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楼主: 文如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复制链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1#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0:12 | 只看该作者
九、儿童时代的上海

  我初次到上海的那年,记得是九岁(光绪十年)。时光好像是在深秋,日子记不清了。父亲到了上海半个月後。忽然上海来了一封电报,电报上除了地址之外,只有简单的几个字:「韵病危,请速来。」下面署了一个「鹿」字。那时候,中国设立了电报局,还没有许多时期,因为苏州是江苏省城,也就有电报局了。但是非有急事,民间是不大打电报的,这时我们家里的惊惶,也就可想而知了。

  是谁打的电报呢?原来父亲有一位好友,姓贝,字鹿岩,这位贝鹿岩先生,还是我的寄父呢。苏州风俗,孩子往往寄名给人家,或是要好的亲眷朋友那里,这个风气,不独是苏州,可称全国都流行,只是名称不同罢了。我就在周岁时候,寄名给他们的。父亲到了上海,就住在他们家里,电报末尾,注上了这个「鹿」字,我们就知道是他打来的电报了。

  我们接到了电报,十分惶急。电报上叫我们去,我们是否立刻动身?以祖母的敏感,就这电报上看来,说不定父亲已经故世了。在紧张中,立时召集了一侗亲戚会议,商量办法。当时舅祖吴清卿公(每次亲戚会议中,他总是当主席,他是祖母之弟,年最长)主张由他那里,派一位账房先生,陪同祖母到上海去。母亲和我姊弟两个小孩子,可以不必去。但是母亲不答应,哭了。我和姊姊见母亲哭了,我们也放声大哭。还是巽甫姑丈说:「既然要雇了船到上海去,多两个人与少两个人,没有什么大关系。不如大家去了,可以放心。不过陪同去的人,倒要一位亲切妥当的人才好。」於是推了顾文卿姑丈陪同前往,文卿姑丈也立刻答应了。

  那时从苏州到上海,还没有火车,也没有小火轮,更没有长途汽车,只有民船,雇一民船,自苏州到上海,要经过三天两夜。全部不用机力,只用人力移动的,顺风张帆,逆风背牵。我们那时雇了一条船,叫做「无锡快」,在这船里坐卧,倒也舒适。亲戚们还送了许多「路菜」,如酱鸭,熏鱼、火腿,皮蛋之类,饭是船上烧的,可怜祖母、母亲,心中挂念着父亲,那里还吃得下饭?

  这条民船,白天开行,夜里是要停泊的。停泊有停泊的地方,他们船家是晓得的。停泊的船,也不能是一条,往往要和别家的船停泊在一处,船家们也常有互相认识的。雇船的人也往往和人家做了「船乡隣」,互相交际,成为朋友。我们的船,第一夜停泊在正仪,第二夜停泊在黄渡,两处都有「船乡隣」。船家行船规例,在太阳落山之时,就要停船,明晨天刚一亮,便即开船启程了。

  第三天下午垂暮时,船便到了上海,也是停泊在苏州河。顾文卿姑丈是来过上海的,是老上海资格了,但他是一位十分谨慎的人。当我们接到了我的寄父贝鹿岩的电报後,我们曾经有个覆电给他,告诉他,我们要到上海。他的地址,我们也知道的,住在带沟桥的什么里(带钩桥,上海人呼之为打狗桥)。我们来了,先要通知他家才是;而且急急要探听父亲病状,於是顾文卿姑丈一马当先,便立刻按着地址,到贝家去了。

  我们都在船中守候着,心中惴惴然,揑着一把汗,不知父亲吉凶如何?因为只在十几分钟内,便可以揭晓了。祖母只念阿弥陀佛,母亲睁大了眼睛,只望着岸上。停了一刻儿,文卿姑丈回来了,冲着祖母说道:「韵竹病已好得多了,请大家放心吧!」於是我们好像胸前的一块大石头放下去了。

  我们正预备上岸的时候,我的贝鹿严寄父来了。他每从上海到苏州来的时候,常到我家,有时还带点上海食物给我,祖母和母亲都常见他的。他叫祖母为伯母,叫母亲为嫂嫂,说笑话的时候,叫母亲为亲家母,因为是乾亲家呀!他是一个小眫子,面孔圆圆的,为人和气而活泼。他见了祖母也说道:「恭喜!恭喜!韵竹兄这场病,危险非常,现在是好了,大可放心了。」祖母和母亲,惟有极力的感激他,深谢他。

  自从贝家寄父一来,他便帮助我们上岸,船上岸上的人,好像他都认识似的,指挥如意。那时候,我孩子心理,觉得文卿姑丈不是老上海,而贝家寄父乃是老上海了。他讲我们先上岸,坐了车子,到他家里去,由文卿姑丈领导。一切行李,都交给他,他会押运着送来,可以万无一失的。

  岸上已停着一排东洋车(那时尚没有黄包车的名称,叫它东洋车,因为那种人力车,是日本流行过来的),他讲好了价钱,请我们都坐上车。这时姊姊和祖母坐一辆,我和母亲坐一辆,文卿姑丈坐一辆,便到带鈎桥贝家来。贝家寄父押了行李,随後也就来了。我心中想:倘若在苏州,祖母和母亲,必然是两顶轿子,至少是两人抬了走。现在只要踏上东洋车,便拉着走了,到底是上海,何等便利呀!

  我们儿童心理,到上海第一看见的就是东洋车。船在苏州河里,快到上海码头时,已经看见岸上的东洋车了。当时的东洋车,比後来的黄包车,车身为高,都是铁轮盘,胶皮轮还不曾流行呢。东洋车夫有制定的帽子和号衣。帽子是喇叭式的,一种蒻叶帽,好像苏州人做酱时候的酱缸盖。号衣是蓝色布的,背上有他的号码,坐车子的人,可以一望而知的。

  第二是那种洋房,在苏州是没有看见的。苏州只有二层楼,三层楼已经是极少的了。我们坐了东洋车,在路上跑,真是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一回儿,东洋车拉进一条弄堂里,在一个石库门前停下,我记得那是一楼一底的房子,後面有个亭子间,楼下是个客厅,楼上就是父亲睡在那里,贝氏夫妇,睡在亭子间。

  我们觉得住在他家,打扰他们,心中不安。而且他们房子并不宽敞,使他俩非常之挤,我们想去住旅馆,但是贝家寄父极力劝止,说是不方便。试想父亲还是个病人,不能住到旅馆去,而祖母和母亲此番来,至少是要看护病人,不能再委托贝家了。住旅馆即两面奔波,多所糜费,即在看护病人上,也有种种不方便处。

  因此我们也就住在他家了,这房间里,除父亲外,又加上两张床,一是祖母和姊姊,一是母亲和我,他们早已安排好了。父亲本来病已渐愈,见了我们来,心中宽慰,更加好得快了。父亲的病,他们说是什么绞肠痧,又是什么瘪螺痧,当时医理不明,实在是一种剧烈的胃肠病,近於霍乱,腹痛如绞,又被医生一吓,他们便急起来,打电报到苏州来了。

  父亲病愈,我们放心,贝家寄父、寄母,便陪了我们出游。这时从内地到上海来游玩的人,有两件事必须做到,是吃大菜和坐马车。大菜就是西菜,上海又呼为番菜,大菜之名不知何所据而云然?吃大菜的事,我们没有办到,因为祖母不许。她知道吃大菜不用筷子,只用刀叉,恐怕小孩子割碎了嘴唇。况且祖母和母亲,都是忌吃牛肉的,闻到牛油味儿,要起恶心。坐马车是孩子最高兴的事了,出世以来,也从未经历过。

  贝家寄父雇了一辆皮篷马车;可以坐四五个人,当时上海轿车还不多,只有几个洋行大班的太太,她们有私家车,把中国人的年青力强的马夫,打扮得奇形怪状,在跑马要里出风头。这一次坐马车,祖母和母亲都没有去,只有我们姊弟二人和贝家两个孩子。寄父说:「请你们到黄浦滩去看大火轮船去。」到了黄浦滩,见到那些大火轮船,比了房子还要高好几倍,真是惊人。马车在什么大马路(南京路)四马路(福州路)繁华之区,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便是坐马车一个节目。

  除了坐马车外,我们又到四马路去游玩,那个地方是吃喝游玩之区,宜於夜而不宜於昼的。有一个很大的茶肆,叫做青莲阁,是个三层。二层楼上,前楼卖茶,後楼卖烟(鸦片烟,那时候吸鸦片烟是公开的),一张张的红木烟榻,并列在那里。还有女堂倌(现在称之为女侍应生);还有专给人家装鸦片烟馆伙计;还有川流不息的卖小吃和零食的;熟闹非凡。此外,广东茶馆也去吃过茶,女书场也去听过书。

  那时候,上海的电灯还不大发达,许多店家都点的「自来火」,即是煤气灯,上海人叫他自来火。与现在所用的火柴同名,火柴,苏州人也叫它自来火。讲究的在煤气灯管子头上加一纱罩,还是新发明的。至於家庭里,所点的都是火油灯(火油是叫做洋油的。至於在苏州,那还是用蜡烛与油盏,作为照明之用)。

  不久,父亲也就起床了,我们便要急急的回去,家里只有一位年青的顾氏表姊,和一位老妈子看家。也仍旧雇了一条船,回到苏州去。顾文卿姑丈陪我们到了上海後,他还有生意上的关系,原来尤家也有一家同仁和绸缎店开在上海,是他们的分号。还有一家同仁和参店,也开在上海,这参店是他们祖传的。所以顾文卿姑丈来了後,住在同仁和,现在也和我们一同回去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2#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1:20 | 只看该作者
十、延师课读

  自从迁移到桃花坞後,我的读书发生问题了。因为同居人家以及邻近,并没有一个私塾,而且因为我年纪太小,祖母及母亲不肯放我走出大门去,我那时不过七岁多吧,而生性懦弱,易被同学所欺,於是决定请一位先生在家课读。

  请的那位先生姓何,名叫希铿,这两个字是名是号,现在已记不清了。他年纪很轻,不过二十多岁,还没有娶过亲,是一个长长的身体,瘦瘦的脸儿,说起话来,低声下气的。

  何先生是没有进过学的,从前的文人,以进过学为本位,称为生员(即是秀才),没有进过学尚在考试中的,称之为童生。有五六十岁而尚未考取秀才者,称之为老董生(更有年高者,称之为「寿童」,其名甚可怪也)。从前苏州请先生,也有等级,这等级是根据於科举的。大概未进学的,等级最低,馆谷最少;已进学的高一级;补过廪,文才好的,再高一级;中过举人的,再高一级。至於中过进士的,也不会当一个处馆先生了。除非是那穷京官,在北京的王公大臣家里,教他们的子弟。

  何先生的馆谷,我记得只有三块钱一节。原来苏州致送教师的修金,不以月计,而以节计的。一年分为六节,便是清明、端午、七夕、重阳、冬至、年底了。三块钱一节,质言之,就是只有一块半钱一月,十八块钱一年了。後来父亲又送了他三节的节敬,每节两元。这个三节,又是什么日子呢?便是端节、中秋、年底,那末每年又多了六元,总共是二十四块钱一年。

  中国币制一向没有本位,在官家以银两计算,即所谓生银制度,在民间则都以制钱计算。许多有钱人家,如雇用工人、佣仆们,也都是讲定每月薪工几千几百文。但自从墨西哥银圆流行到中国来後,江南大都是用银圆计算了(俗呼之为「洋钱」)。当初每一银圆(银圆亦作银元),可以兑制钱一千有零,那时以何先生的资格,每年二十四元,待遇不算得太低,因为当时的物价太便宜了。

  并且江南当时的风气,出外处馆,也是一种清高的职务,待遇不靠这一点馆薪,而膳供似更重要。吴中向称文物礼教之邦,对於敬师之礼,非常尊重。家堂里还有一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以为人生所最当敬重的五个字,师也占了一位。这正是「论语」上所说的「有酒食,先生馔」,所以人家对於先生的膳食问题,是相当注意而不敢轻忽的。

  有些大户人家,家里请了许多账房先生(大概是管理田地房屋事宜),称之为东席,而所请的教书先生则称之为西席。而东席不能与西席分庭抗礼,西席先生吃饭,往往另开一桌,比较优厚。学生年纪大的,就陪了先生吃饭,若是小学生,往往先生独自一人吃饭。更有人家於吃饭後,命厨子来请问:「师爷明天喜欢吃些什么菜」的(我曾经受过此种待遇,但要我点菜,那是大窘事,只好谢绝他道:「随便什么都好」,真是「孟子」上所说的「待先生如此其恭且敬也。」)

  我们供给何先生,不丰不啬,大概是两荤、一素、一汤。夜饭,苏州人家有饭也有粥,我们就加两小碟粥菜。那是何先生一人独吃,我不陪先生吃。我小时颇娇养,吃东西很麻烦,肥肉不要吃,多骨的鱼不敢吃,爱吃的只有蛋和虾,人也瘦弱,吃得很少,每饭不过一碗,祖母和母亲很以为忧,吃饭似须加以监督。

  我们学堂里,共有三人,一是我,一是姊姊,一是四姑母的儿子,我的姚氏表兄。姊姊比我大三岁,名蓉,祖母说:「给她读一二年书,能识得几个字罢了。」所读的什么「闺门女训」之类,也有好几种吧,她还在习女红,不是天天到书房的。我的姚氏表兄,年纪比我大两岁,但是他的资质太不聪明,我在前章已说过。所以在三个人中,我算是一位主角。

  论何先生的教法,远不及陈先生的认真,我是个小孩子,也自觉得。父亲虽是商业中人,觉得教小孩子只是死读书死背,颇不以为然。他以为小孩子要开他的知识,须从讲解入手,他意思要请何先生给我讲书。但这些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近乎哲理的书,小孩子如何听得懂?不但是我们听不懂,连何先生也有些讲不明白呢?

  於是父亲又去搜购了那种易於讲解的书,如「孝弟图说」(木刻本、有图画、刻得很精致),「儿童故事」之类,使小孩子易於明白的书。何先生讲是讲了,只是呆呆板板,使我们不感兴趣。而且有几段,何先生不讲,我亦懂得。何先生是住在我家的,每隔三、四天,回家住一次,到明天,往往告假一天。到了半年以後,我家方才晓得何先生是患着严重的肺病,照现在说来,只怕他的病历,已到第三期了。

  何先生家境不好,他又舍不得我家这个馆地。在我们家里,他曾咯过一次血,他却对我们的女佣说:「这是鼻衂。」祖母已经起疑心他有病了。及至有一次,他有三天不曾到馆,祖母派了一个女佣人到他家里去问候他,方知他病得很厉害,他的母亲(我的太师母),向女佣人垂泪。女佣人回来一说,祖母连忙命人送钱去,送东西去,并且安慰他,不必急急到馆,多休养几天。祖母又常常送藕汁,什么仙鹤草熬的膏子,说是专门治吐血病的,多方去慰问他。

  後来他的病有些起色了,颇想力疾到馆,我们家里,连忙去劝止他。那是有些私心的,当时也早知道肺痨病是要传染的,如何再能到馆与孩子们日夕相亲近呢?但过了一个月,何先生又病倒了,这一次,病很沉重,苏州人称之为「痨病上床」,意思就是说就是不能再起床了。何先生也自知不起,但他在病中,还怀念他的馆务,怀念我们读书的荒废,他请他老兄大何先生来代馆。这位大何先生其貌不扬,学问也不好,我们的顾氏表姊,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做「何仙姑」。何仙姑本为八仙中的一位,所以称为何仙姑者,因为他是何先生的哥哥,「仙」与「先」同音,「哥」与「姑」同音也。

  何先生之兄来代馆以後,未及年终,何先生已辞世了。可怜他的年龄,不过二十多岁。那个时期,苏州青年,患肺病者甚多,往往一家兄弟数人,互相传染,全患肺病。大概因为是慢性传染,不知趋避,其次则体力柔弱,失於运动,尤其那些富家子弟,更容易患此病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3#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2:31 | 只看该作者
十一、记姚和卿先生


  自何先生故世後,父亲正预备为我别延一师,恰值我们的房东姚和卿先生,决计於明年之春,在家里开门授徒了。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於是祖母和父亲,就命我拜姚和卿先生为师,而向他受业了。

  姚和卿是我姑丈宝森,姻伯凤生的堂侄,论亲谊我和他是平辈,在平时,我叫他为和卿阿哥。而且朝夕相见,因为我家与他只隔一层板壁。但既已拜他家为师,父亲就命令我改口呼他为先生了(按苏俗对於受业师称先生,以示尊敬,在书柬上,则称「夫子大人」下署「受业门生」。在他省则呼「老师」,不唤先生的)。他的夫人,本叫她为嫂嫂的,现在也改呼为师母了,但她很谦抑,仍要我呼她为嫂,不要呼她为师母。

  其时,姊姊已不上学了,读过什么「闺门训」、「女四书」,又读过半部「幼学琼林」,祖母说:「既不在家里请先生,女孩子出门附读不方便。」於是在家学习女红了。吾母亲的刺绣颇精,教她学习刺绣,祖母有时给她温理旧书。姚氏表兄,本来也可以向和卿先生就读,但他的父母不赞成这位堂侄,而凤生先生家里,也另请了先生,他就在那边附读了。

  正月开学,学塾就设在第二进的大厅上。这大厅已是很古旧了,窗棂都朽坏,地砖也裂了缝,但从前造的房子,身骨都极坚实,故家巨宅,要给子孙数百年住下的计划。大厅是三开间,和卿先生只用西面的一间,他教木匠去做了四只大书橱,把这西面的一间夹开来。

  留出一扇门的空隙,挂了一个门帘,这便把大厅分开来了。但书橱没有加漆,只是白木的,倒也清洁。这等号称书橱,其实等於书架,也不过堆砌一些学生们的书籍而已。其时都是大本线装书,没有洋装的,所以每一学生,都是破破烂烂的一大堆。

  里面一张方桌,一把圈椅,是先生坐的。桌子上一方墨砚,一方朱砚,以及墨笔、朱笔,为圈点批评之用。此外还有一把戒尺,就是古名「夏楚」者,倘然有顽劣不率教的学生,那是要打手心的(从前有些乡村学堂,还有要打屁股的)。学生们则散坐在周围,有的是方桌,一张方桌可坐三人,半方桌则坐一人,较为舒适。椅子是方型,或长方型,如果先生家里没有这许多椅子,可能教学生们自己带椅子来上学。

  这一回,姚先生招收学生(名曰:「设帐授徒」,俗语说来,就是开了一爿子曰店),学生倒来了不少,连我在内,共有十二三人,也算桃李盈门了。但是程度不齐,最大的一位是十八岁(黄筑岩君,这位同学,他在五十岁时,我还见到他,是一位老画师),年纪小的仅七八岁,过於小的开蒙学生,姚先生声明不收,像我们八九岁至十二三岁,却是最多。

  姚先生是一位名诸生(即是进过学的高材生),他的笔下很好,为人极勤恳而开通,好像去年也馆在人家,今年才回来开门授徒,当时贴了红纸条在大门外,上写「内设经书学塾」,这便是开学店的招牌了,於是附近人家都来从学。不过姚先生也要选择一番,有些太下流的孩子们,他也不收。为了他的学生整齐起见,也要问问那些学生的家庭关系,一个学塾里有了坏学生,便足以驱逐好学生。

  我在姚先生学塾里读书,似乎比关在自己家里延师教读时候,要开展的多了。虽然从最後一进的屋子里,走到大厅上,未出大门一步。一则,我年纪渐大,知识也渐开;二则,有了十一二位同学,知道了小孩子许多不知道的事;三则,姚先生每晚有讲书一课(在将近晚间放学时)。那是对大学生们所设的,我们小学生听了,也有一些一知半解哩。

  我最惧怕先生不在塾中,这十一二位同学闹起来,真有天翻地覆之势。但我也喜欢先生不在塾中,往往有新奇的事出现。有一天下午,先生出门去了,学生大起活动。那个大厅的庭院,倒也很宽阔的,只不过乱草丛生,芜秽不治,蓬蒿生得过了膝盖。有一个学生,在庭角小便,看见一条蛇,在草业蜒蜿而行,便向同学惊呼起来。

  一个大学生,便冲出庭院,说道:「打死它。」又一个同学说道:「捉住它。」但大家说:「蛇是有毒的,不如打死它。」於是即有一人,拿了一根门闩来打它。他们记得一句成语:「打蛇打在七寸里」,因此真个用力在七寸里乱打。蛇负了伤,还是拼命的逃,有一句俗语,叫做「蛇钻的窟窿蛇知道」,这种旧房子,多的是墙头缝,蛇便拼命的向墙头缝钻去。有一位同学呼道:「不好了!给它逃走了!」有一位同学奔上去,蛇的身子,一半钻进墙头缝,它的尾巴,还拖在外面。他便双手把蛇尾拖住。伹蛇尾很滑,他抓不住,便大呼「帮帮忙」,於是另外一位学生,也来帮着他,就是所谓「倒拔蛇」者,把那条蛇,拉出墙头缝里来了。

  那位年长的学生,可称是捉蛇能手,他倒提了蛇尾,只管把它向下抖,蛇也无力挣扎了。又是一顿门闩,蛇也已经半死了,打死了这条蛇,怎么办呢?一个学生出主意,说是「把它丢在河里」(桃花坞是沿河的,但沿河多造了房子)年长的学生,提了蛇尾,将要拧出门口,可是门口开了一家裁缝店,他们的开店娘娘不答应,不许拧了死蛇,在他们的店堂里经过。他说:「打死了蛇,它是要来讨命的」。说了许多迷信的话。

  这可怎么办呢?有人主张,不如把它火化了吧?大家也以为然。因此到邻家,讨了稻草茅柴,把它烧起来。不想惊动了住在隔壁松下清斋的大书家姚凤生先生,他听的外面一片喧闹声,又见庭中轰然的火光,问起什么事?学生以实告,凤生先生大骂,「你们这班顽徒!」及至和卿先生回来,他又唤他去训斥一顿(和卿先生是他的侄子)。先生回到学塾里,除了我们几个小学生,对於此事无份外,打了一个「满堂红」。

  这班同学中,除了一位黄筑岩兄,是一位画家,又是一位医家,前晕曾述过。还有一位姓王的,已忘其名,本来是一个水木作头的儿子,後来自己便做了大包作头,并且在上海包造大洋房,很发了一点财,偶然在上海一次宴会上遇到,谈起来,方才知道是同学。他有两只招风耳朶,当时我们叫它「大耳朶」,他是苏州的香山镇人(苏州的水木工匠,都是香山人),直到我们叙旧时,他的香山口音,还不曾改变过。

  和卿先生的开门授徒,大概不过两年多光景呢?他便出外作幕去了。原来他和吴清卿(名大澄)为至戚。吴放了湖南巡抚,便招了去,在抚院中,他当了「殊墨笔」(郎代批公事,此职,惟督抚衙门始有之)。说起吴清卿,苏州有两个吴清卿,一为做湖南巡抚的,苏人称为贵的吴清卿;一个便是我的舅祖,我祖母的弟弟,号称苏州首富,苏人称为富的吴清卿。後来这两个吴清卿的孙子,都成了画家,一个吴湖帆,一个吴子深。

  和卿先生初名元豹,後因元豹两字,音同元宝,改名为元揆,他是一位廪生,文学很优,字也写得很好,为人忠厚诚笃,但他的同族中,说他是书呆子,呼他为「瓦老爷」(苏州人嘲笑忠厚老实人,有此名称),他自从作幕以後,便抛弃了教书的生涯,以保举及捐资,得知县职,到江西去候补,做过了几任知县。他的儿子号学洲,学洲的儿子名赓夔,笔名苏凤,是一位名记者,以亲谊的关系,我比他长两辈,所以苏凤呼我为公公。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3:00 | 只看该作者
十二、我的近视眼

  近视眼有遗传性吗?在我的直系上,是一个问题。说它有遗传性吗?我的父母,都不是近视眼,我的祖父、祖母,也不是近视眼,何以我是近视眼呢?说它是没有遗传性吗?何以我的儿女中,很多近视眼呢?虽然他们深浅不一。而且我是近视眼,他们的母亲也不是近视眼呀!

  我在八九岁的时侯,近视眼就显露了,远的东西看不出,近的东西,虽极纤细的也能明察秋毫。祖母那时便抱怨我开蒙的陈先生,她说:在我初学写字的时候,每到下午四五点钟放学时候,便写字了(起初描红,先生还把笔,後来写书法,以薄纸印写)。书房中墙高庭小,垂暮时光,光线不足,所以出了毛病。但其实不然,私垫中习字,都是在这个时候的。

  那末说近视眼是先天关系,既不尽然,後天关系,那是有的。当我在八九岁的时候,文理已经略通,便喜欢看小说书,而这些小说书,又都是那种木刻小字的书,有的是那种模糊不清的麻沙版,看起来是很费目力的。我记得我的外祖家中,有一间屋子,他叫做东书房的,这里有一口书橱。有一天,我在这书橱中,翻出几本书来一看,全都是小说,有「封神榜」、「列国志」、「说唐」、「隋唐」、「岳传」之类,发见了这个奇秘。大为喜悦,好似後来人家发见了敦煌石室一般。因此不到外祖家则已,去了,总是躲在东书房里看书,而这个东书房甚为黑暗,夏天蚊虫成市,我总是不声不响,在里面看书,这定然与我的眼睛有关系。

  谈起看小说,我的正当看小说,还在九岁时候吧?家中有一部残缺的「三国演义」,也是从一只旧书箱里翻出来的,我见了如获至宝。起初是愉偷摸摸的看,因为从前小孩子不许看小说的,除了看正史以外,不许看野史。後来被父亲发见了,说是看「三国演义」无妨,非但不禁止我看,而且教我每天要圈点几页。(从前有许多书,都没有圈点的,自己加以圈点,也分句读;人名、地名,也在旁边加上一竪,与现在新符号也差不多。)

  不过看章回小说,看了前一回,便要知道後一回怎么样?每天晚上圈几页,怎能过瘾呢?於是仍旧想法子偷看了,最好的时间,是在大便时,大便已经完了,可以超来了,但是依旧坐在马桶上(这个名称,苏人称为「孵马桶」),偷看「三国演义」。不久,被祖母知道了,大骂一顿,说道:「你在马桶上看关圣帝君的事,真是罪过,将来要瞎了眼睛。」实在说,在马桶上看书,总是光线不足,有损眼睛。不想後来成了习惯,在大便时,不论什么书,终要取一本在手中阅看。

  既而上海出了那种缩小的石印书,最是损人眼睛,而且那些出版商,还印出了许多「大题文府」,「小题文府」、「试帖诗集腋」等等书籍,那是搜集了前人所作的八股文、八韵诗,以供人抄袭獭祭之用,这是他们一种投机事业。印出来的字,小得比蝇头蚊脚,还要纤细,有的必须用了显微镜,方可以看得出。这些书都是为了考试时,便於夹带用的,所以销场奇好。

  但是看这些小字书,很伤目力,当时一大半的近视眼,都是由此养成。尤巽甫姑丈,最痛恨这些石印的八股八韵书籍。他的批评,说这种书,不但伤害青年的目力,而且看了这等书,足以汨没性灵。譬如一个先生,出了一个题目,要教他的学生,做一篇文章。这须要自出心裁,把思路展开,然後才能做成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因为自己做不出,不肯去想,於是去翻前人所做的文字,这个思想就把它关住了。那时不但剿袭他的意思,还剿袭他的成文,自己就一辈子没有思想了。所以巽甫姑丈说:「这些刻出来的石印书,伤害眼睛还小,伤害性灵更大呢。」

  不过我对於那些石印书,受害还轻,因为我没有钱去买什么石印书呢。但石印书有许多很适用的,譬如像「诗韵合璧」之类,我曾有一部,觉得很为便利,有些工具书,都靠了石印本而利用。如其它的许多木版书,卷帙浩繁,携带不便,却经过了缩小石印,便成了袖珍本了。譬如说吧:像「史记」、「前汉书」、「後汉书」、「三国志」,人家称为四史,若是木版的,要装好几只书箱,现在可以缩成几部书,那是多么便利呢。

  我在十岁那一年上,就有一副眼镜了。那件事,是我牢牢记着的。因为我是近视眼,看见人家戴眼镜,颇为羡慕。亲友中也有近视眼的,把他们卸下来的眼镜张望着,颇觉明亮。我久有此意,要想有一副眼镜。但小孩子怎能戴眼镜,在当时是不许的,要被大人所呵斥。

  就在那年的秋天,父亲为了奖励我读书,他允许带找去看一次戏。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件,要那天是先生放学,不能因为娱乐而旷课。第二件,也要他自己有空工夫。於是我只有等待,等待到那一天,先生果然放学了。至於父亲有空工夫,那是不成问题的,他近来本来不太忙,即使有事,他也会带我去的。

  父亲对於儿童不能失信,因此催着早早吃午饭,便到城隍庙前那家戏馆来了(那时苏州城内,只有一家戏馆,唱文班戏,文班戏即是昆剧)。谁知到了戏馆门前,冷落无人,铁闸也关起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呀?一问邻近,方知今日是忌辰。所谓忌辰者,便是那一天是清朝历代皇帝皇后的死忌,这一天,照例不许演戏的。可是我却觉得很是失望了,好容易一直盼望,得到今天,才有这个机会,结果是为了忌辰而停锣,我的懊丧,真是要眼泪挂出来了。

  父亲却安慰我道:「这一次遇到了忌辰,还有下一次呢。」又道:「你不是想有一副眼镜吗?」於是我们父子两人,便到穿珠巷来(穿珠巷在苏州阊门内,苏人又呼它为专诸巷,那里都是眼镜店,苏州人有句谜语道:「穿珠巷配眼镜,各人的眼光不同」)。我那天就配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这时,外国货的眼镜,还未流行到中国来,我的这副眼镜,全是国货,而且全用手工制成的,不是玻璃,面是水晶,价值墨西哥洋银一元。回到家里,我非常高兴。把看戏逢着忌辰的失望,全忘怀了。戴着眼镜去见祖母,祖母说:「小孩子不能戴眼镜,只怕愈戴愈深,藏起来,到要看远处的地方才戴罢。」

  不但小孩子不能戴眼镜,苏州那些所谓书香人家的子弟,虽然近视眼很多,年轻时也不大许戴眼镜。说也可笑!他们希望在科举上发达,预备将来见皇帝,什么引见,召见之类,都是不许戴眼镜的。我有一位朋友,他祖上是做过大官的,却是个高度近视眼。有一天,皇帝在便殿召见,那皇帝东向而坐,对面却安一面大穿衣镜面的屏风,他糊里糊涂,只向那面大穿衣镜面前跪了。太监看见了,掩口而笑,把他拉过来,说道:「皇上在这里。」因为他是大臣,不加谴责,但是皇帝心里终觉得不高兴,臣子不免就吃亏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5#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3:28 | 只看该作者
 十三、儿童时代的娱乐

  在我十岁以前,苏州有什么娱乐呢?就记忆所得,略为述之。

  第一、我就要说戏剧了。当时苏州的戏馆,城内只有一家,在郡庙前,就是上文说过,父亲带我去而适逢忌辰的那一家,专唱昆剧的。城外也有一家,在阊门外的普安桥,那是唱京戏的。这两家戏馆,都不是常年唱戏的,有时唱戏,或两三个月,便即停止,或另一个戏班来上演了。

  当时苏州有一个禁令,城里只许唱昆剧,不许唱京戏,听以京戏到苏州来,只许在城外普安桥那个戏舘里唱。苏州当时的戏剧,以昆剧为正宗,其余所谓京班、徽班等等,都好像野狐禅、杂牌军一般。而且当时城内城外,好像分了两个疆界,城里是要整肃的,不能五方杂处,城外就可以马马虎虎一点了。

  唱昆戏的都是苏州本地人,缙绅子弟,喜欢拍曲子的很多,有时也来一个「爷台会串」(又叫做清客串),哄动城厢内外,真是万人空巷。京戏在苏州,却没有那种盛况。京戏大概是从上海来的,也有从各方来的,他们所谓外江班,到苏州来打野鸡的。昆剧为士大夫所欣赏,从不加以禁止,京戏则有时要加以取缔了。京戏中有许多如卖胭脂、卖绒花、打樱桃、打斋饭、小上坟、荡湖船等,官厅目为淫戏,便禁止不许唱了。(按:从前无警察,所谓官厅者,指县衙门而言)。

  除戏剧而外,苏州最流行的是说书。说书分两派,一派说大书的,称之为平话,只用醒木一方,听说的书,如三国、水浒、岳传、英烈、金台传之类;一派说小书的,称之为弹词,因为它是要唱的,所以有三弦、琵琶等和之,所说的书,如描金凤、珍珠塔、玉蜻蜓、白蛇传、三笑姻缘之类。这些大书小书,我都听过,但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都是喜欢大书,不喜欢小书;因为大书是描写英雄气概,小书只是扭扭捏揑,一味女人腔调而已。

  书场都是附设在茶馆里,但也有独立的。我们去听书,每人花十余文,而且他们还给你茶吃。书场有班老听客,他们是天天光临的,听得有了瘾了。像我的小时节,不过零零碎碎,断断续续,东鳞西爪,跟着大人们去听一回两回罢了。但是在新年里,不读书,也有跟着大人们连听十几回的。那种的书场,或大书、或小书,每次只说一档书,没有像後来上海那般书场,每一场有四五档书的。只是到了年底说会书,也常有四五档,这正是盛况空前。

  说书名家,我所听到的,有马如飞的「珠塔」(那时我年纪很小,不大记得),顾雅廷的「三笑」,王效松的「水浒」,王石泉的「倭袍」,金耀祥的「金台」等等,不过都是零零落落,或只听到两三回。有的是在人家有喜庆事,在堂会上听到。从前上等妇女,不上书场,但也并不禁止,偶有一二,大都年老妇女,男女座位,也是要分开的。妇女们听书,大户人家,往往有长堂会,每天到她们家里来说书的。

  戏剧说书之外,还有什么「曲局」与「清唱」。「曲局」者,也是人家有喜庆事,聚几位平时喜欢唱曲的人,同时会唱,以示庆祝之意,主人则备盛筵以饷客。「清唱」者,雇一班专门清唱的人,唱唱说说,语多发噱,名之曰「摊簧」。两者有所不同,就是一雅一俗而已。

  杂耍中有一种苏人称之为「戏法」,即今之所谓魔术。戏法有两种,一种是文的,一种是武的。文的藏物於身,说说笑笑,忽然一件,一件的从身上搬运出来,有玻璃十八件,各种各样物件。我曾见从身上搬出一大坛酒的,足足有五十斤。又曾从身上变出一个十四五岁童子,真不知他如何藏法。

  武的有飞水、飞碗、吞剑、吐火之类的种种技术。人家有喜庆事,以娱来宾。则取文的,以求雅驯。至於武的,不免剑拔弩张,大概在庙会场上,可以时时见之。

  更有一种号为女说书者,他处未见过,惟苏州有之。每於冷街僻巷处,门前贴一字条,上写「某某女先生,弹唱南北小调,古今名曲」的字样。起初只是一二盲女,卖唱度日,随後即有非盲目之青年女子,亦作此生涯。既而更有秀丽出众的人物,亦出现其中。人家有小喜庆事,往往招之使来,唱唱各种小曲,妇女们喜听之。若是盲女,从吃夜饭来,到半夜回去,不过八百文,或至一元;倘非盲女,则须三元左右;如为出众人物,或令之侑酒,以至天明方散,则须加倍还不止。惟此种女说书,绅士人家,概不请教,以其不登大雅之堂呀。

  我的对於戏剧、说书、歌唱、杂耍等等,每在亲戚喜庆人家,所见为多。因为我家虽寒,亲戚中颇多富豪。他们每逢有喜庆事,常接连数日,有些娱乐,戏剧则有堂会,以昆戏为主,亦有唱「髦儿戏」者,乃是女班子也。那些富贵人家,都可以临时搭起戏台来,妇女亦可垂帘看戏。说书名为堂唱,往往连说几天。其它歌唱、杂耍,每遇宴庆,亦必招致。

  再及低级之娱乐,则在城中心之玄妙观内,各种都有。如露天书,独脚戏、说因果、小热昏、西洋镜。那些都是属於文的。其它如卖拳头、走绳索、使刀枪、弄缸弄蓬,那些都是属於武的了,因此苏州的玄妙观,可称为儿童的乐园。

  其次便是街头娱乐了,也为儿童所欢迎。街头娱乐最普通者有两种:一为木人头戏,演者挑一担,择街头略空旷处,敲起小锣,儿童群集。他就用扁担等支起一个小戏台来。一为猴子戏,由猴子演出种种把戏,召集街童观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6#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4:48 | 只看该作者
十四、坐花船的故事


  有一件事,使我虽老不能忘怀,这是我在八岁的那年,父亲带了我曾去坐过一次花船。怎么叫做花船呢?就是载有妓女而可以到处去游玩的船。苏州自昔就是繁华之区,又是一个水乡,而名胜又很多,商业甚发达,往来客商,每於船上宴客。这些船上,明灯绣幕,在一班文人笔下,则称之为画舫。里面的陈设,也是极考究的。在太平天国战役以前,船上还密密层层装了不少的灯,称之为灯船。自遭兵燹以後,以为灯船太张扬,太繁糜了。但画舫笙歌,还能够盛极一时。

  当时苏州的妓女,可称为水陆两栖动物。她们都住在阊门大街的下塘仓桥浜,为数不多,一共不过八九家。这里的妓院,陌生人是走不进的,只有熟识的人,方可进去。在门前也看不出是妓院,既没有一块牌子,也没有一点暗示。里面的房子,至少也有十多间,虽不是公馆排场,和中等人家的住宅也差不多。

  不过她们的房子,大概都是沿河,而且後面有一个水阁的。她们自己都有船,平时那些小姐们是住在岸上的,如果今天有生意,要开船出去游玩时,便到船上来,侍奉客人。平时衣服朴素,不事妆饰,在家里理理曲子,做做女红,今天有生意来了,便搓脂滴粉的打扮起来了。

  那一天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中国人称之为中元节。苏州从前有三节,如清明节、中元节,下元节(十月初一日),要迎神赛会,到虎丘山致祭,而城里人都到虎丘山塘去看会,名之曰:「看三节会」。而载酒看花,争奇斗胜,无非是苏州人说的「轧闹忙」「人看人」而已。

  七月十五那一天,他们妓船生意最好,因为这些花船帮的规矩,在六月初开始。这些船都要到船厂去修理,加以油漆整补等等,到六月下旬,船都要出厂了。出厂以後,似新船一样,要悬灯结彩,所有绣花帷幕,都要挂起来了。而且从六月二十四日,游玩荷花荡起(那个地方,亦叫黄天荡,都种着荷花。是日为荷花生日),船上生意要连接不断。如果中断了,便是失面子。假使七月半看会那一天,也没有生意,真是奇耻大辱了。

  父亲那时,一来请请他的几位到苏州来的商家朋友,在生意场中,交际是少不得的。二则他也认识几条船,都是老主顾,每一次出厂,也要应酬她们一下子的。因此在半个月以前,早已约定,答应他们了。坐一天船,吃一顿船菜,要花多少钱呢?从前的生活程度,物价低廉,不过四五十元罢了。此外苏州的规矩,吃花酒的每位客人,要出赏钱两元,请十位客,也不过二十元,总共也不过六七十元,在当时要算阔客了。

  父亲预先和我说:「你认真读书,七月半,我带你坐船看会。」我听了自然高兴,也不知道何处坐船?那里看会?只跟随父亲就是了。一清早,母亲便给我穿起新衣服来,母亲也不知道父亲带我到那里去。这时我恰新做了一件两接长衫,这两接长衫,上身是白夏布的,下身是湖色云纱的。(按:当时成人们也穿两接长衫,一时盛行。原来这两接长衫,还是从官场中流行起来的。从前的官服是外套、箭衣,里面还有衬长衫,便是两接的长衫了。)里面是雪青官纱对襟小衫,下面玄色香云纱裤子。脚上淡红色纺绸单袜,蓝缎子绣花的鞋子,鞋子与袜,都是母亲手制的。头上梳了辫子,辩梢拖了一条大红纯丝的辩须。

  由父亲领了,到一家人家,我也不知道什么人家来了。但见房拢曲折,有许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有的拉拉我,有的搀搀我,使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後来又来了几位客,大家说:「去了!去了!」我以为出门去了,谁知不是出前门,却问後面走去。後面是一条河,停了一条船,早有船家模样的人,把我一抱,便抱了进船里去了。

  但是那条船很小,便是苏州叫做「小快船」的,里面却来了男男女女不少人,便觉得很挤。我心中想:父亲所说的坐船看会,那就是这样的小船吗?我宁可在岸上看会了。後来那小船渐渐撑出阊门城河,到一处宽阔的河面,叫做方矶上,停有几条大船,把我们小船上,移运到大船上去。方知道因大船进城不便,所以把小船驳运出来,小船大船,都是妓家所有。

  到了大船上,宽畅的多了,又加以河面广阔,便觉得风凉得多。於是一面吩咐开船,一面便大家解衣磅礴,我的两接长衫也脱去了,只穿官纱短衫。有许多客人,竟自赤膊,有一个大块头,露出个大肚皮。便有些娘姨大姐,给客人擦背心上的汗;有的给一个老公公只是打扇。她们也劝我脱去短衫,赤着膊儿,我却不肯。父亲说:「身上都是汗,擦擦吧!」一个大姐,给我脱去短衫擦身,但我来不及把衫穿上了。她笑对父亲道:「你看你的这位小少爷,倒像一位小姑娘。」

  船开到野芳浜(原名冶坊浜),愈加觉的风凉了,他们移开桌子打牌,这中舱可以打两桌牌,但是他们打牌,我更无聊了。我一心想看会,会是在岸上过的,我便到头舱里去。他们特派了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名唤三宝的,专门来招呼我。指点岸上的野景,讲故事给我听,剥西瓜子给我吃。当吃饭的时候,她拣了我喜欢吃的菜,陪我在另一矮桌子上吃。吃西瓜的时候,她也帮助我在另一矮桌子吃,她好像做了一个临时小褓母。

  临回去的时候,父亲叮嘱我道:「到了家里,祖母面前,不要提起。」父亲有点惧怕祖母,祖母晓得了,一定骂他,怎么带了小孩子去。我说:「母亲可以告诉她吗?」父亲笑笑,他说:「告诉母亲不要紧。」因为我什么都要告诉母亲的,无从瞒起。後来母亲知道了,也埋怨父亲,「为什么把孩手带到那里去。」父亲笑而不语。我父亲不是那种自命道学中人,说什么「目中有妓,心中无妓」的人,但他却是一个终身不二色的人。

  非但此也,父亲什么地方都带我去看过。有一天,带了我到一家鸦片烟馆里去。那时候,鸦片烟馆是公开的,并不禁止。他自己并不吸烟,而有许多朋友都是吸烟的。甚而至於有许多生意经,都在烟馆里并枕而卧,方才订定了的。我还记得我们所去的地方,在苏州观前街太监弄现在吴苑茶肆的前身,房子既旧且大,生意很为兴隆。那个时候,好像在夏天吧,烟客们就灯吸食,都不怕热。我对於鸦片烟,并不觉得新奇,因为我早已见过,我的母舅,我的姑丈,他们都是瘾君子呀!

  睹场中,父亲从未带我去过,苏州也有很高级睹窟的,他们称之为「公馆睹」。因为父亲生性不爱睹,这件事,我有遗传性质,我对睹也是不感兴趣的。至於当时流行的一种打牌,名为「同棋」的,父亲却打得甚好,伹输赢是极小的(麻雀牌流行的时候,父亲已故世了),东中市有一个钱业公所,父亲带我去过几回,据说里面可做输赢。只要是熟识的人,但凭一言,即可成交,可见从前商人信实,胜於现在。这种交易,大概以生银、银洋、制钱三种作比价,人家亦称之为「卖空买空」(这便是後来交易所的发轫始基)。当时苏州的术语,名之曰:「做露水」,父亲偶尔小拭其技,只不过估自己的眼光而已。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7#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5:14 | 只看该作者
十五、在新年里

  父亲对於我的教育,主张开放,不主张拘束。他常和母亲说:「孩子拘束过甚,一旦解放,便如野马奔驰,不可羁勒。」但父亲又批评我道:「他太懦善,少开展之才。」从来「知子莫若父」,信哉斯言。不过我母亲又廻护我,说:「我宁有一个忠厚的儿子。」我又服膺此言。

  在新年里,是儿童们最高兴的一个时期。我们从前在学塾里读书,并没有什么星期日放假之例。除了每逢节日,放学一天之外,便是每日一天到晚,关在书房里,即使到了夏天,也没像现在那样,要放暑假。不过到了年底年初,这一个假期,却比较很长。大概是每年到十二月二十日,便要放年学了,到了明年正月十六日,或迟至二十日,方才开学。

  因此那个新年里,便是儿童活跃之期。不但是儿童,就是他的家长们,在新年里,也是吃喝娱乐之日。那班工商界的人,早的也要过了年初五,迟的竟要到正月二十日方才开工上市。连做官的人,也是十二月二十日封印,到正月二十日开印,在此期内,不理政务。

  衣食住行四者之中,衣字当先。小孩子们到了新年,都要穿新衣服。高等人家的孩子,身上都是穿得花团锦簇,即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那天也要穿的乾乾净净的一件花布衫儿。在除夕的夜里,母亲已经把我们明天元旦应穿的新衣服取出来了。虽然在新年里,天气很冷,我们的家规,小孩子是不穿皮衣服的,也只是棉衣而已。

  母亲和祖母,在新年里,有一种特别装饰,因为现在年青人是不知道了,我至今还有一些印象,记之如下:母亲戴一只珠兜,齐额有一排珍珠,这个名词,叫做「珠勒口」。珠勒口的上面,有一条紫貂的皮,这个帽子,她们叫做「昭君兜」,我觉得母亲戴了,非常之美。祖母呢?戴了一种黑缎子的头巾,垂在後面,这头巾上,缀满了无数珠宝。巾尾是尖的,直垂到背後腰下,巾尾上辍了一粒宝石,中间有一条线痕,他们告诉我:这叫做「猫儿眼」。而且祖母所戴的巾,却叫做「浩然巾」。浩然巾是唐朝踏雪寻梅的孟浩然戴的,如何戴在老太太头上?後来偶然看到了乾嘉时代某君的笔记,中有「名不符实」一节,中有句云:「浩然巾戴美人头上。」可见那时候,不但老太太戴浩然巾,连年轻的女人,也戴浩然巾呢。

  其次便谈到食了。新年中,是一个吃喝时代,在年底下,即预备了许多食物,以供新年之需,有些人家,甚而至於吃到正月十五,他们称之为「年冻」。不但自己吃,而且还请亲友来吃。因此在新年里,你到我家来吃,我到你家来吃,忙个不了。虽然,从年底下的年夜饭已经吃起,不过从前的苏俗,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不大邀家庭以外的人。

  除饭菜以外,新年里还有种种的点心。有规定的是年初一、年初三,要吃圆子(一种小内汤圆);年初五要吃年糕汤;元宵节要吃油堆之类。不规定的,则有年糕、春卷、粽子、枣饼、鸡蛋糕、猪油糕之类,名目繁多。不过在我小时节,吃东西不大告奋勇,加以胃也大不强健,多吃就要腹痛,不得不宣告戒严了。祖母和母亲,常是吃素的,一个新年中(自元旦至元宵)倒有一大半日子是他们吃素的日子。

  其次说到住,新年里,房子也收拾到整整齐齐。在腊月底边,就有一次大扫除了,这个名称,叫做「挥埃尘」。新年里,不但将房子扫除,而且还要把它装饰一番。厅堂里有的挂起了绣金的堂彩,地上铺了红色地毡,花瓶中供了天竹、腊梅,有的还摆上几盆梅桩。中等人家,至少也供一盆水仙花。有些人家,大门上换了新的春联,可见得人要装饰,房子也要装饰的了。

  中国人是尊敬祖先的,逢时逢节,都要祭祀,这便是儒教中慎终追远之意。因此新年中,每家都要把祖先的遗容,挂在内厅,有许多亲戚来拜年,他们要来拜祖先的。假如一个大族,宗支多的,更要互相来拜谒的。这喜容一直要悬挂到正月十六日,方才收去。喜容之前,也要供些香烛果品之类。

  讲到行字,我便要想起新年里的拜年了。在新年里,苏州是盛行拜年的,自从改历以後,这风气渐革了。当初尽管你在平日不相往来的亲戚朋友,到了新年里,非互相拜一次年不可。据说:这也有一个道理,因为有许多亲友,终年不相往来,便要从此断绝,赖着新年互相拜一次年,从此又可以联络下去了。

  拜年最出风头的,就是在年初二、年初三两天。在年初五以前也还好,过此以後,便落伍了。亲戚朋友多的,在城内外有百余家之多的,一天工夫来不及,就要两天,那得坐轿子。因此这两天的轿子,飞驰在街头,连人家走路,也要当心,轿夫是一路在喊口号的。这时候,苏州代步的工具,没有车子,只有轿子,妇女们裹了小脚,出门也只有坐轿子。有许多人家,家里自己有轿子,多的有好几顶轿子,安放在轿厅上。轿夫临时可以召唤,有的且养在家里,如医生之类,名之曰:「长班」。

  新年的游观,在前面已说过,儿童最喜欢的是玄妙观。偶然看一回戏,也要预先定座。听书是要个耐心的儿童,方才坐得住。其次,城外有个留园,城内有个怡园,两个私家花园,也开放了让人游玩(都是收游资的),倒可以消磨半天光阴,里面也可以啜茗,儿童们都是家长带了去的。

  新年的睹博,在苏州的巨室中也有之,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儿童中的赌具,一为状元筹,二为升官图,别的都不许睹。我家里有一副象牙的状元筹,刻得很工细,但一过新年,将近开学,祖母便命令收起来了。我们一家都不喜睹,只有祖母,她会「同棋」一种,也是四个人坐着打的,规律极严。苏州上等人家,往往玩此。至於後来流行的叉麻雀,当时苏州看也没有看见。「挖花」,却是老早就有的,但那些都是桥头巷口的轿夫们玩的,上等人不屑玩此。

  元宵古称灯节,在古时必有灯市,就是称之为上元灯的,在我儿童时代,觉得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儿童们不过是放花炮,买花灯,以应景而已。况且在那个时期,已经将要开学,儿童们是想心事,收骨头的时候了。倒是正月十三日起,宋仙洲巷猛将堂里的大蜡烛,足以哄动一时。这一对大蜡烛,足有一百余斤,是城厢内外的蜡烛店家公同供献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8#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6:13 | 只看该作者
十六、我的拜年

  关於我在儿童时代,新年里拜年的事,我得略说一说:

  向来新年里拜年,是父亲去的。我们的亲戚很多,加上父亲的朋友,每次拜年,也近百来家。苏州人向来是工於应酬,人家既然来拜了,你怎可以不去回拜呢?坐轿子,具衣冠,要两天工夫。商业中,这几天里还要理理账,而他又素性疏放,视拜年为畏途。在我九岁的一年,父亲主张明年新春,他自己不出去拜年,要改我去了。他说借此也可以学学礼貌上的一切。

  於是把向来拜年的人家,改编了一下。有几家,不来回拜的,就不必去了。有几家,是父亲的朋友,比较疏远的,可以不必去了。有几家,本是老亲,几乎相见不相识了。有几家,已迁居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新地址。就剩几家至亲好友,是非去不可的,於是删繁就简,仅存五十家左右,那末坐一天轿子,也可以赶完了。

  对於出去拜年,我倒并不畏惧,我从小就不怕生,平日亲戚人家有庆吊事,我居然也去应酬,并不怯场。并且新年里有人到家中拜年,父亲老不在家,便是我去陪客。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出去拜年,要像大人一样,穿了衣冠,不能再作小孩子的打扮。因为我看见也有几个小孩子,到我家拜年,是穿了似大人一般的衣冠的,我很有点羡慕他们。

  家中人曲徇我意,取出了父亲一件灰鼠马褂来,这件马褂又长又大,父亲本不爱穿,改缝了一件小的灰员外套,那正合式。外套里面的袍子,我本来有的,不必穿箭衣了。特为定制了一顶小头寸的暖帽,上面还装了一个水晶顶珠(本来水晶顶珠是五品官职,但小孩子是随便的)。脚上鞋子也可以了,但是我坚持了穿一双靴,我觉得穿了靴,气派得多,并且靴底厚,人也可以见得高一点。父亲不得已,便给我去定了一双靴。

  轿班在隔年就定下来了,大除夕,轿班来取年赏,祖母就关照他了:「明年是我们小少爷出去拜年了,只要年初二一天。一肩蓝呢轿,三名轿夫,一天里五十余家都要拜完。」我们的轿班头,名叫阿松,听了很高兴。第一,因为小少爷身体轻,抬了毫不费力。第二,一路上抬了轿子,先到那家,後到那家,全由他们支配作主。

  但是有两处,却得预先规定,不得更改的,乃是到史家巷吴宅吃午饭,到桃花坞吴宅吃晚点。史家巷吴宅,便是我的外祖家,父亲每年出去拜年,也是如此的。这种常年老规矩,轿班们早已记得的,而且史家巷吴老太爷那里吃饭,他们最愿意,因为外祖父待下人极宽厚,轿班们不但给了他们轿饭钱,而且还欵待他们酒饭,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天我吃了早餐,八点钟就出门了,把那一张拜年单子,给轿班头看了,他们会排定了路由。在那个城圈子里,分定了东南西北,使他不跑冤枉路。城外的亲戚,我们极少,即有一二,也不挤在这一日去拜年。轿班的意思,要尽一个上午,拜去三十多家,然後到史家巷吴宅吃饭。吃过饭後,再拜一二十家,然後到桃花坞吴宅吃点心,吃了点心,便可以回去了。

  因此出门时,先到胥门,盘门,後到封门、娄门,盘、娄两门较冷落,我们亲友也少,再由城中心到史家巷,差不多也有三十家人家了。吃过饭後,再由城中心到齐门,阊门,约摸二十家人家,到桃花坞吃点心,也就正好,因为轿子轻,他们抬得飞快,在下午从吾外祖家出来,他们喝跑了一点老酒,脚里更有了一点劲,轿子正像飞的一般。

  有几家疏远的亲友,轿子到了门口,他们挡了驾,说主人不在家。既然挡驾,就不必下轿了。可是那些轿夫,不管三七廿一,却把轿子抬进门去停下。轿子停下,我只好出轿了,原来我不出轿,他们拿不到轿封,那些人家的挡驾,也是不愿出轿封。总之这一天,我不能自主,完全听命於这几个轿夫了。直到如今,社会上流行一句俗语,叫做「被人抬了轿子」,只怕就是这种情景了。

  到了一家人家,有的献了茶,说主人不在家。有的主人明明在家,也说不在家,他们看见拜年的是个小孩子,谁高兴和你周旋呢?这就使轿夫们很愿意,可以马上就走。但到几家亲戚人家,可以直入内室的,有些太太奶奶喜欢小孩子的,便要装出果盘来,问长问短,十分亲热。这一来,可要躭搁许多工夫,那时轿夫就要着急,传进话来催请,吵着:「来不及了,还有好多人家呢。」

  这个拜年,蝉联了几年,直到父亲故世以後,我在居丧时期,不出去拜年。到後来更觉拜年毫无意义,对此颇生厌倦。不过有几家至亲,奉了祖母和母亲之命,新年里还是要去拜年的。还有的他们既然先来拜了,礼尚往来,也是不能不去回拜的,那就不坐轿子,安步当车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19#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6:43 | 只看该作者
十七、自桃花坞至文衙弄

  在桃花坞住了约有三年多光景,我们又迁居到了文衙弄。这个地方是有一个古迹,乃是明代的文徵明,曾住在这条巷里。文徵明的故宅,就是我们所住的那座房子的贴邻,现在已改成为七襄公所了。因为文家住在那里,这条巷便称为文衙弄。我起初以为凡是官署,方可以当得一个衙字,因此那种官厅,都称之为衙门。谁知从前却不然,凡是一个大宅子,都可以称之为衙。苏州有许多巷名,都有衙字,像「申衙前「包衙前」「谢衙前」「严衙前」等都是。想当初必定是姓申、姓包、姓谢、姓严的,在这里建筑了一所巨邸,因此就成了这个巷名了。

  这个七襄公所是什么机构呢?原来是苏州绸缎业的一个公所。从前没有什么同业公会那种团体,可是每一业也有一业的公所,是他们集资建筑,组织也很完密。即使是极小一个行业,他们也有公所,何况绸缎业,在苏州是一个大行业呢?从前中国丝织物的出品,以苏、杭为巨擘,行销全国,机匠成千家,有绸缎庄,有纱缎庄,分门别类。这个七襄公所,就是绸缎业的公所,七襄这个古典名词,就由此而来的。

  文徵明的故宅,怎么变成了七襄公所,这一段历史,我未考据。大概是在太平之战以後的事,因为里面的房子,都是新修葺的。里面却有一座小花园,有亭台花木,有一个不小的荷花池,还有一座华丽的四面厅。因为我们住在贴邻,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门人认识,他放我们小孩子进去游玩。除了四面厅平时锁起来,怕弄坏了里面的古董陈设,其余花园各处,尽我们乱跑。

  七襄公所有两个时期是开放的,便是六月里的打醮,与七月里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织女。打醮是大规模的,几十个道士,三个法师,四个法官,一切的法器、法乐,都要陈列出来,这个道场,至少要三天,有时甚至五天、七天。里面还有一座关帝殿、威灵显赫。七夕那天致祭织女,在初六夜里就举行了,拼合了几张大方桌,供了许多时花鲜果,并有许多古玩之类,甚为雅致。织女并没有塑像,我记得好像有一个画轴,画了个织女在云路之中,衣袂飘扬,那天便挂出来了。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几位曲友,在那里开了曲会的。

  七襄公所荷花池里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据说:是最好的种,不知是那个时候留下的。每年常常开几朶并头莲,惹得苏州的一班风雅之士,又要做诗填词,来歌咏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绅们,借了它那个四面厅来请客,以便饮酒赏荷的。

  这时候,我家有个小小神话;有一天早晨,祖母向母亲说道:「昨夜里做了一个梦,有人请我吃汤包,不知是何意思?」母亲笑道:「这有什么意思呢?前几天,不是吴桥堍下新开一家汤包店吗?我们明天去买两客来吃。」婆媳两人,也一笑而罢。谁知那天下午,七襄公所的看门人,把我送还家里,好像一只落汤鸡。原来我到他们花园里去玩,见荷花池里有一只大莲蓬,足有饭碗口大。我想采这只大莲蓬,跌入荷花池里去了。幸亏看门人拉起来,虽不曾受伤,但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当母亲给我换衣服的时候,祖母说道:「哎呀!对了!汤包!汤包!不是姓包的落了汤吗?准是观世音菩萨来托梦了。」

  我家迁居文衙弄时,房东张氏,为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太太,她已孀居了,有子女各一。我们住居在楼上三大间,甚为宽畅,兼有两个厢房,张家住在楼下,而楼下一间客堂,作为公用。此外他们还有傍屋,也是出租给人家住的,但留下一座大厅,是不出租的。门前租一裁缝店,那就不需要看门人了。大概这位老太,除了一些储蓄之外,便靠收房租也足度日了。

  她的那位女儿,年已二十三四了,小名喜小姐,读过书,人家说她是才女。不过当时苏州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出阁,人家便要说她是老小姐了。但这位小姐,却还未许配与人,当然姿色是差一点,但也不十分难看。终日躲在房里,不大出来,有一部木板的「红楼梦」,据说颠来倒去,看过几十遍了。我那时还没有看过「红楼梦」,很想借来一看,但是父亲不许,他说:「你这年纪,看不得红缕梦。」我这时,却也莫名其所以然。

  她的那位儿子,此我大三四岁,後来我附读在他们所请的先生那里,我就和他同学了。(从前又叫做「同窗」。)他的名字叫禹锡,与唐代诗人同名,为人倒也恳挚,就是不大勤学。这位我的同学而又是房东,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忽然又遇到了他,四十多年未见面,他这时是上海德国人所开的西门子洋行的职员。

  在这个时期,我的那位顾氏表姊出阁了。这位表姊,从三岁起,一直就在我祖母身边,因为我的顾氏三姑母,在她三岁时,便故世了。因此那位表姊,是在我家长大,而我们对她,也像胞姊一样。现在她出嫁了,从祖母起,我们全家,对她都有依依惜别之情。

  她的夫家姓朱,我那位表姊丈朱静澜先生(名锺潆)後来是我的受业师,以後常要提起,这里暂且不说。但我那位表姊出阁时,她继母也已故世,家里仅有父亲一人,他究竟是男人,而且住在店里,不常归家。所以表姊归宁,也常常回到外祖母家,即是我家来,而这位朱姑爷也随之而来,好像是我家女婿一般。

  那时我已十岁了,父亲因为自己幼年失学,颇担心於我的读书问题。可是他在我们迁移到文衙弄的时候,早已探听得房东张家是请了一位先生的,这位先生是很好的,於是就预备迁移过去後,就在那里附读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3

主题

5762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25
20#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7:18 | 只看该作者
十八、纪顾九皋师

  顾九臬先生,是我的第四位受业师。当我们迁居的时候,恰巧姚和卿先生又出外就幕去了。如果迁移了新居,於我读书不便,可不是焦心的事吗?後来父亲探听得张家本请了一位教师,而且知道这位先生的教书,很为认真。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不可错过。因为我们这个时候的家境,已不能独立请一位教书的先生了。


  先给张老太太说好,然後父亲去拜访顾先生,谈得很好。父亲的意思:「现在那些塾师教学生,只是要教他们死读,读得烂熟,背诵而流,而不肯讲解,似乎不能开他们的知识。最好是读一首书,便要把书中的道理,给他讲一遍,方能有益。而且懂得了书中的意义,便也可以记得牢了。」

  顾先生的意思:「讲解是要紧的,熟读也是必须的。那些圣经贤传,非从小读不可,年纪一大,就读不熟了。」他说:「将来你令郎要应科举考试吗?主试的出一个题目,你却不知道在那一部书上?上下文是什么?你怎能做文章呢?如果读熟了的,一看题目,就知这题目的出处,上下文是什么,才思敏捷的,便可以一挥而就了。讲解自然是要紧的,但要选择容易明白的,由浅而深方可。假使是一个知识初开的幼稚学生,要给他们讲性理之学,道德之经,这是很烦难的了。上学以後,我先试试令郎的资质如何?再定教导的方法吧。」

  本来这学堂里,已有了两个学生,一个便是张禹锡兄,还有一位钱世兄(已忘其名),年已十六七岁了。我去了,多添了一人,共有三人,而我这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先生是愿意的,多添一位学生,每年也可以收多得十余元的束脩,不无小补,而我的加入,也可以算例外的。

  顾先生的家里,住得很远,是在葑门内的织造府场。(前清时代,有三个织造衙门,一在南京,一在苏州,一在杭州。)从织造府场到文衙弄,真是从城内的东南到西北。所以顾先生要在馆里住四五天,方才回家一次。那位钱世兄呢,也住在葑门平桥,是顾先生到馆及回家必经之路,因此带出带归。原来钱世兄的父亲,和顾先生是老朋友,年龄既大,又无妻室,把钱世兄重托了顾先生,但是钱世兄佻达性成,顾先生监督甚严。

  为了钱世兄年纪大了,已经开笔作文,张禹锡也十三四岁了,所以顾先生每天就要讲书,我年纪最小,但在讲书时候,令我旁听。讲过以後,他仍都要回讲,可是回讲不出,尤其那位钱世兄,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先生常常骂他。实在当先生讲书时,他并未入耳,因此心不在焉。我在旁边,心中想道:这几句书的意思,我倒明白,可惜先生不来问我,不教我回讲。

  有一天,也是讲书以後,要他们回讲,他们都讲得不对。先生见我在旁边,便问我道:「你讲得出吗?你来讲讲看!」我便把几句书的意义解释了,先生大为夸奖我。夸奖我便是斥责他们,先生说:「你们年纪如许大了,反不及一个年纪小的。」其实先生讲时,他们指东话西,不在仔细听,我却是静听,所以回讲得出。

  从此顾先生便特别注意我了,常常讲书给我听,但浅近的我可以明白,深奥的我可是不懂。这时候,我四书已经读完了,就在读五经。照寻常规例,是诗、书、易、礼、春秋,依着那个顺序读下去,但是在姚和卿先生案头时,他就说:诗经、尚书、周易,更加使小孩子难懂,不如先读礼记吧?礼记有几篇较为容易明白一点,所以我那时,礼记已读了半部了。

  父亲的意思,要教我开笔作文了,因为我「三国志演义」也看得懂。而且见那两位大世兄读「唐诗三百首」,先生讲时,我也旁听。先生教他们读时,我觉得音调很好听,於是咿咿唔唔也哼起来了。先生也教我买了一部「唐诗三百首」来教我读,先读了五律:「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高兴得了不得,从睡梦中也高吟此诗,好似唱歌一般。

  当时中国儿童的文艺教育初步,最为奇特,第一步就是对对子。最先是两字对,以後便是三字对、四字对、五字对以至七字对。这其间便要辨四声,每一个字,都要知道它的平仄声。如果不知道,不是问先生,便要去翻字书,须要弄清楚那个字是平声还是仄声。对对也得辨明平仄,譬如「红泥」对「白石」,那是平仄协调,假使「红泥」对「黄沙」,因为「红泥」与「黄沙」四字,同为平声,便不协调了。

  对对子到了五个字,便要成一句子,而且「仄仄平平仄」,就要调起平仄来了。这时候,也可以开始做诗了,五字一句,先做二十字,不管你通不通,诌成一苜,先生便给你改正。为什么要做五言诗呢?原来每逢考试,总有一首试帖持,五言六韵,或是五言八韵,因此从小就要练习起来。这八股八韵的考试制度,先把儿童的脑筋,冻结起来了。

  大概开笔作文,总是先做诗,後作文,这个传统,不知从何来的。不过我在这四句诗约略可以诌成的时候,顾先生便教我作文了。作文为了预备考试起见,便要学作制艺。(名曰「时文」,又曰「八股文」)最先做「破承题」,其次做「起讲」,随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才得完篇。但顾先生却不如此,他教我先做一百字以内的小论,题目也是出在四书上的,第一篇是「学而时习之论」。

  我在顾先生案头,很有进步,顾先生对我,也循循善诱。当时的作文,不是像现代那样用语体文的,我至少对於文言文的虚字,算是已弄通了。大概有两年多光景吧,这其间有个波折了。原来这位先生是张氏延请的,我不过是附读而已。张氏老太太因为她的儿子进境很迟,说先生偏爱了我,这位老太心窄嘴碎,时时冷言冷语,我祖母听了,便不服气,以为她们自己溺爱,学业不进,却迁怒人家。於是在我十三岁的春初,就拜了我的表姊丈朱静澜先生为师了。

  顾九皋先生是一位道学家,平日规行矩步,目不邪视。他每日要写几行「功过格」,把每日自己的行为,为功为过,写在一本簿子上。这本写「功过格」的簿子,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不给人家看见,我们却千方百计想去偷看他的「功过格」。有一天,他的抽屉忘记锁了,被我们偷看了,中有一条写着道:「今日与年轻女子作戏谑语,记大过一。」我们看了都大笑,以为顾先生是一位「迂夫子」。

  自从我出了他的书房门,又过一年,他也辞馆了。好像他曾经出了一次门。一直到我进学那一年,照例,要抄考试的文章给教我作文的师长看,到他家里,他非常客气,将文字加圈,加上赞誉的评语,还送我到大门外。後来我为饥寒所驱,奔走在外,一向不曾去谒见先生。直到一九三一年的时候,我在南京,有一位同乡谈起说,苏州有两位**,都是顾九皋先生之子,现在已被捕入狱了。我想顾先生是一位道学家,怎样他的世兄是**呢?如果嫌疑轻,或者可以想营救之法。因为那个时候,嘉兴沈家,有一位学生(沈钧儒先生的侄辈),也是以共产嫌疑被拘,我是受了沈定九之托(定九为钧儒之兄),向陈公洽(仪)说项,托他在宪兵司令部保出来的。到了从南京回上海时,我特地在苏州下车,访问此事,他们告诉我;这还是前年的事,那两位世兄,一位已瘐毙狱中,一位释放出来,现在不知何往了。至於顾先生则已逝世多年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4-5-17 17:43 , Processed in 0.238207 second(s), 20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