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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连载』 《雪山飞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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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5 19:51:4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飕的一声,一枝羽箭从东边山坳后射了出来,呜呜声响,划过长空,穿入一头飞雁颈中。
  大雁带著羽箭在空中打了几个斤斗,落在雪地。
  西首数十丈外,四骑马踏著皑皑白雪,奔驰正急。
  马上乘客听得箭声,不约而同的一齐勒马。
  四匹马都是身高肥膘的良驹,一受羁勒,立时止步。
  乘者骑术既精,牲口也都久经训练,这一勒马,显得鞍上胯下,相得益彰。
  四人眼见大雁中箭跌下,心中都喝一生采,要瞧那发箭的是何等样人物。
  等了半晌,山坳中始终无人出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射箭之人竟自走了。
  四个乘客中一个身材瘦长、神色剽悍的老者微微皱眉,纵马奔向山坳,其馀三人跟著过去。
  转过山边,只见前面里许外五骑马奔驰正急,铁骑溅雪,银鬣乘风,眼见已追赶不上。
  那老者一摆手,说道:“殷师兄,这可有点儿邪门”。
  那“殷师兄”也是个老者,身形微胖,留著两撇髭须,身披貂皮外套,气派是个富商模样,听那瘦长老者如此说,点了点头,勒马回到大雁之旁,马鞭挥出,拍的一声,抽向雪地,待得马鞭提起,鞭梢已将大雁卷了上来。
  他左手拿著箭杆一看,失声叫道:“啊!”三人听到叫声,一齐纵马驰近。
  那“殷师兄”连雁带箭向那老者掷去,叫道:“阮师兄,请看!”瘦长老者伸左手一抄,接了过来,一看羽箭,大叫:“在这里了,快追!”勒转马头,当先追了下去。
  这茫茫山坡上一片白雪,四下并无行人,追踪最是容易不过。
  其馀二人都是壮年,一个身高膀阔,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更是显得威武;另一个中等身材,脸色青白,一个鼻子却冻得通红。
  四人齐声呼哨,四匹马喷气成雾,忽喇喇放蹄赶去。
  这是清朝乾隆四十五年三月十五。
  这日子在江南早已繁花如锦,在这关外长白山下的苦寒之地,却是积雪初融,浑没春日气象。
  东方红日甫从山后升起,淡黄的阳光照在身上,殊无暖意。
  山中虽冷,但四名乘者纵马急驰之下,不久人人头上冒汗。
  那高身材的男子将外氅脱了下来,放在鞍头。
  他身穿青绸面皮袍,腰悬长剑,眉头深锁,满脸怒容,眼中竟似要喷出火来,不住价的催马狂奔。
  这人是辽东天龙门北宗新接任的掌门人“腾龙剑”曹云奇。
  天龙门掌剑双绝,他所学都已颇有所成。
  白脸汉子是他师弟“回龙剑”周云阳。
  高瘦老者是他们师叔“七星手”阮士中,在天龙北宗算得是第一高手。
  那富商模样的老者则是天龙门南宗的掌门人“威震天南”殷吉,此次之事与天龙门南北两宗俱有重大干系,是以他千里迢迢,远来关外。
  四人胯下所乘都是关外良马,脚程极快,一口气奔出七八里后,前面五乘马已相距不远。
  曹云奇高声叫道:“喂,相好的,停步!”那五人全不理会,反而纵马奔得更快。
  曹云奇厉声喝道:“再不停步,莫怪我们无礼了!”只听得前面一人舌头打滚,都的一声,勒马转身,其馀四人却仍是继续奔驰。
  曹云奇一马当先,但见那人弯弓搭箭,箭尖指向他的胸口。
  曹云奇艺高人胆大,竟不将他利箭放在心上,扬鞭大呼:“喂,是陶世兄么?”那人面目英俊,双眉斜飞,二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劲装结束,听得曹云奇叫声,纵声大笑,叫道:“看箭!”飕飕飕连响,三枝羽箭分上中下三路连珠射到。
  曹云奇没料到他三箭来得如此迅捷,心中微微一惊,马鞭急甩出去,打掉了上路与中路射来的两箭,接著一提马绳,那马向上一跃,第三枝箭贴著马肚子从四腿间穿了过去,相差只是数寸。
  那青年哈哈一笑,拨转马头,向前便跑。
  曹云奇铁青著脸,纵马欲赶。
  阮士中叫道:“云奇,沉住了气,不怕他飞上天去”。
  纵身下马,拾起雪地里的三枝羽箭,果然与适才射雁的一般无异。
  殷吉沉著脸哼了一声,说道:“果真是这小子!”曹云奇道:“等一下师妹,瞧她更有什么话说?”四人候了一顿饭功夫,不听得来路上有马蹄声响。
  曹云奇焦躁起来,道:“我瞧瞧去!”拍马赶回。
  阮士中望著他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说道:“也真难怪得他”。
  殷吉道:“阮师兄,你说什么?”阮士中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曹云奇奔出数里,只见一匹灰马空身站在雪地里,一个白衣女郎一足跪在地下,似在雪中寻找什么。
  曹云奇叫道:“师妹,什么事?”那女郎不答,忽然站直身子,手中拿著一根黄澄澄之物,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曹云奇走近身去,接了过来,见是一枝黄金铸成的小笔,长约三寸,笔尖锋利,打造得甚是精致,笔杆上刻著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枝金笔看来既是玩物,却也可作暗器之用,不禁微微皱眉,说道:“哪里来的?”那女郎道:“你们走后,我随后跟来,奔到这里,忽然有一乘马从后赶来,那马好快,只一会儿就从我身旁掠过。
  马上乘客手一扬,抛来了这枝小笔,将我……将我……”说到这里,忽然脸上晕红,嗫嚅著说不下去了。
  曹云奇凝望著她,只见她凝脂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不由得胸中一荡,随即疑云大起,问道:“你可知咱们追的是谁?”那女郎道:“谁啊?”曹云奇冷冷的道:“哼,你当真不知?”那女郎抬起头来,道:“我怎会知道?”曹云奇道:“是你的心上人”。
  那女郎冲口而道:“陶子安?”这话一出口,登时满脸红晕。
  曹云奇眉间有如罩上了一层黑云,叫道:“我一说是你的心上人,你就接口说陶子安!”那女郎听他这么说,脸上更加红了,泪水在一双明澄清澈的眼中滚来滚去,顿足叫道:“他…他……”曹云奇道:“他……他怎么?”那女郎道:“他是我没过门的丈夫,自然是我心上人”。
  曹云奇大怒,刷的一声,拔出长剑。
  那女郎反而走上一步,叫道:“你有种就将我杀了”。
  曹云奇咬著牙齿,望著她微微抬起的脸,心中柔情顿起,叫道:“罢啦,罢啦!”回手一剑,猛往自己心口扎去。
  那女郎出手好快,反手拔剑,回臂疾格,当的一声,双剑相交,迸出了数星火花。
  曹云奇恨恨的道:“你既已不将我放在心上,何必又让我在这世上多受苦楚?”那女郎缓缓还剑入鞘,低声道:“你早知道,是爹爹将我许配给他,难道是我自己作的主么?”曹云奇双眉一扬,说道:“我愿跟你浪迹天涯,在荒岛深山之中隐居斯守,你怎又不肯?”那女郎叹了一口气道:“师哥,我知道你对我一片痴心,我又不是傻子,怎能不念著你的好处。
  可是你职掌我天龙北宗门户,若是做出这等事来,天龙门声名扫地,在江湖上颜面何存?”曹云奇大声叫道:“我就是为你粉身碎骨,也是甘愿。
  天塌下来我也不理,管他什么掌门不掌门”。
  那女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他手,说道:“师哥,我就是不爱你这个霹雳火爆、不顾一切的脾气呢”。
  曹云奇给她这么一说,再也发作不得,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又把他给的玩意儿当作宝贝似的?”谁说是他给的?我几时见过他来?”曹云奇道:“哼,这样值钱的玩意儿,还有人真的当作暗器打么?这笔上不明明刻著他的名字?若不是他,又是谁给你的?”那女郎嗔道:“你既爱这么瞎疑心,乘早别跟我说话”。
  纵到灰马身旁,一跃上鞍,缰绳一提,那马放蹄便奔。
  曹云奇忙上马追去,伸皮靴猛踢坐骑肚腹,片刻间便追上了,身子一探,右手拉住了灰马的辔头,叫道:“师妹,你听我说”。
  那女郎举起马鞭,往他手上抽去,喝道:“放开!给人家瞧见了成什么样子?”曹云奇却不放手,拍的一声,手背上登时起了一条血痕。
  那女郎心有不忍,道:“你何苦又来惹我?”曹云奇道:“是我不好,你再打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我手酸,打不动啦”。
  曹云奇笑道:“我跟你捶捶”。
  伸手去拉她手臂。
  那女郎迎头一鞭,曹云奇头一偏,这一次把鞭子躲开了,笑道:“你手怎么又不酸啦?”那女郎板起了脸,说道:“我叫你别碰我”。
  曹云奇陪笑道:“好,那么你说这金笔到底那里来的”。
  那女郎笑道:“是我心上人给的。
  不是他给,还有谁给?难道是你给我的?”曹云奇心头一酸,热血上涌,又要发作,但见她笑靥如花,红唇微微颤动,露出一口玉石般的牙齿,怒气登时沉了下去。
  那女郎瞪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师哥,我从小得你尽心照顾。
  你待我真比亲生哥哥还好。
  我又不是全无心肝之人,怎不想报答?何况我们……只是,我实在好生为难。
  你一向关心我、爱护我,现下爹爹不幸惨死,我天龙门面临成败兴亡的重大关头,你怎么反而不肯体谅我了?”曹云奇呆了半晌,再无话说,左手一挥,说道:”你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走吧!”那女郎嫣然一笑,道:“且慢!”摸出一块手帕,给他抹去满额汗水,道:”大雪地里,出了汗不抹去,莫著了凉”。
  曹云奇心中甜甜的说不出的受用,满腔怒气登时化为乌有,挥鞭在那女郎的灰马臀上轻轻一鞭。
  二人双骑,并肩驰去。
  那女郎名叫田青文,年纪虽轻,在关外武林中却已颇有名声。
  因她容貌美丽,性又机伶,辽东武林中公送她一个外号,叫做“锦毛貂”。
  那貂鼠在雪地中行走如飞,聪明伶俐,“锦毛二字,自是形容她的美貌了。
  她父亲田归农逝世未久,是以她一身缟素,带著重孝。
  两人急奔一阵,追上了殷吉、阮士中、周云阳三人。
  阮士中向曹云奇横了一眼,说道:“去了这么久,见到甚么了?”曹云奇脸一红,道:“没见甚么”。
  双腿一夹,纵马快跑。
  又奔出数里,山势渐陡,雪积得厚厚的,马蹄一溜一滑,四人不敢催,松马绳缓行。
  转过两个山坳,山道更是险峻。
  忽听左首一声马嘶,曹云奇右足在马蹬上一点,斜身飞出,落在一株大松树后面,先藏身形,再纵目向前望去。
  只见山坡边几株树上系著五匹马,雪地里一行足印,笔直上山。
  曹云奇叫道:“两位师叔,小贼逃上山啦,咱们快追”。
  殷吉向来谨慎,说道:“对方若是故意引诱咱们来此,只怕山中设了埋伏”。
  曹云奇道:“就是龙潭虎穴,今日也要闯他一闯!”殷吉听他说得鲁莽,颇为不快,向阮士中道:“阮师兄,你说怎地?”阮士中还未答话,田青文抢著道:“有威震天南殷师叔在此,就有再厉害的埋伏,也不用怕”。
  殷吉微微一笑,道:“瞧他们神情,走得极是匆忙,似乎又不是设伏。
  这样吧,”手指右首,说道:“咱们从这边绕道上山,转过来攻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曹云奇叫道:“好,此计大妙!”殷吉等都下了马,将马匹系在大松树下,翻起长衣下襟缚在腰里,展开轻功提纵术,从山坡右首上山。
  这一带树木丛生,山石嶙峋,行走甚是不便,但多了一层掩蔽,却不易为敌人发觉。
  五人初时鱼贯而行,一个紧接一个,时候一长,渐渐分出了功夫高下。
  殷吉与阮士中并肩在前,曹云奇堕后丈馀,田青文与周云阳又在后数丈。
  曹云奇心想:“殷师叔是南宗掌门,号称威震天南,不知他南宗的功夫与我北宗到底谁高谁低?今日倒要领教领教”。
  一提气,足下加劲,倏忽抢在殷阮二人前头。
  只听殷吉赞道:“曹世兄,好俊身手啊,当真是英雄出在年少”。
  曹云奇怕他追上,不敢回头,只道:“请殷师叔多加指点”。
  口中这么说,脚下丝毫不停,奔了一阵,似乎听得脚步声息,回头一望,不禁吓了一跳,原来殷吉、阮士中两人就在他身后不远,忙加快脚步,急冲数丈。
  殷吉微微一笑,不急不徐的跟在后面。
  山上积雪更厚,道路崎岖,行走自是费力。
  只过了半枝香功夫,曹云奇渐渐慢了下来,忽觉后脑微微温热,似乎有人呼气,正要回头,右肩上有人轻轻一拍,听得殷吉笑道:“小多子,加把劲儿!”曹云奇一惊,提气向前猛冲。
  这一冲虽把殷阮两人抛下了十多丈,但已然心浮气粗,头上冒汗。
  他伸袖一擦额上汗水,想起适才田青文给自己擦汗的情景,嘴里间不由得露出微笑,但听得背后踏雪之声,殷吉两人又赶了上来。
  殷吉见曹云奇这么一冲一慢,早知他轻功远不是自己对手,只是七星手阮士中一声不响的并肩而行,自己跑得快,他也快,自己跑得慢了,他跟著放慢脚步,看来尚是游刃有馀,未尽全力,心道:“你们师叔侄俩今儿考较老儿来著”。
  当下猛吸一口气,施展数十年勤修苦练的轻功,在白雪山坡上宛似足不点地般滑了上去。
  天龙门创自清初,原本一支,到康熙年间,掌门人的两个大弟子不和,待掌门人一死,便分为南北两宗。
  南宗以轻捷剽悍为尚,北宗却注重沈稳狠辣。
  两宗武功本源架式完全相同,使用之时,却颇有异处。
  这上山的轻功原是南宗所擅,殷吉人虽肥胖,一施展本门心法,竟然矫捷胜于猿猴,片刻之间,已赶出曹云奇一里有馀。
  阮士中却仍是不即不离的与他并肩而行。
  殷吉数次放快,要想将他抛落,但每次只抢前数丈,阮士中又稳稳的追将上来。
  眼见离峰顶只两三里路程,殷吉笑道:“阮师兄,咱俩比比脚力,瞧谁先上峰顶”。
  阮士中道:“我哪里赶得上殷师兄?”殷吉道:“别客气啦!”话一出口,如箭离弦般急冲而上,不到片刻,离峰顶已只数丈,回头见阮士中在自己身后约有丈许,一提气,正要冲上,阮士中突然一纵而起,落在他的身旁,低声道:“那边有人!”伸手向峰左树丛中一指。
  殷吉心中一寒:“此人轻功,果然在我之上”。
  见他弯腰低头,轻轻向树丛中走去,当下跟随在后。
  两人走到树后,躲在一块凸出的大石之后,探头向前望去,只见下面谷中刀剑闪光,有五个人聚在谷底。
  三人手持刀刃,分别守住三条通路,自是怕人闯进,另外两人一挥钢锄,一舞铁铲,正在一株大树下用力挖掘。
  显是两人心知强敌追随在后,时机迫促,是以四只手臂一刻不停,此起彼落,忙碌异常。
  殷吉低声道:“果然是饮马川的陶氏父子。
  那三人是谁?”阮士中轻声道:“饮马川的三个寨主,都是硬手”。
  殷吉道:“正合适,五个对五个”。
  阮士中道:“殷师兄,你我同云奇三人自然不怕,云阳和青文却弱了。
  先出其不意的宰他一两个,馀下的就好办”。
  殷吉皱眉道:“若是江湖上传扬出去,说我天龙门暗施偷袭,岂不叫天下英雄耻笑?”阮士中冷冷的道:“为田师兄报仇,斩草除根,一个也不留下。
  咱们自己不说,没人知道”。
  殷吉道:“陶氏父子当真这么难对付吗?”阮士中点点头,隔了片刻,说道:“平手相斗,小弟没必胜把握”。
  殷吉知道北宗自掌门人田归农去世后,阮士中已是门中第一高手,听说田归农在日,也自忌惮他三分,适才上山较劲,他似乎有心相让,才成了个不胜不败之局,若出全力,只怕自己要输,于是点了点头道:“小弟是客,自当由阮师兄主持大局”。
  阮士中心道:“哼,你要做英雄,由我做小人就是”。
  当下不再说话。
  这时曹云奇已经赶到,再过一会,周云阳、田青文二人也先后来了。
  阮士中低声道:“殷师兄、云奇和我各发毒锥,干了把风的三人,再围攻陶氏父子。
  云阳与青文待我们出手之后,再行上前”。
  四人听了,当即放轻脚步,弯腰从山石后慢慢掩近。
  田青文跟在阮士中身后,低声叫道:“阮师叔!”阮士中停步道:“怎么?”田青文道:“陶氏父子要捉活的”。
  阮士中双眼一翻,露出一对白睛,低沈著嗓子道:“你还要回护陶子安那小贼?”田青文道:“我总觉得不是他”。
  阮士中脸色铁青,将插在腰带上的那支羽箭拔了出来,递在她手里,道:“你自己比一比去!这是那小贼适才射雁的箭”。
  田青文接过羽箭,只看了一眼,不由得两手发颤。
  曹云奇在她身旁,一直瞧她的时候多,望敌人的时候少,见了她这副神情,不禁又喜又怒,喜的是眼见陶子安性命难保,怒的是她对那小贼显然情意甚深。
  他脾气暴躁,越想越恼,正待出言讥刺,阮士中在他肩头一拍,向著东首把守的那人背心一指。
  这时田青文与周云阳已伏下身子,停步不进。
  阮殷曹三人各自认定了一名敌手,每人手中都暗扣三枚毒锥,悄悄走近。
  那毒锥是天龙门世代相传的绝技,发出时既准且快,而且毒性猛烈,被打中了三个时辰毙命,厉害无比,江湖上送它一个名号,叫作“追命毒龙锥”。
  曹云奇心想:“师叔要我打东首那人,我却要用毒锥先送了陶子安那小贼的性命,既报师门深仇,又拔了眼中之钉。
  若是待会将他活捉,夜长梦多,不知师妹又会生出甚么古怪来”。
  算计已定,越走越近,眼见离敌人已不足五十步,当下伏低身子,凝望著陶子安一起一伏的背影,只待阮士中挥手发号,三锥立时激射而出。
  铮的一声,陶子安手中的钢锄撞到了土中一件铁器。
  阮士中高举左手,正要下落,猛听得嗤嗤嗤数声连响,旁边雪地里忽然射出七八件暗器,分向陶子安等五人打去。
  这些暗器突如其来的从地底下钻出,事先没半分朕兆,真是匪夷所思,古怪之极。
  陶氏父子武功了得,暗器虽近身而发,来得奇特无比,但仗著眼明手快,还是各举锄铲打落。
  望风的三人中一人仰天一摔,滚入山沟之中,两枚袖箭分从头颈顶边擦过,侥幸逃得性命。
  其馀两人却哼也没哼一声,一枚钢镖、一柄飞刀都正中后心,扑在雪地里再不动弹。
  这一下变起仓卒,陶氏父子固然大出意料之外,阮士中等也是惊愕不已。
  陶子安的父亲“镇关东”陶百岁骂道:“鼠辈,敢施暗算!”这一声宛若凭空起了个响雷,威猛无比。
  只见身侧雪地中刀光闪动,从地底下跃出四人。
  原来这四人早知陶氏父子要到此处,在雪下挖了土坑,已等候数日。
  四人守在坑中,坑上用树枝盖了,白雪遮住,只露出了几个小孔透气,旁人哪里知晓?陶氏父子抛下锄铲,急从身边取出刀刃。
  陶百岁使的是一根十六斤重的钢鞭,陶子安则用单刀。
  那滚在山沟里的马寨主怕敌人跟著袭击,在山沟中连滚数滚,这才跃起,他手中本来拿著一对练子锤。
  看敌人时,见当先一人身形瘦削,漆黑一团,认得是北京平通镖局的总镖头熊元献,此人精熟地堂刀功夫。
  饮马川山寨曾劫过他镖局的一枝大镖,熊元献使尽心机,始终没能要回,是以双方结下梁子。
  另一个女子,约莫三十二三岁年纪,马寨主识得她是双刀郑三娘。
  她丈夫本是平通镖局的镖头,在饮马川众寨主劫镖时刀伤殒命。
  此外是一个胖大和尚,手使戒刀;一个紫膛脸汉子,使一对铁拐,均不相识。
  想来都是平通镖局邀来的好手,埋伏在这里以报昔日之仇了。
  陶百岁喝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老夫手下败将。
  除了姓熊的鼠辈,武林之中,原也没人能做这下贱勾当”。
  这话虽是斥骂熊元献,但殷吉听了,不禁脸上一热,斜眼看阮士中时,只见他双目凝视谷中敌对双方,对这句话直如不闻。
  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陶寨主,在下跟你引见引见。
  这位是山东百会寺的静智大师。
  这位是京中一等侍卫刘元鹤刘大人,是在下的同门师兄。
  你们多亲近亲近”。
  陶百岁身材魁伟,声若雷震,熊元献恰与他相反,一个阳刚,一个阴柔,两人倒似天生了的对头。
  陶百岁骂道:“好小子,一齐上吧,咱们兵刃上亲近亲近”。
  钢边在空中虚击一鞭,呼呼风响,足见膂力惊人。
  熊元献不动声色,低低的道:“在下是陶寨主手下败将,不敢跟你动手,只求见赐一物”。
  陶百岁怒道:“甚么?”熊元献向他们挖掘的土坑一指,道:“就是这里的东西”。
  陶百岁一捋满腮灰白胡子,更不打话,劈面就是一鞭。
  熊元献闪身避过,叫道:“且慢动手”。
  陶百岁喝道:“又有甚么话说?”熊元献道:“在下已在此处相候三日三夜,专等陶寨主到来。
  若不是瞧尊驾父子金面,此物早就取了。
  这里的东西本来不是饮马川之物,一向由天龙门经管,现下换换主儿,亦无不该”。
  陶子安道:“熊镖头说得好漂亮的话儿。
  这雪山上千里冰封,你们若是早知埋藏之处,还不早就取了去?”那郑三娘一心要报杀夫之仇,叫道:“多说甚么?动手吧!”话声未毕,三柄飞刀刷刷刷接连向马寨主射去。
  马寨主链子双锤飞起,将两柄飞刀打落,眼见第三柄来得更是劲急,直取胸口,当下双手一崩,双锤之间的铁链横在当胸,正好将飞刀档落,左锤一缩,右锤已扑面打出。
  郑三娘身形灵动,矮身低头,双刀一招“旋风势”直扑进怀。
  马寨主左锤飞出,消去了这招。
  这两人一动上手,那和尚挥戒刀直取陶百岁。
  镇关东不避反迎,铁鞭横打,刀鞭相交,迸出星星火花。
  和尚只觉手臂酸麻,刀锋已给打出一个缺口。
  陶子安舞刀奔向熊元献。
  六人分作三对,在雪地里性命相扑。
  刘元鹤手执双拐,在旁掠阵,眼见那和尚不是陶百岁对手,叫道:“大师退下,让我来会会镇关东”。
  那和尚兀自恋战。
  刘元鹤跨上一步,右膀在静智和尚肩头一撞。
  那和尚立足不住,跌出三步,忽觉金刃劈风,一刀向脑门劈来,急忙缩头躲闪,原来是陶子安抽空砍了他一刀。
  静智吓出一身冷汗,惊怒之下,挺刀与熊元献双斗陶子安。
  刘元鹤武功比师弟强得多,陶百岁铁鞭横扫,他竟硬接硬架,铁拐一立,铁鞭碰铁拐,当的一声大响。
  刘元鹤不动声色,右拐一沉,拐头锁住敌人鞭身,左拐搂头盖了下来。
  陶百岁与他数招一过,已知今日遇到劲敌,当下抖擞精神,使开****鞭法,单鞭斗双拐,猛砸狠打。
  时候一长,刘元鹤渐占上风,陶百岁已是招架多,还手少。
  陶子安以一敌二,更是形迫势蹙,心想眼前唯一指望,是马寨主速下杀手击毙郑三娘,将熊元献接过,自己就能俟机杀了和尚。
  但郑三娘也已瞧明白战局大势,只要自己尽力支撑,陶氏父子不免先后送命,当下只守不攻,双刀守得严密异常,马寨主双锤虽如狂风暴雨般连环进攻,却始终伤她不得。
  再拆数十招,郑三娘究是女流,愈来愈是力气不加,不住向后退避。
  马寨主踏步上前追击,突见郑三娘左刀一幌,露出老大一个空门,不禁大喜,抢上一步,挥锤击下,蓦地里右足足底突然一虚,竟已踏在熊元献等先前藏身的土坑之中。
  这坑大半仍被白雪淹没,激斗之际,未加留神,郑三娘有意引他过去。
  他这一足踏空,身子向前一跌,暗叫不好,待要跃起,郑三娘一刀急砍,登时将他左肩卸落。
  马寨主惨叫一声,晕了过去,郑三娘右手补上一刀,将他砍死在坑中。
  陶子安听到马寨主叫声,情知不妙,但被熊元献与静智两人缠住了,自顾尚且不暇,那能分手救人?郑三娘喘了几口气,理一理鬓发,取出一块白布手帕包在头上,舞动双刀上前夹击陶百岁。
  那陶百岁若是年轻上二十岁,刘元鹤原不是他的敌手。
  他向以力大招猛见长,现下年纪一老,精力究已衰退,与刘元鹤单打独斗已相形见绌,再加上一个郑三娘在旁偷袭骚扰,更是险象环生。
  斗到酣处,刘元鹤叫一声:“著!”一招“龙翔凤舞”,双拐齐至。
  陶百岁挥鞭挡住,却见郑三娘双刀圈转,也是两样兵刃同时攻到。
  陶百岁一条鞭架不开四般兵刃,大喝一声,飞左脚将郑三娘踢了个斤斗,但左胁上终于被她刀锋划了一个大口子。
  片刻之间,伤口流出的鲜血将雪地染得殷红一片。
  但这老儿勇悍异常,舞鞭酣战,毫不示怯。
  陶子安眼见情势险恶,心知今日有败无胜,当下疾攻三刀,乘静智退开两步,随即向后一跃,叫道:“罢啦,我父子认输就是。
  你们要宝还是要命?”郑三娘挥刀向陶百岁进攻,叫道:“宝也要,命也要”。
  熊元献心里却另有计较,他去年失了一枝大镖,赔得倾家荡产心想与其杀他父子,不如叫饮马川献出金银赎命,于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话说”。
  刘元鹤为人精细,郑三娘一向听总标头的吩咐,听他如此说,各自向旁跃开。
  那静智却是个莽和尚,斗得兴发,哪里还肯罢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风车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将过去。
  熊元献连叫:“静智大师,静智大师”。
  静智宛如未闻。
  陶子安一声冷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抛,挺胸道:“你敢杀我?”静智举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见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举在半空,却不落下。
  陶子安骂道:“贼秃!”迎面一拳,正中鼻梁。
  静智出其不意,身子一幌,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满手都是鼻血。
  这一来叫他如何不怒,一声吼叫,爬起身来,向陶子安猛扑过去。
  熊元献伸臂拉住,叫道:“且慢!”只见陶子安跃入坑中,挥动钢锄掘了几下,随即抛开锄头,捧著一只两尺来长的长方铁盒纵身而上。
  刘元鹤等面上各现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几步。
  阮士中低声向殷吉道:“殷师兄,你与云奇发锥伤人,我去抢宝”。
  殷吉低声道:“伤那一边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间三指卷屈,伸出拇指与小指,做个“六”字的手势。
  意思说六个人全伤。
  殷吉心道:“好狠毒!”点了点头,扣紧手中的毒锥,斜眼看曹云奇时,只见他双眼盯著陶子安,看来这些时候之中,他眼光始终未有一瞬离开过此人。
  陶子安捧著铁盒,朗声说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诡计,这武林至宝么,嘿嘿,自当双手奉上。
  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领教”。
  熊元献眯著一双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们怎知这铁盒埋在此处?又怎知我们这几日要来挖取?”熊元献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说了,也是不妨。
  天龙门田老掌门封剑之日,大宴宾朋。
  少寨主是田门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
  陶子安点了点头。
  熊元献指著刘元鹤道:“我这位师兄当日也是座上宾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没把刘师兄放在眼里”。
  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请好朋友,原来请到了奸细”。
  熊元献并不动怒,仍是细声细气的道:“言重了。
  刘师兄久仰尊驾英明,不免对少寨主多看了几眼,那也是饮马川威名远播之故啊。
  那日少寨主一举一动,没曾离了刘师兄的眼睛”。
  陶子安道:“妙极,妙极!这盒儿该当献给刘大人的了”。
  双手前伸,将铁盒递了出去。
  刘元鹤眉不扬,肉不动,伸手去接。
  陶子安突然在铁盒边上一掀,飕飕飕三声,三枝短箭从铁盒中疾飞而出,向刘元鹤当胸射去。
  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间那能闪避?好个刘元鹤,伸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顺手拉住静智在身前一挡。
  只听一声惨呼,两枝短箭一齐钉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时气绝。
  第三枝箭偏在一旁,却射入了熊元献左肩,直没至羽,受伤也自不轻。
  这个变故,比适才熊元献等偷袭来得更是奇特。
  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刘元鹤一听背后有人,顾不得与陶氏父子动手,跃向山石,先护住背心,这才转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动手!”纵身扑了下去。
  曹云奇手一扬,三枚毒锥对准陶子安射出。
  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见他扬手发锥,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
  曹云奇身子一侧,怒喝:“干甚么?”三锥准头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锥本待射向刘元鹤,只是田青文一出声,被他立时知觉,此人应变极快,竟然无机可乘。
  阮士中大叫:“物归原主”。
  左手五指如钩,抓向陶子安双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铁盒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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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2:05 | 只看该作者
  刘元鹤铁拐一立,与殷吉的长剑搭上了手。
  两人在田归农的筵席中曾会过面,都知对方是武学名家,此刻数招一过,心中各自佩服。
  周云阳挺剑奔向熊元献。
  田青文的单剑与郑三娘双刀战在一起。
  曹云奇长剑闪动,不去斗闲在一旁的陶百岁,却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贯日”,身随剑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凶狠异常。
  陶子安没持兵刃,只得放手松开铁盒,后跃避开,俯身抢起单刀,反身来夺。
  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阴沈著脸骂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来是看中了我天龙门的至宝”。
  陶子安叫道:“谁说我害了岳父?”挥刀猛攻,急著要夺回铁盒。
  但这铁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说曹云奇在旁仗剑相助,就是单凭阮士中一双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夺得回去。
  陶百岁叫道:“姓阮的,这铁盒是田亲家亲手交与我儿,你是不服,还是怎地?”大声叫嚷,挥鞭向阮士中头顶击落。
  阮士中一跃丈馀,纵到田青文的身旁,举盒向郑三娘迎面一扬。
  郑三娘适才见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闪避。
  那知阮士中只是虚张声势,待田青文摆脱纠缠,当即将铁盒交在她手中,说道:“护住盒儿,让我对付敌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反身来斗陶百岁。
  这天龙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岁虽然鞭沉力猛,却被他一双空手迫得连连倒退。
  熊元献肩头中箭,被周云阳一柄长剑迫住了,始终缓不出手来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劲半边身子剧痛难当。
  只有刘元鹤却与殷吉斗了个旗鼓相当。
  田青文抱住铁盒,施开轻功,疾向西北方奔去。
  陶子安举刀向曹云奇猛劈,见他提剑封门,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转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云奇大怒,随后急赶,只追出数步,斜刺里双刀砍到,原来是郑三娘从旁截住曹云奇心中焦躁,连进险招。
  那知郑三娘的武艺虽不甚精,却练就了一套专门守御的刀法,只要这套“铁门闩”刀法使开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内,对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胜。
  曹云奇连变三路剑法,一时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许,见陶子安随后跟来,正合心意,转过一个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干么?”陶子安道:“妹子,咱们合力对付了那几个奸贼,自己的事总好商量”。
  田青文道:“谁是你的妹子?你干么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双膝跪倒,指天立誓,大声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龙门田老掌门,叫我日后万箭攒身,乱刀分尸!”田青文脸上露出笑容,伸手拉著他背膀,柔声道:“不是你就好啦。
  我也早知不是你,他们……他们……”陶子安跃起身来,握住她左手,说道:“妹子……”刚叫得一声,忽见田青文脸上变色,知道背后来了人,急忙转身,只听一人喝道:“你们两个,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甚么?”田青文怒道:“甚么鬼鬼祟祟?你给我口里放乾净些”。
  陶子安一回头,见是曹云奇赶到,叫道:“曹师兄,你莫误会”。
  曹云奇圆睁双目,喝道:“误会你妈个屁!”提剑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举刀招架。
  两人斗了数合,雪地里脚步声响,郑三娘如风奔来。
  曹云奇骂道:“臭婆娘,缠个没完没了”。
  反手就是一剑。
  郑三娘左刀挡架,右手回了一刀。
  陶子安叫道:“郑三娘,咱们并肩子上,先杀了这蛮汉再说”。
  他一语甫毕,一招“抽梁换柱”,左手虚托,刀锋从横里向曹云奇反劈过去。
  曹云奇以一敌二,丝毫不惧。
  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卖弄本事,剑走偏锋反而连连进招。
  陶子安赞道:“好剑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阴”向他跨下挥去。
  郑三娘心想他定然竖剑相架,上盘势必空虚,当即双刀向曹云奇肩头砍落。
  不料陶子安这一刀挥到中途,突然转为“退步斩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郑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这一招毒辣异常,比郑三娘再强数倍的高手,也是难以防备,教她如何闪避得了?她腿上剧痛,向后便跌。
  陶子安抢上一步,举刀往她颈中砍下。
  呼的一声,曹云奇长剑递出,将他单刀架开,叫道:“你要不要脸?”陶子安笑道:“兵不厌诈,我是有心助你”。
  曹云奇正要喝骂,刘元鹤、殷吉、陶百岁、阮士中等已先后赶到。
  原来他们都挂念著铁盒,眼见田青文抱著盒子奔开,不愿无谓恋战,一待敌人攻势略缓,都抽空追来。
  陶子安叫道:“爹,天龙门是好朋友。
  你别跟阮师叔动手”。
  陶百岁尚未答话,曹云奇高声叫道:“你害死我恩师,谁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剑。
  陶子安挡开两剑,第三剑险险避不开去,身子向左急闪,剑刃在右颊边贴面而过,只要差得两寸,那便是穿头破脑之祸。
  他吓得脸无血色,忽听田青文叫声:“小心!”一枚暗器从身旁飞了过去,紧接著风声微响,后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来郑三娘受伤后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饮马川是我杀夫大仇,这小贼又是素来诡计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话,不加提防?”忽见陶子安避剑后退,正是偷袭良机,当即奋身跃起,挥刀往他头顶砍去。
  田青文眼明手快,忽发一锥,抢先钉中她的右肩。
  幸得这一锥,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郑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后臀。
  郑三娘身中毒锥,又向后跌。
  陶子安骂声:“贱人!”单刀脱手,对准她胸口猛掷下去,这一掷势劲力疾,相距又近,眼见得一刀要将她钉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声急响,一枚暗器从远处飞来,正好打在刀上,当的一声,单刀汤开,斜斜的插入郑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刘元鹤、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铁盒,或亟欲劫夺、或旨在守护,忽听这暗器破空之声响得怪异,都是一惊,但见这暗器远飞而至,落点既准,劲力又重,竟将单刀打在一旁。
  各人一惊之下,齐向暗器来路望去,只见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僧右手拿著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来,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绳上,原来他适才所发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这串念珠看来份量不轻,黑黝黝的似是铁铸,但这和尚从数丈外弹来,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开一把八九斤重的钢刀,指力实是非同小可。
  众人惊愕之下,都眼睁睁的望著他。
  但见他一对三角眼,塌鼻歪嘴,一双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极是诡异,双眼布满红丝,单看相貌,倒似是个市井老光棍,那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强。
  那僧人伸手扶起郑三娘,拔下她肩头的毒锥,只见伤口中喷出黑血,郑三娘大声呻吟。
  那僧人从怀中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塞在她的口里,向众人逐个望去,自言自语说道:“这药丸只可暂时止痛。
  毒龙锥是天龙门独门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
  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脸上,说道:“这位施主是天龙门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请慈悲则个”。
  说著合十行礼。
  阮士中和郑三娘本不相识,原无仇怨,眼见那僧人如此本领,若是不允拿出解药,今日决讨不了好去,他是个久历江湖之人,当硬则硬,当软则软,眼见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还礼,道:“大师吩咐,自当遵命”。
  从怀中取出两个小瓶,在一个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给郑三娘服了,将另一个瓶子递给田青文道:“给她敷上”。
  田青文接过药瓶,将铁盒交给师叔,自去给郑三娘敷药。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
  又打了一躬,说道:“请问各位在此互斗,却是为了何事?天下没解不开的梁子,和尚老了脸皮,倒想作个调人,嘿嘿”。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沈吟不语,有的脸现怒容。
  曹云奇指著陶子安骂道:“这小贼害死我师父,偷了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
  大师,你说该不该找他偿命?”说著手中长剑虚劈,剑刃震动,嗡嗡作声。
  那老僧问道:“尊师是哪一位?”曹云奇道:“先师是敝门北宗掌门,姓田”。
  那老僧“啊哟”一声,说道:“原来归农去世了,可惜啊可惜”。
  语气之中,似乎识得田归农,而口称“归农”,竟然自居尊长。
  田青文刚给郑三娘敷完药,听那老僧如此说,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师给先父报仇,找到真凶”。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云奇已叫了起来:“甚么真凶假凶?这里有赃有证,这小贼难道还不是真凶?”陶子安只是冷笑,并不答话。
  陶百岁却忍不住了,喝道:“田亲家跟我数十年交情,两家又是至亲,我们怎能害他?”曹云奇道:“就是为了盗宝啊!”陶百岁大怒,纵上前去就是一鞭。
  曹云奇正要还手,突见那老僧左手挥出,在陶百岁右腕上轻轻一勾,钢鞭猛然反激回去。
  陶百岁只觉手掌心一震,虎口剧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跃开,拍的一声,钢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众人本来围在僧人身周,突见钢鞭飞起跌落,各自向后跃开,登时在那僧人身旁流出好大一个圆圈,各人眼睁睁的望著这和尚,都是好生诧异,暗想:“镇关东素以膂力刚猛称雄武林,怎么给他这般轻描淡写的一勾一带,竟然连兵刃也撤手了?”陶百岁满脸通红,叫道:“好和尚,原来你是天龙门邀来的帮手”。
  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纪,仍是这等火气。
  不错,和尚确是受人之邀,才到长白山来。
  不过邀请和尚的,倒不是天龙门”。
  天龙门诸人与陶氏父子俱吃一惊,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郑三娘。
  他既是平通镖局的帮手,这铁盒儿可就难保了”。
  阮士中退后一步。
  殷吉与曹云奇双剑上前,护在他左右两侧。
  那僧人宛如未见,续道:“此间一无柴火,二无酒饭,寒气好生难熬。
  那主人的庄子离此不远,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脚。
  那主人见到大群英雄好汉降临,一定开心,他妈的,大家同去扰他一顿!”说罢呵呵而笑,对众人适才的浴血恶斗,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众人见他面目虽然丑陋,说话倒是和气,出家人口出“他妈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这些豪客听在耳里,反感亲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师所说的主人,是那一位前辈?”那老僧道:“这主人不许和尚说他名字。
  和尚生来好客,既然出口邀请,若有那一位不给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脸上无光了”。
  刘元鹤见这老僧处处透著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说道:“大师莫怪,下官失陪了”。
  说罢返身便奔。
  那老僧笑道:“在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还能见到一位官老爷,好福气啊,他妈的好福气”。
  他待刘元鹤奔出一阵,缓缓说完这几句话,斗然间身形幌动,随后追去。
  只见他在雪地里纵跳疾奔,身法极其难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尽管他身形又似肥鸭,又似蛤蟆,片刻之间,竟已抄在刘元鹤身前,笑道:“和尚要对不住官老爷了”。
  不待刘元鹤答话,左手兜了个圈子,忽然翻了过来,抓住他的右腕。
  刘元鹤斗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里胡涂的已被他扣住脉门,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击去。
  那老僧左手拇指与食指拿著他的右腕,见他左掌击来,左手提著他右臂一举,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钩出,搭上了他左腕。
  这一来,他一只手将刘元鹤双手一齐抓住,右手提著念珠,一窜一跳的回来。
  众人见刘元鹤双手就如被一副铁铐牢牢铐著,身不由主的给那老僧拖回,都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老僧功夫之高,甚为罕见,喜的是他并非平通镖局所邀的帮手。
  那老僧拉著刘元鹤走到众人身前,说道:“刘大人已答应赏脸,各位请吧”。
  有刘元鹤的榜样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惧,也不赶再出言相拒,自讨没趣。
  只见那老僧握著刘元鹤的手腕,缓缓向前,走出数步,忽然转身道:“甚么声音?”众人停步侧耳一听,但听得来路上隐隐传来一阵气喘吆喝之声,似乎有人在奋力搏击。
  阮士中斗然醒悟,叫道:“云奇,快去相助云阳”。
  曹云奇叫道:“啊哟,我竟忘了”。
  挺剑向来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开刘元鹤,拉著他一齐赶去,只赶出十馀丈,刘元鹤足下功夫已相形见绌。
  他虽提气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双手被握,纵然用力挣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长的手指竟未放松半点。
  再奔数步,那老僧又抢前半尺,这一来,刘元鹤立足不稳,身子向前仰跌下去,双臂夹在耳旁举过头顶,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
  他又气又急,欲待飞脚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那里说得上发足踢敌?倏忽之间,众人已回到坑边,只见周云阳与熊元献搂抱著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而其兵刃均已脱手,贴身肉搏,连拳脚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头顶口咬,打得狼狈不堪,那里像甚么武林中的好手相斗,直如市井泼妇当街斯打一般。
  曹云奇仗剑上前,要待往熊元献身上刺去,但两人翻滚缠打,只怕误伤了师弟,急切间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几步,右手抓住周云阳背心,提了起来。
  周熊两人手脚都相互勾缠,提起一人,将另一人也带了上来。
  两人打得兴发,虽然身子临空,仍是殴击不休。
  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两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响,熊元献摔出了五尺之外。
  那老僧将周云阳放在地下,这才松了刘元鹤的手腕。
  刘元鹤给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时之间竟难以弯曲,仍是高举过头,过了一会才慢慢放下,只见双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骇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多儿快走,还来得及去扰主人一顿早饭”。
  众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齐跟在他的身后。
  郑三娘腿上伤重,熊元献顾不得男女之嫌,将她背在背上。
  陶氏父子、周云阳等均各负伤。
  但见雪地里一道殷红血迹,引向北去。
  行出数里,伤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难以支持。
  田青文从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换的布衫,撕碎了先给周云阳裹伤,又给陶氏父子包扎。
  曹云奇哼了一声,待要发话。
  田青文横目使个眼色,曹云奇虽不明她意思,终明忍住了口边言语。又行里许,转过一个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没至膝,行走好生为难众人虽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还有多远?”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著左侧一座笔立的山峰道:“不远了,就在那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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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2:45 | 只看该作者
  众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全身冷了半截。
  那山峰虽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笔管般竖立在群山之中,陡削异常,莫说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将信将疑:“本领高强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这陡峰的绝顶之上,难道还会有人居住不成?”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转过两个山坡,进了一座大松林。
  林中松树都是数百年的老树,枝柯交横,树顶上压了数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
  这座松林好长,走了半个时辰方始过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脚下。
  众人仰望山峰,此时近观,更觉惊心动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难爬上,眼前满峰是雪,若是冒险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个粉身碎骨。
  只听一阵山风过去,吹得松树枝叶相撞,有似秋潮夜至。
  众人浪迹江湖,都见过不少大阵大仗,但此刻立在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胆怯。
  那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个花筒火箭,幌火摺点著了。
  嗤的一声轻响,火箭冲天而起,放出一道蓝烟,久久不散。
  众人知道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讯号,只是这火箭飞得如此之高,蓝烟在空中又停留这么久,却是极为罕见。
  众人仰望峰顶,察看有何动静。
  过了片刻,只见峰顶出现一个黑点,迅速异常的滑了下来,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只极大的竹篮。
  篮上系著竹索,原来是山峰上放下来接客之用。
  竹篮落在众人面前,停住不动。
  那老僧道:“这篮子坐得三人,让两位女客先上去,还可再坐一位男客。
  那一个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
  众人均想:“这和尚武功极高,说话却恁地粗鲁无聊”。
  田青文扶著郑三娘坐入篮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师哥定要乘机相害子安。
  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师叔面前须不好看”。
  于是向曹云奇招手道:“师哥,你跟我一起上”。
  曹云奇受宠若惊,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见于颜色,当下跨进篮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著竹索,用力摇了几下。
  只觉篮子幌动,登时向峰顶升了上去。
  曹田郑三人就如凭虚御风、腾云驾雾一般,心中空荡荡的甚不好受。
  篮到峰顶,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见山下众人已缩成了小点,原来这山峰远望似不甚高,其实壁立千仞,却是非同小可。
  田青文只感头晕目眩,当即闭眼,不敢再看。
  约莫一盏茶时分,篮子升到了峰顶。
  曹云奇跨出竹篮,扶田郑二人出来。
  只见山峰旁好大三个绞盘,互以竹索牵连,三盘互绞,升降竹篮,十馀名壮汉扳动三个绞盘,又将篮子放了下去。
  篮子上下数次,那老僧与群豪都上了峰顶。
  绞盘旁站著两名灰衣汉子,先见曹云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来,这才趋前躬身行礼。
  那老僧笑道:“和尚没通知主人,就带了几个朋友来吃白食了。
  哈哈!”一个长颈阔额的中年汉子躬身道:“既是宝树大师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欢迎”。
  众人心道:“原来这老僧叫做宝树”。
  但见那汉子团团向众人做了个四方揖,说道:“敝上因事出门,没能恭迎嘉宾,请各位英雄恕罪”。
  众人急忙还礼,心中各自纳罕:“这人身居雪峰绝顶,衣衫单薄,却没丝毫怕冷的模样,自然是内功不弱。
  可是听他语气,却是为人佣仆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见宝树脸上微有讶色,问道:“你主人不在家么?怎么在这当口还出门?”那汉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门,到宁古塔去了”。
  宝树道:“宁古塔?去干甚么?”那汉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主人说对头厉害,只怕到时敌他不住,所以赶赴宁古塔,去请金面佛上山助拳”。
  众人一听“金面佛”三字,都吓了一跳。
  此人是武林前辈,二十年来江湖上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
  为了这七个字外号,不知给他招来多少强仇,树上多少劲敌,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论是那一门那一派的好手,无不一一输在他的手里。
  近十年他销声匿迹,武林中不再听到讯息,有人传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无人亲见,也只是将信将疑。
  这时忽听得他非旦尚在人世,而且此间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时都感不安。
  原来这金面佛武功既高,为人又是嫉恶如仇,若是有谁干了不端行径,他不知道便罢,只要给他听到了,定要找上门来理会,作恶之人,轻则损折一手一足,重则殒命,决然逃遁不了。
  上山这多人个个做过或大或小的亏心事,猛然间听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惊肉跳?宝树微微一笑,说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谅那雪山飞狐有多大本领,用得著这等费事?”那汉子道:“有大师远来助拳,咱们原已稳操胜券。
  但听说那飞狐确是凶狡无比。
  敝上说有备无患,多几个帮手,也免得让那飞狐走了”。
  众人又各寻思:“雪山飞狐又是甚么厉害角色?”宝树和那汉子说著话,当先而行,转过了几株雪松。
  只见前面一座五开间极大的石屋,屋前屋后都是白雪。
  众人进了大门,走过一道长廊,来到前厅。
  那厅极大,四角各生著一盆大炭火。
  厅上居中挂著一副木板对联,写著廿二个大字:不来辽东大言天下无敌手邂逅冀北方信世间有英雄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凤深惭昔年狂言醉后涂鸦”。
  众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对联上的字是甚么意思,似乎这苗人凤对自己的外号感到惭愧。
  每个字都深入木里,当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宝树脸色微变,说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
  那长颈汉子道:“是!我们庄主跟苗大侠已相交数十年”。
  宝树“哦”了一声。
  刘元鹤一颗心更是怦怦跳动,暗道:“来到苗人凤朋友的家里啦。
  我这条老命看来已送了九成”。
  片刻之间,两只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别坐下,那名汉子命人献上茶来,站在下首相陪。
  宝树说道:“这金面佛当年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原也太过狂妄。
  瞧这副对联,他自己也知错了”。
  那长颈汉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这是苗大侠自谦。
  其实若不是太累赘了些,苗大侠这外号之上,只怕还得加上『古往今来』四字”。
  宝树哼了一声,冷笑道:“嘿!佛经上说,当年佛祖释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称『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称独尊』,这句话跟『古往今来,打遍天下无敌手』,倒配得上对儿”。
  曹云奇听他言中有讥刺之意,放声大笑。
  那长颈汉子怒目相视,说道:“贵客放尊重些”。
  曹云奇愕然道:“怎么?”那汉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贵客须不方便”。
  曹云奇道:“武学之道无穷,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他也是血肉之躯,就算本领再高,怎称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那汉子道:“小人见识鄙陋,不明世事。
  只是敝上说称得,想来必定称得”。
  曹云奇听他言语谦下,神色却极是不恭,心中怒气上冲,心想:“我是一派掌门,焉能受你这低三下四的佣仆之气?”当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来贵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汉子道:“这个岂敢!”伸手在曹云奇所坐的椅背上轻轻一拍。
  曹云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弹。
  他手中正拿著茶碗,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脱手掉落,眼见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汉子俯身一抄,已将茶碗接住,道:“贵客小心了”。
  曹云奇满脸通红,转过头不理。
  那汉子自行将茶碗放在几上。
  宝树对这事视若不见,向那长颈汉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还约了谁来助拳?”那汉子道:“主人临去时吩咐小人,说青藏派玄冥子道长、昆仑山灵清居士、河南太极门蒋老拳师这几位,日内都要上山,嘱咐小人好好侍奉。
  大师第一位到,足见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紧”。
  宝树大师受此间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岂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还邀了这许多成名人物。
  这些人自己虽大都未见过面,却都素来闻名,无一不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这许多人,倒不如不来了,那金面佛苗人凤更是远而避之的为妙;兼之自己远来相助,主人却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说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还有办不了的事吗?何必再另约旁人?”那汉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机会,和众家英雄聚聚。
  兴汉丐帮的范帮主也要来”。
  宝树一凛,道:“范帮主也来?那飞狐到底约了多少帮手?”那汉子道:“听说他不约帮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岁等均是久历江湖之人,一听雪山飞狐孤身来犯,而这里主人布置了许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还要去请金面佛与丐帮范帮主来助拳,都想这雪山飞狐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用著对他如此大动干戈。
  眼见这宝树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单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应付,何况我们上得山来,到时也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当时主人料不到会有这许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刘元鹤心中,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原来丐帮素来与朝廷作对,在帮名上加上“兴汉”二字,称为“兴汉丐帮”,显是有反清之意。
  上个月御前侍卫总管赛总管亲率大内侍卫十八高手,将范帮主擒住关入天牢。
  这事做得甚是机密,江湖上知者极少。
  刘元鹤自己就是这大内十八高手之一。
  今日胡里胡涂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宝树见刘元鹤听到范帮主之名时,脸色微变,问道:“刘大人识得范帮主么?”刘元鹤忙道:“不识。
  在下只知范帮主是北道上响当当的英雄好汉,当年赤手空拳,曾以『龙爪擒拿手』抓死过两头猛虎”。
  宝树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转头问那长颈汉子道:“那雪山飞狐到底是何等样人?他与你家主人又结下了甚么梁子?”那汉子道:“主人不曾说起,小的不敢多问”。
  说话之间,僮仆奉上饭酒,在这雪山绝顶,居然肴精酒美,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那长颈汉子道:“主人娘子多谢各位光临,各位多饮几杯”。
  众人谢了。
  席上曹云奇与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献与周云阳各自摩拳擦掌,陶百岁对郑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虽然共桌饮食,却是各怀心病。
  只有宝树言笑自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满嘴粗言秽语,那里像个出家人的模样?酒过数巡,一名仆人捧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饿了,见到馒头,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听得空中嗤的一声响,众人一齐抬头,只见一枚火箭横过天空,射到高处,微微一顿,忽然炸了开来,火花四溅,原来是个彩色缤纷的烟花,缓缓散开,隐约是一只生了翅膀的狐狸。
  宝树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飞狐到了”。
  众人尽皆变色。
  那长颈汉子向宝树请了个安,说道:“敝上未回,对头忽然来到,此间一切,全仗大师主持”。
  宝树道:“有我呢,你不用慌。
  便请他上来吧”。
  那汉子踌躇道:“小的有话不敢说”。
  宝树道:“但说无妨”。
  那汉子道:“这雪峰天险,谅那飞狐无法上来。
  小人想请大师下去跟他说,主人并不在家”。
  宝树说:“你吊他上来,我会对付”。
  那汉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后,惊动了主母,小的没脸来见主人”。
  宝树脸一沉,说道:“你怕我对付不了飞狐么?”那长颈汉子忙又请了个安,道:“小的不敢”。
  宝树道:“你让他上来就是”。
  那汉子无奈,只得应了,悄悄与另一名侍仆说了几句话,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护主母。
  宝树瞧在眼里,微微冷笑,却不言语,命人撤了席。
  各人散坐喝茶,只喝了一盏茶,那长颈汉子高声报道:“客人到!”两扇大门“呀”的一声开了。
  众人停盏不饮,凝目望著大门,却见门中并肩进来两名僮儿。
  这两名僮儿一般高矮,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身穿白色貂裘,头顶用红丝结著两根竖立的小辫,背上各负一柄长剑。
  这两人眉目如画,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样,毫无分别,只是走在右边那僮儿的剑柄斜在右肩,另一个僮儿的剑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只拜盒。
  众人见了这两个僮儿的模样,都感愕然,心中却均是一宽,本以为来的是那穷凶极恶的“雪山飞狐”,那知却是两个小小孩童。
  待这两人走近,只见两人每根小辫儿上各系一颗明珠,四颗珠子都是小指头般大小,发出淡淡光彩。
  熊元献是镖局的镖头,陶百岁久在绿林,识别宝物的眼光均高,一见四颗大珠,都是怦然心动:“这四颗宝珠可贵重得很哪,两人所穿的貂裘没一根杂毛,也是难得之极。
  就算是大富大贵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两个僮儿见宝树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礼,左边那僮儿高举拜盒。
  那长颈汉子接了过来,打开盒子,呈到宝树面前。
  宝树见盒中是一张大红帖子,取出一看,见上面浓墨写著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谨拜。
  雪峰之会,谨于今日午时践约”。
  字迹甚是雄劲挺拔。
  宝树见了“胡斐”两字,心中一动:“嗯,飞狐的外号,原来是将他名字倒转而成”。
  当下点了点头道:“你家主人到了么?”右边那僮儿道:“主人说午时准到,因孔贤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来投刺”。
  他说话语声清脆,童音未脱。
  宝树见两童生得可爱,问道:“你们是双生兄弟么?”那僮儿道:“是”。
  说著行了一礼,转身便出。
  那长颈汉子道:“兄弟少留,吃些点心再去”。
  右边那童子道:“多谢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
  田青文从果盘里取了些果子,递给两人,微笑道:“那么吃些果儿”。
  左边那僮儿接了,道:“多谢姑娘”。
  曹云奇最是嫉妒,兼知性如烈火,半分儿都忍耐不得,见田青文对两人神态亲密,心中怒气已生,冷笑道:“小小孩童,居然背负长剑,难道你们也会剑术么?”两僮愕然向他望了一眼,齐声道:“小的不会”。
  曹云奇喝道:“那么装模作样的背著剑干么?给我留下了”。
  伸出双手,去抓两人背上长剑的剑柄。
  两个僮儿绝未想到此时有人要夺他们兵器,曹云奇出手又是极快,只见刷刷两声,众人眼前青光闪动,两柄长剑脱鞘而出,都已被他抢在手中。
  曹云奇哈哈一笑,道:“你两个小……”第五字未出口,两个僮儿一齐纵起,一出左手,一出右手,迅速之极的按在曹云奇颈中。
  两人同时向前一扳,曹云奇待要招架,双脚被两人一出左脚、一出右脚的一勾,登时身不由主的在空中翻了半个斤斗,拍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下。
  他夺剑固快,这一交摔得更快,众人一愕之下,两僮向前扑上,要夺回他手中长剑,曹云奇岂是弱者,适才只因未及防备,方著了道儿,他一落地立即纵起,双剑竖立,要将两僮吓退。
  不料两僮一纵,不知怎的,一人一手又已攀在他的颈中,一扳一勾,招式便和先前的全无分别,曹云奇又是拍的摔了一交。
  第一交还可说是给两僮攻其无备,这第二交却摔得更重。
  他是天龙门的掌门,正当年富力壮,两僮站著只及到他的胸口,二次又跌,教他脸上如何下得来?狂怒之下,杀心顿起,人未纵起,左剑下垂,右剑突然横劈,要将两个僮儿立毙剑下。
  田青文见他这一招式本门中的杀手“二郎担山”,招数狠辣,即令武功高强之人,一时也难以招架,眼见这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要死于非命,忙叫道:“师哥,休下杀招”。
  曹云奇挥剑削出,听得田青文叫喊,他虽素来听从这师妹的言语,但招已递出,急切间收剑不及,当下腕力一沉,心想在两个小子胸口留个记号也就罢了。
  那知左边的僮儿忽从他腋下钻到右边,右边的僮儿却钻到了左边。
  他一剑登时削空,正要收招再发,突觉两旁人影闪动,两个小小的身躯又已扑到。
  曹云奇吃过两次苦头,可是长剑在外,倏忽间难以回刺,眼见这怪招又来,仍是无法拆架闪避,当即双剑撒手,平掌向外推出,喝一声“去!”两掌上各用了十成力,两个僮儿只要给掌缘扫上了,也非得受伤不可。
  突见人影一闪,两个僮儿忽然不见,急忙转过身来,只见左僮矮身窜到右边,右僮矮身窜到左边,眼睛一花,项颈又被两人攀住。
  危急之下,他腰背用力,使劲向后急仰,存心要将两僮向后甩跌出去。
  劲力刚一甩出,斗觉颈上两只小手忽然放开,一惊之下,知道不妙,急忙收劲站直,却已不及,两僮又是一出左足,一出右足,在他双脚后跟向前一挑。
  曹云奇自己使力大了,本已站立不住,再被两人这一挑,大骂“直娘贼”声中,腾的一下,仰天一交。
  这一下只跌得他脊骨如要断折,挺身要待站起,腰上使不出劲,竟又仰跌。
  周云阳抢步上前,伸手扶起。
  两个僮儿已乘机拾起长剑。
  曹云奇本是紫膛脸皮,这时气得紫中发黑,拔出腰中佩剑,一招“白虹贯日”,呼的一声,迳向左僮刺去。
  周云阳见师兄接连三番的摔跌,知道两个僮儿年纪虽幼,却是极不好斗,对方共有二人,自己上前相助,也算不得理亏,当下跟著出剑,向右僮发招。
  左僮向右僮使个眼色,两人举剑架开,突然同时跃后三步。
  左僮叫道:“大和尚,小人奉主人之命前来下书,并没得罪这两位,为甚么定要打架?”宝树微微一笑,说道:“这两位要考较一下你们的功夫,并无恶意。
  你们就陪著练练”。
  左僮道:“如此请爷们指点”。
  两人双剑起处,与曹周二人斗在一起。
  这庄子中佣仆婢女,个个都会武功,听说对方两个下书的僮儿在厅上与人动手,纷纷走出来,站在廊下观斗。
  只见一个僮儿左手持剑,另一个右手持剑,两人进退趋避,简直便是一人,双剑连环进击,紧密无比。
  看来两人自小起始学剑,就是练这门双剑合璧的剑术。
  难得的是那左僮左手使剑,竟和右僮的右手一般灵便,定是天生擅用左手。
  曹周师兄弟二人连变剑招,始终奈何不了两个孩子。
  转眼间斗了数十合,曹周二人虽无败象,却也半点占不到上风。
  阮士中心中焦躁,细看二僮武术家数,也不过是一路少林派的达摩剑法,毫无出奇之处,只是或刺或架,交叉攻防,出击的无后顾之忧,守御的绝回攻之念,不论攻守,俱可全力以赴而已,自忖以一双肉掌可以夺下二僮兵刃,眼见两个师侄久斗不下,天龙北宗的威名摇摇欲坠。
  当即喝道:“两个孩子果然了得。
  云奇、云阳退下,老夫跟他们玩玩”。
  曹周二人听得师叔叫唤,答应一声,要待退开,那知二僮出剑突快,顷刻之间,双剑俱是进手招数。
  曹周只得挥剑挡架,但二僮一剑跟著一剑,绵绵不尽,挡开了第一剑,第二剑又不得不挡,十馀招过去,竟尔不能抽身。
  田青文心道:“待我接应两位师兄下来,让阮师叔制住这两个小娃娃。
  阮师叔武功何等厉害,自然一出手便抓住了四根小辫子”。
  挺剑上前,叫道:“两位师哥下来”。
  她见左僮正向曹云奇接连进攻,当即挥剑架开他的一剑,岂知这僮儿第二剑出招时竟是一剑双击,既刺曹云奇的眼角,又刺田青文左肩。
  田青文只得招架,这一来,她接替不下师兄,反而连自己也给缠上了。
  曹云奇愈斗愈怒,心想:“我天龙北宗剑术向来有名,今日以我三人合力,还斗不过两个小小孩童,江湖上传言开去,天龙北宗颜面何存?”想到此处,出手加重。
  右僮见长兄受逼,回剑向曹云奇刺去。
  曹云奇转身挡开,左僮已发剑攻向周云阳。
  二人在倏忽之间调了对手,这一下转换迅速之极,身法又极美妙,旁观众人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殷吉低声道:“阮师兄,还是你上去。
  他们三个胜不了”。
  阮士中点点头,勒了勒腰带。
  叫道:“让我来玩玩”。
  一纵身,已欺到右僮身边,左指点他肩头“巨骨穴”,右手以大擒拿手迳来夺剑。
  旁人见他身法快捷,出手狠辣,都不禁为这僮儿担心,却见剑光闪动,左僮的剑尖指到了阮士中后心。
  阮士中一心夺剑,又想左僮有周云阳敌住,并未想到他会忽施偷袭,只听田青文急叫:“师叔,后面!”阮士中忙向左闪避,却听嗤的一声,后襟已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左僮叫道:“这位爷小心了”。
  看来他还是有心相让。
  阮士中心头一躁,面红过耳,但他久经大敌,适才这一挫折,反而使他沉住了气,当下不敢冒进,展开大擒拿手法,锁、错、闭、分,寻瑕抵隙,来夺二僮手中兵刃。
  他在这双肉掌上下了数十年苦功,施展开来果然不同寻常。
  但说也奇怪,曹周二人迎敌之时,二僮并未占到上风,现下加多阮田二人,却仍然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殷吉心想:“南北二宗同气连枝,若是北宗折了锐气,我南宗也无光采。
  今日之局,纵让旁人说个以多胜少,总也比落败好些”。
  长剑出鞘,一招“流星赶月”,人未抢入圈子,剑锋却已指向左僮胸口。
  右僮叫道:“又来了一个”。
  横剑回指,点向他的手腕。
  殷吉一凛,心道:“这两个孩儿连环救应,果已练得出神入化”。
  手腕一沉,避开了这一剑。
  避开这一剑并不为难,但他攻向左僮的剑势,却也因此而卸。
  大厅上六柄长剑、一对肉掌,打得呼呼风响,一斗数十合,仍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陶子安见田青文脸现红晕,连伸几次袖口抹汗,叫道:“青妹,你歇歇,我来替你”。
  当即挥刀上前。
  曹云奇喝道:“谁要你讨好!”长剑挡开右僮刺来剑招,左手握拳,却往陶子安鼻上击去。
  陶子安一笑,滑开三步,绕到了左僮身后。
  他虽腿上负伤,刀法仍是极为精妙,但二僮的剑术怪异无比,敌人愈众,竟似威力相应而增。
  陶子安既须防备曹云奇袭击,又得对付二僮出其不意递来的剑招,竟尔闹了个手忙脚乱。
  陶百岁慢慢走近,提著钢鞭保护儿子。
  刀光剑影之中,曹云奇猛地一剑向陶子安劈去。
  陶百岁怒吼一声,挥鞭架开,跟著向曹云奇进招。
  旁观众人见战局变幻,不由得都是暗暗称奇。
  熊元献当阮士中下场时见他将铁盒放在怀内,心想不如上前助战,混水摸鱼,乘机下手,抢夺铁盒也好,杀了陶氏父子报仇也好,当下叫道:“好热闹啊,刘师兄,咱哥儿俩也上!”刘元鹤与他自小同在师门,彼此知心,一听他叫唤,已明其意,双拐摆动,靠向阮士中身畔。
  那左僮那得想到这许多敌手各有图谋,见刘元鹤、熊元献加入战团,竟尔先发制人,出剑向两人直攻,双僮剑术虽精,但以二敌九,本来无论如何非败不可,只是九个人各怀异心,所使招数,倒是攻敌者少,互相牵制防范者多。
  田青文见刘熊二人手上与双僮相斗,目光却不住往师叔身上瞟去,已知存心不善,叫道:“阮师叔,留神铁盒”。
  阮士中久斗不下,早已心中焦躁,寻思:“我等九个大人,还打不倒两个小孩,今日可算是丢足了脸若是铁盒再失,以后更难做人了”。
  微一疏神,只觉一股劲风掠面而过,原来是右僮架开曹云奇、周云阳的双剑后,抽空向他劈了一剑。
  阮士中心中一凛,暗道:“左右是没了脸面”。
  斜身侧闪,手腕翻处,已将长剑拔在手里。
  这九人之中,论到武功原是属他为首。
  这时将天龙剑法使将开来,只听叮当数响,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被他碰了开去。
  殷吉护住门户,退在后面,乘机观摩北宗剑术的秘奥。
  阮士中见众人渐渐退开,自己身旁空了数尺,长剑使动时更为灵便,精神一振,踏前两步,一招“云中探爪”,往右僮当头疾劈下去。
  这一招快捷异常,右僮手中长剑正与刘元鹤铁拐相交,忽见剑到,急忙矮身相避,只听刷的一响,小辫上的一颗明珠已被利剑削为两半,跌在地下。
  双僮同时变色。
  右僮叫了声:“哥哥!”小嘴扁了,似乎就要哭出声来。
  阮士中哈哈一笑,突见眼前白影幌动,双僮交叉移位,叮叮数响,周云阳与熊元献的兵刃已被削断。
  两人大惊之下,急忙跃出圈子,但见双僮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
  左僮叫道:“你找他算帐”。
  右手匕首翻处,叮叮两响,又已将曹云奇与殷吉手中长剑削断,原来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宝剑。
  曹云奇后退稍慢,嗤的一声,左胁被匕首划过,腰中革带连著剑鞘断为数截。
  右僮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向阮士中欺身直攻。
  这时他双刃在手,剑法大异。
  阮士中又惊又怒,一时瞧不清他的剑路,但觉那匕首刺过来时寒气迫人,不敢以剑相碰,只得不住退后。
  右僮不理旁人,著著进迫。
  左僮与兄弟背脊靠著背脊,一人将馀敌尽数接过,让兄弟与阮士中单打独斗,拆了数招,陶百岁的钢鞭又被削断一截。
  刘元鹤、陶子安不敢迫近,只是绕著圈子游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田青文四人见阮士中被迫到了屋角,已是退无可退,都是焦急异常,要待上前救援,一来三人手中兵刃已断,二来也闯不过左僮那一关。
  宝树在旁瞧著双僮剑法,心中暗暗称奇,初时见双僮与曹云奇等相斗,剑术也只平平,但当敌手渐多,双僮剑上威力竟跟著强增。
  此时亮出匕首,情势更是大变。
  左僮长剑连幌,逼得敌对众人手忙脚乱,转眼间陶子安与刘元鹤的兵刃又被削断。
  与左僮相斗的八人之中,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长剑完好无缺,显然并非她功夫独到,而是左僮感她相赠果子之情,手下容让。
  阮士中背靠墙角,负隅力战,只见右僮长剑迳刺自己前胸,当下应以一招“腾蛟起凤”。
  这是一招洗势。
  剑诀有云:“高来洗,低来击,里来掩,外来抹,中来刺”。
  这“洗、击、掩、抹、刺”五字,是各家剑术共通的要诀。
  阮士中见敌剑高刺,以“洗”字诀相应,原本不错,那知双剑相交,突觉手腕一沉,己剑被敌剑直压下去。
  阮士中大喜,心想:“你剑术虽精,腕力岂有我强?”当下运劲反击。
  右僮右手剑一缩,左手匕首倏地挥出,当的一声,将他长剑削为两截。
  阮士中大吃一惊,立将半截断剑迎面掷去。
  右僮低头闪开,长剑左右疾刺,将他封闭于屋角,出来不得。
  殷吉、曹云奇、周云阳齐声大叫,暗器纷纷出手。
  左僮窜高跃低、右手连挥,将十多枚毒龙锥尽数接去。
  原来他匕首的柄底装有一个小小网兜,专接敌人暗器。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虽失,拳脚功夫仍极厉害,他是江湖老手,虽败不乱,当下以一双肉掌沈著应敌,只是右僮那匕首寒光耀眼,只要被刃尖扫上一下,只怕手掌立时就给割了下来。
  他最怕的还不是对方武功怪异,而是那匕首实在太过锋利,当下只有竭力闪避,不敢出手还招。
  右僮不住叫道:“赔我的珠儿,赔我的珠儿”。
  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个愿意赔珠,可是一来无珠可赔,二来这脸上又如何下得来?宝树见局势极是尴尬,再僵持片刻,若是那孩童当真恼了,一匕首就会在阮士中胸膛上刺个透明窟窿。
  他是自己邀上山来的客人,岂能让对头的僮仆欺辱?只是这两个孩童的武功甚为怪异,单独而论,固然不及阮士中,只怕连刘元鹤、陶百岁也有不及,但二人一联手,竟是遇强愈强,自己若是插手,一个应付不了,岂非自取其辱?当他沈吟难决之时,阮士中处境已更加狼狈。
  但见他衣衫碎裂,满脸血污,胸前臂上,被右僮长剑割了一条条伤痕。
  他几次险些儿要脱口求饶,终于强行忍住。
  右僮只叫:“你赔不赔我珠儿?”那长颈仆人走到宝树身边,低声道:“大师,请你出手打发了两个小娃娃”。
  宝树“嗯”了一声,心中沈吟未定,忽听嗤的一声响,雪峰外一道蓝焰冲天而起。
  那长颈仆人知是主人所约的帮手到了,心中大喜:“这和尚先把话儿说满了,事到临头却支支吾吾,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赶到”。忙奔出门去,放篮迎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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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3:27 | 只看该作者
  这长颈汉子是山庄的管家,姓于,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甚是精明干练。
  他见竹篮吊到山腰,便探头下望,要瞧来援的是那一位英雄。
  初时但见篮中黑黝黝的几堆东西,似乎并非人形,待吊到临近,见是几只箱笼,另有些花盆、香炉之属,把吊篮装得满满的没一点空隙。
  于管家不禁大奇:“难道是给主人送礼来了?”二次吊上来的是三个女人。
  两个四十来岁,都是仆妇打扮。
  另一个十五六岁年纪,圆圆的一双大眼,左颊上有个酒窝儿,看模样是个丫鬟。
  她不等竹篮停好,便即跨出,向于管家望了一眼,笑道:“这位定是于大哥了。
  你的头颈长,我听人说过的”。
  一口京片子,声音极是清脆。
  于管家生平最不喜别人说他头颈,但见她满脸笑容,倒也生不出气,只得笑著点了点头。
  那丫鬟道:“我叫琴儿。
  她是周奶妈,小姐吃她奶长大的。
  这位是韩婶子,小姐就爱吃她烧的菜。
  你快放吊篮去接小姐上来”。
  于管家待要询问是谁家的小姐,琴儿却咭咭咯咯的说个不停,一面在篮中搬出鸟笼、狸猫,鹦鹉架、兰花瓶等许许多多又古怪又琐碎的事物,手中忙著,嘴里也不闲著,说道:“这山峰真高,唉,山顶上没什么花儿草儿,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欢。
  于大哥,你整天在这里住,不气闷吗?”于管家眉头一皱,心道:“主人正要全力应付强敌,却从那里钻出这门子罗唆个没完没了的人家来?”问道:“你家贵姓?是我们亲戚么?”琴儿说道:“你猜猜看,怎么我一见就知你是于大哥,你却连我家小姐姓什么也不知道呢?我若是不说我叫琴儿,担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么。
  啊,别乱跑,小心小姐生气”。
  于管家一呆,却见她俯身抱起一只小猫,原来她最后几句话是跟猫儿说的。
  于管家帮她把吊篮中的物事取了出来。
  琴儿说道:“啊唷,你别弄乱了!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书,这样倒过来,书就乱啦。
  唉,唉,不行。
  这兰花闻不得男人气。
  小姐说兰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当晚就要谢了”。
  于管家忙将手中捧著的一小盆兰花放下,猛听得背后一人吟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声音甚是怪异。
  他吓了一跳,急忙回头,双掌横胸,摆了迎敌的架式,却见吟诗的是架上那头白鹦鹉。
  他又好气又好笑,命人放吊篮接小姐上来。
  那奶妈却说要先开箱子,取块皮裘在篮中垫好,免得小姐嫌篮底硬了,坐得不舒服。
  她慢吞吞的取钥匙,开箱子,又跟韩婶子商量该垫银狐的还是水貂的。
  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厅上激斗情势,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当下向一名仆人嘱咐好好招呼小姐,自行奔进厅去。
  他出外迎宾,去了好一阵子,厅上相斗的情势却没多大变动。
  阮士中仍被右僮迫在屋角之中,只是情形更为狼狈,左脚鞋子已然跌落,头上本来盘著的辫子也给割去了半截,头发散了开来。
  曹云奇、殷吉、周云阳等已从庄上佣仆处借得兵刃,数次猛扑上前救援,始终被左僮拦住,反而与阮士中越离越远。
  刘元鹤等本想乘机劫夺铁盒,但在左僮的匕首上吃了几次亏,只得退在后面。
  各人心中却兀自不服气,眼见双僮手上招数实在并不怎么出奇,内力修为更是十分有限,只不过仗著两把锋利绝伦的匕首,一套攻守呼应的剑法,竟将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缚手缚脚。
  于管家看了一会,心想:“主人出门之时,把庄上的事都交了给我,现下宾客在庄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颜面何存?我拼死也要救了这姓阮的”。
  当下奔到自己房中,取了当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转回大厅,再看了看双僮的招式,叫道:“两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们玉笔山庄可要无礼了”。
  右僮叫道:“主人差我们来下书,又没叫我们跟人打架。
  他只要赔了我的珠儿,我们马上就饶他了”。
  说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剑,阮士中左肩又给划破了一道口子。
  于管家正要接话,只听背后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啊哟,别打架,别打架!我就最不爱人家动刀动枪的”。
  这几句话声音不响,可是娇柔无伦,听在耳里,人人觉得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不由自主的都回过头去。
  只见一个黄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肤光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脸上转了几转。
  这少女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
  厅上这些人都是浪迹江湖的武林豪客,斗然间与这样一个文秀少女相遇,宛似走近了另一个世界,不自禁的为她一副清雅高滑的气派所慑,各似自惭形秽,不敢亵渎。
  两个僮儿却对那少女毫不理会,乘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间,叮叮当当一阵响,又将他们手中兵刃逐一削断。
  那少女道:“两个小兄弟别胡闹啦,把人家身上伤成这个样子,可有多难看”。
  右僮道:“他不肯赔我的珠儿”。
  那少女道:“什么珠儿?”右僮剑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边明珠,哭丧著脸道:“你瞧,是他弄坏的,我要他赔”。
  那少女走近身去,接过一看,道:“啊,这珠儿当真好,我也赔不起。
  这样吧,琴儿,”回头对身后小丫鬟道:“取我那对玉马儿来,给了这两个小兄弟”。
  琴儿心中不愿,说道:“小姐”。
  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这么小气。
  你瞧两个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马,那才叫相得益彰呢”。
  两僮对望一眼,只见琴儿打开一只描金箱子,取出一对锦囊交给少女。
  那少女解开一只锦囊,拿出一只小小玉马,马口里有丝绦为缰。
  那少女替右僮挂在腰带上,又把另一只锦囊中所装的玉马递给了左僮。
  左僮请安道谢,接在手里,只见那玉马晶光莹洁,刻工精致异常,马作奔跃之状,形体虽小,却是貌相神俊,的非凡品。
  他一见之下,便十分喜欢,只是不明那少女来历,心下一时未决,不知是否该当受此重礼。
  右僮又在墙畔捡起另一半边珠儿,说道:“我这颗是夜明宝珠,和哥哥的是一对儿。
  就算有玉马,总是不齐全啦!”说著十分懊恼。
  那少女一见两人相貌打扮,已知这对双生兄弟相亲相爱,毁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在将两人饰物弄成异样,配不成对,当下拿起玉马,将两个半边明珠放在玉马双眼之上,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将半边珠儿嵌在玉马眼上。
  珠子既能夜明,玉马晚上两眼放光,岂不好看?”左僮大喜,从辫儿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两半,说道:“兄弟,咱俩的珠儿和玉马都一模一样啦”。
  右僮回嗔作喜,向少女连连道谢,又向阮士中请了个安,道:“行啦,你老别生气”。
  阮士中满身血污,心中恼怒异常,却又不敢出声訾骂。
  右僮拉著左僮的手,便要走出。
  左僮向那少女道:“多谢姑娘厚赐。
  请问姑娘尊姓,主人问起,好有对答”。
  你家主人是谁?”左僮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听,登时脸上变色,道:“原来你们是雪山飞狐的家僮”。
  两僮一齐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缓缓说道:“我姓苗。
  你家主人问起,就说这对玉马是金面佛苗爷的女儿给的!”此言一出,群豪无不动容。
  金面佛威名赫赫,万想不到他的女儿竟是这样一个娇柔见腆的少女。
  瞧她神气,若非侯门巨室的小姐,就是世代书香人家的闺女,哪里像是江湖大侠之女。
  双僮对望一眼,齐把玉马放在几上,一言不发的转身出厅。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琴儿欢天喜地的收起玉马,说道:“小姐,这两个孩儿不识好歹,小姐赏赐这样好的东西,他们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别多说啦,也不怕人家笑咱们寒掺”。
  宝树大师越众而前,朗声说道:”原来姑娘是苗大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谢。
  家严托福安康。
  请问大师上下?”宝树微笑道:“老衲宝树。
  姑娘芳名是什么?”那少女名叫苗若兰,听了这话顿然脸上一红,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乱跟人说得的?”当下不答问话,说道:“各位请宽坐,晚辈要进内堂拜见伯母”。
  说著向群豪敛衽行礼。
  众人震于她父亲的名头,那敢有丝毫怠慢,都恭恭敬敬的还礼,均想:“这位姑娘没半点仗势欺人的骄态,当真难得”。
  苗若兰待众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这才入内。
  只见大门外进来七八名家丁仆妇,抬著铺盖箱笼等物,看来都是跟来服侍苗小姐的。
  陶百岁、陶子安父子对望一眼,心中都想:“若是我父子在道上遇见这一批人,定然当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属,势必动手行劫,这乱子可就闯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抹抹身上血污,幸好右僮并非真欲伤他,每道伤口都只浅浅的划破皮肉,并无大碍。
  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创药给他止血。
  阮士中撕开左胸衣襟,让她裹伤,忽然间当啷一响,那只铁盒落在地下。
  群豪不约而同的一齐跃起,伸手都来抢夺。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个圈子,挡开众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刚触到盒面,突觉一股大力在肩头一撞,身不由主的跌开数步,待得拿桩站定,抬起头来,只见铁盒已捧在宝树手中。
  群豪都怕他本领了得,只眼睁睁的望著他,没人敢开口说话。
  隔了片刻,曹云奇道:“大师,这只盒子是我天龙门的镇门之宝,请你还来”。
  宝树笑道:“你说这是贵派镇门之宝,那么盒中是何宝物,宝物是何来历,你既是天龙掌门,就该知道。
  只须说得明白,就拿去罢!”说著双手托了铁盒,向前伸出。
  曹云奇满脸通红,双手伸出了一半,不敢去接,又不好意思缩回,停在空中,慢慢垂下。
  原来他只见师父对铁盒十分珍视,守藏严密,却从未见他打开过盒盖,别说宝物来历,连是什么宝物也不知道。
  阮士中、殷吉虽是天龙门的前辈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
  周云阳忽道:“我们自然知道,那是一柄宝刀”。
  他在天龙门中论武功只是二流角色,素来不得师父宠爱,为人又非干练,突然说出这句话来,阮士中等都是一惊,心想:“你知道什么?乘早别胡说八道”。
  那知宝树却道:“不错,是一柄宝刀。
  你可知这口刀原来是谁的?怎么落入天龙门之手?”阮士中等不料周云阳居然一语中的,无不大为诧异,一齐注目,等他再说。
  却见他青白色的脸上红了一红,随即又转青色,悻悻的道:“这是我天龙门祖传下来的,谁得了宝刀,谁就做掌门”。
  殷吉接口道:“不错。
  这是本门宝刀,南北两宗轮流掌管”。
  宝树摇头道:“不对,不对!我料你们也不会知道”。
  周云阳道:“难道你就知道了?”宝树道:“二十年前,我就知道。
  雪山飞狐与此间庄主的争端,也就由此而起。
  中间若不是有这些瓜葛,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天龙群豪、陶氏父子、刘熊师兄弟等都吃了一惊,心想:“这老和尚果然不怀好意,原来也想劫夺这盒中宝刀。
  我们今日身陷绝地,那可是有死无生了”。
  众人想到此处,只听刷的一声,一人亮出了兵刃,接著刷刷,叮叮一阵响声过去,群豪已各执兵刃将宝树围住。
  阮士中等兵刃被双僮削断了的,也俯身把断刀断剑抢在手里。
  宝树在人从中缓缓转了个圈子,微笑道:“各位要跟老和尚动手么?”群豪怒目而视,无人接口。
  这时站得近了,人人看得清楚,宝树虽然胡子花白,脸有皱纹,但双目炯炯,年纪其实也不甚大。
  刘元鹤退后一步,叫道:“大多儿齐上,先杀老和尚。
  咱们自己的事,下了山慢慢商量”。
  他只觉在山峰上多耽上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群豪都感在这山庄中坐立不安,刘元鹤的话正合心意。
  正要一涌而上,忽听门外砰的一声巨响,似是开了一炮。
  众人愕然相顾。
  隔了片刻,于管家忽忽从外奔进,脸有惊惶之色,叫道:“各位,大事不妙!”曹云奇叫道:“雪山飞狐到了么?”于管家道:“那倒不是。
  我们上下山峰的长索和绞盘,都给人家毁了”。
  众人吓了一跳,七张八嘴的问道:“那怎么会?”“没第二条索儿了么?”有没别的法儿下去?”于管家道:“峰上就只这条长索,小人一时不察,竟然给飞狐手下那两个僮儿毁了”。
  宝树变色道:“怎么毁的?”于管家道:“弟兄们缒了那两个小鬼头下峰,都进屋休息,忽听到爆炸之声,抢出去看时,见绞盘和长索已炸得粉碎。
  定是这两个天杀的小鬼在绞盘中放了炸药,将药引通下山峰,点了火烧上来的”。
  众人一呆,纷纷抢出门去,果见绞盘炸成了碎片,长索东一段西一段散得满地。
  幸好绞盘旁的汉子都已走开,无人死伤。
  殷吉问宝树道:“大师,飞狐此举有何用意?”宝树道:“那有什么难猜?他要咱们尽数饿死在这峰上”。
  殷吉道:“咱们跟他无怨无仇”。
  宝树道:“他可与此间的主人仇深似海。
  再说,铁盒在你们手里,那就是跟他结上了梁子”。
  殷吉道:“飞狐也要这铁盒?”宝树道:“可不是吗?”众人一想到两个僮儿怪异的武功,心中都是一般的念头:“僮儿已是这般了得,正主儿更不用说了”。
  默默跟著宝树回进大厅。
  只见苗若兰已从内堂出来,说道:“大师,那雪山飞狐要把咱们都困死在这儿?”宝树沉著脸道:“正是。
  大多儿坐上了一条船,得想个法儿下峰”。
  苗若兰道:“那不用耽心,我爹爹日内就会上来,自能就咱们下去”。
  众人一想,金面佛苗人凤的女儿在此,他岂能袖手不顾?不由得顿感宽心。
  只有刘元鹤暗暗摇头,却也不便明言。
  宝树道:“苗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但这雪峰几百丈高,一时之间怎能上来?”苗若兰道:“既有人能上来建了庄子,我爹爹怎会上不来?”宝树道:“夏天山峰冰融雪消,上来不难。
  这时候正当严寒,要待雪消,少说也得三个月。
  管家,这山上贮备了几个月粮食?”于管家道:“下山采购粮食的管家预计后日能回。
  此间所贮备粮食本来还可用得二十多天,现下添了各位宾客与苗小姐带来的仆妇使女,算来只有十日之粮了”。
  众人脸上变色,默然不语,心中都在咒骂雪山飞狐歹毒。
  曹云奇忽道:“咱们慢慢从山峰上溜下去……”只说了半句话,便知不妥,忙即住口。
  这山峰陡峭无比,只怕溜不到两三丈,立时便摔下去了。
  旁人一齐瞧著他,均想:“这人草包之极”。
  曹云奇见了各人眼色,不由得胀红了脸。
  苗若兰道:“若是大家终于不免饿死,也得知道个缘由。
  大师,到底雪山飞狐跟咱们有何仇冤?他有什么本事,叫此间主人这生忌惮?这铁盒又有什么干系?”这一问代众人说出了心头之话。
  群豪舍命争夺铁盒,有人还因此丧生,可是除了知道盒中藏有重宝之外,没一个说得出原委,当下一齐望著宝树,盼他解释。
  宝树道:“好,事已至此,急也无用。
  大家开诚布公说个明白,齐心合力,也许能想得出下山的法子。
  若是自相火并残杀,只有死得更快,正好中了飞狐的奸计”。
  群豪轰然称是,团团坐下。
  此时山上寒气渐增,于管家命人在炉中加柴添火。
  各人静听宝树说话。
  宝树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先赞声:“好茶!”这才说道:“此事当真说来话长。
  咱们先看看盒中的宝刀可好?”众人齐声叫好。
  宝树将铁盒递给曹云奇,说道:“阁下是天龙北宗掌门,请打开给大家瞧瞧”。
  曹云奇想起陶子安曾从盒中射出短箭,伤人性命,只怕盒中更藏有什么暗器,双手将盒子接过,却不敢去揭盒盖。
  宝树笑嘻嘻的瞧著他,一语不发。
  众人见盒上生满了铁锈,斑斓驳杂,腐蚀凹凹凸凸,显是百年以上的古物,却也不见有何异处。
  曹云奇心想:“我若不敢动手开盒,岂不较陶子安这贼小觑了”。
  一咬牙,伸右手去揭盒盖。
  那知一揭之下,盒盖纹丝不动,凝目察看,盒上并无锁孔纽绊,不知何以竟揭它不开,当下双手加劲,那铁盒宛似用一块整铁铸成,全无动静。
  田青文见他胀的满脸通红,知道盒中必有机括,如此蛮开硬揭非但无用,只怕反而受伤,低声道:“周师哥,你来开吧”。
  周云阳神色迟疑,道:“我……我不知……”田青文从曹云奇手中接过铁盒,放在周云阳手中,柔声道:“我知道你会的”。
  周云阳向她瞪了一眼,将铁盒放在桌上,伸手摸著盒盖,不向上揭,却在四角挨次掀了三掀,然后伸拇指在盒底正中向上一按,拍的一声,盒盖弹了开来。
  阮士中与曹云奇同时向他横了一眼,心中嘀咕:“你怎么会开启此盒?”立即转头望盒,只见盒中果有一柄短刀,套在鞘中。
  曹云奇“哦”的一声。
  这口宝刀,他当年曾见师父使过,曾削断过不少英雄豪杰的兵刃。
  宝树伸手拿起短刀,只著刀鞘上刻著的一行字道:“众位请看”。
  只见那刀鞘生满铜绿铁锈,除了镶有一块红宝石外,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把旧刀,鞘身刻著两行字道: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这十四个字极为平易浅白,却自有一股豪意侠气,跃然而出。
  宝树道:“各位可知这十四个字的来历么?”众人都道:“不知”。
  宝树道:“这是闯王李自成所遗下的军令。
  这一柄刀,就是李闯王当年指挥百万大军、转战千里的军刀”。
  众人一听,一齐离席而起,望著宝树手中托著的这口短刀,心中将信将疑。
  此时距李闯王已有一百馀年,可是在草莽群豪心中,闯王的声威仍是显赫无比。
  宝树道:“各位不信,请看此面”。
  说著将刀鞘翻了过来。
  只见这一边刻著“奉天倡义”四字。
  宝树道:“李闯王当年的称号,便叫做奉天倡义大元帅”。
  群豪这才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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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4:14 | 只看该作者
  宝树又道:“当年九十八寨响马、二十四家寨主结义起事,群推李自成为大元帅。
  他后来称为闯王,转战十馀年,终于攻破北京,建大顺国号。
  崇祯皇帝迫得吊死煤山。
  若非汉奸吴三桂卖国,引清兵入关,这天下就是姓李的了。
  自古草莽英雄,从未有如闯王这般威风的”。
  他叹了一口气道:“唉,只可惜他刚成大事,转眼成空。
  崇祯十七年三月闯王破北京,四月出京迎战清兵,月底兵败西奔。
  这花花江山从此送进了满清鞑子的手里”。
  刘元鹤向他瞪了一眼,心道:“这和尚好大胆,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
  宝树缓缓还刀入盒,说道:“闯王与吴三桂大战时中箭重伤,从北京退到山西、陕西,清兵和吴三桂一路追来,又退到河南、湖广,将士自相残杀,部属四散。
  后来退到武昌府通山县九宫山,敌兵重重围困,几次冲杀不出,终于英雄到了末路”。
  苗若兰望著盒中军刀,想像闯王当年的英烈雄风,不禁神往,待想到他兵败身死,又自黯然。
  宝树道:“闯王身边有四名卫士,个个武艺高强,一直赤胆忠心的保他。
  这四名卫士一个姓胡,一个姓苗,一个姓范,一个姓田,军中称为胡苗范田”。
  殷吉、田青文等一听到“胡苗范田”四字,已知这四名卫士必与今日之事有重大关连。
  田青文斜眼望了苗若兰一眼,只见她拿著一根拨火棒轻轻拨著炉中炭火,兀自出神,她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一映,微现红晕。
  宝树抬头望著屋顶,说道:“这四大卫士跟著闯王出生入死,不知经历过多少艰险,也不知救过闯王多少次性命。
  闯王自将他们待作心腹。
  这四人之中,又以那姓胡的武功最强,人最能干,闯王军中称他为『飞天狐狸』!”众人听到这里,都是“哦”的一声。
  宝树继续说他的故事:“闯王被围在九宫山上,危急万分,眼见派出去求援的使者一到山脚,就被敌军截住杀死,只得派姓苗、姓范、姓田三名卫士黑夜里冲出去求救。
  姓胡的留下保护闯王。
  不料等到苗范田三名卫士领得援军前来救驾,闯王却已被害身死了。
  “三名卫士大哭一场,那姓范的当场就要自刎殉主。
  但另外两名卫士说道,该当先报这血海深仇。
  三人在九宫山四下里打听闯王殉难的详情,那姓胡的卫士似乎尚在人间。
  三人心想此人武艺盖世,足智多谋,若得有他主持,闯王大仇可报。
  当下分头探访他的下落。
  “武林中故老相传,只因这番找寻,生出一场轩然大波来。
  苗范田三人日后将当时情景,都详详细细说给了自己的儿子知道,并立下家规,每一代都须将这番话传给后嗣,好教苗范田三家子孙,世世代代不忘此事”。
  宝数说到这里,眼望苗若兰,说道:“老和尚是外人,只知道个大略。
  苗姑娘若肯给我们说说,定然详细得多”。
  众人心中均想:“原来苗人凤父女便是这姓苗卫士的后代”。
  苗若兰眼望火盆,说道:“在我七岁那一年,有一晚见爹爹磨洗长剑,我说我怕刀剑,要爹爹收起了别玩。
  爹说这柄剑还得杀一个人,才能收起永远不用。
  我搂住他头颈,求他不要杀人,他就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许多许多年以前,老百姓都穷得没饭吃、没衣穿,大家只好吃树皮草根。
  连树皮草根也吃完了,只好吃泥巴,很多人都饿死了。
  做妈妈的没饭吃,生不出奶,许多小孩子也都在妈妈怀里饿死了。
  可是官府还是要向老百姓徵粮,财主还要向穷人迫租催债。
  老百姓拿不出,又有许多人给官府杀了,给财主捉去关起来。
  爹爹教我唱了一个歌儿,说是那时候一位文武双全的公子作的。
  要不要我念出来啊?”众人齐声道:“请姑娘念”。
  宝树听她说“文武双全的公子”七字,知道必是李自成手下的大将李岩,只听她念道:“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
  米价升腾增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
  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
  釜甑尘飞爨绝烟,数日难求一餐粥。
  官府徵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
  可怜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
  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
  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般”。
  此时正当乾隆中叶,虽称太平盛世,可是每年水灾旱灾,老百姓日子也不好过。
  众人听他一字一句,念得字正腔圆,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之情,想起在江湖上的所见所闻,都不禁耸然动容。
  苗若兰道:“我爹爹说,到后来老百姓实在再也捱不下去了,终于有一位大英雄出来,领著他们打到北京。
  但可惜这位英雄做了皇帝之后,处事不当,也没有善待百姓,手下的众将军,反而去害百姓,抢百姓的东西,于是老百姓又不服那英雄了。
  他以为老百姓的心都向著那位做歌儿的公子,便将那公子杀了。
  这样一来,他手下的人都乱了起来。
  这位大英雄没多久就给奸人害死”。
  说到这里,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才道:“他手下的三名卫士去找寻另一个卫士,要他出个主意,给这位大英雄报仇。
  “这时候异族人来做了皇帝,到处捉拿那位大英雄的朋友。
  这三个卫士没法安身,只得乔装改扮。
  一个扮成卖药的江湖郎中,一个扮成叫化子,另一个力气最大,就扮成了脚夫。
  他们和那第四个卫士是结义兄弟,数十年来同甘共苦,真比亲兄弟还要好。
  他们时时刻刻想念他。
  可是找了七八年,竟没半点音讯,想来他定是在保护那位大英雄的时候战死了,三个人都是十分伤心”。
  众人听她说话的语气声调,就似是给小孩子讲故事一般,料是学著当年父亲的口吻,均想:素闻金面佛外号中虽有个“佛”字,为人却是嫉恶如仇,出手狠辣,可是对女儿却是这般温柔慈爱。
  只听她道:“再过几年,他们决定不再寻访这位义兄了。
  三人一商量,都说害死大英雄的那个汉奸现在封了王,在云南享福,决意去刺死他,好替大英雄和义兄报仇。
  于是三个人动身到云南去”。
  刘元鹤、熊元献师兄弟对望了一眼,心知她所说的汉奸,就是爵封平西亲王的吴三桂。
  苗若兰又道:“三人到了昆明,在大汉奸的居所前后探访明白。
  三月初五那天晚上,三人带了兵刃暗器,越墙进去。
  那大汉奸防备得十分周密,三个人刚进去,就给卫士发觉了。
  那三人武艺高强,一动手,二十多个卫士或死或伤,阻挡不住,被他们冲进了卧室。
  眼见那大汉奸逃走不了,那知旁边突然闪出一人,挡在大汉奸面前。
  三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人就是他们寻访了多年的义兄。
  这人武功比他们高,保护著大汉奸,不许三人杀他。
  三个人又惊又怒,和他动起手来。
  不久外面又涌进数十名卫士,三人寡不敌众,只得逃走。
  脚夫公公却失手被擒。
  “大汉奸亲自审问。
  脚夫公公破口大骂,骂他将汉人江山送给了鞑子。
  大汉奸打折了他双腿,关在牢里。
  那个义兄大概想想不好意思,偷偷到牢中放了他出去。
  脚夫公公与郎中公公、化子公公会面后,三个人抱头痛哭,真想不到这个结义兄长居然会变节投敌。
  三人暗中再一打听,竟查出一件更叫人痛恨万分的事来,原来当日三人从九宫山冲出去求救,那义兄等了几天不见援兵,竟亲手将大英雄害死,向敌人投降。
  满清皇帝封了他一个大官,眼下已在那大汉奸手下做到提督”。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一齐变色。
  他们都曾听说闯王是在九宫山为人所害,有的说是老百姓杀的,有的说是官军杀的,却不知凶手竟是他的心腹卫士。
  苗若兰叹了一口气,说道:“三个人访查确实,决意去跟他算帐。
  只是三人本就难以胜他,现下脚夫公公受了伤,更加不是敌手。
  正在踌躇,忽然那义兄派人送来一封信,约三人三月十五晚间在滇池饮酒。
  “三人知他必有诡计,但想他对三人的住处动静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此处他大权在握,要避也避不了。
  事已至此,就是龙潭虎穴,也只好去闯。
  到了那日,三人身上暗带兵刃,到滇池边赴约。
  只见他早在那里等候,孤身一人,并没带亲随卫兵,穿的也是一身粗布青衣,就和当年四人同在军中时所穿的一样。
  四人在小酒店里买了些熟肉、烧鸡、馒头,打了十几斤白酒,上船到滇池中赏月饮食。
  “四人一面喝酒,一面说些从前同在军中的豪事胜概。
  那三人见他绝口不提那位大英雄的名字,也就忍著不说。
  但见他一大碗一大碗的喝酒,眼见月至中天,他仰天叫道:『三位兄弟,咱们久别重逢,我今日好欢喜啊!』”这样一句豪气奔放的话,从一个温柔文雅的少女口中说出来,未免显得不伦不类,可是众人为故事中外弛内张的情势所慑,皆未在意。
  只听她又道:“那位扮成郎中的公公再也忍耐不住,冷笑道:『你作了大官,身享荣华富贵,自然欢喜。
  只不知元帅爷现下心中如何?』那位大英雄后来做了皇帝,不过四个卫士一直叫他作元帅爷。
  “那义兄叹了口气道:『唉,元帅定然寂寞得紧。
  待此间大事一了,我就指点三位兄弟去拜见元帅爷。
  』”“三人一听,个个怒气冲天,心道:『好哇,你还想杀我们三人,叫我们去阴曹地府和元帅爷相会。
  』脚夫公公伸手入怀,就要去摸刀子。
  郎中公公向他使个眼色,提起酒壶向义兄斟了杯酒。
  说道:『那日九宫山头别后,元帅爷到底怎样了?』那义兄双眉一扬,说道:『今日约三位兄弟来,就是要说这回事。
  』叫化公公忽然伸手向他背后一指,叫道:『咦,是谁来了?』”“那义兄转头去看,叫化公公与郎中公公双刀齐出,一刀砍断了他的右臂,一刀斩在他背心,深入数寸。
  那义兄大叫一声,回过头来,左臂连伸,已将两人刀子夺下,抛入了滇池,手掌一探,已抓住了郎中公公的胸口穴道,脸色苍白,喝道:『咱四人义结金兰,干么……干么施暗算伤我?』郎中公公被他这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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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4:37 | 只看该作者
  脚夫公公挺刀叫道:『你害死元帅爷,卖主求荣,还有脸提到意气两字?』”“那义兄飞起一脚,将他手中刀子踢去,大笑道:『好,好!有义气,有义气。
  』三人见他一臂被斩,身受重伤,竟然还是如此神勇,不禁都惊得呆了。
  那义兄笑声甫毕,忽然流下泪来,说道:『可惜,可惜我大事不成!』随即放松了郎中公公。
  叫化公公怕他再施毒手,猛出一拳,正中他的胸膛。
  这一拳使的是重手法,力道惊人,那义兄『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忽地提起左掌,击在船舷之上,只击得木屑纷飞,船舷缺了一块。
  他苦笑道:『我虽受重伤,要杀你们,仍是易如反掌。
  但你们是我好兄弟,我怎舍得啊!』”“那三人一齐退在船梢,并肩而立,防他暴起伤人。
  那义兄叹道:『今日之事,千万不可泄露。
  若是给我儿子知道,你们三个不是他的对手。
  我当自刎而死,以免你们负个戕害义兄的恶名。
  』说著抽出单刀,在颈中一割,一交俯跌下去。
  脚夫公公心中不忍,抢上去扶住,叫道:『大哥!』那义兄道:『好兄弟,做哥哥的去了。
  元帅爷的军刀大有干系,他……老人家是在石门峡……』这句话没说完,咽喉流*??涝诖?小埂*
  “三人望著他的尸身,又是难过,又是痛快,只见他用来自刎的那柄刀上刻著十四个字,认得就是那位大英雄的军刀了”。
  众人听到此处,眼光一齐转过去望著宝树手中的那柄短刀。
  刘元鹤忽然摇头道:“我不信”。
  陶百岁怒喝:“你知道什么?”刘元鹤道:“那李自成流血千里,杀人如麻,怎会下这十四字军令?”众人一怔,不知所对。
  于管家忽然接口道:“闯王杀人如麻,是谁见来?”刘元鹤道:“人人都这般说,难道是假?”于管家道:“你们居官之人,自然说他胡乱杀人。
  其实闯王杀的只是tan官污吏、土豪劣绅。
  这些本就算不得是人。
  『杀一人如杀我父』之令,是不许部属妄杀一个好人,这话一些儿也不错”。
  刘元鹤欲待再辩,但见他英气逼人,顿然住口不说。
  熊元献意欲打开僵局,道:“苗姑娘,后来怎样?请你说下去”。
  苗若兰道:“脚夫公公说道:『他说元帅爷在石门峡,那是什么意思?』郎中公公道:『难道他说元帅爷葬在石门峡?』叫化公公摇头道:『这人奸恶之极,临死还要骗人。
  』原来大英雄死后,汉奸将他的遗体送到北京去领赏。
  皇帝将大英雄的首级挂在城门上号令示众。
  三名卫士冒了奇险,将首级盗来,早已葬在一个险峻万分、人迹不到的所在。
  那义兄说他在石门峡,三人自然不信。
  “三人杀了义兄后,又去行刺那大汉奸,但大汉奸防范周密,数次行刺都不成功,而他们大义杀兄的事,却在江湖上传开来了。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听到,都翘起大拇指,赞一声:『杀得好!』消息传到了那义兄的家乡,他儿子十分悲伤,就赶到昆明来替父亲报仇”。
  陶百岁接口道:“那做儿子的这就不是了。
  虽然说父仇不共戴天,但他父亲做了奸恶之事,人人得而诛之,这仇不报也罢”。
  苗若兰道:“我爹当时也这样说,可是那儿子的想法却大大不同。
  他到了昆明,不久就在一座破庙之中找到三人,动起手来。
  这儿子武功得到父亲真传,那三人果然不是对手,斗了不到半个时辰,三人被他一一打倒。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我爹爹忍耻负辱,甘愿负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你们怎懂得其中深意?瞧著你们和我爹爹结义一场,今日饶了你们性命。
  快快回家去料理后事,明年三月十五是我爹爹死忌,我当来登门拜访。
  』他说了这番话后,夺了那大英雄的军刀,扬长而去。
  “这时已是隆冬,那三人当即北上,将三家家属聚在一起,详详细细的将当日舟中喋血之事说了。
  大家都道:『他害死大英雄,保护大汉奸,自己又做异族人手下的大官,还能有什么深意?他儿子强辞狡辩,说出话来没人能信。
  』江湖朋友得到讯息,纷纷赶来仗义相助。
  “到了三月十五那天晚上,那儿子果然孤身赶到”。
  众人眼望苗若兰,等她继续述说,却见小丫头琴儿走将过来,手里捧了一个套著锦缎套子的白铜小火炉,放在她的怀里。
  苗若兰低声道:“去点一盘香”。
  琴儿答应了,不一会捧来一个白玉香炉,放在她身旁几上。
  只见一缕青烟,从香炉顶上雕著的凤凰嘴中袅袅吐出,众人随即闻到淡淡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著甚是舒泰。
  苗若兰道:“我独自个在房,点这素馨。
  这里人多,怎么又点这个?”琴儿笑道:“我当真糊涂啦”。
  捧起香炉,去换了一盘香出来。
  苗若兰道:“这里风从北来,北边虽然没窗,但山顶风大,总有些风儿漏进来。
  你瞧这香炉放对了么?”琴儿一笑,将小几端到西北角放下,又给小姐泡了一碗茶,这才走开。
  众人都想:“金面佛苗人凤身为一代大侠,却把个女儿骄纵成这般模样”。
  只见她慢慢拿起盖碗,揭开盖子,瞧了瞧碗中的茶叶与玫瑰花,轻轻啜了一口,缓缓放下,众人只道她要说故事了,那知道她却说:“我有些儿头痛,要进去休息一会。
  诸位伯伯叔叔请宽坐”。
  说著站起身来,入内去了。
  众人相顾哑然。
  曹云奇第一个忍耐不住,正要发作,田青文向他使个眼色。
  曹云奇话到口边,又咽了下去。
  苗若兰进去不久,随即出来,只见她换了一件淡绿皮袄,一条鹅黄色百摺裙,脸上洗去了初上山时的脂粉,更显得淡雅宜人,风致天然。
  原来她并非当真头痛,却是去换衣洗脸。
  琴儿跟随在后,拿了一个银狐垫子放在椅上。
  苗若兰慢慢坐下,这才启朱唇、发皓齿,缓缓说道:“这天晚上,郎中公公家里大开筵席,请了一百多位江湖上成名的英雄豪杰,静候那义兄的儿子到来。
  等到初更时分,只听得托的一声响,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厅上好手甚多,却没一个瞧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他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身穿粗布麻衣,头戴白帽,手里拿著一跟哭丧棒,背上斜插单刀。
  他不理旁人,迳向郎中、叫化、脚夫三位公公说道:『三位叔父,请借个僻静处所说话。
  』“三位公公尚未答话,峨嵋派的一位前辈英雄叫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要说便说,何须鬼鬼祟祟?你父卖主求荣,我瞧你也非善类,定是欲施奸计。
  三位大哥,莫上了这小贼的当。
  』只听得拍拍拍、拍拍拍六声响,那人脸上吃了六记耳光,哇的一声,口吐鲜血,数十枚牙齿都撒在地下”。
  “席上群豪一齐站起,惊愕之下,大厅中百馀人竟尔悄无声息,均想:此人身法怎地如此快法?那峨嵋派的名宿受此重创,吓得话也说不出口。
  那儿子纵上前去打人时群豪并未看清,退回原处时仍是一幌即回,这一瞬之间倏忽来去,竟似并未移动过身子。
  那三位公公与他父亲数十年同食共宿,知道这是他家传的『飞天神行』轻功绝技,只是他青出于蓝,似乎犹胜乃父。
  那儿子道:『三位叔叔,若是我要相害,在昆明古庙之中何必放手?现下我有几句要紧话说,旁人听了甚是不便。
  』”“三人一想不错。
  那郎中公公当下领他走进内堂的一间小房。
  大厅上百馀位英雄好汉停杯相顾,侧耳倾听内堂动静”。
  “约莫过了一顿饭功夫,四人相偕出来。
  郎中公公向群雄作了个四方揖,说道:『多谢各位光临,足见江湖义气。
  』群雄正要还礼,却见他横刀在颈中一划,登时自刎而死。
  群雄大惊,待要抢上去救援,却见叫化公公与脚夫公公抢过刀来,先后自刎。
  这个奇变来得突然之极,群雄中虽有不少高手,却没一个来得及阻拦”。
  “那义兄的儿子跪下来向三具尸体拜了几拜,拾起三人用以自刎的短刀,一跃上屋。
  群雄大叫:『莫走了奸贼!』纷纷上屋追赶,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三位公公的子女抱著父亲的尸身,放声大哭。
  群雄探询三人家属奴仆,竟没一个得知这四人在密室中说些什么,更不知那儿子施了什么奸计,逼得三人当众自杀。
  群雄见三位英雄尸横当地,个个气愤填膺,立誓要替三人报仇。
  “只是那儿子从此销声匿迹,不知躲到了何处。
  三位公公的子女由群雄抚养成|人。
  群雄怜他们的父亲仗义报主,却落得惨遭横祸,是以无不用心抚育教导。
  三家子女本已从父亲学过家传武功,有了根基,再得明师指点,到后来融会贯通,各自卓然成家”。
  她说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喟然道:“他们武功越强,报仇之心愈切。
  练了武功到底对人是祸是福,我可实在想不明白”。
  宝树见她望著炉火只是出神,众人却急欲听下文,于是接口道:“苗姑娘这故事说得极是动听。
  她虽不提名道姓,各位自然也都知道,故事中的义兄,是闯王第一卫士姓胡的飞天狐狸,那脚夫公公姓苗,化子公公姓范,郎中公公姓田。
  三家后人学得绝技后各树一帜,苗家武功称为苗家剑,姓范的成为兴汉丐帮中的头脑,姓田的到后来建立了天龙门”。
  阮士中、殷吉等虽是天龙前辈,但本门的来历却到此刻方知,不由得暗自惭愧。
  宝树又道:“这苗范田三家后代,二十馀年后终于找到了那姓胡的儿子。
  那时他正身患重病,当被三家逼得自杀。
  从此四家后人辗转报复,百馀年来,没一家的子孙能得善终。
  我自己就亲眼见过这四家后人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斗”。
  苗若兰抬起头来,望著宝树道:“大师,这故事我知道,你别说了”。
  宝树道:“这些朋友们却不知道,你说给大多儿听吧”。
  苗若兰摇头道:“那一年爹爹跟我说了这四位公公的故事之后,接著又说了一个故事。
  他说为了这件事,他迫得还要杀一个人,须得磨利那柄剑。
  只是这故事太悲惨了,我一想起心里就难受,真愿我从来没听爹说过”。
  她沈默了半晌,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还在我出世之前的十年。
  不知那个可怜的孩子怎样了,我真盼望他好好的活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所说的“可怜孩子”是什么人,又怎与眼前之事有关?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你好心有好报。
  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著”。
  他话声甚是嘶哑。
  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著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
  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
  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大侠的爱女,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百馀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
  任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著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报仇。
  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
  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足以致祸。
  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不许学武。
  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
  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
  那么这百馀年来愈机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就可一笔勾销了”。
  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著敛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善,不忍再听此事。
  她既有意避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家子孙百馀年来斫杀不休。
  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风。
  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论是胜是败,总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
  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
  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
  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
  这一年大江南北的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衅生事,由天龙门田氏拿这口军刀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
  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
  只是天龙门掌门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
  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北两宗,两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
  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的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
  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老掌门望了这一条门规么?”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
  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
  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十七年之前的事了”。
  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生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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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5:20 | 只看该作者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
  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拳两脚。
  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
  那小镇地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
  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澎澎澎一阵响,有人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
  但敲门声越来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
  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若不是我闪得快,额角准较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
  只见火光一幌,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大银。
  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那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大元宝的?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著鞋。
  那汉子不住口的催促。
  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
  我道:『待我掩上了门。
  』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的。
  』拉著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
  那是镇上只此一家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脏。
  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头尚未转完,他已拉著我走进店堂。
  大堂上烛火点得明亮晃地,坐著四五个汉子。
  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人脸现喜色,拥著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著四个人,都是满身血污。
  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
  我问道:『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治伤,另有重谢。
  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
  』我心道:『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定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
  』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受伤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
  我给上药止了血,又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
  七个人先后都睡著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时那般凶狠。
  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一齐出去迎接。
  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
  这两人走到炕边查看伤者。
  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候,姑娘还没出世呢。
  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敢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
  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
  』”众人听到“铁盒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
  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
  不料给那点子瞧破了。
  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一路跟著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
  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
  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
  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
  』田相公向范帮主望了一眼,问道:『你瞧清楚了?当真是用手折断的?』那汉子道:『是,小人当时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
  』田相公嗯了一声,抬起了头出神。
  范帮主道:『贤弟不用担心,苗大侠定能对付得了他。
  』”“那汉子道:『他到江南去,定要打从此处过。
  两位守在这里,管教他逃不了。
  』范田二人脸色郑重,一面低声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们出去后,这才假装醒来,起身给七个伤者换药。
  我心里想:『那点子不知是谁,他可是手下容情。
  这七人伤势虽重,却个个没伤到要害。
  』”“这天傍晚,大家正在厅上吃饭,一个汉子奔了进来,叫道:『来啦!』众人脸上变色,抛下筷子饭碗,抽出兵刃,抢了出去。
  我悄悄跟在后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个热闹。
  “只见大道上尘土飞杨,一辆大车远远驶来。
  范田二位率众迎了上去。
  我跟在最后。
  那大车驶到众人面前,就停住了。
  范帮主叫道:『姓胡的,出来吧。
  』只听得车廉内一人说道:『叫化儿来讨赏是不是?好,每个人施舍一文!』眼见黄光连闪,众人啊哟、啊哟的几声叫,先后摔倒。
  范田两位武功高,没摔倒,但手腕上还是各中了一枚金钱镖,一杖一剑,撒手落在地下。
  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范帮主身手好生了得,弯腰拾起铁杖,如风般抢到倒在地下的几名汉子身旁,要给他们解开穴道。
  我学跌打之时,师父教过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所以范帮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点儿。
  那知他推拿按捏,忙个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是丝毫不动。
  车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钱不够,每人再赏一文。
  』又是十几枚铜钱一枚跟著一枚撒出来,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时四肢活动,纷纷站起身来”。
  “田相公横剑护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们甘拜下风,你有种就别逃。
  』车中那人并不回答,但听得嗤的一声,一枚铜钱从车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剑尖之上,铮的一响,那剑直飞出去,插在土中。
  田相公举起持剑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来。
  “他见敌人如此厉害,脸色大变,手一挥,与范帮主率领众人奔回客店,背起七个伤者,上马向南驰去。
  田相公临去之时,又给了我二十两银子。
  我见他这等慷慨,确是位豪侠君子,心想:『车中定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否则像田相公这样的好人,怎会和他结仇?』正要回家,只见那辆大车驶到了客店门口停下。
  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样,当下躲在柜台后面,望著车门”。
  “只见门廉掀开,车中出来一条大汉,这人生得当真凶恶,一张黑漆脸皮,满腮浓髯,头发却又不结辫子,蓬蓬松松的堆在头上。
  我一见他的模样,就吓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从那里钻出来的恶鬼?』只想快些离开客店回家,但说也奇怪,两只眼睛望住了他,竟然不能避开。
  我心中暗骂:『大白日见了鬼,莫非这人有妖法?』”“只听那人说道:『劳驾,掌柜的,这儿那里有医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说道:『这个就是医生。
  』我双手乱摇,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别怕,我不会将你煮熟来吃了。
  』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脸道:『若是要吃你,也只生吃。
  』我更加怕了,那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我这才知道他原来是说笑,心想:『你讲笑话,也得拣拣人,老子是给你消遣的么?』但想是这么想,嘴里却那敢说出来?”“那人说道:『掌柜的,给我两间乾净的上房。
  我娘子要生产,快去找个稳婆来。
  』他眉头一皱,说道:『路上惊动了胎气,只怕是难产。
  医生,请你别走开。
  』掌柜的听说要在他店里生产,弄脏屋子,自然老大不愿意,但见了他这副凶霸霸的模样,半句也不敢多说,可是镇上做稳婆的刘婆婆前几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说实话。
  那人模样更可怕了,摸出一锭大银,抛在桌上,道:『掌柜的,劳你驾到别处去找一个,越快越好。
  』我心想:『怎么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两银子?』”“那恶鬼模样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间,从车中扶下一个女人来。
  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张脸蛋。
  这一男一女哪,打个比方,那就是貂蝉嫁给了张飞。
  我一见那女子如此美法,不禁又吓了一跳,心下琢磨:『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样被逼嫁给了这个恶鬼?是了,定是他抢来做压寨夫人的。
  』不知怎的,我起了个怪念头:『这位夫人和田相公才是一对儿,说不定是这恶鬼抢了田相公的,他两人才结下仇怨。
  』“没过中午,那位夫人就额头冒汗,哼哼唧唧的叫痛。
  那恶鬼焦急得很,要亲自去找稳婆,那夫人却又拉著他手,不许他走开。
  到未牌时分,小孩儿要出来,实在等不得了。
  那恶鬼要我接生,我自然不肯。
  你们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给妇道人家接生怎么成?那是一千一万个晦气,这种事一做,这一生一世就注定倒足了霉”。
  “那恶鬼道:『你接嘛,这里有二百两银子。
  不接嘛,那也由你。
  』他伸手一拍,将方桌的角儿拍下了一块。
  我想:『性命要紧。
  再说,这二百两银子,做十年跌打医生也赚不到,倒霉一次又有何妨?』当下给那夫人接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小子哭得好响,脸上全是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生下来就是一副凶相,倒真像他爹,日后长大了十九也是个歹人”。
  “那恶鬼很是开心,当真就捧给我十只二十两的大元宝。
  那夫人又给了我一锭黄金,总值得八九十两银子。
  那恶鬼又捧出一盘银子,客店中从掌柜到灶下烧火的,每人都送了十两。
  这一下大多儿可就乐开啦。
  那恶鬼拉著大多儿喝酒,连打杂的、扫地的小斯,都教上了桌。
  大家管他叫胡大爷。
  他说道:『我姓胡,生平只要遇到做坏事的,立时一刀杀了,所以名字叫作胡一刀。
  你们别大爷长大爷短的,我也是穷汉出身。
  打从恶霸那里抢了些钱财,算什么大爷?叫我胡大哥得啦!』”“我早知他不是好人,他果然自己说了出来。
  大多不敢叫他『大哥』,他却逼著非叫不可。
  后来大多儿酒喝多了,大了胆子,就跟他大哥长、大哥短起来。
  这一晚他不放我回家,要我陪他喝酒。
  喝到二更时分,别人都醉倒了,只有我酒量好,还陪著他一碗一碗的灌。
  他越喝兴致越高,进房去抱了儿子出来,用指头蘸了酒给他吮。
  这小子生下不到一天,吮著烈酒非但不哭,反而舔得津津有味,真是天生的酒鬼”。
  “就在那时,南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一共有二三十匹马,很快的奔近来,到了店门口就止住了。
  跟著就听得拍门声响。
  掌柜的早醉得糊涂啦,跌跌撞撞的去开门。
  门一打开,进来了二三十条汉子,个个身上带著兵刃。
  这些人在门口排成一列,默不作声。
  只有其中一人走上前来,在一张桌旁坐下,从背上解下一个黄布包袱,放在桌上。
  烛光下看得分明,包袱上用黑丝线绣著七个字:『打遍天下无敌手』”。
  众人听到这里,都抬起头来,望了望厅中对联上“大言天下无敌手”和“苗人凤”等字。
  宝树道:“苗大侠这七字外号,直到现下,我还是觉得有点儿过于目中无人。
  那天晚上见到,自然十分惊讶。
  只见他身材极高极瘦,宛似一条竹篙,面皮蜡黄,满脸病容,一双破蒲扇般的大手,摆著放在桌上。
  我说他这对手像破蒲扇,因为手掌瘦得只剩下一根根骨头。
  我当时自然不知道他是谁,到后来才知是金面佛苗人凤苗大侠。
  “那胡一刀自顾自逗弄孩子,竟似没瞧见这许多人进来。
  苗大侠也是一句话不说,自有他的从人斟上酒来。
  那几十个汉子瞪著眼睛瞧胡一刀。
  他却只管蘸酒给孩子吮。
  他蘸一滴酒,仰脖子喝一碗,爷儿俩竟是劝上了酒”。
  “我心中怦怦乱跳,只想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又怎敢移动一步?那时候啊,只要谁稍稍动一动,几十把刀剑立时就砍将下来,就算不是对准了往我身上招呼,只须挨著一点边儿,那也非重伤不可”。
  “胡一刀和苗大侠闷声不响的,各自喝了十多碗酒,谁也不向谁瞧一眼。
  忽然房中夫人醒了,叫了声:『大哥!』那孩子听到母亲声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胡一刀手一颤,呛啷一声,酒碗落在地下,跌得粉碎。
  他脸色立变,抱著孩子站起身来。
  苗大侠『嘿、嘿、嘿』的冷笑三声,转身出门。
  众人一齐跟出,片刻之间,马蹄声渐渐远去。
  我只道一场恶斗一定是难免的了,那知道孩子这么一哭,苗大侠居然立刻就走。
  我和掌柜、多计们面面相觑,摸不著半点头脑”。
  “胡一刀抱著孩子走进房去,那房间的板壁极薄,只听夫人问道:『大哥,是谁来了啊?』胡一刀道:『几个毛贼,你好好睡罢!别担心。
  』夫人叹了口气,低声道:『不用骗我,是金面佛来啦。
  』胡一刀道:『不是的,你别瞎疑心。
  』夫人道:『那你干么说话声音发抖?你从来不是这样的。
  』”“胡一刀不语,隔了片刻说道:『你猜到就算啦。
  我不会怕他的。
  』夫人道:『大哥,你千万别为了我,为了孩子担心。
  你心里一怕,就打他不过了。
  』胡一刀叹了口长气,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今晚抱著孩子,见到金面佛进来,他把包袱往桌上一放,眼角向孩子一幌,我就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妹子,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怕金面佛。
  』夫人道:『你不是自己怕他,是怕他害我,怕他害咱们的孩子。
  』胡一刀道:『听说金面佛行侠仗义,江湖上都叫他苗大侠,总不会害女人孩子吧?』他说这几句话时声音更加发颤,显是心里半分儿也拿不准。
  我听了这几句话,忽然可怜他起来,心想:『这人脸上一副凶相,原来心里却害怕得紧。
  』”“只听夫人轻声道:『大哥,你抱了孩子,回家去吧。
  等我养好身子,到关外寻你。
  』”“胡一刀道:『唉,那怎么成?要死,咱俩也死在一块。
  』夫人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不阻你南来跟金面佛挑战倒好。
  那时你心无牵挂,准能胜他。
  』胡一刀笑道:『今日相逢,也未必就败在他手里。
  他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黄包袱,只怕得换换主儿。
  』他虽然带笑而说,但声音总是发颤,即是隔了一盗板壁,仍然听得出来”。
  “夫人忽道:『大哥,你答应我一件事。
  』胡一刀道:『什么?』夫人道:『咱们把一切跟金面佛明说了,瞧他怎么说。
  他号称大侠,难道不讲道理?』”“胡一刀道:『我在外面一边喝酒,一边心中琢磨,十几条可行的路子都细细想过了。
  你刚生下孩子,怎能出外?我自己去,一说就僵。
  倘若有个人能使,你的主意倒也行得。
  』夫人想了一会,道:『那个医生倒挺能干的,口齿伶俐,不如烦他一行。
  』胡一刀道:『此人贪财,未必可靠。
  』夫人道:『咱们重重酬谢他就是。
  』哈哈,老和尚年轻之时,却是好酒贪财,说出来也不怕各位笑话,我一听『重重酬谢』四字,早就打定了主意:『就是水里火里,也要为他走一遭。
  』”“他们夫妻俩低声商量了几句,胡一刀就出来叫我进房,说道:『明日一早,有人送信来。
  相烦你跟随他前去,送我的回信给金面佛苗大侠,就是刚才来喝酒的那位黄脸大爷。
  』我想此事何难,当下满口答应”。
  “次日大清早,果然一个汉子骑马送了一封信来给胡一刀。
  我听夫人念信,原来是苗大侠约他比武的,要他自择日子地方。
  胡一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我。
  我向客店掌柜借了匹马,跟了那汉子前去。
  向南走了三十多里,那汉子领我进了一座大屋。
  苗大侠、范帮主、田相公都在里面,此外还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和尚道士都有”。
  “田相公看了那信,说道:『不必另约日子了,我们明日准到。
  』我道:『相公还有什么吩咐?』田相公道:『你去跟胡一刀说,叫他先买定三口棺材,两口大的,一口小的,免得大爷们到头来破费。
  』我回到客店,把这几句话对胡一刀夫妇说了,心想他们必定破口大骂,那知他们只对望了一眼,一言不发。
  两个人轮流抱著孩子,只管亲他疼他,好似自知死期以近,多一刻也是好的”。
  “这一晚我尽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胡一刀将苗大侠杀了,一会儿梦见苗大侠将胡一刀杀了,一会而又梦见这两人把我杀了。
  睡到半夜,忽然给几下怪声吵醒,一听原来是隔壁房里胡一刀在哭泣”。
  “我好生奇怪;心想:『瞧他也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大丈夫死就死了,事到临头,还哭些什么?怎地如此脓包?』却听他呜咽著道:『孩子,你生下三天,便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有谁疼你?你饿了冷了,谁来管你?你受人欺侮,谁来帮你?』”“起初我还骂他脓包,听到后来,却不禁心里酸了,暗想:这么凶恶粗豪的一条猛汉子,对小孩儿竟然如此爱怜。
  他哭了一阵,他夫人忽道:『大哥,你不用伤心。
  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
  』胡一刀大喜,道:『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著?现下你肯毅然挑起这副重担,我就没什么担忧的了。
  哈哈,人生自古谁无死?跟这位天下第一高手痛痛快快的大打一场,那也是百年难逢的奇遇啊!』”“我听了这番话,觉得他真是个奇人,只听他大笑了一会,忽又叹气道:『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
  死是很容易的,你活著可就难了。
  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
  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夫人道:『我瞧著孩子,就如瞧著你一般。
  等他长大了,我叫他学你的样,什么tan官污吏、土豪恶霸,见了就是一刀。
  』胡一刀道:『我生平的所作所为,你觉得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我的样?』夫人道:『都没有错!要孩子全学你的样!』胡一刀道:『好,不论我是死是活,这一生过得无愧天地。
  这只铁盒儿,等孩子过了十六岁生日时交给他。
  』”“我在门缝中悄悄张望,只见夫人抱看孩子,胡一刀从衣囊中取出一只铁盒来,那就是这一只盒子了。
  不过那时闯王的军刀却在天龙门田家手里,并非放在盒中”。
  “那么盒中放的是什么呢?你们定然要问。
  当时我心中也是老大个疑窦。
  可是胡一刀不打开盒子,我自然也没法看到”。
  “他交代了这些话后,心中无牵无挂,倒头便睡,片刻间鼾声大作。
  这打鼾声就如雷鸣一般。
  我知道没甚么听的了,想合眼睡觉,但隔壁那鼾声实在响得厉害,吵得我怎能睡得著?我心里想,这位少年夫人千娇百媚,如花如玉,却嫁了胡一刀这么个又粗鲁又丑陋的汉子,这本已奇了,居然还死心塌地的敬他爱他,那更是教人说什么也想不通”。
  “第二日天没亮,夫人出房来吩咐店伴,宰一口猪一口羊,又要杀鸡杀鸭,她亲自下厨去做菜。
  我劝道:『你生孩子没过三朝,劳碌不得,否则日后腰酸背痛,麻烦可多著了。
  』她笑了笑道:『眼前的麻烦已够多了,还管日后呢?』胡一刀见她累得辛苦,也劝她歇歇。
  夫人也只是朝他笑笑,自顾自做菜。
  胡一刀笑道:『好,再吃一次你的妙手烹调,死而无憾。
  』我这才明白,原来她知夫妻死别在即,无论如何,要再做一次菜给丈夫吃。
  “到天色大亮,夫人已做好了二三十个菜,放满了一桌。
  胡一刀叫店伴打来几十斤酒,放怀大喝。
  夫人抱著孩子坐在他身旁,给他斟酒布菜,脸上竟自带著笑容。
  “胡一刀一口气喝了七八碗白乾,用手抓了几块羊肉入口,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渐渐驰近。
  胡一刀与夫人对望一眼,笑了一笑,脸上神色都显得实是难舍难分。
  胡一刀道:『你进房去吧。
  等孩子大了,你记得跟他说:“爸爸叫他心肠狠些硬些”。
  就是这么一句话。
  』夫人点了点头,道:『让我瞧瞧金面佛是什么模样。
  』”“过不多时,马蹄声在门外停住,金面佛、范帮主、田相公又带了那几十个人进来。
  胡一刀头也不抬,说道:『吃罢!』金面佛道:『好!』坐在他的对面,端起碗就要喝酒。
  田相公忙伸手拦住,说道:『苗大侠,须防酒肉之中有什古怪。
  』金面佛道:『素闻胡一刀是铁铮铮的汉子,行事光明磊落,岂能暗算害我?』举起碗一仰脖子,一口喝乾,挟块鸡肉吃了,他吃菜的模样可比胡一刀斯文得多了”。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
  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
  』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
  』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
  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
  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
  来,我敬你一碗。
  』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金面佛似乎不爱说话,只双眉一扬,又说道:『好!』接过酒碗。
  范帮主一直在旁沉著脸,这时抢上一步,叫道:『苗大侠,须防最毒妇人心。
  』金面佛眉头一皱,不去理他,自行将酒喝了。
  夫人抱著孩子,站起身来,说道:『苗大侠,你有什么放不下之事,先跟我说。
  否则若你一个失手,给我丈夫杀了,你这些朋友,嘿嘿,未必能给你办什么事。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四年之前,我有事去了岭南,家中却来了一人,自称是山东武定县的商剑鸣。
  』夫人道:『嗯,此人是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弟子,八卦门中好手,八卦掌与八卦刀都很了得。
  』金面佛道:『不错。
  他听说我有个外号叫做“打遍天下无敌手”,心中不服,找上门来比武。
  偏巧我不在家,他和我兄弟三言两语,动起手来,竟下杀手,将我两个兄弟、一个妹子,全用重手震死。
  比武有输有赢,我弟妹学艺不精,死在他的手里,那也罢了,那知他还将我那不会武艺的弟妇也一掌打死。
  』夫人道:『此人好横。
  你就该去找他啊。
  』金面佛道:『我两个兄弟武功不弱,商剑鸣既有此手段,自是劲敌。
  想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胡一刀之事未了,不该冒险轻生,是以四年来一直没上山东武定去。
  』夫人道:『这件事交给我们就是。
  』金面佛点点头,站起身来,抽出佩剑,说道:『胡一刀,来吧。
  』”“胡一刀只顾吃肉,却不理他。
  夫人道:『苗大侠,我丈夫武功虽强,也未必一定能胜你。
  』金面佛道:『啊,我忘了。
  胡一刀,你心中有什么放不下之事?』胡一刀抹抹嘴,站起身来,说道:『你若杀了我,这孩子日后必定找你报仇。
  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心里想:『常言道:斩草除根。
  金面佛若将胡一刀杀了,哪肯放过他妻儿?他居然还怕金面佛忘记,特地提上一提。
  』那知金面佛说道:『你放心,你若不幸失手,这孩子我当自己儿子一般看待。
  』”“范帮主与田相公皱著眉头站在一旁,模样儿显得好不耐烦。
  我心中也暗暗纳罕:『瞧胡一刀夫妇与金面佛的神情,互相敬重嘱托,倒似是极好的朋友,那里会性命相拚?』”“就在此时,胡一刀从腰间拔出刀来,寒光一闪,叫道:『好朋友,你先请!』金面佛长剑一挺,说声:『领教!』虚走两招。
  田相公叫道:『苗大侠,不用客气,进招吧!』金面佛突然收剑,回头说道:『*魑煌ㄍ城氤雒湃ィ惶锵喙?至烁雒蝗ぃ???成?现兀?桓椅ケ常?头栋镏鞯榷纪顺龃筇??驹诿趴诠壅健埂*
  “胡一刀叫道:『好,我进招了。
  』欺进一步,挥刀当头猛劈下去”。
  “金面佛身子斜走,剑锋圈转,剑尖颤动,刺向对方右胁。
  胡一刀道:『我这把刀是宝刀,小心了。
  』一面说,一面挥刀往剑身砍去。
  金面佛道:『承教!』手腕振处,剑刃早已避开。
  我在沧州看人动刀子比武,也不知看了多少,但两人那么快的身手,却从来没见过。
  两人只拆了七八招,我手心中已全是冷汗”。
  “又拆数招,两人兵刃倏地相交,呛啷一声,金面佛的长剑被削为两截。
  他丝毫不惧,抛下断剑,要以空手与敌人相搏。
  胡一刀却跃出圈子,叫道:『你换柄剑吧!』金面佛道:『不碍事!』田相公却已将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
  金面佛微一沈吟,说道:『我空手打不过你的单刀,还是用剑的好。
  』接过长剑,两人又动起手来。
  我心想:『沧州的少年子弟比武,明明栽了,还是不肯服气,定要说几句话来圆脸。
  这位金面佛自称打遍天下无敌手,手上并未输招,嘴上却已泄气,也算得古怪。
  』后来我才明白,这两人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手,拆了这几招,心中都已佩服对方,自然不敢相轻”。
  “这时两人互转圈子,离得远远的,突然间扑上交换一招两式,立即跃开。
  这般斗了十多个回合,金面佛斗然一剑刺向胡一刀头颈。
  这一剑去势劲急之极,眼见难以闪避。
  胡一刀往地下一滚,甩起刀来,当的一响,又将长剑削断了。
  他随即跃起,叫道:『对不起!不是我自恃兵器锋利,实是你这一招太过厉害,非此不能破解。
  』”“金面佛点点头道:『不碍事!』田相公又递了一柄剑上来。
  他接在手中。
  胡一刀道:『喂,你们借一柄刀来。
  我这刀太利,两人都显不出真功夫。
  』田相公大喜,当即在从人手中取过一柄刀交给他。
  胡一刀掂了一掂。
  金面佛道:『太轻了吧?』横过长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住剑尖,拍的一声,将剑尖折了一截下来。
  这指力当真厉害之极。
  我心中暗暗吃惊。
  只听得胡一刀笑道:『苗人凤,你不肯占人半点便宜,果然称得上一个“侠”字。
  』”“金面佛道:『岂敢,有一事须得跟你明言。
  』胡一刀道:『说吧。
  』金面佛道:『我早知你武功卓绝,苗人凤未必是你对手。
  可是我在江湖上到处宣扬“打遍天下无敌手”七字,非是苗人凤不知天高地厚,狂妄无耻……』胡一刀左手一摆,拦住了他的话头,说道:『我早知你的真意。
  你想找我动手,可是无法找到,于是宣扬这七字外号,好激我进关。
  』他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我进关了。
  你若是打败了我,这七字外号名副其实,尽可用得。
  进招吧!』”众人听到这里,才知苗人凤这七字外号的真意。
  只听宝树说道:“两人说了这番话,刀剑闪动,又已斗在一起。
  这一次兵刃上扯平,两人各显平生绝技,起出两百馀招中,竟是没分半点上下。
  后来胡一刀似乎渐渐落败,一路刀法全取守势,范、田诸人脸上均现喜色。
  只见他守得紧密异常,金面佛四面八方连环进攻,却奈何不得他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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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5:47 | 只看该作者
  突然之间,胡一刀刀法一变,出手全是硬劈硬斫。
  金面佛满厅游走,长剑或刺或击,也是灵动之极”。
  “这单刀功夫,我也曾跟师父下过七八年苦功,知道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刀背为天,刀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为亲,柄后为师。
  这五位之中,自以天地两位为主,看那胡一刀的刀法,天地两位固然使得出神入化,而君亲师三位,竟也能用以攻敌防身。
  有时金面佛的长剑奇招突生,从出人意料之外的部位刺去,若用刀背刀口,万难挡架,胡一刀竟会突然掉转刀锋,以刀柄打击剑刃,迫使敌人变招。
  至于『展、抹、钩、剁、砍、劈』六字诀,更是变换莫测”。
  “剑上的功夫,那时我可不大懂啦。
  只是胡一刀的刀法如此精奇,而金面佛始终跟他打了个旗鼓相当,自然也是厉害之极。
  刀剑枪是武学的三大主兵,常言道:『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如游龙。
  』这两人使刀的果如猛虎下山,使剑的也确似凤凰飞舞,一刚一柔,各有各的本事,谁也胜不了谁。
  起初我还看得出招数架式,到得后来,只瞧得头晕目眩,生怕当场摔倒,只好转过了头不看”。
  “那时耳中只听得刀剑劈风的呼呼之声,偶而双刃相交,发出铮的一声。
  我向胡一刀的夫人脸上一望,只见她神色平和,竟丝毫不为丈夫的安危担心”。
  “我回头再看胡一刀时,只见他愈打愈是镇定,脸露笑容,似乎胜算在握。
  金面佛一张黄黄的面皮上却不泄露半点心事,既不紧张,亦不气馁。
  只见胡一刀著著进逼,金面佛却不住倒退。
  范帮主和田相公两人神色愈来愈是紧张。
  我心想:『难道金面佛竟要输在胡一刀手里?』”“忽听得拍、拍、拍一阵响,田相公拉开弹弓,一连连珠弹突然往胡一刀上中下三路射去。
  胡一刀哈哈大笑,将单刀往地下一摔。
  金面佛脸一沉,长剑挥动,将弹子都拨了开去,纵到田相公身旁,夹手抢过弹弓,拍的一声,折成了两截,远远抛在门外,低沈著嗓子道:『出去!』我好生奇怪:『人家怕你打输,才好意相助,你却如此不识好歹。
  』田相公紫胀了脸皮,怒目向金面佛瞪了一眼,走出门去”。
  “金面佛拾起单刀,向胡一刀抛去,说道:『咱们再来。
  』胡一刀伸手接住,顺势一刀挥出,当的一响,刀剑相交。
  斗了一阵,眼见日已过午,胡一刀叫道:『肚子饿啦,你吃不吃饭?』金面佛道:『好,吃一点。
  』两人坐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
  胡一刀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十多个馒头、两只鸡、一只羊腿。
  金面佛却只吃了两条鸡腿。
  胡一刀笑道:『你吃得太少,难道内人的烹调手段欠佳么?』金面佛道:『很好。
  』挟了一大块羊肉吃了”。
  “吃过饭,两人抹抹嘴再打,不久都施开轻身功夫,满厅飞奔来去。
  别瞧胡一刀身子粗壮,进退闪避,竟是灵动异常;金面佛手长腿长,自也不能慢了。
  这一番扑击,我看得越加眼花撩乱,忽听得啊的一声,胡一刀左足一滑,跪了下去。
  这原是金面佛进招的良机,他只要一剑劈下,敌手万难闪避,那知金面佛反向后跃,叫道:『你踏著弹子,小心了!』胡一刀膝未点地,早已站起,道:『不错!』左手拾起弹子,中指一弹,嗤的一声,那弹子从门中直飞出去”。
  “金面佛叫道:『看剑!』挺剑又上。
  两人翻翻滚滚,直斗到夜色朦胧,也不知变换了多少招式,兀自难分胜败。
  金面佛跃出圈子,说道:『胡兄,你武艺高强,在下佩服得紧。
  咱们挑灯夜战呢,还是明日再决雌雄?』胡一刀笑道:『你让我多活一天吧!』金面佛道:『不敢!』长剑一伸,一招『丹凤朝阳』,转身便走。
  这『丹凤朝阳』式虽为剑招,但他退后三步再使将出来,已变为行礼致敬。
  胡一刀竖起刀来,斜斜向上一指,这一招『参拜北斗』,也是向对方致意。
  两人初斗时性命相搏,但打了一日,心中相互钦佩,分手之时,居然都用上了武林中最恭敬的礼节”。
  “胡一刀待敌人去后,饱餐了一顿,骑上马疾驰而去。
  我心想,他必是要到南边大屋窥探敌人动静,说不定要暗施偷袭,只要将金面佛伤了,馀人没一个是他对手。
  我满心要想去跟田相公通风报信,叫他防备,只是害怕撞到胡一刀,却又不敢出外”。
  “这一晚隔房虽然没人打鼾,我可仍是睡不安稳,一直留神倾听胡一刀回转的马蹄声。
  但守到半夜,还是没有声息。
  我想,去南边大屋,快马奔驰,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来回,难道他给金面佛发觉了,寡不敌众,因而丧命?”“他越是迟归,我越是放心,但听隔壁房里夫人轻轻唱著歌儿哄孩子,却一点不为丈夫担心,又觉得奇怪”。
  “到后来晨鸡报晓,五更天时,胡一刀骑著马回来了。
  我急忙起来,只见他的座骑已换了一匹,去时骑青马,回来时骑的却是黄马。
  那黄马奔到店前,胡一刀一跃落鞍,那马幌了几下,扑地倒了,口吐白沫而死。
  我过去一看,只见那马全身大汗淋漓,原来是累死的。
  瞧这情形,这一晚他竟长途跋涉,不知去了何处。
  我心想:今日他还要跟金面佛拼斗,昨晚不好好安睡,养好气力以备大战,却去累了一晚,真是个怪人”。
  “这时夫人也已起来,又做了一桌菜。
  胡一刀竟不再睡,将孩子一抛一抛的玩弄。
  待得天色大明,金面佛又与田相公等来了。
  苗胡两人对喝了三碗酒,没说什么话,踢开凳子,抽出刀剑就动手。
  打到天黑,两人收兵行礼。
  金面佛道:『胡兄,你今日气力差了,明日只怕要输。
  』胡一刀道:『那也未必。
  昨晚我没睡觉,今晚安睡一宵,气力就长了。
  』金面佛奇道:『昨晚没睡觉?那不对。
  』”“胡一刀笑道:『苗兄,我送你一件物事。
  』从房里提出一个包裹,掷了过去。
  金面佛接过,解开一看,原来是个割下的首级,首级之旁还有七枚金镖。
  范帮主向那首级望了一眼,惊叫道:『是八卦刀商剑鸣!』金面佛拿起一枚金镖,在手里掂了一掂,份量很沉,见镖身上刻著四字:『八卦门商』,说道:『昨晚你赶到山东武定县了?』胡一刀笑道:『累死了五匹马,总算没误了你的约会。
  』”“我又惊又怕,怔怔的望著胡一刀。
  从直隶沧州到山东武定,相去近三百里,他一夜之间来回,还割了一个武林大豪的首级,这人行事当真是神出鬼没”。
  “金面佛道:『你用什么刀法杀他?』胡一刀道:『此人的八卦刀功夫,确是了得,我接住了他七枚连珠镖,跟著用“冲天掌苏秦背剑”这一招,破了他八卦刀法第二十九招“反身劈山”。
  』金面佛一怔,奇道:『冲天掌苏秦背剑?这是我苗家剑法啊?』胡一刀笑道:『正视,那是我昨天从你这儿偷学来的功夫。
  我不用刀,是用剑杀他的。
  』”“金面佛道:『好!你替苗家报仇,用了是苗家剑法,足见盛情。
  』胡一刀笑道:『你苗家剑独步天下,以此剑法杀他何难,在下只是代劳而已。
  』”“我这时方才明白,胡一刀是处处尊重金面佛。
  商剑鸣害了苗家四人,胡一刀若是用刀将他杀了,岂非显得苗家剑不如八卦刀?更加不如胡家刀法?只是他一日之间,能学得苗家剑的绝招,用以杀了另一个武学名家,这番功夫实不由得令人不为之心寒。
  他直到这日斗完,才拿出首级来,毫无居功卖好之意,更是大方磊落,而其自恃不败,也已明显得很了”。
  “我想到此节,范田两人早已想到。
  两人脸色苍白,互相使了个眼色,转身便走。
  金面佛望望夫人手里抱著的孩子,解下背上的黄包袱,打了开来。
  我心想这里面不知装著些什么古怪物事,身长了脖子一瞧,却见包袱里只是几件寻常衣衫。
  金面佛将那块黄布一抖,瞧著布上绣著的七个字,低声道:『嘿,打遍天下无敌手!胡吹大气!』伸手抱过孩子,将黄布包在他的身上,对胡一刀道:『胡兄,若是你有甚三长两短,别担心这孩子有人敢欺侮他。
  』胡一刀大喜,连连称谢”。
  “金面佛去后,胡一刀又饱餐了一顿,这才睡觉,这一睡下来,鼾声更是惊天动地”。
  “待到二更时分,忽听屋顶上脚步声响,有人叫道:『胡一刀,快滚出来领死!』胡一刀并没惊醒,仍是鼾声大作。
  不久喝骂声越来越响,人也越来越多。
  胡一刀如聋了一般,只是沈睡。
  我想此人武艺虽高,却是太不机灵,屋外来了许多敌人,竟然毫不惊觉。
  但说也奇怪,胡一刀固然没有听见,夫人明明醒著,却只低声哼歌儿哄孩子,对窗外屋顶的叫嚷,也是置之不理”。
  “屋外那些人尽是吵嚷,却又不敢闯进屋来,胡一刀则只管打呼。
  屋内屋外一唱一和,响成一片。
  吵了半个时辰,夫人忽然柔声说道:『孩子,外边有许多野狗,想吠叫一夜,吵得爹爹睡不成觉,教他明儿跟苗伯伯比武输了。
  你说这群野狗坏不坏?』孩子生下来还只几天,自然不会说话,只是咿咿啊啊几声。
  夫人道:『真是乖孩子,你也说野狗坏。
  让妈妈去赶走了,好不好?』那孩子又是啊啊几声。
  夫人道:『嗯,你也说好,真不枉了爹妈疼你。
  』她左手抱了孩子,右手从床头拿起一根绸带,推开窗子,飕的一下,跃了出去”。
  “我大吃一惊,瞧不出这样娇滴滴的一个女子,轻功竟如此了得。
  我忙走到窗边,在窗格纸上刺了一个孔。
  向外张望,只见屋面上高高矮矮,站了二三十条大汉,手中都拿了兵刃,正在大声吆喝。
  夫人右手一挥,一条白绸带如长蛇也似的伸了出去,卷住一条大汉手上的单刀,一夺一放,那大汉叫声啊哟,单刀脱手,身子却从屋面上摔了下去,蓬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跌在地下”。
  “其馀的汉子哗然叫嚷,纷纷扑上。
  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
  这些人那敢再斗,爬起身来便逃,有些连马也不敢骑,把牲口撇下也不要了。
  只把我瞧得目瞪口呆,心惊肉跳。
  夫人将那些兵刃从屋顶踢在地下,也不捡拾,抱了孩子进屋喂奶。
  胡一刀始终鼾声如雷,似乎浑不知有这一回事”。
  “次日早晨,夫人做了菜,命店伴拾起兵刃,用绳子系住,一件件都挂在屋檐下,北风一吹,刀啦、剑啦、锤啦、鞭啦,相互撞击,叮叮当当的十分好听”。
  “吃过早饭,金面佛又来啦。
  他听得声音,抬头一瞧,见了这些兵刃,已知原委,向跟随他来的众人狠狠瞪了一眼。
  那些人低了头不敢瞧他。
  金面佛骂道:『不要脸!算什么男子汉?都给我滚开!』那些人不敢作声,都退了几步。
  我想,夫人昨晚若要杀了这些人,当真易如反掌,就算将他们一一点倒,躺在地下,也是毫不为难,只不过这一来,未免削了金面佛的脸面”。
  “金面佛道:『胡兄,这批没出息的家伙吵得你难以安睡。
  咱们今日停战,你好好睡一觉,明日再比。
  』胡一刀笑道:『是内人打发的,兄弟睡著不知。
  来吧!』单刀一振,立个门户”。
  “金面佛向胡夫人道:『多承夫人手下容情,饶了这些家伙的性命。
  』夫人微微一笑。
  胡一刀和苗人凤两人客气几句,随即刀剑相交”。
  “这一日打到天黑,仍是不分胜负。
  金面佛收剑道:『胡兄,今日兄弟不回去啦,想跟你痛饮一番,然后抵足而眠,谈论武艺。
  』胡一刀大笑,叫道:『妙极,妙极。
  兄弟参研苗兄剑法,尚有许多不明之处,今晚正好领教。
  』金面佛向范帮主、田相公道:『你们走吧,今晚我住在这里。
  』”“范帮主不由得大惊失色,说道:『苗大侠,小心他的奸计……』金面佛冷然道:『我爱怎么便怎么,你管得著?』田相公道:『你别忘了杀父之仇,做个不孝子孙。
  』金面佛脸一沉。
  范田二人不敢再说,带著众人走了”。
  “这一晚两人一面喝酒,一面谈论武功。
  金面佛将苗家剑的精要,一招一式讲给胡一刀听。
  胡一刀也把胡家刀法倾囊以授。
  两人越谈越投机,真说得上是相见恨晚。
  两人喝几碗酒,站起来试演几招,又坐下喝酒。
  他二人谈论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功,我虽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却一句也不懂”。
  “说到半夜,胡一刀叫掌柜的开了一间上房,他和金面佛当真同榻而眠。
  我暗自寻思:『两个活人进房,明日房中定然有个死人,却不知谁先下手?金面佛似乎不是奸险小人,这一回他可要糟了。
  』”“后来转念又想,胡一刀粗豪卤莽,远不如金面佛精细。
  两人武功虽然不相上下,但说到斗智弄巧,定是金面佛胜了一筹。
  那么明日活著出来的,想必是金面佛而不是胡一刀了”。
  “我好奇心起,悄悄走到他们房外窗边偷听。
  那时两人谈论的已不是武功,而是江湖上的奇闻秘事,和两人往日的所作所为。
  有时金面佛说在什么地方杀了一个凶徒,有时胡一刀说在什么时候救了一个苦人,说到痛快处,一齐拍掌大笑。
  只把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我想胡一刀穷凶极恶,做这些事并不奇怪,但金面佛的外号中有个『佛』字,竟然也是这般的杀人不眨眼”。
  “说到后来,金面佛忽然叹道:『可惜啊可惜!』胡一刀道:『可惜什么?』金面佛道:『倘使你不姓胡,或是我不姓苗,咱俩定然结成生死之交。
  我苗人凤一向自负得紧,这一回见了你,那可真是口服心服了。
  唉,天下虽大,除了胡一刀,苗人凤再无可交之人。
  』胡一刀道:『我若死在你手里,你可和我内人时常谈谈。
  她是女中豪杰,远胜你那些胆小鬼朋友。
  』金面佛怒道:『哼,这些家伙那里配得上做我朋友?』”“他们说来说去,总是不涉及上代结仇之事。
  偶尔有人把话带得近了,另一个立即将话题岔开。
  这一晚两人竟没睡觉,累得我也在窗外站了半夜。
  院子里寒风刺骨,把我两只脚冻得没了知觉。
  到天色大明,金面佛忽然走到窗边,冷笑道:『哼,听够了么?』但听得格的一响,胡一刀道:『苗兄,此人还好,饶了他吧!』我只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一撞,登时昏了过去”。
  “待得醒转,我已睡在自己炕上,过了老半天,这才想起,定然金面佛发觉我在外偷听,开窗打了我一拳。
  若非胡一刀代我求情,我这条小命是早已不在了。
  我爬下炕来,只觉得脑子昏昏沈沈的,拿镜子一照,半边脸全成了紫色,肿起一寸来高。
  我吓了一大跳,当啷一声,镜子掉在地下摔得粉碎”。
  “这一日他二人在堂上比武,我不敢再出去瞧,本来我一直盼望金面佛得胜,但脸上肿起处阵阵发疼,这时却只想胡一刀给我报仇,在苗人凤身上砍他妈的一两刀。
  到得天黑,隔著板壁听得金面佛说道:『胡兄,我原想今晚再跟你联床夜话,只是生怕嫂夫人怪责。
  明晚若是仍旧不分胜败,咱们再谈一夜如何?』胡一刀哈哈大笑,叫道:『好,好。
  』”“金面佛辞去后,夫人斟了一碗酒,递给胡一刀,说道:『恭喜大哥。
  』胡一刀接过碗来,一口喝乾了,笑道:『恭喜什么?』夫人道:『明天你可打败金面佛了。
  』胡一刀愕然道:『我跟他拆了数千招,始终瞧不出半点破绽,明天怎能胜他?』夫人微笑道:『我却看出了一点毛病。
  孩子,你爹才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
  』她最后一句话却是向孩子说的”。
  “胡一刀忙问:『什么毛病?怎么我没瞧出来?』夫人道:『他这毛病是在背后,你跟他正面对战,自然见不到。
  』胡一刀沈吟不语。
  夫人道:『你跟他连战四天,我细细瞧他的剑路,果然门户严密,没分毫破绽。
  我看得又惊又怕,心想长此下去,你总有个疏神失手的时候,而他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但到今日下午,我才瞧出了他的毛病。
  他的剑法之中,你说那几招最厉害?』胡一刀道:『厉害招数很多,好比洗剑怀中抱月、迎门腿反劈华山、提撩剑白鹤舒翅、冲天掌苏秦背剑……』夫人道:『毛病就是出在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上。
  』胡一刀道:『这一招以攻为守,刚中有柔,狠辣得紧啊。
  』夫人道:『大哥,你用穿手藏刀、进步连环刀、缠身摘心刀这些招式时,他有时会用提撩剑白鹤舒翅反击。
  但他在出这一招之前,背心必定微微一耸,似乎有点儿怕养。
  』”“胡一刀奇道:『当真如此?』夫人道:『今日他前后使了两次,每次背心必耸。
  明日比武之时,我见到他背心一耸,立即咳嗽,那时你制敌机先,不待他这一招使出,抢先用八方藏刀式强攻,他非撤剑认输不可。
  』胡一刀大喜,连叫:『妙计!』我听了两人说话,本该去通知金面佛,叫他提防,但一摸到脸上疼处,心想他击我这一拳,使了如此重手,输了也是活该”。
  “次日比武是第五天了,我脸上的肿稍稍退了些,又站在旁边观战。
  这天上午夫人没有咳嗽,想是金面佛没使这招。
  中午吃饭之时,夫人给丈夫斟酒,连使几个眼色,我在旁瞧得清楚,知是叫他诱逼金面佛使出此招,以便乘机取胜。
  胡一刀摇摇头,似乎心中不忍。
  夫人指指孩子,将孩子在凳上重重一摔,孩子大哭起来。
  我明白她的用意,那是说你如比武失手,孩子没了父亲,那可终身受苦了。
  胡一刀听到孩子啼哭,缓缓点了点头”。
  “午后两人交手,拆了数十招。
  胡一刀猛砍几刀,只听得夫人咳嗽一声,胡一刀眉头微皱,不进反退,金面佛果然使了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
  这一招我本来不识,但昨晚胡一刀与夫人研商定计之时,曾见夫人连使几次。
  我心想:『夫人的眼光好厉害。
  』若是胡一刀依她之计行事,此时已经胜了,但他竟临时缩手,不是他起了惺惺相惜之意不忍伤害金面佛,那便是觉得有人在旁相助,胜之不武。
  我忽然想起胡一刀曾嘱咐夫人,将来孩子长大,要告诉他一句话,较他心肠狠些硬些,看来胡一刀面貌虽然凶恶,心肠却软,事到临头,居然下不了手”。
  “夫人在孩子手臂上用力一捏,孩子大哭起来。
  刀剑叮当相交声中,杂著孩子的哭声,忽听得嘿的一响,夫人又是一声轻咳。
  胡一刀踏上一步,八方藏刀式,刀光闪闪,登时把金面佛的剑路尽数封住”。
  “眼见得金面佛无法抵挡,他那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使得出半招。
  按那剑法,他右手一剑斜刺,左手上扬,就与白鹤将双翅扑开来一般,但胡一刀抢了先著,金面佛双手刚要展开,被他左右连环两刀,金面佛这对臂膀,岂非自行送到刀上去给他砍了下来?”“岂知金面佛的武功,当真是出神入化,就在这危急之间,他双臂一曲,剑尖斗然刺向自己胸口。
  胡一刀大吃一惊,只道他比武输了,还剑自杀,忙叫道:『苗兄,不可!』”“殊不知金面佛的剑尖在第一日比武之时就已用手指拗断了的,剑尖本身是钝头,他再胸口一运气,那剑刺在身上,竟然反弹出来。
  这一招一来变化奇幻,二来胡一刀一心劝他不可自杀,丝毫没防他竟是出奇制胜,但见长剑一弹,剑柄蹦将出来,正好点在胡一刀胸口的『神藏穴』上”。
  “这『神藏穴』是人身大穴,一被剑尖点中,胡一刀登时软倒。
  金面佛伸手扶住,叫道:『得罪!』胡一刀笑道:『苗兄剑法,鬼神莫测,佩服佩服。
  』金面佛道:『若非胡兄好意关心,此招何能得手?』两人坐在桌边一口气乾了三碗烧酒。
  胡一刀哈哈一笑,提起刀来往自己颈中一抹,咽喉中喷出鲜血,伏桌而死”。
  “我惊得呆了,看夫人时,她脸上竟无悲痛之色,只道:『苗大侠,请你稍待,我再喂一次奶,让孩子吃得饱饱的。
  』走进房去,过了一顿饭时分,重又出来,在孩子脸上深深一吻,笑道:『他吃饱了睡著啦。
  』将孩子交给金面佛,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向金面佛福了几福,拿过胡一刀的刀来,也是在颈上一割。
  夫妻俩并排坐在一条长凳上,夫人拉著胡一刀的手,身子慢慢软倒,伏在丈夫身上,就此不动了。我不忍再看,回过头来,见苗大侠臂中抱著孩子睡得正沉,小脸儿上似乎还露著一丝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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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6:11 | 只看该作者
  宝树说完这故事,大厅中静寂无声。
  群豪虽然都是心肠刚硬之人,但听了胡一刀夫妇慷慨就死了事迹,不由得均感恻然。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宝树大师,怎么我听到的故事,却跟你说的有点不同呢?”众人一齐转过头来,见说话的是苗若兰。
  大家凝神倾听宝树述说,都没留心她何时又回到了厅上。
  宝树道:“年代久远,只怕有些地方是老衲记错了。
  却不知令尊是怎么说?”苗若兰道:“这件事爹爹曾原原本本对我说过。
  起先的事,也跟大师说的一样,只是胡一刀伯伯和胡伯母逝世的情景,却与大师所说大不相同”。
  宝树脸色微变,“嗯”了一声,却不追问。
  田青文道:“苗姑娘,令尊怎么说?”苗若兰从身边一只锦缎盒子中取出一根淡灰色线香,燃著了插入香炉。
  众人随即闻到一缕幽幽清香。
  苗若兰脸上神色庄严肃穆,说道:“我从小见爹爹每到冬天,总是显得郁郁不乐,不论我怎么逗他欢喜,都难得引他发笑。
  每年快过年的时候,爹爹总要在一间小室里供两个神位,一个写:『义兄胡公一刀大侠之灵位』,另一个写:『义嫂胡夫人之灵位』,灵位旁边还放了一柄单刀,这把刀生满了铁锈,也没甚么特异。
  爹爹叫厨子做了满桌菜,倒十几碗酒,从十二月廿二起,一连五天,他每晚在灵位边喝这十几碗酒,喝到后来,常常痛哭一场”。
  “起初我问爹爹,灵位上那位胡伯伯是谁,爹爹总是摇头。
  有一年爹爹说我年纪大了,能懂事啦,于是把他跟胡伯伯比武的故事说给我听。
  比武的经过,宝树大师说得很详细了”。
  “爹爹跟胡伯伯一连比了四天,两人越打是越投契,谁也不愿伤了对方。
  到第五天上,胡伯母瞧出爹爹背后的破绽,一声咳嗽,胡伯伯立使八方藏刀式,将我爹爹制住。
  宝树大师说我爹爹忽使怪招,胜了胡伯伯。
  但爹爹说的却不是这样。
  当时胡伯伯抢了先著,爹爹只好束手待毙,无法还手。
  胡伯伯突然向后跃开,说道:『苗兄,我有一事不解。
  』爹爹说道:『是我输了。
  你要问甚么事?』”“胡伯伯道:『你这剑法反覆数千招,绝无半点破绽,为什么在使提撩剑白鹤舒翅这一招之前,背上却要微微一耸,以致被内人看破?』爹爹叹道:『先父教我剑法之时,督率极严。
  当我十一岁那年,先父正教到这一招,背上忽有蚤子咬我,奇养难当。
  我不敢伸手搔养,只好耸动背脊,想把蚤子赶开,但越耸越养,难过之极。
  先父看到我的怪样,说我学剑不用心,狠狠打了我一顿。
  这件事我深印脑海,自此以后,每当使到这一招,我背上虽然不养,却也习惯成自然,总是耸上一耸。
  尊夫人当真好眼力。
  』胡伯伯笑道:『我有内人相助,不能算赢了!接住了。
  』说著将手中单刀抛给爹爹”。
  “爹爹接了单刀,不明他的用意。
  胡伯伯从爹爹手里取过长剑,说道:『经过这四天的切磋,你我的武功相互都已了然于胸。
  这样吧,我使苗家剑法,你使胡家刀法,咱俩再决胜负。
  不论谁胜谁败,都不损了威名。
  』”“我爹爹一听此言,已知他的心意。
  我苗家与胡家累世深仇,是百馀年前祖宗积下来的。
  我爹爹跟胡伯伯以前从没会过面,本身并无仇怨。
  江湖上固然人言籍籍,我祖父和田归农叔叔的父亲突然同时不知所踪,连尸骨也不得还乡,都是胡一刀下的毒手,我爹爹却是将信将疑,素闻胡伯伯行侠仗义,所作所为很令人佩服,似乎不致于暗算害人,只是几番要和他相见,始终不能如愿。
  田叔叔、范帮主曾邀爹爹同去辽东寻仇,我爹爹跟范帮主是交情很深的,可是一向不大瞧得起田叔叔的为人。
  啊哟,田姐姐,对不起,您别见怪,这是我爹爹说的,他说他宁可自行其是,不愿跟田叔叔联手。
  这次听得胡伯伯来到中原,这才受范田两家之邀,到沧州拦住胡伯伯比武,但首先却要向胡伯伯查问真相”。
  “后来一问之下,我祖父与田公公果然是胡伯伯害的。
  我爹爹虽爱惜他英雄,但父仇不能不报。
  只是我爹爹实在不愿让这四家的怨仇再一代一代的传给子孙,极盼在自己手中了结这百馀年的世仇,听胡伯伯说要交换刀剑比武,其意。
  因为若是我爹爹胜了,那是他用胡家刀打败苗家剑,倘若胡伯伯得胜,则是他用苗家剑打败胡家刀。
  胜负只关个人,不牵涉两家武功的威名”。
  “当下两人换了刀剑,交起手来。
  这一场拼斗,与四日来的苦战又自不同。
  因为两人虽然都是高手,但使的兵刃招数都不顺便,何况自己所使的一招一式,对方无不烂熟于胸,要凭这四天之中从对方学来的武功克敌致胜,那真是谈何容易?我爹爹说,这一天的激战,是他生平最凶险的一次。
  胡伯伯貌似粗鲁,其实聪明之极,将苗家剑法施展开来,竟似下过数年苦功一般,单以他用苗家剑破去山东大豪商剑鸣的八卦刀,就可想见其馀。
  我爹爹悟性没胡伯伯高,幸好他十八般武艺件件皆通,胡家刀法虽是初见,但少年时曾练过单刀,总算在这点上占了便宜,所以还可跟他打成平手”。
  “斗到午后,两人各走沈稳凝重的路子,出手越来越慢。
  胡伯伯忽道:『苗兄,你这招闭门铁扇刀,还是使得太快了些,劲力不长。
  』我爹爹道:『多承指教,我只道已经够慢了。
  』两人全神拼斗,但对方招数若有不到之处,却相互开诚指点,毫不藏私。
  翻翻滚滚,又战数百回合,两人招数见臻圆熟”。
  “我爹爹见他的苗家剑法越使越精,暗暗惊心,寻思:『他学剑的本事比我学刀的本事好,时间一长,我少年时所练的刀法根基就要不管用,须得立时变招,否则必败无疑。
  』当下使一招『沙鸥掠波』,本来是先砍下手刀,再砍上手刀,但我爹爹故意变招,先砍上手刀,再砍下手刀”。
  “胡伯伯一怔,刚说得声:『不对!』我爹爹叫道:『看刀!』单刀陡然翻起,第二刀下手刀竟又变为上手刀。
  这是他自创的刀法,虽是脱胎于胡家刀法,但新奇变幻,令人无测。
  倘使跟他对战的是另一个高手,多半能避过这招,偏偏胡伯伯熟知胡家刀法,万料不到我爹爹临时变招,新创一式,一个措手不及,我爹爹的刀锋已在他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旁观众人,一齐惊呼,胡伯伯蓦地飞出一腿,我爹爹一交摔出,跌在地下,再也爬不起来,原来已被踢中了腰间的『京门穴』”。
  “范帮主、田相公和其他的汉子一齐抢上。
  胡伯伯抛去手中长剑,双手忽伸忽缩,抓住众人一一掷了出去,随即扶起我爹爹,解开他的穴道,笑道:『苗兄,你自创新招,果然厉害。
  只是我这胡家刀法,每一招都含有后著,你连砍两招上手刀,腰间不免露出空隙。
  』”“我爹爹默然不语,腰间阵阵抽痛,话也说不出口。
  胡伯伯又道:『若非你手下容情,我这条左膀已让你卸了下来。
  今日咱们只算打成平手,你回去好好安睡,明日再比如何?』我爹爹忍痛道:『胡兄,我出刀时固然略有容让,但即令砍下你的左臂,你这一腿仍能致我死命。
  瞧你这般为人,决不能暗害我爹爹。
  你倒亲口说一句,到底我爹爹是怎样死的?』胡伯伯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道:『我不是跟你说得明明白白了么?你不相信,定要动武。
  我只好舍命陪君子。
  』”“我爹爹大是诧异,问道:『你跟我说了?几时说的?』胡伯伯转过头来,只著旁边一人道:『你……你……』只说得两个『你』字,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我爹爹大惊,忙伸手扶起,只见他脸色大变,叫道:『好、好、你……』头一垂,竟自死了”。
  “我爹爹惊异万分,心想他身子壮健,手臂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如何能够致命?抱著他身子,连叫:『胡兄,胡兄。
  』但见他脸颊渐渐转成紫色,竟是中了剧毒之象,忙撕开他的衣袖,但见一条手臂已肿得粗了一倍,伤口中流出的都是黑血。
  “胡伯母又惊又悲,抛下手中孩子,那起那柄单刀细看。
  那时我爹爹也知是刀口上喂了剧毒的药物。
  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苗大侠,这柄刀是向你朋友借的。
  咱家大哥固然不知刀上有毒,谅你也不知情,否则这等下流兵刃,你两人怎能用他?这是命该如此,怪不得谁。
  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
  』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我亲听爹爹述说,胡伯伯逝世的情形是这样。
  但宝树大师说的竟是大不相同。
  虽然事隔二十馀年,或有记不周全之处,但想来不该参差太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宝树摇头叹息,说道:“令尊当时身在局中,全神酣斗,只怕未及旁观者看得清楚,也是有的”。
  苗若兰“嗯”了一声,低头不语。
  忽然旁边一个嘶哑声音道:“两位说的经过不同,只因为有一个人是在故意说谎”。
  众人听得这声音突如其来,一齐转过头去,见说这话的原来是那脸有刀疤的仆人。
  宝树和苗若兰都是外客,虽听他说话无礼,却也不便发作。
  曹云奇最是鲁莽,抢先问道:“是谁说谎了?”那仆人道:“小人是低三下四之人,如何敢说?”苗若兰道:“若是我说得不对,你不妨明言”。
  她意态闲逸,似乎漫不在意。
  那仆人道:“适才大师与姑娘所说之事,小人当时也曾亲见,各位若是不嫌聒噪,小人也来说说”。
  宝树喝道:“你当时也曾亲见?你是谁?”那仆人道:“小人认得大师,大师却认不得小人”。
  宝树铁青了脸,厉声道:“你是谁?”那仆人不答,却向苗若兰道:“姑娘,只怕小人要说的话,难以讲得周全”。
  苗若兰道:“为什么?”那仆人道:“只消说得一半,小人的性命就不在了”。
  苗若兰向宝树道:“大师,此刻在这峰上,一切由你作主。
  你是武林前辈,德高望重,只要你老人家一句话,无人敢伤他性命”。
  宝树冷笑道:“苗姑娘,你是激我来著?”那仆人抢著道:“小人自己的死活,倒也没放在心上,就只怕我所知道的事没法说完”。
  苗若兰微一沈吟,只著那副木板对联的下联,道:“劳驾你除下来”。
  那仆人不明她用意,但依言将木联除下,放在她面前。
  苗若兰道:“你瞧清楚了,这上面写著我爹爹的名字。
  你将这木联抱在手里,尽管放胆而言。
  若是有人伤你一根毛发,那就是有意跟我爹爹过不去”。
  众人相互望了一眼,心想以金面佛作护符,还有谁敢伤他?那仆人脸露喜色,微微一笑,只是这一笑牵动脸上伤疤,更是显得诡异,当下果真将木联牢牢抱住。
  宝树坐回椅中,凝目瞪视,回思二十七年前之事,始终想不起此人是谁。
  苗若兰道:“你坐下了好说话”。
  那仆人道:“小人站著说的好。
  请问姑娘,胡一刀大爷遗下的那个孩子,后来怎样了?”苗若兰轻轻叹息,道:“我爹爹见胡伯伯、胡伯母都死了,心中十分难过,望著两人尸身,呆了半天,跪下拜了八拜,说道:『胡兄、大嫂,你夫妇尽管放心,我必好好抚养令郎。
  』拜罢起身,回头去抱孩子,不料竟抱了个空。
  我爹爹大惊,急忙询问,可是大家都瞧著胡伯伯夫妇之死,谁也没留心孩子。
  我爹爹忙叫大家赶快追寻。
  他忍住腰间疼痛,亲自在客店前后查问,忽听得屋后有孩子啼哭,声音洪亮。
  我爹爹大喜,急奔过去,那知他腰间中了胡伯伯这一腿,伤势不轻,猛一用力,竟摔在地下爬不起来”。
  “待得旁人扶他起身,赶到屋后,只见地下一滩鲜血,还有孩子的一顶小帽,孩子却已不知去向”。
  “客店后面是一条河,水流很急。
  眼见血渍一直流到河边,显是孩子被人一刀杀死,尸身投入河内,登时被水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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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5 19:56:45 | 只看该作者
  我爹爹又惊又怒,召集了一干人细细盘问,始终查不到凶手是谁”。
  “这件事他无日不耿耿于怀,立誓要找到那杀害孩子之人。
  那一年我见他磨剑,他说须得再杀一人,就是要杀那个凶手了。
  我对爹爹说,或许孩子给人救去,活了下来,也未可知。
  我爹爹虽说但愿如此,然而心中却绝难相信。
  唉,这可怜的孩子,我真盼他是好好的活著。
  有一次爹爹对我说:『孩儿,我爱你胜于自己的性命。
  但若老天许我用你去掉换胡伯伯的孩子,我宁可你死了,胡伯伯的孩子却活著。
  』”那仆人眼圈一红,声音哽咽,道:“姑娘,胡一刀大爷、胡夫人地下有灵,一定感激你父女高义”。
  于管家本来以为他是苗若兰带来的男仆,但瞧他神情,听他言语,却越来越觉不似,正想出言相询,却听他说起故事来,见众人静坐倾听,也不便打断他的话头。
  只听他说道:“二十七年之前,我是沧州那小镇上客店中灶下烧火的小斯。
  那年冬天,我家中遭逢大祸。
  我爹爹三年前欠了当地赵财主五两银子,利上加利,一年翻一翻,过得三年,已算成四十两。
  赵财主把我爹爹抓去,逼迫立下文书,要把我妈卖给他做小老婆”。
  “我爹自然说什么也不肯,当下给财主的狗腿子拷打得死去活来。
  我爹回得家来,跟妈商量,这四十两银子再过一年,就变成了八十两,这笔债咱们是一辈子还不起的了。
  我爹妈就想图个自尽,死了算啦,却又舍不得我。
  三个人只是抱著痛哭。
  我白天在客店里烧火,晚上回家守著爹妈,心中担惊受怕,生怕他俩寻了短见,丢下我一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一晚店中来了好多受伤的客人,灶下事忙,店主不让我回家。
  第二日胡一刀大爷来了,他夫人生了位少爷,要烧水烧汤,店主更是不许我回家去。
  我牵记爹妈,毛手毛脚的撞烂了几只碗,又给店主打了几巴掌。
  我一个人躲在灶边偷偷的哭。
  胡大爷走过厨房,听见我哭声,就进来问我甚么事。
  我见他生得凶恶,不敢说话。
  他越是问,我越是哭得厉害。
  后来他和和气气的好言好语,我才把家里的事跟他说了”。
  “胡大爷很生气,说道:『这姓赵的如此横行霸道,本该去一刀杀了,只是我有事在身,没功夫跟他算帐。
  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去拿给你爹,让他还债,馀下的钱好好过日子,可千万别再借财主的债了。
  』我只道他说笑话哄我,那知他当真拿了五只大元宝给我。
  我那里敢拿?胡大爷道:『我今日生了儿子,我甚是疼他怜他,将心比心,你爹妈疼你也是这般。
  你快回家去。
  我跟店主说,是我叫你回家的,他不敢难为你。
  』”“我仍是呆呆望著他,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知如何是好。
  胡大爷拿了一块包袱,把五只大元宝包了,替我缚在背上,再在我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笑道:『傻小子,还不给我快滚!』”“我胡里胡涂的奔回家去,跟爹妈一说。
  三个人乐得疯了,真难以相信天下有这般好人,说是做梦罢,白花花的五只大元宝明明放在桌上。
  我妈和我扶著爹到客店去,要向胡大爷磕头道谢。
  他连连摇手,说生平最不爱别人谢他,将我们三人推了出来”。
  “我和爹妈正要回去,忽听马蹄声响,几十个人赶来客店,原来是胡大爷的仇家。
  我不放心,让爹妈先回家去,自己留著要瞧个究竟。
  我想胡大爷救了我一家三口的性命,只要有用得著我的,水里就水里去,火里就火里去,决不能皱一皱眉头”。
  “金面佛苗大侠跟胡大爷坐著对饮,胡大爷舍不得儿子这些情形,宝树大师说得一点不错。
  只是他却不知道,那跌打医生在隔房听胡大爷夫妇说话,却教一个灶下烧火的小斯全瞧在眼里”。
  他说到这里,宝树猛地站起身来,指著他喝道:“你到底是谁?受谁指使在这里胡说八道?”那仆人不动声色,淡淡的道:“我叫平阿四。
  我识得跌打医生阎基。
  那跌打医生阎基,自然不识得我这烧火的小斯癞痢头阿四”。
  宝树听到他说起“阎基”二字,脸上立时变色,依稀记得当年那小客店之中,果似有个癞痢头小斯,只是他的面貌神情当日就未留意,此时更是半点也记不起了。
  他向平阿四怀中抱著的木联狠狠瞪了一眼,“呸”了一声。
  平阿四道:“我半夜里听到胡大爷的哭声,实在放心不下,走到他的房外,却见到隔房窗子上映出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的伏著。
  我走过去到窗缝里一张,原来是那跌打医生阎基将耳朵凑在板壁上,在偷听胡大爷夫妇说话。
  我正想去跟胡大爷说,胡大爷却走到阎基房里来了,跟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这些话宝树大师始终没跟各位提起一字半句,不知是什么缘故”。
  “胡大爷的话很长,自然有些我听了不懂,但我明白,胡大爷是派那阎基第二天去跟金面佛苗大侠解释几件事。
  这些事情牵连重大,本来不该让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去说。
  只是胡夫人刚生了孩子,不能走动。
  胡大爷又脾气暴躁,倘若亲自去向对头言讲,势必跟范帮主、田相公他们引起争执,一个说不明白,到头来还是动刀动枪,说与不说,都是一般,没奈何只得让阎基去传话。
  适才宝树大师说道,胡大爷派他送信去给金面佛,事成之后必有重谢,这话就不对了。
  想送一封信轻而易举,何必重谢?何必夫妇俩商量半日?宝树大师或许忘了胡大爷当时的说话,我却一句也没忘记”。
  众人听了这番话,才知宝树出家之前的俗家姓名叫做阎基。
  瞧他两人神情,宝树与胡一刀之死必有重大关连,而他先前的话中也必有甚多不尽不实之处。
  各人好奇心起,都盼平阿四揭破这个疑团,但又怕他当真说出什么重大秘密,宝树老羞成怒,突施毒手,这雪峰上可没一人是他对手,难以阻拦。
  纵然日后金面佛找到宝树算帐,但平阿四一死,这秘密只怕永远随他而逝了。
  各人都代平阿四担心,但他自己却是神色木然,毫无惧意,竟似有恃无恐,只听他说道:“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我就站在阎基的窗外。
  我倒不是有心想偷听胡大爷说话,只是我知道这跌打医生一向奉承那欺侮我爹妈的赵财主,实在不是好人,只怕胡大爷上了他的当。
  那时我年轻识浅,胡大爷的话是不大明白,但一字一句,却都记在心里,等我后来年纪大了,慢慢也都懂了”。
  “那一晚胡大爷叫阎基去说三件事。
  第一件说的是胡苗范田四家上代结仇的缘由。
  第二件说的是金面佛之父羽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第三件则是关于闯王军刀之事”。
  众人一齐转头,向桌上的军刀望了一眼,欲知之心更是迫切。
  平阿四道:“胡苗范田四家上代为什么结仇,苗姑娘已经说了,只是中间另有一个重大秘密,却非外人所知,连苗大侠也至今不知。
  这秘密起因于李闯王大顺永昌二年,那年是乙酉年,也就是顺治二年,当时胡苗范田四家祖宗言明,若是清朝不亡,须到一百年后的乙丑年,方能泄露这个大秘密。
  乙丑年是乾隆十年,距今已有三十馀年,所以当二十七年前胡大爷跟阎基说话之时,百年期限已过,这个大秘密已不须隐瞒了”。
  “这一个秘密,果然是牵连重大。
  原来当日闯王兵败九宫山,他可没有死!”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震,一齐站起身来,不约而同的问道:“什么?”只有宝树端坐无异,显是早已知晓,不为所动。
  平阿四道:“不错,闯王没有死。
  只不过当时清兵重重围困,实是难以脱身。
  苗范田三名卫士冲下山去求救,援兵迟迟不至,敌军却愈破愈近。
  眼见手下将士死的死,伤的伤,再也抵挡不住,闯王心灰意懒,举起军刀要待横刀自刎,却被那号称飞天狐狸的姓胡卫士拦住”。
  “姓胡的卫士情急之下,生了一计,从阵亡将士之中捡了一个和闯王身材大小相仿的尸首,换上闯王的黄袍箭衣,将闯王的金印挂在尸首颈中。
  他再举刀将尸首面貌砍得稀烂,叫人难以辨认,亲自驮了,到清兵营中投降,说已将闯王杀死,特来请功领赏。
  这是一件何等大功,敌将呈报上去,自会升官封爵,莫说丝毫没疑心是假,即令有什么怀疑,也要极力蒙蔽掩饰,以便领功升官。
  假闯王一死,敌军即日解了九宫山之围。
  真闯王早已易容改装,扮成平民,轻轻易易的脱险下山。
  唉,闯王是脱却了危难,这位飞天狐狸可就大难临头了”。
  “那飞天狐狸行这计策,用心实在是苦到了极处。
  江湖上英雄好汉,为了『侠义』二字,替好朋友两胁插刀原非难事,可是他为了相救闯王,不但要委屈万分的投降敌人,还得干冒一个卖主求荣的恶名。
  想那飞天狐狸本来名震天下,武林人物一提到他的名头,无不翘起大拇指赞一声:『好汉子!』现下要他自污一世英名,那可比慷慨就义难上万倍”。
  “他投降吴三桂后,在这汉奸手下做官。
  他智勇双全、精明能干,极得吴三桂信任。
  他想闯王大顺国的天下,应生生断送在吴三桂手里,此仇不报,非丈夫也。
  他若要刺死吴三桂,原只一举手之劳,可是飞天狐狸智谋深沈,岂肯如此轻易了事?数年之间,他不露痕迹的连使巧计,安排下许多事端,一面使满清皇帝对吴三桂大起疑心,另一面使吴三桂心不自安,到头来不得不举兵谋反。
  他将吴三桂在云南招兵买马、跋扈自大的种种事迹,暗中禀报清廷,而清廷各种猜忌防范的手段,他又刺探了去告知吴三桂”。
  “如此不出数年,吴三桂势在必反。
  那时天下大乱,满清大伤元气,自是闯王复国的良机。
  即令吴三桂的反叛迅即敉平,闯王复国不成,但吴三桂也非灭族不可,这比刺死他一个人自是好得多了”。
  “当那姓胡、姓范、姓田三个结义兄弟到昆明去行刺吴三桂之时,飞天狐狸的计谋正已渐渐有了成效,因此他在危急之中出来拦阻,免得那三人坏了大事”。
  “那年三月十五,他与三个义弟会饮滇池,正要将闯王未死、吴三桂将反的种种事迹直说出来,那知三个义弟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与他多谈,乘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将他杀死。
  飞天狐狸临死之际,流泪说道:『可惜我大事不成。
  』就是指的此事。
  他又道:『元帅爷是在石门夹……』原来闯王室在石门县夹山普慈寺出家,法名叫做奉天玉和尚。
  闯王一直活到康熙甲辰年二月,到七十岁的高龄方才逝世。
  闯王起事之时,称为『奉天倡义大元帅』,他的法名实是『奉天王』,为了隐讳,才在『王』字中加了一点,成为『玉』字”。
  众人听苗若兰先前所述故事,只道飞天狐狸奸恶无比,那之中间另有如此重大的秘密,只是过于怪异,一时实在难以置信。
  平阿四见众人将信将疑,苗若兰脸上也有诧异之色,接著道:“苗姑娘,你先前说道,飞天狐狸的儿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结义叔叔家里,跟他们在密室中说了一阵子话,那三人就出来当众自刎。
  你道在那密室之中,四人说了些什么话?”苗若兰道:“莫非那儿子将飞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说了?”平阿四道:“是啊,这三人若不是自恨杀错了义兄,怎能当众自刎?可是那时闯王尚在人世,这机密万万泄露不得。
  只可惜这三人虽然心存忠义,性子却过于鲁莽,杀义兄已是错了,当众自杀却又快了一步,事先又没嘱咐众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儿子报仇,当时定是悲痛悔恨已极,再也想不到其馀,以致一错再错。
  胡苗范田四家,从此世世代代,结下深愁大怨”。
  “那儿子与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这秘密必须等到一百年之后的乙丑年方能公之于世。
  那时闯王寿命再长,也必已经逝世。
  若是泄露早了,清廷定然大举搜捕,自会危及闯王性命。
  胡家世代知道这秘密,苗范田三家却不知晓。
  待传到胡一刀大爷手里,百年之期已过,于是他命那跌打医生阎基去对金面佛说知此事”。
  “那第二件事,说的是金面佛之父与田相公之父的死因。
  在苗胡二位拼斗的十馀年前,这姓苗姓田的两位上辈同赴关外,从此影踪全无”。
  “这两人武艺高强,名震江湖,如此不明不白的死了,害死他们的定是大有来头之人。
  胡大爷向在关外,胡家与苗田两家又是世仇,任谁想来,都必是他下的毒手。
  金面佛与田相公分别查访了十馀年,查不出半点端倪,连胡大爷也始终见不到一面。
  金面佛无法可施,这才大肆宣扬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七字外号,好激胡大爷进关。
  胡大爷知道他的用意,却不理会,一面也在到处寻访苗田两位前辈,心想只有访到这两人的下落,方能与金面佛相见,洗刷自己的冤枉”。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访查数年,终于得知二人确息。
  胡夫人这时已怀了孕,她是江南人,临到生育之时,忽然思乡之情很切。
  胡大爷体贴夫人,便陪了她南下。
  行到唐官屯,他先与范田二人动上了手,后来又遇到金面佛。
  胡大爷命阎基去跟他说,待胡大爷送夫人回归故乡之后,可亲自带他去迎回父亲尸首,他父亲如何死法,一看便知。
  只是苗田这两位上辈死得太也不够体面,胡大爷不便当面述说,只好领他们亲自去看”。
  “第三件事,则是关涉到闯王的那柄军刀了。
  这柄军刀之中藏著一个极大的宝藏,黄金白银不必说,奇珍异宝也就不计其数”。
  众人大奇,心想这柄军刀之中连一只小元宝也藏不下,说什么奇珍异宝不计其数*恐惶?桨⑺牡溃骸改翘焱砩希??笠??只?盗苏饣厥碌脑涤伞*
  众位一听,那就毫不奇怪”。
  “闯王破了北京之后,明朝的皇亲国戚、大臣大将尽数投降。
  这些人无不家资豪富,闯王部下的将领逼他们献出金银珠宝赎命。
  数日之间,财宝山积,那里数得清了。
  后来闯王退出北京,派了亲信将领,押著财宝去藏在一个极稳妥的所在,以便将来卷土重来之时作为军饷。
  他将藏宝的所在绘成一图,而看图寻宝的关键,却置在军刀之中。
  九宫山兵败逃亡,闯王将宝藏之图与军刀都交给了飞天狐狸。
  后来飞天狐狸被杀,一图一刀落入三位义弟手中,但不久又被飞天狐狸的儿子夺去”。
  “百年来辗转争夺,终于军刀由天龙门田氏掌管,藏宝之图却由苗家家传。
  只是苗田两家不知其中有这样一个大秘密,是以没去发掘宝藏。
  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传,可是姓胡的没军刀地图,自也无法找到宝藏”。
  “胡大爷将这事告知金面佛,请他去掘出宝藏,救济天下穷人,甚而用这笔大财宝来大举起事,驱逐满人出关,还我汉家河山”。
  “胡大爷所说这三件事,没一件不是关系极大。
  金面佛得知之后,何以仍来找他比武,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胡大爷直到临死,仍是不解。
  只怕金面佛枉称大侠,是非曲直,却也辨不明白;又或因这三件事说来都是耸人听闻,太过不合情理,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亦未可知”。
  说到这里,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陶百岁一直在旁倾听,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插口道:“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其中原因我却明白。
  此事暂且不说。
  我问你,你到这山峰上来干什么?”这正是众人心中欲问之事。
  只听平阿四凛然道:“我是为胡大爷报仇来的”。
  陶百岁道:“报仇?找谁报仇?”平阿四冷笑一声,道:“找害死胡大爷的人”。
  苗若兰脸色苍白,低声道:“你要找我爹爹吗?”平阿四道:“害死胡大爷的不是金面佛,是从前叫做跌打医生阎基、现下出了家做和尚、叫做宝树的那人”。
  众人大为奇怪,均想:“胡一刀怎会是宝树害死的?”宝树长身站起,哈哈大笑,道:“好啊,你有本事就来杀我。
  快动手吧!”平阿四道:“我早已动了手,从今天算起,管教你活不过七日七夜”。
  众人一惊,均想不知他怎样暗中下了毒手?宝树不禁暗暗心惊,嘴上却硬,骂道:“凭你这点臭本事,也能算计于我?”平阿四厉声道:“不但是你,这山峰上男女老幼,个个活不过七日七晚!”众人都是一惊,或愕然离座,或瞪目欠身。
  各人自上雪峰之后,一直心神不安,平阿四此言虽似荒诞不经,但此时听来,无不为之耸然动容。
  宝树厉声道:“你在茶水点心中下了毒药么?”平阿四冷然道:“若是叫你中毒,死得太快,岂能如此便宜?我要叫你慢慢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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