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楼主: 文如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复制链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1#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6:42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九、吴中公学社

  我写此回忆录,往往因前事而述及後事,又因追思往事,涉笔成趣,不见庄谐杂陈。我今又廻叙到我重回苏州这二三年的事。那个时候,我真是所谓吊儿郎当,说我闲吧,我一天到晚也像是很忙的;说我忙吧,我忙了些什么事,真是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苏州嚷着兴学,各处要设立小学堂,我又无意於此。我本也有好多机会,在上海去谋事,有几家书局设立编译所了,但是我祖母年老,母亲日就衰病,遵守家贫亲老,不事远游的古训,诸尊辈都告诫我不离故乡,其时,吾家中又添了一女(名可青),居然四代同堂,八十余岁的老祖母,得见此重孙女,当然晚景一乐也。

  在此兴学潮中,苏州城南有一唤作位育善堂,这个善堂,不是苏州地方人士所设立的,是一班侨居於苏的寓公们集资所创办,是一种会馆的格式。不过会馆是一地方的人士所设立的,而这个位育善堂却不拘於一地方人。因为苏州是个省城,人物荟萃,故别省别府别县的人侨居於此者甚众。

  这个位育堂内,也设有一个学堂,这个学堂,不同於寻常善堂中所办的义学。寻常善堂中所办的义学,不收学费,拉几个街头失学的儿童,使他读一二年书就算了。这位育堂所办的学堂,是高级的,一样收学费,不同於义学,虽然学生的程度可达到中学,虽然没有英文课,却是有洋学堂的派头,因此不独是许多在苏寓公的子弟就学,苏州本地方的子弟,也就学的很多。这个学堂不分班别,大约共有学生四五十人吧。

  忽然之间,那个学堂里的学生闹起风潮来了。原来那时候,正在上海的南洋公学学生大闹风潮之後,好似铜山崩而洛钟鸣,苏州亦如响斯应。这位育堂的学生,为什么闹起来呢?说是大不满意於那位教师。这位教师是谁呢?便是王均卿(名文濡,湖州人,後为上海世界书局编辑,伪造「浮生六记」遗失之二记者),学生们说他傲慢与偏见,本来有四五十学生的,一哄就哄出了二三十人,去其大半。这如何办法呢?书是总要读的,他们就以上海南洋公学为蓝本,学生出来了,组织了爱国学社,他们也要自设一个学社之类。

  单是学生,也闹不出什么事,没有什么魄力的,但是有几位家长,几位教员,却帮助了他们。因为位育善堂里这个学堂,是侨居於苏州的人士办的,什么董事之类,很多官僚派,以善堂而办学堂,还带有官气,虽然一样收学膳费,不免仍有义学臭味。於是由几位家长以及几位号称开明的学界中人,开了几次会,组织了一个唤作「吴中公学社」。

  这个吴中公学社,当时算来是自治的、民主的,有许多地方,都是由学生自主,学社里的费用,由学生家长们公摊,房子是也由一位姓汪的家长,把一所待租的空屋,借给学社用,不收租金。倒也有一厅数房,可作课堂与宿舍之用。教职员都不领薪水,有的略领一点极微的津贴。其时祝心渊自己办了一所唐家巷小学,他是有了办学经验的,同人奉为指南,还有朱粱任,王薇伯诸君相助为理。

  我本来不参加与其事的,他们托祝心渊来极力劝驾,他说:「与其荡观前,孵茶馆,何不来帮帮忙,尽尽义务呢?」我便去当一个国文教员。

  那时有吴帙书、吴绾章兄弟两人,日本留学回来。吴家也是苏州望族,他们在日本倒不是学的什么速成师范、速成法政,帙书学医,绾章学理化。而他们回国时,却带来一位同伴,一直到如今,成为中国历史上特殊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谁,便是苏曼殊是也。苏曼殊,在当时还没有这个别号(按,曼殊的别号,不下数十个),我们只知道他叫苏子糓。据帙书说:「他是在扎幌学医的时侯认识他的,他不曾到过中国的上海来。这一次,随了我们到上海,但他在上海又没相熟的人,我们回苏州,只得又跟了我信到苏州来了。」恰巧这时候,吴中公学杜的学生,要一位英文教员,以应潮流,曼殊是懂得英文的,吴氏昆仲便把他推荐到吴中公学社里来,住在社里,供他膳食,藉此安顿了他。

  当我初见曼殊的时候,他不过二十一二岁年纪吧,瘦怯怯的样子,沉默寡言,那也难怪他,他第一次到苏州来,那里会说苏州话,而且他说的广东话,我们也不懂。那时不独他一人,还带了一位年约十岁左右的男子。起初我们以为是曼殊的弟弟,後来听说曼殊并没有弟弟,据吴氏昆仲说:是他朋友的弟弟,但曼殊也不肯详言其身世,我们也未便查三问四。至於曼殊自己的身世,只知道他父亲是位广东商人姓苏的,母亲是日本人,到後来说他母亲是河合氏,父亲苏某某,差不多到了曼殊逝世以後才发表,这也由於曼殊抱有身世之痛,生前不大肯吐露之故吧。

  也有人说:曼殊从小就在广州的某一个寺院出家,当了个小沙弥,後又还俗了。在南社里的一班朋友们,都唤他为苏和尚。但在那个时候,并不像一个出家人,也不谈什么佛学,不过他是剃了一个光头,牛山濯濯,却像一个和尚了。说起光头,我又有一个笑话了:原来和曼殊一同来的吴帙书,也是剃了一个光头的,他未到日本去以前,早已结婚了,回来後,装了一条假辫。他家有个女佣,告假回乡下去,及至再来时,不知主人已归。惊告同伴道:「奇怪!少奶奶房里有个和尚!」众皆大笑。

  当时,日本留学生剪了辫子的不少,去的时候,都留着辫子,但是这条辫子颇为惹眼,只有中国人有此怪状。日本那些刻薄文人在报纸上称之为「豚尾」;日本有些小孩手追逐其後。呼之为「半边和尚」,然而中国人有些还不肯剃去,为的是归国以後,将来还须考洋举人、洋进士,不能没有这一条辫子呢。譬如像端方的儿子,在日本留学,把他的旅费、学费,都挥霍完了,向老头子要钱。老头子不答应,他说:「我要剪辫子了。」他们满洲人,怎能剪辫子呢?端方一急,便汇了一千块钱去。曾孟朴「孽海花」上的回目,本来有什么「一辩值千金」回目,後来端午桥把他招致入幕,这回书便不曾写。於是通融的办法,大家便装假辫子,像曹汝霖、陆宗舆等回国考试时,都戴着假辫子呢。

  且说苏曼殊最初以不通吴话故,沉默寡言,後来渐渐也听得懂了。吴中公学社诸同事,都兼任了别处事的,也都很忙,吴氏昆仲亦难得来,曼殊不免趋於寂寞。我那时比较空闲,常到他房里去看他,起初我们作笔谈,後来也就不必了。但曼殊却喜欢涂抹,有时写几句西哲格言,有时写一首自作的小诗,即以示我,最後则付诸字簏。他又喜欢作画,见了有空白纸张,便乱画一番,结果亦付诸字簏。有一次,我购得一扇页(摺扇的扇面),那是空白的,他持去为我画,画了一个小孩子,在敲破他的贮钱瓦罐,题之曰:「扑满图」(按,扑满者,小儿聚钱器也,满则扑之,见「西京杂记」)。但这个「扑满」两字,有双重意义,那一个扇面,我却珍藏之,可惜今亦遗失,不然,倒是曼殊青年遗墨也。

  吴中公学社有两学生最为出秀,一曰王公之,一曰蓝志先。王公之自吴中公学社解散以後,不知何往,蓝志先後改名为蓝公武,他本是广东潮州人,其父在苏州养育巷开一土栈,志先耻之,乃改为苏州吴江籍,实亦生长於苏州。他最崇拜梁任公,作文亦仿梁任公的文章,洋洋洒洒一大篇,後入北京,为研究系中人,久不闻消息,及至最近,方知其早已加入**。回想当年,是一位十六七岁的青年学生,现在大约也是皤然一老了。

  但吴中公学社不到一年,即已解散,学生们便都星散,这是没有基础的一个学社。

  在那个时候,我们还有一种戏剧性的演出。我们那时候,大家对於种族革命,似很热烈。上海有章太炎等在那里鼓吹,苏州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然而一派自命新派的文人,亦常常以排满为革命先驱。清初文字之狱,最为酷烈,此刻则许多禁书,都在上海出版了,什么「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等书,读之使人心痛,使人发指。其中以朱梁任是个激烈份子,在吴苑茶馆里,也是那们乱说。有人问他:「你姓朱,是否明朝後裔,要是换一个朱洪武来做皇帝。我们也不赞成。」这都是戏谑之词,粱任也期期艾艾,不以为忤。

  有一天,是个下雨的天气,朱粱任穿了一双钉鞋,握了一把雨伞,到我家里来。其时我已迁居,自曹家巷迁至都亭桥的承天寺前,这一条巷名很别致,唤做东海岛郎山房。原来吴人佞佛,寺院极多,承天寺这个寺院占地极多,从前那地方本为寺产,现在已成为民居,什么东海岛、郎山房(疑是狼山房),都还是当日寺院中的名称。但我家门前,却有一个古迹。对门一口井,这口井便是宋末遗民郑所南的一部「心史」出现的地方,见之於顾亭林的文集中。但是这虽是一口古井,仍旧为邻近各小家所汲用。梁任来访我,常要到井畔去徘徊,谈及郑所南故事。那一天,也是在我家上下古今,高谈阔论,临出门时,又到那井边指手画脚,这井边正停了一副馄饨担子,不知如何,他的雨伞柄一伸,把那馄饨担打翻了,卖馄饨的拉住了他,不肯干休。还是我出去和解,因为道馄饨担也是我家老主顾,赔了数百钱了事。

  有一天,朱粱任忽然发起要到苏州郊外狮子山去招国魂。这种玩意儿,现在想想,也大有痴意。我问:「何以要到狮子山呢?」他说:「我们中国是睡狮,到此时候,睡狮也应该醒了。」偏偏祝心渊、王薇伯等都附和他。还拉了我和苏曼殊,我当时也是好动不好静的人,曼殊是无可无不可的,这种事有几位老先生,真以为我们发痴了。於是由粱任去雇了一条小快船,因为在苏州作郊游,并无车马,总是要坐船的。还由他备了一些祭品,到狮子山去了。

  记得那时侯,重阳已过,正是在九月中,一路黄花红叶,秋色漫烂,久居城市中的人,身心为之一畅。爬上狮子山的山巅,扯了一面「招我国魂」的红旗。

  朱粱任还带了一枝後膛枪(因他的父亲是个武举人,实在当时家藏枪械也不禁的),向北开放了一声巨响,引得狮子山下的乡下人,莫名其妙。以为洋鬼子又来打猎了。这天,只有朱粱任最严肃,我们都不免带有一些游戏态度。我当时还做了几首「招国魂歌」,在狮子山头,同人大声歌唱。那歌词我早已忘却了,我向来偶写诗歌之类,都不留稿的,二十年後,在金松岑的「天放楼诗集」里,忽然见到他却转载我的「招国魂歌」,而且还有他的和作。

  谈起了金松岑,我又想起了我们吴江县同里镇这一班老朋友了。当时苏州一府九县,同里一镇,属於吴江县,而他们人文英发,开风气之先。苏府属的同里镇,时人比之亚洲的日本。我首先认得的是杨千里,杨千里的认得,是在东来书庄时代。因为同里镇和苏州城,相隔非遥,同里镇是个水乡,他们自己家里都有船,家里的佣工,都能摇船到城里来。同里老早就有男女学校,与东来书庄也常有往来,因此千里到苏州来,常来看我,有时也吃吃小馆子,互作东道,他是一个世家子,而弟兄姊妹极多,他约我到同里去玩,他的父亲是位孝廉公,似在那里做学官。耽搁一天两天,我就住在他家。

  因杨千里而认积了金松岑,松岑本是南菁书院的高材生,也是同里镇人,此刻在家乡办一学校。说起来大家都知道,那便是写「孽海花」小说的发起人,後来他自己不高兴写,便让给曾孟朴了。但那时也出版了许多小本书,如「三十三年落花梦」、「自由钟」等等,到同里镇时,总是招待请吃饭。又由金松岑而认识了陈佩忍,後来有一时期,在上海几与佩忍朝夕见面,那是在南社时代,此是後话不提。最後,又认识了柳亚子,他们这许多人,都是住在同里镇的,吴江县城内,反而显得沉寂。但柳亚子不是同里人而是黎里人(黎里亦称梨里),不过黎里与同里,一水之隔,相距甚近。此一辈人中,以柳亚子年最轻,那时他没有亚子这个名号,我们只知道他为柳安如,正在松岑所办的学堂里当学生咧。

  有一次找到同里镇,是金松岑等所开的学堂里,开了一次游艺会,请我去当评判员,那是他们放船到城里来接我去的。游艺会开完以後,松岑就在学堂里,宴请几位评判员和教职员,大家兴高采烈,行了一个酒令,是写了许多国名,都做了字闱儿,谁拈着那一个国,就算那一个国的统治者。某一国对某一国是世仇,或是某一国对某一国,有所侵略,有所抵抗,便拇战起来。偏偏我拈着的是俄罗斯,当时是在帝俄时代,尼古拉斯二世即位後,颇多侵略,颇多暴政。於是在座各国,都来打我。我的酒量,绍兴酒只有半斤,拇战又不擅长,喝得酩酊大醉,呕吐狼藉,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2#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7:15 | 只看该作者
  六十、重帏弃养

  我二十七岁那一年(公元一九○二年,清光绪廿八年),是我慈亲故世之年。我母亲年轻时,就有肺病,在我五六岁,她在三十四五岁时,咯血病大发,至为危殆。然而到底逃过了这个关,後来吐血病常发,在父亲失业,家况穷困的时候,她常常讳疾忌医,终是勉力支持,即使病发时,她也不大肯睡眠。因苏州打一句古老的话:叫做「痨病忌上床」,她说:「我不能上床」,所以仍力疾操作,人家劝她也不听。


  亲戚姻娅中,均预料她是不寿的,不久於人世的。在三十四岁大病时,医生都已回绝了,後事也准备了,以为是无可挽回了,而她却渐渐地好起来,从此就是带病延年,一直到逝世那年,她是五十四岁了。有些略知医理的人,都以为是奇迹。而笃信因果的女太太们,都说她本来在三十四岁那年要故世的,因为她奉养衰姑,一片孝心,感格上苍,所以给她延寿二十年了,到五十四岁方才身故。


  当时这个口碑,是传诵於戚邻间的,吾舅祖吴清卿公,姑丈尤巽甫先生,尤赞叹不置。向来说是「家贫出孝子」,现在正是「家贫出孝妇」了。但在此二十年间,第一、她的睡眠不充足,每夜须至十二点钟以後方睡,为了从事女红,并看护我祖母,早晨往往天初微明,即起身了,至多每夜不过睡五六个小时。第二、她的营养不调和,每天的饭吃得很少,仅及常人之半,而一个月里,都有三分之二是茹素的;便是吃荤的日子,仅有的荤菜,也是让给老的小的享受,而自甘藜藿。第三、他的操作太勤苦,家中常常用不起女佣,从无一刻可以安闲,勤劳若此,真是舍己拯人的仁者了。

  吾母亲是在正月底病倒了,直至四月十八日逝世。即在病中,凡是能力疾起来的,总是起来,照看着祖母。因为同睡在一房,她非常警醒。病到三月间,实在不能支持了。医生说:并不是她的旧病复发,实在是她的精力尽了,正似庚子山枯树赋上的话:「此树婆娑,生意尽矣。」虽有神医,也无法挽回了。

  母亲直到了不能起床时,还关怀着祖母,那时我夫妇本住在楼上,我嘱吾妻,亦睡在祖母房中,可以照顾她们两位病人。其时吾姊及姊丈,也和我们合住,可以帮着我们的忙,我则出外奔走,以求糊口之方。母亲在病中,更使她受着一个很大刺激的,是我最初生的一个女儿可青的殇亡是也。这孩子名为三岁,其实不过二十个月,却很为聪慧,吾母亲极锺爱她,而她也极能讨祖母的欢心,忽然之间,以惊风病(新名词当为脑膜炎)不到三天便夭亡了。母亲经此一悲痛,病愈加重了。


  母亲自得病以後,即知道自己的病是不起了,一心挂念着不能侍奉祖母到天年。她告诉我们祖母老境的悲苦,她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没有一人送她的终,就只剩了一个我是儿媳,我还要先她而离开人世,其悲惨为何如?我们夫妇只得安慰她,祖母的事请放心,我们不能有一点忽略。可怜祖母这时耳已失聪,不能详细听得我们的话,她只是坐在床上念佛,她还希望吾母亲的病体,还有一线转机哩。


  母亲故世以後,我像痴呆一般,真是欲哭无泪。家人催我办她的後事,我已莫知所可。幸而母亲的病,大家知道不起,她的什么寿衣寿衾,我们都陆续预备好了。关於棺木,她极力叮嘱不能比父亲的好,而且不要预置寿材(祖母已预置寿材多年,而且寿衣等也都制好)。苏州风俗,棺殓以後,停放家中,过了五七,然後开吊出殡。吾母信佛,我不能屏弃佛事,在未殓以前,便做了一堂佛事,名曰「系念」,在静夜中,我听了僧人们的那种安和圆融的梵唱,似觉得可以安慰母亲的灵魂。


  在出殡以前,发出讣闻於亲友,我写了一篇关於母亲的行述,随讣分发。在前清时代,惟贵显人家的父母尊长故世了,方始可以有行述,倘然是个平民,虽有德行的人,身死後也不许表彰,可见当时的专制不平。

  我却不管这种体制,我就我母生前的行为,写了一篇「哀启」。我是一点没有虚饰之词的,因为吾母亲一生,最不主张欺人,她自己也从未做过欺人的事,所以我的文字中,也没有一句半句欺人的话。(那时苏州最初有用铅字印刷的印刷所,我所写的行述是铅印的。)

  开吊的那一天,因为我的文友多,送下来的挽联很不少。有的亲友中,本来知道吾母亲德行的,有的是看了我所写的行述方知道的。我记得我的表姑丈尤鼎孚先生送了一联道:

  一诺千金,闺阁共传吴季子;

  鞠躬尽瘁,家庭今见武乡侯。

  这副挽联,上联便是说我母亲脱一双金约臂,拯救了吾父亲的明友孙君的事,那是我写的行述上所载的。下联是吾母亲事姑的纯孝,那是凡我们亲戚中都知道的。这幅挽联,虽字数不多,却撰得浑成贴切,大概吾母的德性,在列女传上也找不到,就用两个男人来比拟了。後来知道:这联句虽是吾鼎孚表姑丈署名致送,实在是我那位子青表哥所撰的。


  自母亲逝世後,我们夫妇,在母亲大殓以後的当夜,便睡到祖母房里,睡到母亲一向所睡的床上去了。这时候,吾妻震苏,又怀了孕了,祖母的意思,不愿意劳动她,雇有一个婢女睡在房内也好了,但是我们如何能放心呢?况且母亲临终时,再三叮嘱,要我们好好照顾祖母的呀。有一天,我在楼上自己房间里,写一篇文字(那时我在家里卖文为生,也写译些小说之类),到深夜尚未下楼,吾妻年轻易睡,不及吾母的警醒,祖母起来小便,向须有人扶掖,那天她不欲惊动怀孕酣睡的孙妇,因原谅她白天操作也很忙,便偷自起身。震苏在睡梦中,忽闻一声巨响,急起奔至床前,见祖母已坐在马桶上。所云一声巨响者,乃马桶盖落地声也。自此以後,我也不敢久留楼上,即有工作,亦在楼下房里挑灯握管了。


  母亲故世後,吾祖母的老境,愈益伤感。她常常垂涕道:「我应该死在她的前头,使它好好地送我的终,怎么现在倒要我去哭她呢?」当然,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孝顺媳妇,先她去世,怎么不使她悲哀?祖母那时身体愈加衰弱,但是她神志清朗,虽然睡在床上,不能行动,可是家事由她处分。有些事,母亲在日,由母亲处理,原是不必要费她老人家的心呢。

  我自从母亲故世後,一直没有离家,连上海也难得去。可是到了明年的初冬,在苏州有几位同志发起,苏州没有女学堂,别地已有发起设立的,如上海、杭州等处,吾吴文化素著,不应後人。朱梁任说:他在阊、胥两门之间的城脚下,有祖传的一块空地,可以捐出来造房子,在造房子的时间,他也可以募集一点钱。但是有两位同志说:「要等到造好房子,方始开办,未免太迟缓了。真是要办,房子可以先行租定,城里空房子很多,便是吴中公学社的房子,还是空着呢。有了学堂的基础,再造房子不迟。我们不妨在今冬即先筹办起来,筹办成熟明春即可以开学。」

  我也主张这一种计划,但是所说的先行筹备起来,这筹备却先从何处着手呢?因为在苏州开女学堂是破天荒,别处却已有先开办的。第一步,不如先到别处已开办的女学堂去参观一下,并徵求他们规模、章程之类,以供参考。倘到别处去参观,先到何处去呢?上海是开风气之先,自然先到上海了。第二步是请什么人去呢?他们便一致公推了我。一、因为他们都有事羁身,而我较为空闲;二、我到上海比较熟悉,认识的人多。三、请我调查以後,将来开办时,便含有推我做该学堂的主任的意思。

  我答应到上海去了,可是这一去,却抱了终天之憾。临去时,得了祖母的许可,规定连来去是三天。她那时神气非常安闲而清朗。我问她:「要些什么东西吗?」她说:「上海如有文旦,买一只回来,别的都不要。」那时候,苏州虽然也有这种果品,但来得很迟。我约定三天回来,虽说不作远游,三天谅无妨碍,谁知我到第四天回来时,巳素幛高悬,灵柩在望,我见了一个头眩,昏晕倒地了。

  原来我到了上海,可以供我参考的,只有一个爱国女学社,是中国人自己办的,那时务本女塾等等都不曾开办咧。其它,有几个教会女学堂,都在外国女教士主持中,我都是不熟悉的。我於是只得去访问爱国女学社了。那时候,爱国女学社是在蔡孑民先生(元培)主持下,蔡先生我本来也认识的,我去访问时,他极为恳挚,详细指示一切,又介绍我见林宗素女士(林万里之妹)。

  蔡先生听了我说苏州将开女学,甚为兴奋,并且他说:如有可以帮忙之处,愿尽力帮忙。我要向他徵求爱国女学社的章程规则、课程表之类,以便参考进行。他说:「今天来不及了。」他此刻匆匆地还要去上课,明日当检齐一份,以便阁下携归。因此我明天下午,再去向蔡先生叨教一番,因此之故,不免多延迟了一天。

  我在家临行的时候,没有关照家中,到上海住在什么地方。因为左不过来去只有三天,也未能决定住在那家旅馆。到了上海,也没有写信回去,误就误在这个上,太觉大意疏忽了。祖母在我动身的那一天白天,还是好好地的,夜里还吃了粥,不改常度,谁知到了明天清晨,一口气便回不过来了。这天是旧历十一月十六日,吾祖母享寿八十四岁。

  震苏和吾姊,一时束手无策,连忙到桃花坞去,通知吴砚农表叔(其时吾舅祖清卿公已逝世,砚农叔为祖母之侄),他们一来了,便料理祖母的後事。震苏主张打电报给我,但上海这样一个地方,人海茫茫中,这电报打到那里去呢?从前有金粟斋译书处等,他们是知道的,现在连我最後从事的珠树园译书处也解散了。本想打电报到中外日报馆,因知道我是看中外日报的,登一广告,传此噩耗,促我即回,後亦未果。砚农表叔道:「这就吓坏他了,我们这位老表侄,身体素弱,上下那种小轮船,尤应小心。老姑太太(他们呼我祖母)得终天年,命中注定无儿孙送终,现在我们定明日大殓,能在此时期回来最好,否则也不能停灵待了。」吾妻也不能坚持定要我回来大殓,他们便这样安排决定了。

  为甚么砚农叔说命中注定无儿孙送终呢?据说:祖母年青时,曾有一算命人,算她的儿女虽多,却无一送终的人。祖母共生二子三女,厥後,我的三位姑母,相继逝世,我的大伯早夭,及吾父故世而星者之言大验。祖母常引苏州的两句俗语云:「装得肚皮宽,哭得眼睛酸」,为老年丧子的痛语。自我生长後,有人私询这算命者,问:再下一代如何?其人摇首道:「恐怕也靠不住。」这话不令祖母知,他们以为我亦不育,或者先祖母而死耳。父亲故世後我便是承重孙,孰知鬼使神差,为了筹备女学事,我离家往沪,而实践了即一孙也不能送终的妖言。

  到了我去上海的第三天,祖母便成殓了,因为祖母的身後一切,早就预备齐全的了,寿材(即棺木)寿衣(入殓所穿的衣服),在十年前早已预备,还有身故後焚化的经忏锭箔,她在病中,自己也早以安排。其它丧仪佛事,都有吾母故世时候的前帐,不过祖母的丧事,都要此母亲丰裕些,所用款项,在我未归前,均砚农叔代付,日後由我归还。不丰不简,一切也还满意,所最不满意者,就是在祖母临终时,未见一面,没有送她的终。到了第四天,我方才回家,竟只见厅堂中停了一具黑漆的棺木了。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这便是我的罪名。我见了那只上海带来的文旦,禁不住热泪盈眶呀。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3#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8:13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一、葬事

  自从吾父亲和母亲故世以後,即寄柩於城北在桃花坞背後之轮香局厝所(其地亦名五亩园)。每岁春秋两季,前去拜奠。人死後以早日安葬为宜,古今中外一例。古语云:「入土为安」,现在人家,往往以华屋为山丘,停棺不葬,为人後者,终觉心中不安。当父亲故世时,我以年幼,且,这笔葬费也无着。母亲故世後,我正筹备父母合葬,却又适逢着祖母故世了。我那时便筹备父母及祖母葬事了。这事便与砚农叔商量,他极为赞成。

  向来苏州人家办葬事,隆重而瘫烦,没有葬地的,便要购买葬地,还要请教风水先生,横看竖看,这一种成为封建时代的学术,为的是祖宗的墓地,关系着子孙的荣枯。我们却没有这种麻烦,因为我们本有基地,在苏州西郊乡下的白马涧,我的祖父朗甫公,早已葬在那里了。这是吾祖母的父亲吴炳斋公,帮助吾祖母经营的。所以离他们吴家的坟墓,也很相近,我往祭扫时,有持也与他们吴家一同去的。

  我家还有一个祖墓,这个地名,叫做卧九岭(是否这两个字,我还未深考),那个地方较远,我们去扫墓,从白马涧要翻一个岭过去;那是我的高祖以及曾祖等的葬地,那个墓规模很大,占地很广,这一带乡下人称之包家坟,我跟了父亲,在十四、五岁时便去过,但不加修理,很多荒圯,有许多树木也被人砍伐了,我们的宗族凋零,只有我们一家去祭扫,因为路远,一天工夫来回很迫促,也不能年年扫墓。

  这白马涧一处,基地虽小,颇为紧凑,对面是青山,四围是松林,乡下人呼之为「绿山」,究竟是那一个相同的字音,我未查志书,怕志书上所未载。我家的看坟人(苏州人称为坟客),是一个寡妇,年约三十余岁,他的丈夫名阿罩,我们呼之为阿罩娘娘。每逢年底,必到城里来,送些乡下土物,以及冬青柏枝之类。吾祖母则留宿留饭,馈赠颇丰。有一次,阿罩娘娘来说:在我们的坟後,本来是没有路的,现在乡下人为了贪便利,行捷径,走出了一条路来,禁止不可,不知有碍风水否?祖母问我怎么办?我素来不信风水之说,随口胡诌道:「後面有路,是最好的了。」其实既然在我们坟外,如何可以禁得住,除非筑一道围墙。筑围墙又很费事,正是他们的生意经来了。而且乡下人的事,你要禁止他行走,他偏要行走,就生出事来了。

  苏州有句古老的俗语,叫做:「乡下人打官司,城里人做坟。」意思是说乡下人打官司,必定要到城里来,请教於城里人,这时要吃城里人的亏了。反之,城里人做坟,必定到乡下去,仰仗於乡下人,可是也要吃乡下人的亏。撇开乡下人打官司不说,城里人到乡下去做坟,的确对这班乡下人有些不容易对付。他们是地理鬼,对於做坟的事,比城里人内行熟识得多。他们知道城里某一家大户今年要来做坟,那就是他们的好生意来了。什么土工,石工以及关於葬务上的工作,你总逃不出他们的手,而且他们每一乡一村都团结好了,不许别乡别村的人,来侵袭他们的范围所有权的。

  我们白马涧这个墓地,在支硎山脚下,为支道林养白马所在地,因此得名。春二三月,游人到天平、范坟诸胜地,倘在扫墓以後,坐了山轿,到日落时,还来得及一游。那地方的妇女,也以抬山轿为业,十八九、廿一二的乡下姑娘,抬了山轿行走山路,其捷如飞。我有一次扫墓时,船泊环龙桥,有两妇人,一老一少,抢着要抬我这一肩山轿。抬至半路,略事休息,我见那少妇翻开桃红色袖子,还是一位新嫁娘,问之果然,原来此两人一姑一妇也。我问老的道:「她多少年纪?」说是十九岁,我说:「怎抬得起山轿?」那老的道:「前几天,贝家太少爷,一个大块头,身重二百斤,也是我们婆媳抬了走。」

  最奇妙的,她们放下山轿,便从事於刺绣,这一乡村,妇女刺绣,也是一种职业,所绣的一为神袍,一为戏衣,北京、上海等地戏班里所穿的袍服,都取给於苏州,而苏州各绣庄,则放此工作於乡村妇女呢。

  我於建筑墓地的事,完全是个外行,这又不得不请教於砚农表叔了。他们的帐房里,有一位胡琴孙先生,他是一位熟手,最近清卿公的葬事,也是他经手办理的,与乡下人接洽得很为妥善。而且吴家的坟与吾家的坟,相离不远,乡下人也都认识他,呼他为胡师爷。不过我们的坟和吴家的不能相比拟,他们的规模大,我们的规模小呀。所以我请命於砚农叔及胡琴孙先生,恳他们帮助我办理这件葬事。经他们都答应了,砚农叔就托胡先生陪我筹备一切,择日即盘柩下乡了。

  我们当时便雇了两条船,一条大的船,装载了祖母及父亲母亲三具柩;一条小船,便是向来我家每年去扫墓的那条小快船,载了胡先生和我两人。从城里出发到白马涧,也需要行程三四个小时哩。再说:这块墓地只够吾祖父母和吾父母的四个穴位,我们夫妇的穴位是没有的了。当时我曾想:就在吾祖父母和父母的坟地相近,买一块地,为我夫妇及儿辈将来葬身之地,则我们死後,也可以魂依左右。一时有这个思念,却也未曾实行,因为我时常出门远游,离开了家乡,东奔西走,迄无定所。又因世变日亟,内外战争,逃了好几次难,那有闲工夫,办理此事。况且现在经营公墓,提倡火葬,对於坟墓的事,不足注重。我写此回忆录时夫妇都已七十四岁了,身在异乡,未知能否归骨故乡,那末几根枯骨,不知儿女辈如何措置它呢。

  我办理这葬事,是在我二十八岁的冬天了(一九○三年,清光绪廿九年),那一天棺柩入土的时候,正在清晨(名曰开金井),天气严寒,还飘了几点雪,乡下人又说是吉兆,很难得遇到的。我办了酒饭鱼肉,请他们吃了一顿。我和胡琴孙先生说:他们很认真劳力,我们宜宽待他们一些,不可苛刻,所以这班工作的人,也无所苛求。仗了胡先生的精明,处理得很奸,这地方的乡民也还是良善的,不致被敲了竹杠,可是我们也没有待亏他们呀。到底我们不是大户人家来做坟,他们也加以原谅。

  营葬以後,我对於祖母以及父母的事,好像是有了一个归束。在这期间,却又有使我悲痛的一事,乃是我的子青表哥逝世了。他是可以不死而竟死了,更为令人可哀。譬如我的盟弟戴梦鹤,他的肺病已深,无可挽救,而子青表哥是身体素来强健,别无病痛,他此我长两岁,今年刚三十岁了吧。因为这时他们一家都患了最厉害的喉症,首先是他的母亲传染了。那时苏州并没有医院,仅有在葑门天赐庄美国教士所办的一个小医院,唤做博习医院,仅有数张普通床位。并且这时候中国人不相信西医,尤其所谓上流社会,即使有医院,也不愿把病人送到医院里去,虽然有许多病是要传染的,还是守在家里,预防之法,并不严密。只是相信中医,而中医却不善治此种传染的恶疾。

  那时他的母亲(是我的姑母,非吾祖母所出,是巽甫姑丈的续弦,母家江氏),也知道是传染病,叫子青哥趋避,他不肯听,因为他事母至孝。结果,他母亲死了,他抚尸痛哭,他也传染而死了。此外,他的夫人儿子,当时亦都传染,幸而未死。子青哥死了,我哭了他好几场,他是我的兄而兼师的,我没有兄长,视之如亲兄,而哥亦无弟,爱我若胞弟。我们这个表兄弟,有胜於亲兄弟也。他在幼年时,即拘束於家中,别无朋友,且亦难得出门,我想他的朋友除我以外,就很少了。我有什么要想发起的事,他都做了我的後援,如印「仁学」,发刊「苏州白话报」等等。他的环境,为旧势力所包围,然而他是趋向新的路上走。我在外面,得到风气之先,有时对他报告,对他启发,他也很以为是。他的对於时代评论,个人学识,我亦为之心折。不想他乃殉身於旧道德,这是很足以悲痛的。他有两个儿子,都是我的学生,後来也未能出胜,次子又早故世,长子温如,颇为落拓。子青哥生前有一些著作,不知何往,屡次询问温如,思为编集,他却模糊其词,我又与他家人久别,思之不禁泫然。

  我自从祖母故世以後,打破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了。我觉得株守家乡,太无意味,至少出外谋一个工作,目的地当然在上海了,我倘然在上海工作,而家眷则仍在苏州,也没什么不便。现在内河小轮船,愈开愈多,苏沪之间,一夜可达,将来火车一通,不是更加便利吗,这时沪宁铁路,已在建筑,先开通苏沪一段,苏州乡人称之为「旱火轮」,在齐门外已在鸠工储材了。我以卖文为活之生活,亦足自给,因为家庭开支很省,我每月所得尽够支持,这只冷板凳我是要远远抛弃了。

  不过我虽有此计划,而未能积极进行,上海虽然也去过一两次,也没有什么机会可遇。而且我是不大愿意于求人的,并非高傲,实是懒散。在苏州呢,朋友之中,除了几位略有新思想的,都远离家乡,出门去了。苏州那时也真太安闲了,屈指计之,有数种人:第一种是绅士。苏州可称是绅士最多的地方,因为苏州科举发达,做大官的人多,有的做京官,告老还乡;有的做外官,归营菟裘;不但是本地人、外省、外府的人,也都到苏州来,以为吴风清嘉,而且又是江苏省城,因此冠盖云集,互相交游。至於本地的绅士呢?也有些担任地方公益慈善事业,此外便是亲朋们的应酬,婚丧喜庆,衣冠跪拜,一天到晚,便是忙着这些事。第二种便是富家子弟,保守财产者,家里有田地房屋的产业,不必出而谋事,所谓安富尊荣之辈,一切外事不问。每天叉又小麻雀,踱踱观前街,了此一生。还有吸上了鸦片烟的,吞云吐雾,重帘不卷,短笛无腔,说是吸上鸦片,可以保守产业,不至於外出狂嫖滥赌,任意挥霍了。第三种就是属於我辈号称所谓知识阶级了,弄弄词章,画画山水,游游花园,拍拍曲子,也可称逍遥自在。最苦的是一班素以教书为业的老学究,虽欲改造而也无从改造起了。

  前章说的为了筹办什么女学堂,到上海去调查,以至不能对祖母亲视含殓,心中正是郁塞。祖母故世後,在家守孝三十五天,照倒不能到人家去(旧俗,在此期内,到人家去,人家视为不祥),朱粱任虽来看我,我也只约略告诉他,把所徵求的规章都交给了他。他们也觉得当时要我上海去而铸此大错,心中有些不安,所以一直也没有对於此女学有所进行。这件事还没有一个基础,大家一松淡,就此松淡下去了。而且我还有一个私心,我是不愿意长处苏州的,如果女学办成,要我做主任,我又在苏州生了根了。还有如果子青哥不死,他一定能帮助我,今则已矣,尚何言哉?大家意志涣散,女学仅一场空论。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9:04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二、到青州府去

  当我正在侘傺无聊的当儿,忽然有到山东青州府去办学堂的一事。

  先是那一天,我妇翁陈挹之丈,来视其女,并对我说道:「昨天遇到彭诵田先生,详问你的地址,说是要来访你。」我觉得很为惊异,苏州彭氏,是吴门第一家大乡绅,状元宰相,簪缨不绝,其发甲还在潘氏之前。他们世居葑门,俗称旗竿里彭宅。所以称为旗竿里者,因他们住宅门前,有八根旗竿(清制,凡状元、大学士,门前都得竖有旗竿,可以悬旗),因是得名。不过到了清末,也没有人做大官了,但诵田先生,还是一位两榜,当了京官好多年,至今解组归田,在地方上当一名绅士。

  那个时候,好像端方在当江苏巡抚吧,自命为开通人物,也想厉行新政。为了地方自治张本,请省内绅士担任公益事务。其中有一个节目,叫做「讲乡约」,在清代的皇帝的谕旨中,也常有此一条。几位绅士主其事,他们自己不讲,约了几位老学究来讲,每逢三六九,在玄妙观里寿星殿开讲。从前「讲乡约」,大概依照「圣谕广训」中词意,推阐一番,现在不免要变通一些了。我的岳丈,便是讲乡约老学究之一,而彭诵老则为轮值之绅士,他们所以相识。我这时急急问道:「为什么要访我?有什么事吗?」我岳丈道:「好像是关於办学堂的事,他未详言,我不大清楚。」

  我想:办学堂的事,一定是彭氏小学堂的事了。彭氏小学,吾友汪棣卿等诸人在办,何须来问我?难道办女学的事,又有人发起了吗?胡思乱想了一阵,不过想到彭诵田先生到吾家来造访,我的房屋湫隘,他们是轿马出入的绅士,也许我不在家,有失迎迓,他是乡前辈、乡先生,既有所事,不如约了日子,我去拜访他。吾岳丈亦以为然,说:「你是晚辈,应当如此,明天我给你约定日子,你去见他就是了。」

  两天以後,我去拜访彭诵老了。他是不住在葑门旗竿里老宅里,住居在他的丁香巷新宅里,招待在他的花厅会客室里。原来是他的一位亲家曹根荪先生(名允源),也是苏州人,丙戌进士,由部曹而外放山东青州府知府(当时中国府治尚未取消,故各省知县之上,有知府一级)。

  满清政府,废科举,办学堂,谕令全国各省,每一府要设立一个中学堂,每一县要设立一个小学堂。青州府这个小学堂,已经设立了,但看看不像是一个学堂。曹耕翁是由京官而外任,已经很干练了,但是办学堂是个外行,他想请一位懂得办理学堂的南方人,整理此事。

  那位曹耕翁便拜托了这位彭诵老了,要他在苏州物色人材,因为听说近来家乡风气开得很早,学堂也开得不少,最好聘请一位家乡中人,而於新旧文学都能贯通的人,来办理这个学堂,他可以放心了。彭诵老又说:「这个青州府中学堂监督的事,我想阁下一定能够担任,所以我前天同你令岳丈说了。」我那时不免有些受宠若惊,这是我的自卑感,试思我是一个读私塾出身的人,从未进过洋学堂,一向坐那些冷板凳的人,忽然要我去当一个官学堂的监督,如何吃得消呢?什么叫做监督,监督就是现在所称的校长,在前清初办那些官立的大中小学校的时候,不称学校,而称学堂;不称校长,而称监督;这也很奇怪的。

  这个到山东办学堂的事,忽然飞到我头上来了,真是睡梦里也不曾想到,正不知彭诵老何以看中了我?我当时辞谢了,我说:「我一则年轻学浅;二则我也没有办过学堂。现在我们苏人中,到日本去学习过师范回来的人很多,何以不请教他们呢?」但是彭诵老却一定要我去,他说:「我已考虑过了,觉得你去是最适宜的,我已问过几个人,他们也一致推荐你。老实说:到山东去办学堂,要比苏州容易得多,曹耕翁又是我们的同乡,你不必推辞了。」

  我还说容我思考,彭诵老竟好像已经决定似的打电报到青州府去了。後来知道他也询问过别人,一则,他们因为不要那班在日本留学回来的师范生;二则,苏州人怕出远门,谁愿意老远到山东这个地方去,他们在苏州舒服惯了,起居饮食,都不方便,家乡有个职业,就安居乐业吧。还有,诵老有位公子,号彦颐,在日本留学多年,我和留日学生的苏同乡,常有接洽,也许是彦颐将我推荐,不过诵老并未说出来罢了。

  回家与震苏商量:从前因为祖母老病,不能远离,现在祖母已逝世了,所谓男儿志在四方,正好向各处走走。恰巧有此机会,山东也好,山西也好,虽然没有办过学堂,粗枝大叶,约略也晓得一点。缩在苏州,觉得不大有出路,上海一时也没有机缘。不过现在去山东,不带家眷,往後再说。山东与江苏,虽为邻省,已是北方气候,起居饮食,一切都有些不同了。

  决定以後,彭诵老去电,青州知府曹允源的关聘便来了。因为那个中学堂,是属於青州府的官立学堂,青州知府领有个督办名义,学堂里的一切经费,都是府里开支的。监督由府里聘请,这个学堂监督,好像与府主有宾主关系,似从前书院里的聘请山长一般。我的薪水,是每月白银五十两,因为青州地方,不用银圆,更无洋钱,还是以银两计算的(小数目即用钱票)。五十两银子,恰好是一只元宝,在南方可以兑换银圆七十元左右。我自从受薪以来,以每月束脩二元始,至此亦可算是最高阶级了,私心窃喜,学佛者也不能戒除这一个贪字呢。

  随着关聘而来的,还致送了一笔川资,是五十元,那是彭诵老处代垫的了。以五十元的川资,从苏州起身到青州,大概是很敷用的了。那是从苏州乘小火轮至上海,在上海耽搁一二天後,便趁搭海轮到青岛,然後再由青岛坐胶济铁路的火车,便到青州,也可以算得跋涉的了。

  那时候,我还有两位同行的人,却也不很寂寞。原来青州府中学堂,还聘睛了一位教英文的教员杜安伯君,那也是曹耕翁托彭诵老介绍的。那位杜君的父亲,也是一位老先生,我在朱静澜师读书的时侯,他与朱师为老友,常来访问,早已识他,却已忘其名。现在这位杜安伯君,是上海南洋公学毕业的,年不过二十四、五,新结了婚,这回去青州,带了他的新夫人同行,有此伴侣,也是有兴味的事。

  我到了上海後,急来抱佛脚,买了一点近来新出的关於教育的书,以供研究。自己想想好笑,我还是做教书先生,旧教育改换新教育,换汤不换药罢了,终究跳不出这个框子。安伯夫人是第一次到上海,虽然无多耽搁,也不免要稍事游玩。我没有携眷同行,也只有访问访问几位老朋友。第一件事,我们便要去定好到青岛去轮船。

  那个时候,差不多大半个山东,全是德国人的势力。为了在曹州杀害了德国两名教士,他们便占据了胶州湾,开辟了青岛租借地,筑一条铁路,由胶州湾直达山东省城济南,这便是所谓胶济铁路,一切统冶管理权,都属於他们的。就是从上海到青岛的轮船,也是德国的商船办理的,非但侵夺吾国的航海权,连别国也不许问津。我们当时便托旅馆里的帐房,先去定好了船,那家船公司,唤作亨堡公司,有好几条船,在中国沿海驶行。上海和青岛的船,每星期对放一次,行走只有三十六小时,那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了。船主当然是德国人,船上的买办,便是中国宁波人,本来德国的商业,在上海、天津,已经占很多数了。我在这时候,只乘过江轮,还不曾乘过海船,我的身体又很弱,惴惴然,怕的是要晕船。但想到反正只有三十六小时,无论如何有风浪,总还可以忍受吧?

  我们定的是房舱,舱中共有四榻,两上两下。我和杜安伯夫妇共三人,空了一榻,也不招外来人了。我睡在上榻,让安伯夫妇对面睡下榻,这样的上下床,似乎很为适宜。安伯新夫人,不过二十一二岁,而且是缠了小脚,她从来未出过远门,上船下船,都要人扶持。一面要照顾行李,一面要扶持这位新夫人。不比我没有挈眷同行,行李较为简单,他们有了女眷,什么东西都要带了走。这也难怪,因为各处的习俗不同,不能不预为之备呀!

  我们当时趁的那条船,是一个外国文名字。房舱每客十余元,连饭菜都在内,饭是到帐房里去吃的,全是宁波菜,好在我们都带了路菜。一出吴淞口,稍一颠荡,我已坐不起来了,不要说行动吧。我恐防要呕吐,把一只洋铁面盆,放在枕边,幸而还没有吐,但安伯夫人已掌不住了。那时只听东有呕吐之声,西也有呻吟之声,虽然茶房来招呼吃饭,只好敬谢不敏了。

  好容易熬过了三十六个钟头,船到了青岛,我们都住在一家唤做悦来公司。这家悦来公司,也是宁波人所开设的,从前没有旅行社,而悦来公司却已有这个规模。他们从事转运事业,招待往来旅客也是一部份的业务,我们是在船上早接洽好的了,好在那几条船上,从买办以次,也全都是宁波人。近几年来,中国开辟商埠,第一个先到的便是宁波人,其次的方是广东人。

  他们开疆辟土,勇往直前,这个功劳着实不小,商场里没有宁波人,就像军队裹没有湖南人一般,不能成事。并且他们乡谊极重,拔茅连茹,便自然而然的集合成市了。

  德国人对於山东土著的人,太不客气了。名为青岛,其实是个胶州海湾,德国人没有来时,是一片荒寒的海滩。然而那个地方,冬暖夏凉,气候最佳,虽近北方,是个不冻海岸。为什么德国人一下子便挑了这个地方呢?可见他们觊觎已久,中国有此好地方,不加注意,别人家早已留意,一旦有事,乘隙便来攫夺了。德国人来了以後,斩荆除棘,便在这个区域以内,把居住在这里的土著,尽行驱逐出去,要建造西式房子,不许造中国式的房子,原来住在这胶州海湾的山东人,都移到一个唤做大包岛的地方去,真是喧宾夺主了。

  山东人本来也是以强悍著称的,登、莱、青一带,绿林中人也很多,他们也不怕洋鬼子。据说:德国人待之尤酷烈,初来的时候,也曾吃过山东佬的苦头,後来他们定打了一把极大的剪刀,捉了强盗来,就把他齐颈一剪刀。有人说:「这太惨酷了。」他们说:「你们中国人捉了强盗来,也不是杀头吗?那里去找道地的刽子手,这不比更爽快,更筒捷吗?」这是悦来公司的帐房先生讲的。

  他又说:「在青岛可分别出四等人来。」我问:「怎样的四等人?」他说:「第一等人,不必说了,自然是他们的白种人,尤其是德国的官商,志高气扬,不可一世。第二等人,中国的官员,或是济南省城来的,或是别省大官,经过此间的。第三等人,便是我们南方来的商人,和他们有生意上往来,他们好像客气一点。第四等人,对於山东的土著乡民,十分虐待,简直奴仆不如了。」听了这样的分成阶级,真令人痛叹不置的。

  我们在青岛只躭搁了一天,明天便搭了胶济铁路的火车,到青州府去了。胶济铁路的火车,也分三个阶级,便是头等、二等、三等。购买火车票,我们早就托了悦来公司去办理,我们初来此间。搞不清楚的。原来购买胶济铁路的火车票,分用三种币制;如买头等车票,用银两;买二等车票,用银圆;买三等车票,则用铜圆(这种铜圆,是青岛特制的,他处不可通用)。

  起初,我问悦来公司:「中国人也可以坐头等车吗?」因为我坐到青岛来的德国轮船,中国人就不能购最高级的舱位,如一般人们说的大餐间之类,故有此问。他们说:「很少,总是外国人居多,不过他们也没有规定不许中国人乘坐。」我想:既然没有规定中国人不可以坐,我们何妨坐一次,即使价钱贵些,究属有限(因为胶济路直达济南,在青州府只不过全路之半),但杜安伯不赞成,他的不赞成是合理的,因为我只是单身,而他带了夫人,却要出双份呢。

  我们到了车上,我看了看头等车,颇为华丽,每间可坐六人,另有玻璃窗可以关住。二等车也还好,是长条的皮椅,亦甚清洁。但三等车便不堪了,三等车并无坐位,所有旅客,都坐在地上,行李杂遝。有的便坐在行李上,乡下人的鱼肉菜蔬,也杂乱地放在那里,腥臭难闻,那是别处铁路的火车上,从未有的。

  头等车里果然都是外国人,可是二等车里也有不少外国人,在我们的车厢里,便来了一个德国兵,正坐安伯夫人的对面。这些德国小夥子。对於中国的妇女,不大有尊重的态度,目灼灼看着安伯夫人。但是你不去理他,他也不敢怎样无礼。安伯却是懂得英文的,他有些看不惯,便操着一句英语说道:「她是我的太太」。不想那德国兵,也戏谑地操着英语,指指自己的胸脯道:「不,她是我的太太!」这时安伯夫人已面涨通红,而安伯也弄得很窘。我忙说:不要理他,他们不过开开玩笑而已。果然後来那个德国兵,见我们不理,他也没有什么无礼态度,过一站,便下车去了。

  不过德国人,在胶济铁路上,已是骄横成习了。数年以後,有一位黄中慧君,在胶济铁路头等车里,被德国人拖了出来,因为黄中慧是个名人,上海各报都登载了这则新闻。不知为了何事,也似我的要硬坐头等车吗?黄君愤恚,要与胶济路办交涉,小事一桩,有何交涉可办。所谓「弱国无外交」,中国积弱之余,被外国人欺负的,岂仅黄中慧一人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5#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9:38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三、记青州府中学堂(一)

  火车到青州府车站,约在下午两三点钟,因为在青岛已经打了一个电报去,府衙门里已经派人到车站来接了。

  安伯夫妇和一位先在青州府中学堂教算学的胡菊如同居,他们早先已约定了,我没有带家眷来,就住在学堂里。

  我到学堂还没有坐定,正想去拜谒这位青州府知府曹耕翁,堂役忽报:「太尊来了!」太尊者,知府的尊称,(清制:知县称大老爷,知府以上,方称大人,不过太尊是知府专有名称。)原来在青州府的文官,以知府为最尊,他每次出衙门,必定要放炮吹打,所以合城皆知,他要到那里去,也先有人快马通报,因此学堂里,也先已得到了消息,堂役们即赶紧来通报。

  果然不一刻儿工夫鸣锣喝道,府大人已来了。他是翎顶辉煌,朝珠补服的坐在会客厅里,这就使我很窘了。因为那时穿了祖母的孝服(我母亲的孝服未满,又接穿了祖母的服,因为我是承重孙),虽然有一套素衣冠,却不曾带来。这时他衣冠整肃的先来拜客,面我却便衣出迎,未免失礼不恭。但这也无可如何了,不过我当时曾经和彭诵老曾轻说过:我是不懂官场规矩的,诵老说:曹耕翁最和易可亲,熟不拘礼的,到此也没有办法,只得穿上了一件布马褂,便去迎接他。我以乡长者之礼,依苏俗唤他为老伯,并请一切指教。又说:「在守制中,未具衣冠,殊为不恭。」他说:「我们概不拘礼。」又说:「我们做了官,只能衣冠桎梏的了。」

  这个青州府中学堂监督,是青州府里聘请的,好像人家请了一位西席先生,而他们以尊师之礼,一定要先来拜见。他去了以後,我立刻便去回拜。他请我在花厅相见,什么升坑咧、献茶,完全是一套官场仪式,使我真有些吃不消。幸亏我在南京蒯礼卿先生处,稍为懂得一些,不然,真的要闹出笑话来咧。譬如官场的会客送茶,那茶是不能轻喝的。徜然主人招呼用茶,或是客人自己端茶,傍边的仆从人等,立刻高声喊「送客!」客人便立刻起身了。但是我呢?当主人端茶时,他便招呼一声道:「随便喝!」只这「随便喝」三个宇,仆从们有了暗示,便不喊送客了。

  为了学堂的事,我初来时,茫无头绪,自然要和他详谈一下,他也谈得非常坦白而诚恳。他说:「我们是科举出身的人,当京官磨蹬了好几年,放了外任,对於现在办学堂的事,完全外行。至今政府要厉行新政,通令外省各府要办中学堂,各县要办小学堂。这里本来有个云门书院,我把它改办了一个中学堂。起初以为也照从前的书院制度,选取几个高材生,在此肄业就是了。那知现在的新法必须要英文、算学、理化等等,要成为一个新式学堂规模,那就要请一位专家来办理了。彭诵翁推荐阁下到此,一切都要借重了。山东虽是圣人之邦,风气却还闭塞得很,据说:青州一府,还算是较优秀之区咧。」

  原来青州府城内有三座学堂,一座是青州府中学堂,那是青州府办的官立学堂;一座是益都县小学堂,这是益都县办的官立小学(益都县是青州府的首县),还有一座是青州蚕业学堂,是省里办的,而由益都县兼管的,因为这地方宜於养蚕呢。这三座学堂以外,便只有私塾了。晚清自拳变以後,上下内外,都想变法厉行新政,办学堂对於外任府县,上司有个考绩,不能马马虎虎,於是他们遂有不得不办的趋势了。

  青州府这个中学堂,对於学生真是优待极了。不但是不收学费,而且供给膳宿,所有膳宿费一概不收,并且还有膏火,真是极尽招徕之道。因为当时此地风气未开,父兄都不愿子弟到这种他们目为洋学堂里去读书。青州一府所辖有十余县,十余县里的青年子弟,都可以到青州府中学堂来肄业,然而来者却很寥寥。在我初来的时候,学生还不到六十人,但到後来渐渐扩充,到我两年以後走的时侯,也仍不过八十余人。因为学生全都住在学堂里(他们是各县来的),斋舍有限,再添学生,便要再建斋舍,并且府里的办学经费,也有一定限度,不能随意扩充呀。

  学生是由各县保送而来的,并不是像科举时代的县考府考的考取的。据说:当时徵求学生,也和徵兵一样难。贫家子弟,不是没有读书的,他们大都务农为生,要在农隙时,方才读书,谁能舍农业而出门读书呢,富家也持保守主义,不相信那种用夏变夷之法,他们还是相信科举不能废,考试有出路。所以这个中学堂,虽是极力徵求,百般提倡,来者究竟不多。

  我在这个中学堂里,却有几位学生,年龄比我大的。我那年是二十九岁(旧历虚岁),他们有年龄过三十岁的。

  这时候大家拖着一条辫子(我也拖着一条辫子),我见那些学生,有的是红辩线的,有的是黑辩线的,不解何故?因之请问於那位监学李先生(他是监学而兼庶务的),他是安徽人,年约五十左右,是一位老山东了。他告诉我道:「这里面有分别,凡是红辫线的,是没有结婚的人;黑辫线的,是已经结婚的人。」我一看,学生中黑辫线的人很多,那都是已结婚的人了。已结过婚的人,要他们来当学生,住在宿舍里,半年不得回去,无怪他们视学堂为畏途了。

  这些学生中,有已进过学的秀才四五人,而且还有一位举人先生,这使我很为惭愧,因为我只是一名诸生,而我的学生,却是一位孝廉公,这如何说得过去呢?我便去请教曹耕翁,他说:「他虽是个举人,学问也浅薄得很,他是本地益都县人,其人颇想知道一点新学,他要进中学堂来,我们也不好拒绝他呀。或者,请你特别给他谈谈,他是只领膏火而不住斋舍的。」我便约了他谈谈,此公姓李,年不满三十,果然,除了八股之外,一无所长,但其人甚为谦抑,常对我「老师」「老师」,叫不绝口。我想:在我们江浙两省中,一个举人,往往有目空一切,而自命有绅士资格了。

  这个中学堂,是此地的云门书院改造的,云门书院不知何时建造,我未考据,大约甚古。因为距离非远,就有一座云门山,在青州是著名的。自从改了中学堂後,只不过把房子修饰了一下,无多改建。据说:本来是没有斋舍的,後来添建了斋舍。这些斋舍,土墙泥屋,与青州那种普通民房一样,作为学生修习之地。学堂中空地甚多,如果经费充裕,再添造数十斋舍,也绰有余裕。进大门後,一条很长的甬道,直通到大厅,这个厅现在已改为课堂了,东西两侧为会客室及学监室。後面一大院落,还有厅事、房舍,我与有两位住在学堂里的教员们,便住在那里。傍侧又有一园子,园虽荒废,但是里面古木参天,都是百余年前大可合抱的柏树。进门以後的甬道两傍,也排列着很多的柏树,还竖立着几块碑碣,是一种学院威严的气象。

  我到了第二天,便和学监李先生,同到各处巡视一下。第一件事是改正课堂。原来的课堂,朝南正中,设一师位,桌上围一大红桌围,上设笔架及朱墨笔砚。学生的桌子,坐南面北,正对着师位。我命他们立即撤去,这不像是课堂,而像衙门里审官司的法堂了。乃改为师位向东,什么大红桌围,及朱墨笔砚等,一概除去。并命制了高一尺的讲坛,又备了一黑板及粉笔之类,学生的坐位,也改为坐东向西。这个课堂,已改为嵌玻璃的纸窗了,倒也很明亮。但是中间进门处,却又装了一个大红黑镶边的棉门帘,这是北方规矩。不必去改它。

  原来这学堂最初设立时,只有国文,教师有总教习,副教习等名目。至於英文、算学、理化等课程,都是没有的。国文先生上课,没有一定时刻,他要上课了,使令堂役向斋舍去摇铃召集。上课时,教师并不点名,亦不讲解,命学生们圈点什么书(从前书本,都无圈点的),由教师指定,师生们均默坐无哗。不过有些学生,看书有看到疑难的地方,可以请教老师。老师坐在课堂上,觉的有些倦了,随时可以下课。此外便是学生们到斋舍的自修时期。那些学生肯自修吗?看闲书,着象棋,还算是安份守己的,否则便溜出去胡闹了。

  学生上的什么课呢?曹耕翁已告诉过我了,他曾经托人在上海买了十部资治通鉴(某书局石印的),分给学生们圈点,供给他们研究史事之用,这便算是历史课了,至於地理课却是没有。处在这时候,中国也没有什么合乎中学生的教科书,只不过选读几篇古人的文章,如「古文观止」一类的东西。不过我们此番来时,在上海,杜安伯为了选取英文教课书,我也选取了几种合於中学程度教材与参考书,以资应用。自然这一回,要定出一个课程表来了。每一天,上课几小时,逢星期日休假,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马马虎虎了。

  学生的斋舍里,我也看过,脏得不成样子。我写了几张条子,请学监李先生,贴在斋舍里,要他们保持清洁,自己扫除。所有被褥衣服,要自己整理。学堂里所用工役有限,不能来服务,要养成学生自治之风。学堂里虽然也有几个茅厕,然而学生们都喜欢在草地上大便,粪秽狼藉,臭气薰人,因请李先生招人把这几个厕所修治整洁,以後再不许他们在草地上大便。饭厅里也去看过,学生们是吃馍馍的。(南方人呼为「包手馒头」,又称「高脚馒头」,作椭圆形。)

  此外有小米子粥,煮得非常稀薄,也有几样蔬菜,大蒜是家常必需品了,肉类就很少。我们南方去的先生们,是吃大米饭的,鸡肉荤腥,鱼类比较少一点,无论如何,不能与他们学生同餐。学生们的饭食是包给厨房的,每一学生,每天若干钱,学生告假,却要扣算的。但是厨子却来诉苦,说是:「先生们(他呼学生为先生,呼我们为老爷)在饭厅上, 尽管吃,我们, 没有话说,但是他们吃完以後,还要带几个到斋舍里去,常常闹馍馍不够吃,我可亏负不起呀。」

  我问李先生:「果有此事吗?」他说:「确有此事。因为这个缘故,厨子不肯包饭,便换了几个厨子。而且每次开饭,学生总嫌厨子馍馍太少,不够吃,甚至要打厨子,饱以老拳。他们每一餐,要吃四个馍馍,像我们南方人,吃两个已经够饱了,可是他们吃了四个,还要带着几个走,厨子就吃不消了。」我说:「现在只有理喻他们一番,如果在饭厅里,不要说四个,就是五个、六个,也尽他们吃,要带出去,可是不能。」李先生去劝说了一番之後,学生们不承认把馍馍带出去。我说:「不承认最好!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要以後不带出去,那就解决了。」

  但是过了两月,厨子又不肯做了,说是先生们依旧带馍馍出去,并且敲破了他的盘子。那个时期,苏沪之间,学生闹饭堂,风行一时。记得我友叶楚伧,在苏州高等学堂肄业,也是为了闹饭堂而被开除。(说来可笑,饭厅里每桌坐学生八人,有一样菜,唤做「虾滚水豆腐」,是苏州家常菜。端上来时,楚伧用筷子一掏,说我们有八个人,而里面的虾只有七只,怎么吃呀?於是附和他的同学,便把台面一翻,卷堂而去。)其实这是当时学生不满於高等学堂监督蒋君,闹饭堂是借端发挥,楚伧被开除,就此走广东闹革命去也。

  不过我当时想到学生果然喜闹事,厨子也多刁顽。就是说砸破了一只盘子,这种粗劣的盘子,能值几文钱,他便大惊小怪的把破盘子,送给我看,好像是我打破了的,我心中很是生气。我就说:「厨子不肯做,另换一个。」李先生虽是唯唯答应了,但是他说:「府里限定学生饭食费若干,厨子若是亏本,谁也不肯做的。」

  那时学生又举代表来说:「厨子供给馍馍,不够吃饱。」那我真担当不起呀!传到曹耕翁处,他要说:我是请你来办学堂,却教学生饿肚皮。我发狠道:「我也上饭厅,与学生同吃馍馍。」几位南方来的同事,劝我道:「何苦呢?你的身体不大好,吃一星期,就得生胃病。况且他们仍旧拿馍馍,你近视眼,看也看不见。」

  我试了半个月,实在吃不消,因为我从小娇养惯,父母宠爱,对於饮食的营养,向来是好的。後来做了教书先生,适馆授餐,都是富家,待先生馔肴,又都是最丰的。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的饭食,但是在我饭厅里同食的时候,却还安静,以後厨子又向学监先生噜苏不已了。他们的斋舍,我是通常不大去的,因为这是李先生的责任。有一天,我偶然进去观察一下,却见斋舍里剩余的馍馍,丢在墙阴屋角,任它霉烂,如此暴殄天物,实难隐忍,明明拿了,而又矢口说不拿,而且拿了以後,又尽量糟塌,这我可生气了。於是我请李先生,站在从饭厅到斋舍的通道中,一全一个的搜检,搜出了一大堆。因为他们所穿出的大褂子,袖口有一尺多宽,藏几个大包子在内,还绰有余地呢。

  因说:这一次不记名,搜出的还给厨子,以後可不能再拿,要记出他的名字来了。这位李先生,初时还不敢搜检学生,恐怕得罪了他们。他是一位好好先生,越是不敢得罪他们,他们也就不大客气。我说:「你不要怕,由我负责,越怕越不成功,你若一再让步,那就闹饭堂,打厨子的风潮来了。」但是我後来想想,也不免自悔孟浪,青州府的学生还是驯顺的,要是在上海等处学潮正盛的时候,敢於搜检学生,我这中学堂监督,怕不被他们拳而逐之吗?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6#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50:13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四、记青州府中学堂(二)

  到青州府中学堂後,有一事,觉得很难忍受。便是学生见了老师,必定要「请安」。所谓请安者,就是屈一膝以施敬礼,那个风气,是满洲入关带进来的,在北方是盛行的,而且他们已习惯成自然,见了尊长,必须如此。即使一天见几回,便请几回的安,在路上遇见,亦当街请安。可是我们南方人,实在觉得不惯。我一到学堂,便想改革此风。

  一则,像那种屈膝请安,不免带有奴性(在南方仆役对主人带点官气的,也行此礼),二则,他向你请安,你也要还礼吧?不回礼似乎有点倨傲(本地尊长对於下辈是不回礼的),如果要回礼请安,我们很不习惯。

  於是我们南来的教员们提议,把请安改为打拱、作揖,然而学生们对於打拱、作揖都不习惯,他们的打拱作揖,自下而上,好似在地上捧起一件东西来。见了这种打拱作揖,各教师均掩口胡卢而笑。於是我出了一个主意:以後学生见师长,既不要请安,也不要打拱作揖,只要垂手立正就是了。这个礼节,起初学生们还不大习惯,忍不住还有请安,後来渐渐地矫正了。

  谈起请安,在北方,子弟见尊长,仆役见主人,下属见上司,都要请安。他们做官的人,很讲究此道,请安请得好,算是风芒、漂亮、边式。做大官的人要学会一种旋转式的请安,假如你外官初到任,或是到一处地方,有许多比你低级的,环绕着向你请安,你要环绕着回礼,这种请安,名之曰「环安」。你耍弄得不好,踏着自已的袍子,一个失错,向前跌冲,那就要失态了。还有所谓请双安的,屈两膝,身体一俯,也要讲究姿势,满洲妇女优为之,从前的官宦人家都要讲求那种礼节。

  我的话又说野了,言归正传的说,初到青州府中学堂时,也颇有种种趣事:譬如课堂里的红桌帷,以及种种红的色彩,我都教他们除去了,但是这个会客厅的红椅靠,红坑枕等等,他们都不肯换。原来在中国一向以红色为吉,以白色为凶,尤其是在官场,做官的人,更为迷信,一定要触目见着一些红颜色的。他们因为客厅里是太尊时常要光临的,他来了,如果见一白无际,没有一点红颜色,是官场所禁忌的。他们既如此说,这本是官学堂,不脱官派,只好听之。其它可改者改之,不可改而无伤大雅者,也只好听之。

  关於商量课程的事,首先是国文。国文教员本来有两人,都是本地青州府人,有一位已辞职去了,他们就是上课不规定时间,而上堂只是圈点通鉴的,曹耕翁告诉我:他已经在济南请了一位教员来了,这位教员,是一位四川先生,姓张的。


  英文与算学,是杜安伯与胡菊如两人分担,这两人都是南方来的(胡菊如是宁波人),但又新添了理化教员两人,这理化教员那里去请呢?就是在上海,当时能教理化的人也难觅呢。可不知青州府有一个天主教堂,据说教堂里也办有一个小学堂,却介绍了两位理化教员来,一位姓白,一位姓黄,每星期来上两次课,那都是府里请他们的,我可全不管。说老实话,我也不懂什么理化,这黄、白两位先生,自已带了一本书来,口中念念有词,我也不知他们讲些什么东西。


  写到此,我又有一些插曲了。有一天,府里先来通知了,说是今天下午,有两个外国人来参观学堂了。什么外国人,我起初以为又是什么德国人来乱搞吧?便请李先生来一问,原来就是本地天主教堂里的两位神甫,要来看青州府的新学堂了。我说:「我们要怎样招待他们吗?」李先生道:「不必!随便领他看看好了。」果然,到了下午,这两位种甫来了。我以为既是外国人(说是美国人),必然是西服笔挺,或者穿的是教徒的制服。一见之下,却是长长的蓝布袍子,大大的黑呢马褂,脚上双梁缎鞋,雪白土布的袜,头上一顶瓜皮帽子,顶上还有一个大红帽结。除了高高的鼻粱,深深的眼睛以外,完全是一个山东佬打扮,而且乃是道地的山东口话。李先生引领他们到课堂各处去看看,口中不绝地说:「好!好!也是!」一副谦恭下土的态度。我想:外国人到中国内地来传教,也穿了中国内地的衣服,按照中国的礼仪风俗,这真可谓「深入民间」呀。

  我来当这个中学堂的监督,本来可以不但任教课的,我的关聘上,也没有要我担任教课。但曹耕翁的意思,想要教我担任一点课,属於训育之类,随便你高兴讲什么,就讲什么,上了课以後,可以认识了这班学生,不在於太隔阂,也可以亲近起来,这话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我也觉得太空闲了,好像有点无功食禄,於心不安。但是我可以讲点什么课呢?要我可以担任,而学生们可以听得进的才对。後来我想出一法,我说:我试讲讲:「论语」如何?曹耕翁大为赞成。我和曹耕翁,都是从八股出身的人,对於论语当然很熟,到了明天,立刻送了官书局精印的一部大版四书来。

  於是排出课程,我每一星期上三次课,规定在星期一、三、五。我们这个中学,仅有一间课堂,并无班级,真是简单之至。我的讲论语怎样讲法呢?说来也甚可笑,就是用做八股文的老法子,选了一个题日,写成一篇讲义。不过八股是有排北,有规制,这所谓讲义者,算是一篇散文而已。我这个讲义,却并不是高头讲章式的,有时把时事、新政,都穿插在里面,学生们倒也觉得新鲜可喜,如果宋儒理学大家朱、程二先生当今之世,那是一定要呵斥我这小子离经叛道的了。


  这个中学堂,虽然也有暑假与年假(那时中国还奉行夏历),但是学生们每逢春秋两季,必定要告假回去十余天。春天是春耕时朋,秋天是秋收时期。因为他们在学堂里,固然是长袍短褂,是一个学生,回到家里,脱去鞋袜,自己可以下田,而且他们都是自耕农,没有租佃的,他们名正言顺的来告假,我可以拒绝吗?我忽发奇想,和曹耕翁商量:我们这学堂,不放暑假与年假,或缩短暑假与年假,而改放春假与秋假,使学生得以便於农事,岂不甚佳。曹耕翁道:「您的意思甚善,但每年各学堂要放暑假与年假,是政府的通令,我们是个官学堂,不能违背政府的法令呀。」


  我办这个中学堂,总算是很为顺手。第一、曹耕翁的言听计从,从不掣我的肘,自然我提出的计划,提出的要求,也是在他范围里做得到的,并不强人所难。还有,那学堂的经济权,握在府署里的,学堂里有所需要,如与经济有关系的,当然要与府里商量,经过批准。一年以後,风气也渐渐开了,又因为当时那种官办学堂,优待学生,各县的学生,也很多愿意到这个府中学堂来就学。似乎这六十位的学额太少,我常与曹耕翁讨论增额。

  曹耕翁也愿意增额,伹是增额先得筹经费,而且要向省里去请示,不是贸贸就可以的。因为学生都是住堂的,就得添建斋舍,假使我们增额到八十人,那得再添造斋舍十间(以两人住一间,原有学额是六十名),并且一切饭食杂费,都是由学堂供给,培养一个学生,一年要经费若干,那是要通盘筹算一下的,而且要经省里核准。可是到了第二年,曹耕翁居然筹出一笔经费来,添建斋舍,学额增到八十名。

  我在青州府中学堂时,只有两件事,与曹耕翁有些不愉快,但过去以後,也就谅解,并无一点芥蒂了。

  在第二年开始,省里有命令,各中学堂要添设体操课,青州府中学堂本来没有体操课的,乘年假我回到南边来时,曹耕翁便托我请一位体操教员。我道经上海,和朋友谈及此事,那时有位徐念慈君,他是常熟人,正帮着曾孟朴在上海办「小说林书社。」他说:他有一个弟弟号粹庵,可以担任此事,粹庵是学过体操的,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我以既是老朋友的弟弟,当时也便即行约定了。

  我们同到了青州,山东学生对於体操一课,甚为高兴。我於此道,实在外行,据说也都是日本学来的,名之曰兵式体操。曹耕翁还托我在上海定了六十套操衣操帽,我便转托同回上海的胡菊如兄,操衣操帽是灰色呢的,有些仿德国兵的制服。(这一项冠服,上海制就後,运到青岛後,为德国人扣留查询,多方解释,始得放行。)学生大概出於好奇心,也很高兴穿这种制服。虽然把辫子塞在操帽里,棉袄裹在操衣里,也显出一种尚武精神来。至於操场,学堂里有的是旷地,不过那里都有树木,徐粹庵还讨厌这些树木,说:「地小不足以回旋」。我笑说:「这不过几十个人罢了,难道是一师一旅,要什么大操场吗?」

  过了几月,粹庵说是经学生们请求,要什么盘杠子,踏秋千架的玩意儿。他说:「这是属於柔软体操的。」我想:山东学生,懂得什么柔软体操呢?是你这个体育教师的新贡献吧。当时什么网球、篮球之类,内地尚未梦见,每天喊着「开步走!」「立正!」太无意思。姑徇所请,在操场上置一架秋千架。但学堂里每有所修建,都是要由府里派人来的,於是写信到府里去,请置一秋千架,府里也答应了,但迟迟不来装,以为此乃不急之务,几及一月了,粹庵又来催我。我说:「再等几天,待我面见曹耕翁时,提起一声吧。」

  这时,我家眷已到了青州,我便不住在学堂里了。那一天,到学堂时,粹庵很高兴的告诉我道:「秋千架已经做好了,请你去看看吧」。我说:「那就很好,府里派人来做的吗?」他说:「不!是学生们自己做的」。

  我想怎么是学生自己做,急往看时,原来是截去了一棵柏树,把它横钉在另外两棵柏树中间,下面系了两条粗绳,悬住一块板,据说是学生合力动手,而粹庵自然是总指挥了。

  伹是无端截去了一棵柏树,被钉的两倮柏树,也受了损伤,那是一个问题来了。因为本地人对於这些柏树,很为宝贵,他们是不肯加以戕伐的,青州府中学堂的前身是云门书院,地方上的公产,算是借给府中学堂的,当时的点交清单上,还列明柏树多少株的,怎么可以随便砍伐呢,虽然这事不是我做的,可是我要负责的。当时我埋怨徐粹庵,为什么不通知我,让学生们擅作主张,但树木已经砍下来了,枝叶已经丢掉了,所谓既成事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果然,曹耕翁知道了,对於这事,大不高兴。他虽然谴责徐粹庵,但我觉得就是谴责我。他是一个爱惜名誉的人,以为学堂里做一个小小秋千架,而砍去一棵可贵的柏树,地方上人一定啧有烦言。我不得已只好写了一封谢罪的信去,自承己过。截下来的一棵柏树是无法想了,幸而是较细的一棵;被钉的两棵,把它解放了,也还不致有大损伤。此外便请府里,立刻来做秋千架。我笑语同事各教员道:「为了老柏,却使老伯不大高兴(因为我呼曹耕翁为老伯),以後我们要谨慎些呀。」

  另有一事,却较严重了。原来那时的山东巡抚为周馥,(号玉山,安徽人。)他不知有什么事要到青岛去,与德国人有什么交涉。从济南乘着胶济铁路火车到青岛,要经过青州府的。省里先有一个通知,给青州府知府,意思是说抚宪路过青州府,要令本府全体学生,到火车站列队迎送,以示本省兴学有效。

  那时府里就派了一位幕友,到学堂里来通知一声,说是明天抚台大人过境,应请监督率领了全班学生,到火车站排队迎送。谁知这位幕友,碰了我一个钉子回去。我说:「不但是我不到车站上去迎接,连学生我也不教他们到车站上去迎送。」我说:「办学堂是为的造就人才,不是为官场中送往迎来用的,今天接一个抚台,明天送一个藩台,一天到晚,都是跑火车站,不必再读书了。」

  那位幕友,碰了我一鼻子的灰回去,府里觉得这事弄僵了,又怪那位幕友不善措辞,又推了一位高级幕友王鸿年先生来。此人也是一位知县班子,他很能宛转陈词,他说:「朗兄的意思,太尊很以为然,学生岂是要他们送往迎来的。不过据兄弟们的意思,省里既然要我们去接,我们也不能不服从。也许他们要看看我们的学堂办得怎么样了,学生们整齐不整齐,倘然我们太倔强了,别的没有什么,怕的与太尊的考程有碍。我想如果朗兄不高兴去,请派了监学李先生去,也无不可。」

  我听了王鸿年的话,只得转意了,便说:「既然如此,就请监学先生带了学生们去吧」。於是传谕学生,明日到火车站迎候抚军,恭听训诲。可是学生们消息很灵,已知道了这事,便来问我,要去不要去?我只得推说:「我穿了素服,没有衣冠,有所不便;再则我头痛发烧,火车站上风大得很,所以李先生陪了你们去。」结果,学生去了十分之七,十分之三没有去。

  这件事,在第一次的这位幕友(安徽人,忘其姓名)来过以後,我就有一点悔心,觉得言语也说得太激烈。试思中国官场,那一个不奉承上司,惟上司之言是听。曹耕翁是位长者,又是一位好好先生,这事怕要损了他。不过前次那位幕友,神气得很,好像命令我率领学生去接官,我是有点傲气而吃不消呀!如果我对学生一番申说,学生都是青年,他们一闹别扭,那大家都不愿意去,那真是弄僵了。

  到晚上,监学先生陪了学生回来了,我问怎么样?他说:「不但学生们没有见到抚台,连太尊以及益都县也没有见到,说是一概挡驾道乏。据说:抚台大人在专车里睡中觉,概不见客。」我问:「那末他也不知道学生们在车站上接他吗?」他说:「他那里知道?学生们在车站上站了班,只见一个武巡捕,手里抓了一大叠手本,喊道:『那一位学堂里的头脑?』『那一位青州府中学堂的?」他望着那班学生发怔,後来我迎上前去,他说:『着学生一概退去!』我们听了,也就退出来了。」

  这件事,那位幕友初回到府里去时,不无媒蘖其词,说我怎样不近人情,而曹耕翁听後当然也就不大乐意了。到了王鸿年来过,我并不坚持学生不去车站,也赞成监学可以陪了他们去,他也渐渐释然了。及至火车站的情形,他也自己亲眼看到时,也觉得甚没意思。其实周馥并不注意什么学堂与学生,他也并不要学生去车站迎送他,都是那班下属讨好上司罢了。那时周馥已是七十多岁了,是一个聋子。有人说:「他其实并不聋,关於遇到尴尬的事,他便装着聋子,没有听见。」他在他的专车里闭目养神,但并没有睡着,深得前清做大官的技术,语云:「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7#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52:47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五、青州风物

  我在山东青州府计两年多,第一年,未带家眷去;第二年,方携我妻震苏及新生的一女可芬偕往。幸而有几位南方教员,已携有家眷在此,即以本学堂而言,有杜安伯的夫人,她是苏州人;有胡菊如的夫人,她是上海人,也是最近从上海来了。此外,府尊曹耕翁的见媳,也是苏州人,他便是彭诵田的女儿。此间首县益都县知县李搢臣(祖年),一家又都是常州人,他的衙门里师爷,大半是常州人,而携眷来此者亦甚多。

  青州府的房屋,也尽是北方式,庭院却很大。我们家中,雇用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僮儿。老妈子名张嫂,年约四十左右,做事很勤恳。僮儿年十四、五,名唤犬儿,也很活泼诚实,及至我们回南时,他坚欲跟我同去,我以其母在青,未允携归。本地人多睡坑,我们不惯,然此地无藤垫粽垫之类,只有高梁杆子所做的牀垫,睡了倒也觉得很为安适。此间无楼房,全都是平屋,较讲究的方为砖地,否则都是泥地而已。

  自胶济铁路通车後,青州府适在铁路的中心点,亦渐成为山东一大城市。故此间居然也有洋货小现,洋货来自上海的,也有来自天津的。日用必需之物,如洋皂,洋火之类,市上亦均有售处,不过本地人却难得用。各方来此的人也不少,便带了那些舶来品来了。市上购买杂物,数目少的用钱票,从一千到十千(一千即名一吊),那种钱票,都是破烂不堪。数目大的用银块,几两几钱,临时用天秤称之,傍置一夹剪,分量如太重,则夹去一块。

  青州府仅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店肆林立,我们如果买过一两次东西,他们便认得你了,叫得出你的姓,知道你住的地方。

  大概他们对於南方人,是一望而知的。假使你买了东西,身边的钱不够,你尽管拿走好了,他们信得过你。掌柜和夥计,都是很客气,买了东西出来,常常送你到门口,口中不绝地道谢。最妙者,这里有一个邮政局,局长也是青州府本地人,此外有一两位邮差兼助手。我们和他熟极了,寄信可以坐到他办公桌上,自已打邮戳。因为来信有一定时间,胶济路的上行车与下行车,都在青州府交车,而我们有信没信,只要等火车站上的邮差回来,便知道了。

  在青州府的第二年,上海的时报已出版了,我便去定了一份时报。本来学堂里也有一份新闻报,要等府衙门里看过後,然後送来,已隔了好多天了。我在南京蒯公馆的时候,中外日报新出,我就自己定了一份中外日报。人家说,这是我体己的报,实在说:报纸总在日求进步,中外日报出版後,报纸有一进步,时报出版後,报纸又有一进步,我是不喜欢墨守而喜欢创新的。

  我从学堂里回到家里去时,邮局是必经之路,我最注意的,今天有没有报纸寄来呢?还有我所购的新书、所定的杂志,有没有寄来呢?那时并没有信箱之类,那位邮局长给我安放在一处,我喜欢自己去领取。最可笑的,是在第一年,我要寄家用到苏州去,而青州和苏州的邮汇不通,并且币制不同,因为苏州是用洋钱的,青州是用银子的。但是小包邮件是可通的。邮局长说:「你可以把整只的元宝,当小包的邮件挂号寄去,已经有人试过了。」恰好我的每月薪水是五十两元宝一只,於是由麻布包扎缝好,到了苏州,由公估局估定,到钱庄兑换,倒极为便当了。

  我喜欢吃闲食,也是我们苏人的习惯吧?青州也有乾果店,糕饼店,其食品也为可口,我有时也常去光顾。中秋时节,也有月饼,但这种月饼,不同於苏州月饼、广东月饼。我乃知全中国各处,都有月饼,除了一例是圆型以外,便有种种的不同。我也曾吃过七八种不同的月饼了,倘然开一个全国月饼展览会,倒也很有兴趣呀。此间宴客,以海参席为最阔绰的了,不有什么鱼翅之类,可见山东是个简朴守俭之乡。家常菜则猪肉鸡鸭之外,鱼类较少,虾蟹更少见。

  还有,此间的菜蔬颇佳,胶州白菜,尤所驰名,味极腴美。本地人吃面食,山东面粉,在美国面粉未来倾销以前,亦为国中首屈一指。他们不大吃油,南方人助非油不可,此间本地人是吃得很苦的,但我们都有得吃,一切不受什么影响。这时香烟还不曾流行,我们南方人,都是吸旱烟与水烟的。我在四十岁以前,什么烟都不吸的,但是青州人却喜欢吸一种黄烟,短短的一根烟管,藏在袖子里。我初到这中学堂里,有许多学生,都是吸那种黄烟的。有一天,那位国文先生正在上课,我到课堂里去看看,却见烟云缭乱,原来那些年长的学生们,一面听讲,一面偷偷地在吸烟。我便下了一个谕帖:「学生们不许吸烟」,但也只能办到上课时不吸烟,他们的斋舍中不能免了。

  这种黄烟,是山东本地出产制造的,气味很不好闻,我在学生们走近身时,就闻到这种味儿,因此知道他们还在偷吸的。(还有他们喜欢吃大蒜,这气味亦难闻,但是不能禁止的)又有时,在路上遇见了他们,总见他们手中携着一枝短烟管,下垂一个烟荷包,见了我,连忙把烟管藏在背後,但我早已看见,也只好佯作不见了。

  益都县是青州府的首县,县令李搢臣先生,(名祖年,江苏武进人,年约四十许),他也是一个进士,所谓榜下知县。这人很开通,我们常常到他的县衙门里游玩,走得比府衙门还勤,因此他们有几位幕友,我们也都熟识了。倘到府衙门里去,必定要有什么事,或是谒见太尊,而县衙门却由我们随便到处跑,加以李搢臣又是好客健谈,对我们一点不搭官架子。在前清,无论那一个县衙门,都脱不了绍兴师爷。惟有益都县衙门里,竟找不到一位绍兴师爷,所有刑名、钱谷,都是常州人。初意,我以为这位李大令引用同乡之故,後来知道当幕友的常州人,在山东却有一大部份势力,在绍兴师爷的势力范围内,可以分一杯羹。

  那时候,中国司法尚未独立,审官司乃是知县的职务,我在家乡,从来不踏进县衙门里去,也有朋友,约我去观审,这时刑讯尚未废除,当用刑时那种惨呼哀号之声,我不忍闻。现在到了青州,在益都县衙门里,我倒看过几次审强盗,审奸情的案子。

  审强盗,用夹棍,用天平架,说起来,「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这还不算非刑。但是山东民情强悍,盗案最多,有些在刑求之下,死去活来,他们咬紧了牙关,死不肯招。我问搢臣:「何必要用严刑呢?」他说:「这些都是证据确实,一些没有寃枉的,不过刑事重口供,如果没有口供,是不能结案定罪的。」

  至於有些奸情案,他都在花厅上审问,这些都不是上等人家的事,女的本来不是什么天姿国色,到这时候,做了监犯,也都是面黄肌瘦,憔悴不堪了。男的更是丑陋,断不是戏剧中所描写的苏三起解,三堂会审了。重大的案子,女犯也要用刑,用几枝小木棍,夹在指缝内的,名为拶子,把它收紧了,据说是痛澈心肺的。我笑向李搢臣道:「你这样焚琴煮鹤,不太煞风景了吗?」他说:「这是国家法度。不过那种奸情案子,到了你们小说家的笔下,总是帮着女人的,可以装点成一篇恋爱传奇小说,而我们总是酷吏呀!」

  青州府也有土娼,我们学堂里教英算的胡菊如,在他太太未到青州来的时候,为了解决性欲,曾去领教过。县衙门里有两位师爷,也做过入幕之宾,他们很熟习这种门径。有一位姑娘,大概是十八九岁,说是此中翘楚,胡菊如和她发生了关系,留髡之夕,嫌她的被褥不乾净,把自已的铺盖,先派人送了去,明天再送回来,一时传为笑柄。我笑说:「你真是诗经上的『抱衾与裯』了,古来只有女人如此,今乃出於男子。」

  我以好奇心,每到一个地方,要看看那边的娼妓风俗,除家乡以外,在上海,在南京,也都曾跟了朋友,到过妓院。但此刻到底是一个学堂监督,不敢问津。有一次,在我学堂里的办事处,从纸窗里,塞进一张匿名信来,上面写着:「英文教员胡老师,在某一夜,到某土娼家里,品行有亏……」云云。我给胡菊如看了,他承认不讳,确有此事,那就可以知道学生们也恰巧光顾到这位土娼家里,被他们撞见了。我经此一吓,愈不敢去观光了。

  然而到我卸了青州府中学堂监督之任,在离青州前几天,终究观光了一次。那位姑娘穿了一套红棉袄、绿裤子,扎了裤管的,不大不小的脚,睑上粉白脂红,额上留了一圈刘海发,背後拖了一条大辫子,这是她们的时髦装束。她体健躯高,似一匹高头大马。她的装饰是土气极了,但是活泼憨跳,不作遮掩羞态,倒也有天真可取处。青州府无论男女,都比较全省为俊秀。我想:就像这位姑娘,改换了装束,衣以锦绣,教之歌舞,到了通都大邑去,不就成为一位名伎了吗?

  青州地方,气候可以养蚕。土壤可以种桑,因此在那里,开办了一所蚕桑学堂,那是一个省立学堂,而由益都县县令为之监督。里面所讲的教员,大学是浙江省的杭州与嘉兴人(记得有一位郑辟疆君,还有朱君,已忘其名,他们都是史量才的同学)。因为杭州先有一个蚕桑学堂,而他们都是在此中毕业的。山东本来出生一种野蚕,名曰柞蚕,织成了一种丝织物,光洁坚实,销行各省,称之曰府绸(因由济南府销行,故名),又号茧绸,(我曾有此质料之一袍),现在既是考察下来,山东宜於桑蚕,气候与土壤都适合,於是就在青州开了一个学堂,这也是开风气的意思,而这笔经费,也是益都县所开支的呢。

  这个学堂,在养蚕的时期,概不上课,完全实习,那时的学堂,便成为养蚕场了。过此以後,便依然上课,大约与普通学堂相同。照中国古时说法,养蚕以女子为宜,亦应招致女子的。但山东的女界,尚未开通,而且还都是缠了小脚的,所以这学堂全是男生。学堂中除了学生以外,教员中是清一色的南方人,所以我们也常去游玩。我曾询李搢臣:「养蚕是妇女天职,何不设立一女子蚕业学堂?」他说:「一个男学堂也维持不易,还设立什么女学堂。」至於男女同学,当时还未敢作此想。

  青州府蚕桑学堂,也是我们常去游玩之地,因为那些教员,都是南方人。有一次,我们到那里去游玩,他们刚购置得两架显微镜,那也是蚕桑学堂的必需品,所以为检验蚕子之用。他们告诉我:「可以看一切微生物,并可以看人类的精虫,你要试试吧?」我以为开玩笑,但他们说:「不开玩笑,我们的朱先生已经试过,就是用佛家所谓『非法出精』的手术,在玻璃片上验过。」我说:「到底精虫是什么样子的,可以赏鉴吗?」他们说:「形似小蝌蚪,有条尾巴的,很为活泼,我们不能制标本,看过只好放弃了。」

  那个蚕桑学堂,我也曾去教过半年书,那是李搢臣一定要我去的,这学堂监督是专任的,不能兼职,我怎能担任别一个学堂的教课呢?」可是後来李搢臣竟直接与曹耕翁说了,我只得去担任了。我便把严复的「赫胥黎天演论」,给他们讲解,学生倒也爱听。原来这个学堂里的学生,不仅是青州府一属,别一府县的学生也有。有了这个学堂,便开了青州府养蚕的风气,现在相隔了四十余年,久未通讯,不知怎样了。

  我在家眷未到青州去的时候,一年回南两次,便是暑候与年假。家眷去了以後,便又住了一年有余,我的身体不大健全,航海时常要晕船,也因青岛与上海往来,航线沿岸而行,每多风浪,但也有时风平浪静,比了坐长江轮船,还要稳定。

  第一年的年假回苏州去後,交新年我已三十岁了,本预备过了新年,即携眷至青州,但我的生日在二月初二日,许多亲友,欲为我小做生日(苏州有句迷信俗语,叫做「三十弗做,四十弗发。」),且因此为我饯行,故我的行期,便须延迟数天,预备到二月初四、五日动身。谁知到了正月底,青州府却来了一封电报,要我速即来青。因为「学生不受约束,夜间逾墙出游,太尊晋省未归,拟派一营兵,驻扎学堂周围,以阻学生跳墙。」

  我得电大骇,因想这可要闹出事来了,什么派营兵驻扎学堂周围,是什么人的主张,而太尊又晋省拜年去了,必是那些幕友们的轻举妄动。我立刻打了一个电报去:「请将学堂门夜间勿锁,尽让学生们自由出入,营兵未驻者勿驻,已驻者即撤,请待我来处理。」原来学堂规定在正月二十日开学,学生在未开学前,已纷纷住堂,以斋舍为旅舍,而正月下旬,青州府尚有些新年景象,学生夜出游玩,亦属常情。

  学堂向来规例,夜间到九点钟,大门上锁,无论何人,不得出入。监学先生,自然守此成规。但虽然算是开学,监学及一部份教员未来。新年里,学生颇好嬉游,见学堂大门已锁,无法出入,可是斋舍周围,一带墙垣,并不崇高,墙垣以外,便是菜圃麦田,他们只要填几块石头,便可一跃而出了。如果你派了营兵在那里,他们知道什么,见学生逾垣而出,便去禁阻他们,追捕他们,可不要闹出事来吗?

  因此我打了一个急电去,过了我的生日,便急急忙忙的携带家眷,到青州府去了。心中却捏了一把汗,万一闹出事来,我虽不在学堂里,总是我的责任,为什么不在开学以前即行赶到呢?吾妻即宽慰我道:「要是闹出乱子,早就有电报来了,既没有电报,当然平静无事,就可以放心了。」到了青州府,果然平静无事,依照我的去电,营兵没有驻扎,大门不锁开放,学生自由出入,也就不必有跳墙的事了。其实也有几个学生,夜来要出去游玩,新年一过,也不想出去了。因此我想到古人有两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真的有此种道理呢。

  我到了青州府,曹耕翁也已从济南回来了,对於学生夜来跳墙出游的事,我也不去查究,自今起始,照旧规定下午九点钟锁门,十点钟息灯睡眠。学生们也循规蹈矩,再没有什么爬墙头的事了。青州府的学生,可算循良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8#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53:26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六、青州归来

  在我到青州府中学的第二年深秋,从府衙门里得到一个消息:山东巡抚周馥,将升任两江总督,山东巡抚却调了一位杨士骧来了(号莲府,安徽泗县人,光绪十二年翰林),那时政府对於督抚,时常调动,原不足异,可是这一调动,与曹耕翁却大有关系,并且连带了与我亦有关系。因为这位新抚台杨公,与曹耕翁是儿女亲家,曹耕翁的第二位女公子,便是嫁给杨抚台儿子杨琪山为妻。

  照清代的官制,上司与下属如果是儿女亲家,那个当下属的照例要呈请廻避。那末这一回杨士骧到山东当巡抚,青州府知府的曹耕翁,自然要呈请廻避了。曹耕翁一调动,我这中学堂监督,恐怕也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我这个职位,虽由彭诵老所推荐,实仗曹耕翁所支持。我是不惯与官场中人相处的,很带有书呆子脾气,但曹耕翁是同乡,他对我一点不搭什么官架子,虽不过两竿宾主,也还和洽,换了一个别人来,我恐怕难能与他周旋呢。

  不久,周馥走了,杨士骧来了,曹耕翁呈请廻避的摺子也上去了。他为了廻避人家而调动,是不会提空的,又有了他亲家的帮忙,便调任了湖北襄阳府知府。(後来听说来到任,又调了湖北汉阳府知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这是他的老同年陈夔龙任两湖总督,特别照应他的,此是後话。)

  我在这里办学堂,不是他的幕友,不能跟他走的,我便先向他辞职。曹耕翁极力劝我不要辞,他说:「学堂办得方有成绩,学生们以及地方上,对於你的感情也不坏,你又何必辞呢?」那时李搢臣兄也来劝我,他说:「等新任来了,你觉得不能相处,请到我们蚕桑学堂来,不过有屈你一点就是了,至於待遇也与中学堂监督一样。」

  不久,新任的青州府知府发表了,是一位姓段的,记得是河南人,他的大名,我现在已想不起来了。起初,我惴惴然怕是放了一位满洲人来,我和他有点叙不下去,这时我们的胸中,还充满了排满的思想,实在满洲人中,也有较开通的。据曹耕翁说:这位新任的段太尊,也是进士出身,年纪较轻,不过四十多岁,我心中为之一慰,既然是读书人,还有什么说不通的呢。

  谁知这位段先生上任以後,在两三个月内,我一连碰上了他好几个钉子。这是在曹耕翁时代从来没有过的。他接印後,我以宾师的地位,不曾先去拜谒他,只写了一封信去,我想他心中先已不高兴了。但他也不曾到学堂里来过,接印後三天,忽然传下一个命令来:「明天上午,太尊到学堂里来拜孔,吩咐监督,牵领全体教员,一同在礼堂行礼,学生亦一体参加。拜孔以後,太尊要对学生,加以一番训话。」这个命令下来後,就很使我为难了,我且申说一下:

  第一、学堂里就没有礼堂,也没有设孔子的什么神位。因为学堂是云门书院改建的,房屋无多,除了添造学生斋舍以外,其它并没有造什么房子。只有两个课堂,还是勉强的,此外都是散屋,万不能做礼堂。现在他要率领全体教员学生行三跪九叩之礼,这如何可行呢?不得已与监学商量,把一个大课堂,改作为临时礼堂。而且还要备许多拜垫,除了太尊自己的拜垫,是自己带来的(前清官场是如此,都是自己带拜垫,如拈香、祭神等),此外只得向别处去借了。

  第二、除太尊外,要监督及全体教员学生一同跪拜行礼。监督不生问题,从小上学时,就拜孔子的了。学生也不生问题,可以强制执行,说起来,你们山东人而不拜孔子,也似乎说不过去。但是这位英文教员胡菊如,他们全家是天主教徒。更有物理、化学两教员,也是本地教会中人,他们只信上帝,岂能拜孔,不得已只好由他们临时请假了。此外教员中,也有不大愿意拜孔子的,只好请他们看我薄面,委屈一下了。

  第三,这位段太尊,明天是翎顶辉煌,衣冠整肃的来了,他穿了官服,我们陪拜的也应穿官服了。学堂里有几人有官服呢?如监学李先生,本地国文教员,至少有红纬帽一顶,但我就没有官服,而且我带祖母的孝,尚未满服(本来祖父母之丧,是期年,因我是承重孙,须服两年又三个月),素衣冠,做既来不及,借又无处借。并且我在这个时期中,对於衣服,一点也不注意,一件黑布马褂,袖子已经破了,夷然不以为意。山东的天气,比较江南冷,而我只是棉袍子、棉马褂,并不穿皮衣服过冬,好像自己要锻炼一下耐寒的身体。那时不但我没有官服,南方来的教员,谁也都没有带官服来,既没有官服,只得穿便服了。

  这一天拜孔之礼,总算拉扯过去了,但是说要对学生训话,却并未实行。据云,另有要公,必须打道回衙去了,那倒使我轻松一下,不然,他训话一番之後,至少我也要说几句恭维他话吧。不过他留下一句话,说是以後每逢朔望都要来拜孔。其实青州府也有学宫,也有大成殿,你一定要拜孔,也可以尽管正式到那里去。而且地方官各府各县,也从没有规定每逢朔望,必要拜孔谒圣的,那岂不是故意给学堂捣蛋吗?但他是青州府知府,又是学堂的督办,办学堂的经费,要从府里发放的,俗话说:「不怕官,只怕管。」他要怎样,只得依他怎样了。所以每逢朔望,行拜孔典礼,好似串一出戏,那倒不来管它了,而这一天的上午,为了把课堂权作礼堂,并且为了谒圣,便不能上课了。上午谒圣,下午学生便藉词休息了。起初还像样一点,後来教员溜之大吉,学生则「如不欲战」,我劝他们帮帮场子,好在一个月只有两次,後来连太尊也不能如期来了,但是我们倒要预备呀。

  有一次,为了学堂某一件事,必定要与府里商量请示,我便写了一封信去。那是曹耕翁在任时,一向是如此的,有例可援。可是这次那里的号房(收发处)拒绝不收,把原信退了回来。问他们是什么原因呢?说是:「送来的信,没有红签条,不合程式,况且我们大人,老太太在堂,避免那些没有红签条的信封,送到上头去,碰过了钉子,所以不收。」原来有这么多的忌讳,那真是出於孝心吗?他们官场中最怕丁艰,丁艰就要弃官守制,是做官人最犯忌的事。

  我说:「这容易办,换一个信封就得了。」(原来苏州那些笺扇店,古色古香,制了这种有瓦当文、钟鼎文的信笺信封,有朋友送了我两盒,我便带到青州,不经意的用了。)那时我便换了一个红签条的大信封,里面的信笺也换过,开头写了几句恭颂他的四六句子,然後方说到正事,想没有话再说了。至於说不合程式,一个学堂监督,对於他们地方官,应用如何程式,当时也没有规定,只好我行我素了。我觉得曹耕翁在任时,我太脱略了,什么程式不程式,我完全不知道,但官场中最讲究程式,直到辛亥革命以後还不能改。

  又有一次,段太尊到了学堂里来,学堂里有一间会客室,上面有坑,坑上铺以红昵的垫子,有铜痰盂,有瓷帽架,富丽堂皇。十足是个官样文章。以前曹太尊来,也是先到这会客室坐地,如今段太尊来,也在那里坐地。那个监学兼庶务的李先生,为了会客室四壁空虚,挂了一些从上海购来的植物、动物彩色图画。这都是日本印刷品,那动物图中属於水族一类中,有许多鱼类龟类的标本。段太尊看了,觉得很不须眼,便叱问道:「谁主张把这忘八也挂在这儿喇?」立命撤去。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那样思想不开明,实在我已没有法子再和他周旋了。这时他又觉得学堂里的课程表,不合他的意旨,要加以重新修改。我不等他的提出,便把辞职书送进去了。他在面子上,也加以挽留,但我知道不过虚与委蛇而已。总之我总算客气的离开这青州府中学堂监督之职了。

  这在两年以前,学风起初很不好,学生们到学堂里来,好像是住不要钱的旅馆。因为膳食、住宿、杂费,全是学堂供给的,上课无一定时间,吃饱了饭,出去游玩,晚来回到斋舍里住宿,再自由也没有了。这两年来,不敢说如何进步,总算是上了轨道。以曹耕翁的努力,学生也增加到八十人。

  学生的思想也渐改正,很有几个人肯用功的,可惜他们年龄太大了。有几个和我比较亲近的学生,当我离开青州府的那一天,还到车站上送我,这使我不禁有些惭愧感想呢。

  在我离开青州府的时候,南方来的几位教员也联袂走了,并非和我同进退,实在也觉这位段太尊有些叙不下。胡菊如後来有朋友介绍到上海申报馆当会计,一直到他故世。杜安伯回到苏州当英文教员,好像在草桥中学也教过书。徐粹庵回到常熟,忽然留了一部大胡子,但过了几年,胡子又剃去了。此君乡誉不大好,他的哥哥徐念慈,却是不寿,中年即逝世了。

  做官人往往相信运气,曹耕翁是光绪丙戌进士,他这一科,有徐世昌、陈夔龙、杨士骧等,都是同年,偏他与杨士骧结成了儿女亲家。他最初简放直隶(今河北)宣化府知府,那时杨莲府不过是直隶通永兵备道,道府非直属,不用廻避。乃杨累擢至藩司那便例应廻避了,於是调任青州府知府,不意杨又追踪而至,升为山东巡抚,又要廻避,再调湖北襄阳府知府。其时,陈夔龙已是湖广总督了,未到任以前,谒见陈筱石,陈筱石说:「老同年仕途蹭蹬,我既在此,应得帮忙,请不必到襄阳府本任,我以鄂督名义,奏调署汉阳府,兼八卦洲厘金总办,或可稍充宦囊,便即归营菟裘吧。」但他一直老书生本色,不善经营,恐亦未有所得。

  辛亥革命以後,他回到苏州故乡来了,苏州人因他是乡前辈,推他为省图书馆馆长,即在沧浪亭对面的可园中。其时我已移居上海,那一年回苏之後,便去访问他。他送了我一部是他自己的诗文集,是木刻大本线装的。还约我请吃便饭,我以来去匆匆辞谢之。他的长公子恭翊,即彭诵老的女婿,在外交部当差,曾做某处的领事(似为纽丝纶,已忘却了),次公子恭植,後为李搢臣的女婿,早故。李搢臣,後升山西大同府知府,旋擢巡警道,革命以後,曾任山西财政厅长。有一天,我在上海法国公园遇到了他,已自山西告病回来,观其走路蹒跚,语言塞涩,恐是真病,未几亦谢世了。後又认识了他的弟弟李祖虞大律师,又认识他的一位公子李宗瀛兄,这都是後话。写到此,归结了在青州府的登场人物,可以闭幕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69#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53:54 | 只看该作者
六十七、移居上海之始

  我在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和上海的诸友好,频通音问,我所交游的,当然是一班文人。那时上海的文化,愈益进展。商务印书馆自被火烧後,加股增资,延请了张菊生(元济)设立了编译所,编译了许多新书,大事扩张,其它,新的出版家,一家一家的开出来了。出版的书,自然各种都有,关於政治、经济为大宗,其次也涉及各科学,而最特出的,乃是小说,曾孟朴在上海办了一个出版所,名字就唤做「小说林」,顾名思义,这个出版所,不必问,完全是出版小说的了。

  他们不但这出版所称唤做小说林,还出了一个月刊,也叫「小说林」。孟朴自己写「孽海花」长篇小说,连载在这月刊,颇足哄动一时。原来「孽海花」本来是吴江金松岑发起的,借一个名妓赛金花,以贯通前清同光之间的轶闻史事。那时我国日本留学生,在日本办了各种杂志,江苏留学生办的,就唤做「江苏」。孽海花本在「江苏」上发表,「江苏」停办了,金松岑只写了三四回,无心再写下去,因为孟朴高兴写,他在北京,知道这班名公钜卿的轶事甚多,便让给他写了。

  我在青州时,孟朴也曾写信给我,徵求小说稿。我在那时候,自己还不敢创作什么长篇,只偶然写几篇短篇而已。短篇大都是文言,长篇应为是白话,但译作虽是长篇,亦用文言,这个风气,自然要说是林琴南先生开的了。我从上海到青州府去时,也到虹口去选择了几部日本小说,不论是什么名家非名家的,记得有一部唤做「银山女王」,还有几种名字也已经忘了,随时译寄给他们,他们倒也欢迎。

  自从时报出版了,我在青州即定了一份,虽然要隔了三四天,方可以寄到,但青州没有出版物,几等於空谷足音。中国的报纸,我觉得自中外日报出版後,革一次命。以前报纸自己每日没有专电,从时报起始,方每日有专电了。以前报纸上没有小说,从时报起始,方登载小说了。我很赞成时报的编辑新颖,别出一格,没有陈腐气,除社论外,所写短评,简辟精悍,仅仅数语,能以少许胜人多许。亦有笔记、诗话,狄平子所写;小说大都陈冷血执笔;皆我所爱读。

  我此时益技痒,偶亦投以笔记、短篇,立见登载,并寄来稿费。既而狄楚青、陈景韩均以书来,询问近状,并暗示与其在山东那种地方办官学堂,何不到上海来帮帮我们的忙呢?同时曾孟朴也有信来,意思说:高兴到小说林里来吧?我们正虚左以待呢。这时曹耕翁走後,正感到这位段太尊的难於伺候。我想即使放弃了这只新式冷板櫈,也不愁没有啖饭地,於是我便浩然有归志了。我是到了明年(一九○六年,光绪三十二年)夏历二月中旬,才到了上海来的。因为辞职以後,便觉得「无职一身轻」,在青州的朋友们,都劝我过了新年去,我与吾妻商量,也觉得回苏州过年,未免太局促了,在异乡过一个新年,也别有风趣。我虽然到了青州府两年来,竟没有到过省城济南,在正月下旬,又同几位友朋,到济南去一游,揽赏大明湖,历下亭风景。回来後,又遇这个时候,天气不好,航海有风,又躭搁了好多天,但我觉得归心如箭,不能久待了。

  谁知这一回,到了船上,遇着一次极大风浪,为生平所未经过的。因为我几次航海,都不晕船,而且有两次真是风平浪静,好似在长江船上一般,这次却吃不消了。自上船以後,便不敢进食,呕吐频作,雳苏已病不能兴,连三岁的可芬也呕吐了。那个浪头,高过於船楼,只听得甲板上唿朗朗一片水声。他们把上下舱门全都钉起来了。船是德国船,德国人是有勇气的,船上的职员与水手们,大家穿了雨衣雨靴,一致在风浪中工作与搏斗,只听得呼唤声、水声,闹成一片。

  船行至半途,忽然抛了锚,船上有开炮的声音,我觉得奇怪了。问起了船上人,原来是前面发现了一个水雷,他们要开炮打沉了水雷,船方开行。那时中国的海面,怎么有水雷呢?原来还是上一年日俄战争时候,留下了遗物。那水雷是不生眼睛的,而且他们的战争,就在中国的近海,水雷没有扫净,它便到处飘流了。这个讨厌的战争遗物,总是危险的东西,所以即使航行时不碰着它,或者以为时间长了,不能起什么作用,可是看见了它,总要把它毁灭,自己不受害,也怕别人受害,这也是他们航海家的一种公德心呀!

  到了上海以後,我们就住居在汉口路一家新开的旅馆里,那时候的旅馆,已进步得多了,我们便包了一间房,饭食另计。我想在上海游玩几天,然後回到苏州去。即使我在上海就事,家眷住在苏州,亦无不便。苏沪铁路造成,早已通车,往来不过两三小时,可云迅速。可是到了上海以後,天天下雨,这一次,下了二十几天的雨,我们在旅馆里阻住了,因为带了很多的行李,还有小孩子,下雨天不便回苏,因此一天天的拖了下来。

  可是有许多朋友,都劝我,家眷何必要回到苏州去,就居住在上海,岂不甚好?从前你有祖老太太在堂,不能离开苏州,现在仅有夫妇两人,和一个女孩子,只是一个小家庭,你既在上海就事,便没有回苏州的必要。那一天,我去访问杨紫驎谱弟,适遇他的哥哥杨绶卿在家(他是一位孝廉公),也劝我住在上海,因为他最近从苏州来,知道近来苏州的近况及生活问题。他说:「有许多人以为住在上海费用大,住在苏州费用省,我最近调查一下,衣、食,住、行四个字;衣物原料,倘是洋货,还是上海便宜,不过裁缝工钱略大,但难得做衣服,或自己能裁缝的,没有关系;米是苏州便宜,青菜与上海相同,鱼肉丰富;所差者房租上海要此苏州贵两倍多,但只是一个小家庭,也不过上下数元之间;在行的方面,上海有人力车,车钱支出较多,但倘使家眷住居苏州,免不了一个月要回去几趟,一去一回,这笔火车费,计算起来,倒也不小咧。

  被他这样一分析,觉得从经济上着想,住上海与住苏州,也相差无几。更有一件事;现在上海风气,往往对於职员,不招待膳宿,即使有可以膳宿的,也总觉不大舒服。如果借住在亲戚朋友之间呢?上海寸金地,挤人家也不好,而且可以白吃白住在人家吗?一样要贴费给人家,倒成了苏沪两面开销了。若是住旅馆,那是费用太大,更不合算了。

  因此与震苏一商量,便决定住在上海了。既然决定住在上海,便要立刻去寻房子,虽然天常常的下雨,也要冒雨进行了。到那里去寻房子呢?我却有一个目的地的,便是向新马路一带进行。所谓新马路者,後来的派克路、白克路一带地方,从前都呼之为新马路,因为那地方的马路,都是新开辟的呢。

  为什么我要那地方进行呢?这有几个原因:一则、那地方是著名的住宅区,我有好多朋友和同乡,都住在那个区域里,彼此可以访问和招呼。二则、从前金粟斋译书处,就在白克路登贤里,我在那里住过,路径比较熟悉。三则,曾孟朴小说林编辑所,也在新马路梅福里,此刻虽没有说定,将来恐成为事实,而到时报馆去,也不甚相远。为了这几个理由,我所以向新马路一带进行。

  但是说容易却也不容易,我一连去跑了三天,有种种关系,都觉得不合适。而且近几年来上海日趋繁盛,因此空屋子也就不多。直到了第三天,已经跑到了爱文义路一条河浜边(这条浜,原名陈家浜),有条衙堂,唤做胜业里,是个新造房子,里口贴了召租,说是一间厢房楼要出租,实在那地方已经出了我目的地的范围了。我便不管什么,便跑进去看那房子。

  我叩门进去,有一十八九岁的姑娘,静悄悄的在客堂里做鞋子,客貌甚为美丽(就心理学家说:这个印象就好了),我便说明要看房子,便有一位老太太出迎,领我到楼上看房子,本来是两楼两底,现在只把楼上一个厢房间出租,因为房子是新造不久,墙壁很乾净,厢房朝东,後轩有窗,在夏天也很风凉,一切印象都好,我觉得很为满意。

  我问她租金若干,那位二房东老太太先不说价,详询我家中多少人?是何职业?何处地方人氏?我一一告诉她,她似乎很为合意。她自己告诉我:他们家里一共是五人,老夫妇两人外,一个女儿,便是刚才所见的,还有一子一媳。他们是南京人,但是说得一口苏州话,因为她的儿媳是苏州人。她说:「我们是喜欢清清爽爽的,如果人多嘈杂,我们便谢绝了。你先生是读书人,又是苏州人,我们不讨虚价,房租每月是七元。」我立刻便答应了,付了两元定金,请她们把所贴召租,即行扯去。

  回到旅馆,就与吾妻商量,请她去看过一遍,以为决定。她说:「我不必去看了,你以为合适就是了,我在上海,一切不熟悉。」她又说:「既已看定了房子,最好能早些搬进去,住在旅馆里,花钱太多,而且实在不便。」上海借房子,就是那样便利,今天说定了,明天便可以搬进去。

  於是不到两天,我们便从旅馆里迁移到爱文义路胜业里蔡家的房子里去住了。

  但这是一个草创的家庭,一切器具都没有,虽然我们在苏州的家具甚多,也可以运到上海来,却是缓不济急,且有许多烦杂,不如简单的在此置备一些。那时上海初流行的铁牀,还是舶来品,我就买一张双人床,其它的木器家具,也算是应有尽有,总共也不过百元左右,最要紧的是炊具,厨房可以合用,炉灶必须安排,草草布置一下,居然一个很安适的小家庭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530

主题

5803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798
70#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54:23 | 只看该作者
六十八、新闻记者开场


  我到了上海的几天内,即到时报馆去访问狄楚青、陈景韩两君。那时候的时报,是在福州路巡捕房对面广智书局的楼上。走上去是一条黑暗的楼梯,到了楼上,始见光明。时报是在一九○四年,清光绪三十年间开办的,到这时候,大概有一年多了吧?虽然销数不及申、新两报之多,一时舆论,均称为後起之秀,是一种推陈出新的报纸。

  我知道上午是报舘里没有什么编辑人的,所以到了下午方去。到了报馆里,先见的陈景韩,他见了我,开口便说:「楚青想请你到报馆里来,可以不可以呢?」正在谈话时,楚青已来了,他总是满高兴的样子,穿了一作黑昵的马甲,胸前一连串的钮扣,向来是一个也不扣的。匆匆忙忙,好像是坐不定,立不定似的,我和他初次见面,好像我已答应他到报馆里来了,便和我当面讲条件了。

  他的条件,是每月要我写论说六篇,其余还是写小说,每月送我薪水八十元。以上海当时的报界文章的价值而言:大概论说每篇是五元,小说每千字两元。以此分配,论说方面占三十元,小说方面占五十元。不过并没有这样明白分配,只举其成数而已。这个薪水的数目,不算菲薄,因为我知道我的一位同乡孙东吴君,此我早两年,进入申报馆当编辑时,薪水只有二十八元。孙君说:「就是每月二十八元,也比在苏州坐舘地、考书院,好得多呀。」(他是南菁害院高才生,素有文名的。)何况八十元的薪水,还比青州府中学堂监督的一只元宝还多咧,因此我也很满意。写论说,自然是针对时事发言,那是有时间性质的。我中做八股出身的,写论文只不过偶然为之。

  也曾看到报纸上的论说尽是那种滥凋,人称之为报舘八股,但我这个科举八股,怕对於报馆八股不中绳墨。写小说,已觉得轻而易举了,并不硬性规定每日要登多少字,但至少也得像个样儿,可以引人入胜。因为时报很注重小说,狄楚青在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杂志上,便写了长长的一篇提倡小说的论文,说是小说感人的力量最深,胜於那种庄严的文章多多。

  陈景韩(笔名冷血)也在时报上写小说的,他写的小说,简洁隽冷,令人意远。虽然也有许多译自日文的,但译笔非常明畅,为读者所欢迎。那时候,正是上海渐渐盛行小说的当儿,读者颇能知所选择,小说与报纸的销路大有关系,往往一种情节曲折,文笔优美的小说,可以抓住了报纸的读者。楚青的意思,要我与冷血的小说,轮流登载(那时的报纸,每日只登一种小说),以餍读者之望。

  单是写论说与小说,我不必天天到馆,这个工作,在家里也可以做呀。但楚青的意思,要我天天到馆,在主笔房里,另设了一张写字枱,安排了笔砚之类。他说:在报馆里天天见面,大家亲切有味,有什么问题,可以互相讨论。便是写论说,也可以对於新闻上,有所讨论商酌,每一个报馆常有论调与人不同之处,论说上或还有必须修改之处,仅仅是闭门造车,我以为是不大相宜的。

  这时候,上海的报馆,没有一定的制度。不像现在那样,有社长、有总编辑,以及许多名衔。一个报舘里的两大权威,便是总经理与总主笔。名义上自然总经理管报馆里一切事务,总主笔担任编辑上一切事宜,但是总经理有时也可以干涉到编辑部,而且用人行政之权,就属於总经理(私人出资办理者,便称为报馆主人),所以当时的总经理,就等於现在的社长地位了。

  时报馆,狄楚青是总经理,罗孝高当时是总主笔。罗孝高是广东人,他是康南海的学生,梁卓如的同学,因为时报馆的成立,是有康粱一部份资本在内的,所以他们推举罗孝高为总主笔。此外主笔中,也另外有两位广东人,一位是冯挺之。另一位的姓名,我已忘却了。但罗孝高除审查论说外(有时也写论文),其余两位广东先生撰写论说外,他们都不管编辑上的事。

  罗孝高有家眷在沪,不住馆内,两位广东先生合居一室,因为言语不相通,很少与我们接洽。

  时报的编辑新闻人员不多,除罗孝高总主笔,及专写论说的两位广东先生外,专编新闻的人,只有两位,便是陈景韩与雷继兴,他们都是松江人(那个时期,上海报馆里松江人最多,上海县亦属於松江府也),而且两人是郎舅,继兴的夫人,便是景韩令姊,雷继兴学名一个「奋」字,他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材毕业生,思想明捷,笔下很好,我觉他是一个绝顶聪明人,可惜他是有病的,还是一种很深的肺病咧。

  此外还有一位翻译西文的程先生,那时上海中文报,对於外国新闻,不大注重,英国的路透电,不送中文报,要从西文报上转译得来,读者也不注意,除非世界有大事发生,始登一二。其它外国通讯社,也很多尚未出版的,所以这位翻译西文的程先生,每天不过从「字林西报」译载二三条关於中国新闻的,至於编者不用,他也就不管了。还有一位专译电报的张先生,也是广东人,年纪五十多,他的译电报,可真熟极而流,看了号码,便知什么字,用不着翻电码书。时报上的专电,都是深夜方来,幸亏他翻得快,不致效误时刻。以外便是校对先生了,只有两人,都是熟手,因此报上的错字还不多。

  报纸上,除了论说,时评(时评两字,也是时报首创,一是时事的评论,一是时报评论,有双关之意义)以外,便是新闻。新闻可以分三部,一是要闻,质言之便是北京新闻;二是外埠新闻;三是本埠新闻。要闻当然是最主要的,这时候,中国并没有通讯社,可以当天发电报,要消息灵通,便靠报馆里自己的私家专电。那些专电,大概都是北京打来的,因为前清的政府在北京,所以政治的重心,也在北京了。其次是北京通信,这北京通信,也是时报所创始,延请文学好而熟悉政情的人,观察时局,分析世事,那种通信,大为读者所欢迎。其时为时报写北京通信的是黄远庸君,江西人,前清进士,曾留学日本,後亦为申报北京通信,袁世凯帝制时代,在美国为华侨所暗杀。後来又有邵飘萍、徐凌霄诸君,也为时报写过北京通信,此二人为我所推荐。

  外埠新闻,就是除了北京以外的全国各地新闻。但是就各地而言,也只有东南几个省城,或是几个通商口岸,才有访员(咱称访事),这些访事的薪水,极为微薄,每月不过通若干信,他们也访不到什么新闻的。只是邻近上海的各处,如苏州、杭州、南京,以及江浙两省的各繁盛府县市镇,时报设有分销处地方,新闻也便多一点了。但是某一地方,倘然发生了特别重要事件,那也有发专电,写通信之可能。

  本埠新闻,在最初是极不重要的,报馆开在租界里,所载都是租界内的事。主要是公堂访案,专管人家吃官司的事。公堂访案就有公共租界与法租界的分别,那些访员的薪水也少得可怜,每月仅在十元以内,但是他们不嫌菲薄。因为他们是有一个团体组织的,担承上海各家报馆的本埠访员,送出来的稿子是一律的。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北浙江路会审公廨(又叫新衙门)对面,有一家茶馆,便是那班公堂访员的茶会。倘有一件官司,当事人不愿登报的,知道这个门径,或者进行了贿赂,他们就可以把这件案子,不送报馆。但是後来不行了,上海的事业,日渐繁复,本地的新闻愈趋重要,各报馆都有了外勤记者,这一班旧式的本埠访员逐渐淘汰了。

  在申报、新闻报的当初,编辑方面,更为简单了,他们是所谓混合编辑。用一种只可以一面印的油光纸印的,统共只有一大张,徜然加半张的话,名之曰附张,附张上专载各省督抚的奏摺之类。正张上,开首是一篇论说,以下便是上谕,宫门抄(不是最近的),以下便是各地新闻,本埠新闻,也从不分栏的,此外便是洋行广告了,总之是广告多於新闻的。直至「中外日报」出版,方用了两面印的白报纸,可是申报,新闻报,老不改良,在我进时报的那年,还是由一面印的纸张咧。

  时报上的要闻与各埠新闻,都是陈景韩编的,本埠新闻是雷继兴编的。那个时候,各地正在闹地方自治,上海本地的一班有志之士,兴教育,办实业,也正在奋发有为,在租界以外的南市、西门、闸北、浦东,也都兴盛起来,继兴是精明法政的人,所以他编上海的地方新闻,是最为适宜的。

  我进了时报三个月後,楚青与陈雷两君商量以後,把编新闻的事,再一调整,是景韩编要闻,我编外埠新闻,继兴仍编本埠新闻。但是仍旧通力合作,如果有一人因事告假,其余两个人中,可以代为发稿,我们三人又商量定了,各人在他所编的一栏里,就当天所发的新闻中,择要写一个极短的时评。那时评一,属於要闻;时评二,属於外埠新闻;时评三,属於本埠新闻。

  我後来这论说就不写了,起初写了几篇,交给总主笔,有的马上登出来了,有的没有登出,有的略加修改後登出。初进报界,我不知道如何立论,方合舆论,方切时局,方符体裁,自然还是学习态度。那是白纸黑字,印出来要给人家看的,当然要句斟字酌了。我向来写什么文字,既不起稿,又不修改,我妻常笑我,说我的写文章,「出门不认货」,这次较仔细一点,但没有登出,不死有些懊丧。再有写文覃的人,往往有一种偏见,见人家改窜了,心中便有些不舒服,便要根寻以何理由而改窜?倒是不登,来得爽快。

  後来我问起景韩、继兴他们也不写论说,我觉得他们的文字,都比我写得好。景韩的文章,简洁老辣,即写时评、小说亦然。继兴,是日本早稻田高材生,他在新出的法政杂志上也写文章,理解鲜明,文词畅达,为什么都不在时报上写论说呢?我问了他们时,他们说:「反正有广东先生在写了,我们乐得藏拙躲懒。」於是我学了他们的样,我也不写论说,我也藏拙躲懒了。并且以後编外埠新闻稿,每月要写三十则时评,难道还抵不上六篇论说吗?

  实在,当时报纸上那种长篇累牍的论文,倒不如短小精悍的短评,易於使人动目。大概普通读报的人,一份报纸到手,翻开来最主要的是要闻与专电,其次是本埠新闻与外埠新闻,就在那时候便有一二百字短文,也连带一起读下去了。到了最後,或者读读论文,事忙的人,对於政治不感兴趣的人,简直乾脆不看论文。况且那时又都是文言,没有圈点,像近日的新式符号。写论文的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成了一种滥调与老套,因此人称为「报馆八股」。

  就这样,俗语说的,我就吃了报馆饭,做起新闻记者来了。当我就职时报馆的时候,我的家乡许多长亲,都不大赞成。

  他们说当报馆主笔的人,最伤阴鸷,你笔下一不留神,人家的名誉,甚至生命,也许便被你断送。我的妇翁陈挹之先生,便以此告诫我,他是一位好善的长者。我想:如果我的祖母在世,也许不许我就此职业。那时的清政府,也痛恨着新闻记者,称之为「斯文败类」,见之於上谕奏摺,然而我素喜弄笔,兼之好闻时事,不免便走上这条路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4-6-15 09:36 , Processed in 0.268385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