猜子。
    陶羊子猜到了黑棋,也就先行了一步,规规矩矩的星位。秦时月却行在了高目上。陶羊子知道他是走外形的,这合着秦时月的风貌。陶羊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走外形的注重空,这合着陶羊子棋风。可一旦布局结束,秦时月便显出凶狠的一面来,盯着陶羊子的一块棋搏杀。陶羊子本来以为他会是飘逸的棋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棋风与人的外在这么不相同,就像自己一度时间执黑棋时的凶狠。现在他已超越了,对付这样的棋已有深一层的理解,也知道化解之法,对过于无理的凶狠棋着进行了回击,用手筋吃掉几个白棋,黑空就明显大了。
    秦时月盯着棋局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染了一点红色,使劲地把棋子拍向盘去,却发现没有以往拍盘的效果,因为陶羊子的那个棋盘压在了矮桌面的棋盘上。他有点不解恨地看着盘。梅若云也被气氛感染,直盯着棋盘,有时也盯住这个男人看。
    终于结束了。在秦时月再走一手无理棋的时候,陶羊子也下了狠心,把白棋飞出的联系断了,于是一块伸展着的白龙就此被灭了。结果很明显,胜负不是一般的目数。秦时月把棋投在了盘上说:“输了。”
    投了子的秦时月回复了他的潇洒形态,习惯地抚抚手,看着棋局,摇着头,笑说:“不堪一击啊。真是失之毫厘,差距千里。”
    梅若云低着头,不去看情态差别很大的秦时月。陶羊子看着棋盘,回思着棋局的得失。这局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只是他心里充实了,在古城堡上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回复了棋感,而这个棋局,使他恢复了自信。他走黑棋,也能走出以往白棋有的境界。恍惚多少日子以来他虽没下棋,却如任守一所说,棋的境界在向上提升。
    秦时月从棋局上抬起眼来,看着陶羊子,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在戏院里打杂的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从棋上看你,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不该是在戏院打杂的小工……除了一些棋的处理还带有小地方出来的意味。
    “你有一种天生的大气,那是你人生俱来的超脱之气,如风中自在之蝶。这就是你选择了戏院里低贱的活儿,却不失自我的气度。这也就是梅若云如何会与你相交,我本来还奇怪,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的棋力差,无法做坐标来衡量你。我总说自己,心大而业低。棋上透现出来,往往不由自主,合不合本性?本性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别人来认定了。人只有接近了,本性层次的高低才会看清吧……”他说着摇着头,仿佛进入了自我忏悔的境界,这个男人便有着了一种潇洒之外的悲哀。
    梅若云一下子垂下头来,然而她的神态却似乎是在向他伸出手去,抚慰他。秦时月并没有注意她,像是一直忘了她似的,这时才看她一眼,眼光像是问她:我说得不对吗?梅若云摇摇头。
    秦时月又移眼看着陶羊子:“棋称手谈,一局谈毕,你的棋境告诉了我,你具有着高势,但有时也会因人生低层而流俗,那几步俗手便是你生活习惯生成的。棋境的高势应该去寻求相应的社会地位,这样你的棋力也会随之高升。棋如人生,人生的低位与棋境的高势在心性上总不相宜。”
陶羊子想起任守一对自己的看法,也只有这个男人的看法与之相合。虽然说的有所不同,但通过棋境表达的高一层见识,有着相同之处。
    陶羊子应了一句:“我并没有觉得在戏院打杂就低了。”
    秦时月说:“你的话让我又感觉到你的棋,发力处浸润着坚韧的力量,棋思宽厚。只是苏东坡说过: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人随社会地位的上升,一些人往往会堕落自身;但提升自己是必须的,心的层次总会合着地位的层次。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陶羊子想了想说:“是。”
    秦时月站起来说:“好吧,让我找个机会,看看能否让你的棋力展示吧。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从秦时月家出来时秋风已静,院里树上有鸟雀轻轻地啭鸣着。陶羊子叹了一句:“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没有烦恼。”
    梅若云说:“人生的烦恼是没有穷尽的。因为它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并不管是生活在什么地方。”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29

十七

  这一年刚到冬天,天就下起了雪,雪片飘飘洒洒,厚厚地铺得满城洁白。在南城的老居民都说难得见到这样的雪景。
  好些天,陶羊子白天常在房间里摆棋谱。与秦时月的那盘棋,没有可值得复盘的。倒是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玩味不已,联想着已毁的那本棋谱上的棋局,又多添了一层理解的妙处。
  这天,秦时月来到戏院,先去后台看一位花旦。原来戏院请的是北平的头牌花旦,但他没来,来的是他的一位师弟。这位师弟也很了得,陶羊子听过许多有名戏子的唱腔,但他一唱起来,味道就不同了。陶羊子对戏的理解也上升了一步,感觉有的戏子是唱出来的,有的却像是从心里自然流出来的。
  秦时月看到正在打扫的陶羊子,说明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下棋,那里有许多水平很高的棋手。
  陶羊子在南城这段时间,听说过一个叫钟园的地方,与苏城的余园相似,也有下棋的茶室,他没有去过,不知秦时月将要带他去的是不是这个地方。
  第二天,陶羊子来到秦家门口,佣人刚转身去通报,秦时月已出门来。
  秦时月挥手说:“不用车了,走走吧,看看雪景。”
  前日里街上的雪已铲了,昨夜又下了一点小雪,他们踏着薄雪走去,雪后的空气清爽凉冽。
走到半路上,见秦时月家的一个佣人坐车赶来,叫着:“少爷、少爷”。靠近时说:“家里来了日本人。”
  秦时月说:“他又来做什么?”
  佣人说:“他就想见少爷。少夫人在陪着他,让我来叫少爷的。”
  秦时月只有上车回去了,在车上就手写了一张纸条,让佣人带陶羊子去芮总府,言明是说好了的。
  芮总府管事把陶羊子带进了外厅。厅很大,只有简单的几个桌椅。
  厅里有一个马弁问:“怎么带这么个乡下人来。”
  管事说:“是下棋的。”
  马弁说:“芮总正在与俞参谋见一个外国人呢。这些天来的都是外国人。等等吧。”说了,打量着陶羊子:“又是来下棋的?芮总喜欢下棋,阿猫阿狗都来了,都来混饭吃呢。”
  管事说:“你也会下棋,不如由你来掂量掂量他的棋。”
  马弁哼了一声,说:“来来来,你就和我下一盘快棋。说好了,棋下快一点。秦时月也就是那种臭棋,芮总手下的败将。他看上的人,能有什么能耐……说好,不许赖皮的。在芮总出来前就下完它,别拖时间。要是赢不了我,也就不要再去见芮总了,省得丢脸。芮总好客,特别对下棋的,又要施舍饭,又要施舍钱……”
  要是以前,陶羊子忍不了,回头就走了。这些日子,他有了一点耐心,不再计较别人的话。他也没觉得与马弁下棋有什么不妥。
  于是陶羊子把棋拿出来。马弁看了一眼,说:“什么破棋!也拿出来。下这种破棋的也有高手?去去去,看我的棋……”做派头让府里的仆人去拿棋,虽说也是一副半新的棋,倒也整齐。
  马弁说话气粗,下棋时倒注意,抢了黑棋就往盘上摆。看来他也是个好棋的,却没多少机会下棋,几步下去,嘴里还在嘀咕,见陶羊子棋走得飘忽,说他是个逃棋;见陶羊子围中空,说他搞大肚皮。马弁只是一块赶着堵着缠着。陶羊子忍不住把他那走得很重复的棋围上,在二线跳了一手,接着又在底线飞了一手,马弁的棋便浮在了上面,做不成两个眼了。
  马弁下得慢了,只顾搔着头,说:“你怎么这种地方也下棋,像个淘茅厕的。”
  一局棋,已被吃了一大片,马弁还继续走棋。就听后面一声叫:“这样的棋,还往下走,真是耻辱。”
  抬头看,一身军装穿在一个肥肥的身体上,鼓鼓囊囊的。马弁赶快站起来。蓦一看,陶羊子觉得有点眼熟,他见旁边的人跟出来一串,单凭气势,就能认定这是芮府的主人。陶羊子也跟着站起来。
来的正是芮总,他朝陶羊子看了一会,说:“你这一位小哥,我好像见过。秦时月把你说得那么强,待会儿和我杀一盘。我今天真想出出气,就当小鬼子来打。”
  陶羊子认出,芮总似乎便是芮将军。没想到他发福成这个样子了。在苏城见到的芮将军是一个标准军人模样。就是他,把祁督军的势力整个儿端了。
  身后的俞参谋说:“芮总不能偏心,太优待秦时月的人了,芮总府有着几个层次的棋士,芮总是宝塔尖上的。他要攀塔,须一个一个台阶上。”
  芮总哈哈笑着说:“难得有兴,少不得我要下一盘的。”
  陶羊子当初和芮将军下过棋,知道他迷棋。几年没见,棋力升得快也是常有的事。听起来似乎芮总棋力大涨,已到无敌状态了。

  正说着,外面传报,很快进来一个日本人,与芮总打个招呼,便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芮总,什么事情说得这么高兴?”
  听到传报这个日本人的名字,陶羊子想到去找秦时月也正是他,这个日本人活动得真快。
  芮总脸阴了阴,又客套地笑了一笑,说:“下棋。”
  日本人说:“围棋?听说芮总是高手,我可以找一位日本高手来与芮总对局。”
  俞参谋说:“日本的棋手现在强,也只有芮总可以对对。”
  芮总摆摆手,在厅里坐下来。日本人也坐下来。厅里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俞参谋把陶羊子领到北边的房间里,让他候着,便自去有事了。
  这个房间看来是个棋室,壁上一幅有关棋的书法,再无其他装饰。这幅书法龙飞蛇舞地写着十六个字:神聚天元,气贯八方,精弈海谋,手谈天下。正想静下心来,复一盘近日在书摊上买的一本《当湖十局》的棋谱,只见门外有一个人伸进头来。这个人瘦瘦小小的个子,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你是来下棋的吗?”他走到面前,开口就问。
  “是。”
  “和我下一盘吧。”孩子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他生着一对朝天鼻孔,腮帮鼓鼓的,形象很怪。脸上带着一点老里老气的沉思。
  陶羊子觉得芮总府很奇怪,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让他白坐了这么久,又叫了一个孩子来,仿佛是有意冷落他。孩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你不要小看我。我叫袁青,是研究会的棋士……当然只有三等。”
  虽说不想小看他,陶羊子也并不高看他。既然下棋,陶羊子也就铺开自己的棋盘。这孩子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棋盘棋子,便让陶羊子抓子,他来猜先。他看着陶羊子握棋的手,在盘上放了一个子,猜的是单数。孩子猜对了,拿了黑棋就下。
  几步布局,只在一个角上有了缠绕,陶羊子就发现,这孩子棋走得奇。这个局部,棋谱上有过展示,他也有所研究,应该是了解的。可孩子却走出了一个新型。陶羊子虽然走在了外面,看起来是两分,但实地多少缺亏了一点。一般孩子下棋总是喜欢走实地的。陶羊子就是亏实地,还是喜欢把棋走在外面,接下去,他就努力把外面的白棋取势成空。可这孩子却机灵得很,借着实地来削空,步步都占着要点。
  就此走下去,陶羊子对芮府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感觉,觉得这里实在是藏龙卧虎。本来感到那个马弁的棋实在是差,没想到出来这个叫袁青的孩子,走棋这么有灵气,又实在有想法。似乎那些想法是天生的,就算他一直在下棋,能下几年?却仿佛处处咬着棋势与目数。对着这么个孩子,他发现自己的棋力根本没有什么长进,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棋手。
  走了几十手,陶羊子虽然并没有吃亏,慢慢地,外势的长处也有所发挥,但是拼得很紧。想到这个孩子或许是来试他的棋力的,而这个孩子只是三等,那么二等一等呢?刚才有人说,芮总府有的是好棋手,现在他相信了。这么一个对手,还是一个孩子,虽然行棋上圆融度还不够,但对棋的理解力似乎是超越的,经常在转换中,显示出韧性来。要是在苏城,陶羊子还不会这样感受。经过对棋谱的参悟以及人生的历练,陶羊子对棋有了深一层的理解。
  越走下去,两人咬得越紧,走入中局了,袁青先手一子的力量还在,盘面上还是占着目多,加上贴目,很难看出来谁占优势。
  袁青朝陶羊子看了两眼,他的眼中也有一种看不透的意思,似乎在琢磨陶羊子的棋。袁青埋下头,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决定投子到白空里,作胜负手了。如果投进的子被围歼就输了,而破了对方的空就胜了。
  陶羊子思索着,以前他不擅长搏杀,现在他有了这方面的能力。但袁青这一步棋里,包含着许多的变化,一时很难算清。
  就在陶羊子想动手时,袁青突然说:“他们来了,我要走了,不要对他们说,我与你下了棋。”陶羊子还没悟过来,袁青忽溜地从椅子上滑下去,就走了。
  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袁青是偷着来下棋的。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想到,袁青若不来,那么他会独自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看来袁青也是个棋迷,可在这高手很多的地方,怎么会没人与他下棋呢?
  这时,俞参谋进门来,他显得有点没精打采的,不知刚才去做了什么事。
  俞参谋见陶羊子面前摆着一盘下着的棋,看看左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打谱啊。”
  陶羊子还沉在棋里,嘴里应着:“是,下得真不错。”
  俞参谋只看了一眼,说:“古人下的棋就是不同,下得均衡,出其不意。”
  陶羊子觉得好笑,参谋看来根本不懂古谱,只是他对棋势的理解,却有见解。于是便存了不敢轻视的想法。想芮总府的人看惯了棋局,自然都懂了棋。
  俞参谋说:“你回去吧。最近府里忙得很,什么时候来再通知你吧。”
  陶羊子说:“我想问一件事,府里是不是真有很多的棋手?”
  俞参谋微微一笑说:“当然,芮总府的棋士,谁不知道?国内的好棋手都在这里了。你今天遇上的只是一个刚学会棋、手痒痒的马弁。说下棋,我也是一个好棋的,真想和你下一盘。只是我还有公务要办。”
  陶羊子说:“那么这些棋手是不是分成一二三等?”
  俞参谋说:“你也知道了芮总府棋士有一二三等?你是不是也想当棋士里?”
  “是凭棋力定的吗?”
  “当然凭的是实力。重要的是要和芮总下一局,由芮总来定。”
  “所有一二三等都是由芮总定的?”
  “芮总是最高棋力,当然由他慧眼识才。”
  回头路上,陶羊子心想,不知这位芮总现在到底棋力如何了,也许他多年在战争中运筹帷幄,棋境层次也高了。陶羊子这些年下棋,有过胜也有过败,也不知自己棋力,到底能排在哪一等上。这使他有了一个想头,就想哪一天能和这个芮总下一盘棋。

  这一天,秦时月到戏院里来。他有些天没在戏院露面了。他的生活很怪,有时天天出现在戏院里,似乎他的生活只有戏。有时戏剧名家来演,戏院满场,却不见他人影。他看到陶羊子,没有搭理,自顾自默默地看着戏台上。
  台上刚出道的一个旦角儿下台去了,他的神情才放松下来。陶羊子到他包厢来收拾盘子时,他似乎才想起来问他:“那天你去芮总府下棋,下得如何?”
  陶羊子说:“算是下了。应该说并没有下。”
  秦时月说:“如何说?”
  陶羊子说:“一盘是马弁下的,他根本不会下棋。还有一盘是和一个叫袁青的孩子下的,下了半盘。他是偷偷来与我下棋的。”接下去陶羊子就把那天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笑笑,倒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处。也许他了解芮总府的行事习惯。听到芮总封的一二三等棋士,他觉得有点奇怪。
  “说到棋士,南城有个围棋研究会,其实棋士们是属于这个围棋研究会的。正因为芮总好棋,才有这个研究会。研究会由一些喜欢围棋的大商人出钱,当然是冲着芮总的面子。全国各地的围棋高手来南城,都想进这个研究会当棋士。因为当棋士必须先和芮总下一盘棋,由他审定棋力。所以棋士自称为芮总府棋士,身份自然不同一般。”
  陶羊子这才明白,秦时月带他去芮总府,就是想让他与芮总下一盘棋,希望借此改变他的身份。陶羊子望着秦时月,不由心中充满了感激。
  秦时月注意到陶羊子的神情,点头说:“是的。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只是我的棋力不高,到底你能不能具有棋士实力,我也判定不了。如果评演员高下,那舍我其谁呢……我有一个日本友人松三先生棋下得好,我们谈过棋,他说现今在整个世界,日本的围棋是最强的。松三是个做生意的,他说自己在日本只是个业余棋手,算是个业余豪强罢了……我本来也想把他介绍到芮总府去的,只是近几年日本国不对中国的路子……这两天他正好来南城,就住在我那里,我来把你们约在一起下一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明天你到我那里去,也可以带着你的女同学梅若云一起去,我看她也是喜欢棋的。”
  陶羊子说:“我约不到她,还不知她家在哪里呢。只知道她住在颐园路上。”
  秦时月看看他说:“那就你来吧。”
  第二天,陶羊子起了一个早,做了一点准备,又把棋包理了理,背着,往秦时月家去。他喜欢秦时月,觉得他是一个颇具古风的好人。在他面前,没有身份高低之感,有着的是自由自在。他的那个家没有官衙之气,也没富人之气,有的是文雅之气。
  秦时月正与一个日本人在后屋榻榻米上盘腿相对,聊着天。秦时月穿着一套西装,松三穿的却是中国服装,看起来像是南方的一个矮个儿中国人。他们用日语对着话,夹着一两句中文。
  松三站起来,很有中国风度地揖了一揖:“你好!”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标准,应该是说得太标准了。陶羊子鞠了一躬。
  “我是一个商人,做文化生意的,字啊画啊,古文物啊,常到中国来。”松三说。
  两个人对坐下来。秦时月示意陶羊子可以随意一点,怎么坐都可以。
  生意场上,讲究的便是身价,松三见是一个穿着寒酸的中国年轻人,不免生出一点轻视来。秦时月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由着陶羊子拿出棋来。一眼看到陶羊子的棋,松三顿时眼光凝定了。陶羊子铺开棋盘,打开棋盒。松三先是用手轻轻抚着棋盘,又慢慢拈起棋子来,细细地看着,还托在手心里看来看去。
  秦时月说:“怎么样?”
  松三抬起头来,似乎不明白秦时月的问话。秦时月知道他好的便是文物,故意说:“该下棋啦。”
  松三赶忙说:“对,下棋下棋。”轻轻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到盒里。
  松三再看陶羊子时眼光变了,郑重其事地抓起棋子来猜先。
  松三猜到了先手,执黑先行,放了一个三四小目。中国人习惯走星位,在古谱上有座子的摆法,也有相应的许多定式。而小目则变化更多。陶羊子还是用星位应手。
  这盘棋陶羊子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走法,松三东一子西一子,看上去下得很随便,却都占着空上,他与陶羊子多年来的对手,都不一样。前些天袁星的棋虽也占着空,但毕竟多的还是攻占搏杀,靠的是力道。而松三却是不拘一地。陶羊子感觉到有些像多年前自己走的棋,被人家认为奇怪的一种棋路。他也随意地靠着搭着,一点不为之所迷惑。
  松三每一步都想着,越走越慢。陶羊子还是搭着靠着他的棋,一局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搏杀。陶羊子比较轻松,他觉得比起那天与那个孩子袁青下的半盘棋,要轻松多了。他想这个日本业余豪强是不了解他的棋,过去他总是让对手弄不清棋路,执白便胜。走到中盘,能看得出来,白棋在棋盘上还是优势。
  到了官子收官时,松三显着他的强手来,处处占先占目。陶羊子本来在棋盘上的优势,这时开始缩小。陶羊子不由也慢下来,一步一步考虑着,是不是落子都在目上,占的目数是多还是少。松三的官子功夫实在厉害,占尽了先手目,到后来,陶羊子都弄不清自己是输是赢了。
  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松三喘了一口气,放下了子,像是出了很大的力还是觉得自己不行的样子。
  由秦时月来数子,数下来黑棋是一百八十三子。秦时月说:“是和棋。”
  黑棋先行贴两子半给白棋,正好还有一百八十子半。
  秦时月报和棋的时候,笑嘻嘻的,有点喜出望外似的。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日本高手却与中国的一个做苦力的年轻人下了平手。他这才意识到,他对陶羊子的棋力并没有充分估计,没料到陶羊子的棋力会这么高强。
  “我输了。”
  陶羊子说:“是和棋。”
  松三摇了摇头:“从日本的规矩,没有和棋一说,黑棋执黑贴目五目半,一子两目,也就是二又四分之三子,就是说我输了半目。半目也是输,与输一百目一样。”
  陶羊子说:“我一直按二子半计算的,并没有想到有五目半的说法。官子上我还是无法争到,应该是和棋。”
  松三说:“可我一直是按五目半计算的,官子再争还是没争过来。”
  秦时月插嘴说:“你现在是在中国,下棋,自然按中国的算法。”
  松三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与陶羊子对视一眼,互相好生敬重。两个人开始复盘,通过松三复盘中对棋的理解,陶羊子知道他那日本走法的棋,每一步对占目都有精确的计算,让陶羊子感觉到围棋中的另一层高度。
  松三在日本是围棋业余豪强,就是精于计算,与职业棋手对弈,在搏杀和官子上也未必显弱,可此时他反复说他只是业余棋手,与职业棋手是不好比的。日本有许多职业棋手,也有许多全日本的围棋赛事,比如什么本因坊,什么名人,什么棋圣。日本兴的是“争棋”,争胜之中,棋力得到极大的发展,弈棋就是一种职业。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0

十八

  这天上午陶羊子领了薪水,想到了任秋。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棋上有高于人的才能,多少带着一点虚荣心。只是最近的两盘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棋力也就那样,从虚幻中落实下来。但他毕竟下了两盘痛快的棋,感受到了棋的分量与魅力,重新拾回对棋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境快乐。他当然很想与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受。他想到的是任秋,而不是梅若云。不是他不想梅若云,只是他感觉到梅若云合着一层,又隔着一层。这隔在于他的心,合也在于他的心。
  陶羊子在巷子里就看到提水的任秋,衣衫拂拂,风韵绰约。他赶上前去,走近任秋身边,想让她看到自己。哪知任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提水向前走。见任秋推门时,陶羊子伸手过去,提着了她的水桶。
  任秋扭头看到是陶羊子,说:“是你。你来了。”
  陶羊子说:“我来啦。”他显得亲近地提水进了院子,任秋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陶羊子提着水一溜烟地走去,把水倒在缸里,正要与任秋说什么,任秋却已往房里走了。陶羊子赶过去,这就看到了房里戴着瓜皮帽的任守一。
  “师父!”陶羊子觉得有点惊喜。
  “本来就要叫任秋去找你。任秋告诉我你在南城。”
任守一靠在竹躺椅上,背倚着花布棉垫,朝陶羊子招着手,让他近前坐下了。陶羊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任守一,包括最近下的两局棋。只是没说与任秋的接触。任秋在择菜,碧绿碧绿的豆角堆到了碗口。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事,便问任守一:“师父你都去做什么了呢?很想听你谈谈对棋的看法。”
任守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陶羊子看到那上面光光如也,还烫了九个香疤。任守一当和尚了。这些日子里他避着官府,躲到灵隐寺里,听了几天的经。本来他便对人世深有所悟,听到经文中一句:“应无所住”,生出了特别的感受,于是决定出家。
  “你总算避开要你辅助的官府人了。”
  任守一长叹一声,说:“又如何能避得开?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要在庙里听经学法,反而好找,无可躲避了。寺庙在这个时代,弄不好便受兵燹,大和尚为保寺庙,嘱我应以天下为重,众生在心。早年和你谈到儒家平天下,佛家以大乘度大众,两者合一的。如今握枪杆子的各是各主意。为求免除战祸,我反而更多的时间,奔走在军阀之间、党派之间,南来北往地做和事佬,不计善恶,只求慈悲吧。人生即苦,也就不计奔波之苦了。”
  任守一说到了日本的棋。他接触过日本的棋手,日本的棋是中国传过去的,眼下确实高出中国不少。说棋理,其实也是人世之理,合着人生社会。日本国的经济、军事力量都比中国高不少,明治维新虽学的是西方,但保持了文化传统的继承,使民族性得以凝聚。中国积弱已久,偏偏外面又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强国。日本人多国小极具帝国扩张性,总想在中国获取更大利益,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一战,只是时间问题,那将会有多少人在劫难逃了。可中国军队的掌握者,目前还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你争我夺窝里斗。他的奔走周旋,就是想让各方力量团结起来。
  说着的时候,任守一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的任秋,放低声音问陶羊子:“听说小秋与你常常见面,相洽可好?”

  任守一问得情切,陶羊子不免显出一点年轻人的脸红。虽然他与任秋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的想法怕是瞒不了师父法眼的。他一直认为师父能洞察人的内心。
  “好好。乱世之中,山门之内,儿女难以顾及。小秋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此生一段斩不断的缘。好在有你。她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孩,随心而往,喜好恶苦,也属常态。可多少年跟着我,没得什么好处。日后烦你多辛苦,也是有缘。不管中间有多少变故,人生有缘总相聚,生死风尘得感悟吧。”
  陶羊子听得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师父多少有点托付的意味,就说:“师父,任秋如同我的妹子,自然不会让她吃了苦去。”
  任守一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念了一句佛。这一声佛还是头一次听他念出。陶羊子感觉师父真是个和尚了。
  “来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倒很想与你下一盘的。”
  陶羊子的棋包正背在身上,很有点忐忑不安地拿了出来。任守一看到残破的棋,只叹一声:“劫运难避,善哉善哉。”两人铺下棋盘就下了起来。
  任秋一直没再过来,也许父亲与陶羊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不好意思过来,在门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了几步。任守一说:“你的棋已有全新气概,想是常年磨砺已生结果,我看不久会有大变化。”

  新年快到的时候,南城的气候特别冷,出门来,踩着薄薄的冰。街道上,多见的是兵车。
  这段时间,陶羊子没再见到任守一。他去过任家,觉得任秋也有点变了,也许因为父亲做了和尚的缘故。他带去一些菜,任秋做着吃了。虽然和他也说说琐事,市面上的,商店里的,说上两句也就没话了。陶羊子对女人总是摸不清她们的意思。她们是善变的。特别是未成婚的姑娘,各种情态,一日三变。
  见过一次梅若云,她与父亲一起来看戏,一起到包厢去见秦时月,与端着毛巾的陶羊子擦身而过时,她的眼光似惊鸿一瞥。梅若云没有和他说话,父亲跟前,略略低着一点头,微微地有点红脸,失去了单独在他面前时显着的飘逸气质,像个平常的富家小姐模样。
  南城的两盘对局让陶羊子又进入了棋。白天,独自在房间,他就摆着棋,把两盘棋复了许多次了,摆几步,又联想起过去的那些棋谱,虽然棋书只剩了几页残纸,但谱都在他的心里。对棋,过去他感受到的是天地自然,仿佛棋就是自然中的生物。而现在他由棋感受到了一个个人,连同他们的心态与他们的社会背景:袁青的棋有着孩子的斗狠,连带着奇妙的想象力;松三看来飘忽的棋风,却显着某点民族性的斗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几步棋,仿佛整个棋盘都虚幻着。而梅若云每一步像是展着一尘无染的飞羽,缓慢地回旋,无声无息。
  这天,就听女老板在下面叫着陶羊子。陶羊子下楼,在楼梯口就见女老板迎着,
  声音低低的:“是芮总府来的人……你什么时候与芮总府有了关系?
  芮总府的马弁就站在门口,朝他说:“让你去下棋呢。”
  汽车在街上开得很快,陶羊子还是头一次坐在开得这么快的铁家伙之中。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从街上呼啸而过,经过有着洋人领事馆的那几条街,才缓了下来。
  到了芮总府。俞参谋在三进的厅里,见到他说:“陶先生,这些日子忙,也没有让人找你。是芮总想到你,说很想与你下一盘的。可他最近国事繁忙,小日本那边动静多,刚才还在说让你来,他这就又被委员长找去了。这样,你就与其他棋手下一盘吧。”
  厅里站着坐着几个人,想来都是棋手。棋手都穿着长衫,一个个显得文气,他们本来就家景不错,有钱有闲的。听说来的棋手是一个戏院扫地打杂的,都感奇怪。待见了陶羊子,觉得他也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穿的衣裳却显寒酸。
  俞参谋作介绍,陶羊子一一见过了。这一个从东北来,号海神算;那一个从云南来,称西南王;一个从岭南来,还有一个从北平来。另外两个有事,没见着。陶羊子知道,这些各地来的棋手,都是那块地方的棋坛霸主。凡在地方棋坛称雄的,都会听到南城芮总府棋士的名头,这里有的就是棋坛精英,不免就会赶来寻找机会,有的是冲着以棋会友,有的是冲着芮总府优厚待遇,能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棋力高强者。
  没看到袁青。他只要遇上棋手,便去与人杀棋了。其他围棋研究会的棋手,本来在各个地方,也都是到处找好手下棋。然而进了芮总府,有了芮总府棋士的名头,下棋便要选对象了。研究会每月有酬金,加上最高棋士声名,自然面子是丢不得的。他们以芮总府棋士的名头出去下棋,属棋坛最高档次,自是受一等一的尊重。对手求下一盘棋,都要找到门路,并献上彩金,往往一盘要几块大洋。在芮总府常见面,却互相下得少,害怕输过,不免被压着一头。
  芮总出门时,丢下话来,要让府里的棋手与陶羊子下一盘。要是陶羊子在外省名声极大,谁来试一把,都不会推辞。可陶羊子只是个戏院扫地打杂的,胜了没一点好处,输了可就没脸了。所以陶羊子来前,这里的棋士都在推。
  俞参谋便说:“各位是不是要抽个签拈个阄?”他是用玩笑口气说出来的。
  矮小精瘦的西南王屈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大剌剌地说:“来来来,别人不和你下,我来杀你一盘。”
  陶羊子很高兴有人与他下棋了。他就怕像上次一样,把他冷落在一处。南城的两盘棋,让他有所感悟,勾起了他的棋瘾。他很想会一会这些芮总府的棋士,确定一下自己的棋力。
  俞参谋大声说:“这位是西南王,打遍西南无敌手。”
  西南王干笑了一下。陶羊子听说是西南王,不由心生一点怯意,说:“我执黑先走?”就想伸手拿过黑子棋盒,却被西南王的手打了一下。
  西南王自己伸手进黑子盒里抓出一把子来:“猜。”
  陶羊子取出一个棋子猜单,又没猜对。他拿过了白棋盒。西南王不客气地在棋盘上“啪”地摆了一子:星位。
  陶羊子在自己的下首放了一个星位。西南王在对角星上放了一个星位,陶羊子也就在最后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这盘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时,称为“座子”。座子占着的四个角,与声韵一般,名为:平、上、去、入。
  西南王在棋界以搏杀出名,搏杀的设置与计算能力,使与他下棋的人往往会被杀出一身汗来。他以屠龙为兴,当初在昆城,连续与西南五大高手对局,每盘屠龙,连屠五条长龙,获得了这西南王的名号。
  走出对角星来,合着西南王的意,他就是要分隔盘面,立刻进行搏斗。黑棋立刻开始进攻,挤着压着白棋,使起搏斗之术。可是白棋总是飘忽开了,让黑棋发不起力来。善搏杀的棋走得重,陶羊子也就借力在外面行棋。西南王围棋之时,攻在角边之上,陶羊子却东一子西一子,下得空灵,几个子就围起了一张网。旁边看棋的高手,开始为西南王的进攻感叹喝彩,有的还去另搬来棋,想研究搏杀变化,慢慢地他们就不动身也不动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毕竟懂得棋势棋理,转眼见白棋脱出身来,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就解脱了黑棋的搏杀纠缠。
  这段时间,陶羊子手无棋谱,却意存棋谱,并有了自己的心得,他觉得古谱里的搏杀太多,他研究的便是如何解脱取势,特别是与日本棋手松三的一局棋,让他多有所悟。他悟得透,学得快,不由也借用了松三的一些手法。
  于是,棋士们就看着陶羊子怎么样解脱布网。就像西南王从头到尾扛着一柄铁锤。这柄一下就能致人死命的沉重铁锤,最强的对手,也经不了他的三锤。可是眼下他是扛着这柄铁锤到处赶着人对打,有时把锤子举了起来,但眼前却不见了对手,提着锤子再去找。找来找去,举来举去,他的力量都白耗了,还是无处发力。眼前他可以追赶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围成了院子。而这院子也越来越小,变成了房间。他在一个个房间里,继续举着锤子赶着对手。但对手已化成了房间圈着的一道道围障,他想举起锤来锤一下围障,可这如网的围障却有着韧劲,怎么也锤不开,要命的是他举锤的力量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虽然还是在中盘,看得出可以翻覆的地方很少了。西南王的棋慢下来,几乎停下来,他对着盘只顾看,就是不下子。前一步看了有一刻钟,接下去一步就有半个小时了。那些等着看他下一步怎么放胜负手的棋士,都已失去耐心了。只是想看到结果,他们也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对手,到底该怎么行走。
  厅里棋局凝定,门口走过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芮总。他与欧美大使谈的是日本在东北的事,一个个大使却讲着滑不溜鳅的外交辞令。芮总怎么也弄不清他们的用心。欧美各国虽然不满,却都不愿与日益强大起来的日本交恶。弱国无外交,芮总就是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于是他回来了。本来他就约着下一盘棋的。要早知这样,还不如按原来所约了。
  芮总直接往厅里走。见厅里正在下棋,众头交汇地看着。他突然不想进厅了。他一进去肯定那些人都会站立起来,便把一盘好好的棋局都打乱了。
  芮总在隔壁房间坐下了。刚才在窗口他看清了正在对弈的年轻人形象,其他人都看着棋,只有这个年轻人以暇待劳,直着身子候着对手落子。
  那些看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芮总回来,只有俞参谋虽看着棋,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赶着过来,见到芮总,便在桌边放下了一盘棋,在一旁站着了。
  芮总说:“下得怎么样了?”他也是急着想看棋局,可对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当然还是先复盘看为好,可以知道每一步棋的来龙去脉。他不想去厅里看棋,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至于撸了局,先复盘给他看吧。
  俞参谋一步步把棋复了盘,每逢精彩的棋局,芮总有事无法看到,都是由俞参谋来给他复盘讲解,俞参谋一边复盘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芮总喜欢俞参谋讲棋,他曾经说过,俞参谋下棋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对棋的看法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讲解得更好了。
  芮总很有兴趣看着俞参谋在盘上放的棋,看到布局上黑棋一冲再冲,点头说,正是西南王的手段。随后看到白棋一味飘走,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下棋的?
  俞参谋笑说:“说到棋理,白棋实在不合古来棋路。中国古代的棋便是以搏杀为主的,为了不让一边棋形成大空,便设了规定的座子。而现代棋,取消了座子,便生出了各种走法,特别是日本人的走法,重的便是势。”
  厅里的黑棋再走了两步,完全停了下来。西南王支着下巴,默想了一会,看得出无法再走下去。在高手看来,目数相差是明显的了。黑棋好多地方硬冲,白棋都作退让,根本不在意一两目上。
  西南王下了一手后,立刻站起身来,棋手坐久了,方便一下,也是有的。陶羊子想好了棋,等着西南王来再落子。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西南王回来。
  隔壁房间里的讲棋当然比下棋快,已经摆到了西南王下的这步棋。俞参谋出去又进来了两次,还是没见白棋再下。芮总等着看下一步,说:“白棋还没有下么?这步棋有什么好想的?下得胜势还不下,等着看人笑话吗?”
  俞参谋点头。又等了一会,芮总说:“他还不下,就叫人去撸了棋盘,赶他出去。”
  俞参谋说:“是西南王方便去了。”
  芮总笑说:“出恭出恭,一直向东吧。”芮总从下层上来,喜欢说粗鄙的话。俞参谋跟着笑了。
  俞参谋又出去一次,进来摆了一步白棋。看得出陶羊子耐不住了,就在盘上下了一步,还把那颗子重新摆摆好。
  芮总又把棋看了一会,有点恼怒地说:“棋上看人品,这个西南王,实在可恶。”
  俞参谋说:“只怕是丢不下这个脸吧。其实这么摆着,更丢脸。”
  芮总说:“丢不起脸下什么棋!”
  又等了一会,芮总不再关心棋局胜负,说:“棋重棋力也重棋德。这个西南王丢的是芮总府的脸,付一个月酬金给他,让他回去做王吧。”
  俞参谋并不太喜欢西南王,只是几个棋士都怕输推托,是西南王应了他,不想他就此被辞,便说:“西南王也是棋路不合,找杀找不上,有点窝火吧。”
  芮总看着棋盘说:“说到棋路,这个戏院打杂的,有一点上次来下棋的日本人的走法。”
  俞参谋点头说:“芮总高手明鉴。这也就难怪日本人松三会对芮总推崇这个陶羊子了。”
  “他们不会是早就认识的吧。就有些日本鬼子想心思物色中国人。”
  “要说中国间谍,都是财迷心窍,不管做什么事的都有。只是这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在棋上。我查过了,他是从苏城来的,幼年一直在乡下。”
  “苏城……慢慢慢……是苏城,我想起来了,是他。这样,你去对戏院打杂的说,让他明天再来。
  晚上去找到西南王,让他明天与戏院小子再下一盘,让他一定要执白,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子不会执黑棋。”
  俞参谋想不透,遵命过去说芮总回来了,这盘棋就别再下了,让陶羊子第二天再来。陶羊子想,棋没下完,第二天再下也是应该的,应着便走了。
  看棋的也散了,嘴里都在说西南王丢了脸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0

十九

  这天晚上,开戏是小香云,唱《穆桂英》。陶羊子打扫了包厢下来,观众正陆续进场。眼见就要开场,前面有几席却还空着。卖票的说,是芮总府定的。
  陶羊子转身的时候,就见面前钻出一个人,定眼看,原来是袁青。袁青见了陶羊子,拉着他说:“你果然在这里。”
  陶羊子问:“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袁青说:“芮总府定了戏,请棋士聚一次。”
  袁青说他本不想来,只想找人杀一盘的。听人说陶羊子就在戏院里打杂,便来看一看。
  袁青又说:“你与西南王的一局棋,整盘他就没有胜机。这种棋他还不趁早认输算了。”
  陶羊子说:“他是二等吗?”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老想着二等三等的,芮总府棋士的等级,对他来说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认为二等应该比三等强,可是,在感觉上袁青的棋一点不比西南王差。细想一想,听说棋士的等级是由芮总下棋后定的,也许并不完全按棋力吧。
  陶羊子问袁青:“芮总的棋是不是很厉害?”
  袁青眨眨眼,说:“芮总与你下了,你就知道了。”
  陶羊子心想,棋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就是胜负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不过袁青像个小精怪,他眨眼的神情实在有点怪。
  听到后面有声音。袁青说:“他们都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陶羊子跟着问:“所有的棋士吗?”
  袁青说:“当然,芮总请看戏,总得要来一下吧,再说还是名角演的。可我就是看不懂戏啊,只是来看看你,对你说说那盘棋的观感。什么时候有空,你教教我,怎么把棋走在外面,棋型走得那么漂亮。”
  说着他往人流中一钻,就不见人影了。陶羊子避不了,在一边站着,就见芮总府棋士都进来了,年长一点的还带着家眷。毕竟挂着芮总府的名头,颇有脸面,与不少上层文士都相识,拱手的作揖的寒暄的。
  陶羊子垂手站着,待他们坐下,便去端茶。
  正端茶出来,迎面见到任秋。她好像化过淡妆,脸色鲜亮,穿着一件绿色夹花的棉旗袍,行步袅袅。陶羊子从没有见过装扮如此漂亮的任秋,不由怔了眼。任秋早就看到他了,只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招呼了,便用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
  陶羊子不由也移过眼光,突然发现那人十分熟悉,一时又发愣。
  方天勤穿一身光鲜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微讽笑意,迎面走来。方天勤朝那些棋士一一拱手,说告假告假,上午有事。有棋士笑说,是不是陪身边的佳人了?方天勤哈哈一笑,只管拱手。他完全不像过去在乡村做佣工的方天勤了,现在的方天勤已是上层人物模样,有了一种气势,这气势由身旁任秋的烘托,在陶羊子心中膨胀得很大很大。
  方天勤从陶羊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朝陶羊子说了一声:“你也来南城了?”也没等着听回答,就走到那边空座上去了。任秋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方天勤伸一下手,让陶羊子端两杯茶过去。
  任秋说了一声:“你给他们去忙吧。”
  方天勤大气不动地坐着,看着陶羊子,那意思是,既然当杂就该端茶的。

  正这时,包厢那边传话端茶。陶羊子应着,端了茶,一一送了。
  送完茶,戏开场了,陶羊子退到包厢边上,在暗影中站着,他突然很想赢一盘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预先想着要赢准备下的棋。

  棋局摆下来。这一天看棋的人比昨天要多,在棋桌边围着一个圈。袁青的身子埋在桌前,双手扒着桌沿。俞参谋坐在上首桌角,他的身边一张太师椅空着。陶羊子看了一眼,发现方天勤没有来。他想到他大概和任秋在一起。昨天方天勤与任秋一起说话的亲热情景,一点没避他。陶羊子一时觉得心思有点乱,袁青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陶羊子刚坐下来,西南王就说,昨天的那盘棋他是输了,他离开棋局就是认输,只是忘了留一句话下来,原以为这里的高手,一眼就看清他是输了。今天再下一盘,按说,应该是他下白棋了。
  西南王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白棋的棋盒。
  陶羊子突然又想着了方天勤,想到他脸上微讽的笑意。
  陶羊子一声不响地拿过黑棋盒。他一改昨天的谦恭,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抗着周围的冷冷之气,随手下了一步小目。那是日本棋手松三走的第一步。
  西南王多少有点怵意,想了一想,依然下在了星位上。陶羊子没有再去占角,下一手立刻就挂在了白角上,看来立刻想挑起战斗。昨天是绕着走,今天早早就贴上身来。
  西南王当然喜欢他这样行棋,于是,两个人都没去另外的两个角上投子,就在黑棋挂角之处进行缠斗起来。
  西南王昨晚没有看戏,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看戏。从西南棋坛称王,到芮总府成棋士,他的人生许多时间都在棋盘上度过。这一路杀出来,需要的就是胜绩。他的人生与棋连着,与输赢连着。昨天的一盘棋让他难以厮杀,又无可躲避,只觉得陶羊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他躲开了去,其实他是认输了。整个晚上,他都在复盘,复了几次盘,觉得自己要是重下,也还是没有其他的新招应对,还会按原来的思路行棋,得到的当然还是这种结果。前些日子,那个日本商人松三来下棋,芮总指定的两个棋手上去都输了。他看过那两盘棋,输得应该心服。眼下日本棋确实比中国强,所以输给这个日本人并不足奇。但西南王接触到这个戏院年轻杂工的棋路,与松三相近,似乎比松三还要有日本棋的味道。所有搏杀的招数他都能化解,而形成大势。
  多少年中,西南王一直在棋盘上搏杀,他下棋的启蒙老师指出过,他的棋有着一种腾腾杀气的黑暗力量。他幼时生活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那座安静的小城有一日被大山里来的土匪洗劫了,幼小的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情景,几个亲人的血把地狱涂画得那么真实。地狱是心灵里的黑暗。他摆脱不了这种黑暗。
  现在他走的是白棋。对方却用了与他一样的手法。就好像亮白的光投射在不同物体之上形成各种色彩,而只有黑暗是同一的。
  昨天他不止一次听到近乎于暗示的话,说他只要走白棋就会胜。一是俞参谋,西南王认为那是按芮总指示,促他再下一盘。另一是方棋士,他和那个戏院杂工从一个小镇出来,是不是清楚戏院杂工的软肋?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拿黑白棋会有什么变化。但今天,见这个戏院杂工一拿黑棋似乎变了一种棋路,下到他的招数上来了。西南王一下子来劲了。
  本来,芮总并不太在意这盘棋。他想也许这个叫陶羊子的年轻人又会像上次在苏城余园一样,一旦执黑就变得很软弱。他在隔壁房间看摆盘,看了几着,发现陶羊子执黑确实变了招:那几着,黑棋毫不示弱,步步进逼,黑白棋就有了好看的碰撞,棋力在这里坚实地呈现着。西南王素以搏杀见胜,陶羊子也一着不让,棋一旦搏杀起来,便十分吸引人,一招下去,便等着看下一手应招。芮总忍不住从房间出来,走进厅里。见到他的人都向两边让着。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影响下棋的两位。他在上首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局的两个人。而这两个棋手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门心思沉在算计里。开局的局部搏杀变化,西南王一般都研究过,特别的也见过。陶羊子看来一时还不熟,要细想一想,但他步步下得凶狠,开出了西南王也不熟悉的新路子。
  这一天的芮总府特别忙。就见卫兵常进常出,都给俞参谋挡住了。一位副官在厅里站了好一会,不顾俞参谋阻拦,走到芮总耳边嘀咕了一句,说是滇军一位军长在大厅等着一见。芮总朝他看一眼,“唔”了一声,又自去看棋。副官不敢再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大厅回复。那位军长等得不耐烦,往后面来,在门口候着,俞参谋赶忙过去解释,那军长一言不发,回头去了。俞参谋只有叹一口气。
  每一步都在紧要处。两块棋互相包围住,气长为胜,简单算气,那只是算术方式。可是棋是活的,它能变化,一拐一长一跳一飞一粘一尖,每一变化之后又会衍生出新的变化,这种计算便形成几何级数。有时蓦一看,互相紧着气,一方明显少一气,偏偏一打一扑,对方的气竟会少了两口。有时明明一方已经提了对方的几个子,对方又在被吃的空中投进一个子,于是发现气的算法重新来过,棋中有棋,气中有气。
  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盘面上黑棋白棋纠缠在一起,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似乎落下的每颗子都带着呼啸声,喊着战斗拼着生存。下棋纯粹是斗智斗力,智是谋略,这是阳谋,一步棋摆下去,摆得明明白白,占的、争的、求的、伏的,都在那儿摆着,考验的就是人的棋力。
  两人只是埋头对着棋局,就是抬头互看一眼,也都带着揣摩与猜测,心中是另一种盘算。旁观的棋士,也被这种杀气感染,只顾盯着棋盘看。
  芮总也从来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根本顾不及任何的事。喜欢棋的人,都会迷在这种谁也说不清的棋局里,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双方还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盘面上搏杀着。
  其他的棋士起初在隔壁房间摆了一个盘,想研究棋的下一步可能和变化,后来发现黑白双方往往走在了不可思议之处,细想过来,偏偏那下法是奔着复杂而去,含着种种手段。有时白棋看来下松了,有意让黑棋解脱出去,其实却设着十几步以后的陷阱,依旧瞄着这一块黑棋。而黑棋似乎根本不在意地依计而行,眼看就到陷阱口,却一个手筋套着了另一个手筋,陷阱反过来套向白棋。隔壁的房间人已空了,谁都算不清棋局到底会往哪儿变化,所有看棋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棋桌,都想尽快看到下一手落子。看到盘面上招式层出不穷,这些棋士本来以为陶羊子只是棋路不同,现不由心里暗暗地称赞着他棋上发挥出来的力量。
  整个棋局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斗力。比古谱上记载的搏杀还要厉害。
  俗称:金角银边草肚皮,意思是说假如用一成的棋可以占住角空,那么需要用两成的棋占住边空,而占住同样大的中空则需用四成的棋。所以下棋一开始总是占角。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腾出手来占两个空着的角。
  芮总正看得着迷。突然一位副官来到门口,他不敢进门,在门口一个劲地朝里招手。俞参谋过去说,你怎么没眼力见识,没见滇军军长都没好搅扰芮总?
  副官说,我也实在担待不了,一定要报一下的。便把手中拿的电报条子递给俞参谋。俞参谋看一看,脸也白了,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芮总身边。见芮总手里抓了几个吃下来搁在一边的棋子,拳头十分紧张地握着。俞参谋犹豫一下,还是俯到芮总耳边说了一句。芮总猛地扭过头来,满面怒气地看着俞参谋,俞参谋把那张电报条子伸到他面前。
  芮总只看了一眼,便突然站起身来,他肥胖的身躯,一下把桌子都掀动了,整个棋盘往上蹦着,棋子蹦到两边去了。
  “这个该死的小日本,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连一盘棋都不让我看完!”
  棋士们从没见过芮总这副模样。芮总平时虽然说话粗俗,但对棋士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的芮总脸颤动着,眼中闪光。
  芮总走出去了。俞参谋对棋士宣布了中日淞沪战争的消息。接下去,俞参谋说:“你们这盘棋只能以后再下了,必须等芮总有空了复盘继续下,不过这也就等于日本人帮了你了。”说到后来,俞参谋眼光朝向西南王。大家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打杂。那盘棋一直没有继续下,芮总在忙着战事,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棋。

  陶羊子在苏城卖报形成了穿街走巷的习惯,每天都要在街上走一会。这么随意走来,遇上几批高呼抗日口号的学生游行队伍,大街上挤满了人。他插进小街,穿过几条巷,发现自己走到了古城墙下,就信步往城堡上走。
  相对街道,宽宽的城墙十分冷清,踩着砖铺的一级级城墙台阶,登上城楼,眼前一片苍茫之色,正合着心境。南城这座古老都城在一次次历史的争斗中,建城、毁城、重建、再毁,正可谓古来多少兴亡事,都融于这城墙之中。
  远远就见一个姑娘的背影。空宽的城楼上,就她一个身影,伫立在城墙边,一手扶着城垛,像是在眺望着旷野山色。是梅若云。陶羊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她,又觉得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他恍惚是与她约好了在这里会面的。
  陶羊子走到她身边。梅若云看到陶羊子,也一点没有惊奇神情,只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他们就并肩向外眺望着。
  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显得清瘦了,个子又高了一点,卓然而立,飘飘如仙。
  “我在下棋呢。”
  “盲棋?”
  “其实人下得最多的是盲棋,落子之前,便盘算了多少次,已在心里下过了,摆到棋盘上,不过是让对手来印证。”
  陶羊子与梅若云相对着,一时无话,只是眼光静静地交融着。与梅若云在一起,陶羊子便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像随着她在向上飘升。陶羊子只觉得自己笨拙,往往不知说什么。而对着任秋,他就有话说了。
  也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简单一句话,梅若云都明白,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大学停了课。梅若云说她怕游行,怕走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再说,她上街喊什么,喊打倒日货?她家做的就是日货生意。
  梅若云的父亲向日本公司经销苏绸,又转进日本商品在国内销售。眼下铺面关了门,仓库里堆积了货,父亲有点焦头烂额的,正在犯愁。梅若云也觉得卖这种货不行,可她又能帮父亲做什么呢?
  “我们继续下棋吧。”梅若云提议。
  陶羊子想回去拿棋。梅若云说:“就下盲棋。”
  陶羊子没下过盲棋,不知道能不能下。他尽量地理着思路,让自己的头脑中的棋盘清晰起来,让那一个个黑白子像标记一样更加明显。
  互轮互换已成习惯,这次陶羊子下的是黑棋。他们还像拈棋落子似的,一步步用棋谱上的走法把棋走到上次封盘的地方。该到陶羊子走,他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与西南王对局的棋势仿佛还在心里,他思索的棋跳了一步,带着攻击意味的一步。
  梅若云应了一手飞,待陶羊子再逼近时,梅若云的下一手跳到盘面的另一边去了。梅若云的这一步仿佛根本不顾及陶羊子的攻击,一下子占了新空。在迫近来的棋势中跳出来,这样能行吗?这是不是盲棋特有的棋路呢?倘若真的是在棋盘上下,会不会就受着棋势的影响呢?
  梅若云看来完全跳开的一着,像是把陶羊子习惯的思路拉到另一方去。陶羊子想到自己下白棋的话,往往会有跳开来的思路。但是被攻击处,还是需要小心的,棋语说:急所为大。从攻击中完全跳开来,需要有更大的计算力,清楚着交换得失。
  但细想想,梅若云的这步棋虽然隔得远,但一旦陶羊子要攻白中间的棋,那一步远远的白棋却有所照应。于是,陶羊子也跟着那一步棋落子,从上压迫着这一步白棋,同时也割断了它与被攻击的中间白棋的联系,让它无所依托。
  梅若云说出了下一步。又飞在了黑棋之上,依然是不争斗却又有照应的棋。梅若云的棋是完全舒展的,只有对着她,陶羊子才感觉自己的棋还是有所拘谨。他细细地领悟着,通过盲棋一步步摆出来,比在盘面上更能体会到梅若云棋势的意味。
  “你常和别人下棋吗?”
  “下得不多,总在心里与自己下。在心里下,我熟。”梅若云不知道自己下得怎么样,她也并不在意。和陶羊子一样,她喜欢棋,喜欢棋的灵动,喜欢棋的丰富,喜欢棋的跳跃,也喜欢棋的严谨,可以让思维无限地拓展。棋有对手,可以是两个人捉对搏杀;也可以自弈,一人分化为两人。既是对敌,又能相融。是紧张的,又是舒展的。是现实的,又带着梦幻。
  他们的棋局,如同他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却又有一点灵犀相通的心意。自小到大,她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互倾诉的人,只有他,只有通过棋局,她能了解到他的心绪,也能表现着自己的心情。
  风起了,绿柳拂拂,白絮飘飘。

  从古城堡回来,陶羊子看到一个人背着身坐在房前的一张小凳上。
  在门口晒衣服的女老板,压低声音说:“有人找你。那个人是不是有病?不相信你不在,也不相信你出去了,就在这里傻等着。”
  陶羊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西南王。
  西南王见面就说:“我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陶羊子心情很好,说:“俞参谋说了,会给我们找时间下的。”
  西南王说:“我可等不及了。你必须和我下完,棋就像饭菜,时间一长就冷,再下就不是那一盘棋了。真要过半年再下,棋感和现在根本不一样。”
  陶羊子还是很少见胜负心这么强的人,便问:“那么去哪儿下?”
  西南王说:“不用去哪里,就在你这里下。”
  陶羊子把西南王带到后楼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就在地板上把棋盘铺开。西南王完全不在意陶羊子的房间小,对棋盘棋子他也没有注意。他认为棋就是用来下的,坐在棋盘前两个人斗智,这就够了,棋子好坏与下棋的地方大小没有什么意义。陶羊子觉得这个人合着自己的心,与许多在棋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是个真正想下棋的人。
  对他们这样下棋水平的人来说,复盘是简单的。特别是搏杀型的棋,每一步都凝着很深的思考,是不会遗忘的。虽然隔了这么几天,但一步步复过来,清清楚楚。摆到上次棋局中断的地方,西南王也没说一声,“啪”的一子,把手中的白棋下到了棋盘上。想来他复盘后深思熟虑过,认为绝对有利的。
  这盘未下完的棋,陶羊子复盘过好多次,西南王这一步也在他的想象中,是最强的一步。他想到他会这么下,这一步后面还伏着了很多的变化,每一变化又都伏着更多的变化。不能说他无法应付,他也有强手可以对付他,他也摆过好多的变化,他也想着西南王可能有的回应,但在搏杀混乱的局面中,许多的变化很难看得清。棋语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正因为棋高一着者将对手的所有变化都了如指掌,自然便有了束缚对手的办法。然而对搏杀力很强的西南王,陶羊子在这搏杀的局面中,实在无法算清变化。
  刚才与梅若云的一局棋,却来到他的心中。于是他在上面的角上下了一手。这一手还原到了开初布局,突然从紧张的对垒中跳开来,但依然远远地呼应着搏杀中的棋。
  这一下轮到西南王深思了。他看了陶羊子一眼,以为陶羊子在复盘中,预先想好了这一着。本来,西南王在复盘中,算来算去,虽然吃陶羊子的棋他没有把握,但他有信心可以占着陶羊子的先手,以包围陶羊子被断的几子,来占些便宜的。然而,陶羊子这么一跳开,他完全有可能吃掉几颗黑子了,但吃这几子的时候,便失去了可能得到的先手。然而不吃这几子吧,黑棋角上一子就起了远远瞄着的效果,以后大概没有再吃这几子的机会了。
  西南王只有动手吃子了。然而,陶羊子只是依托角上一子大飞了一手,似乎在接应着搏杀中的棋,其实明显是把这几子弃掉了,又逼得西南王再下一手把几个黑子封在势力范围内。这样西南王花了三手吃了几子,而陶羊子又在外空中下了一手,等于围了三手,形成出一片虚空。
  西南王回过头来,再去冲击陶羊子的虚空。这样一来,陶羊子以先布置三子的棋来对付西南王闯进来的一个棋,力量足足有余,只是陶羊子还是不想再纠缠,他又占了另一角的空。如此行来,陶羊子走的是黑棋,却比他第一盘与西南王下白棋时还要超脱。中间封盘而断的棋,使陶羊子再无掌握黑白棋的区别,他把黑白的下法融在了一起,西南王感觉到比第一盘自己执黑棋还要难下。陶羊子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那空慢慢就做大了。

  “怎么这样下。”西南王看看不行了,嘀咕了一声。
  “师父告诉我,下不好的地方,就不下。”
西南王重复了一句,然后把子丢下,表示认输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只是说:“你要和我像在芮总府那么斗下去,你不会胜。”
  陶羊子说:“是啊。我回来看过,虽然我那几子死不了,但我坚持不弃子,会下得很吃力。先手便会转到你手里,棋应该是我走在下风。这盘棋中间断了,是帮了我。但我不知道俞参谋为什么说是帮了你。”
  西南王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棋盘,说:“我很想再与你下一盘,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应付你飘来飘去的棋路,也不喜欢你的棋路,我没法赢你。”
  陶羊子觉得他说得实在,这也是个喜欢顺意下棋的人。

  陶羊子去上班,在戏院门口遇上了袁青。袁青拉着陶羊子说:“我到处找不着你。都说你住在贫民窟里,我去那里找了几天,还是见不着你的影子。”
  “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棋。不为棋还为什么。你说人不下棋,活着做什么?还有什么意思……走走走,我们还是坐一个地方下棋去。”
  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我还要到戏院上班呢。”
  袁青说:“又是为了赚钱?赚钱有什么意思?几个铜钱上面,你抓来他抓去的,还不是那个样子?你抓在手上和他抓在手上都是一个样子。”
  “没有钱,在城里就没饭吃。”
  “没饭吃,没什么问题。没棋下,就倒霉了。”
  “你是没有饿过。饱汉不知饿汉饥。古贤都为五斗米折腰呢。”
  袁青是个孤僻的孩子,也只有和陶羊子他才有这么多的话,也只有陶羊子会与他说这么多的话。除了棋之外,在袁青眼里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出生在一个还算有钱的家庭里,成了芮总府棋士后他的钱更多。他从来没有缺钱的时候。
  “都是废话都是废话。到处听人说钱,你也一样,可听说你在戏院打杂又赚不到什么钱……你还是到芮总府来当棋士,你的棋比他们都好……那个西南王,我找过他下棋,他就是不与我下。别人也不与我下。棋摊上都是臭棋,我还没有遇到过下得好的……只有一个人还可以下,很有妙手,可是又捞不着常下,那个人家里不许。除了那个人,就数你了。当然你比那个人要强。我还没有遇上像你这么强的。看你和西南王的搏杀,够劲。你走黑棋搏杀的本事,比你走白棋走在外面的棋路要弱。我想你是不服气西南王的搏杀,非要给他斗个强弱,其实啊,下棋是想法子比本事,胜者为尊。你啊,根本用不着与他缠绕搏杀,还是用你自己的一套,你高他不少呢。”
  袁青虽是孩子,说起棋来,却有着一套一套。单从棋的角度来看,他说得确实有理。
  戏院的灯亮了,陶羊子知道戏院前场与后台都开始准备了,他急着要去。可是袁青却缠着他。
  “你看,戏院里有敲鼓声,戏班子都在动了,我已经迟到了。”
  袁青还是缠着陶羊子:“戏院里能赚几个钱?这点钱我给你……”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塞给陶羊子,弄得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
  “干活挣钱,养活自己,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我怎么能靠你的钱……”
  袁青说:“没事没事,你大概又要说此事关系到尊严。其实尊严只在棋上面,赢棋就有尊严……你还是到芮总府来。要不我与他们说,我的一半钱给你。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我拜你为师,你就教我围在外面的棋路。你教我棋,你是我师父,我给你这个钱是应该的。”
  袁青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孩子式的话。
  陶羊子却对这孩子有着不同的感觉,他就像他的一个小弟弟。他拉着袁青的手说:“我一定和你下棋。你的棋其实下得很好,我也想与你下。不过,我这个时间必须到戏院去做事,不光是钱,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信用,君子重信用嘛……”陶羊子尽量说着道理,可他又不是个会把道理说清楚的人。他注意到袁青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袁青还是认为戏院的事没有什么意思。而信用这个词,也许根本不在他心里。
  “我每天得去戏院做事,这是说定了的,就比如下棋,总不能悔棋拔葱。对不对?要是悔棋的话,那还有谁再与你下棋?”
  袁青这才听懂,怏怏地走了。陶羊子赶紧往戏院里跑。
  陶羊子端了空茶盘下包厢,听到边上包厢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说到淞沪停战协定:总算不再打了,但中国又亏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0

二十

    这一天,陶羊子被叫到戏院后面小楼里供贵宾休息的房间。陶羊子总在前场打杂,还没进过小楼。
  俞参谋、方天勤与另外两个棋士在搓麻将,他们身边都有一个陪侍的女人。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轮到俞参谋碰牌,他对陶羊子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前面来。这时秦时月潇洒地出现了,可谓玉树临风,女人纷纷向他抛来媚眼,他只作不见,神态却是和善的。
  秦时月见了陶羊子,显得亲热地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来,问着他近来的事,并问到了梅若云。说到梅若云的时候,方天勤朝陶羊子这边望过来,本来方天勤只顾盯着麻将桌,像是不认识陶羊子。
一局麻将搓完,俞参谋的头抬起来,靠到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想环抱他的头,却被他随手拉开了。他推了一下手边的麻将,先与秦时月寒暄了两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与西南王的一盘棋,因为有事耽搁了,最近芮总想起来,要看一个结果。”
  陶羊子说:“那盘棋,按那种杀棋走下去,我怕是挡不住西南王的杀力。”
  几个棋士相互看了一眼。俞参谋看着陶羊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有点突然,这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势根本看不清,走下去输赢两分,可陶羊子却很自谦,实在难得。陶羊子说的也是实在话,对西南王也当面说过。
  俞参谋说:“那么与西南王的这盘棋就不用下了。你还要下一盘棋,就是与芮总下。芮总和我谈过你,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
  陶羊子说:“芮总要和我下棋?”
  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这里的棋士都和他下过的……与芮总下棋还是要讲点规矩的——芮总要执白棋。”
  陶羊子说:“行。我会下黑棋。”
  俞参谋说:“应该说,你是接受芮总的让先。”
  陶羊子看看方天勤。
  方天勤说:“当然,我和他下,也是被让先的。”
  陶羊子想芮总就是芮将军吗?他的棋力真会提高这么快,能让先给这么多高手?也许是他一直与高手下棋,再加上棋的领悟力高吧。
  李管事来报:开戏时间到了,请各位入座观赏。见陶羊子坐在这儿,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去前场迎各位大爷入座?”
  俞参谋把手摆了摆,说:“你们都去吧,我还要留陶羊子在这里说几句话。”
  秦时月也被俞参谋拉着留下来。俞参谋问了陶羊子在戏院的收入,对秦时月说:“现在做工的薪水太少了。钱还真是当钱用。”
  秦时月说:“以羊子能力来说,实在是少了。”
  “说实在的,”俞参谋有点严肃地说:“芮总是爱惜棋才的。棋,是中国的传统,可现在都不讲传统了。特别是文人,也学武人打仗一样,专门与传统打。什么打倒孔家店,什么不看线装书,老祖宗都不要了?都去看洋人的东西?都去看时尚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对不对路?时尚的东西有没有长久的价值?依我看,这些都不是常态。”
俞参谋的这几句话,让秦时月有着了肃然起敬的神态。
  俞参谋说:“传统还是要传的。所以芮总下棋就不光光是下棋,意义很大。当然,他的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嘛。所以与他下棋不在胜负上,也不光看棋力。要论棋力,依我看,芮总让先可能不够一点。其实到芮总府去下棋的棋手,水平都不一般,但芮总还是能胜的。芮总毕竟是芮总。芮总看棋喜欢热闹,喜欢大家围着一起看,但芮总下棋喜欢安静,是不允许有人在一旁干扰的,连我都不给在旁边看棋……对芮总来说,下棋是件盛事。他公务繁忙,难得有亲自下棋的机会,即使有比较重要的公务都不敢去打扰的……下过这盘棋,只要被芮总看上了,你就是芮总府的棋士,社会上都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你要尽心尽意地来下这盘棋,这也是你的出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棋嘛,说到底也是只棋。说小,古人云:弈,小道也。说大,关系到传统文化,那是芮总的抬举……能靠棋赚一个立身之本,成为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前世修来的……我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在西南王的这件事上,通过刚才你的答话,很能体现你是谦虚本分的人。我心知肚明,就是搏杀起来,你的力量也不输于西南王……所以,也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正因为我对你有一份欣赏,才与你多说这些话。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话的……我就说到这里。秦老爷,你们再聊聊。秦老爷是个赏识你的人,对你的这一步,他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我也是今天才清楚,秦老爷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
  说完俞参谋就起身走了。秦时月起身送他。陶羊子也站起身来,心里在想着俞参谋的话,觉得有点含糊,便问秦时月:“你与芮总下过,他真的很厉害吗?”
  秦时月说:“对我的棋来说,他当然是强的。”
  陶羊子想着俞参谋说到,芮总能下白棋让先,并且会胜。可他却又说芮总让先是让不动的。这话有点怪。其实俞参谋说得很明白了,只是陶羊子还从来没有下棋前就在输赢上做文章过。他有点茫然,心想,就按俞参谋所说,尽心尽意下好这盘棋吧。
  秦时月说:“我倒知道一件有关芮总的事。芮总有两个儿子,都会下棋,大儿子的棋不如芮总,小儿子的棋要胜过芮总。有一次,小儿子去了外地,突然接到芮总电文,说要见他。小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坐火车赶了回来,见面问父亲有什么事?芮总说,先别管事,下一盘棋再说。小儿子又赢了他。芮总气得把棋盘摔了,指着小儿子骂道: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别的能耐。有事也不想给你做了,给我马上滚回去。”
  陶羊子说:“下棋有胜负,犯得着这么在乎吗?”
  秦时月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办了,也应该明白俞参谋的话了。”

  这天早上,陶羊子去了芮总府。在会客厅边上的棋室,芮总已经坐在了桌前,棋盘棋盒都在桌上摆好了,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与陶羊子下棋。芮总对棋的热爱,特别是对棋人的尊重,让陶羊子好生感佩。
  芮总点点头说:“你下吧。”
  陶羊子在棋盘的去位星规规矩矩地下了一颗黑棋。芮总很快地便伸手到对角平位星下了一子。接下去的布局,芮总落子如飞,拆和封都下得像模像样,很得棋味。陶羊子停下思忖一下,感到芮总的棋很到位,很难摆脱他的势力。
  这么下了十多手,就听外面有说话声音,芮总皱皱眉头,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一丢。就听俞参谋说,芮总在下棋呢。以后外面便没有声音了。
  芮总把棋慢慢拿出来,再摆到盘上。陶羊子觉得这手棋有点无理,他思考过这个定式,想芮总也许有新的想法,便犹豫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挡了。这么又下了十几手,一旦黑白棋对接的时候,陶羊子发现芮总的棋都有点过分。陶羊子尽量走得小心一点,每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芮总有一块棋明显没活,是需要补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闯直冲着。陶羊子想,这手黑棋如果挖断,就可以把芮总的一块棋吃掉了,棋局也就结束了。但陶羊子又想芮总也许会有算路,他毕竟与这么多高手对过局,一定对死活有过研究。棋语说:两活别断。因为对手两块活棋你去断开,一点意义都没有,等于白费了一手棋。于是陶羊子又退了一步,这一退使陶羊子的棋被动了,眼看着芮总只要在外面封一手,先手就到了芮总手里,盘面上便相差了一子,这样芮总确实就形成了让先的局面。
  然而芮总像是随手脱开走了一步。陶羊子马上飞封了一手,这一手救了自己的棋,还对芮总的白棋进行了攻击。以下布局结束,就走进了中盘。一旦到中盘,每一个棋手的个性风格就显明地露出来了。因为布局往往是规定性的,高段棋手与一般会下棋的棋手走得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一般棋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高段棋手深知每一步的真正意味。
  进入中盘,搏杀与拦空都靠棋手思考变化,这样,棋手的硬软强弱毫无保留地显现。陶羊子很快发现芮总的棋是自己认识的。此刻陶羊子确定芮总就是芮将军,那个在祁府与自己下过棋的芮将军,那个曾经看自己与天勤在苏城余园下棋的芮将军。陶羊子不怎么会看人的外型,他弄不清书上说的瓜子脸丹风眼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能从棋上立刻认识出人来。哪怕此人像整过容一样,走出完全不同风格的棋型。
  一旦认出了芮总,也就发现芮总的棋除了纯熟一些以外,并没有太多变化,陶羊子便完全掌握了棋盘上的主动。他想清楚了俞参谋昨晚的话,那些话当时听来有些含糊,而现在觉得是一明二白的。这时他只需要慢慢地抵挡着芮总横蛮无理的棋,并不想割断他任何的棋,只在盘面上掌握着多二子四目棋的优势。
  眼见就到收官阶段。陶羊子理解俞参谋对芮总棋力的说法:能让先但不够一点。陶羊子想只要在盘面上胜两个子,作为被让先他是胜了,而如果不被让先,黑棋贴二子半给白棋,可以说芮总执白是胜了。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棋,他觉得无趣极了。他的心思给散开了,棋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需要他掌控着胜负的多少,并设计着自己的输赢。以前在余园,他执白时看到盘面上大胜时,他会收缩一点攻势,以求平衡。然而现在要时时计算盘面上棋的目数,不能多也不能少,特别要让对方走在自己掌控的局面上,这让他十分伤脑筋。陶羊子觉得累,那种累是他要费神约束自己行棋不按棋势走。
  眼看棋局已到尾声,用棋语的说法:棋盘越来越小了。黑白双方都没有什么反复的机会了。芮总下得正起劲,觉着自己到处横冲直撞很快活。他挽了一下袖子,伸手把一颗白子往里冲了一手,这一子本来是活的,但这一冲就自填了一口气。陶羊子本能的反应便是断了一手,这一手断是扑子,于是冲的一子连同原来一子都被扑死了,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芮总这才定一下神,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送出去了?怎么就送出去了?”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应该再挡一手的,就算白棋进了一个子,多赚了一目,结果是自己不贴目也能胜一子半的。这一下,黑棋在盘面上胜了四子半,就是贴目也是胜了。反正是怎么算都是黑棋胜了。要命的是自己也已无法挽回,除非故意不再收官,送子到白棋空里去。这样故意送子要不露痕迹实在很难。陶羊子是个下棋的人,要让他明显地让子送输,他实在做不出来。那违背了他的下棋准则。
  棋局就这么结束了。数子下来,陶羊子被让先胜了四子半,不被让先也胜了两子。
  芮总推了棋盘,说了一声“送输了送输了。”也没有复盘,转身便走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陶羊子独自在桌前坐了好长时间。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1
二十一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做事。这天,秦时月来戏院看到陶羊子,一脸惊诧。
  陶羊子对秦时月说:“我没有成为棋士。”
  秦时月说:“来来来,我不明白了。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下棋的?”
  陶羊子对秦时月从不隐瞒什么,就把那一天下棋的经过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反而笑起来,用手点点他说:“你啊你……我有一次还在心里念叨:这陶羊子倒是君子坦荡荡,进了芮总府当棋士,也没到我这里来谢一下。我总算还是一个举荐人吧。没想到你根本就……”
  陶羊子说:“我还是要谢你的。你一直善待我。”
  秦时月说:“看来还是一个宿命啊,你命中的戏曲之魔没去。再说,便是性格即人生了。好好的,你去扑吃两个棋做什么?这一扑就把好好的一个棋士扑开了。这也是命。人生啊就是这样,其他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的。但关键时刻需要把握自己,需要特别想一想再行动的。”
  陶羊子说:“是啊。可我那是在下棋啊。”
  秦时月走到包厢里坐下,伸手让陶羊子倒了茶来,又笑说:“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日本来了一位职业棋手,听说在日本棋界颇有名气,是芮总出面请来的,与研究会的棋士下的都是让子棋。芮总当然要和他下一盘。两人一坐下来,芮总抓着白棋不放手。日本高段当然不同意,说,这样回到日本国,如何受得了国内棋界的笑话。说来说去,芮总同意了被授两子,但他还是下白子:先在盘上摆下了两颗白棋。”
  陶羊子也笑了。他现在完全明白芮总的棋事了。只是以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呢?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想着这个驰骋沙场的芮总,具有如何强的棋力呢?
  那个日本高段让两子还是胜了芮总。于是,日本高段一直没有拿到芮总邀请时答应给的盘缠和资费。他去芮总府要钱,芮总府的人总说芮总忙,一时没空。后来还是俞参谋出面,让日本高段与芮总重下了一盘授两子棋,日本高段这次输给了芮总,他拿到钱回日本去了。

  秦时月说:“你再去要求与芮总下一盘棋,这次输给芮总吧。”
  陶羊子说:“那样下棋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去。”
  秦时月看了看陶羊子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陶羊子说:“我算什么君子?只是个会下棋的,不过,那样送输的棋,我下不来。说真的,棋盘上对芮总让了又让,我本来就忍不住了。”
  秦时月笑起来:“忍,乃大器之才。”
  陶羊子说:“说是说,下棋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天,陶羊子到任秋家去。好些天没看到她了。陶羊子总会想到任秋,他自认为是师父托他关心的。也不知师父回来了没有。
  进了院子,看到任秋家门上挂了一把锁。长铁锁上有点锈斑。陶羊子想,任秋不会搬了地方吧。他回头走到街上,正走着,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定眼看,是胡桃。他在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就听胡桃说:西方属金,刀兵之地。金生水,你就往南方去吧。
  有些日子没见胡桃了,发现他的个子蹿高了一些。虽听他满口胡说八道,陶羊子却有着亲近的感觉。陶羊子自小是读书人,偏却与胡桃在一起觉得自在,而不习惯与芮总府之类的上层人物交往。
  听胡桃算命的是个中年妇女,给了几个铜板,将信将疑地去了。胡桃在手里掂着几个铜板,转过头来,见到陶羊子,突然想起来,问:“听说你到芮总府去下棋了,下得怎么样?”
  陶羊子不想由他嘴里吹出那些事来,随便地应了一句:“只是下了一盘棋罢了。”
  胡桃根本不在意下棋能否下出名堂,说:“对了,说到棋,我找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都是下棋的人。下的就像你那样的棋子。”
  胡桃说的地方是南城的钟园。其实陶羊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就像苏城的余园。但余园的印象在陶羊子心里,如同一片阴影。此时,陶羊子却突然想去钟园走走,他确实很想下一盘棋。
  钟园在市中心。园子虽小,有假山与小亭,有石雕松梅竹漏窗,是私家花园的格局。园中棋人不少,比余园多了一点人气。
  胡桃居然在这里也找到了熟人。胡桃招手让那位穿对襟服的人过来,说给他找了一个对手。穿对襟服的人打量了一下陶羊子,笑着摇头说:“我已经下过两盘,要走了。”
  胡桃急说:“你小看人了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是斗量。羊子哥可是去芮总府下过棋的。看来你不可能是对手,我去找这里最厉害的人来下。”
  穿对襟服的人根本不信胡桃的话,说:“芮总府的棋也不都好。前天有个执事就被我杀得大败呢。”
  胡桃笑说:“你吹吧吹吧。”
  穿对襟服的人问陶羊子:“你信不信?”
  陶羊子点头:“信。”
  穿对襟服的人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来下一盘吧。”
  于是两人对坐下来。陶羊子棋瘾上来了,只要有棋下,并不计较对手。他也从来不小看对手。
  走了几手,陶羊子就知道对方的棋还在初级水平。陶羊子没一会儿就围着了一片大空,还尽量手下留情,不多吃对方的子。
  枰上争强,凡棋弱的一方,往往发强手却不清楚是否无理。陶羊子一挤一打,便把穿对襟服的人那几颗冲入白空的子提了。一旁看着的胡桃,起初有点不耐烦两人在盘上放子,头转来转去地看着两边,慢慢地他看出点名堂来了,特别是看到从盘上提起的子,他有了一点兴趣,说:“你怎么又把他的子拿了?他刚才拿了你一个子,你已经拿了他好几次子……”
  陶羊子说:“这是吃子。”
  胡桃说:“是不是吃的子多就是胜了?……我会下象棋,吃的棋多当然实力强了,不过要吃了对方的老将才能算赢。”
  陶羊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围棋有点像象棋,象棋吃棋是为了吃将,围棋吃子,为的是围空,占最大的地盘。”
胡桃说:“占地盘嘛,我懂。……青红帮打架也是为了占地盘。”
  穿对襟服的人把棋投了,说:“你就懂地盘。把流氓的做法用来与围棋比。围棋可是雅人做的雅事。”
  胡桃说:“雅不雅不管,你怎么把棋弄乱了?”
  陶羊子只是一笑。穿对襟服的人说:“认输还不可以吗?”
  胡桃突然对围棋有了兴趣,拉着陶羊子要下一盘。胡桃说下棋吃子围空,他都懂了,很好玩的。
  陶羊子经不住胡桃纠缠,便让九子与他下一盘。陶羊子拦空,胡桃不管。但他不想让陶羊子吃子,每当黑棋被吃,胡桃就说:“我还没看清呢。”
  见两人下得热闹,有人过来围观。胡桃拉着穿对襟服的人央求:“你帮帮我呗。”
  穿对襟服的人说:“看棋不语真君子。你对家是高手,很讲棋理的。我可不能开口。”
  陶羊子笑笑。其他旁观者看着有趣,也就插了嘴,陶羊子还是笑笑。陶羊子本来觉得胡桃不懂棋,与他下实在没有意思,有人指招,多少下得不是那么无趣了,所以他不在意旁观者说话。
  穿对襟服的人看了一会,因见陶羊子并不在意别人开口,忍不住也插了一句嘴,随后又自嘲说:“你看我,本不该说的。只是你这小兄弟的棋太臭了。……当然不臭能被人让九子吗?……不过,我这一插嘴不就等于人家要让我九子了吗?”
  陶羊子不说话,把白棋东一手西一手地摆着。旁边看棋的人都忍不住插嘴了。此时,已不是胡桃下棋,而是别人借他的手落子。每一步都由旁边的人指点着走。
  有人点了空说:“输多了。不用数了。”
  胡桃说:“为什么不数?”就数了一下,输了十几个子。
  有人说:“不可能让九子的。你再下一盘。我们帮你,输不了的。”
  于是胡桃拉着陶羊子再下,在盘上放了九子。
  陶羊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摆着白棋。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着嘴,有时争执不下,胡桃就很民主地等着他们的争论结果。偶尔他会插嘴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倒好像是在帮别人走棋。
  这盘棋下到半个小时后,人越围越多,几乎所有的人都插了嘴。关键时刻,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插嘴讲话,一旦他说了话,好多的人都不出声了。只有胡桃说:“这步棋算什么嘛?”既然没有别人争议,胡桃还是按矮胖的中年人说的走了棋。这么又走了一会,众人发现黑棋的空已不如白棋多,黑棋还是输了。
  矮胖的中年人摇着头说:“棋都走乱了。走棋嘛,还得一对一才对。不是人多就力量大。你一步我一步的,没了棋路。棋是要有棋路的。”
  胡桃说:“刚才还是听你的多。要不,你来下,羊子哥照样杀败你。”
  矮胖的中年人看看陶羊子。陶羊子有兴趣和他下一盘。刚才见他指的几步棋,知道他有一定的棋力。矮胖的  中年人身子不动,只是摇着头。这时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身着西装的人,嘴里说着:“让我来下一盘。”
  这个穿西装的也是个好棋者,常与西洋人做生意,人称英格西。英格西与矮胖的中年人棋力相当,平时互有胜负。
  英格西坐下后说:“我就不用让九子了吧。让我自己放几个吧。”
  陶羊子点点头。英格西怕输了丢丑,放了四颗黑棋占了四个角的星位,后来想了想,又在盘中天元上放了一子,成了让五子的局面。矮胖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觉得像英格西这样的棋手也自放五子,太示弱了。
  开局,白棋挂角。这盘棋没有人插嘴了。看得出英格西的棋力在这里是属上等的。下棋说嘴,都是上手说下手的。
  英格西下得细心,不敢拼杀,与陶羊子争着围空。白棋还是东走西走到处放着子。英格西觉得陶羊子的棋走得飘飘忽忽。他虽占了五子要点,却依然无从用劲,像是手脚被缚住了。他是个会下棋的,细细一想,就明白陶羊子白棋的妙处了:虽然飘忽不定,但每一步都很实在。让五子棋,就像下象棋让了一个车和一个马,一开始的力量悬殊很大,重要的阵地都掌握在手。可是下着下着,那几个子的重要性便一点点地失去了。英格西意识到面前是一个从未遇见过的高手,不敢莽撞,一步步地走在了实处。
  陶羊子也觉得英格西的棋走得还是不错的,只是他过于小心了,反而让自己得到了方便,可以大展手脚。走到后来,矮胖的中年人在旁边嘀咕道:“呀呀,怎么黑棋快要不够了呢。”

  英格西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官子很快就收完了,数子下来,黑棋与白棋同样是一百八十子半。按规矩,让五子棋,执黑要贴还二子半。这么一算,英格西执黑棋输了两子半。
  英格西在钟园里虽然不是最强的棋手,也算是上一层的棋手,居然被让五子还输了。这一来,人们都相信这位陶羊子的棋力真的不在芮总府的棋士之下了。也有芮总府的棋士来过钟园,西南王曾让四子和一个与英格西差不多水平的棋手下,西南王大杀大斗,以吃了一条大龙为结果。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英格西放下了棋,诚心诚意地说:“高手在上,实在输得心服口服。”
  陶羊子与英格西复起盘来,一边复盘,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对于白棋看起来平常的一步,陶羊子说到了黑棋可能展开的种种招数,而白棋又会如何应对。英格西以为自己走得对的几处棋,陶羊子都在变化中指出毛病所在,并指出应该走的正招。高手下让子棋的时候,往往会下骗招引对手上当,陶羊子下的白棋却一处骗招都没有,有的复杂死活处,以英格西的水平是看不清的,但该补的地方,陶羊子还是补了。
  这么一步步复盘下来,不但是英格西,连矮胖的中年人也心服口服了,他们确实无法理解到那一步。
  英格西站起来说:“受教受教。”随后他捧出两块大洋来,递到陶羊子面前。陶羊子觉得有点突兀。虽然也明白通过棋上胜负,下手给上手送钱是常事,在苏城余园,他多次获得过,可那是赌资。然而现在,英格西似乎是给老师送束脩,带着尊重之意。胡桃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了。
  陶羊子看看时间不早,还要去戏院上班呢,他站起来准备走,旁边的棋手立刻让开路来。
  英格西突然说:“君子,陶。”
  陶羊子停下来说:“兄台请讲。”
  英格西说:“刚才听小兄弟说你去芮总府下过棋。我认识这位小兄弟,了解他的说话方式……并没当真。不过,与你这一盘棋下来,觉得你与芮总府棋士,在棋力上应该没什么差距,说输说赢,都浅了。可以说是一个层次的吧。是不是这样?”
  这个英格西很会说话。陶羊子不由想了一想:在芮总府他下了几盘棋,与袁青的一盘棋,无法分出高低来;虽然胜了与西南王的第一盘棋,但与西南王的第二盘棋,自己也说过如果当时顺着下,可能要输的。与其他棋士没下过,不好说。与方天勤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对弈了,不知他的棋力进展如何。而芮总的棋本来就不能算在棋士之中。
  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棋手吹自己的棋力,是最习惯的表现。棋场流行这么句话:老婆是人家的好,下棋是自己最强。陶羊子没有否认自己进芮总府下过棋,也不认为自己的棋比芮总府的棋士差。若在平时,钟园的棋手肯定不相信,会认为陶羊子吹嘘。但现在他们认同了英格西的说法。
  矮胖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在戏院里做事?”
  陶羊子说:“是。”
  听这么一问一答,有人便接话:“我也听说你就是那个戏院打杂的吧。”此人说完觉得有点冒昧。
  陶羊子又点头说:“是。”
  这下大家都信了。早就听芮总府里的人传说,有个戏院打杂的,棋下得好,传来传去,还曾传过多种版本,甚至说到他曾闭着眼睛杀败了芮总府棋士。
  陶羊子出了钟园。胡桃跟着他到街上,手里握着两块大洋说:“下下棋就能赚两块大洋,比我拽到十个有钱人算命得的还要多。羊子哥到底不一般。”
  两个人穿过五角场马路,到对面一家有名的清真馆子里吃了一顿。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1

二十二

  又一年的冬天过去了。这天上午,陶羊子买了一包任秋最爱吃的桃酥,去她家里。
  小院里静静的,一扇木门关着。
  任秋还没有起床。听到敲门声,她穿着内衣过来开门。天气虽然不那么冷了,但气温还有一点早春的寒意,随着陶羊子的进门,带进一股寒风,任秋不由缩了缩身子,小巧的身子很好看地颤抖了一下。见到是陶羊子,虽然有点意外,任秋还是有点高兴。
  微暖而轻甜的气息裹着了陶羊子,陶羊子突然有一种冲动,就想抱抱眼前的女性身躯。
  关上了门,往屋里面走。因为拉着窗帘,整个屋子暗蒙蒙的,溢着一团女孩的香气。这暗中的香气,陶羊子过去曾感受过,但没有像现在这么浓。桌上搁着一盆水仙,正开得盛。陶羊子嗅了一下,清香入鼻,他喜欢这味道。
  一股混沌的热力从陶羊子下腹部涌起,他吸一口气,在心胸间压着这股力,沉与浮的丹田之气,如黑白之色在旋转,使他觉得自己的内在在摇晃。
  年轻的陶羊子有着对女人的渴望,有着对一个安静的家的渴望。这段日子,他想到了要成一个家。那日,英格西带钟园老板到戏院来找他,提议他到钟园去下棋,钟园每月会给他酬金。
  钟园的生意虽不只是棋室一项,但以棋室得名。钟园老板希望陶羊子能给棋室带来人气和名望。
  英格西拉着他的手说:“戏院那点工资太少了。你还是到钟园来吧。”
  陶羊子应了,但他没有辞去戏院的事,只是每天去钟园走走,与人下一、两盘棋,下完后,给对手复一复盘,谈一下棋的变化。对他来说,有棋下,是件快活事,再说,他还有酬金拿,比戏院的工资要多多了。
  与陶羊子对局的棋手,从他复盘讲棋中学了不少,会另给他一点钱。但陶羊子谢绝了,他明说钟园老板是给了他钱的。对局的棋手依然想意思意思,便请他吃饭或者送点东西给他。这让陶羊子添了一点男人的自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家了。
  “你真的赚钱了?”任秋说。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新工作。
  任秋嘟着嘴说:“还是下棋啊?”
  陶羊子说:“我喜欢下棋。”
  任秋说:“那还不如在芮总府当棋士。天勤一个月拿好多大洋。……我还是不喜欢你们下棋。你们男人就喜欢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每天对着一个棋盘几颗黑白棋子,多无聊。烦不烦啊?天勤和你还不同,他总在大场合出出进进。”
  陶羊子和任秋在一起,听着她咕哝的话,感受着她窸窣的声息。陶羊子从前的生活,或是客居或是孤独,只有在她这里,才有随便而温馨的家庭感觉。她有时会给他倒一杯豆浆,或者给他吃一点她藏着的小点心。
  她走近身来把他衣领翻正的时候,陶羊子忍不住,就把任秋抱住了,一团温暖柔软的女性肉体感觉,胀满了他的整个身子与内心。
  她带着一点笑声,像憋在嗓子里的笑。
  抱了一会,陶羊子放下手后,任秋说:“你还没有碰过女人吧。”
  陶羊子想到了女老板和钓鱼街的尤姐,似乎她们都不能算。那么怎么样才能算呢?
  任秋见他没回答,皱起眉头来说:“看来你是碰过的。是不是还与女人有过关系?”
  陶羊子赶忙说:“不不不……当然没有。我主动抱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任秋说:“那么就是说有女人主动抱过你?”
  陶羊子不再否认。
  任秋笑说:“看不出来,你还很有艳福的。……居然会有女人对你这个老实头……我以为你大概只会对我这样……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陶羊子脸有点红了,摇头说:“没什么的。偶尔一下嘛。”
  任秋说:“女人只会偶尔主动一下,你还以为她们会对你……”她不再说下去,笑得咯咯咯咯的。
  陶羊子很想再伸手把她完全地抱住,整个地贴紧着她。他的心里有着欲望的冲动,需要他使劲压抑着。他已经抱过任秋,他觉得对任秋有了一种责任。
  陶羊子突然想到了方天勤,不知天勤抱过她没有?天勤还会进一步吧?陶羊子看到方天勤与钓鱼街的女人出进过。他不可能是童男子了。陶羊子对童男子是很看重的,他的第一次应该给他喜爱的女人,应该给他的妻子。这样一辈子与她生活在一起,才没有欠着什么的感觉。
  小时候他们在水塘边,她穿着薄薄的短衫,她的肌肤带着暗色的白,他们抱在一起。亮色中的梅若云永远只在远处浮着,陶羊子不愿把她当做自己肉体欲望中的对象,在意念中他也不愿亵渎了她。


  在陶羊子的意象中,梅若云是白色的,任秋是黑色的。其实现实中任秋的肤色还属白晳的。可是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在暗色中接近着意象中的自己,“他”与“她”在幻想的天地中,展示着肉欲的形象变化,“她”不具污染,而“他”也没有内疚。
  陶羊子鼓着勇气说:“天勤,他……来过吗?”
  任秋抬起眼来,看着他,也许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天勤。她有时候提起方天勤,陶羊子总是避开的。
  陶羊子说:“他是有别的女人的。”
  他终于这样说。在这个人面前说另一个人的不是,他需要克服一些心理的负担,但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他心理上的底线。他不希望任秋跟着方天勤。
  任秋的脸阴了。陶羊子等着她的反应,不知她会气恼还是指责。任秋低下头去,陶羊子没想她会是这个样子,他不希望她是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
  任秋说:“我知道……”
  陶羊子喘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不会认为他搬弄是非了。她大概会觉得他是在嫉妒。其实他确实是嫉妒,他见天勤与她在一起就有这感觉。
  任秋突然抬起头来说:“你提他这个做什么?他对我很好。他也说他对我好。总要比你多长时间来看我一次好。他带我出进好多大场合,带我去看很多我没看过的……跳舞场也带我去过。”
  陶羊子突然有点儿泄气,却又有点儿冒火,说:“去那种地方好吗?有钱的人钱比他多得多呢,那些有钱人都是有几个女人的。你喜欢那个样子吗?”
  任秋说:“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女人就该哪里也不去,就该在家里等着吗?”
  说着她的身子一扭,不理陶羊子了。
  陶羊子一时间很想杀败天勤。方天勤对他来说,总像是在暗色的意象中,活跃着的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影。

  过了新年,陶羊子在钟园下了一盘让三子棋,他觉得自己的棋在退化,缺了激情。以前他对下棋有着一种迷恋,到棋紧的时候,他会生出颤抖般的快感。有一段时间,那种快感如魔般地颤抖在心里,特别是执黑棋搏杀时,会使这种快感加剧。
  钟园里好棋手少,与他们对局,总没有吃紧感。棋手希望的便是遇上强劲对手。
  陶羊子提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去任秋家,他渴望着家的温馨,正走到任秋家前面的一条巷子,从后面赶来一个人,大声地喊他。陶羊子回身看,是胡桃,他跑得气喘吁吁的。
  “芮总府的人来找你。”
  陶羊子问:“在哪里?”
  胡桃说:“在钟园。”
  陶羊子说:“是吗?我刚从那里出来。”
  胡桃说:“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
  陶羊子转身跟着胡桃走。到了钟园。走到厅堂一看,正中坐着的是芮总府的马弁。
  马弁见到陶羊子,起身说:“你还真难找。走吧。”
  陶羊子说:“去芮总府吗?是不是让我去下棋?”
  “走吧,自然有事找你。”
  马弁却没有带陶羊子到芮总府,他们转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街面宽宽,两边商铺门前悬着纸灯笼,住户门上贴着对联,还残留着年节上的气氛。
  进了一个院落。这座街边楼外面古旧,里面却显亮堂。马弁带他上了木楼,楼道宽敞,楼板旧了,踩上去有点吱嘎声。推开一间门,却见俞参谋与一个女人在里面,俞参谋看着壁上的一幅挂画。身边站着的女人,有着一点梅若云的气质,一件开襟领的夹衫,似从旗袍变化成的,脸上略有化妆之色,明艳但不俗气。
  俞参谋转身,见了陶羊子,点了点头,便握着女人的手坐下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看院的花红。要是你早几年到南城,凭你在戏院做事,就会知道她的名头。是个有名的花旦呢。”又对女人说:“这位陶羊子是了。”
  花红看来已听说过陶羊子,点点头。
  俞参谋又笑了说:“你们以后会常见的。她在这里做事。这里就是围棋研究会,棋士们常到这里来聚聚,活动活动,就像是西方人的沙龙。说好听一点也就是芮总府的棋士院。”
  俞参谋摆摆手,让陶羊子也坐下来。花红给他们每人端了一杯茶,自去了。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一直很忙。外事刚平,内事又烦神。中国自古多内乱,武事怕还会有些年头。到内外全安定了,才有文化发展的时候。……芮总是做武总,在其位谋其政,但他心里存的却是文事。围棋研究会,便是按他的意思办的。外面都说是芮总府棋士,芮总也愿意这么称。棋士走出去也有面子,是不是?”
    俞参谋说了一会儿芮总,这才说到正题:芮总今天下棋时,想起了陶羊子,这就派他来找陶羊子,让陶羊子进围棋研究会当棋士。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懵,以前曾想着要成棋士,但久久没了下文。现在他根本没有再想成棋士,却告诉他,他就是棋士了。
  俞参谋说:“按说你早该进研究会的。我觉得你虽做的是杂工,更多的却显着文士气,到底是读书过来的。……只是心性不能太重。人生于世,要有性,但不能过于顺着性。谁都想顺着自己的性,你只顾顺你的性,别人也顺着别人的性,于是就有了冲突。人世的大小不和,都是如此,国事也是如此。当然,人,位高了,顺着性做事可以多了,位高权重嘛。但还是要照顾到低位人的性,这也是我常劝芮总的。”
  俞参谋的一番话,似乎有点没头没脑,陶羊子却听的明白。他想着,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和天勤一样了。他想到任秋也会高兴,会答应和他成一个家。
  俞参谋接着说:“按你的棋力,进芮总府当棋士是对的。既然成了芮总府的人,就不要再去做戏院杂事了。当然,在钟园里走动走动,下指导棋,身价还算高一些。总之,芮总是个要面子的人。说起来芮总府的人,做那些低层事,于芮总的面子不好看。你要去戏院,就定一张票,让戏院送来也只须一句话。”
  陶羊子本想回说,自己已喜欢在戏院里做事听戏,只是想到刚才俞参谋谈心性一说,让他有所悟,觉得不该气盛顺性,也就点头应了。
  俞参谋说一声:“常来研究会走走。”便走了。
  这时,花红从旁边房间出来,她告诉还有点愣愣的陶羊子,他已是研究会的棋士,棋士的活动在这里,棋士的酬金都在月头上拿,也就是三天以后。陶羊子觉得还是有点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成了芮总府的棋士。原以为会有什么比较郑重的仪式,起码由芮总来宣布的,可他连芮总的面也没有见着。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2

二十三

  陶羊子在芮总府的账房里领了第一笔酬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袁青。这孩子站在房门口,明显是等他。这孩子与他的关系不同于其他棋士。其他棋士看到陶羊子,都只是点点头。他们知道他也是棋士了,这一点头招呼,含一点同道人的味道。
  袁青问陶羊子:“你拿了多少?”
  陶羊子摊开手中的二十块大洋,大洋被他的手握得暖暖的。他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拿到这么多的钱。
  袁青说:“你和我一样,是三等。”
  陶羊子这才想起芮总府的棋士有等级。自己刚来,拿三等就不错了,这些钱比他过去一年卖报赚的还要多呢。不过三等二等一等,都是芮总定的,看来并非按时间定等级,袁青年纪虽小,来的时间却不少了。那么又是按什么定的呢?
  袁青拉着陶羊子说:“走走走,我们下一盘去。”
  袁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总想要和你对一盘。和你下棋有劲。这里的人都不和我下,可能认为我是三等,与我下输了丢脸?……我看他们不比你下得好。我就认为你下得好。”
  走到院门口,见几个棋士在那里站着。
  北平来的棋手朱明笑说:“这下袁青小霸王找到对手了。”
  陶羊子移眼看去,发现西南王不在,不知道西南王去哪里了,他喜欢这个杀棋强的棋手,很想再和他杀一盘的。
  袁青忍不住说:“在这里站着,还不如去下一盘。”又直嚷着走走走。
  就听有人说:“往哪里走?一拿到钱就要走了?”说了,跟着一串笑声。大家知道是俞参谋。
  俞参谋招招手,大家进了厅堂。俞参谋一本正经地居中坐了,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参谋开口说:“上一次日本人松三来下过棋,这次托人传信,将有两位日本职业棋手来中国下棋,从东北开始一直南下,最后一站到南城。”
  俞参谋顿了顿,接着说:“我看了一下日本方面的报纸,已有这消息,说是来下棋,报纸渲染,要以棋文化横扫中国。他们最终的目标,便是芮总府的棋士。上一次松三来下棋,棋力就不弱,可他还只是个业余棋手,日本的职业棋手,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俞参谋拍拍椅子扶手说:“与诸位知会一下。大家可以多训练训练。你们知道芮总恨的便是日本人,战场上日本人军火厉害,中国强不过它。围棋是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却也出现日本人称王称霸的局面。芮总没脸,大家都没脸。”
  大家听懂了俞参谋话里的意思:国人互相下棋,输赢是小事。与日本人下棋,输了便不是一般的丢脸,胜了也不是一般的风光。
  谈完了,众人出芮总府去了。陶羊子走到大门口,突然站停,对袁青说:“我还有事。”
  袁青说:“有什么事比下棋更急的?”
  陶羊子想到了秦时月。他当这个棋士几天了,也没去看过秦时月,上次说过要谢他的。他也想到了任秋。他一直没确信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现在领到了酬金,不信也信了。他该告诉他们一下。
  陶羊子说:“真的有事。”他本来也是嗜棋如命,有袁青这样的对手,真是求之不得。只是想到与袁青下一盘棋,没有一天时间下不完。人情之事须为先。
  “你是不是进了芮总府,也不想与我下棋了?”
  陶羊子说:“你看吧,我有事在心里,自然不能静心与你下,你胜了也算不了什么,这样的棋下了也没意思啊。 这样吧,我欠着你一盘棋,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下一盘。下二盘下三盘都行。”
  袁青看了陶羊子一会,认准他不是虚话,便约定了: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他们好好地下一个三番棋。

  陶羊子拿了钱,确定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在他的心里分量很重,他很想对秦时月表示感谢。
  秦时月一看到陶羊子,就笑着说,:“你终于成了芮总府的棋士。我已知道了。”
  陶羊子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才拿到第一次的酬金,想请你吃一顿饭。”
  秦时月说:“好好。这顿饭我吃。……其实,你应该了解我,只要你来看看我,告诉我这件事,让我为你高兴便好了。”
  陶羊子说:“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秦时月看着陶羊子说:“我听说此事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你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我真佩服你,你真有耐性。你的棋也表现了非凡的耐性。你的棋有诸多长处,可能别人也是有的,也许会超过你。只是这份耐性,我还没见哪位棋手超过你。”
  陶羊子慢吞吞地说:“我是个慢性子吧。”
  秦时月笑起来说:“有的事情可以慢,但有的不能慢。一慢就错过了,一失永失啊。”
  秦时月对陶羊子说:“请客还是别请一个人,第一时间也应该给你的其他朋友,就请几个你愿意请的人一起吃饭吧。”
  陶羊子出了秦府,想着要请的朋友,立刻就想到了梅若云。这一刻,梅若云的形象一下子冒出了头,是那样的清晰。他就往梅家去。他曾多少次在颐园路上徘徊,但还是第一次寻找梅府。
  在这条僻静的小街上,坐落着一幢幢黄墙红瓦的小楼,每幢小楼都有一个较大的院落。梅府在两条街的交叉口上。陶羊子按响了门铃,门打开,是梅若云。她又长高了,显得清秀,也显得丰满,脸色白净,见了他,眼眸一抬晶晶亮亮。
  “是你,你怎么……会来了。来来来,进来进来。”
  梅若云把陶羊子领进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少。显目处是一堆书,还有一把琵琶。房间充满女孩气息却又那么简单清雅。陶羊子坐下来,端过梅若云给他倒的茶,便嗫嚅地说了来意:请她晚上吃饭,并转述了秦时月的话。
  梅若云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她没有说祝贺的话,默默地看着陶羊子,然后说:“是不是你没进芮总府,就不到我家来?”
  陶羊子想到梅若云以前几次邀请过他到家中来。他便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勇气来。”这一句话说出来,陶羊子并没觉着怎么,梅若云却停了口,没再说话,一时间,脸像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映红了。
  梅若云轻轻地说:“一定要有芮总府的头衔,才有勇气么?”
  陶羊子听着了,有些发怔。梅若云因为他的发怔,腾地脸如春色了。她本来是随心顺口说话,细想起来,好像认为他说“勇气”,便含着什么意思,而她的话也含着意思,是鼓励的意思。
  陶羊子从未见过梅若云如此情色,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想着要走,站起身来。梅若云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起身送他。梅若云送到院门口,陶羊子说了一句:“你回去吧,晚上见。”梅若云就回头了。
  陶羊子的感觉这才仿佛活动起来,只觉刚才所见的小院如仙居一般清静安适,丝毫不染尘色。

  胡桃一看到陶羊子,就说:“几天没见,你的脸上放着红光,显有大好事,是不是带色的?”
  陶羊子不想瞒他:“我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了。”
  “请客请客。”胡桃大叫着。
  陶羊子把他也带到了鸿居楼。胡桃是他来南城第一个熟悉的人。戏院的工作也是胡桃介绍的。他一直把胡桃当做朋友。
  鸿居楼做洋派生意,是烩成一锅的外国口味。秦时月预定的是一个日式包间,名为富士居。陶羊子与胡桃进去时,见梅若云已经坐在里面的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黄底夹花的中式绸装,盘膝而坐。
  胡桃一进去,开口就叫:“梅姐。”口甜得像抹了糖,并朝陶羊子挤着眼,调皮地说:“羊子哥请客,只是为着梅姐吧。”又说:“羊子哥见了梅姐,就不再正眼看我了。”嘴上这么说,看到矮桌上放着的四碟开胃的小菜,就用手拈着来吃。
  梅若云红着脸,只顾朝胡桃笑。胡桃这样的甜嘴,让气氛变得活泼泼的,她自然觉得有趣。
  胡桃刚坐下,就跳起来说:“谁定的这么个地方,连坐的椅子都没有,盘腿像做和尚一样。”
  正说着,外面小姐把秦时月让了进来了。陶羊子让秦时月上坐。秦时月也不推辞,潇洒地扬一扬手,对梅若云打了一个招呼,看了一眼胡桃,在上座坐了。胡桃还是第一次见秦时月,听陶羊子说他学问很大,也就收着了嘴,没有开口给他看相算命。
  秦时月让陶羊子点菜。陶羊子哪会看菜单,请秦时月点。秦时月也就接过菜单,点了几个菜,一边点一边报给梅若云,询问她的意见。梅若云看来对这些菜名有所了解,只是点头。秦时月又问陶羊子的意见,陶羊子说:“我是不懂这些洋菜的。”
  秦时月便随便地问了一下胡桃:“这位小兄弟想吃一点什么菜?”
  胡桃老实不客气地把菜单拿了过来,看了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指着上面的两个菜,说:“我添这两个吧。”秦时月一笑,小姐就去端菜了。
  胡桃盘腿坐一会,又在矮桌边站一会,一边吃一边说:“吃是不怎么,就是颜色好看。”接着端上来的是他点的冰淇淋。时值初春,胡桃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冷了点。”梅若云吃不了冷的,把她的那一份给了胡桃。
  胡桃点的第二个菜是放芥末的生鱼片。陶羊子和梅若云都吃不来。胡桃吃一口就叫:“把什么东西端上来了!纯粹辣人眼睛的。”又说:“这算是什么东西嘛,外国人就喜欢怪东西。”因为是他点的,他只得强吃着,吃了两块,眼泪就出来了,鼻涕也跟着出来。陶羊子与梅若云都看着他笑。

  陶羊子并不急于回到那单身的家。他独自在南城夜晚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眼前的坡路旁有一片冬青和雪松,陶羊子感觉气息清新。南城城中有水有山有林,自古就是帝王争夺的风水宝地。来南城也有几年了,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夜晚的南城是这么美。
  沿着长街往前走,几乎穿过了半座城,眼见两边灯火稀了,陶羊子拐进巷子,走到了任秋住的小院。他心情愉快地走进院里。秦时月让他邀朋友共进晚宴,他没有想到任秋,在他的感觉中,任秋不是他的朋友,应该算是他的亲人,她的所在让他觉得温馨,虽然有时也觉着烦恼,不管温馨还是烦恼,总有一种家的感觉。这一刻他就想与她在一起。

  陶羊子很想对任秋说的就是,我也是芮总府的棋士了。他内心里也有着常人的虚荣感觉,对其他人,他没表现出来,只有对任秋,他可以坦诚地显露,可以把一切对她诉说。
  陶羊子一眼看到坐在屋中的任秋,她的眼光对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用细看,陶羊子也清楚,是天勤。两个人都移过眼光看陶羊子。这一刻,陶羊子本来那回家的感觉,好像变成了突然闯进了人家的家。
  方天勤说:“你也来了?”
  方天勤的口音中的“你”有着特殊意味,特别地显着乡下口音。
  任秋也跟着说:“是啊,这么晚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他本来是来告诉任秋他进芮总府的事,想让任秋会为他高兴。但现在看来,天勤已经告诉了她。他来晚了。就像下棋一样,他酝酿了好久的一步棋,对手抢先落了子。
  任秋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踢给了他,她自己坐到了床边。陶羊子坐下来。三个原来从一个乡镇出来的年轻男女,就这么坐着,互相看着。
  见陶羊子没有说话,方天勤说:“都传你今天请客,与朋友一起庆祝你进芮总府。听说你请了好多个人……我嘛,与你算是棋友。任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总该把我们请上吧。”
  陶羊子想说:这不是来了嘛,是想单请她一下。
  可他没说出来。旁边任秋便说:“是啊,请别人也不请我。听说是洋餐,我还没有吃过。”
  任秋总是跟着方天勤的话说。陶羊子越发觉得自己在天勤面前是完败了。于是说了一句:“天勤,我们真的好久没有下棋了。什么时候好好对上一盘。”
  陶羊子话语中带着了一点挑战的口吻。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方天勤说:“你刚进芮总府,就想着要斩我了?”
  任秋扭过脸去。陶羊子见识多了,心里也明白任秋很不想听他们一见面就谈棋,可今天天勤每句话都挤兑着他,让他忍不住脱口而说。
  任秋说:“你们俩都在芮总府下棋,在那里还没下够,谈棋也没谈够啊。”
  天勤朝任秋笑笑,那意思是他先说到棋的,不是我说的。陶羊子觉得在任秋面前,自己对天勤就更没说话的胜机了。再说什么都似乎不对,自己总不如天勤表现出来的那点与任秋的默契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2

二十四

    陶羊子穿着一身新长衫从巷子里走出来,女老板与巷里的人都朝他看,他有一点别扭。走出巷子,没有了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才放松开来。在那些熟人眼里,陶羊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改变他形象的还有他的头发,他去理发店理了一次发,是那种门口有红白蓝转花筒灯的专门理发店。这两项花费相当于他在戏院时半年以上的工资,他并没在意。他现在有钱了,他用不了那些钱。
    陶羊子想到,也许该给自己换一个地方住了。买新衣服和理发,都是任秋陪着他去的。任秋一边拉正着他试穿的衣衫,一边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狗窝一样,巷里巷外,到处冒着阴沟里的污气。不讲究地方穷不穷,还是要看脏不脏……天勤就不像你,他现在要干净得很。”
    陶羊子不想听到她说天勤,不由得发了一点小脾气:“你以前也见过我,哪儿脏啦?”
    任秋赔笑地说:“好好好,知道你为什么发狠,我不说他。”
    陶羊子觉得任秋离天勤过于近了一点。但陶羊子还是相信自己与任秋的距离应该更近,不必怯天勤的。
    到底是换了衣服,变了形象,走在路上,再不见漂亮小姐嫌弃的眼光了。陶羊子有心思也有情绪去看路上的女人,他发现漂亮的女人大都是有钱的,穿得时髦鲜亮。也许漂亮女人天生便是福相,也许女人一旦漂亮自有生财之道。
    陶羊子还去了一次舞厅。那日娱乐界的一位老板走访围棋研究会,给每人发了一张舞厅的票,票上注明:可以带女伴。陶羊子约了梅若云一起去。陶羊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梅若云却没有在意他的头发与衣服,她的眼光移来,便停在他的脸上。她生在有钱人家庭,看惯的便是好看的装束吧。
    在舞厅没见着方天勤。让陶羊子心里放松,第一首曲子,他就学着别人,邀梅若云下舞池。他还是头一次公开地握了她的手,并接触到她的身子。梅若云整个身子靠近着陶羊子,她轻声对他说:你手摆的位置不对。陶羊子看了一下,旁人的手都在女方腰上,而他的手已经快按到梅若云的臀部上了。好在梅若云只是红脸说了这么一句,并无埋怨的意思。陶羊子脸有点发热,赶紧把心思放在了舞步上。梅若云很会跳交际舞,用手轻柔地给陶羊子舞步的暗示,陶羊子毕竟是懂些乐理的,又在戏院里呆过那么多日子,听乐移步,很快就不踩梅若云的脚了。意念从步子上跳出来,便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优雅的旋律,感受着梅若云。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让他着迷,他整个地恍恍惚惚的,宛如在过去曾有过的梦中。就是梦中,他也不敢靠得这么近。
    一连几天他静下来就想着这次跳舞,想着梅若云给他的感觉。他越去回忆,便越有虚无感与恍惚感。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好些天,陶羊子都出进在大场合,一连串的恍恍惚惚。有时候去钟园下一盘棋,心不在棋上,下得很松,回房间也不再复盘。
    下棋是不断地选择,选择棋的落点,选择棋的大小,选择棋的轻重缓急,选择棋的争夺与舍弃,而这种选择是用心的结果。一旦用心不专,棋便成了一种习惯落子,随手棋多了,棋的好坏都失去了意义。陶羊子的心思游移了,在下棋的时候,便突然会想起新遇的一位上层人士的言辞与神态,想到这言辞与神态的后面含着什么。
    这一天陶羊子被袁青拉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下了一盘棋。与陶羊子下棋,袁青很兴奋,就像对着一桌丰盛的大餐。他在一个围棋世家出生,传说他刚会爬时就喜欢抓棋,刚会识数时就喜欢下棋,就知道在盘上吃子。父亲是地方上的棋王,然而,袁青在十岁时就战胜了父亲。他的哥哥也喜欢下棋,后来哥哥不再下棋了。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缠着哥哥下棋,时间久了,哥哥因为被他拉着下棋下烦了;也许是被他吃棋吃多输怕了。
    袁青下棋时是十分认真的,眼直盯着棋盘。下到中盘,陶羊子发现自己的棋空不够了。他不想再作顽抗,投子认输了。这是他来南城第一次输棋,输得不明不白的。似乎袁青要强他好多。
    还有时间,陶羊子等着这个喜欢下棋的孩子拉他再下一盘。袁青却说:“你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胜你也没意思。我以为快要和日本人对局,先练练棋,你会下劲的。……可完全不对,你看这边的一子,按一般应手你也不会这么走,这盘棋和上次我们下的那盘棋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如我和那一位女对手的棋下得有劲呢。”
    小家伙训起人来,连评带批,陶羊子一句可回的话都没有,他确实心中想到了其他的事。原来一到下棋他便全神贯注,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在棋盘外消失了。棋上咬着的劲,不是一般看棋的人能感受到的,也不是事后的评判可以替代的。下棋,便是进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白世界,下出绝妙好棋或者下出昏招臭棋,都是这个世界中发生的顺理成章的事,是棋世界中思维行动的幸运与错失,与脱出黑白棋世界来思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袁青说:“不和你下了,不和你下了,到你哪一天有精神的时候再下来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让你先到先二了。”
    陶羊子感觉自己满面通红。现在他能在脸上不生出明显的色彩来,但他心里的脸是完全红透了。
    收了棋,走出楼来,陶羊子看到沿街的内城河,岸边随风摇曳的长长柳条已现新绿,绿得那么嫩,绿得那么鲜。街对面院墙里,四株高大树木那尚未长叶的光光枝干上,白色与粉色的玉兰花却争先绽放,显得那么春意盎然。陶羊子以往下棋结束后,一切外景看在眼里,但心中千回百转的仍是棋的黑白世界。
    陶羊子意识到自己本来也是有心思的,特别在女人方面,有走神的时候。如今他时常出入大场合,随眼界加高,思想也乱了。这就是他与袁青的差距。袁青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到想女人的光景,相连的是他对人生荣辱的感觉也朦胧。
    陶羊子在社交活动中结识了许多人。有不少文人雅士喜欢下棋,说要请教,陶羊子就与他们约在了钟园。钟园棋室人气渐旺,声名也大起来。
    陶羊子现在有钱了。他每月从芮总府拿到酬金,另外在钟园也有酬金,再加时不时有棋友的请客送礼。可钱多了,似乎还是余不下来,他花销也多了。他不可能再去吃简餐了。胡桃带着他,几乎吃遍了南城餐馆。以前再远的路,他都是走着去的。现在一段近路都叫黄包车送去。有客请他,他也回请。进戏院看戏,他便在秦时月包厢旁边开一个包厢,两人可以伸头交谈两句。在包厢坐着,少不了要给杂工小费,他不好意思单给服务生,凡来身边走动的杂工,他都会给,那些都是先前和他一起谋事的人。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南院,租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出进都有人伺候。小巷里女老板的房间,他也不回,那里的一点租金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很少去。有时去了,便带上一些东西给女老板。女老板现在一见他便迎着,十分亲热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陶羊子独自站在房间的窗前,听着风微微地吹过墙上没有贴平的报纸声息,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他想了许多。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是静的。他的心本来是粗糙的,现在变细了。因细而多出了烦恼。就像他的肠胃,大概是吃惯了粗食,而现在多吃了好东西,就时不时地会不舒服,生出腹泻来。
    任秋过生日,陶羊子带了礼物去,他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价格虽贵,他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这代表他的一片心。他到的时候,发现天勤已经在那儿,任秋手里正拿着方天勤送的一只西洋八音盒。只要打开盒盖,便响起生日快乐的曲子,还有两个特别漂亮的西洋少男少女,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前移靠拢相拥一下又旋转开去。任秋对着这个八音盒,笑靥如花。
    任秋接过陶羊子的礼物,看了看,说声谢谢,就放到了窗台上。她转身看着两个男人说:“真高兴你们来为我过生日,我准备了一桌菜……”
    方天勤说:“寿星不用忙的,出去吃就是,挑你最喜欢的饭店。”
    陶羊子跟着说:“是啊……”
    任秋说:“要我一个人,哪儿吃都行,也想不到什么生日不生日。你们来陪我过生日,我很高兴。何苦花那些钱……还是在家里好。可你们要答应我,今天别对我说什么棋不棋的。”
    他们三人围着桌子一起吃了一顿,在陶羊子记忆中,他们仨从没一起吃过饭。任秋显得很高兴,但陶羊子感觉她的高兴多少有点做给他们看的,她并不习惯同时与两个男人交往。陶羊子还敏感到,任秋更照顾到天勤,给天勤的笑脸更多一些。
    陶羊子清楚她与天勤的感情,但他不想让开,他想得到她,与她成一个家。但天勤毕竟在芮总府时间长了,等级也许比他要高,酬金要比他拿得多,比他更有优势。任秋虽然对他很好,不时露着亲昵,可他总能在她的言行中感觉到天勤的气息。
    对任秋,陶羊子本来是没有这些外在比较的,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家庭教养不比别的有钱人家低,儿时他们就不存在距离,更有一层师父的关系,他与她要比别人亲近。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而外在条件也影响着人的内心。徘徊在社会阶层中的陶羊子渐悟到,人的社会身份千差万别,在他的感觉中,天勤哪方面都比他强。
    可是,对任秋他绝不放手。他清楚在女人场上,天勤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中国乡村的落后观念:玩女人占便宜毫无负担。天勤似乎还故意显露着,借以炫耀来证明他的社会价值。
    可是对着任秋,陶羊子不好明说什么。她曾说她是知道天勤的,但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要多说,便有“小人搬弄是非”的心理负担,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所不容的。
    从任秋家里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梅若云。他便去了颐园路。是梅若云出来开的门。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院子里的花都谢了,茎叶发枯,院角一片斜倒的残花,显着衰败的气息。又是一个秋天了,日子过得真快。陶羊子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
    梅若云没有像过去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她微微垂着头。松黑的花圃泥土上,有一小片花瓣,不知是从哪里吹落来的,它还是那么鲜嫩,橘黄的色彩依然清新。他与她说话,她抬头朝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着一点迷蒙。这是陶羊子先前没有见过的。以往她的眼睛总是明澈如水,微笑时,眼光中有如水波漾动的涟漪,蕴含着无限的神气。而眼下梅若云的眼神却略显茫然。
    他注意到她的额角眼下有些浅浅的阴影,不如想象中那么白皙光润。是不是在大场合里见多了漂亮女人才心生异感?他再看看,感觉她还是唯一的,无可比的。
    陶羊子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梅若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陶羊子说:“你有不顺心的事吗?”
    梅若云说:“父亲的生意不怎么好。”
    陶羊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有赚的当然有赔的。赚和赔都是正常的,赔掉了再赚就是。梅若云父亲的生意经营,近年转向了法国。陶羊子听梅若云说过,家里想让她去法国留学,她不想去。陶羊子向她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感觉,对她诉说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多少是迷失了,他很希望得到她像往常那样的抚慰,熨平他紊乱的心绪。他问她,是不是这种烦恼,对有钱人来说都一样,不用在意。
    梅若云抬起头来,“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似的。
    陶羊子说:“我真的愿意还像过去在戏院里那样,单纯地做事,单纯地下棋。”
    梅若云微微地摇摇头说:“既然走出来了,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陶羊子想起来,他到芮总府当棋士,只有梅若云没有向他表示祝贺,是不是她清楚他会遇上烦恼的?想当时她也是高兴的。现在陶羊子发现,女人是个谜,确实是很难弄清楚的。
    从梅若云家出来,陶羊子心里添了一点烦恼。过去他不管有多少心事,只要一见着她,心里便像无数棋子如鸟儿一般飞移了,留下了一块空空透明的棋枰。离开她身边时,依然会带着这种明快的感觉。但这一次见面,却让他原来填满的心里,又加了一重堵。是不是进了上层社会,他整个儿像被吹胀的气球,摇晃地飘浮起来,接触面大了,而他内在的层面显得薄了,似乎一刺即破。

    这天陶羊子去芮总府领酬金,听说一个叫宫藤、一个叫秋明的日本职业棋手早已进中国东北,从北向南,沿途与当地的棋手对弈,一路下来,势如破竹,只有在北平让先输过一盘,听说还是漏算了。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大有杀遍中国棋界的意味,就快要杀到南城了。
    芮总本来有令,芮总府棋士一定要杀败日本棋手。现在芮总变了要求:只要有胜局,不能让芮总府全部输棋。六位棋手都清楚:如果全军覆没,他们也没有脸面再在芮总府里待下去了。
    陶羊子躲到女老板的后楼上来。他摆了几盘棋谱,感觉有点生疏。不像过去那样咬得紧了。他让自己的思维空下来,排除所有的杂念。他回想到他与松三的一盘棋,这是他与日本棋手下的第一局棋。细细想来,松三的棋不是每步都那么完美,但整个行棋的调子与中国棋手是不同的。他只与这一个日本棋手下过,并且只对过一盘棋。那么其他的日本棋手又会是怎样的下法?棋力到一定层次,搏杀与计算都不成问题,对大局的把握与行棋的调子,尤其是知己知彼,显得更为重要。中国棋手之间,局部的变化与定型,基本是摸透的,对常型的处理,也有迹可寻。日本高段棋手肯定有不同处,所以能一路杀败众多中国棋手,并且还都是让子棋。
    前几日,钟园来了一位东北的年轻人,号称东北虎。听说东北虎经常与当地日本军官中的棋手下棋,并且在东北棋界有了名气。他颇有信心来到南城,就想找芮总府棋士一决高下。但芮总府的棋手,没人肯与他对局。棋士们见多了这种各地来的想一下子扬名立万的棋手,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棋力。于是,东北虎便从几处棋摊杀起,声称要杀遍南城所有的高手。这就杀到了钟园,把钟园几位下得好的棋手都杀败了。
    胡桃只有来找陶羊子,说你再不出面,老家就被人家抄了。
    陶羊子来到钟园。对方的放言已惊动钟园下棋的棋手们,都想着要陶羊子教训教训他,听到消息能来的都来了,围了一圈一圈。
    陶羊子本来也没当他一回事。开局的时候,径熟手滑,似乎入了对手的一个套子,空上就有了一些亏损。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吃的亏。这个定式他是研究过的。盘上的得失,只有对局者清楚,一般人看不出来。钟园里的棋手还认为是陶羊子一贯的走法。东北虎多了一点实空,信心大增,一步一步走得坚实。陶羊子觉得这位东北虎一步紧逼一步,自己所有的招数都被他破了。陶羊子很想在中盘,就采用先手官子来扳回棋空。但东北虎似乎官子上也颇有研究,一连几步都没赚到他的便宜。慢慢地连钟园里的其他几位好棋手也看出来,陶羊子的盘面不容乐观了。
    陶羊子静下心来,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先前他的用时一直比东北虎少。东北虎此时轻松起来,面有得色。想他从外地来,斩了芮总府的棋士,多有面子。接着他再横扫南城,也许能成中国第一棋手。
    陶羊子只有放胜负手了。他把棋打进了东北虎的空中,走成了一个虎步,东北虎打了一手,陶羊子就势做了一个劫。西南王那一次与他走得最紧张的半局时用过此招数,是中国围棋传统中最强的搏杀招数,一下子把盘面弄乱了。这时就看棋手的棋力与算路了。陶羊子并不特别擅长这个,但过去他研究过,走黑棋时也用过。现在他执白用了这个手筋,白棋做的劫使东北虎紧张了,他怕打入的白棋整个地活起来,于是花了最大力量去打这个劫,想一举歼灭进入的白劫。一个劫打来打去,劫材满盘找来,黑棋好不容易打胜了劫,封住了出口。但白棋两边多行了两步棋。在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地方吃了黑棋二个子,逼着黑棋包围打入进去的几个白子,紧气吃棋。
    东北虎这才发现,虽然他多吃到几个白子,其实吃棋处本来就可以算作黑棋的空。但这一打劫作战,他亏空边角的两个子,同时白棋因吃两子形成了收官厚味。算下来,他亏空了不少。盘面上白棋的空已不比黑棋少了。
这时,连钟园的另几位棋力较好的棋手也算出来,白棋有贴子的优势。黑棋怎么也不够了。他们都露出了笑脸。再走几步,陶羊子更显出白棋的官子功夫来,黑棋连盘面也不够了。东北虎想使手段来争胜,陶羊子到底棋力强,更扩大了白棋的优势。东北虎只好投子了。
    东北虎指着那个因劫打成一团的地方,说:“这里亏了。”
    钟园的一位老棋手说:“弱棋怕打劫啊。”
    东北虎想说什么,但棋输了,气也就弱了。输棋者没什么可说嘴的。别人的话都好像是千正万确了。
    复盘时,陶羊子与东北虎聊着棋,指出他的棋受日本棋影响较大。东北虎承认他与一个叫天作的日本军官经常下棋。那个棋迷一有空就把他找去下棋。先是军官胜得多些,后来他们就势均力敌了。最后是东北虎多胜一点。毕竟军官不能一天到晚研究棋吧。
    现在陶羊子又把那局棋复盘出来,他发现东北虎与松三的棋路有相近的地方。一位日本的业余棋手,还有一位长期和日本业余棋手下棋的棋手,他们下出的棋,让他感受到日本棋不同一般的棋路,他想弄清那棋路,但一时很难弄清。毕竟日本的棋路并非只是一个招数一个定式,而是整个不同的行棋思路。让陶羊子更感围棋的天地无限空宽。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3

二十五

    这天晚上,秦时月找到小巷的后楼来,不由分说地把陶羊子拉下楼去。走出巷子,秦时月拿出手帕擦了一把脸。巷子里正好在掏阴沟,流溢着一股恶臭。
    秦时月说:“你正是两鼻不闻窗外气了。”
    秦时月去钟园找陶羊子。本来胡桃想带秦时月来找陶羊子的,秦时月却只是问他要了陶羊子的地址。秦时月想着要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现在一看,深感人真的不能贫穷。
    秦时月叹着:“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战事连连,罪事绵绵,民事茫茫,生事苍苍。当下中国是只有乱事没有经济发展的社会啊。”
    陶羊子听着秦时月感叹,不明白他为什么找来。秦时月带陶羊子来到一家日本馆子。门口穿着和服的女招待弯腰鞠躬,跪着给来客摆好鞋子。
    两人在雅间坐下来。陶羊子说,日本女人那么温柔顺从,可日本男人在世界上如此强横。
    秦时月说,日本女人的温柔和日本男人的武士道,都是日本的传统,日本人有一种精神,在于这个岛国资源太少,又有了明治维新的变化,久而久之,国力强了,扩张就成了自然。
    这时,听到房间外有人说日语。拉开门进来的是穿着西服满面笑容的松三。
    秦时月说,松三又从日本来做生意了。他没忘了上次与陶羊子下过一盘棋,很想和陶羊子见见面。
    这次是松三请客,他点了一些纯日本风味的菜,还要了一瓶日本酒。端起酒杯时,陶羊子说:“松三先生是不是还想下一盘?”
    松三摇着手说:“不不不,我最近为一些生意上的事烦着,棋要讲究静。我要下棋之前,是三天不谈生意的。”他说得风趣,也说得认真。
    陶羊子很想与松三再下一盘。他想弄清楚日本人的棋路和行棋风格。
    秦时月插嘴问:“你一定要找陶羊子来,不是为了下棋?”
    松三说:“陶羊子现在进了芮总府,下棋多了,我更不是他的对手了。我说了,我最近就是做生意。我做生意嘛,专做自己喜欢的生意。”见两个人奇怪的神情,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故弄虚玄似的说:“我找陶羊子,也是谈生意,也是谈棋。”
    陶羊子不明白,等着他说下去。松三说:“我想的是陶羊子以前总背在身上的那副棋。”
    松三做的是古董生意。他做古字画古瓷器的生意。做棋的生意,秦时月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松三说:“陶羊子的一副棋也算是古董。做生意嘛,主要在流通中赚钱,可这笔生意,我不是为了转手买卖,我是要自己收藏……自从见了这副棋,我一直忘记不了它。”松三举起筷,笑着说:“因为那天下棋用的是陶羊子的棋,宝物有护主的能力,我才会输了那半目的。”
    陶羊子听松三刚才说棋力不如自己,现在又说是棋的原因,觉得奇怪。不过见秦时月笑了,才知道他说的是幽默话。
    秦时月说:“既然是古董宝物,你准备出多少钱?”
    松三矗起一根食指。这次他没有摇,就矗在那里。
    秦时月说:“一百大洋?”
    松三的手指摇了起来:“不不不,是一千大洋。……现在用的法币常会贬值,我不想陶羊子吃亏,给足的是大洋。”
    一千大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数字。他现在进了芮总府,生活已今非昔比,但一个月也只有二十块大洋。要多少年才能拿到一千大洋?
    松三说:“你们不知道这副棋的价值,我知道。我也不想压低了,做生意的人都想压低价格。只是这次买卖是为我自己做的,我不想这个宝物到我手上认生,认为我不配当它的主人,没表现出它的价值。”说着他自己也笑了,明显又是幽默话。但看得出来,他很看重这副棋。
    秦时月与松三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却摇摇头。
    松三说:“你是不是嫌一千大洋还少?是啊,做生意不可能一嘴成的。我知道你不是生意人,是朋友,所以没有说虚价。不过你还是可以讲价的。”
    秦时月面色不动。他没想到陶羊子会要价。秦时月也见过这副棋,如果完整之时也许还更值钱些。只是现在已是残破的了,松三开这个价,分明加了喜爱的价码在内。再要提价就有点人品不值了。
    陶羊子说:“是,我们是朋友。”陶羊子也会说一点场面上的话了。他确实是喜欢这个日本朋友的,虽然只下过一盘棋,松三在棋内与棋外显现出来的,并没有那种生意人的味道。陶羊子见过的生意人,一眼看上去就感觉虚浮。
    陶羊子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副棋如果给朋友你,我不会要你那么多的钱。我想你比我还要喜欢它……只是因为它是一位前辈送给我的。虽然送给我就是我的了。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他还送给我,他所期许的,不会是让我送给别人了。还望你理解。”
    秦时月笑着摇摇头。他越发地喜欢陶羊子,只是觉得他的性格有点怪得可爱。他一副傻傻的样子,但下起棋来却是那么精细。不知是说他傻精傻精对,还是说他精傻精傻对。
    松三又矗起了一根手指,却是大拇指:“说得好。……不过日后你需要钱的时候,并且那位前辈有了话,我还是想它能成为我的。”
    话题一转,秦时月说到陶羊子最近在闭关,要不是去拉,还拉不出来。
    松三听到陶羊子是准备迎战宫藤与秋明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摇着说:“这两位棋手可不一般。……我在业余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在棋里浸泡了这么多年。可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都要让我先二呢……特别是宫藤,虽然与秋明在段位上一样,但宫藤的实力一直为日本棋界称道……我也关心这一路他们的战绩,听说能对子的基本没有,让先二的也只是一二个。”
    松三说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对自己棋力的夸赞。那意思便是他的棋力在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
    秦时月笑着问陶羊子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想战胜这两位日本棋手?”
    陶羊子说:“芮总说了,这关乎到中国的名声。”
    松三说:“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围棋是中国出的,只是现在确实不如日本,这又能抢出名声来么?”
    秦时月说:“其实围棋只是一种文化。输就输赢就赢。能把它作战争打么?”
    松三说:“中国一提,便是中日之战。其实,本来中日最早便是一家,徐福东渡,日本也认作祖先的。还是应该哪一国先进,就由哪一国引着前行。”
    陶羊子说:“强不欺弱。强了,经济发达了,做生意嘛,像松三这样的朋友,还是欢迎的。可日本这些年偏要在中国打仗,打仗不就要死人的嘛?双方都要死人,中国死再多人,日本人不也要死嘛。再说,战争中枪弹炮弹也都是钱。又要死人又要花钱,让两国的人都受穷,为什么还要打?……听说日本棋手要斩遍中国,那味道一样不好。”
    陶羊子很少谈大道理,正因为面前是互认的朋友,对松三他又有着好感,也就这么说来。
    松三笑着摇动手指说:“斩遍中国的话肯定是秋明那个狂徒说的。他就想胜棋,在国内也是如此。……好了,还是不谈国与国,只谈你与我。我们都是朋友嘛。”

    闭关几天,陶羊子的心思回复到了棋里。这天陶羊子来到钟园,芮总府的马弁便来告诉他,两个日本棋手来南城了。
    陶羊子也有点紧张,他与人下棋从未有紧张感的。社会上对日本有着普遍的反感,自然影响着他。虽然同意秦时月说的话,棋就是棋,只是一种文化。但要与日本棋手公开对局,多少有着输赢的压力。
    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芮总府的六位棋士与宫藤、秋明见了面,还有一些上层文化人在场,他们开了一个欢迎的小会。秋明有着鹰隼般的眼光,一头乱发。宫藤却是平和的,不时微微地笑笑。
    宫藤眼光凝滞地望着墙上的《松鹤图》,他的年龄大约五十岁,头上有了明显的白发。陶羊子听松三说过宫藤在日本棋界已饮誉多年,棋力还在上升。陶羊子清楚,内在的力量是真正的力量。
    会面时作了棋赛安排,排定两位日本棋手与围棋研究会六位棋士每人下一盘,这样排下来,日本棋手每人下六盘棋,围棋研究会棋士每人下两盘棋。
    每天一盘棋,在芮总府里下。这样就不会有杂人打扰,再说,芮总也要看棋。
    第一天,宫藤对广州的田生禾,秋明与北平的朱明对局。每天上午开盘,时间不限。第一天的两盘棋下得很慢,一直到中午,两盘棋才决出胜负。下得波澜不惊。宫藤执白胜田生禾,盘面上就胜了;秋明执黑吃了朱明的一条龙,朱明中盘就告负了。
    第二天,宫藤对朱明,秋明对田生禾。两位中国棋手依然走得很慢,但有过胜绩的两位日本棋手,显得有点不在乎了,下棋时落子很快。秋明盘腿坐在席上,还是冬天雪季,他却手握一把扇子,打开来摇晃着,轮到他走棋,他就“啪”地把扇子合上。那个看上去文静的宫藤下了一会棋,见朱明在细算长考,他站起来,并没有去方便,而是走到秋明这里来看一眼棋盘,又走到窗口去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景。
    朱明被宫藤的态度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很想发劲,但又怕再像昨天一样被吃了,越发走得谨慎。其实朱明并没有太在意宫藤的离开,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他在受辱,可谁都无可奈何。宫藤的棋确实一步步显着厚势。
    田生禾那里,秋明用扇撑着前额,闭眼像是睡着。听到盘面有落子声,他才睁眼看,随后不经意地在盘上“啪”地下了一子,落子声整个厅里都听到。
    这两盘棋没有悬念地结束了。要说昨天早上大家还对棋士有点期待,今天连芮总都没有出面,说是忙着办公事去了。两盘棋复盘下来,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们感觉到日本棋手的棋实在是高,高出不止一子。
    在餐桌上俞参谋提出来,是不是让日本两棋手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都说不用,意思很明显:他们根本不觉得累。
    第三天,两位日本棋手分别与方天勤、陶羊子对局。对局之前,陶羊子的紧张感深了一层,真觉得像是两军对垒。他时时想着对手是日本人。以前陶羊子并不在意对局者是什么人,只在棋感上辨别高手与低手。昨天下午他研究了前两天的四盘棋,觉得两位同事的棋与日本棋手确实有着一段差距,蓦一看,似乎没有一点胜机。细想想还是有可以反击的地方。只是田生禾和朱明的棋路他也不熟,不知他们原来棋的步调是如何的,只看到盘面上,越往下走差距就越大,每一步都不在位置上,显得很乱。
    棋就是这样,一旦落后了,就会显得处处不合理。因为要逆转优势,自然会走一些平时无理的棋,乃是无奈的无理棋,以求翻身。力量不够无理棋就越发不行。由此的行棋显不出任何棋力,从盘面上看,也许一般的棋手都能把这两位棋士杀败,也难怪日本棋手漫不经心了。
    紧张感影响了陶羊子,虽然他走的是黑棋,但迟迟没有行出一种步调来。他从几盘棋的研究中触觉到日本棋手的棋调,那棋调在秋明行棋时就显出来了。陶羊子尽力避免落他的套,走得有点拘束,而秋明的扇子声和带有气合的落子声也影响着他。本来陶羊子并不在意外界声响,在小镇他时常是听着乡民的山歌声与方天勤下棋的。
    虽然陶羊子没有步调,但他努力不落套,渐渐走出与日本套路不同的棋,有时高一手,有时低一手。这样秋明也需要思索,他生出了疑惑,也怕落入陶羊子的步调中。慢慢地,秋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扇开扇合地,只把扇子握在手里,鹰隼般的眼光盯住盘上看着。落了子,有时会抬头看一眼陶羊子。
    厅那一头走棋的是宫藤与方天勤。宫藤走的是黑棋,黑棋有贴目负担,相对会走得猛一点。方天勤则是以猛对猛。通过对前面四盘的研究,方天勤也看清了宫藤不喜欢棋与棋的纠缠,每步棋的棋型都很漂亮。研究对手以达知己知彼,是高段棋手的本领,与陶羊子能发扬自己长处不同的是,方天勤更能发现对手的短处。方天勤到处纠缠,把盘面弄大,显出了完全中国式的搏杀力来。这一回宫藤也被缠得难以摆脱,每一步都计算着。
    这是两位日本职业棋手踏上中国土地以来,第一次遇上须如此用心对付的两位对手。走到后盘,秋明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优是劣,因为是那样地难确定。相对来说,秋明的实空多了一点,而外面则是黑棋厚势。秋明一直埋头盯着棋盘。
    这两盘棋走到中午,宫藤开始有功夫抬头来看一看秋明这边。方天勤发现了这一点,算了一下自己的空,摇着头,咕哝了一句:“好像不够了。”
    宫藤说:“盘面上有十目吧。”
    方天勤投子了。于是宫藤移步过来看秋明的棋。秋明也开始收官。俞参谋来问:是不是要封了盘下午再走?秋明坚持不停。陶羊子只有跟着他。秋明在官子上发了力。日本人的官子能力本来就是陶羊子在学习的。有的先后手,秋明争得厉害,在陶羊子看来,同样是先手一目与后手两目,但给秋明争到了,秋明便喘了一口气。陶羊子细算一下,这才发现秋明争的是对的,看起来一样,一转换便多了半目的先手。

    最后,数子下来,按中国人的算法,陶羊子输了一子。按日本人算法他输了两目半。
    两盘棋还是中国棋士输了。方天勤与站起来的陶羊子对望一眼,都带着失败感。这天晚上,俞参谋在酒桌上招待两位日本棋手时,提出来明天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还是说:不用。只是口气不显着根本不当回事了。
    俞参谋说,今天芮总一直在旁边房间看挂盘,对这两盘棋很有兴趣。但明天芮总有事,他不想放弃看后面两盘棋。芮总已下令,让俞参谋陪两位日本棋手参观一下南城。南城的暮冬很美,雪还没化,城郊梅山上,大片腊梅花正开得盛。

    休战的这一天,陶羊子一直在小巷的后楼房间里复盘昨天的一局棋。他似乎还没有弄清楚错在哪里就输了。在棋上叫做盲点。这就是棋力的问题了。这现象他以前极少有。明天,他将要对付更厉害的宫藤,况且是执白后走。日本棋手有自己的调子,先走,往往能占据优势。
    有人叫着“羊子”,声音只在他的感觉中。后来他才听到女老板习惯的捶门声。陶羊子过去开了门,女老板在门口探着头说:“有姑娘找你,很漂亮的。”
    陶羊子下楼来,发现是梅若云。他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是你,你怎么会来的?怎么会是你?”
    梅若云听他说着,仿佛并没注意他的语调。
    陶羊子想对梅若云说,这个脏地方不应该你来的。又怕女老板听见生气。
    女老板催着说:“你还不带姑娘去你的房间坐坐,喝口水。人家老远来看你。”
    陶羊子用眼光询问梅若云。他没想到梅若云会点头说好。他只有领着梅若云上楼,在陡窄的楼梯上,他回头说:“地方太小了。”他一停下来,依然往上走的梅若云,脸差点碰上了他的屁股。梅若云仰了一下脸,身子仿佛要倒下去,陶羊子赶忙伸手拉了她一下,握到了她的臂膀,绵软绵软的,柔若无骨。他觉得自己的劲用得太大了,她默默地并无不快,只是低头有点脸红。陶羊子赶忙放手,又很快上楼去。
    到了房间里,梅若云神情安定下来。陶羊子一个劲地解释着:“我总想着要去看你的。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就遇上日本职业棋手来。”说着,把床上摆着的与秋明对局的一盘棋,指给梅若云看。他觉得梅若云今天不怎么说话。陶羊子把盘上棋子撸掉了,又一步步地摆起来。梅若云也就进入了棋中,有时对棋提出一点看法。两人一步步地复着盘。梅若云的看法让陶羊子理清了一些思路。
    复完盘后。梅若云说:“这一盘棋还是输在官子上。我对官子也不熟,因为下得不多。官子是功夫,不过,开局中盘你并不比他差在哪儿。日本棋路倒是与你早先执白的路子有点相近。”
    陶羊子细细想想,觉得也对。便说:“你真的是个棋仙。我本来想不到的,你一看就说出来了。”
    梅若云没笑,只说一句:“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陶羊子说:“我倒想跳出棋局,把棋局完全看清楚的。可我怎么也跳不出来。你再陪我下棋吧,我想换一下思路。”
    梅若云点头应了。他们相对坐在床沿上。陶羊子脑子清明了些,这才想到起身给梅若云倒茶,将自己的杯子洗了几次,才把杯边一点脏洗干净了。倒了茶送到梅若云面前。梅若云一直看着他。
    坐回床沿时,陶羊子说了一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梅若云说:“是吧。”她低下头去拈着手上的黑棋子。接着继续他们的棋局。陶羊子进入了棋,便满脑子完全是棋的感觉了。
    这一回梅若云走的是黑棋,棋盘上也有几十颗子,已经进入了真正的中盘。中盘的变化繁复,在一个边角处,梅若云的棋为了活棋,贴着陶羊子的白棋,在二线低处爬了两步。
    陶羊子说:“你这里走低了。”
    梅若云说:“情势所致吧。”
    陶羊子不想缠绕在一处,就脱开来,在另一边下了一手。梅若云默默地细想了一下。陶羊子这才有心思看着眼前的梅若云,她拈着棋子的手伸在脸颊边,手与脸的肤色一般洁白,一种柔婉的白色,一种如玉的白色,仿佛从白色之中透出一点青兰的幽香。陶羊子自觉如入仙境,有飘在天上之感。
    梅若云抬起头来捋一下头发,注意到陶羊子看她的眼神,略带羞态地一笑,想垂头下去,随而又抬眼朝他望着。她的眼光不再回避,直直地望着他,眼中仿佛有着一种坚定起来的光彩。
    两人的眼光缠绕着,仿佛融在了一处,再没有隔隙。一时,陶羊子有一种男人的冲动,他很想让激情有所突破,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拥抱她。这一凝视,时间似乎长如百年。偌长的时间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起身来。可他却只是一次次在思想中爬起身来,向她伸手而去。
    现实只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思想在无穷尽地盘旋。她就坐在对面,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但陶羊子还是坐着没动。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心里真正爱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对她一个人,可以用“爱”这个词。爱是什么?爱便是爱,是纯爱。爱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纯精神的,超越现实的,只能珍藏于心的。爱与结婚成家、亲吻性交都是不搭界的,一旦接触现实,爱便失去了那种光辉的无尽亮色。
    陶羊子感觉自己在爱与非爱中摇晃。一旦他有所举动,他便会从爱的光环中坠落下来。她在爱的仙界,他想把她拉到现实中来,也就隔离了爱。她会怎么想他呢?她将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见她了。君子不欺于暗室,他没想做什么君子,可他不容自己总是非爱地想着她。
    梅若云的棋又走到了空间,仿佛在飘舞着。陶羊子紧跟着。但她的棋越发飘忽,飘忽中占着的空间,完全是另一个空间了,仿佛有着一点悲哀的调子。陶羊子一时竟觉得,她的棋从低处飘忽到空中,仿佛是飞升了。完全脱开了他的棋路。
    陶羊子细想着她的几步棋,一直没有落子。梅若云放下了棋子,静静地等着他。
    陶羊子突然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梅若云静静地听着他说。陶羊子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他朦胧地从她的棋里想到了什么。他又静下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棋路。梅若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完全沉浸在棋思顿悟中的他。小房间里静到一点声息都没有,偶尔响着楼下女老板带点尖尖嗓音的说话声。
    一直到陶羊子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确实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屋里的两个人只感觉是一瞬间。
    雪后初晴的阳光,清新明亮地从窗格中射进来。陶羊子这才想到说:“时间不早了,都到中午了。太快了……我们去吃饭吧。”
    梅若云摇摇头说:“家里还等着我。”
    陶羊子顺着她,不敢违她。她能来小巷后楼,能陪他这么一段时间,已让他喜出望外,再没有敢想的了。他起身送她,她没提出来叫车。陶羊子也不想叫车,只想陪着她走。快到颐园路了,梅若云才说:“你不要送了。“
    陶羊子也就站停了,他们又静静地互相看着。陶羊子心里有点莫名的感伤。他看到梅若云身穿着一件素色衣服,只是头发上的一个紫色发夹,有点色彩。她的眼静望着他,似乎一直没游移过,眼眸亮晶晶的,仿佛被点亮了。陶羊子不知如何感觉到那凝定的眸子里,无限的磁力火一般地闪动着,使他很想完完全全地投身进去,一辈子在其间燃烧。但这一次是在大街上,他连伸手搂她的意识都不敢有。
    梅若云说:“我要走了。你……”
    陶羊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慢慢地转身走去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的转身与走去都是那么缓慢,她的身影在他的心路上久久地移动着。
    一直看到她拐弯走进颐园路。在路口,她的头一时像要转回来,却又僵化地停住。她的身子隐入了街墙后。陶羊子这才慢慢地走回小巷的后楼来。

    下午。女老板又来敲后楼的门,她站在楼梯上说:“你不得了哦。我这里都蓬荜生辉喽。这一次是一个大官来找你了。”
    陶羊子下楼,看到的是俞参谋。他后面还跟着个开车的。他扬扬手让开车的到车上去等着,嘴里说:“上楼,到你房间去。”
    陶羊子没想到这个芮总府的红人竟会到这种地方来找他,一时有点木然。俞参谋却不由分说地推他一下,让他在前面带路。
    上楼时,俞参谋险些被楼板碰了头。一到后楼小房间,俞参谋根本不在意他的居所,坐下来,伸手把盘上的棋撸了,一步步摆起了棋局。棋局咬得很紧,展现着双方不同的棋风,他能看清一方熟悉的棋路。
    天勤人没来,他的棋来了。
    “明白这是谁下的吗?”俞参谋问。
    陶羊子点头说:“是天勤与宫藤。”
    到棋局后盘,强弱已显。既然弱的一方是天勤,那么强的一方自然只有宫藤了。俞参谋点点头,一把又把棋撸了,随后又重新摆起来,摆得很慢,特别是宫藤的白棋,摆一步便停一停,说一句评语。把变化都评出来,评得很准。他不评具体的一步棋,只评变化中的日本棋势。陶羊子觉得他把自己也想到的日本棋势都谈清楚了。到了后半盘,他便很快地摆出来,不再说一句话。那意思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摆完了,俞参谋扬了扬脸说:“好。我要走了,还有一盘棋要去摆……你有什么要问的吧?”
    “听说秋明的棋在日本国内比宫藤弱……?”
    俞参谋头动一下,意思很明显:从棋力上看,是这样的。俞参谋显着悠闲的神情,等着他问下去。
    “你认为我还有可能胜宫藤吗?”陶羊子终于问出来了。
    俞参谋似乎有点发怒地说:“要不我来做什么?喜欢到你这个鬼地方来啊?我就是不想再住这种地方,才走出去的!多少年不进这种鬼地方了……好了,告诉你吧,与日本人的对战是我安排的。让你们两个在中间与他们下,就是我看重你们两个。也让你们有机会研究他们的第一、二盘棋……你别显那种摇头模样,像个虚假君子……你认为他们没机会研究你们的棋,不公平是吧?他们日本人研究了我们中国人的棋,已经上百年了,要不他们能这么强?我们才有机会研究他们一、二盘棋,还不公平么?……”
    陶羊子本来认为俞参谋做法不怎么光明磊落,听他说来也对。他总有大道理,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
    “没有把你俩放在最后,没有让你们再多看四盘棋,是因为前八盘棋都输了。芮总府面子往哪儿摆?那样,他们的气势太强了,你们更受不了他们的气势压力。所以说,我看重的就是你们。第一盘棋没什么,你们的下一盘都应该胜……不谈这个。你已看到宫藤的棋,他有围空的本领,实战也不差。只是他太君子,套路还缺点灵活。你最早时候执白与西南王下的那盘棋的战法要用出来。当然宫藤不是西南王,注重的就是势,不会听任你走在外面。你要有新的变化,好好思考吧。记着想好了就去吃饭……”俞参谋站起来,他又一次碰了头,头碰在了房间矮处的天花板。他个子太高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放下来抚抚陶羊子的头说:“我看好你。”
    俞参谋从来不与人套近乎,平时与人亲近也是高高在上的气派。
    送走了俞参谋,陶羊子又回后楼的房间,把宫藤与方天勤的一盘棋再摆了一遍。多少年没看到天勤的棋了,他的强蛮,再一次地显现出来。通过俞参谋一评说,宫藤的棋路也明显了,不像原来在感觉中模糊不清了。
    冥思到晚,陶羊子下楼独自去店里点了几个菜,吃了一碗阳春面。吃完了,回到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房间里倒头就睡,做的全是围棋梦。梦中比较清晰的是自己与梅若云的一盘棋,一时,黑白棋互相盘旋着,梅若云的形象从她走的几步棋上浮起来,仿佛在告诉他什么,可他要凑近身去听,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第二天,陶羊子与宫藤的一盘棋,宫藤执黑开局走了一个新型,第二步就守角,以此来窥探陶羊子棋路。看来他对陶羊子的棋已有所了解,肯定昨天与秋明也一起复过盘,就是说他们对他还是有所顾忌。陶羊子有了一点信心。他想了一会,也走出另一个棋型,他走在了高位上,连着两个四五,是他与梅若云的那盘棋,梅若云一开头的走法。这是中国棋手从来没有走过的,引着宫藤想了好一会,也引着他把黑棋投进来。于是陶羊子的白棋走在了高处,正是他早年白棋取势成空的走法。如果说过去的行棋只是凭着感觉,而今同样的行棋,已经有着深刻的理解。两极相通,形相近,意相距。
    宫藤本来就是喜欢围空的人,见不得陶羊子形成中空,便也来高处争抢。陶羊子迅速地在边角处落子掏空,一旦宫藤缠斗围歼时,陶羊子能丢则丢,根本不在意几个弱子,只借势成空。宫藤不甘心,又拼命来夺外势。陶羊子却就手将残子爬几步活了出来。
    陶羊子过去走黑棋时走得实,走白棋时走得虚。现在他的内心已不拘黑白,该实时爬也对,该虚时飞也行,完全走在空上。
    你强由你强,我自守定柔,无一定的棋着,无一定的棋路,无一定的手筋,也无一定的定式。身随势行,心自飞翔。
    日本棋路定式研究得多,宫藤喜欢由定式而取势,但陶羊子并不按定式走,一搭一靠,便走在了外面。所有的棋看来都是顺着黑棋走的,不发一处强力,却以漂亮的形,占了好多的空。宫藤发现自己的空都挤紧了,只有放出胜负手投到白空中去。陶羊子的白棋也就封在了外面,一旦战斗,宫藤发现柔性的白棋,展示着绵绵之力,且有韧劲,使黑棋缠不住又脱不了。
    两个人看来没有太激烈的战斗,发力之处在于心,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的一盘棋,几乎一开始就散开了花。方天勤是处处投子占位,不让秋明有一处成空,把所有的边角都投了子。一旦秋明包围过来,他就开始逃孤。他显示出了最大的治孤本领,往黑棋成空的地方逃,边逃边在白空中做活,能活则活,不能活就做出劫来。秋明毕竟是少壮派,无名火起,也就展开了攻击,借劫把子投到黑空中来。依然是对杀。缠斗在一起的时候,日本的棋势就难以显现了,只有计算与搏杀。于是一处搏杀接着一处搏杀。方天勤是一处处把棋盘扩大,处处燃烧着战火。劫中有劫,杀中有杀,完全缠斗在一起。在场旁观的人,都围到了那边,芮总也在横头坐看着。只有俞参谋站在陶羊子身边,冷静地看着宫藤的棋。这边宫藤投子入白空,只是一处小小的缠斗。
    那边的棋是一场混战,就听着有人重重地呼吸,偶有一声轻轻“呀”的惊叹。那是俞参谋昨天与方天勤确定的战略:在乱中取胜。毕竟一般的棋势,是走不过对中国很有研究并克制中国战略战术的日本方式。一旦全面战争的时候,就只有看棋手的计算能力了。俞参谋看中的就是方天勤的计算能力。方天勤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冷静与在夹缝中求生的本领。只要不让秋明成大空,黑棋就有胜的希望。
    最后,局势终于明朗,死活都已定了,于是大家发现,秋明的白棋围了方天勤两块黑棋,每块都有十子以上。而方天勤的黑棋围了秋明的白棋三块,每块只有五六个子。然而,秋明吃的都是实子。而方天勤不用吃,那三块白棋都是死净的,有着虚空。
    这边棋局已经结束。静静中结束了。宫藤毕竟老辣,投进白空的棋被他救了回来。虽然白空削了一些,但围在外面的白棋厚了。这样收官,就是官子功夫再厉害的宫藤,也无法占尽先手。而陶羊子一步一步滴水不漏地收着官,占尽了先手目数。眼看着官子要收尽,宫藤就把子投在了盘上,说:“不用再收啦,我早就输了。走到后来,也就是等你出错。当然你是不会错的了。”他这一句话,说得大气。
    这时听得那边叫起来,数空结果出来了:白空加上贴目,少了黑棋二三目。实实可谓大杀小输赢。
    宫藤却拉着陶羊子,说要复一下盘。他一直说的是日本话,此时说出了中国话,虽然说得生硬,还是能听清楚的。到中国来下棋,他一直没有赛后复盘,也许他觉得与中国棋手复盘没意思,要复盘也是晚上在房间里单独复。他实在弄不清陶羊子的思路,输得是心服的。
    陶羊子自然也想听一听宫藤行棋的想法。
    陶羊子与宫藤一步步地复着盘,宫藤对白棋走在上面很快弃子成空的走法,摆一步矗一次大拇指。而对白棋走在下面的棋摇着头,特别是陶羊子想尽快联络而团的一步子,在棋形上比较难看,宫藤大摇其头,并按着陶羊子的手说:“团子,太难看了,太难看了。不好不好。” 陶羊子也知道这里走得有点局促,只是为了不落在日本的棋势中,尽快活棋脱出来,这步棋还是有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步棋。
    陶羊子说:“情势所致吧。”
    宫藤还是说:“宁可输,也不能难看。”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走过来,方天勤兴奋得满脸通红,尽是得色。秋明很沮丧地依然扭头去看那盘残棋。
    芮总捋着袖子说:“胜了胜了,下得好。有奖有奖,每人一百大洋。”这是芮总风格,在打仗时,只要某将有功,立刻升迁。他难得地过来拍拍陶羊子与方天勤的肩。
    中午开饭,芮总府叫城里有名酒家送来菜。芮总亲自请客吃了一顿饭。除了对局者外,只有俞参谋作陪。在席上,芮总说要与两位日本棋手下一盘。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与中国棋士下棋都执白的。不知两位日本棋手是不信还是听过以前的事,只是点头不应话。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4 16:34

二十六

    出了芮总府,陶羊子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是胜了宫藤。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上了一层。拿着一百大洋,他准备好好庆贺一下,将喜悦与人共享。他立刻想到的是梅若云。也是因她昨天一盘棋中的几步棋给了他启发,他特别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胜棋让他多少有了一点信心。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的思想中,带着欣喜带着赞赏似乎还带着一点期待……
    他来到颐园路梅家院门前,门上刷了新的红漆,是那种朱红色。按响门铃的一刹那,陶羊子忍不住生出一种要倾诉的欲望,将自己内心中最深的感觉,向她吐露出来。当然见着了她,他是不是还有这种倾诉的勇气,又另一说了。这一刻他是鼓足了勇气。
    等了好一会,里面出来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一脸懒懒的神气:“你是谁?不认得你嘛。”
    陶羊子说他是来找梅若云的。
    那个佣人说:“梅若云?哦,是梅家的?他们已不住这里了。”
    陶羊子觉得奇怪,昨天梅若云没说到这事。他还想要问什么,那个男人说:“你没看到门铃边上黄府的牌子吗?梅家已把房子卖给黄家有些日子了。”说完退身关了门。
    陶羊子莫名其妙地转身往回走,心里算着上一次到这里隔着多少日子了。上一次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她的神情不怎么开朗。陶羊子又想到昨天的梅若云,想到他们相对凝视时,她的眼光中隐约闪着一点悲哀。她到底为什么悲哀?她来找他,是准备向他倾诉那点悲哀的吗?可是他却没有再去注意她,只是沉在了自己的棋里。
陶羊子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御坛街,想起秦时月的家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无意识的棋往往是有潜在之意的。对了,他是赢了棋来告诉朋友的,当然秦时月是可以为此事一起庆贺的。也许他的潜意识正是由梅若云,联系到秦时月。与他共同熟悉梅若云的人,也就是秦时月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丫头,陶羊子见过她在秦夫人身边的。这个丫头见了陶羊子,只说了一句:“秦老爷不在家。”就关上了门。陶羊子觉得莫名地受屈。他满心欢喜地来找朋友庆贺,却似乎不受欢迎,总吃闭门羹。这时他想到了任秋。他早应该想到她的,应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任秋也许会说:不就是胜了一盘棋吗?至于日本棋手还是中国棋手,不都是一样的棋手?
    陶羊子不再有好兴致,不过他还是想去任秋那里,他总得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他来到任秋的小院,发现门上挂锁。她会去了哪里呢?天色已近黄昏,他本想拉她出去找一家最好的饭馆。陶羊子很快想到了:她是被天勤找去了,她一定在天勤身边。
    他一时有被遗弃感,像是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睡觉?随后他决定独自去吃一顿饭,再去看一出戏。然而,胡桃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在街头拦住了他。这个地里精,仿佛知道他的一切,拉着他就走。陶羊子心想,来得好,可以一起去大吃一顿。可是胡桃只顾拉他往钟园走。陶羊子不知他又要被拉去与哪一位有钱的阔佬下棋了。他现在特别不想下棋。胡桃需要钱的话,还不如就直接给他钱。
    进了钟园,园中挺安静。但是一拐过假山,便看见钟园棋楼上挂灯结彩。一群棋友听胡桃一声喊,都从里面出来,朝他鼓掌欢迎。进得楼里,棋厅前面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战胜日本”。顿时棋厅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下棋的人都知道如今日本棋手比中国棋手厉害。这些年中国又总是受日本欺负。陶羊子的胜棋,像是为棋友为中国出了一口气。陶羊子想到,胜棋的消息肯定是胡桃这地里精了解到的。胡桃倒是把钟园当成家了。
    陶羊子很想告诉大家,他与日本棋手只打了个平手。可是这时候,不由他说话了,热闹的情绪像化开来的一团团火,冲击着他刚才孤寂的心。陶羊子眼圈有点红了。

    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分别和袁青、海神算对局的第一盘棋,如俞参谋所说,又是两位日本棋手胜了。与宫藤的一盘棋,袁青实在是输在了经验不足。他的好多棋都是突发奇想,走得很妙。毕竟孩子心境,还在于贪,看不得宫藤的空,而走入了宫藤的路子。只是袁青一点都不示弱,斗得很凶,使宫藤捏了一把汗。本来宫藤以为袁青只是一个孩子,一时大意让袁青争得了先。宫藤自忖是昨天输了,今天连锁反应,可别再栽在一个孩子手上。宫藤也就使出他沉静应付的套路来,最终还是袁青功亏一篑。袁青在南城很长时间没有输棋了,见有日本高手来,早就摩拳擦掌,要好好地下一盘。没想到遇上了宫藤这绵丝手,这孩子对日本棋势还摸不透,稀里糊涂就输掉了。输了棋,袁青站起来想走,倒是宫藤拉着他,两人一起复盘。那边海神算还在与秋明搏杀。海神算也长于搏杀,受昨天方天勤棋路的启发,认定日本棋还是搏杀弱一点,便与秋明到处乱杀。
    袁青与宫藤复盘时,见宫藤随便摆出一个棋型,就变化出好几个他不熟悉的定式,宫藤一一道着定式的得失。袁青听后很服气,还朝宫藤鞠了一个躬,才去看海神算与秋明的棋局。海神算给有备而来的秋明吃了一条长龙。袁青看看不对,就出来了。他想着要去再复一次盘。陶羊子跟着出来,叫住他。
袁青说:“你想和我杀一盘吗?”这孩子看到对手就想下棋,特别是昨天陶羊子杀败了宫藤,而今天他却输给了宫藤。
    陶羊子很喜欢这个简直是为棋而生的孩子。他把他带到一个饭店,一起吃了一顿饭。又一起来到围棋研究会的楼里。陶羊子学着俞参谋,把秋明下过的几盘棋都复了盘,特别是他与秋明的那盘棋,一边复,一边评说。
    陶羊子心想,自己昨天就该找袁青来研讨一下宫藤的棋,也许今天这盘棋,袁青就不会输得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这两位日本棋手有着针对中国棋型的走法。他们也需要走出来,研究一下日本棋的走法。
    与秋明的那盘棋,陶羊子走的是黑棋。虽然是见招应招,却是被动的。陶羊子通过复盘反思,想到了应法,摆出来几个棋型,都是主动占据外部大场的。
    袁青说:“你的棋,第一次与我下,就让我觉得难下。特别是你执白与西南王下的棋,真有一种人家没有的精神,和我接触到的其他棋手的手法都不一样,倒和我的一位女棋手姐姐很合的。”
    陶羊子突然就想到了梅若云,这是个莫名的想法,便说:“她是不是叫梅若云?”说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奇怪。哪会这么巧,天下的女棋手不会只有她吧。
        袁青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她的名字呀。”
    陶羊子忙说:“你最近见过她吗?这两天见过她吗?这几天……?”
    袁青看着陶羊子,他难得见陶羊子这么迫不及待的神气,说:“我也在找她,就是找不到她。以前我总是和她下棋的,只是她母亲不想让她下棋,说女人家下棋算什么。她也是特别喜欢下棋的。”
    陶羊子不由有点不安。她会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慢慢地,陶羊子凝定了心思,对袁青摆着秋明棋路可能有的几种变化,一直到很晚。随后陶羊子告诉袁青,要好好休息,希望他明天能胜。
    袁青说:“明天当然要胜。想到有明天的一盘棋我就高兴。能和高手下,胜当然好。不胜也能学到棋啊。……不过,看到秋明胜了棋鄙视对手的那副得意模样,我就特别想胜他,狠狠地砸他一局。”
    也许昨天秋明胜得太过瘾,今天对着袁青这么个小孩子,根本没有在意,棋路也没有变化。一旦交上手,秋明发现袁青每一步棋都走得扎实,显着棋上非同一般的功夫。在日本,少年棋手很多,秋明也见过一些功夫扎实的少年棋手,但在中国他没遇过这样的少年对手,本以为是哪一位棋手的孩子,送到芮总府来学棋的,不料布局下来,袁青占大场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每个棋型定型都占了高位,外势上多占了一路。秋明不由凝神起来,把袁青当真正对手来对待了。但袁青根本不让他有转先机会,显出了大将风范。秋明几次想诱他,以为孩子心理,耐力不足。但袁青比他在日本见过的少年棋手都要厉害,算路上毫不示弱,且懂得平衡,根本不走过分的棋,该杀的地方杀,该脱先的绝不纠缠,不贪子也不冒险,实实在在地一步步走到最后,以一子优势胜了秋明。
    那边,海神算实在不敌宫藤的棋势。没有太大的战斗,就让宫藤占大了空。宫藤胜棋一般只在数目之内。他只要看到棋局优势,就把棋定型下来,凭着收官的本领,总是要多胜上几目。
    芮总府的棋士与日本棋手一共下了十二盘棋,虽然只胜了三盘,但有三位棋手与日本棋手打平了。日本棋手对芮总府的棋士,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轻视了。特别是秋明,第一局输,他还认为是乱战无好棋,方天勤只是乱中取胜的。但对着一个中国的少年棋手,他却输得毫无脾气,实在不敢再小视中国棋手,态度变得谦恭起来,不总是那么头斜抬着了。平常的日本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弯着腰,鞠着躬。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与袁青下起了三番棋。番棋不是一局定胜负,三番棋是三局两胜,五番棋是五局三胜。
    这一天正下着第二盘。第一盘是陶羊子执白胜了,第二盘是陶羊子执黑先行。袁青的第一盘棋输在了陶羊子的高位,虽然陶羊子与袁青谈过这种战术,那日复盘时还教袁青在与秋明的对决中用过。但袁青还是无法对付已经用纯熟了的陶羊子。第二盘,袁青似乎能摸到一点门道了。陶羊子现在虽然无论执黑白棋,都一样能运用战术,但执黑棋时,他总有一点心理问题,不由自主地会失去一点飘逸的下法,开始凶悍起来。袁青对凶悍的下法颇有经验,他人虽小,算路却精,对搏杀的气与棋路变化算得清清楚楚,也会应出奇妙的招数来。
    胡桃送来了秦时月的一封信,里面的请柬却是松三写的,邀陶羊子晚上去吃饭。陶羊子对松三这个日本人颇有好感。他也有不少天没见秦时月了,胜了宫藤后,陶羊子就没见过他的面。那天陶羊子去了秦时月的公馆,秦时月应该会知道。但秦时月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所以陶羊子很想见到他。
    陶羊子让胡桃去回一声,说自己会去。放下信,陶羊子再进入棋里,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一块棋走得不好,便投子认输了。
    袁青却并不高兴,认为陶羊子是被信把心思弄乱了。说还有一盘棋一定要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下,免得受干扰,下不出好棋来。
    晚上,陶羊子来到那家日本菜馆,看到里面已坐了三个人:松三与秦时月,还有一个竟是宫藤。他们看来已到了一些时间,随便地聊着,喝着茶。两个女招待坐在松三与宫藤旁边侍候着。只有秦时月独自坐着,身子坐得直直的,依然一副潇洒的样子。
    松三俯身起来,以主人身份迎着陶羊子。宫藤也一改棋盘前的严肃模样,笑扶着女招待朝他招手。
    陶羊子坐下来后,女招待便都起了身,很快端来酒菜。
    几位在一起立刻谈到了芮总府里下的几局棋。宫藤对陶羊子的棋特别赞赏。松三对陶羊子说:“我早知道你的棋好,绝对没想到你会胜宫藤。中国的棋总比日本差,就像中国的国力比日本差。可我现在还想不通,你怎么就会胜了宫藤。”
    陶羊子在棋上胜的人也多了,但他还是无法适应人家夸奖他的棋力,他不知如何应答。他怕过于谦虚,如同官话似的显得假。
    陶羊子说:“宫藤先生的棋,我是很佩服的。”
    宫藤说:“这话该我说啊,用中国人的话说:败军之将不言勇。我这次来中国就输给了你一个人,还走的是黑棋。……哈哈哈,还输了一盘,就是与芮总的一盘棋。也是执黑。”
    宫藤、秋明都和芮总下了一盘。来南城之前,两位棋手就听说过芮总下棋的故事。秋明依然坚持要让芮总两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杀败了执白棋被让子的芮总。宫藤也让两子,只好输给了芮总。毕竟讲好了芮总要给一大笔路费还有酬金的。
    听日本人谈到芮总下棋的事,陶羊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宫藤又说到与陶羊子的那盘棋,说陶羊子的棋走在外部的形很好看,只是那一步团子实在不雅。
    秦时月笑着插嘴说:“先贤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陶羊子过去虽然在底层生活过,但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宫藤虽然也懂中文,但不如松三那样精通汉语。松三在大学里学的便是汉语。松三把孔子的话翻译给宫藤听:质胜文显得粗野,而文胜质显得浮华。秦时月的意思是陶羊子的棋既文且质,也就是该实在的实在,该好看的好看。自然是带点玩笑的赞词。
    宫藤听了,依然摇着头说:“可是陶羊子君走外形的棋,真是漂亮得文质彬彬,而那步团子又实在是粗野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顿日本菜,做得十分精致。他们一边吃着,又说了一些古典文学的话题。
    松三问陶羊子:“这样的菜你吃得惯吗?”
    陶羊子说:“菜很好吃,只是酒喝不惯。”
    松三笑说:“这酒倒是中国的酒,只是转口到日本时,变化了一点包装。”
    宫藤说:“看来陶羊子君还是适合在日本生活的。反而在中国的生活多有不适。”
    松三的话转到了正题。他提出让陶羊子到日本去,日本棋界肯定会欢迎。所有费用由他松三来出。
    “日本现在是亚洲乃至世界最好的文化发展国。很多的有识之士都去了东瀛。你喜欢下棋,当然更喜欢与高手下棋。那里没有芮总的棋,有的就是真正的高手……日本也真正喜欢人才。”
    宫藤跟着说:“要下围棋,也只有到日本去。这次我在中国一路下过来,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棋手。在日本,也是少见的。你在中国并不被注意,听说你们芮总府棋士互相防着,很少对局。这样,很快棋力就会落后。中国就是因为封闭,缺乏竞争而落后。棋仅靠一个人的悟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在日本,每年都有全国性的围棋对局赛,好的棋手脱颖而出。他们的生活不用考虑,因为对局费很高的。像你这样,完全可以专心下棋。悟透你的棋道,会开出一代棋风。”
    松三对陶羊子说:“宫藤老师对日本棋手还没有这样的赞誉。你在缺少与真正高手对局的环境中,能下到这样,实在是围棋奇才啊。我替你考虑了,你去日本,作为文化人物,日本国是需要的,保证你能加入日本国籍。你就不再是被世界称之为东亚病夫而遭歧视的中国人了。当今世界,谁敢对日本人指手画脚地进行欺负?”
    陶羊子根本就没有去日本的想法。就是说到下棋,他也只是喜欢。一生的生活能有保证,每天能与对手下一盘棋,这也就是他人生的幸福目标。松三与宫藤说到,下棋需要对手,棋力的提高需要竞争,这道理都是对的。棋需要有高手互相切磋的氛围,只靠自己的悟是不够的。只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到一个异国他乡去下棋。特别是日本。在他的感情中,日本的侵略是中华民族的大害。他从小接受的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家国在他心中还是很重的。虽然不懂政治,也没参与热血激荡的抵制日货游行,但他对日本国一点好感也没有。听到松三说要他成为日本人,他便赶紧举手摇着。
    陶羊子看看宫藤,又看看松三说:“感谢错爱。只是我自小离开父籍家乡,总有深切的异乡感。现在更不用说到异国了。”


    松三说:“日本即中国,中国即日本。本来就是一家。徐福东渡,鉴真东渡,都是伟大人物。大丈夫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小天地呢?”
    宫藤说:“像陶羊子君这样的棋才,在中国实在可惜了。”
    松三在中国做生意,并带有网罗中国文化人才的使命。日本很注重这一点。
    陶羊子说:“要说棋的天才,我接触的有三人,一个是袁青,就是胜秋明的那个孩子。在表现上,他应该算是个棋痴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棋力,棋上的后劲实在无可估量。一个是天勤,也是胜了秋明的,在表现上他算什么呢?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他的招数近乎妖。还有一个……”
    陶羊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宫藤说:“你说的两个,我都见了。只是那个方天勤,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棋才。棋路不正,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从棋上我便可以作这样的判定,他的文化不高。棋与文化相通,棋本身便是文化。一般下下,可以乱战乱斗,只要能赢就行,但要到高的境界,非得有文化底子支撑。他嘛,最多只能算一个棋魔。你说的还有一位是……?”
陶羊子说:“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梅若云。她在棋上悟性特高。是的,棋与文化相通,应该说,她的文化素养很好。我与你的一盘棋,便受了她的棋启发。她也是袁青的棋友。只是在中国,女子下棋是另类旁门,她没有机会来围棋研究会下棋。她的棋啊,在我感觉中,超凡脱俗,如同棋仙。”
    松三念了“梅若云”的名字,疑惑地用眼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女子吗?她是不是还很漂亮?你……说这话或者带着了某点情感吧?在日本也有女子下棋的。只是女子的棋总是凶狠如魔。毕竟女性一生接触面小,家庭与男人,天地窄,胸襟受限,所以下棋在大局观上总差一层,一开局便会纠缠,缠绕攻击。像你说的棋仙,她大概是把下棋当做玩儿,所以才能走得出来吧。”
    陶羊子很想反驳宫藤,但想到宫藤并不认识梅若云,又没见过她的棋,自己说什么能让他相信呢,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因了某种情感说话了。
    陶羊子抬眼去看秦时月,他应该熟悉梅若云的。秦时月依然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起身来,说要告辞了。他是松三请来做说客的,也因为他喜欢陶羊子的棋。既然说不成,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做回国准备去了。
    都起身说走吧。松三结完账走到门外,拉住陶羊子悄悄地说:“你别马上答应或者回绝,再考虑考虑……哦,你说的那个梅若云,是不是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一看?她真是下棋如仙?她也美如天仙吧?”
    陶羊子摇摇头。他无法找到梅若云。她到哪儿去了呢?她是不是离开了南城?
    独自走在夜晚的路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身影拉长与缩短,飘落下几片花瓣,花点点沾在身上,他想象着那是梅花。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等袁青下第三盘棋,他却一直没来。这个孩子是个棋痴,只要有棋下,他不会不来的。但他一整天都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晚上,陶羊子还坐在围棋研究会的棋桌前,独自对着一个棋盘。他想袁青会来的,大概他是遇上什么事了。这天围棋研究会里也发生了事,电灯突然灭了,陶羊子点亮了一盏油灯,手拈一颗棋子,想半天没有落到盘上去,呆呆地看着煤油灯罩里时而扑跳的灯花,想着了一句诗句:闲敲棋子剪灯花。天气还寒,围棋研究会的小楼越发显得很高很空。陶羊子在棉袄上又披了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着。他想袁青是一定会来的。果然,袁青最终还是来了,他小小的身子带着了一点寒气。陶羊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袁青一进门便坐到了棋桌前,伸手就去棋盒里拿棋。陶羊子知道这孩子贪棋,也立刻坐到对面去。
    三番棋,他们每人执黑已各先走过了一盘,这第三盘是应该猜先的。但袁青没等猜棋,就往盘上放了一子黑棋,陶羊子也跟着布局,下了二十多步,袁青还是在东放一个西放一个。陶羊子有点摸不清这小鬼头的路子,见他完全不同于原来的走法,想他这两天也许一直在研究先前下过的棋,眼下是祭出一个新招来。陶羊子不由凝思着,一步步慎重地应着。
    慢慢地,陶羊子发现,盘面展开来后,袁青虽然还是走得机灵,只是有些气不足。棋没错,少了一点精气神。这个孩子一旦下棋,就会毫无旁顾地钻进棋里,就是在耳边放爆竹,他都不会受影响。袁青着实是个棋痴,那份沉静与他的年龄不符。
    陶羊子想挑起袁青的精神,一个大跳打入袁青的棋空里。果然袁青精神上来了,于是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肉搏战。虽然结果棋是两分,但陶羊子是孤子深入,却还能占势平分,显然是袁青力量不强,吃了一点小亏。如此走到五十对子之内,陶羊子已经占了棋局优势。袁青还只顾看着棋盘,等他下子。
    陶羊子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问袁青:“你有什么大事吧?”
    袁青这才抬起头,木木地看着陶羊子,突然放声哭起来,哭得泪人似的,边哭边说:“我要去日本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前天松三与宫藤找他的情景,便说:“你想去。是吧。”
    袁青点点头,抽噎着说:“我知道日本人不好,我也知道中国人现在恨日本国。可是日本下棋的人,棋下得好。我在这里,就你一个人可以下棋。你又不能天天陪我下。到日本会有好多好多的棋下,我到那里能有机会与许多好棋手下棋。”
    陶羊子没动身子。他真想把这孩子搂过来。他很喜欢他。他想与他谈些什么,谈什么呢?谈民族谈社会,他还不懂。谈语言谈生活习惯,他应该清楚日本话和日本生活与中国大不一样,他能听得懂过得惯吗?再说,中国人恨日本人,日本人也歧视中国人,他能理解这一点吗?可是,这些相对棋来说,在他的脑子里又能占多大的目空?世人最大的诱惑迷乱是钱财,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每月在芮总府足够他用。这一刻,陶羊子感觉到袁青是个真正的棋手。自己考虑的东西要多一些,没有他对棋这么纯。看来这孩子在两天中已经作了决定,那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再说,棋本来就是棋。也只是棋。对孩子又能要求他什么呢?
    袁青止住哭声,只是泪还流着。他说:“明天我就要跟着宫藤和秋明去日本了。我不想告诉别人,只想告诉你和梅姐姐。可我找不到她。今夜也许就是我与你下最后一盘棋了。”
    陶羊子还是想安慰这个即将去异国他乡的小棋友,便说:“日本国离中国不太远,希望你成就为日本的棋圣,再回国下棋。……”
    袁青说:“那时,你不会把我当做日本人吧?”
    陶羊子明白袁青是指另入日本国籍的人。心想这孩子真是鬼聪明,他很清楚中国与日本的对立。陶羊子叹了一口气,对袁青这孩子,他应该有所指点。
    陶羊子盯住袁青乌黑的眼眸说:“你虽然会成为日本人,但你根子上永远是中国人,要下好围棋。”
    袁青用力地点着头。又说:“这盘棋不能下了,我输了。下棋还是心里不能有事。这盘棋走下去,会让你看不起我的。我不想最后一盘棋输得太惨。”
    这孩子的话还是在棋上。两人对看了一会,陶羊子觉得他真正的朋友便是这袁青。因为他们俩最喜欢的都是棋,这种关系是透明的,没有争斗也没有功利。
    送走袁青,陶羊子想去睡觉了。就往围棋研究会的南院去。半路上他遇见了方天勤,正携着一位女子也往南院去。方天勤在这里也有一间住房。两人碰面,都站住了。
    方天勤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也是芮总府棋士。是我的同乡,小时候的棋友陶羊子。这一位是江东女子学院的学生。我的女朋友。”
    那女学生说:“什么女朋友?”
    方天勤没理她,对陶羊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街上逛?你也是个大男人,也不带个女人?”
    女学生拉拉方天勤的手臂,方天勤挥挥手,让她先进院子里去,依然站着和陶羊子说话。
    陶羊子说:“你的女人不少,每次都变。”
    天勤说:“女人嘛……你是不是眼馋呢?到这个年龄了,是个男人都要有女人的,我与上层人交往听过很多废话,但有一句话最实在:有钱不找女人要钱做什么?你这样又不吃又不玩的男人,不是白活了?”
陶羊子说:“你把女人当玩的?”
    方天勤说:“我在乡下,听父亲说,他要有钱的话,能养几个女人就养几个,三妻四妾才快活。我想我这一生弄十个八个女人是不够的。可女人也麻烦,其实就像你读的书中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不想养这么多女人,只能玩过了算。”
    陶羊子说:“那么,任秋算什么?”
    天勤说:“当然任小姐也是女朋友,不过我还没有要过她。她是小姐,对小姐不能简单地玩。可你清楚,她喜欢与我一起,我当然也喜欢与任小姐在一起,从小就喜欢。”
    陶羊子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率,心中有怒,却只说着一句话:“那么她到底算什么?”
    方天勤说:“你不是也有女朋友嘛。你在心里就全是她了?你就真想与她结婚了?”
    陶羊子想到了梅若云,方天勤大概指的就是她。他不知道方天勤是怎么知道的,也许还是任秋告诉他的吧。他觉得任秋很有些不明不白的,她与天勤在一起时,究竟是什么心理?
    方天勤说:“我们从小在小镇一起玩的,又都是从那块小地方出来的。我们本来就该经常在一起聊聊的。……下棋不就是玩的么?能下棋能成人上人,不是很好的吗?能下棋能成人上人能玩女人,不是更好的吗?可你守着什么呢?你还想要怎么样的将来呢?再说,本来女人就是给男人玩的,她们也需要男人……趁着你还没结婚,一路玩过去,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而偏偏你是放在心里,不玩。你不玩女人,那么就应该实实在在找一个女人结婚,要不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陶羊子觉得与天勤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眼前的天勤,这个过去的棋伴,他一直都弄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像他的棋带着魔气。
    方天勤凑近陶羊子说:“我要去快活了。你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吧。什么时候你像下棋一样想明白了,你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按我们现在的身份,可以找不一般的女人。你看到那个女学生了吧,你想得到我这样的艳遇吗?你到现在还闷在水里不抬头?”
    陶羊子不知该对天勤再说什么。方天勤走了,他才想起来,天勤是把他当做了呆头鹅。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0
二十七

    夏季的都城,浓浓的绿色染着近东郊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排排伸展着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
    陶羊子与任秋见过几次面,他很想亲近她,但她与他不近不远的。陶羊子知道她还有着对天勤的感觉。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便表现着不偏不倚来。能够亲近的,但亲近不了。陶羊子有着一种感伤。人生一天天地过去,还没到而立之年,心却明显体悟到了时光的流动。原来这种时间的感觉是很淡很淡的,只要有棋,就都忘怀了。现在似乎被天勤启发:生活应该把握一点什么。一旦想去把握什么,空空的流动感就强了。
    晚上,陶羊子常到戏院去,除了棋之外,他唯一嗜好就是看戏。这是在戏院里打杂时形成的习惯和兴趣。他买一张戏票,然后在戏院最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听着青衣的唱腔。戏院里的打杂工已换过,李管事也不在了,认识他的人已很少。一两个以前熟悉的人,也只招呼一声,便走开了。别人见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自然不会太亲近了。陶羊子本不善于与人交往,现在更感到与故人远了许多。那个小巷的后楼,他也很少去。这段时间他有着人生的恍惚。
    听到上面包厢有熟悉的声音。戏就要开场,秦时月才到,在上方一路与熟悉的人打招呼。陶羊子仰头看去,只见他向一位画家介绍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夫人。”
    画家说:“二夫人真是漂亮。”
    画家说着大声笑着,声音里表现着艺术家的狂放,眼光里含着艺术欣赏的意味。陶羊子顺着那眼光看去,秦时月身边的女人,那张脸满是红艳之色,陶羊子突然发现那是梅若云。
    梅若云梳的是已嫁女发型,过去她的长发梳成什么样的形态,是披散着的还是扎着辫子的,陶羊子已不记得了,只有黑发长长的感觉。
    秦时月随意地垂下眼来。陶羊子与他的眼光就碰上了。秦时月露出了习惯的笑,仿佛奇怪陶羊子怎么会站在角落里,那是戏院杂工开戏后候着的地方。
    陶羊子糊里糊涂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秦先生。”眼努力不向旁边的梅若云看。
    秦时月说:“你也来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潇洒,随后抬手介绍:“夫人梅若云。哦,你们熟悉的。”
    陶羊子不得不移眼去看梅若云,眼前只是朦胧的形象,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越发飘浮似的身姿。
    秦时月坐下来,并伸手托着梅若云胳膊,让她在身边坐下来。开台锣鼓声敲起来。陶羊子回到座位上。这天演的是《天仙配》,整场戏,陶羊子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陶羊子一直不向包厢上边看。戏结束,陶羊子起身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俩。也许是他怕看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早早退场了,秦时月往往只看自己满意的戏,一旦看完便退场。虽然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戏院,陶羊子还是逃也似的出了戏院。
    梅若云怎么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了?她怎么可能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一直到躺在围棋研究会南院房间的床上时,陶羊子才想起来,他是可以当面问梅若云的,她怎么一下子结婚了?怎么结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原来她只在他的心里,他习惯地不敢去想她,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梦里的她也是虚浮与隔远着。这一刻,他整个地想着她,过去她是他心中的一位仙子,而今她是凡人之妻了,他觉得想她的距离已经没有了,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了,可现在想又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没有把她当做妻子来想过,那么,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夫人呢?就因为她是他心里的仙子,于是就像神仙一般不结婚?
    她成了秦时月的二夫人。秦时月是他的恩人,对他有引荐之恩的。
    陶羊子想到,潇洒的秦时月与文雅的梅若云在一起,是相配的。
    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秦时月与梅若云,现在已有合理的解释:他们是在新婚蜜月中。新婚起始哪一天呢?她什么时候决定嫁他的?还有一个就是,能干的秦夫人能容她吗?他无法想着还有一个秦夫人。这是他唯一无法想着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就是当二夫人也比他所梦想的合理。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这种意识也有疼痛感,而且这种找不到任何伤痕的疼痛能使他整个心麻木。
    他是不是该去看看梅若云?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能眼看着任秋与天勤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去面对梅若云呢?然而现在他想她的距离没有了,现实中的距离却远了,他们注定要隔得很远很远。
    早晨,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看到俞参谋正在花红的房间里。门大开着,花红并不在意别人发现,她并不是俞参谋的夫人,却公开住在一起。
    俞参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椅上,花红弄了个暖手袋给他,又去端来了一盆热水,像夫人一样侍候着他。有男人在身边,她不像独自拉琴的清高样子,为他做着事,做的那么自然,那么安详。陶羊子突然想到,梅若云也是这样在房间里侍候着秦时月吗?他摇一下眼,晃一下心,让自己集中起精神来。
    俞参谋似乎不满陶羊子在自己面前盯着花红的眼神,抬抬手,让陶羊子站到面前来。
    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要看棋,让方天勤与你下一盘。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战胜过日本棋手的。”
    陶羊子对俞参谋有着一份尊敬和感谢。俞参谋似乎总在帮助着他。只是陶羊子也听芮总府里的人私底下说到过他,说他很阴,谋算很深。人也真是奇怪,陶羊子觉得最难懂的就是人。
    陶羊子与方天勤在芮总府里开始下这盘棋。这似乎是陶羊子一直期待的一盘棋。猜先的时候,陶羊子猜到了白棋。他看到方天勤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伸手去棋盒里抓黑棋时,方天勤的手有点抖。方天勤并不想下这盘棋,应该说,这是一盘躲不了的棋,是不得不下的棋。
    既然不得不下,方天勤就有下赢的信心。他的落子十分有劲,“啪啪”作响,两个角都走在了目外,像张两个奇形怪状的口袋,嘲讽着陶羊子:敢不敢钻?
    不知是陶羊子受不了方天勤的挑逗,还是陶羊子的棋风随着他的心境而变化。他很快便钻进“口袋”去,他下的白棋不像原来总走在外面的棋路,而如黑棋一般,走得十分凶悍。该碰的时候碰,该扳的时候扳,毫不退缩,绝不逃逸。一点没有白棋原来重形飘忽的棋风。慢慢地,棋局似乎走进了方天勤的棋路,形成了四处起火八处冒烟的战斗场面。有的地方还是陶羊子主动挑起的战火。旁边看着的几位棋士都觉得奇怪,他们本来要看白棋如何跳出搏杀成空的,可此时看到的却是陶羊子执白而显着执黑的表现,而且陶羊子脸上并无迷惑之态,仿佛是故意借此局来表现一下他的实力。陶羊子下得很慢,是心里想定了才落子,根本不是冲动的结果。陶羊子过去下黑棋时走得快,滞重有力,下白棋时走得慢,却显出轻灵。现在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慢,走得厚重。
    下棋的人棋上斗力,力强力弱,对局者最清楚。陶羊子发现天勤的棋力,比他估计的还要强横。方天勤这些年并非在女人与富贵之中丢失了自己。方天勤是一个天生的棋手。他的棋力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升长。并且在这些年的社会生活中,方天勤进一步增强了那种窥人弱点的本事。方天勤清楚陶羊子白棋的腾挪功夫,他每一着使出的力都让白棋无法躲闪。黑棋的下法几乎是那种飘忽白棋的克星,一旦拖住了,单子变成双子,一颗子变成了一片子,再也难以解脱。
    而陶羊子少年时黑白棋两种走法的相隔已消失。他只是在走自己的棋他用凝重的棋去体现着自己的力量,他也不时变换着外在的棋型,引着天勤从他惯常的边角处的纠缠中出来,到中空上来。陶羊子便是从双方棋的角度来思考战术的。这样,他们两个都拓展了自己的棋路。他们毕竟下过了那么多次的棋,他们都明白自己,也都了解对方。
    这是一盘力量的展示,所有的巧都没有了,只有力量的对比。
    方天勤拈了一颗黑棋,久久没有落子。陶羊子的眼一直盯在棋盘上,这时微微抬起。陶羊子的眼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一到对局时,便睁大了,里面清亮清亮的,宛如澄澈的水波向外流动,漫透整个棋盘与黑白子。陶羊子眼光停在了方天勤的手上。方天勤的手细长得有点出奇,看方天勤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天才,但方天勤对音乐一点没有感觉。
    方天勤身子坐得很端正,他过长的手指随时显着要环起来,时而又不安静地跳动着,那手指上面仿佛拈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梦幻般的魔珠,他需要使劲压抑着它,无数的力量都凝在那两根指头上。
    陶羊子孩童时下棋就有这种感受,忍不住要去看方天勤的手指。他努力不去看,这样他的心思就会分散一些。陶羊子也有着一股力量,从他的眼光中射出来,仿佛含着咬劲。谁都以为陶羊子是一步步入了方天勤的套路里,陶羊子也知道无法潇洒地跳开来,无法走在外面,他只有一直深入进去,他要打破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一次他要与方天勤拼一下,他要试一试自己从里面迸出来的力量。
    方天勤下得奇慢。每每抬起手指来,两根手指拈着一颗黑棋,像拈着沉重的万钧之物。这样,陶羊子无法不看着他的手,等着他放下去。而那手指仿佛永远也不放下去……
    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一直在下棋,似乎没有断过。似乎旁边一直有人看着,那次在苏城余园他被指定走黑棋,似乎不会走棋似的,把一块块棋送到方天勤的嘴里去……
    方天勤总是把棋拈得很沉重。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沉重的生活,他尽量用着沉重的力量,通过棋子压到陶羊子的心上去。
    局面展开,几乎是满盘战火了。方天勤一会这边攻一下,一会那边攻一下。无法逃逸,无法割舍,无法躲避,无法解脱,要顾全这边就会影响那边,陶羊子知道方天勤就是要让他算不清,让他哪儿都丢不起,只能缠斗在一起。那么方天勤他算得清么?
    陶羊子一度看到方天勤的人生仿佛游离于棋之外,方天勤与他大谈的都是享受生活的快乐,现在看来,那似乎都是假象。他在棋上依然是那么顽强,那么专一,似乎一分一秒钟都没有偏离过。
    周围的人都屏息观战。这天,芮总没有在场。肯定他临时遇上什么紧要的事了,要不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方天勤在左上方做了一个劫。劫,就是黑白两个虎口贴近了,互相咬着对方的一颗子。你咬一口时,按棋规我无法立刻就咬回头,趁你咬的那一口还没有下咽的时候,我到另一处急所去攻上一手,你只能放开口中这颗子,去救那边。于是我再咬上一口。这么一个人一次,反复地咬着。结果可能是我放弃了这个劫,让你两口完全吞下去。或者我设法让你放弃这个劫,让自己有机会两口吞下去。当然也有可能你、我都对这一口不感兴趣了,都不去咬这一口了。
    棋语说:弱棋怕打劫。因为打来打去,一个小小的劫,弄得心乱,拼命地打下去,常常会打昏了头,弄不清大小了。而棋高一着的借这个劫,得到比这一个劫更多的好处。棋弱的一方打劫时,为了怕对方多出劫材,走得拘束了,一路打去,损了许多目数,最后就是打赢了劫,咬到了这一口,发现亏吃大了。
    眼下此处是个不小的劫,谁都无法解脱。陶羊子却不甘示弱,在争劫材的另一处对杀中,也造了一个劫。两个劫,劫大劫小只有天知道了。两人打来打去,有时又跳开去,找一步更大的劫材。两个劫斗得天昏地暗的。偶尔两人抬头看一眼,方天勤手指越发跳跃,而陶羊子眼光越发闪动。
    陶羊子打着摇头劫,一边摇,一边不失时机地抢一步先手大官子。方天勤一处也丢不开,想出心思来制造劫材。这一盘棋,他们下了整整一天。轮到方天勤走,他迟迟地没有落子,俞参谋宣布封盘。俞参谋让陶羊子先离开,随后让方天勤把想定的这步棋暗暗地下了。这一步棋,俞参谋就是要让陶羊子不知情,这样第二天开封,两人都在不知道对方下一手棋的情况下继续下棋。

    陶羊子回到围棋研究会南院。南城在长江南岸,临江的北风刮进来,冬季显得寒冷,又没有北方人烤火取暖的习惯,屋里冷冰冰的。
    陶羊子脑子里全都是棋。这盘缠斗的乱局,在他的心中是完整的,是有迹可寻的,每一步走来都是合理的。他像看着天勤顽强地一步步走来。不正对着天勤的手,陶羊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天勤的力量。
    方天勤是有这种力量,并且一直显现着这种力量,千变万化,他那股从下层冒上来的韧性依然强劲,在变化中把盘面弄得很乱,往往在乱中突发奇想,从而引向最激烈的搏斗局面。而他似乎永远抱着宁死也要有所得、哪怕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人拼斗。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所得的都是他赚的,而对手往往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得,也就避开了他的拼斗。棋有千千万万的变化,也就有千千万万条路可走。方天勤在对手的避开中获得了一点优势。而这一点点优势的积累,最终就成了胜局。棋有一种势,只要在一点点上占了优,这股气势便显现在整个局面上。方天勤在棋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独特棋风,形成了一种恒定的力量,压迫着对手,以取得胜利。
    不少棋手,什么棋都懂,走的似乎也没错,但没有自己定型的棋风,这种棋手能达到棋的高地,却无法达到棋的高峰。而有独特棋风的棋手,多了一层力量,多了一股韧劲,多了一点色彩,也多了一份灵性。
    陶羊子在桌前摊开棋盘,一步步地复盘,一直复到最后一步。虽然他没看到方天勤下一步会走在哪里。但这个封盘对他来说,是占优的,因为方天勤没有选择,他只有应劫。主动权在陶羊子手上。陶羊子可以丢开劫,也可以继续打下去。虽然变换以后,他的一点优势要形成胜局,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方天勤无可变,只能作纯粹的纠缠了。
    这许多年后,陶羊子在棋上,力量和算路真正地达到了优势,与方天勤奋力一拼并掌握了主动权。
    陶羊子原来总是要对着有实子的盘,思考才全面些。对着自己熟悉的那副棋子,想法就更连贯。而脱盘在心里盘算的棋,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但现在他已不需要借助棋盘,更不需要借助熟悉的棋盘与棋子,整个棋局就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该向哪里投子,会有多少种变化,他都一清二楚。
    这是一盘好棋,也是显示陶羊子棋思成熟的一盘棋,显示他能应付各种棋路的一盘棋。展示了他别一种的力量。他不再对黑白有选择,他不需要有什么依托。过去的那种不稳定的心理都远去了。他能战胜一直胜他的天勤了。他能看清天勤的弱点。天勤力量过猛,不择手段地逼人与他决斗,立马见分晓,但他的棋路还是有迹可寻的。天勤对棋的谋算,见长于近距离的搏杀,也还是中国古棋搏杀的一路,虽与西南王不同,在大局上,缠斗的手段还是相通的。他的主动是逼着对手主动退缩,而不是掌握先机,靠棋本身的棋势、棋力、还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动。
    有人敲门。陶羊子像被惊醒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都不可能有人来了。棋封盘时,一般不应该有人来访,那是为了避嫌,怕被认为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独自复盘是允许的,因为依然靠的是自己。
    门继续地被敲着。敲得很有耐性。轻轻的,持续地敲着。陶羊子只有起身去开门了。门口站着的是方天勤。
    陶羊子并不吃惊。多少年前,他们两个从一个小镇里出来,按说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的。但他俩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对坐下来。
    人生的竞争场,对于他俩来说,便是棋。棋,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棋赛,棋争,棋斗。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在揣摩着对方的棋力。特别到了同一个芮总府里,他俩的内心中没有一天会遗忘了对方。
    方天勤坐下来后,看了一眼盘上的棋,便拿起一颗来,在盘上打劫的地方摆了一步,然后依然笑着朝陶羊子看。陶羊子早就估猜到他会这么走,眼下这局势方天勤也只有这么走。这一招棋不怪,但方天勤为什么会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特意把封盘时密下的这一步棋摆给他看,这就是方天勤的怪招了。在陶羊子看来,方天勤总会出其不意地出怪招。
    方天勤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谈这一步棋招,他说:“我来,想和你谈一件事。就是我们来一个输赢赌。”他见陶羊子想说话,便摆了一下手。这动作是学俞参谋的。
    “我想你会说,你不赌。其实你在苏城余园,也下过输赢。赢家拿两角底,每一子加一分。这就是赌。赌谁赢。我们这一次赌,不赌钱。也不赌赢,……我们赌输。赢的人必须放弃任秋。说白一点,就是明确拒绝她,不再把她当女朋友,或者根本不把她当女人。”
    陶羊子没想到天勤会使出这样的怪招。任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他们输赢的筹码?陶羊子一时无言以对。方天勤说得明显,为了赢这盘棋,他可以放弃任秋。这就是是赌输。输的人有彩头,任秋就是这个彩头,输的人可以单独与她交往。
    陶羊子想了一想。下棋的人头脑清醒,有时也会糊涂。但此时他很清楚地想到,天勤想赢这盘棋,似乎确定他能赢。陶羊子很想拒绝他。他凭什么!他摆下那颗子,似乎拿稳了陶羊子会接受这个赌输。陶羊子很恨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任秋作赌码丢开。这个人根本没有情,女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如他一盘棋的输赢,不如他在芮总府的一个面子。陶羊子为任秋感到不值。但是,陶羊子无法拒绝方天勤。方天勤大概也知道陶羊子无法拒绝。陶羊子想到了任秋,想到了任师父的托付。就是没有任师父的托付,他也无法让任秋跟着天勤。天勤不会认真要她,如果天勤心里有着她,就不可能把她当筹码来赌的。
    见陶羊子没作声。方天勤用眼盯着他,那眼光在闪动着,仿佛在水上跳着无数颗火星。方天勤偏了偏脸,说:“放心,我没有弄过任秋。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任小姐。我可以对任何女人做任何事,但对她,我还是敬重的。说实话,搂抱是有过的。现在这不算什么,是吧?只要你输了,你就能得到她,也并没有伤了你什么面子。你如果不想赌,那么你以后也就别想管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任小姐了。”
    陶羊子感觉方天勤说得这么明白而无耻的意思就是:这盘棋他方天勤如果输了,出于报复,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把任秋弄到手的。
    陶羊子明知这是一个套子。天勤费这么大的心思,就想赢这盘棋,在芮总府众人面前,显现他天勤天生就是陶羊子的克星。要在平时,陶羊子并不太在意一盘棋的胜败。只是这一次他很想胜,他很想打败天勤,以雪多年中的失败之耻。
    别人也许看不清楚,只有对局的两个人看得清楚,陶羊子知道自己这盘棋是肯定胜了。通过天勤的来访和提出赌输的条件,陶羊子更确定了这一点。因为无论这个劫怎么打。他只管把摇头劫打下去,天勤总会把劫材打光。天勤到无劫可打的时候,就只有取舍劫大劫小了。他只能取一个,而陶羊子只要取到其中一个,就有了优势。关键是在这个打劫之中,把棋盘打小了,其他地方的棋都打固定了。方天勤他再有谋略,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就是有花样,陶羊子也是能应付的。陶羊子很想陪他玩下去,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陶羊子还积蓄着一股气,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这盘棋,方天勤确实没有花样可翻了,而他还是想赢这盘棋。于是,他把花样翻到盘外来了。而他的花样头便是任秋。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在棋上他清楚,哪怕是再复杂的棋局。一到棋外哪怕遇上简单的算计,他也会看不清楚。但此事陶羊子看清楚了方天勤的算计,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知道天勤在玩棋盘外的花样,究竟在这盘棋后,还会有着什么图谋?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多少也看清了自己内心中,有一种想用胜来排遣心意的感觉。这些年里他的人生,仿佛棋势有起有落,仿佛棋局有得有亏,随着步入上层,种种烦恼与不安、再加上梅若云的婚嫁,使他内心生出了许多异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同饮酒似的瘾,需要一次次的获胜来滋养来麻醉。一次次棋胜棋赢,带来一次次加码的新渴望。
    方天勤还是稳稳地坐着,显出了一种在棋盘前的自信。进入了芮总府的方天勤有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有小镇帮佣时的局促。把任秋这个小姐让给陶羊子,似乎这步棋他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就等在此时下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劫,怎么打都是他打胜了。他自信就在于他早计算好了这步棋。
    但是陶羊子迟迟没有回应,方天勤开始生疑,人会变的,陶羊子为什么就不会变呢?是不是他过于看重任小姐这步棋?方天勤心里在喊:你快应下,要不,再迟了,我就胜了你,并再把任秋抓在手里!
    方天勤开口说:“你放心,我会实行承诺的。我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也相信你的承诺,你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从小到大,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陶羊子本来会立刻应了他。在方天勤一开口的时候,陶羊子其实就有了决定。这也是方天勤早判定的:他绝不会白来这一次。但陶羊子看不过方天勤摆在脸上的这种自信。以这种方式来决定任秋,对任秋是不公平的。陶羊子多少为任秋悲哀。但用这种方式让任秋摆脱天勤,不再受他的影响,那么一盘棋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陶羊子隐隐地感觉到,天勤看来自信的神态后面,似乎还悬着什么,那悬着的到底是什么?陶羊子看出来,就是有什么,也不是在任秋身上。确定了这一点,陶羊子能作决定了。
    陶羊子感觉到天勤的耐心也快过去。在他的内心中,总有一点怕天勤。不过这一刻他也能看清,天勤也有一点怕自己。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陶羊子对方天勤说:“男人一言。”
    方天勤跟着说:“驷马难追。”
    陶羊子说:“好吧,不管怎么走,只看输赢。”他把一颗白棋摆在了与战局毫无关系的地方。
    方天勤朝这步棋看着。下棋的人对奇怪莫名的棋,自然会有思考一下的习惯。方天勤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放水也太明显了。方天勤皱了皱眉,心里却安定了,露出舒展的神情。

    第二天在芮总府里,当陶羊子在棋盘上走出这步白棋的时候,旁边所有看棋的人都露出了莫名的思考神情。方天勤虽已知道了这步棋,但他还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好像这步棋还会有变招,那吃不透的变招。方天勤棋上是输了,心理上也输了。方天勤去找陶羊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就是谈不成,还有一搏。但眼前白棋这一步走出来,他发觉这似乎与大局没有关系的一步,还牵系着很多的伏着。他昨天就知道了白棋要走这一步,居然当时只意识到陶羊子是放水,没看到这一步的其他意味。他是害怕了,他真正感受到陶羊子棋的力量。过去看陶羊子与别人下的棋,他就知道陶羊子的力量,但他觉得自己是陶羊子的克星,他总能胜陶羊子。这一回方天勤真正意识到陶羊子的棋力已经飞跃到他的上面。就如陶羊子对他说过的话,棋的力量最后还是心的力量。
    只有纯正的心才能飞升。
然而这时,陶羊子把手中的棋投在了盒里,站起来说:“我输了。”
    陶羊子投子了。旁观者的眼光都看着他,觉得这最后的一步棋和接着的认输,都让人感到莫名。在天勤的迟疑中,看棋的棋士也看清了最后一步棋的伏着。那么陶羊子是故意认输吗?他们说不清。他们能看清的是:陶羊子就是在战局之外下一手,这一盘棋也很难说得清胜负。那么,陶羊子在关键处下一子呢?
    陶羊子觉得自己说输也容易。这一刻,陶羊子想到的不是任秋,这一刻他觉得一个人下棋认输又算得了什么?每一盘坚持要胜,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一身轻松,他可以不受输赢的束缚。
    棋局一告结束,俞参谋便宣布:芮总本来就决定要嘉奖胜过日本人的棋手,并在这两位棋手中选一位担任副官,主管棋士的事务。现在就由方天勤来担任这个副官。
    方天勤立刻穿上了副官的军服。陶羊子这才想到方天勤与俞参谋常在一起的关系。他也能想到这盘棋的输赢,也许还有俞参谋参与其中。陶羊子一直与俞参谋有着距离,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穿上副官服的方天勤满面春风。他朝陶羊子看来,眼光还有一丝不安。陶羊子不知他不安的是什么,是怕自己说出这盘棋的幕后真相?昨天晚上陶羊子一时没有应声,方天勤就有不安的神情,当时陶羊子就有疑惑,天勤为一盘棋胜负的面子拿任秋作筹码,那后面大概会有什么。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哪怕自己像西南王一样离开芮总府。
    陶羊子走出芮总府,在街口被田生禾拦住了,这个很少与陶羊子对话的广州棋手说:“你知道我与西南王的关系。你胜了他,他走了。虽然我气恨你,但也佩服你的棋力。只是,这盘棋你明显是让棋。使这么精彩的一盘棋变成了让棋。你没有想到这盘棋还联着一个副官吧!不但这个副官你丢了,并且还加上我与所有真正下棋的人鄙视你。一个下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在盘上玩的。”说完,他掉头走了,留下陶羊子独自呆站着。
    有两天,陶羊子都没有到钟园与围棋研究会去。方天勤因他的一盘让棋当上副官,这消息肯定在棋界传开了。田生禾的话确实让陶羊子有了一点耻于见棋人的感觉。其实,能看出这盘棋出进的人,又能有多少?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是走错了一步,把棋走输了。但陶羊子没法这样对人说,他说不出口。他已经做了棋盘上的假事,再说出假话来,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虽然在上层场合,他听到过许多许多的假话,那些人说假话都成了习惯。
    陶羊子坐在小凳上,对着床上的空棋盘。朦胧听到女老板在叫,开门见到的却是任秋。任秋打扮得十分漂亮,身穿红衣,如芙蓉出水般地站在楼梯上。
    陶羊子把任秋让进房间。她活生生的带点暖香的少女气息在房间里飘溢。此时陶羊子觉得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无聊,选择赌输,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没有什么好反思的。
    任秋在房间里站立着,没有说话,只是盯住陶羊子看。陶羊子在她的眼光中低下头来。
    “你们搞的是什么?”任秋开口就说。
    陶羊子这才抬眼,他看到她的眼中有点红红的。他想到任秋大概去找过天勤了。听说他当了副官,她当然会去见他的。看来天勤已经回绝了她,不知天勤是怎么说的,反正是与她断了。这一下,陶羊子对方天勤多少还有点赞赏,他怎么也是个讲信用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从那个重信用的小镇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陶羊子嗫嚅着。想着该怎么对她说,他也觉得合着天勤这样赌任秋,总是不对的。
陶羊子明白自己不应该欺骗,他也没有欺骗的本事。他说:“只是一盘棋……”
    任秋坐下了,静静地听着他说,她的眼光很亮。
    “封盘那天晚上,天勤来找我。他提出来,赌输……”说到这里,陶羊子停下来,看一下任秋。
    任秋突然爆发了:“输的人就得到我,是不是?”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这么快就了解了这件事。天勤肯定不会对她明说的,但她却一下子道清了根本。她毕竟和他们从小在一起,明白天勤也明白陶羊子。
    “说的……说的是,胜的人不再与你交往。”陶羊子说。
    任秋说:“还不是一样!就是输的人可以得到我。我除了你们两个,就再没有别人了。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只有被你们两个踢来踢去!”
    陶羊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姑娘的面子是多么重要。陶羊子隐隐地又想到梅若云,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伤了她的面子,她才离开了他。一瞬间,陶羊子又想到自己实在荒诞,居然此时还想梅若云。
    “是啊,他肯定知道了,胜的人能得到副官做。他当然要副官,而随便把我丢开。你呢,你根本是个傻瓜,大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副官等着你,就把棋输了来得到我!”
    任秋声音抬高了,几乎是叫起来。陶羊子很担心声音传开去,楼下女老板和前楼的人,肯定支着耳朵听着。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家庭吵架,一吵起来全巷子都听得到女人的高嗓音。陶羊子没想到任秋声音也是这样。他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嗓门。
    陶羊子压低声音说:“不不不,就是我知道有这回事,知道胜的人当副官,我也会输给他的。”他的话有点不完全,但意思很明白:为了任秋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任秋愣了一愣,突然哭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和副官比,来和什么东西比?就算来比吧,也应该胜的人得到我。我却是输了得的!女人谁不想要强,谁要弱头!……你也不看看你,你从来就没有比天勤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学一肚子的东西,可他总是比你强。你就强一回让我看看啊。你就没想到,你要是当了副官,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吗?你总算真真正正地强过他了。”
    陶羊子很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你。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么说着,理直气壮地喊着,她就是爱官嫌弱。在看的戏里,在读的书里,好女人都不会有这样说法,但任秋却自伤自艾地哭叫着。这就是女人。陶羊子觉得无奈,在社会上他确实不如天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所学仿佛只有阻碍他在现实中胜过天勤。但他并无深深的遗憾。女人的感受却比他要深得多。
    女人毕竟不是东西,这是陶羊子的想法。但在社会上,女人就是东西。只要有钱有地位,女人会像东西一样,三妻四妾地放在房里。想要得到女人或更多东西,就必须往高处爬,并且要练就爬上去的本事。进了上层,就要混迹在里面,争脸面,争输赢,要不就会被排斥。陶羊子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如天勤。天勤一下子就适应了上层。而他永远与上层保留着距离。
    陶羊子有点悲哀。对生活,他本无太多渴求,卖报与戏院杂事,他都干得有滋有味,没觉得什么不好。进了芮总府后,他有点迷惑,并无特别兴奋的感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空下来悠闲地下下棋,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而且这种紧张感往往来自于棋局之外。再说,他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娶任秋成个家,他就心满意足。又何必一直在紧张当中,以竞争来获得更多的东西?
    陶羊子拿来毛巾想给任秋擦脸,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纵横,只是他发现自己的毛巾已用得有点发硬,并且还有些黑污。任秋没管这些,一把夺过去,擦了脸,随手扔在了一边。
    任秋不再说话。也许她说够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就那么坐着。陶羊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擅长安慰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
    过了一会,陶羊子想起来说:“上一次,我想买你喜欢吃的羊肉串到你那儿去的。”
    任秋朝他看一眼。陶羊子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他怎么会对她说到羊肉串来,像是把她当小孩了。任秋站起来,说要走了。她似乎没有哭闹过,也没有对他吵过,她的声调轻轻的,比平时还要轻软。陶羊子跟着她下楼去。他看到任秋迎着下面女老板时,脸上还显出了一点微笑。她回过头来对陶羊子说:“你把我送到街口吧。这里的巷子多,我进来还找了一段时间呢。”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0
二十八

    陶羊子又收到围棋研究会发来的函。打开信封,里面却是一张很漂亮华贵的请柬。请柬上面用烫金字写着:方天勤与黄美姿小姐的大婚之喜。下面写着日期,写着办喜事的饭店:华都饭店。
    方天勤的未婚妻是俞参谋的表亲。他们的相识与介绍,都是俞参谋牵的线。陶羊子这才想到,天勤赌棋另有伏着,这样他能更加保险与更加自在地用这个借口来摆脱任秋。
    陶羊子把请柬收在口袋里,到任秋那里去。进了门,便见任秋正坐在桌前,桌上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柬。她朝着那张请柬发愣。
    陶羊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的眼光迷离,不像是愁也不像是怒也不像是怨,只是呆呆地看着请柬,像在研究上面烫金的图案。看到陶羊子,任秋很平静地点点头。
    陶羊子看着任秋,任秋也朝他看了好一会。任秋笑起来。陶羊子弄不清她怎么会笑了。
    “我们也结婚吧。”陶羊子似乎是早想好了脱口而出的,也似乎他早就把任秋当做自己的未婚妻了。
    任秋眼波未动,没有任何意外,似乎陶羊子早就向她求过婚了,只是现在提出婚期来。
    任秋说:“结婚就结婚吧。不过办婚事要依我。”
    陶羊子点点头。他也奇怪任秋怎么一下子就应了他,似乎早就在心里决定了要嫁给他的。而她与天勤交往,只是一种情感偏移,就像孩提时代的玩耍。
    任秋说:“第一,是结婚的日期,也就在这一天。”她指了指天勤的请柬。
    陶羊子没想到她定的日子会是这么近。他们还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呢。眼下反对包办婚姻,恋爱自由已成时代新潮。不过恋爱是什么?像书上说的花前月下?还是约会了搂搂抱抱亲亲?陶羊子觉得没那么多必要。其实要说有心有恋,他们有着很长很长的时间了。陶羊子早就觉得任秋理应是他最理想的妻子。再说他已是二十七岁的人了,接近三十而立的年龄了。不过时间上有点紧促。方天勤与那个黄美姿小姐肯定准备了一段时间,再说有钱人家,一切都会备齐的。而自己和任秋还需要布置一个家吧。
    任秋接着说:“第二,这个家,就安在我这里。你那个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我不想去。而你那个小巷的后楼,也不可能做新房。”
    陶羊子立即点了头。
    任秋最后说:“第三,这期间你要把我的爹爹找到,让他来给我们主婚。婚前你只要做这一件事,其他布置新房的事,都由我来,你也不会懂的。”
    陶羊子觉得这是应该的。女人结婚,总希望得到上辈的赞成与祝福。对陶羊子来说,他也希望有一个长辈来给他们主婚。他一直把任师父当做自己的亲人,任师父也有意把任秋托付于他,所以主婚大事,有任师父在就太好了。
    只是,任师父现在会在哪儿呢?

    接下来的日子,任秋忙开了新房的布置与请柬的发放,陶羊子根本插不上手。他只是把钱交给了任秋。任秋接过钱,也就不管他了,自顾自地忙着,也不问他找父亲的事怎么样,似乎交待了一个男人做这点事,他总该做下来的。
    陶羊子当然是用心的。他托了芮总府一个常在外面跑的管事,还托了栖寺的方丈。他知道任师父与这位方丈熟。
    陶羊子还托了胡桃打听,这纯粹是病笃乱投医的做法。想来一个社会上的小混混,又怎么能够找到一个他不熟的人呢。其他人就是应了都说没有把握的。只有胡桃拍着胸脯说他一定会找到任师父。陶羊子也不清楚,胡桃的话,有多少是实在的。眼看着婚期一天天临近。陶羊子也给方天勤送了一张请柬。
    方天勤看到请柬,笑着对陶羊子说:“你看吧,我还是守信的,你输了一盘棋,赚到一个你早就想得到的女人……不过你怎么想着和我同一天结婚?像是与我对局……不如也来大酒楼里对对场吧。”
    陶羊子说:“我怎么能与你比?我是简单婚礼。”
    方天勤摇着头说:“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实在。没钱我借给你。女人结婚一生一世就一次,你也得为任秋想想。”
    陶羊子说:“一切都是任秋安排的。”他突然有了一点幽默的兴致,说:“同一天结婚,我不用去参加你的婚礼,你也没办法来参加我的婚礼。这样说来我们互相不必送礼了。当然还是你赚了。毕竟你是长官,出手总要比我大些吧。”
    方天勤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这就对了。居然也知道算计了。大概已经先尝了女人的鲜吧,说话开放起来。你以前也太拘谨了,人不老,总是一副干巴巴的味道,就像乡下的老夫子。”
    这两个一起从小镇走出来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在一起说说笑笑。
    当了副官的天勤,说话时跷起二郎腿,手敲着那张沙发的把手。他的动作中已经有了官的架势,只是起身时,他还会习惯地拍拍屁股,像在乡村的田埂上站起来一般。

    临近结婚的日子了,陶羊子依然没有任师父的信息,陶羊子想,任秋是一个不知亲生父母是谁的孤女,只有任师父一个亲人,她当然希望能看到父亲出现在婚礼上。这一点事他也做不到,他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做她的丈夫?
    任秋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全身心地投在新房布置和家具摆设上。她已把小楼上下两层都租了下来,并粉刷一新。刚粉刷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屋里一片明亮,完全不像是原先那暗蒙蒙的样子了。两天没去,陶羊子发现这个家已整个变了。任秋把陶羊子领到新租的楼上,楼上房间面积比楼下略小,朝南的窗边摆着一张床。屋里其他物件是旧的,擦得干干净净,只有这张宽宽的双人床是崭新的,连同粉刷了的白墙,映着窗外透进的阳光,已是春天,小院中一棵刺槐,树叶绿绿地伸展在窗前。
    任秋带着一点得意的神情对着他。陶羊子的心中,一种就要成为丈夫的感受油然而生。他一把抱住任秋。已经成了准丈夫的陶羊子,还是难得有这样的“出轨行动”。任秋没有挣扎,只是柔顺地由着他,微微地笑着。陶羊子觉得她是一个能干的妻子。她全心地在做妻子的事,比他这个丈夫做的多得多。
    离结婚的日子还有三天了。陶羊子又到栖寺去。他真是临时抱佛脚了。他与方丈下了一盘棋。方丈什么都没说,他也就没有问什么。因为他知道,有消息的话,方丈肯定会告诉他,临走的时候,他到大雄宝殿去烧了一炷香,投了一块大洋在功德箱里。方丈敲了一下钟,钟声在大殿里回传着,也回旋在陶羊子的心里。一瞬间,陶羊子觉得自己与这钟声,与这佛殿,与这里的一切有着什么联系。过去他对冥冥之中的神秘从不关注,只是敬鬼神而远之。
    从栖寺出来,春天的山峦一丛一簇皆是翠绿。陶羊子记忆里那漫山红遍的秋景与眼前绿色的层峦,异趣相映。

    陶羊子回到任秋的院子。刚进院,从转弯处迎面走来一个和尚。细一看,发现和尚竟是任守一。
    “阿弥陀佛。”任守一低头合掌轻念。
    陶羊子高兴得要跳起来。“阿弥陀佛。”陶羊子也难得的、真诚的、完全发乎内心地念了一句佛。
    任秋在房间里给父亲铺床。她的面容精神焕发,如花绽放。陶羊子自定婚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任秋这样快活欢喜的神情。陶羊子也为他们父女相见高兴。

    任秋与陶羊子说话时也带着笑,完全是一个妻子的柔顺声调。陶羊子想,这大概是赞赏他找到父亲的表现吧。只是陶羊子自己也弄不清,是不是他托人带的口信已经传达到任守一。
    趁任秋出房门去端茶的时候,陶羊子问任守一:“师父怎么会知道……就回来了?”
    任守一神情平和,微微露着一点笑意,说:“情动于心,心动而行,我还是无法摆脱尘世的羁绊啊。”
    那意思似乎是他一时心动,有所感念而回来的。
    任秋端着茶盘进房,茶盘是印花漆器,红黄色细腻花卉图案盘绕在黑亮的漆盘上。这也是任秋给新房添置的物件。
    她给陶羊子也倒了一杯茶,双手端着放到他的面前。陶羊子想到了古书上举案齐眉的说法,赶忙双手去,手一晃,被泼出的茶水烫了一下。任秋朝他被烫的手,轻轻吹一口气。陶羊子憨憨地摇摇头。
    这一切任守一似乎都没看到,他低着眉眼,眸子之间自有明亮透悟之色,又似乎一切都在眼中,依然是平和的微笑。他的嘴里微微动着,仿佛还在念佛。
    任秋烧好了饭菜,摆了一桌子,三个人坐到桌前。任守一已习惯吃素了。原来他是十分喜欢吃红烧肉的,几乎是贪嘴。红烧肉,先用油糖煸,再加酒焖,烧成后酥烂不腻,可是父亲却不吃了,任秋觉得很扫兴。任守一没有特地关照任秋他不吃荤。所以任秋弄的很多素菜,草头、马兰,还有芦蒿,也是用肉丝炒的。任守一只是从碗里夹素菜吃,并不在意菜里有肉。
    陶羊子说:“出家人不吃荤?有一定的戒律吗?”
    任守一说:“佛家确实讲戒律,是想通过外在达到内心。我是最不愿意接受戒律的,对佛门里的那么多戒律,刚进去的时候,心里很难接受。慢慢地,读了许多经书,接受佛学时间长了,觉得戒律对较普遍层面的修炼者来说,是对的,佛说方便法门。这便是一种方便。就像棋理说:点方勿接。压强勿压弱。不懂棋的人会说,为什么勿?而高手又会说,一定要勿吗?
    “对戒律,俗世之人会说,为什么要有戒律?而高僧不会执着于外在的戒律。各个人不同,就有不同的佛理开不同的方便之门。
    “就像下棋,棋谱上指点出许多的布局、定式与手筋,但真正要形成围棋大师独特棋风,还靠你自己悟透……”
    “佛家不吃荤,也是对生命怀慈悲之心。而我,是某一天突然不想吃了,见到荤便有想呕吐之感,觉得是在吃同类生命,自然就不吃了。一开始这种见荤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慢慢地心通了,倒也不太计较了,能吃锅边菜。戒律在心不在行,太讲究了,过于执着反而引起了麻烦,引起别人的麻烦,引起世事的麻烦,反倒不是顺缘。只要心净就行了。”
    任守一说到佛理,还显着以往的谈机。
    陶羊子心里想,我在棋上是不是也太执着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1
二十九

    陶羊子与任秋的婚礼在钟园举行。除了任守一,陶羊子与任秋在南城都没有别的亲人。陶羊子请了女老板和胡桃来帮忙。
    胡桃与任秋已经十分要好。他一口一个嫂子,满嘴甜蜜的话。任秋本来觉得胡桃不正经,不是个好人,但多接触了他,慢慢地喜欢上了他夸张滑稽的腔调,也喜欢听他的预言式的话,有事常吩咐他去做。
    女老板租了一辆马车,用红布把车篷裹上。由胡桃驾车把任秋从小院里接出来,来到小巷。陶羊子在小巷后楼里取了衣物还有那副棋,再陪同新娘转回到小院去。到一处便爆竹鞭炮齐响。
    穿着大红嫁衣的任秋与穿着长衫的陶羊子并肩走下车。胡桃在后面跟着。他凑个空在任秋耳边说:“我以后只叫你姐姐。因为我一直陪着你,算是你娘家一路人。羊子哥啊,只是入赘进来的姐夫。”
    任秋咯咯地笑着,笑得很响。端坐在屋里的任守一默默地看着这情景,慢慢地眼皮垂下,念了一声佛。他也许不太合尘世的热闹情景了。
    胡桃大言炎炎地讲着:“结婚讲究吉庆。今天就有吉庆兆头。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片红光,红得灿烂,红得光辉……注定红透,红到头的。”
    钟园的酒席摆了三桌。有女老板和任秋的邻居,胡桃和两个小兄弟,还有常在钟园出进的棋人。围棋研究会的棋士和一些有身份的棋友早已接到方天勤的请柬,都去参加他的婚礼了。
    梅若云来了。她带来了秦时月送的一套西装,还有一条苏绣纱巾。她文静大方地走到陶羊子面前,说着庆贺的话。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她。陶羊子给秦时月的请柬上写着的是秦时月及夫人。作为同学,他应该给她单发个请柬。现在她作为秦时月的夫人坦然而来,陶羊子不免有点愧意。
    胡桃却叫着:“秦二夫人来了。秦老爷呢?”
    胡桃与任秋关系好了,他见到陶羊子与梅若云的神情,便有一点要为任秋讨公道的意味。
    梅若云对陶羊子轻声说:“他会来。只是他早接到了方天勤的请柬。”
    梅若云的口气是在为丈夫作辩解。陶羊子一时无话。任秋与邻居说着话,眼瞥过来看了一下。
    坐下来后,梅若云朝陶羊子说了一句:“那包礼物是秦时月送的,我没有再准备……我给婚礼送上一曲吧。”说着,打开了身后的布包,取出一把琵琶。任守一眼光闪亮了一下。
    拨指一弹,琵琶声起,本来四下里闹哄哄的,立刻静了下来。这首贺婚琵琶曲弹得喜庆欢快,所有的人都被迷住了。不知为什么,陶羊子感觉那是她为他一个人弹的。陶羊子不太懂音乐,却在欢庆的曲子里仿佛听到了一丝冷清,仿佛在诉着人生的悲欢离合。
    一直没有说话的任守一,对弹完琴的梅若云说了句:“夫人是神仙般人物,琴音之中自有慧根。”
    梅若云听陶羊子讲过他的师父,很敬重地低了一点头,说了一声:“谢谢师父。”她用了师父的称呼,仿佛是求教于他,又仿佛跟着陶羊子称呼的。只是陶羊子现在已经改称爹爹了。
    但很快秦时月就来了,入席便拱手致歉。陶羊子很感激他,他毕竟还是来了。
    秦时月本来想和梅若云直接来陶羊子这里。只是秦夫人看到方天勤的请柬,说要去参加。秦时月只有带着秦夫人去那里了。方天勤的婚礼开始,秦时月就把秦夫人留下,代他喝酒。他又赶到钟园这边来。他与方天勤只是在社交场合认识,与陶羊子关系要深得多了,况且这里还有梅若云在。
    秦时月坐在了任守一的旁边。这是陶羊子安排的,他想让学贯中西的秦时月与岳父聊上一聊。但是任守一又如以往低首半闭眼的状态。秦时月听陶羊子介绍,很热情地与他招呼,任守一也只是应着一声。
    秦时月在席上说:“我在那边参加了一场完全新式的婚礼,又来这里参加一场旧式的婚礼。”
    旁边有人问:“你以为哪一种更有意思?”
    秦时月笑答:“我看,各自所爱。如黑如白,各有所得。”秦时月显得很能说。他左侧的任守一只顾低眼低眉,似乎在心里念着佛。他右侧的梅若云也是低眼低眉,似乎不胜酒力。

    婚礼热闹也累人,钟园的婚宴结束,送新婚夫妻到小院,又在楼上新房里闹了一会,众人走了。终于,只有新郎独自面对新娘。想着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陶羊子心中有着永恒的期待。
    任秋喝了一点酒,脸红红的。陶羊子也喝了一些酒,头虽有点晕乎乎,心里还是清楚的。他乘着酒兴坐到任秋身边。任秋移了移身子。陶羊子心想,她是他的妻子了,便伸手一把抱住她,并用另一只手按到她的胸脯上。任秋朝他瞪了一眼,晃了晃身子,发现她无法摆脱,也就由他了。
    陶羊子松手对任秋说:“我们睡觉吧。”
    任秋让陶羊子先躺到床上。她到床后马桶处摸索了一会,又去卸妆取头饰。隔了好一阵,她才上床。脱了外衣,躺了下来。陶羊子伸手去帮她解内衣。任秋按住了他的手:“你怎么……?”
    陶羊子说:“我怎么呢?”这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多少年养成的君子模样此时就像画皮一样脱落了,不由分说地动作着,有点急乎乎的。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她,只顾把手伸到她的内衣里去。一个新鲜的,软乎乎的,暖乎乎的感受“嗖”的一下钻进他的感觉,又“轰”的一下传遍浑身上下。整片的快感带着痛楚似地的胀满他的内心,淹没了所有的意识。
    接下去的一切,是他想到过但绝对想不到的,那想到的仿佛是梦中才有的,没想到的是想象中根本不存在的。一切似乎都不对头,他像对着一片空白的棋盘,不知如何下子,又像是对着满盘的黑白棋,同样无法下子。
    他在她身体之上而不是身体之内泄了。
    任秋一声不响躺在那里,看看他,由着他。随后抬腰皱眉朝下面看看,宽容地擦净了自己。陶羊子也讪讪地去擦洗了。于是两人重新躺倒下来。她由着他抱住,向下埋埋身体,伏在他身边睡了。
    陶羊子却很长时间因不习惯而未入睡。她的声息悠长,带着一点轻轻的呼声,合着的眼睫毛长长,微微地颤动着。陶羊子睡不着,便觉得有点热,掀开了被子。她没再穿衣服,他却穿上了一条短裤,陶羊子久久地看着她的身体,想完全看进内心中去。相对陶羊子来说,任秋的身子白白净净的,一对黑白的躯体相依在一起。陶羊子想着,我结婚了。这就是我的妻子。是伴我一生的女人。
    快天亮的时候,陶羊子在朦胧中醒来。任秋还睡着,仰面闭着眼,被子半蹬开了,露出一条手臂与一只乳房,陶羊子小心地伸手去抚她。她立刻睁开了眼,移手推他。陶羊子的欲望膨胀起来,感觉完全清醒,奋力地把那欲望插进任秋身体里去。
    任秋在他进入的时候,睁着眼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承受似的由着他。也许她内心是阻拦的,陶羊子感觉到无法前行。他坚持用着强劲,她突然在他身下叫起来,声音短而急促,似乎害怕惊动了人。
    她的声音低低地:“拔出来,你拔出来吧。”
    陶羊子在奋力冲刺,哪里顾得上应答。似乎她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响着,伴着她身体的抗拒,他欲退出的同时,他的欲望却迅速喷射出来。他弄不清算不算完成了男女之事。虽然有着喷射的快感,他心理上却是失败的。在他原来的想象中,男女相交的快感是无可伦比的。他不知道哪儿不对。
    这种感觉似乎影响着小夫妻。新婚期间,两人都在家里,陶羊子总是去看她,任秋却不再正眼看他,似乎他是一个完败的棋手。他感觉着她的身体,多少还有着迷惑。她只是完成对他必须的应付。陶羊子想到这男女间,也如进攻的黑棋与防守的白棋。
    任秋为父亲做素餐,买了好多新鲜的野菜来。吃过午饭后,任守一提出要去栖寺,住到那里。任秋恋恋不舍地拉着父亲。
    陶羊子对任守一说:“爹爹是不习惯俗世的生活了吗?”
    任守一说:“人生八苦,只是深感心苦。家里已安,磨合有日。社会之上,歌舞升平。然总有一劫。凡尘不可久待。”任守一说栖寺不远,他总会回来看看的。拍拍陶羊子,自顾自走了。
    任守一走了,任秋坐下来。陶羊子想搭话,任秋就说:“你为什么不拦住爹爹,你是不是嫌他在……”
    陶羊子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是和尚,把庙当家呀。”
    任秋说:“这里就不是他的家吗?他就不能多住吗?还是你,你不留他,你为了你爽快……”
    陶羊子实在不知怎么应答妻子,她严词厉声,尽情地撒着气。陶羊子此时觉得女人像棋盘上一着定式不熟的棋,充满着变数,根本不是常态的棋型,走来走去,都走不好。他们不是融合着的一盘棋,明显分着了的黑白。
    以后的几天,她唯一的需求,只是想他抱着她。而一旦他想解决欲望,她身体便僵硬了似的。有时他的感觉膨胀起来,她像安慰他似的说:“你又想了吧。好吧,来吧。”他在她的勉强同意下,急乎乎地想突破阻碍地进入,却感觉她的那里有着层层阻碍。慢慢地,这成了一种常态。陶羊子怀疑古书上共效同飞的描写是假的,也疑惑是不是他们哪里不对,同时疑惑她是不是会感到快乐。要不她永远只是献身。对女人来说,献身这个词看来是有道理的。

    陶羊子有些天没有去围棋研究会。方天勤也在新婚头上,自然也顾不上去那里。
    这一天,陶羊子来到钟园。一到便成了别人的笑料,棋手们说着新婚男女的笑话。陶羊子不由琢磨那笑话里面,真的有点经验之谈。
    有人过来拉陶羊子下一盘棋,说看看他的精力是不是都用到房里了。
    陶羊子几天没摸棋,自然有兴,似乎好久没有感受到下棋的快乐了。这一盘棋下得尽兴,待下完,时间已到正午。陶羊子这才发现围看的一圈人已散开了,正三三两两地聚着,在议论报上刊登的有关七七事变的消息。
    陶羊子赶着回家来。任秋不在楼下,看灶上锅碗都没动静。陶羊子叫了两声,任秋从楼上下来。
    陶羊子说:“日本人在卢沟桥开战了。”
    任秋说:“那又怎么呢?他打他的仗。”
    陶羊子说:“我去钟园下了一盘棋。”
    任秋说:“我知道。你当然去下棋了。”
    陶羊子没话说了。
    陶羊子去做饭。他不怎么会烧菜,过去的单身生活都是胡乱对付的。他把饭菜端上桌,陪着小心叫任秋一同坐下了,心里却还想着卢沟桥事变,中日终于开战了。一个国家强了,总要表现出它的力量来,以获得更多的利益。这一仗,到底会打成怎么样呢?
    任秋以为他还想着棋,更是气愤,吃了两口,觉得不好吃,丢下碗,自去做了面条,吃完上楼了。
    陶羊子跟着上楼。任秋却把房门关上了。陶羊子下楼来,正见有人找他,让他去围棋研究会。
    穿着副官服的方天勤谈了有关与日本人打仗的事。说芮总已去了前线战场。
    任秋见陶羊子出去了,以为他生气发火,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的,下楼来做了晚饭。待陶羊子回来,与她搭讪,她又只是不理,陶羊子向她解释,她也不听。到晚两人还是一张床上躺下。任秋背身朝着他,陶羊子头一次没有去抱任秋,欲望一下子冷了。在这种状况下,陶羊子不知该怎么做,他没有经验,也不想任秋对他更加反感。两个人虽然躺在一起,却有着了身体的距离。陶羊子又想到中日开战的事,这个世界似乎一下子变了。人生的一切总在变化中,让人捉摸不透。
    方天勤对围棋研究会作了新安排,让棋士们陪达官贵贾下棋,他的理由是围棋研究会本来就由这些人物的资金赞助而建立,他们出资养了棋士,棋士陪他们下下棋,还不是应该的么?
    陶羊子去围棋研究会陪过两次棋,本以为是临时的活动,谁知来的人不断。人物越大,悬的心也越大,本不是来下棋,借着场地来探信息,借着棋来麻醉自己。少不了也谈战争,一片悲观言论。
    与这些有头面的人物下棋,陶羊子感到纯粹是一种折磨,有时对方走了一步棋,就停下,和旁边的人聊起天来,又不能催他,到对方想起来再下时,都不知道刚才下在哪儿了。陶羊子这才感到,当初与芮总下棋时所有的难处,放到这里根本不算什么。因为芮总毕竟还算个棋人,他下棋是全心全意在棋上。
    到第三次陪棋,陶羊子便无法忍受了,他觉得这根本不是在下棋,而是在一步步地凌迟棋,他也参与了对棋的凌迟。在对棋的凌迟中,他的棋感也被凌迟。过去下棋时所有的快感都成了痛苦。
    这天陶羊子陪棋的是一个大胖子,总和身边的人交谈着,战争一来,油价可以抬到多高,他说得兴奋,棋子随手摆,发现陶羊子一子点下去,对他的棋有威胁,于是,什么话都不对陶羊子说,就把陶羊子下的白棋拿开来,又把刚才下的黑棋放到白棋的位置上,就这么,连着悔改了几次。陶羊子一下子立起身,朝在门口抱胸站着的方天勤走去。
    “我要走了。”陶羊子说。
    方天勤问:“去哪里?”
    “回家。”
    “就是新婚,也用不着时时陪老婆吧……你的棋还没下完呢。”
    “这不是下棋。我不想这么陪下去,宁可不要这个棋士。”
    方天勤收起了带笑般的神情,他眯眼盯着陶羊子,随后说:“这不算下棋,你以为什么算下棋?你这个人就是太把棋当棋了,你坐那儿摆摆子,不比你原来在戏院里端茶盘拿扫帚挣钱来得好?”
    陶羊子觉得与方天勤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执意告辞出了门,他感觉满心轻松。
    回到家来,陶羊子才想到无法向任秋交代。他做了芮总府的棋士,才有能力成家,成了家,他却不是芮总府棋士了,任秋会是什么感觉?再说,女人在家经营生活,没有钱的来路怎么办?总不至于还让她做绣品养家吧。陶羊子本想瞒任秋些日子,但面对任秋,他还是脱口说出了此事。任秋听了,似乎无动于衷,使陶羊子大感意外。

    陶羊子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么快就让妻子失望与气恼。他太把棋当棋了。他以后也只有多去钟园,靠着在那里下棋获得收入。同样是下棋,钟园下棋的人,毕竟是在下棋吧。
    在这当口,棋还有什么意义?陶羊子突然觉得棋盘很小很小,装不了一个家,更无法与一个大社会比。说是棋如人生,其实棋只是棋,小得很。他一直只是在做一点小事,有着一点小嗜好。

    战争的传说像无限黑色的阴影,一团一团地逼近来。人们开始购买各种物品,物价一下子翻了几倍。又传日本军队从陆地从沿海侵入中国,中国军队到处在撤退。城市的歌厅舞厅里,依然夜夜笙歌,仿佛是享受着最后的醉生梦死。
    陶羊子更多的心思,还缠绕在他的新家中。战争仿佛是报纸上的事,既实在又遥远。
    这天,陶羊子从钟园回家,见任秋在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收拾着包袱。任秋看到陶羊子,便说,爹爹要走了。陶羊子一时没弄明白,听她细说,才知道任守一要去昆城。他前几年作行脚僧常在昆城的庙里落脚静修,在那里待过不短的时间。
    陶羊子看着任秋的眼泪一串串下落,觉得女人就是不同,让人怜惜。任守一常年在外东奔西跑,每一次她都是这样流泪伤心的吗?
    在楼下房间里的任守一,独自盘腿坐着,见了陶羊子,说:“我要回去了。你和秋子也可以考虑到昆城去。东北之覆,早有先兆。眼下便会有东南之倾……战祸是心之大乱。这段时间,我无法静下心来,满眼都是乱象。按说我已入空门,应把尘世之事搁到一边,但还是无法抑止外心之乱。只有先回那偏静地方去……其实也知道水未动帆未动,只是心动,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却还是想回去。”
    陶羊子心想,这里有与任秋新婚的家,有钟园的棋友,有南城的熟人,一时要走还真是不舍。再说,南城毕竟是都城,都城战争失守,就亡国了。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么还有什么地方是不乱的呢?
陶羊子说:“爹爹,你再多待些日子吧。任秋还不习惯新婚生活,她念着你。只有你来她才那么快活。”
    任守一摇摇头说:“我是一准要走的了。她如今是你的妻子,应与你祸福相依。三世因果,人生各有命,又有什么不能舍的呢?”他又闭眼,不再说什么。
    陶羊子只有去帮任秋忙活,给岳父做一餐素食。
    任守一吃完了饭,便背着包袱出门了。他身穿那件任秋在婚礼前为他赶做的僧衣,飘然而行。
    陶羊子和任秋一直送他到城北的江边码头。任守一朝陶羊子点点头,移眼看着满目泪光的任秋。童年任秋的脸显着小妇人模样,现在的任秋已作妇人打扮,却显着了女孩单纯的神情。看了一会,任守一摇了摇头就要离去。
    任秋说:“阿爹,你不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吗?”
    任守一将手放到任秋的头上,摩顶而道:“人生苦短,惜福惜安。”说完转身走上软晃晃的踏板。

    看着轮船驶离码头,渐行渐远。陶羊子与任秋回头朝家走,还没出码头,忽降一场暴雨,淋得两人透湿。秋雨即寒,陶羊子搂住浑身湿冷的任秋,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她的头上,任秋就像一只小鸟依在他的怀里。他们两个在雨里走了一段,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回到了小院,真正感觉是回到了他们的家。
    陶羊子放开任秋,让她去换衣。任秋却还在他的怀里说:“爹爹他才是苦,一直独身,而今又入空门,做了和尚,也不知吃了多少庙堂拘束的苦,吃了多少四处飘泊的苦。”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最后对任秋的话,人生苦短的“苦”,并非作单纯的苦来解的,是指时间的长度。又何尝不能作苦来解呢?
    任秋似乎一感父亲远离,二感丈夫雨中的一路呵护,怯生生的柔情顿生。陶羊子把她包在了被子里,这次脱衣解带是她身心柔顺的。陶羊子脱衣进被,感觉她的体表有点寒冷,用身体裹着她,慢慢地让她暖和起来。这一来一往,她的身体有了一点从来没有过的积极反应。于是他们交合了一会,这一次她的下面是温暖湿润的,再没有阻隔。两个人这才都感到了夫妻谐和之美妙。如黑白之棋,下得紧凑,妙趣横生。
    起身来,任秋还粘着陶羊子,不时在他耳边说着话,说得含糊,宛如喃喃自语。她给他做好各种吃的物品,端到他的面前来,说是补身子的。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他是费力还费神,现在没费神也不觉得力亏在哪儿啊。
    后些天,陶羊子便如在温柔乡里,似乎忘了有战争,只觉着无边风月。好过的日子过得快,一晃就过了一个多月。陶羊子在家里,有时看到任秋的眼光,里面是无限的依恋,仿佛是过去对着她父亲的眼光。每天晚上,他都享受着夫妻之幸福。夫妻恩爱这四个字,他这才真正感受。
    南窗外的天空已现曙色,陶羊子醒来看着任秋。任秋说:“我该起床做事了。”陶羊子跟着穿衣服。
    任秋下楼去,陶羊子也跟着她下楼。
    任秋说:“我去买菜呢。”陶羊子还是跟着她。
    任秋说:“你跟着不好看。”
    陶羊子说:“我才不管别人看不看呢。”
    任秋看了他一会,搂着他,抚着他的头发说:“你真正是我命中的魔星。……都说是战争要来了,我要准备一点吃的东西。……你还是去钟园下一盘棋。你好久都没下棋了吧。棋瘾该上来了。……顺便叫胡桃来吃晚饭。这家伙也有些时间没来了,就想看他的馋相呢。我做鸡蛋饼给他吃。”小镇的鸡蛋饼远近闻名,任秋也学会了做,上次胡桃来一边吃一边赞,说秋姐的鸡蛋饼世界第一。
    陶羊子来到钟园。他从芮总府出来后,钟园老板就把棋室交给他管理。陶羊子根本不管事,都是胡桃举着他的名号当招牌。
    钟园里这些天下棋的人不多,大家都在谈与日本人的战事,议着会不会打到南城。谁都认为南城是都城,军队总会抵抗的。
    在棋盘上摆着一步步的棋时,陶羊子突然觉得,那棋子轻得很,飘得很,棋盘上十九道横竖线,也就是划着的一道一道线,而棋子只是一个个黑白的圆点,在线点上那么无意义地摆着。
    陶羊子难得地感觉到与棋有了隔隙。
    听几个棋人聊战事。淞沪会战以后,南城也开始有防空警报声。听说前日里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南城又有人被炸死了。也有人提到了芮总,听说他带部队打了败仗,有说他战死了;有说他战伤了,被马弁背出战场;也有说他打败了没脸回头,自杀了。
    回来后,陶羊子对任秋说:“明天我要去芮总府,曾在那儿拿过酬金,想知道芮总的确切情况。”
    任秋说:“你去吧,我明天也出去一趟。”
    陶羊子说:“你也出去?不会是逛街吧?注意一点。现在街上乱,日本人的轰炸太凶了。”
    任秋说:“昨天我还在想,我们还是去昆城吧。到阿爹那里去。”这些天,任秋用一层一层的布糊了衬底,一针一针地扎着鞋底。陶羊子很少见她做乡下女人做的事。任秋说父亲是云游和尚,到处跑,太需要一双合脚的布鞋了。
    陶羊子说:“要鞋,可以去街上买一双。你看你扎得手指上都起茧子了。”
    抵针脚的中指虽然套着针箍,一不小心还是会被扎破的。
    任秋说:“我小时就会扎鞋底,都说我的针脚密……你现在是穿皮鞋的了。”
    陶羊子说:“我还是很想穿一双你做的鞋。”
    任秋把做好的鞋用力扳扳直,笑说:“那也得排在后面了。”
    陶羊子不说话了。任秋靠近着他说:“你总不会吃爹爹的醋吧。我知道你很会吃醋的。”听这口气,她又在提天勤那档事了。陶羊子这才发现好久没想到天勤了,也不知他最近副官当得怎么样。
    陶羊子说:“你要到哪里去?我陪你去。我不放心呢。”
    任秋说:“不用你陪了。我已和胡桃说好,他带我去看一位老中医呢。”
    陶羊子忙问:“去看医生?你病了?你哪里病了?”想到胡桃大概又在胡吹什么世家老中医。
    任秋虽是城里人,毕竟从小在乡下长大,从来不进西式医院见大夫,害怕那里医院的男大夫检查。她身体一直很好,偶尔伤风咳嗽,过几天就好了。
    任秋说:“也许不是病呢。”任秋难得地红着脸,露着羞怯的神态。
    陶羊子想了一会,这才想到她说没有病的含意。他激动地问:“真会是有了吗?是吗?”
    任秋说:“我也不晓得。我又没经过。有点像又觉得不怎么像。不过那个是有些日子没来了。”
    陶羊子禁不住一阵激动。只是他也有所疑惑:他就会有孩子了?他真有本事让妻子怀孩子了?这个事太大了,他确实不敢过于自信。陶羊子一直觉得男人女人在一起会生出孩子来,是很奇特的事情。他与任秋相谐的日子也不久啊。
    眼下任秋似乎也不确定,她不想让他一起去,是怕两个人同时失望。陶羊子心想胡桃嘴上不牢靠,但做事热情还算细致。如果自己跟去,三个人郑重而行,倘若不是,任秋会受不了。任秋就是脸薄,最爱面子的。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陶羊子也想听她而不是听医生说出来。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1
三十

    陶羊子第二天去了芮总府。看门的兵士换了,不认识他不让进。陶羊子正站在门口没主张,遇见一个面孔熟悉的人出来。说是芮总府应该改称何总府了。
    陶羊子转身回家去,他想着任秋。走在路上,听到空警声,接着有飞机的呼啸声。陶羊子想,还是早点去昆城吧,任秋也已经同意了,要是真有了个孩子在肚里,任秋更会重视安全,那就早一点离开,反正总是要离开的。
    想到任秋可能怀上了孩子,陶羊子有些激动。
    进了院里,一切如往常一样安静。陶羊子见楼下没人,便直往后面楼梯上去,口中喊着任秋。楼上也没人。陶羊子打开南窗,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外巷子里的情景。陶羊子刚刚伸头,就看到了巷子口转进来两个人,正是任秋与胡桃。院墙外露着他们两个人的头和半个上身。只见胡桃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任秋笑着。两人快步往院里走。任秋似乎意识到他在楼上南窗,抬起眼光来朝他望。她的脸上半阴半明的,他没有注意到她的头上正浮着一片阴云。
    陶羊子反身转到后面下楼梯,去迎他们。他刚下到楼梯一半,突感“轰”的一下,耳鼻眼及所有的感官,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形态。楼后门仿佛涨开了,他的身子弹了出去,仰着面的他,蓦地看到天空上远远地盘旋着一个长着翅膀的黑怪,还有无数飞起来的细黑物体,像漫天的黑棋在飞动。他躺落在院里,压在了任秋种的玫瑰花枝上。同时看到面前的楼房坍下去了一半。
    整个世界晃动了一下。到他感觉恢复的时候,这才听到声浪从四下里传到他耳幕中来,一声接着更大一声。他才有着了意识。一瞬间中,他跳了起来,纵身往前院跑。他爬上了碎瓦与砖堆,跑向前院,他的眼前空旷了许多,他能看到原来被楼墙遮住的很大空间。那空间不是日日看惯了的形态。到处都是断壁与碎瓦。没有人在,他刚才在楼上看到的任秋与胡桃不在了。那两个活生生的人,两个说着笑着完整的人,倏然在他意识中消失了,在他感受中消失了,像是去了另一个时空。又似乎眼前的一切,瞬间换了一个空间,他被一声巨响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里一片废墟。而他们俩则留在了原来的世界中。

    陶羊子站在栖寺的佛事堂里。他的面前立着两个牌牌,一个牌牌上写着“妻子任秋”,一个牌牌上写着“小弟胡桃”。他的嘴里念着佛,一声声阿弥陀佛。他念得机械,像是一种习惯。开始他是跟着做超度佛事的和尚们念的,现在那些和尚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继续机械般地念着。
    他的头脑中意识很少,流动得很慢。他几乎记不起这之前的事了,仿佛很长很长时间他都在这里,都这么对着两个牌牌,对着两个亲友的牌牌。堂外的过廊上坐着女老板。她和他一起来的,同时在黄鱼车上送来的还有两具棺木。
    他是那么安静,无限的时分都沉在安静中。女老板听闻轰炸地点后,来到他的身边,她看到他一直在动,动得那么剧烈。陶羊子在那片废墟之前动来动去,一刻都不停。他在寻找,先是在很高的废墟堆上找到了任秋的一只鞋子。那只鞋子早上他看着她穿上脚的。这以后他在原来院门前的地方,找到了胡桃的衣服碎片,接下去找到的是与残衣在一处的人的碎躯,都是一片片,一块块的。女老板看着很想吐。但陶羊子却一块块地拣起,然后分别放进了刚买来的两口棺木里,他仔细地把一件件一块块都认真看了,分别放下。像是他下棋一样,下得仔细认真。
    陶羊子找了整整一天,他把废墟周围的地段都找遍了。然后,合上了棺盖。由女老板踏车送到栖寺来,做佛事超度。又在栖寺外不远处的林子里,买了一块地,找人挖了坟坑,把棺木埋了下去,立了碑,烧了祭奠的供品。一切按当地规矩,做得周详到位。他显得很有理智,似乎在冷静地下着一步步棋。
    就在陶羊子做这些事的同时,南城内外正响着枪炮声,战争已向南城逼近来。而实际上战争已经在陶羊子身上进行了。他从废墟堆里找到那张已炸坏的柜子,找到任秋存放的钱,大把大把地花着钱。买棺木、买地、做法事,他总是一把抓出钱来,任由别人取。女老板发现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出声,是机械式的,没有意识,没有活气。人与人的交流,动作似乎比语言更具实际操作性。女老板也是一声不吭,只是跟着他,默默地帮着他。他似乎只有她这一个朋友,就像他刚进南城时一样。
    战事到了南城,攻城战进行了几天,南城失守了。虽然抵抗得顽强,但失城的结果来得那么快。
    和尚们走来走去,一块块牌牌迅速增多,越立越多。后来立牌一下子停止了。没有人再有心思给死去的人立牌牌。城市已被攻破,栖寺已成了难民区。城里城外被杀的人太多了,多得无法计数。两个人的死,在这场屠杀中,已经小得无法再提了。只有在陶羊子的感觉中,还是无穷大,大到无可理解无法接受。
    陶羊子的周围都是人,难民区最大限度地挤着人。人与人的话题,便是战争与死人。死人变成了数字上的概念,哪儿死了多少多少人,哪儿又死了多少多少人。而兽行却具象地在战栗中被提及,强奸、抢劫和杀人比赛,还有挑开孕妇肚子看孩子是男是女,这些荒诞都成了真实。战争也是人的兽性最大程度的表现。女老板庆幸她出了城,没有遭到城里许多中国女人无可忍受的兽行对待。
    日本人也信佛教,一时还没进犯寺庙。所以有越来越多的难民逃到栖寺来。陶羊子却准备走了,他对女老板说,他要进城去。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这个时候进城,你要往那死人坑里跳啊?”
    陶羊子只是说,他要走了。
    女老板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我还不想死。再说,别的人现在想逃到城外来,还逃不出来呢。”
    可是,陶羊子听不进这些。他的意识慢慢在恢复,他意识到乱哄哄的外界,也就意识到了身处之地。他无法想象他怎么到了寺里,他怎么会对着这么两个牌牌。土中埋着的两具棺木,又怎么能代表那么形态生动的人。他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要再回去找一找。至于自身的生死,并不在他意识范围内。

    陶羊子走出寺庙,踏上了进城的路。旁边的人悄悄地说:他是疯了。陶羊子听得清这话,但他毫不在意。女老板无法拉住他,便拉方丈过来。方丈说,由他去吧,这是他的心结,一切随缘吧。
    出城不容易,进城倒顺当。占领南城好些天了,日本兵还在城里搜查。陶羊子进城后穿行在街巷中,几乎见不到中国人,常见不远处有一队队日本兵走过。进城时,他看见城门城墙上到处是子弹孔,有的地方被炮火炸塌坍了。在护城河边,他看到了死人,死人一片一片一堆一堆的。死,这时才真真切切地进入到陶羊子的心中来。他从来没见过有这么多的死人,走到此处,就仿佛在一个死人世界里穿行。天气干冷干冷的,南城也从来没有这么冷过。苍天仿佛不忍这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很快地腐烂。
    当死这个感觉,一层层逼近内心,化作一个简单的自然的无可躲避的现实体悟,陶羊子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人生如棋,这南城天地如一个空阔的大棋盘,上面是大片大片的死子。就是下棋,也很难有这么多的死子存在盘上。对局者的力量相差太大了,对局的一方杀心也太重了。

    陶羊子的心中有了真切的哀伤。他相信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任秋和胡桃是死了,与这么多人一样,死了。而他与那些活着的人只是侥幸,生与死只隔着侥幸这一条线。悲哀的意识在这一路上,一点点深入到他的内心中来。这些天他都没有流泪,此时他视觉中一片模糊,但他的眼窝却是干枯的。人,为什么要生?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被侵入的国度?又为什么要生在这个遭屠杀的城里?多少日子之前,他们还都活得好好的,虽然有着艰难,但也有着快乐。现在看来,便如真正的醉生梦死。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面了死,他对自己的死就不觉有什么可怕的了。走到城东南的御坛街口时,他被撞见的日本兵叫住了。陶羊子并没有在意这些拿着枪的日本兵士。拦住他的小胡子日本兵,被陶羊子的神态引着了,很多中国人见他们都显出害怕的神情,这个中国人却在街上随便行走,不免生疑。小胡子日本兵过来检查了陶羊子的手,看看是不是有握枪的老茧,奇怪的是他唯有的一片薄薄的茧子,是在手指头上。
    日本人没有放过他,嘴里咕噜什么,陶羊子听不明白。后来日本兵把他带到一个中国人的队伍中。这是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队伍,拖拉死人,再进行掩埋或焚烧。毕竟死人在街上对占领军的形象是不利的,再说占领者也怕瘟疫流行。
    陶羊子过去怕死人,现在害怕的感觉一点没有了。他们沿街而行,有时一天收几条街,有时一块地方就要清理一天,成片地横着竖着无数的尸体。收尸队也有人怕死尸,他们硬着头皮用一种铁勾去勾尸体,被寒风冬阳吹晒发黑的尸体,肉块在勾下脱落,露出了白骨,黑白分明。
    在城南古城堡,陶羊子与梅若云多次并肩眺望的地方,上下堆积着的都是死去的中国军人,有的身上中了许多子弹,弹孔处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发黑;有的脑袋被弹片削开了,血与脑浆凝成了一团团的黑白块。他们的姿势似乎还在抗拼着。身既死兮魂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真有魂魄所在的阴间吗?
    陶羊子依然用手去搬抬死尸。有时尸体在手下酥散了,他小心地托着。在这个场合,活人尽量交流着,用眼说着话,来打消直接与变形尸体接触的恐惧。陶羊子只顾搬着抬着,很少与别人沟通。他们白天在一起收尸,晚上住在集中的地方。陶羊子却觉得比起寺庙所谓的清静地,心安定了不少。
    他实实在在地与死接触着。死,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而是整个社会的灾难。

    陶羊子不记得在收尸队里干了多少天,只觉以后的尸体越来越黑,而铁勾下露出的白骨越发显白。
    这一天,他与人一起推着运尸车走过黄河路,看到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从对面过来,远远地掩了鼻。走近时,陶羊子发现是几个日本人,中间夹着一个中国人。陶羊子与这位中国人眼光一对,都认出了对方。应该说是辨认出了对方。陶羊子经过了这么一场变故,又与死尸打了这么多天的交道,整个的人都不同于往昔。而对方掩鼻的手帕遮了半个脸。
    他是秦时月。秦时月认出陶羊子就站停了,与身边的一个日本人讲了几句日本话,指认陶羊子是他的一个朋友。这位日本人看上去有点身份,朝押着收尸队的日本兵说了几句话。日本兵就放了陶羊子,挥着手让队伍推车走了。
    秦时月说:“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唉,我早说过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厉害,都是不长眼睛的。”
    陶羊子看到他与日本人在一起,知道他现在的身份。在收尸队这几天,他听说南城有维持会了,也听说懂日文的中国人很吃香。秦时月在日本留过学,本来和日本人就常有交往,秦夫人的厂做的也是日本人的生意。
    秦时月直叹古城遭此浩劫。他谈到一些熟悉人物的情况,有死的,有逃的,也有留下闭门不出的。他想开解陶羊子的心情。陶羊子只是低着眼。秦时月见他不说话,想他是因家庭悲剧而生的心境,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要去哪里?”
    陶羊子说:“回家。”
    秦时月想说,你不是没有家了吗?但没有说出来,停了一停说:“你去吧。”他听到陶羊子家被炸,曾去看过,那边已是一片废墟。
    陶羊子依然没有说什么,移步要走。秦时月看着他黑瘦的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凄然,又叫住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这段时间南城刚被占领,还不稳定。到稳定后,日本军就不会乱杀人了。给你一张松三的名片,你可以去找他。他和你是棋友,会帮助你的……现在南城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戏文上说得好: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啊。”
    陶羊子木然地说:“没什么低头不低头的,死就死吧。”
    秦时月叹了一声:“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
    陶羊子接过名片看了看,转身走了。
    陶羊子回到旧家的巷子,那里很难再说是巷子了,一大片院墙倒了,满眼断砖残瓦土堆,完整的只有屋门前的两节石台阶,失去了楼与院墙的衬托,石台阶很显陌生。在石台阶前是一个大坑,连着后面大半个倾倒的房屋。半堵右山墙立着,倚着一片废墟堆。他爬到废墟上,这里便是他们原来的房间。他就在废墟之上坐下来……那里是一把竹椅,天冷时,任秋在竹椅上铺了棉垫,棉垫面子是利用碎布拼起的,中间那小块布是一组象形般的花纹……多少时间了?夕阳还是亮晃晃,血红血红的……他一直疑惑,他站在南窗前最后看到任秋和胡桃的情境,也许只是他一时的幻觉。他后来收到的那些残物也都是幻觉……那个时候,他真收找得那么干净?他再来这里,连一丝残留物都没有了……经过这几天的收尸,在他心里,死的概念已经变得很简单了。他们是死了。对着这一片实实的废墟,他的心里空空的,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是真正的死了。残阳还在照着,他眼前却仿佛一片黯黑。
    他开始扒着身下的乱砖瓦,他手头没有工具,也不需要任何工具,在这些天中,他的手指已经变得粗糙僵硬。身下便是他们原来的卧床处,他扒到了床,床框断了,床板居然还完整。在床板边有一个小床头柜,小床头柜竟然也是完整的。陶羊子拉开压在床头柜上的一根木梁,打开柜门,就看到了那副装在棋袋里的棋。他把棋拿出来,看了一会。曾经历过折磨的棋子,这一次却没再受损。这副棋跟着他从小镇到苏城,再从苏城到南城,曾是那么的亲近,现在却没有一点感觉了。陶羊子在棋袋下,看到了那双布鞋,那是任秋给任守一做的鞋。看到这双鞋,陶羊子一下子在床板上坐下来,床板摇晃一下,发出一声痛苦的吱嘎声,陶羊子没有管它,只是默默对着这双鞋,一直到满天星月悬挂在他的头上。

    夜晚,陶羊子把扒出的东西用破床单打了一个包袱,在手里提着。他依着名片上的地址,来到了松三的住所。陶羊子敲开了院门。开门的管家看到面前是一个十足难民相的中国人,急着要关门。陶羊子却把门推开了,他的劲特别大,显得有点野蛮。
    管家叫着:“这里是日本人的住所,你敢动粗!”
    这声叫,把里面的松三叫出来了。松三手里握着一把手枪,对着门灯下的陶羊子,看了一会才认出来。平素整洁干净的陶羊子竟会是如此模样,完全变了一个人,连眼光都变了。
    穿着和服的松三叫了起来:“陶羊子,真是你吗?”松三把陶羊子让了进去,一边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陶羊子没有应声,只顾跟着松三进了厅堂。厅侧的桌上正摆着一盘棋,旁边翻开着一本日本印刷的棋谱。这当口的南城,大概只有日本人会悠闲地看棋谱。对于日本人来说,外面的世界正由日本下着一盘主导的棋。
    松三看清陶羊子的神情,对陶羊子的处境,他也能猜到一二。松三是个聪明人,立刻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你肯定恨日本人,但我不是日本军人,我不赞成战争。战争实在野蛮。我也对皇军军官说,中国是有几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进行这样的毁灭做法是不行的。他们说我不懂战争。我真的是不懂战争,但我懂历史,总有一天日本得向历史赔罪的。”
    松三说着,把陶羊子让进了卫生间,让他洗一下。这些天他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在镜子里,他看到一张瘦削的黑脸,皮贴着骨头,一点肉也没有。在镜子里,他似乎才看清一直露在他面前的手,这双搬过死尸的手,这双扒过废墟的手,乌黑粗粝,筋暴骨突。他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
    陶羊子洗了一把。他一直是要干净的,洗干净后,陶羊子没有换松三放在一旁的西服,而是换上了自己束在包袱里的一套中装,再到客厅来。
    陶羊子在松三对面坐下了。松三手中端着一只酒杯,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刚才我还想着一句中国的古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你这就来了。我们一起来喝一杯吧。”说着,在陶羊子面前再放一只酒杯,并招呼管家备饭菜。陶羊子也记不得自己有几餐没有吃饭了,起码这一整天中他一直在扒,没有吃过东西,但他一点不觉得饿。
    陶羊子像松三那样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开口说:“你上次说过想要这副棋,说给我一千大洋。现在我把棋拿来了。”
    陶羊子把棋袋搁在松三面前,打开了袋口。松三一见这副棋,眼中便闪着光亮。他先朝棋盒端详一番,随后情不自禁地伸手拿过棋盒,打开盒盖,一颗一颗子地细看着抚摸着,还将子贴在脸上,测着天然玉的凉度。接着他又摊开棋盘来细细地看,像第一次接触一般。最后松三把棋放下了,朝陶羊子看着,带点商人谈交易时狡黠的笑,说:“是副好棋。不过在这兵荒马乱时期,所有古物都价轻了,是不是?……”
    陶羊子从没做过生意,听松三的话,想他不想出高价了。价钱低了,他也不想给他,便伸手去拿棋。
    松三拦住了陶羊子的手,说:“对朋友,我是讲信用的。说过多少就是多少。我想你现在一定等钱用。”
    松三起身去保险柜里拿了一千大洋出来,放在了陶羊子面前,说:“我们做生意的,做成大宗生意,都要饮一杯的。”松三将陶羊子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又给自己的酒杯也斟了酒,端起酒杯来,示意陶羊子碰杯。
    杯里的酒呈现着血红色。陶羊子只顾看着那色彩,神情往下沉。
    松三并不清楚陶羊子的感觉,继续说着:“其实,你需要钱,不用卖棋,尽管向我开口就行……我想,你是想离开南城去逃难。……你不用怕的,城防官天作大佐,本来是东北驻军,就是我向你提过的那个喜欢下棋的军官。他是我的棋友。像你这样的棋手,只要和他去下一盘棋,以后他会在南城把你照应得很好的,再不会有任何麻烦。”
陶羊子想到秦时月谈到方天勤近况时,提到过这个日本军官。秦时月说方天勤在南城被攻陷时没逃得了,被日本兵抓了起来。方天勤虽然不是打仗的中国军人,但他是个副官,副官是中国军官。他便成了战俘,被押到了战俘营中。
    这真是人生路上祸福难定。那一次的一盘赌棋,方天勤赢棋得到了官,而这个官此时害了他,让他成了任人宰割的囚徒。陶羊子输棋得到了任秋,而任秋却在他眼前转瞬即逝,让他的心遭受到无尽的折磨。
    方天勤没有和众多被俘兵士一起被屠杀,是因为他会下棋。他被带到了日本军官天作面前。方天勤一路见到许多中国军人被杀,再看这个日本军官很威严的样子,不免有点手脚发抖。日本军官天作听说方天勤是芮总府的棋士,便摆下棋来,要与他下一盘。方天勤一旦坐在棋局之前,神情完全安定下来,拈着的棋子仿佛就是武器,而棋盘就是战场。于是,一盘紧张的棋局开始了,方天勤使出了全盘战争的架势,毫不退缩地到处与日本军官天作搏杀。到棋局结束,方天勤居然包围了日本军官天作好几块棋。这一盘方天勤大胜,一共吃了对方三十四个子。
    在一旁观战的军曹横田气愤地拔出军刀来,说方天勤吃了他们日本军官三十四个子,而他今天正好杀了三十三个中国兵,一个子一个兵,他再杀方天勤正好凑成三十四个。
    日本军官天作一声没响地看着方天勤,像是在研究他。到军曹横田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军官天作伸出一只手来拦住了。天作说:我只杀败军,胜者是不应受惩罚的。
    松三当然知道这件事,可他不会谈及这件事。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天作有些做法,松三并不认同。陶羊子却因为这么个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日本军官,居然会下棋,一时不免对棋也生出了厌恶。
    松三身子凑前来说:“我想你肯定能胜天作的,他应该多感受一点失败的滋味。”
    然而,陶羊子却应了一句:“我只与人下棋。”
    松三一怔,他没想这个平时儒雅柔弱的陶羊子,会说出这样骂人的话来。在这个当口,在南城已是日本人占领的城市中,并且对着的是一个日本人。他有点对他刮目相看。松三看到的许多中国人显着奴颜,像一只只待宰的鸡。他很想对陶羊子喝一声彩,心中不免对中日战局生出些许悲观来。
    陶羊子用换下来的旧衣服包起了大洋。松三看着那么锃亮的大洋包在了如此破旧肮脏的衣服里,做生意的人对钱的敬重,使他有点痛心。他本来想送一只袋子给陶羊子装钱,但想到这也许正是陶羊子智慧的表现。在这乱世,只有这样,才能不让人对这包东西有所企图。
    松三把陶羊子送出门来,看着他背着包袱走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2
三十一

    这天,日本人正在城里庆祝他们的胜利。陶羊子悄悄出了城,一直往西南方向行走。路上没有车,水上没有船,遍野不见人烟,只有零星的枪炮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看到路上有逃难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往西行,没人注意与难民没有任何区别的陶羊子。陶羊子开始咳嗽。多少天的辛劳与悲苦,他身心疲惫,瘦得浑身只剩一副骨架,但他觉得自己还有点劲,可以走下去,他也只有走下去一条路。
    陶羊子只顾往前走。在丘陵山区的一个村庄,驻扎着穿灰色军装的部队。这是陶羊子逃出南城后看到的第一支中国军装的队伍。他认不清这是什么番号的部队。他走到了一个军官面前。这个军官有点方天勤的架势,像农民模样又像副官模样。
    陶羊子对军官说:“我要见长官。”
    军官问:“你是要参军吗?好样的,好男就应该当兵……不过,你有病吧?”
    陶羊子咳了一声,说:“我是来捐钱的。”说着,就把包着钱的脏衣服放到军官面前。
    军官望着那堆烂衣服,狐疑地说:“什么钱?”
    陶羊子打开衣服,一千大洋露了出来。旁边的兵士都围了过来,没人会想到,这个一身旧衣的难民是来捐钱的,并捐出这么多钱。
    军官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为了什么?”
    陶羊子像喊口号似的:“买好枪,打日本鬼子!”
    军官有点激动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陶羊子说:“我是下棋的。”接着补充一句:“围棋。”
    军官说:“你会下棋?”他的话虽是问话,但并无怀疑之意。要在几分钟之前,军官是绝对不会相信面前这个人会下围棋。但他既然能捐出这么多钱,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呢。
    军官说:“我们司令就喜欢下棋。哦,下的就是围棋,一个个黑白子的棋。”
    陶羊子站起身来:“我不下棋……”
    军官没再听他解释,提着钱向指挥部走去。过一会,军官领着一个穿着军便装的当官的过来,看来肯定是司令了。司令手里拿着一顶帽子,远远地带笑而来。陶羊子只来得及与这位司令打了一个照面,便听见了防空警报。军官拉着司令往隐蔽处去。陶羊子看到司令朝他招了招手,那意思是让他跟着去。然而,陶羊子却趁这当口往外跑。
    他继续自己的行程。他根本不想下棋。在废墟里扒出那副棋后,他曾经想到,他竟会在棋上废了那么多的时间。战争降临,棋算什么?如果不是想着用棋卖钱来买枪,他根本不会把那副棋取出来。那时他很想把它重新埋进废墟的。
    陶羊子一路往西南去。江面已被封锁,公路也被炸断,他只有偏南而行。他走了好多天了,到了浙西。在家的废墟扒找到的一点钱,原想只要够车船费挨到昆城就行。那是他与任秋原来就准备去的地方。任秋不在了,他更要去见任守一,他要把任秋做的那双鞋交到任守一的手中。

    钱越来越少,渐渐地吃饭都不够了。俗话说:屋漏偏逢雨,船破偏遇风。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又受了风寒,浑身发热。他只能靠在山里人家的屋檐下休息,有的时候在人家的牛棚里躺一晚。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恢复,加上先前精神上的重创,伤痛寒苦,一下子都在身体里发作起来。他的脑中只留下一个念头,就是往西南去,到昆城去。他要见岳父任守一,给他一个交代;他还想问师父任守一:人生的路到底该怎么走?
    他无法找到活干,战争的年头,食物比任何东西都珍贵,谁也不会找人做事添吃饭的口。陶羊子知道自己也无力给人家做事了。他只有走下去,随便倒在哪里。
    饥饿一直跟随着他。他已没有任何自尊的感觉,只要有吃的东西他便往嘴里塞。他尽量往野外走,可三春头上,田里没有可吃的东西。他抓着一把一把野草野菜放在嘴里嚼,满嘴都是苦青气,这使他的肠胃蠕动快了一点,饿感更被刺激起来。他只有往山深处走,希望能采到野果子吃。
    到山深处,很少见人了,他的意识变得更加迟钝迷糊,山里的水声和鸟声都听不到了。他已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日子,也不问路,只是顺着西南方向往前走。
    这一天,他走到了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却是昏黑一片。陶羊子觉得自己就像棋上的一条长龙,只顾向前走,想长出一口气来。眼看着就无路可走了。那口气一点点地在被封死。山里气候孩儿脸,先前还是阳光鲜亮,转眼便是一场密雨,他羸弱的身子被雨一淋,寒热交加,实在支撑不住了,就在一个看起来像是看林人的棚屋外躺倒了。
    他朝上睁开着眼,树枝上面一片空旷的天。他的一切都失去了。过去那闲适的下棋生活,曾为一子目空而计算、曾为一点面子而计较的生活,战争一来都成了一种奢侈。现在他的人生也将失去。
    这一躺,不知躺了多少时间。他满眼昏黑,上空仿佛有无数个棋盘压下来,棋盘上是任守一送他且被他卖了的那一副棋,一颗颗半透明的黑白棋上,裂痕清晰可见。倏然,那一颗颗棋变得很大,坠落下来。白棋凉得逼人,黑棋热得烫人,感觉在凉热夹攻之间。那凉热感,如同太极图的黑白之色在旋转轮回。突然,他看到胡桃正顽皮地转动着黑白太极图。胡桃身后,任秋的眼光正朝陶羊子瞥过来,却并没注视到他,她的眼光越过他而看向他的后面。他顺着她的眼光扭望过去,猛见黑光和白光闪动着,许多许多棋子都从盘上飞落下来,越落越大,大如磨盘,朝他砸下来,无穷无尽地砸下来。他的眼前便是整片整片的黑暗。他想逃开,但那黑暗追逐笼罩着他,黑得恐怖,黑得狂乱……他到哪儿才能寻找到一点白亮之境?
    在他最后一点意识中,他想到死。死,也许就是这么简单。明快而舒展。任秋与胡桃大概还没来得及意识就融入了它。陶羊子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向上浮去,浮到树上去,浮到高空去。他身下的山河大地,如铺在一个棋盘上,山为黑色,水为白色,山水呈现着一个黑白棋局。他在这黑白棋局之上,摆谱复盘,随意地摆布着山水之棋。他的心暖洋洋的。他的意识暖洋洋的。死,原来就是暖洋洋的。没有压力,没有束缚,没有责任,也没有耻辱,没有情绪,没有怨恨,没有杀戮,也没有斗争,没有钱,没有物,也没有精神道德上的固守。几十年人生的压力都消逝了,残剩的意识中只有一点飞升起来的感觉。
    无数的黑白都融成了一体,不再有分别。那些累人的一切都没有了,没有,也随着没有了。

    陶羊子再次睁开眼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树下,而是躺在一个棚屋内。棚屋很矮,但很宽。室里暗暗的,几乎没有什么光。两边没有窗子,那隐隐的光,是从竹笆墙上糊泥剥落处的缝隙透进来的。陶羊子费神地想着,就像对着陌生棋局,需要思考一下,这棋局是怎么发展过来的?他只想到他是躺倒在一棵树下的。那么是什么接引他来到了这里?莫非是死?
    他觉得身体不属于自己,只有一点意识流动在自己的身体上,而感受到的却是又一种重负。他遗憾自己为什么不留在那个没有压力重负的境界里。他为自己的睁眼而懊恼。
    听到旁边有一点声息,陶羊子的眼珠动了一动,模糊地看到一个人站在身边。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个人的脸轮廓硬硬的,手却有点软。细看一眼,这个人穿着宽大的粗布衣,完全是山里人装束。慢慢地,陶羊子能想到,是这个人救了他,是这个人把他弄到这间棚屋里来的,是这个人把他从死那边拉了回来。他现在躺在屋的阴暗一角,身下支着一个小床,说是床,其实是用竹搭起的一个架子。这个人正低头朝他看,可他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陶羊子疲倦地闭上眼,他觉得眼皮很重。而他唯一能动的就是这眼睛。迷迷糊糊中,他的意识又流开了。
    要不是正好山里下着一场阵雨,陶羊子也许被山里的动物当死人吃了。这个人从山那边回来,看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上爬了许多的蚂蚁。这个人曾经犹豫,该不该把个将死的人搬到棚屋里来,他是不是值得费这个事。
    这个人砍木柴烧火,用热水把陶羊子洗净,裹在棉被里,每天灌他野草煮的水喝。这个人平时生病,也是喝野草煮的水。这个人了解多种野草的作用,就是被毒蛇咬了也能用野草治愈。这个人自己吃的都是山里野物,采到的野山菇与捕到的小野兽,很少能吃到米饭。这个人让陶羊子喝的是稀释了的汤。仅此而已,似乎是让他自生自灭。然而神奇的是,他到底还年轻,生的气息慢慢在肌体中恢复,生的力量开始占了上风。死,本是来势汹汹,可遇上了对手是一副毫不着力的软绵绵棋风,下得无趣,再下依然无趣,结果是投子而去。病魔再也使不出力量来,因为没有挣扎也就没有缠绕攻击的反作用力。
    陶羊子第二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清了面前的这一张脸,一张山里人久受日晒雨淋的脸,满是红黑之色但并不粗糙。这个人正看着他。显然注意到陶羊子眼球的活动,发现了他生的痕迹。
    陶羊子有点费力地睁着眼,接着他就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人说的是:“你活过来了!”
    这个人忙起来,先用毛巾给陶羊子擦了把脸,随后,给他喂了一小碗很稀很稀的米汤。陶羊子的意识渐渐复苏。所有的痛苦都随着“死”离他而去。活气还是那么微弱,微弱到若存若无。
    陶羊子望着这个人,肯定是这个人救了他,还给了他这么一个生存所在。
    天快黑了。山风很大,拉长声音呼啸着。喝了小半碗稀汤的陶羊子有了一点精神,他想对这个人再表示一点什么,可这个人走开了,自去做事。陶羊子又睡了一会,再睁眼时,看到这个人坐在门边的长条凳上做竹器。说是门,其实是一挂草帘,上中下各扎了一根竹棍。帘子有缝,透进光吹进风来,几根草尖在风中摇晃着光。棚屋中间有一张大床,另一边放着一张桌子,旁边有一个碗橱,都是竹子的。这个人劈着竹篾,竹篾在手里跳动着,篾青闪着一点绿绿的光亮,一盏油灯挂在床另一头的竹笆墙上墙上边,棚四壁挂靠着一些简单的山里人的用具。
    这个人又为何独居此地?
    陶羊子毫无生气地躺在昏暗的棚屋里,看一盏油灯之下,坐着的一个孤茕的人影,陶羊子空落的心中,引动了许多过去的念头,如线网似的张开来。以往的生活轰的一下,响着一声巨大到无的声响,如潮水似的涌到他的心中来,前些日子里无法思想的一切,都在感觉中浮起来。一件件一幕幕,是那么的清晰,是那么的震撼,一时间,他哀伤无比。死又何惧,生又何喜?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他活着又为了什么?所有的想法都浸透在哀伤中。
    泪水从他的眼中流出来,他无力伸手去擦。在任秋的坟前,在搬死人时,在扒他家的废墟间,在一路流浪饥寒交加中,他一次没有哭过,似乎想不到哭,这时,他止不住地流出泪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陶羊子在无声地流泪。这个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停下手中的蔑刀,朝这边看来。陶羊子一时没有注意这个人的动静,他的心思都沉在记忆中。陶羊子觉得眼前的阴影重了,这才抬眼看去。这个人站在陶羊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从没见过人哭。两人静静地对着眼光,陶羊子满眼是泪,并不避这个人,他也无法可避。后来,这个人拿过毛巾来,给陶羊子擦着脸。
    陶羊子不想看到这个人。他有点烦这个人在身边,便闭上了眼睛。但眼泪还是无法抑止地流着。这个人又伸手来给他擦去,并把手放在了陶羊子的头发上。
    陶羊子想到任守一走的那一天,把手按在任秋的头上,说的一句话:人生苦短,惜福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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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陶羊子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躺了多少时间。他不习惯这个人的口音,这个人也不与他多话。这个人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外面,忙着伐竹和捕猎,再把竹篾编的东西拿出去卖了。这个人在外面架锅煮了食物,端到棚屋里来。吃的时候,也给陶羊子喂一点。
    已是暮春,能嗅到山里的花香,陶羊子更多的时间还是昏昏地睡着,醒来以后,嗅着花香,在心里辨别着各种不同的花。他在乡镇生活了多年,田间地头也去过无数次,从混杂的花香中,嗅出了几种熟悉的野花来。
    陶羊子发现自己的五官之感,最早恢复的就是这嗅觉。
    这一天,陶羊子看到这个人正在吃一块煮熟的野兔肉。他突然有了吃的欲望。许多日子里,他都没有饥饿感,饥饿感仿佛在那段饿极病极的时间中丧失了。现在这种感觉也慢慢恢复过来,可他不习惯开口要吃的,只是呆呆地朝这个人看着。这个人注意到陶羊子的眼光,犹豫了一下,就撕了一块伸手放在他的嘴里。陶羊子吃了以后,说了一声:“好吃。”但这个人并没有再给他吃。自顾自咬着兔肉走了。
    慢慢地,陶羊子醒的时间多了,意识有着了一点多余的精力。他也不去想过去的事,只是想着一盘盘棋。他本来不愿去想棋的,但躺倒在这里,他总得让意识有活动之处,只有棋,才能让他消磨时光。他想到的都是棋谱上的棋,而不是他自己下过的棋。因为想到他下过的棋,便自然会从对手的棋路上想到对手的音容笑貌,也自然地会想到过去的生活。那些棋局连同往事一样被尘封了。而想那些棋谱上的棋,便纯粹的是一种消遣。于是那被撕破被毁的棋书上的古谱,又回到他记忆的盘面上,一步步地复盘而来。他不去动脑子想棋的变化,只是欣赏似的看着那棋谱上的棋一步步摆出来,仿佛是印在了虚空中的几百年前的棋史。他对那些逝去了的棋谱,记得这么牢。他像一个不会下棋的人,在看着别人下棋。观赏着一对对古老的人下棋。他们下得那么认真,而他也看得入神。
    每天睁眼醒来,感觉恢复的时候,陶羊子就这么在意念中看着古人们下棋。换一个棋谱,就像换两个对手在下。他们一概都是老人,拄着杖,对坐在桌前,一步一步,你来我往,咬得很紧。陶羊子默默地看着,从不加入自己的思考,只是感叹他们下得有趣。
    然而,这一天就因为吃了那块兔肉,陶羊子感觉腹中隐隐作痛,有要大便的感觉。可这时,陶羊子发现这个人不在棚里,他无法叫这个人,因为他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也没想过要问这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也无意与他互通姓名。
    陶羊子试着用劲撑着身子想起身来, “啪”的很脆很亮的一声响,在他的身下有断裂的感觉,他的整个身子塌了下去。原来是他躺的“床”断了。
    本来这便是用几根竹片与竹条快速扎成的床,当时这个人感觉陶羊子的身子那么轻,根本担不着什么分量,临时做成的床,也就这么糊弄到了现在。
    听到声响,这个人从棚屋外低头进门来。看到陶羊子很窝囊地斜倒在那里,有点吃惊。见陶羊子还在努力地双手往两边拉拽,却一点起不了作用。
    “怎么了?”这个人问。
    陶羊子说自己想大便。那个人过来一下子把陶羊子托在了手上。这个人的劲很大,这些日子陶羊子一直是这样被他托到便桶前去的。幸好这个人用的是马桶,陶羊子能坐得稳些。
    陶羊子肚子有点咕咕的,因为他的肠胃还没恢复,一点兔肉就让他腹泻了。这个人偏了一点头,像是怕闻他的臭味,但脸上还没有褪去那点笑意。解完后,陶羊子坚持不再要这个人帮忙,自己用了草纸。这个人托着陶羊子回头过来,看着已经断了的“床”,摇了摇头。这个人又看了看自己睡的床,犹豫一下,便把陶羊子放在了床上。
    这个人说:“我就知道你还吃不了荤东西。”
    陶羊子感到这个人话中有说他贪嘴的意思。陶羊子的恼怒没了,却有着了一点尴尬。
    似乎随着一口兔肉,许多的感觉都回到陶羊子的心中来。那些感觉既真切又恼人。在大床上,他嗅到一股毛皮味。也许这个人只有一床被子,盖在了他的身上,而这个人就盖了一袭缝接起来的毛皮。他嗅着这没有硝过的毛皮味,一时很不习惯。陶羊子更不习惯的是听着这个人睡觉时偶尔发出的呼声,虽然不重,但影响着他的入睡。陶羊子实在不习惯与人同床。除了妻子之外,他从来没有与人同床睡过。幸好这个人也怕干扰,睡到脚头去了。
    不过躺在这张大床上,陶羊子略抬起身,就能看到门外一大片风景,不像在边角的“床”上,只能看到门外窄窄的一条光色。初夏里,山上的色彩似乎特别明显,有时门帘没有关上,陶羊子就看着那大片大片青绿的色彩。绿得翠嫩,绿得鲜亮。陶羊子对这个人说,他想出去晒晒太阳。
    这个人说:“你又想要吃兔肉……外面的山风很大,你的身体受不了的。”
    看着陶羊子恳求的神情,这个人出去了一会,再进来时,伸手又把陶羊子托起来,走到外面。这个人在棚屋外已用竹笆半围了一个避风角,铺了一点干草。这个人就把陶羊子放在了干草上面。
    很多时间没到户外来了,一下子感觉满世界都是色彩。阳光有点耀眼,风微微地吹过来,虽然是夏天里的风了,他感觉风仍能透进身体里一样。这个人又从屋里出来,给他盖上了一块毛皮。陶羊子觉得自己是完全活过来了,身体重新属于了他自己,五感都恢复了,恢复得有点贪婪。
    这个人在制作竹器,把砍下的竹子削去枝节,用火把竹烤热扳直。这个人偶尔扭头看看陶羊子,看到贪婪地吸着外面空气的陶羊子,看到他贪婪地享受着阳光的懒洋洋的神气,不免对他多了一点关注。
    这个人问:“你是被儿女遗弃了吗?”
    虽然陶羊子已经能听懂这个人说的大部分话了,但还是想了一会才弄明白这一句问话。他这个年龄,哪会有能遗弃父亲的孩子呢。
    提到了孩子的时候,陶羊子心里刺痛了一下,他使劲地晃晃脑袋,甩开与这有关的意识。陶羊子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是说笑。那么自己真显得那么老了吗?陶羊子伸手摸了一下脸,发现整个腮帮已经是毛发连片,胡须长了几寸。在这个人的眼中,他大概像个猿人了吧。会显着有多大?起码四十多岁了?也许在这个人的感觉中,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陶羊子没再应声,这个人也不再问他什么。但通过这次对话,他们之间的交谈有了突破。这个人没让陶羊子坐太久,就把他弄回到床上。下午,陶羊子问这个人要剃刀。
    “剃刀?做什么?”很快这个人想到了陶羊子的胡须,但并没有给他拿剃刀。
    第二天这个人下山了一次。这个人回到棚屋的时候,找出了剪刀,并从竹篮里拿出了一把剃刀。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是为他去镇上买回剃刀。
    这个人用剃刀和剪刀给陶羊子理了一次须发。待把陶羊子脸上胡须剃光以后,这个人端详了陶羊子好一会。陶羊子虽然还很憔悴,但毕竟只有二十八岁,能从脸上看出年轻来。
    这个人叹了一声:“你还是个后生哪。”
    陶羊子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是老了,他还不到三十,可他的心已经很老了。
    这个人丢下剃刀自去做事了,再没有过来与陶羊子说话。临去时丢了一面镜子给陶羊子。陶羊子没想到这个棚屋里会有镜子,他也从来没有见这个人照过镜子。对着镜子,陶羊子看了一眼,也就放下了,他似乎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镜子里的他,脸色苍白,一点血色都没有。脸颊干瘪,形同骷髅。一双变大了的眼,抑郁失神。那么,在没有剃去满脸胡须的日子里,在昏睡中,在没有吃过食物的时候,他又会是如何骇人的模样啊?这个躯体,实在是与心分离了太长时间,已经失去了色彩。

    白天,这个人还是像原来那样不怎么在意陶羊子,似乎还显得隔远了。这个人晚上总会出去,似乎不想与陶羊子在一起。偶尔陶羊子发现这个人的眼光朝他瞥过来,像是在打量他。这个人看人并不是正大光明的,让陶羊子添了一层奇怪。
    这个人看到陶羊子有点无聊的样子,便找出了一本线装书来。书虽然有点发黄了,字却清楚。书是商务印书馆印的,竟是一本宋词。陶羊子毕竟是读书人,这么长时间没有看到文字,见了书显得十分激动。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山里人会有这么一本书。
    这个人说:“你给我念念吧。”
    陶羊子立刻听命,大声地念起来。先念了苏东坡的《大江东去》,作为他念诵的第一首,他自幼就十分喜欢苏东坡的词。这个人似乎能听得懂这首词的意思。
    陶羊子又念了几首,放下书来问:“你读过书吧。”
    这个人摇摇头,又说:“只是能认得几个字。”
    “那好,我来教你吧。”
    “真的?”这个人显得很高兴。
    陶羊子想到这个人救了他,一直供他吃喝,照料着他,他很想尽力给一点回报。能为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行,能教这个人识字读书当然最好。
    “我是不是很快就能读懂这本书?”
    陶羊子心里有点好笑。读这本书,从字上面就需要较长时间,更何况能懂整个的词意。到现在,陶羊子也没有绝对把握说已懂了每首词的意思。
    接下去,他们的生活中多了一点内容。这个人每天把陶羊子托到外面避风角坐着。这个人做了一会儿事,便到陶羊子身边来,一边手里编着竹器,一边听陶羊子讲解宋词。陶羊子教得很细心,这个人也听得认真。陶羊子专门拣一些在字面上浅近的词来念,陶羊子先念一首词,再把词人写这首词的背景说给这个人听。宋词多是表达情感的,一旦陶羊子念词的时候,这个人便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望着陶羊子,听得很入神。有时会伸头看一下书上的字,辨认一下。
    这天下午陶羊子读到了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念的时候,陶羊子便觉得眼里热热的,读完了,他说了一句:这是苏东坡为纪念亡妻写的。突然喉咙梗塞,就说不下去了。真是生当如何死当如何?
    陶羊子没像以往对词作解释,这个人见他神情呆板,招呼了一声,他也没有应声。这个人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一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棚屋搭在一个山洞边上,比较荫凉。陶羊子躺在床上翻着那本宋词,书里的词,他几乎都能背出来了,他便一字字地感觉着词的妙处,有时莫名地与棋谱连起来,觉得妙棋之着有着词的韵味,妙词之句有着棋的深意。
    正这么想着,这个人进棚屋来拿篾刀。这个人刚在外面削竹烤竹,大热天在火堆边上熏着,热了,脱下粗布外衣,只穿了一件纱布衫,布衫束在裤腰里。陶羊子抬眼去看,突然看到这个人胸脯明显地突出着。这个人原来总穿着的一件宽大的外衣,身段直筒筒的。
    陶羊子大吃一惊:“你是……女的?”
    这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现在才清楚?”
    陶羊子愣愣地看着这个人,这才看到这个人有着的女人神态。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他以前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地看她。她的力气,她的动作,她在这里独自生活的能力,都使他无法对她的性别有疑义。
    然而,一旦发现她是女人,陶羊子也就想到她为什么开始不让他躺在一个床上;躺在一张床上后,她为什么到很晚才上床;如此种种,他早该有所意识的。
    既然陶羊子已经知道她是个女人,这个人也就不再掩饰自己。在陶羊子的面前,毫无顾忌地露着了女人的大部分形体。也许是因为天气进入了真正的伏天。同室同床相向的两个人,不可能再有所捂着掖着。慢慢地,陶羊子发现她的说话和神态,特别是看人的眼光,都是明明白白的女人本色。
    他由一个女人救了,并且这么长时间由这个女人照料着。他一直毫无羞耻地裸露在这个女人的面前。陶羊子还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按说,他应该是无地自容的,然而这么长时间都过来了,他现在再无地自容,有什么意义?
    她每天和他睡一张床,她就睡在他的身边。虽然陶羊子的身体还产生不了男人的反应,但精神上自然有着男人的反应。想着他是与一个女人同床,他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
    陶羊子有时发现她女人的神气中,有着一种情态,有着与她粗放的形体相反的柔美。他有点怕她的眼光,常常在她的眼光前低下眼去。这时的她却显着主动,似乎是故意地伸头来看他的眼睛,弄得他很窘。他对她讲解诗词时,往往把男女间情感的意思跳过去不谈,而她却偏偏盯着问。
    晚饭后,房间里薰着防蚊虫的烟。烟雾朦胧中,这个人突然说起了她自己。她说她叫阿姗,从小就没了母亲,在山那边的一个大村子里生活。那年春天,村上来了一个养病的城里小伙子,他是隔壁人家的亲戚。两家原来关系就好,她常到那家去,听小伙子念诗词。他特别喜欢宋词,身边带着的就是这本宋词。她喜欢听他念词,特别喜欢他念词的抑扬顿挫的声调。后来他们好上了,有一次偷偷地约着一起爬山,跑到山这边来。就在这个废弃的棚屋里,他们有了第一次。以后他们常到这里来。他说这是他们的定情之所,他跟她说到自由恋爱,说到忠贞爱情,说到海枯石烂。他说,他们要是遇上挫折,就是临死,他也会到这里来等着她。后来,有一次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抓住了。他连夜离开了。而她被愤怒的父亲打了一顿,赶出了村子。于是她就到这个棚屋里住下,已有三年了,棚屋已修整了三次。她想着他说过的那句话,她要在这里等他。她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座城里,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想去找他。他说过会到这里来等她的,但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说完了,睁着眼等他说。陶羊子简单地说了自己的经历,说到了一瞬间被炸死的妻子,说到他想到昆城去见她的爹,但他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说得干巴巴的,似乎在说别人的事,又似乎在向别人交代什么。既然她说了她的事,他也应该说一说。
    入夜之时,她在床边站立着,看着他忧伤的眼神。平时她都在床另一头宽衣解带,很快地吹了灯上床。这夜她没有熄灯,她就穿着短裤与肚兜,站在陶羊子的床边,朝他看了一会,随后,她在他的身边躺下来。天热了,陶羊子盖的只是一个薄床单。她钻进他的床单里来,朝他看着,随后轻轻地抱住了他,亲了他一下以后,又轻轻地抚摸着他。
陶羊子毕竟好长时间没有接触女人了,女性肉体的感觉猛然朝他袭来,他却无力回应。他能感到她温和的气息,她的手是粗糙的,却又是薄软的;她的动作是狂野的,却又是细微的。她仿佛是在安慰他,想把他从哀伤中解救。她仿佛是在刺激他,以求他男性力量的勃发。陶羊子感到自身下面有微弱的男性反应,一旦意识,又疲软了。他无法表现出男性的强悍,而她却充分地显现着女性的柔绵。她的胸脯与整个身子都丰满性感。
    陶羊子努力想让自己的男根强壮,但他深深地无奈着,浑身发着燥热。
    她没有感到失望,似乎抱着一个男人便已满足。她在他的耳边说:“你不用急。慢慢来。你会好的,你会强壮的。”
    陶羊子的心静下来,他只是用手臂围着她的身子,一种相同的女性感觉在他的内心中复活,他想到了任秋,深深地无可遗忘的有关任秋的回忆,像轻烟似的升浮他的心房之中,所有过去的记忆也都随之而来,把他整个的胸脯都胀满了,仿佛要胀破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给阿姗讲解宋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阿姗就说:“人还是要在一起,不在一起,又谈什么长久?”
    陶羊子知道她是有所感触,明白她的话意中,有对那个负心男人的不满。此时陶羊子的心中却浮出任秋的形象来,他与任秋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是太少了,比他与阿姗在一起的时间还要短,但那些亲近的时间,是那么值得思念。而那点思念,有时显得像远处阳光下的山形,那么虚浮,只有一层淡淡的黑影,而在月夜光色中显得浓些。
    陶羊子说:“情感永远在,离远了,越发美好。”
    阿姗说:“那也是在一起的时候实实在在的好,才有了离开后的想头。所以我还是觉得在一起的时候,是最重要的。”
    陶羊子又想到,他与任秋实实在在在一起的日子太少了。
    低下头来,陶羊子发现阿姗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有着一层光色,如猫的瞳孔一般,能变大变小,在黑暗中闪亮着。
    夜深进棚屋后,阿姗端水给陶羊子擦身子。她擦得很仔细,一点不避讳地擦着他的下身,一边擦着一边依然用眼看着他。她的手上一圈一圈地旋转着。陶羊子不由得觉得喉头有点发紧。给陶羊子洗完后,阿姗换了盆水,当着陶羊子的面,脱光了衣服洗起来。她带着一点嬉戏般的神情,有着相对裸体互相公平的意味,又似乎希望他看一看她。陶羊子也就不避开,眼光正对着她的裸体,努力想使自己的男性意识集中起来。渐渐地,他多少有着了感觉。于是她跳上床来抚摸他,直接把手放在了他的男根上,像擦洗般地揉着,慢慢地一圈一圈地揉着。她的嘴唇亲着他,她的乳房贴着他。她做这件事的时候,显得那么的主动,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女人主动做这件事。他很想伸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由自己来发着劲。但他一旦意识着什么时,兴奋却被压抑了。但她毫不退缩地、不屈不挠地、一步步地继续着她的动作。她的身体有点发热了。这是个凉爽的初秋之夜,她的身体与棚屋里的温度形成着柔和的反差。最后她把他抱在了自己的身上,让他进入自己的身体,并抱着他的身体微微地旋转着。
    她的下部是潮湿暖和的。他的身体却凉着。她如火一般地燃烧着他,他一点点被燃烧起来,兴奋着。但他还是无力的,他的内部精神压抑着了他。
    他毕竟进入了,与过去多少次都不一样。他进入过任秋,那是凭着他主动的力量。但身下的阿姗几乎是完全开放的,毫无阻拦地迎着他,吸着他,引着他。他虽然无力,但一点没有以往曾经有过的失败的感觉。在失败的状态下,却完全没有失败的感觉。因为那里温软湿润的天地,仿佛是一个家,是可以自由自在出进的家,一旦进入了,随处都是舒适的所在。精神与意识上的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力,只有完全的感觉在活动着,在舒展着,在游戏着。慢慢地,他有了动态的余地,这不需要力。也许以往身体中的力都被打散了,而此时那些打散并畏缩的男性力量,开始自由自在地活动起来,解放了,伸展了,慢慢地集中了。原来散开的游如软丝的力量一点一点地集中起来,集中成一个点了,集中到一个根了,越集越大,越集越紧,最后,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一个密集的动态上,化成一串,化成一片,化成一团。那团力量自然地活动着,那是真正的力,那是强壮的力,那团力在舒展惬意的家里游动,到处是温润的,如滑如流如展翅,如划动在山溪之上,如飞升在山色之上,快感的天地中无限风光。
    深坠其内,扶摇直上,随处有柔软之极的抚慰与依托。任游任行,滑湿无阻,凝聚的力量膨胀着,收缩与膨胀在无限的柔暖之中。他叫了一声,似乎那叫声只在一片呻吟之间,在如箫如琶的和声中,也许那叫声只是在他内在的意识深处,伴着那叫声的同时,便是力量的飞舞与迸溅。
    第二天早晨,陶羊子就起床了,虽然腿有点软,但那似乎是昨天夜里力量飞溅的结果。他原来所有的人生力量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也许那力量只是潜伏在哪里,经过昨夜的那一刻,全都解放出来了。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3
三十三

    能够活动的陶羊子,顺着一条不平展的坡路,走到这座山头上去。站在小山头上,环顾四围连绵的山坡,远眺山下浮着炊烟的小山村,隐隐能听到狗吠鸡鸣声。他像是重新回到了人世与社会。不再是那如生如死、如死如生的状态。
    阿姗在后面跟着,她不放心他。见他往上攀坡的时候腿一软,便伸手去扶他。但陶羊子推开了她的手,他想尽情地享受自由自在的活动。她还是跟着他,他站停的时候,她就在他的旁边站着。她也很兴奋,神情舒展。多少年她的心情都没有这样松快了。靠近在一个站立着的男人身边,她有了一种难得的依托感。
    陶羊子看着红红夕阳下的朦胧山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完全地活过来了,终于能够站起来了,终于能够欣赏一切美景了,再没有那种无法行动听人摆布的人生无奈了。
    他轻轻地对身边的阿姗说了一句:“谢谢你。”
    像是谢谢她扶了他,又像是谢谢她救了他,又像是谢谢她为他做的一切。阿姗听了,身子一动,脸上的开朗的神情凝住了。这一声谢,是有学问的城里人常会说的礼貌话,也是过去那个男人习惯说的。那时她听着觉得快乐,给她的心带来愉悦的快感。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她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似乎她是不喜欢听到与那个男人有联系的语言。陶羊子是第一次说谢,他说得是真心的。她听来却是另一种感觉,显着他的客气与生分。
    “谢我什么?”她的声音里有点不高兴,但语气还是柔软的。陶羊子也觉得自己不该谢的。大恩不言谢,也是无法谢的。
    似乎因为了一个“谢”字,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点隔隙。阿姗还是做了很好吃的面片汤,里面放了野味。眼下她的棚屋里挂着各种野味。对这片山她熟悉得很,对这片里的野果与野兽,她也熟悉得很。为了他,她有兴致去弄了来。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她只是糊弄着生活,仅是能让自己过下去。她失去了生趣。如果说谢的话,她很想谢一下陶羊子。
    在站立起来的陶羊子面前,她显得矮了,在陶羊子的男人气味前,她显得柔了。她的年龄比陶羊子小了四、五岁。只是在这个女人面前,陶羊子常有软弱的表现。
    暮秋时节,陶羊子的身体好起来,他有时会帮阿姗做些事,比如劈篾和编竹器。阿姗笑着说他的手巧。她的笑多了。陶羊子常能看到她的笑。只是陶羊子还有点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手里做着什么,思想却不知在哪儿定了格。她叫他一声,他才醒悟过来。阿姗睁大眼看着他,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想。他回思刚才,也弄不清自己想着了什么。
    有一天,阿姗准备捕猎的时候,陶羊子提出来,要到二十多里外的镇子上去看看。阿姗曾指给他看过镇子的方向,她隔些日子就会去那里卖掉竹器,再买回一些日用品。
    “明天我与你一起去吧。”她巴结地说着。
    “我去看看。我能走了。”陶羊子并没理会她。

    陶羊子独自去了镇子。他带了一点竹器去卖。山镇的风气很淳朴,他报了价,价格很便宜,买的人也不还价。那个买竹器的老人,向陶羊子问起了阿姗。陶羊子觉得阿姗为人和她的手艺,在镇上很有信誉。
    山镇很小,比陶羊子从小生活的小镇还要小。走到头就一忽儿功夫。陶羊子再向前走几步,便很少有房子了。却有一个宽场,像农家晒稻打麦的场。场上站着坐着三三两两的人。陶羊子认出了几个镇上卖货的人。那个买竹器的老人,正站在这里。他的身前对坐着两个孩子,他们在下棋。下的是围棋。围棋子是当地土窑烧制的陶块。
    蓦然看到围棋,陶羊子突然惊了一惊。黑白子在十九格子的盘上摆着,在陶羊子眼中恍如隔世。过去多少日子里,他一直与之为伴的棋,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他一直以为自己与过去的一切隔绝了,但一看到棋,过去的那个世界与眼前的世界,一下子就连上了。
    场上有两对下棋的人。两个上年纪的人下得慢,下完一步对看一眼,仿佛在作无语之谈,围棋称作手谈,本来便是用来交流的。两个孩子那里下得就快多了。两个孩子下得很认真,拿子的姿势与礼让的棋招颇具古风。他们行棋布阵,很有章法,根本不像是两个孩子对局。算路比陶羊子在钟园看到的一些业余棋手都要强,一板一眼,行得堂堂正正。
    陶羊子看了前四十步的开局,居然一点错的都没有。如他下,也只能是这样应着。便是古今棋圣来下,也变化不到哪儿去。再看两位老者的棋,已走到残局,只有一些官子了。围棋官子是特别要讲功夫的,两位老者的棋局,官子从中盘就开始了。

    陶羊子觉得自己离开社会这段时间,外界似乎变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的变化便是在棋上。一个山镇居然有这么多下棋高水平的人。陶羊子明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普及之中有强手,这里肯定会有高水平的棋手。
    他看得入神,棋感一下子就回来了。两位老人的棋局停了,那位脸颊瘦长的老人算了一个盘面,说相差两目吧。他们说的和陶羊子计算得差不多。
    那位问起阿姗的老人对陶羊子说:“你也喜欢下棋吧。看你看了好久了,那精气神显着是位高手。”
    老人的话语很客气,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
    老人旁边站着的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就提出来和陶羊子下一盘。陶羊子本来把棋卖了,便不想再下棋了。但此时还是经不住棋的诱惑,他很想摸一摸黑白子,很想感受一下把棋放到盘上的感觉。
    这个孩子的落子很快,他下得兴奋。他的出手一板一眼,定式都懂。陶羊子随手摆着棋,他一直沉在自己的感觉中,白棋行得飘忽自然。孩子看不得白空显大,把棋投到白棋的范围中去,落得很深。就听旁边老人咳嗽一声,孩子知道自己走得无理,既然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了几步,陶羊子明显可以吃掉黑棋打入的几个子,只是临到杀棋的时候,陶羊子却收了手。他神智上突然晃动一下,无法落子把对方的黑子从盘上提起来。恍然间,死子与死的感觉相连,一个个黑色的尸体抬起来,放眼看去,整片整片……陶羊子把子下到了另一处开阔地。孩子赶快把那块黑棋逃了出来。以后孩子又到新的白空里去闹腾,陶羊子再要吃子时,又放开了手。到孩子第三次投子到白空的时候,那个问起阿姗的老人开口说话了:“继新,你这是下棋吗?明着人家让你,你却如此无理。”
    叫继新的孩子低着头,放下了棋。陶羊子并没在意孩子的无理,他沉进了棋里,仿佛坠进了最深处记忆空洞,只有棋的思维在飘移着。好大一会,陶羊子没等到对手下子,有所醒悟,放下棋道了一声歉。
    问起阿姗的老人说:“你的棋下得好啊,足见浸透了几十年的功夫。小孩子不懂,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还这么年轻。”
    陶羊子不知道怎么应答,况且他的心智一时还在棋上飘移,凝了凝神,说:“这里真是奇特。怎么会有这么多下棋的……”说了,他发现自己说得唐突,又连声道歉。老人并不为忤,像遇上了一个外来的知音,便说开了山镇的棋史。
    这里棋盛的原因,是源于一个古老的传说。
    晋代有个名叫王质的樵夫,一天上山砍柴走进一个山洞中,看见两个老人正坐在洞里下围棋,王质是个棋迷,就用斧头柄往地上一垫,坐在一旁看棋。两个老人一边下棋一边吃枣,还递了个枣给王质吃,吃了以后便不觉得饥渴。一局下完,两个老人不论胜负,哈哈笑着撸了棋,对王质说:你还不回去?王质拿起斧头一看,斧柄已经烂了。身边自己吐下的枣核已经长成了枣树。王质赶紧下山回家,可是回家的路全都变了样。他边走边问,好不容易走到村里,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向村里人一打听,原先的父老乡亲早已不在人世,后代玄孙的胡子都已经花白了。
    说完了故事传说,老人说到,这樵夫便是他们的祖先。祖先把棋传下来,多少代中,经过多少乱世,不曾断过。就是灾难之中,棋还是要下的。人生难免痛苦,人在棋里,就会遗忘了痛苦。这就是“烂柯棋根”的启示。但人一旦在棋里渴求胜负,就违背了这仙旨,给人生更增添一层痛苦。棋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观棋就有这样的好处,不以为战,跳出胜负,也就有了超越的境界。
    老人说,这里以前出过一个棋痴,也是个孩子,棋下得好,就是太重胜负了,整天想着要与人杀棋,后来,孩子去城里了,说要与城里人斗一斗棋。老人说到这里,不由得摇了摇头。陶羊子立刻敏感地问了一句:这孩子是谁?老人果然说出的是袁青的名字。
    “棋要争胜负,必须会行诡道。然而,君子不可欺方。像刚才的棋,继新就不该再下了。”老人这么说。
    陶羊子起身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走到小山头上,他回头看,山镇在暮色茫茫的一片连绵山景中,犹如隐在棋盘上的棋子。他有点不弄不清回头路,便在山头上坐下来。刚才的一盘棋,让许许多多的记忆真切地回到心中来。这记忆,他曾对阿姗谈到过,但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这一刻,他的内心完完全全地沉到了记忆之中。过去的事,是那么生动地活动在眼前,他不再哀伤,也不再流泪。
    人生走到这里,他虽还年轻,却像被完全毁灭了一次,恍如隔世。夕阳还是红红的那一个,像一颗圆圆棋子挂在山头上,但他脱胎成了新人。阿姗说过一个鹰的故事:鹰一生在空中与风雨搏击,就是死也要找一处荒野之巅,没有任何狐鼠活动的地方。鹰最长可活七十岁,然而四十岁时,它必须作出事关生死的抉择:选择习惯的生活,任由自己的爪与喙慢慢老化,使自己失去捕食能力而走向死亡;或者选择一段痛苦过程以获得新生:它要在一座孤崖上呆上数月,将已钝掉的爪子在岩石上磨,真至磨平;用喙啄击地面直至脱落,持续数月的煎熬后,新爪与新喙将从伤口长出,鹰便可展翅,再搏击长空三十年……
    他也重新脱胎了一次,但这不是由他选择的,而他的脱胎是不是太早了一点。他还不到三十岁,身如脱胎心却苍老。他就像看完一盘仙棋的人,重新回到现实生活中,感受人世的沧海桑田。
    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就如观一盘棋么?棋里本来有搏杀,有夺取,有杀伐,有劫争,观棋观心,心在意如何不在?人就在棋里,紧张,烦恼,盘算,焦心,种种痛苦,避无所避。
    风起了,眼前云飞云动。他一生并无多求,他并不想与风雨搏击。然而他还是无可选择地在此经历了脱胎换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不负天兮天何殛我独漂流,我不负地兮地何贬我越荒州。
    这里不属于他,在这里他只是个看棋者,或者说他是来这里脱胎换骨的,但他的心无法脱换,人是无法脱换一切的。那些旧的记忆都还存在心里。
    他要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原来的目标是昆城,他要去师父那里。
    是的,他需要去昆城。他真想立刻踏上行程,走出山去。

    隔了一天,阿姗拿出了那双布鞋,放在陶羊子面前。这就是任秋做了许久的鞋?这就是任秋留下的唯一遗物吗?
    他根本没想到,它还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原以为它在最后一段路上,遗丢在山的哪一个角落里了,也许已被人穿在了脚上,也许已在风雨中腐烂了。他没想到它一直在他的身边,这个不大的棚屋里有一个地方一直藏着它。
    阿姗说:“拿去吧,你肯定是在想它。”
    陶羊子说:“我没有……想它。”
    阿姗说:“你当然想,你一直在想你老婆。你瞒不了我。这肯定是你老婆留给你的。你那么宝贝它,走那么远路,鞋全破了,还舍不得穿它。”阿姗口气里似乎在埋怨着他,但声调还是和缓的。
    她听他说过他的妻子,可他一点没有提及这么珍惜着的一双鞋。这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陶羊子拿起了这双鞋,任秋一针一针扎着鞋底的形象,不可抑止地浮现出来,有着梦一般的感受。
    陶羊子说:“不是。”
    嘴里这么说着,他看了她一眼,眼中依然有“谢谢”的意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谢她保管了这双鞋子,谢她并没有丢了它,谢她虽然不想让他看到这双鞋,但还是拿给了他。
    “还说不是。”阿姗白了他一眼。她讨厌男人说谎。男人是不是都会说谎?特别是对着准备丢开的女人?
    陶羊子告诉她,这鞋是任秋给她爹爹做的。他去昆城便是要把鞋交给他师父。
    阿姗说:“那么,你是肯定要去昆城的了。”
    陶羊子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这是他人生的一个目的地,这几天他一直在想着,只是他不知怎么对阿姗说。他能说去去就回么?他去了会回来么?他又回来做什么?她会相信他么?
    “好,去吧。”她把包袱放在竹桌上,包袱里几乎收起了她全部的东西。
    阿姗说:“当然我和你一起去。我不想在这里等。我无法再等待人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陶羊子一时很想说不同意,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想过,与她就此重新生活,重新成一个家。他不可能也不应该这么做,这对死去的任秋太不公平了,也与他内心的世界不合。
    这正是陶羊子这些日子犹豫着的。他又不能不告而别。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她为了救他做了一切,包括**。只是她不像是他妻子,如果说她像母亲的话,在他感觉中还多少是真实的。虽然她比他小了好几岁。
    陶羊子带着少有的蛮横,说:“我们可没结婚,这么一起出去……不好。”
    阿姗不以为忤,似乎早想好了的:“我并没有说我是你的妻子。但我一定要跟着你。你不就是计较怎么对别人说吗?怎么说都行。我都不管。”
    阿姗显出了女人的固执:“自从有了你以后,我已经不能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陶羊子不再说话。阿姗却自作主张地对他说,他们要去昆城,就得准备些钱。她突然说到钱,以前她从来不谈钱的。
    “穷家富路。出门就需要钱。”她说。
    她继续作着她的计划:他们可以沿途走一段路,停下找工做,挣到钱再继续走。只是需要备点最初用的钱。
    阿姗说,他们第一站到山镇去,可以在镇上教孩子读书和下棋。
    陶羊子说:“你是不是早想好了要出去生活?”
    阿姗老实地说:“我看你在这里生活得不习惯,你毕竟是在大城市里过惯了的。两个人呆久了,你会厌倦的。”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3
三十四

    陶羊子和阿姗在山镇边上住了下来。这家人家进城去了,空下来的房子,并没有要阿姗的租金。女人似乎天生会生活,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说定的。与城市来的年轻小伙子一起到城里去,这是阿姗的向往。为此,她孤独地在山里待了那么久。
    陶羊子在镇上祠堂旁边一间屋里,教镇上的几个孩子读书。他自编了一些教材,教孩子学习国文、算术,他也教围棋。刚从僻静山里出来,他一时有点不习惯。但阿姗似乎很快就融进了社会。她本来就熟悉山镇,她编的竹器又实用又便宜,她有时进山捕些野物改善伙食。一切家里的事,都是她做了。日本人已经侵占了几十里外的县城,但县城周围的抵抗一直在进行着,日本军的触角无法进到山里来,山镇还显得平静。
    他们来到镇上时,已近初冬。两个月后,快过新年了,学生家里给陶羊子送来一点肉与一些食品。这也是延续古代束脩的习俗。山里人对教书人还是很敬重的。
    除了教书,空下来的时间,陶羊子便与镇上的人下棋。这里人下棋平和淡然,随兴而落子,随兴而投子。这很合陶羊子的性情,他的天性就不喜欢你争我杀的。由此他的棋风为之又是一变,自然而超脱。
    除了给继新等孩子讲棋外,陶羊子不再去记忆古谱。下棋的人,心中确要存许多的棋谱,但毕竟那些都是人家研究的,行棋者还须走出自己的棋路来。所谓心中要有,发乎自然。棋是千古无同局,每一步棋都须取势而行,每一步棋又形成不同的势,同样的定式招数,面临不同的势,结果也就不同。所以看起来围棋黑白简单,却隐伏着千万种变化,这就是围棋的魅力。
    时节交过了惊蛰。这天晚饭后,阿姗在东屋叫陶羊子。他进去一看,见阿姗身边搁着一个装钱的口袋,面前小桌上堆着些钱币:有龙洋,有鹰洋,有法币,还有金圆券,银元券。有毫,有角子,有铜板,还有旧铜钱。各种杂钱加起来,值原来的几块大洋。
    阿姗对陶羊子说:“你来你来,这么多钱了,我怎么也数不清。”
    阿姗还从来没有积攒过这么多的钱。
    “你一个人走,大概是够了?”阿姗说。
    陶羊子盯着阿姗看,共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性格他是习惯了,她的想法他还是摸不清。也许他并没有想要去摸清她。只是一天一天这么过着,对她的感觉也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化。就像她的容貌,开始看显着粗相,所以好些日子里,都不知道她是女人。而现在看来,她女性的特征还是明显的。特别是在她笑的时候,黑眼眸一亮一亮,颇是妩媚。她往往有让他觉得奇怪的地方,就像她刚说的话。她早说过她不想再一个人等待地生活,可她刚才话的意思却是准备让他一个人上路。
    “我不跟你去了……我也不是一个人生活了,会有一个男人陪着我的。”阿姗笑说着,眼眸跳闪着亮。
    陶羊子惊讶了:她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这段时间她的身边有了一个男人了。他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也许是可能的,因为他每天总是迟迟地回来。
    如此说来,他确实该尽快上路了。不过陶羊子还是有点恼怒地脱口而出:“什么时候的事?”
    “有四个月了,你没看出来?”
    “那是好事。”他的口气中带着点嘲讽。
    “当然是好事啦。”她一脸笑意。
    陶羊子看着桌上的钱,心里想,他不能把它们都拿走,她的生活也需要钱,这些钱多半是她挣来的。他又想到,不知不觉中,她就另有了男人,女人真会出人意料。陶羊子还想到,他不应该不高兴,因为他明说过她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她怎么会……这么快。
    陶羊子还是问了一句:“他是这里的人?”
    阿姗拍拍肚子说:“是这里的人啊。”她像是把他捉弄够了,又像是她本来说的就是这个。
    陶羊子愣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说有四个月了。
    “你什么时候……?”陶羊子想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阿姗清楚他问的意思,说:“到镇上以后,我那个就不来了。我以为自己有了病呢。今天去见了镇上的郎中,才确定的。这么个肚子,你看不出来?”
    整个冬天,她都带着身孕做着事。她穿着棉衣,就是他看到她肚子有所不同,也只会以为她是衣服穿得厚。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阿姗,一时他说不出什么来。他有孩子了!蓦然听来,他不知是高兴还是悲苦。他似乎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还只是个悬念。后来他一次也没去想那孩子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他根本不能去想,也实在怕去想。那个孩子还没出生,就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只要一触及到这个意识的边缘,他的心便会哆嗦。
    他真的有孩子了?念头浮起,就像一股细细的暖流在心里游动。眼前,阿姗睁大着眼看着他。他摸不清她,是因为他并没在意她。而她也摸不清他,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想法。
    望着她,望着她一闪一闪的黑眼眸,陶羊子突然生出了愧意。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仅给了他一次生命,给了他一个家,还给了他一个孩子。她为他做的实在是太多了,她默默无声地做着这一切,而他却认为她跟着他,束缚了他的行动。他想着的只是他自己的自由自在,他想着的只是他人生的过去和前面的目标,真正地忽视了眼前与他一起生活的她。对她来说,他确实是自私的。他一直没把她当妻子,而她却做着了一个妻子所有分内的事。俯仰天地之间,他对得起任何的人,唯一亏待了的,就是眼前这个女人。
    陶羊子把桌上的钱一撸,推进了钱袋。他把钱袋放在了阿姗的面前,说:“你把它收起来,这以后你要多买一点营养的东西吃。剩下的留着生孩子用。”
    阿姗说:“你不能没钱就上路的。你不能再受一次那样的苦了。下一次你会倒在哪儿呢……孩子不能出生后没有父亲的……我原来怕一个人等,现在会有儿子陪着我,我会把他生出来。生活不会有任何问题……有他陪着,我就不会孤独了,不会再忍受不了。”
    陶羊子依然呆呆地看着她。女人有时会说一些试探的话,有时还会说一些反话。他以前接触到的女人,或多会少都会有这样的表现。而眼前这个女人,就像进城市以前的他,根本不会说假话。
    “我要走,也带你和孩子一起走。他是我的儿子,你就是我的妻子,从今天起,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听到了没有?”陶羊子像是命令的口气。
    阿姗柔顺地说:“是的,我听到了。你是我的丈夫,我是你的妻子。”

    谈成了这件大事,陶羊子在阿姗旁边坐下了,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她的眼。他们的眼光交缠着,像一对真正的年轻夫妻。
    陶羊子想起来说:“你也会捉弄人,说有一个男人陪你……你怎么知道他就是儿子?”
    阿姗说:“什么叫捉弄人?我可不懂。只是我知道他就是儿子……现在想来,我想要的,总会要到的。我想要一个城里的男人,现在有了你。我想要一个儿子,就会有一个儿子的……神仙都眷顾我的。”
    阿姗说得很快乐。她在棚屋等候数年,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他的孩子。有这样的结果,那多年的辛苦,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了。她从来都是乐观的。

    孩子出生的那天,陶羊子还在祠堂教书。
    这时就有一个镇上人来传信,说阿姗要生了。陶羊子赶着回家去,但接生婆不让他进屋,说男人走开一点。可陶羊子却听阿姗在屋里面叫着他的名字:羊子羊子!叫得那么尖锐骇人。
    陶羊子只能在屋后的窗外站着,那里离阿姗的床最近。陶羊子听着嘶叫着的一声声,想到佛家说八苦,生的痛苦第一苦,然而这一苦承受的不只是出生者,更主要的是生育者。生老病死,活着的人都是要经历的。他便经历过那么多的痛苦,倒是死者解脱痛苦了。烂柯传说中的主人翁真是值得人羡慕,只须吃一颗枣子,就可以几十年的人生都在观棋变化,那是多么好的事啊。没有痛苦,也没有岁月流逝感。
    此时,听到“哇”的一声,阿姗的声音没有了,换成一个孩子的啼哭声。这一刻,陶羊子真切地感觉到,他有孩子了。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父亲了。而多一个孩子,他的身上就多了一重压力。他只能去承担这样的压力,而离自由自在越行越远。人生无奈,他本来对生死淡了,但这么一来,他不得不重生。
    什么也不用想了,只应该有一个想法:他有孩子了。

    山里的孩子长得很快很健壮。他的名字是母亲起的,叫竹生。陶竹生。既然姓是父亲的,名就是母亲的。这是她早已想好的。她一直与竹打交道嘛。
    时光过得快,眼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了,会抓,会爬,接着会扶着东西站立了。陶羊子安静地生活着,似乎忘了山外的一切。听着孩子牙牙学语,陶羊子一声声教孩子喊爹爹,孩子叫不出来,用眼看着他。孩子的眼很像母亲,眼眸黑亮黑亮地凝视着人。
    这天放了学,陶羊子绕到祠堂后面,爬到小山头上。他经常会到这个山头来看日落。日落之时,座座山峰色暗凝重,浮在山峰边上的白云,逆光映着七彩之色。天地云山看久了,光移云飞,恍若自然的棋局,他便是一个观棋者。
    独自站在山头,他无奈地想到,人生怎会是如此不确定?
    他曾经在小镇,他曾经在苏城,他曾经在南城,他曾经在飘泊,他曾经是余园戴毡帽的棋手,他曾经是芮总府的棋士,他曾经爱过梅若云,他曾经与任秋结婚。然而,现在他又成了阿姗的丈夫和竹生的父亲。一切变化得这么快,这在过去怎么设想,都是不可能的。他三十岁了,三十功名尘与土。他没有求功名,对他来说功名就如尘土。他的心看似安静了,却还是不静。他已经有了一个家,有了孩子,有了妻子,可他似乎还是孑然一身,什么都不是他的,似乎一切都只是附在身上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这山上的生活,恍如旁观的一盘棋,看着实在,又如梦似幻。
    复盘人生,又有何用?
    日头落到山下,陶羊子往回走。正走到家门口时,他看到竹生一手扶着小竹椅把,一手朝前伸出去,突然他就脱手了,刚站停,就往桌边走去,说走就走了,摇晃扭摆着走到桌边,伸手就把桌上的棋子抓到了手里。陶羊子怕他摔倒,赶前两步。孩子扭脸看到他,突然清晰地叫了一声:“爹爹!”
    陶羊子一大步跨过去,把儿子搂在了怀里。孩子摇着手上一把棋子,在笑。
    抱着孩子站起身来,陶羊子看到桌上放着任秋做的那双鞋,旁边是一只包袱。不知为什么,阿姗又把它们拿了出来。
    这双鞋。从来都是阿姗收的,他也不知道她收在哪里。陶羊子刚在小山头上想到任秋,眼前又看到鞋子,一时间,心里觉得激荡。任秋去世不到两年,自己这么快就有了新家。人生如此简单地捉弄着人,许多的事都是在无可奈何中发生,似乎是不由自主的。其实,历史上做不成烈士贞妇的,命运簿上似乎也都写着“无奈”两个字。
    晚上,阿姗对陶羊子说:“现在可以动身去昆城了。”
    “我怎么能一个人说走就走?怎么能放心得下?”
    阿姗说:“我和竹生随你一起去。”
    陶羊子说:“这怎么行?孩子那么小。”
    阿姗说:“我就等他能够走路。他能走了,我们就一起走去。你说过要去昆城,给老岳父一个交代的。人是不能失信的。”
    陶羊子想说,我没有对任守一师父承诺过,自然也没有失信一说。然而他确实想着要去昆城见师父,想把任秋做的鞋子给岳父。他似乎一直有着这个信念。心有即是实有。阿姗清楚这一点,她不想让他背弃这个信念。多年的等待,就是她相信别人的信用。
    陶羊子便准备走了。此时的山里也常能听到游击战争的枪炮声,镇上也有人逃离。战争残酷的镜头,陶羊子无法再记忆,更怕再看到。阿姗一直是想走的,陶羊子曾想为孩子置些家具,她都没有添。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3
三十五

    陶羊子一家,踏上了往西南的行程。没想到的是,这一行便是三年的时间。他们一路步行,偶尔搭一段短途顺路的马车、渡船。在路费还没用完时,找山边的县镇落脚。阿姗伐竹子编竹器,陶羊子拿到县镇去卖。这一路山区相对江浙地区贫困多了,有时竹器卖不出去,他们只有就地挖山菜打野物生活。再就是沿途打一些短工。陶羊子做过水码头的搬运工,也做过瓷器店的售货员……他们走走停停,干活挣了钱,再继续往前行。
    在一个小山城,陶羊子给人家送完货,回到临时借的房子,看到阿姗正与竹生在下棋。棋盘上放着十几颗围棋子,居然摆得格格正正,棋型很对。
    陶羊子有点吃惊,孩子怎么就会下棋了?显然是他母亲教的。阿姗什么时候会下棋的?他下棋的时候,她总不在身边的。
    阿姗告诉陶羊子,她生长在烂柯山下,村上的人都喜欢下围棋,她从小就看着别人下棋。她小时候也下过。只是没有用心学。
    阿姗说:“孩子的父亲下棋这么好,孩子不会下棋那怎么行?”
    这副棋是临走时阿姗买回放在包袱里的。看起来母子俩下过很多次了。
    陶羊子开始教孩子下棋。虽然一天做活累了,教孩子棋时他还是很认真的。有时候他觉得儿子太不懂棋了,就会乱走。转念一想,儿子还不到四岁的孩子呢,下棋下着玩,真正是没有任何胜负心的棋。
    孩子学棋学得快,进入云南地带时,孩子已经学会了一些定式,能够被授九子下胜父亲了。陶羊子一边讲解棋,一边把棋上的术语,写出来教他认字。偶尔阿姗也坐下来看父子俩下棋,有时指点孩子走一着。陶羊子摇头说了一句:臭棋。她就呵呵笑。
    自从跟了陶羊子,虽然一直是在流浪,阿姗却是笑脸多了。只要抱着儿子,只要靠着丈夫,她穿旧带脏都可以,根本不顾别人的眼光。她似乎什么都可以将就,对陶羊子也没有一点要求。陶羊子也似乎没有想过,她是不是合着自己需要的妻子。
    终于走进昆城了。这座高原之城仿佛天穹很低,蓝天白云伸手可触。陶羊子站在一条路口,向人打听去寺庙的路。突然响起了尖厉的防空警报,随后就听到飞机轰鸣声,跟着很大的爆炸声响起来。陶羊子拉着阿姗背着竹生,跑出了城。他们这一路,就是为避日本枪炮来到这里,但是刚到就遇上了轰炸。
    他们在十多里外的一个镇上停下来,在一个小旅店住下来。古镇上人还不少,多是各地城市来的人。陶羊子遇上一个江浙口音的男人,聊了聊。知道滇缅公路上战斗不断,昆城并不太平。许多外地来的团体机构,都落脚在城外。
    他们的钱只够住三、四天旅店的。陶羊子准备去昆城看师父后再作打算。城里投炸弹,阿姗不放心。说什么,陶羊子也不让阿姗与竹生跟着去。
    陶羊子进了城,前往昆寺。解除警报以后,街上就有人照常出来买东西,再轰再炸,生活还得继续。人们把炸弹和城市的一切都当做了生活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古寺,坐落在古木葱茏的山上。陶羊子没想到在城中的山林里还有这样的一个清静所在。寺庙的门前有一棵树被炸弹炸去了一半,树的另一半残留树干上却长出了春天的绿枝。陶羊子进得庙来,庙里静静的,但看得出香火不弱。乱世多信人。进庙烧香,求着一份平安。
    陶羊子见一个小和尚,便向他打听任守一。小和尚说不知道这个俗名是哪位法师,小和尚把陶羊子带到了监院面前。
    监院老和尚低头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说:无一法师啊,他云游去了。
    问:云游去了哪里?
    答:不知去了哪里。
    问:多长时间回来?
    答:不知多长时间回来。
    陶羊子回镇上去。心里想,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城市是比乡村更难生活的地方。过去他独自进城,并不在乎会遇上什么,可现在不同了,他携妻带儿,到底该怎么生活?他有责任不让妻儿受更多的人生之苦。这一路来,就求一个平静。可一到此处,便遇上轰炸。战争之国,又会有何处是净土?
    走到小旅店的客房,发现房间里没有人,想阿姗可能带着孩子去附近找事做。陶羊子赶紧出门去寻。
    古镇面积不小,长长的青石板路两边,分叉伸展出几条曲里拐弯的横巷。街两边的店铺与民宅建得颇有特色,都是用青灰色的扁平山石垒叠而建。整个镇子显出一种自然古朴的美,明显不同于江南古镇的风格。
    陶羊子根本无心看古镇景致。此时下起了雨,陶羊子顾不得躲雨,沿街找去,在一家店铺屋檐下,他看到阿姗牵着竹生正与一位高个子的老人说着话。那老人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阿姗看到陶羊子说:“我们遇到老神仙啦,他能帮我找工作呢。他算准我们在这里不会受苦的。”
    老人一见陶羊子,露出平和的笑来,点头说:“神仙不敢,只略通算路。只看这一位,就知不是一般人,总有贵人相助。”
    陶羊子看着老人,觉得有点面熟。此人高个子,瘦长脸,浓浓的眉毛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成一条如悬针般的深纹。他的口音不纯,南腔北调中,还是听得出有着江浙语音的软糯。
    陶羊子问:“不知老先生给内人介绍怎样的工作?”
    老人又认真地看了陶羊子说:“看来兄台是个有学问的人,一般事是不该做的。人生安命,五行生克,兄台乃水相,且交驿马,多有流动,眼下会稳定一段时间……我黄士天识人久了,看得准的。”
    陶羊子一直盯着看这位手长腿长的老人,看他已是半白胡须,想来已有花甲之年。听他开口说道,便更有熟悉感。慢慢地陶羊子想起一个人来,想到了那个曾经把他卖到祁督军家去的弯眉毛,便存了个心听他说。等他自报了黄士天的姓名,陶羊子又想起来,他是胡桃的师傅。曾听胡桃提过这个名字,当时说师傅不知去了哪里。
    想到胡桃,陶羊子心里黯然。便说:“你们都还没吃饭吧。饿了。”
    陶羊子拉着黄士天,领阿姗和竹生到旁边的一个小饭店里,要了两个简单的菜,还要了一点酒。阿姗看着陶羊子,心想这点钱吃了,不知还有没有来路。她想他大概找到了任守一,生活有着落了。
    黄士天毫不推辞,坐下就吃了。
    喝着酒,陶羊子提到胡桃,说了胡桃与任秋一起被炸死的事。
    黄士天叹口气,说人各有命。他早看准,胡桃太机灵了,活不长。
    吃饭时,黄士天不再提及阿姗的工作,却说要为陶羊子找一件事做。他也没问陶羊子会做什么。吃完了饭,他一抹嘴就走了。
    阿姗埋怨陶羊子只顾请人吃饭,原来她的工作谈得好好的,却丢了。还用完了他们最后的钱。这一路走来,阿姗慢慢地也有一点会埋怨了。陶羊子向阿姗说到了胡桃在南城从事的活计。
    阿姗说:“那胡桃的师傅不就更是吃白食的?你还请他喝酒?”
    陶羊子摇摇头。居家的女人会唠叨,像阿姗这样不声不响的女人,处久了,也多少沾染上一点。
    晚上,躺倒在旅店通铺上,估计竹生睡了,陶羊子告诉阿姗,他被卖过一次的事。阿姗自小在山里长大,这一路行来,也都远离着城市,她的心还是单纯的。他须提醒她小心照看孩子。至于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陶羊子对人生,已经看得很开了。
    第二天,黄士天又进门来,阿姗眼看着他,心想这个人还有脸来?还想来吃白食吗?黄士天身后跟着一个人。陶羊子认出是西南王。
    他乡遇故人,陶羊子实在高兴。西南王看到了陶羊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大笑起来,上来握着陶羊子的手直晃。
    西南王说:“我说老黄又在弄什么虚玄,说有一个棋王逃难到这里……果然是棋王,果然是棋王。”
    陶羊子心里想,什么棋王?看来黄士天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被他卖过的孩子,知道他会下棋,大概也知道他在芮总府呆过。
    西南王见了陶羊子,不由分说地拉他往家里去,让他把阿姗和孩子也带去,说要为他接风。
    陶羊子说:“接风不必,只是确实生活无计呢。”
    西南王直说:“再说再说。多时没与你下棋了。南城就不是个下棋的地方。到了这里再不下一盘棋,实在说不过去了。” 西南王外在率直,却是雅人。
    于是,他们来到西南王家。在这四季如春的城里,西南王家那个小院里的绿色植物开满了花。
    西南王拉了陶羊子对坐下来,嘴里说:“你那一套不杀棋,我是没有办法应付的。你还是要斗一斗,不要一遇上就跳开。”
    黄士天也跟着坐下来,似乎真的很懂棋,嘴里说:“在战争中,战棋自然是合天时与地利。”
    竹生也端了一把椅子,跪在上面看棋。
    再度与高手对弈,中间隔了好几年,陶羊子不知自己的棋到底怎么样了。听得出来,西南王回到昆城后,一直没有放下棋。
    陶羊子不再回避西南王的棋,但棋走定式时,他总选择走在了外面。眼看着西南王棋力得势,招招进逼。陶羊子并不回避战斗,一步步行得扎实,却又是整个地透着空灵。
    黄士天一步步感叹着西南王棋的力量。竹生也跟着“唔唔”地点头,似乎很懂的样子。
    正下得紧张,外面拉起了警报,空袭来了。陶羊子紧张地起身,拉着竹生阿姗要去躲。西南王却稳坐不动,只顾看着棋盘。陶羊子发现自己是过于神经紧张了,看黄士天也坐着没动,也就重新坐下来。
    西南王说:“都炸惯了,由它炸吧。生死有命。”
    黄士天说:“大将风度,山崩于前而不惊。”
    飞机呼啸着从上空飞过去,不远处响着轰隆隆的爆炸声。陶羊子已经历过生死,本来也能处变不惊的,只是他对轰炸有着心理上的宿因。心安定下来时,棋上已差了一着,两子在对手嘴里。陶羊子一丢手又弃了子,顺势在外拦起空来。慢慢地陶羊子完全进入了棋,达物我两忘之境。
    中盘之后,大势已定,西南王看看实在无法进攻了,便点着空。
    黄士天说:“就地成兵,剑盾相交,显着力量。”
    西南王把手中的子投到盘中:“还说鬼话。我输啦,空已不够了。”
    实在让人无法理解。明明陶羊子在轰炸时损了两目,但他损目处的空并不见小。西南王在搏杀中,几处吃着子,却还是空不够了。
    黄士天一点没有愧意地说:“仙家之风,飘逸自然,不战而屈人之兵,实在不愧是棋王啊。”
    连竹生也看着这个白胡子爷爷,觉得他怎么变着说法,却总说得那么有理。竹生靠近着黄士天,对他说:“你卖孩子吧?会把我卖了吗?”
    陶羊子脸上红起来,想是自己与阿姗说话时,让竹生听到了。孩子大了,以后说话也要注意避他。
    黄士天却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说:“我只卖傻孩子,你说你是不是傻孩子?”
    竹生说:“我不傻。我还会下围棋呢。”
    西南王只知一老一少在说笑,便笑起来。
    西南王的妻子在阿姗帮助下,做了一顿陶羊子一家几年未尝的好饭菜。竹生快到五岁了,很瘦很轻。
    黄士天喝酒的时候,大谈着他喝过的酒,谈酒之色,酒之香,酒之味,酒之年,酒之气,酒之纯,酒之度,酒之情,酒之意……酒在他嘴里,说得实在有天花乱坠之感,大家只顾听他说着,不懂酒的阿姗和竹生瞪着极为相像的乌亮眼眸,听得如在云里雾里。
    竹生对黄士天说:“爷爷,你喝那么多酒,当心把头喝晕了,就说不来这么多话了。”
    童言无忌。黄士天笑笑,抚抚他的头。阿姗却将竹生一把抱了过去,她怕他花言花语把竹生花去。
    西南王告诉陶羊子,他开着一个棋馆。现在馆里每天来下棋的人不多,但还是有棋手不时会来杀一盘棋。他撑着这个棋馆,就是让棋友们能解解瘾。
    陶羊子心里佩服西南王,他是真正的爱棋者,不像自己三番两次地丢开了棋。
    西南王说,馆里有他一个人撑着就够了,要把馆给陶羊子来做,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就要失业了。西南王自是说笑,陶羊子当然是不会要他的棋馆的。
    西南王接着说:“不过,你还是来棋馆一次吧……我想一个棋王的生活总会有着落的。”
    西南王在棋馆里办了一个欢迎仪式,请来了城里的棋友们。这里的棋手听说胜过日本高段的棋手来了,都赶来看。
    西南王一排边摆下十几盘棋来,每个愿意与陶羊子下棋的,都可以同时下场与陶羊子下棋,让子数由各人自定。哪怕不让也行。陶羊子没想到战争年代西南依然棋风盛,还有这么多好棋者。
    同时与十几个人下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每一盘棋面前,他顺着感觉下子。一转下来,他很快能应付了,如行云流水般地顺桌而下。结果陶羊子只有一盘让五子的棋输了,其余让子少的棋局他都胜了。
    西南王宣布了战果,他对陶羊子说:“你这就不如我了。我是力量型,随他们摆几个子我都能战胜,好几次我都一盘不输呢。”
    只是这一轮战,昆城的棋手算领教了陶羊子的棋。他并没有吃他们的长龙,也不下欺棋,却总是多出了空。他们明白,这不同于一般的棋力,这才是真正的本事。
    陶羊子对那位让五子的小伙子说:“你的棋力很强,我最多只能让你两子。”
    这位叫柳清的棋手依然看着盘上,摇头说:“承教承教,到底是棋王,让了五子,这里一片还叫我几乎无法应付。”
    西南王过来说:“是我让他摆五子的。我不想昆城的棋手一盘都胜不了……你说让两子是说少了,我与他让三子下,一般是他胜的多。”
    第二天,西南王带着这一批昆城的棋手来古镇上看望陶羊子。见了面,他们每人都拿出礼物来,有被子,有衣服,有各种生活起居的物品……。柳清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多余的生活用品。他拿出了一个内有两块大洋的红包塞给竹生。
    西南王对陶羊子说,他已经给他找到了个事做。有一位叫吴生的棋友是个书店老板,他正想在古镇开一个分店。眼下古镇的周边聚集着几所大学的老师和学生。这么一个知识分子群体自然对书籍有着需求。吴生已盘下一个街面房,本来想开了分店。现在吴生决定把店让给陶羊子,吴生算投资人,进了书批发给他。
    西南王临走时告诉陶羊子,芮总也在昆城,只是一直闭门不出。


作者: 文如玉    时间: 2018-2-6 12:54
三十六

    书店开张了,陶羊子等于白手成了一家小书店的老板。陶羊子这一生,特别是西南这一行,做过各种类型的活计,还没有做过老板呢。光顾书店的人不少。陶羊子毕竟是文化人,进的书颇有品味。乱世中,迁移来古镇的文化人多了。人们除了物质需求,也有精神渴望。古镇周边连同昆城的读书人,都来小书店选购书。阿姗几年中跟着陶羊子学习,已识得不少字。有时,陶羊子去下棋,她就带着竹生在店里照看。另外,她还购进竹子,制作了竹器,然后放在书店一角销售。所以陶羊子就给书店取名叫绿竹书店。
    书店刚开时,陶羊子去了一次昆城,找到了芮总住的地方。那是一个不大的院落,黑漆门紧闭着。陶羊子敲了一会,才有人出来开门。一看是原来的马弁。马弁看到陶羊子很高兴。看来很少有人来看芮总,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芮总显得老了,精神尚好。政界的人,往往一退出政界便老得快。芮总的动作都有点迟缓了,看到陶羊子,认了一会,才认出来。
    芮总说:“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战争当中,下棋的人没办法生活了吧。”
    人老了话多。芮总开了口,也就刹不住。他对陶羊子说,小日本是热昏头了,中国那么大,够它吃的了,居然还要去碰美利坚。战争是肯定长不了了。到国家平定,他一定要给政府进言,成立一个棋院。每年进行全国比赛,把下棋下得好的,都弄到棋院来养着。中国在棋上也一定要打败小日本。
    这个下了台的将军,对政局还是那么热心。战争也是一局棋,在战争的这局棋中,他是败了,但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说到棋,芮总的棋瘾就上来了,拉着陶羊子要下棋。马弁说,芮总就是想下棋,找不到人下,拉他来下,他哪是芮总的对手啊。
    陶羊子陪芮总坐下来。他想着,自己是不是该输一盘给芮总。陶羊子按着与芮总下棋的习惯,伸手去拿黑棋时。芮总却很快地把黑棋拿到了手里,并在盘上端端正正地放了四个子。嘴里说:“我不打仗了,就在家里下棋。虽然没对手,但我一直在研究棋的,你可不要小看我。”
    陶羊子突然发现下野成了平头百姓的芮总的可爱。从来要下白棋的他,居然自让四子,看来他在棋上已是清醒了。
    这一盘棋,陶羊子并没有让他。芮总行棋依然有着雄风,但已显实在了。陶羊子不免想到芮总雄尽而退、不失气节的人生,心念杂了一点,棋的咬劲就不够了,输了两子四目。
    芮总呵呵笑着说:“我在官位上,你胜了我。现在我下来了,就想要胜你一盘。……我放了四个子,想我芮某人棋再怎么差,天下也没有可让我四子的棋手。可你还是厉害,有着神仙一般的走法。要不是看我老头子老了,走得松了一些,我还是下不过你的。”
    陶羊子也呵呵地笑了,他难得这么舒心地笑。

    西南古镇夏季很凉快。这一天下起了绵绵细雨,书店里比平日清静许多,还没到打烊时间,顾客已走尽。陶羊子独自拿起一本棋谱来看。这是书店新近进的棋书,谈的是黑白布局,算是入门的书。书是日本华裔写的。陶羊子仔细看时,发现作者是袁青。袁青去日本有八年光景,算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却已出书了。书中谈的虽是简单的开局,但处处透着他对棋局定式的研究,隐隐已有大家风范。袁青从一个个的开局定式拓开去,演示了不少变化。这些年陶羊子也在研究定式的变化,本来以为有着自己独特的想法,可书中却有些所见略同。袁青毕竟在对局不断的国境中,书中谈变化时,有着进一层的理解。
    书的最后有一盘实战开局的讲解。黑白子摆了几十手,仔细看来,觉得熟悉,摆到后来似乎是戛然而止。陶羊子想到,正是他当年第一次与袁青的一盘棋,那盘棋正下到这里便停下,袁青匆忙开溜了。
    袁青单挑这盘棋来作实战范例,书里对黑白的每一步棋都有着讲解与说明,是因为这盘棋中断在开局与中盘之间,正蕴含着无限的变化,也隐着袁青对陶羊子这位昔日棋友的怀念吧。
    陶羊子正看得入神,想得入神,在心中也把那盘棋再复一复。那是他初进芮总府真正的第一盘棋,他怀着多少对棋的展望。如换作现在来下,会有许多的不同。心境的不同,经历的不同,对棋的理解的不同。时空有了变化,棋局也自然会有变化。
    有一个人进了书店,是一位身材苗条的城市女性。这些日子里,来书店的大城市学生多了,陶羊子也不在意,由她自去书架上挑书。慢慢地,她转到前面的书柜来,移眼之时,看到陶羊子手捧着的这本棋书,看到了封面上作者的名字,似感意外地轻轻“呀”了一声,就靠近来看,引动了陶羊子注意。这个女性也由书注意到看书的人。两个人同时抬头相看,不由眼光凝定,都呆住了。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无尽的岁月跳动了一下,又凝定了。陶羊子眼前的人,便是梅若云。
    乍一看,梅若云几乎没有变化。陶羊子是不记人的服装的,只是从她的容貌来看,确实没有什么受到战争伤害的痕迹。想来因有与日本人关系亲近的秦时月庇护,生活无忧,也不会受到什么侵袭。可是细看来,随着岁月流逝,她的眼角已有隐隐细纹,毕竟也是三十多岁的女性了。而她的眼光,越发有着了一点朦胧迷离的色彩。相隔七八年了,陶羊子现在能坦然地对着所有人的眼光,也能仔细看她了,不再像过去那样在飘渺之中看形象。
    一时无语,两人都不知说什么。她浮起笑来,笑之中,有着旧日的飘逸,又多了一点沧桑感。
    还是梅若云开口说话。她告诉陶羊子,战局动荡不安,她早就不想在南城生活了。她来昆城已有些日子,这次到古镇来,是参加一位大学同学的婚礼。举行婚礼的时间还早,她在镇上转转,书店的名称吸引着她进来看一看。没想看到了陶羊子。
    轮到陶羊子说话了,他不知怎么说,实在是一言难尽。她应该没有受什么苦,而他受了那么多的苦。于是梅若云接着说下去。她当时知道了陶羊子家庭的变故,她赶了去,在那一片废墟上留了一张纸条,写了她的地址,让陶羊子联系。她一直没有等到陶羊子,后来也就断了相见的念头。
    她的声音流露着旧日的情感。但经历了生死艰难的陶羊子,感觉中有了间隔。
    梅若云略去了一些情况没说。其实南城陷落后,她很快就离开了与日本人合作的秦时月,住到了一位女友家。然而,她也不知道,秦时月一直通过那位女友对她进行着照顾。这次她来南城,也是秦时月暗下里安排的。
    说了一会话,他们又静下了,只是默默相对着。这时,书店的门开了,阿姗撑着伞,带着竹生进来。竹生连跑带跳地到陶羊子身边说,学校的老师夸他的棋下得好。阿姗看着梅若云。梅若云也有点惊讶地看着阿姗。阿姗露着笑,笑中带着一点警惕。
    陶羊子想起来给她们作介绍,说梅若云是他中学的同学,说阿姗是他的妻子。接着叫竹生喊阿姨。
    梅若云说:“竹生,这么大了。”她蹲下身子来,抱了抱竹生。
    竹生说:“阿姨你,真香……阿姨你眼睛当中有水在动在亮呢……阿姨,你真漂亮。”
    梅若云放下孩子,便逃似的快步走了。
    阿姗是送饭来的。陶羊子对阿姗说,他们已经有八年多没有见面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他结婚的时候。
    阿姗没有作声,只是端出饭来给他吃。她和孩子也陪着吃。书店外响着雨的沙沙声。
    到晚,上床的时候,阿姗抚抚陶羊子的脸,才说了一句:“你原来的妻子一定也很漂亮吧。”
    陶羊子说:“你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阿姗说:“今天看到你的同学,才想到,你的妻子应该也是这样的,是城里有气质又漂亮的女人……应该不是我。现在却是我。人生有命……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陶羊子也抚抚她的脸,说:“你从来不说这个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想起来说了。”陶羊子有点怜惜她,这才清楚自己的感觉。他与这个女人生活这些年了,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也许家庭本来就是这样的。可这一切,根本不是他过去的想象。

    见着梅若云的第二天,陶羊子就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里面是一张信笺,没名没姓,信笺上浅浅地印着一朵梅,只有一行字,约着一天后在石林见。
    梅若云梳着他第一次见她时的短发,不再像婚后向上盘起的发型。她穿着一身雪青色的外套,在天然的景情中,似乎回复了过去的清纯。
    这里离着昆城一段路,没有受到轰炸的破坏。他们一起漫步在石林中,石笋般的小小石峰,形态多姿。虽是暑季,却并不炎热,四围依然开着各色花朵。
    存世久远的石林未见变化,但人世已变。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变化,但心境已变了。一时无话。
    梅若云说,我们还是来手谈吧。
    他们一边走着,随意地看着景色,一边下盲棋继续他们的那一盘棋局。这次轮到陶羊子走黑棋,陶羊子的棋下得飘逸。梅若云却有点犹豫,看得出来,她的棋是熟了,每一个定式都走得规规正正,似乎她有很多时间花在棋上,她的棋不再走到如舞般的高位,都在常型之处。棋局已入中盘,每一步攻防都很具体,再没有嬉戏之着,一如生活之实在。梅若云有时会停下来想一想陶羊子的棋。现在陶羊子走黑棋像走白棋一样,偶尔会在一块棋上纠缠,很快地跳开了。梅若云做了一个劫,打来打去,不舍丢开这个劫。
    接下去,需要定型的地方,都在打劫中定型了。是不是继续打这个劫,轮到白棋做选择了。梅若云突然停下来,说:“想听你说说你自己……你一定遇着了不一般的生活。看你的眉峰,凝着不同一般的纹。……但你的棋,看起来实在,但具有了更通透的意境,像蕴含着无限的沧桑。”
    通过棋看人生,也许是梅若云所特有的吧。
    陶羊子便一一地说了他这几年的变故。只有对着梅若云,他才会有这样直白的倾诉。他把一切都说得实在,说到了他的流浪生活,说到了他的生死遭遇,也说到了他的**。他是第一次对她说到了性,他觉得没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梅若云的眼光越来越温柔,像是柔柔的手在他的背上抚慰着。她觉得他有勇气把那许多的痛苦与沧桑说出来,在他的心里,已有了某种坚毅的东西。这是梅若云以前不曾感觉到的。
    陶羊子一直说到在古镇落脚开书店,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相对他来说,她像是远离了人生,一切显得太单薄了。然而,她内心的世界又有谁知道呢。
    梅若云说:“你的棋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光是痛苦人生形成的扎实,还具有了一种空灵的美感。”
    陶羊子说:“我在烂柯山时,有老者说到棋是可以解脱人生痛苦的。那段时间我总去看山,开始我感觉烂柯山风雨不定,云在山边飘飞,一切朦胧不见,一时风起,乱云之后,树与花草,突然绽现。慢慢地,我能感觉到烂柯山种种的美。烂柯山确实是很美的。人生如棋,自然亦如棋。棋中一个局部的地方有得失,棋上大块战斗如生死。但是从观望的角度,也就是你跳出来看整个的棋局,把生死与得失都丢开来看,棋就具有了一种美。扎实与空灵,相辅相成,形成一种整体的美。那就是棋真正引人的地方。这种美可以让人忘却人生中的痛苦,也可以让人直面人生中的痛苦。往西南这一路我都在山区里走,看多了山。棋如人生,山亦如人生,自然的一切都与人生相通。只需要在心境上跳开,便有了美。”
    陶羊子抬起眼来,静静地看着梅若云。她是美的,并且不再是虚幻的飘渺的美。而他也有了直面所有人的实在的力量。
    她不再像是远远的仙女,她是一个实在的人,是他的朋友,一直在他心中。她就在面前,却依然有远的感觉,这种远不同于虚浮的远,是人生实在情境的距离,隔着痛苦与死亡。
    他也有想不通的地方,他不想问她。她肯定也有人生难处。人都一样,外在是简单的,内在是复杂的。
    梅若云突然低了低眼,她说:“那次……那次,我去找你,我就想问你的……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那时,我父亲的公司面临着破产,是秦时月夫人的厂出资接济了……当然并不完全是这个。那次我去找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所以想问你一句话……可那次你全身心都在棋里,想着要战胜日本高段棋手……我突然想到对你来说,我的问话只会是一种压力。我对你不是最合适的。要是和你在一起,你会失去你的自由自在,我就没有问……”
    梅若云说得犹豫,也说得直白。相对陶羊子的诉说,从她一个女性口中说出来的话,似乎更具有直白的勇气。陶羊子完全听明白了。那一次她到小巷的后楼来看他,欲言又止。其实他完全应该想到她是有话要说。可他却把她忽视了。假如不是那盘对日本人的棋,假如她对他说出了那句话,他会接受她吗?他有勇气接受她吗?那时的她显得多么遥远。假如他们在一起,他的人生又会怎么样呢?他能给她平静的生活吗?

    梅若云说:“我是错了。但人生又有什么是对的呢?经过了这么多,我能面对真实的人生了。许多美丽的东西,都有着缺憾。虚幻的美在大命运前,就显得单薄了。而那些虚美曾经吸引着我,许多看起来优美的东西,是那么不实在。其实美是简单的,只有在大痛苦之后,才能欣赏到真正的优美吧。”
    陶羊子想着她的人生。她的人生与秦时月的人生联着了。他以前很佩服秦时月的,也认为只有秦时月配得上她。然而秦时月在气节上弱了,气节对人生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他们静默下来,相互对望着。也许人生许多的时候,都只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对她来说,是不是更具有着一种苦痛?
    在对望中,他们有着了更深一层的感受。这种感受在情感之上具有了超越,无声地飞翔着,无结果地碰撞着,心与心相印,只有经过了许多的痛苦与无奈,才具有的心心相印。不用握手,不用相携,不用肉体的接触,甚至不用见面。

    如流去般的一天又一天。这天,陶羊子独自在书店里翻看着书,嗅着书香的气息。
    书店里进来一个人。又有一位熟人走进了陶羊子的书店。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的。
    他便是方天勤。
    “你好。”
    “你好。”
    像是对了一句客套话,却含着了许多许多的意味。方天勤的话很少。他经历了生的考验,是从死亡中逃出来的。两个从江南小镇一起出来的人,站在了一起,在不该感慨的年龄,却有了无限的感慨。
    方天勤也来了昆城。是秦时月通过松三,把他从战俘营里弄了出来。此时,秦时月清楚局势已经对日本很不利,轰炸不光是日本人的专利了。他托方天勤把梅若云送到相对平静的昆城来。
    两个人简单说了一下分别后的情况。
    方天勤绝口不谈被俘之事,陶羊子清楚在占领军的战俘营里,他会经受到怎样的生死屈辱。从方天勤的容貌上就能感觉到他所承受过的。过去的事已深嵌心底,实在不愿再提,仿佛那一切已离得很远。
    到城镇几年,阿姗肤色中的山区色彩一点点地褪了,现在她的脸色像城里人一般白净。而方天勤的肤色永远如刚从乡中出来,黑红红的,但他的气质已显沉静。他在穷苦家庭长大,没有什么文化,却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某种程度完成了他出人头地的志向。
    方天勤说:“我们以前下过无数盘棋。你不服输,我也不言胜。说我赢你不服,说你赢可你没赢。现在只有我们俩,没有外面的压力,也没有获胜的彩头。钱对我们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在没有胜负之外得失的情况下,我们下一次棋,看谁能赢。”
    已经多少年了,他们曾一起在小镇下棋,又前后进城,几乎都是以棋为生,他们一直想胜对方,胜负曾是那么重要。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陶羊子也真的想单纯地与天勤下一盘棋。
    这就约好:陶羊子第二天上午到天勤的住所去看看,同时好好地对上一局。
    方天勤临走的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说:“你去见过任守一吗?他已经回昆城了。”
    陶羊子听了,赶紧回书店对阿姗招呼一声,便赶去了城里。赶到寺庙已近黄昏。寺里正敲着暮鼓,鼓声在古刹沉沉地环绕着。陶羊子来过寺庙几次,熟悉了门口的知客僧。知客僧在扫地,抬头见陶羊子,还没待他开口问讯,便说:“你是来看无一法师的吧?”
    陶羊子说:“是啊,听说他回来了。”
    知客僧合起掌来说:“法师是前天回来的,已于昨日圆寂了。”
    陶羊子头脑中像被轰了一下,愣着说不出话来。虽然对死,陶羊子已经不再震惊,师父的年龄也不小了。但这位在人生中如父亲一般的师父,没待见他一面就突然故去,他还是有点难以接受。
    知客僧带陶羊子去看了准备要火化的师父遗体。只见他盘腿坐在卧榻上,双眼垂闭,面如生色,安详而平静。如果知客僧不说圆寂,还以为他正在参禅呢。陶羊子看到,前次他来寺里留下任秋做的鞋子,已穿在师父的脚上。那么他是已经知道任秋的消息了?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陶羊子没有泪,只有默默地对着师父的遗体,点上一炷心香。
    傍晚时分,任守一的肉体合在两口缸里火化了。骨灰之中,留着几十颗晶亮的舍利子,如黑白棋珠一般的舍利子。寺里说,这是高僧性灵的结晶。
    知客僧给陶羊子拿来了任守一的遗物,说无一法师一回来,仿佛知道自己就要圆寂,简单作了安排,说他的灵归寺庙,而物归女婿。那物便只是几本书,多是他自抄的佛经,书中夹有一张条子。知客僧说是无一法师圆寂前写的。他们发现他圆寂时,纸条正摆在他面前的小桌上。
    条子上似乎写的是一偈:
    路须自行
    生须自悟
    黑白无常
    得失无一
    陶羊子看得明白。自己曾经非常渴望一见师父,既为任秋,也为自己对生的困惑。然而,这一远路而来,他已悟透了生死,原先要问的,自己都已有了理解。人生不同,各人自有不同的理解。就是看到师父,他也想不起要问的是什么,求答的是什么了。
    任守一纸条上的这一偈似乎指明,一切还须陶羊子自己悟答。陶羊子对这四句十六字看得明白,但还有一点不明:即是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那个“一”字,一横横得高了些,似乎突然断了,没有写完。如果没有写完,师父又想写的是什么呢?
    知客僧却说:“法师法名无一,自然写的便是无一。还有什么没有写完呢?”
    法名是无一,无一便是所有的理解么?陶羊子也不多去想了。所有的事,就算想得明白,却依然隔着一层。这一层又是什么?还须自悟吧。

    两个从江南来的棋手在昆城的一间屋子里坐下来。屋里虽摆着不少器具,却显冷冷清清的。整个房子都是这样,冷清而苍凉。仿佛方天勤特意选的棋场,也仿佛当初他找房子时,便物色了这下棋的场景。
    陶羊子觉得是自己的心境,形成了这种感觉。任守一的圆寂,使他的心沉浸在一种无比冷清之中。
    桌上放着一个怪异的棋盘,棋路像刻着的纹,没有星的标记,只有十九道经纬线。两人对坐下来。方天勤说:“猜先吧。”
    一句猜先,便把这盘棋引进了胜负之争,这种意味也是冷清的。
    方天勤在棋盒里抓了子,由陶羊子猜。陶羊子习惯地拿了一个棋放在盘上。他猜的是单。
    方天勤摊开手来,手掌上摊着两颗子。就是说,他抓的双。陶羊子猜错了,由方天勤执黑先行。
    方天勤似乎求的就是这个执黑先行。过去的陶羊子习惯执白,也一曾执黑大败于方天勤。可现在方天勤依然争的是执黑,也许他不再在意陶羊子的黑白之分,认准了要占先行之利。
    方天勤双手撑着桌角,眼光对着那冷清清的盘,好半天,依然没有下子。仿佛在心里秤着这第一个子的分量,也给对方心里压着这一颗子的分量。
    陶羊子依然默默,听凭着他。
    终于,方天勤拈了一颗子,拍在了天元。也就是在棋盘虚拟高空的中心位置上走了一子。这是他想好了对付要成空的白棋的走法。围棋象征天圆地方,棋盘是方的,但有一个无形的圆天在上。黑棋似乎在圆的顶空放了一着棋,虽然没有占着实在的空,像是一步虚棋,但在棋盘的四角及四边,它的棋势都能辐射到,也都能照应到。逼着白棋在底处去作战。
    陶羊子在自身边上的星位下了一子。这是最早的古谱记载的座子之位,无惊无奇,以不变应万变。
    方天勤却没有像习惯那样去占角。他的第二子直接挂角,挂在白棋的角边,意图很明显,想尽快引起战斗。白棋又去占角,而黑棋又来挂角。这样,白棋走了四个角,黑棋挂了四个角,完全是逼近的下法。
    除了应对无可回避,宛如人生面对的死亡。到处有黑棋的势。这是方天勤经过许多次研究蛮有信心的布局,脱出了平常的走法。千古无同局,并且一开局就不断有新的变化出来,以新的研究逼着对手进行新的思考,这也是棋的魅力。
    陶羊子还沉在痛失师父的心境中。虽然他并没和师父生活在一起过,但他人生的上空,总有着一片天,似乎专属于他。在他面临困难时,在他遇上挫折时,在他感受痛苦时,他仰起脸来,默默之间似乎会有一种依靠感,心理上有所安妥。如今,他觉得上天的那一块空了,整个的上空都是苍茫一片。苍茫间,头顶恍若有天元黑棋一般,从上压下来。他需要站立起来,他要成为完全的自我,他要行独立的人生,他要让自己成为自己的天。他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陶羊子的人生之初,失去了父母亲,他在棋局中,选取白子以抵抗死的黑色。现在,形如父亲的师父去了,他无可选择地迎着一切。眼下在黑棋的逼近中,白棋无法腾挪,只有在纠缠中挺立,按习惯在搏战中形成外势。白棋一旦外移,黑棋便攻入角里,占了实在的角空。虽然白棋走在外面,但黑棋天元一子又让白棋无法成空。
    经历了无数的生与死,方天勤设计出这样的布局,非把对方逼入战斗,以发挥出他的争战棋风。
    陶羊子心中感叹,毕竟他是个棋魔,行的是如魔之术。
    无一,无一。人生无一,师父已达无一之境界了么?法名也只是师父一时之名,叫得方便又如何行得方便?重要的是自己去悟去行。
    陶羊子的白棋难避与黑棋交锋,一如人生之无奈,纠集着悲哀。黑棋攻入角的都有了实空,而走在外面白棋显得单薄,看起来,白棋多少是不妙了。
    白棋依然沉在一种悲哀的人生姿态中,不与之争,随意而行,每一着的定型都具有优美的色彩,仿佛在描绘他内心的图画,衬出他一生的写照。
    这是一盘完全不对应的棋局。一个像是锱铢必较,一个像是完全放弃,形成了鲜明的两种色彩。
    人与棋都缘于一气,人绵延着这一气,棋上争着这一气,看似无气,却又长出一气来。每一步形上之争连着气上的争。
    方天勤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纹,笑纹连着在战俘营中刻出的眼角纹,有一丝冷冷的意味。陶羊子的眼光接触到他的笑,仿佛感到有死一般的寒意。
    也就在这感触的一瞬间,陶羊子觉得靠着天勤冰冷意味的一击,他完全挺立起来了,他的内心由死悟空,空空如也,观照天地。
    得失无一。世间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战胜别人易,战胜自我难,其实,单单要去战胜自我,是永远战胜不了的。丢开战胜,自我完全融入棋,融入自然,融入一切,融入天地之间,物我两忘,我便是天,我便是地,我便是自然,我便是棋。慢慢地,陶羊子由空的境界升到了一片山峦之上。无数云在飘,在浮,在动。他的心境也融入在观照云山之色中。
    观照,便见自然之态,便见对方浑然一体中的缺损,便见对手棋势中的谐之不谐。
    方天勤的棋力显着了韧劲,这是一次次面临死亡而求生存中,所获的坚韧的体悟。
    而陶羊子的棋不在力上,他有了观山的自然感悟,只在顺势,顺着黑棋之势,行棋形如美妙舞姿,如山边之云,看似凝定却又变化着,时而飞散开来则显出山的稳定。
    白棋与黑棋形成了一种相依而舞的色彩。在飘舞中,黑棋沉下去,看似接近死亡的边缘,却又能顽强地生存下来,并占了一席之地。而白棋似云一般飘浮,却处处显出空间的生机。最后,中央天元的那颗黑子,孤单无援已失势无助,成了废子。
    从一开始,黑白棋便围绕着这一子而转,形如一种舞蹈。这是陶羊子在戏台上从没有见过的舞,如云之舞,达到了空间的超越。
    他们下了一整天,方天勤早就在桌上摆着点心,也摆着酒,但他们都没有怎么吃。每一着在看似无惊无险中,围绕着中间天元一子的用与失,求着先机。在整盘的取舍之间,白棋一直无求所得,却在黑棋天元一子空废的所失中,获得了均衡中的胜机。
    黑棋既然失了先行的一子,也就贴不出目来了。方天勤又默默对着棋盘好长时间,最后,他投子了。
    方天勤说:“我们争胜负,自然下的是番棋。不是一盘定胜负吧。”
    陶羊子说:“当然。多少年我们难得下一盘棋了。也难得有时间与心境。”
    方天勤说:“下一盘,该你下黑棋。你下黑棋,总是输的多。”
    陶羊子感觉天勤经历那么多生死磨难,胜负心却依然如此强盛。这正是陶羊子看惯了的方天勤。
    陶羊子告别了方天勤,回古镇的家。没想到这一盘棋会下这么长时间,出门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一盘好棋,心里还是痛快的。
    巷外到处灯笼火把光焰闪烁,鞭炮声爆竹声响成了一片,激动的人群挥动着“抗战胜利”的旗帜。
    他们在屋里下棋,竟没有听到,也没有感觉到。战争就这样结束了!他可以回去了,他可以回到江南的山水中去了。有一个安定的家国,闲来下一盘棋,这曾是梦想,眼看便落到了面前。他却不再有当年梦想时的心境。就像刚胜了的一盘棋,无骄亦无喜。一切真能如想象吗?他经历多了,生出的疑惑也多了。
起风了,吹卷着眼前鞭炮的烟尘与爆竹的残屑,他踏路前行。
    生之路还须一步步去走,就像一盘棋,须一个子一个子去下。天自宽,地无边。风声路里,尽头何处,万水又千山。他忽然想着要赶紧回去,看一看阿姗,抱一抱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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