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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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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8:28 | 只看该作者
十九、桃坞吴家

  十岁以前,我随母亲,到外祖家去的时候多。十岁以後,我随祖母,到舅祖家去的时侯多。那时我的最小姨母已嫁,外祖故世,母舅无业,日渐雕零了。舅祖家即是桃花坞吴家,简称之曰:「桃坞吴氏」,其时则正欣欣向荣呢。

  我的舅祖吴清卿公生有二子,长子号砚农,次子号伊耕,这是我的两位表叔。他们兄弟两人,相差有九岁,那时候,砚农表叔已娶妻,生有二女,伊耕表叔则年方十八九岁,尚未娶妻,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在十五六岁,便进了学。清卿公家里请了名师栽培二子,我记得第一位请的名师是叶昌炽,就是写「缘督庐日记」、「语石」,「藏书记事诗」的那位名翰林。第二位管先生(我已忘其名),他是吴中的经学大家。两人的资质都很好,但是清卿公的意思,以砚农不再追求科举,教他管理一切家业,伊耕使他学问上进,将来在考试上博取功名。这个在苏州的绅富门第,都是如此打算的,大概以一二人保守家产,其余的进取功名,这样则「富」「贵」两字,都可保得。

  殊不知我那位伊耕表叔,学问虽好,身体孱弱,从小时候,就是一个「药罐头」,(从前中国,有病总是吃汤药,故称多病之人曰「药罐头」)。每年总要大病一场,小病就是家常便饭。他廿一岁就补了廪,第一次乡试,得了个「堂备」(堂备者,房官把这本卷子荐上去,名曰「荐卷」,主试阅卷後,在卷子上,批上「堂备」两字,就是预备的意思),第二次乡试,可以稳稳的一名举人抓到手里。苏州乡试是要到南京去的,临行之前,又是一场大病,懊丧得了不得。

  当时的读书人,除了为博取功名,应付考试,专心於所谓八股八韵的制艺以外,还有两大流。一种是词章,一种是经学。词章除诗词歌赋之外,什么骈体文、韵文、仿古、拟体等等,都在其内。经学则盛行一种经解,摘取各经中一名一物,一词一句,而加以考据解释,这算是考据之学。譬如说:诗经上第一句是「关关睢鸠」,就要考证出睢鸠是何物,古时郑康成怎样说?颜师古怎样说?作者的意思又是怎样,引经据典的写出一篇文章,其它群经中也是如此。实在此种学问,破碎支离,钻入牛角尖里去了。

  我们这位伊耕表叔,他便是一位做经解的好手,大概他所师傅,不是叶鞠裳,便是那位管先生了。苏州从前有三个书院,一个正谊书院,一个紫阳书院,一个平江书院,这三个书院每月都有月考,正谊书院中就是考试赋(当时称古学)、经解两门,而他的经解,往往冠群。家里有一部「皇清经解」,卷帙繁多,我翻了一翻,一点也不知道它里面讲些什么。

  我尝戏问伊耕叔道:「做经解有什么用处?」他笑说:「一点也没有用处。」我说:「既没有用处,去做它什么呢?」他说:「人家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们就弄弄也无妨。」虽然这不过是骗骗小孩子的话,後来想想,也有道理。凡百学问,总是一窝风,都有一个流行的时代,这个经解、词章之类,也不过是变相的八股八韵罢了。伊耕叔除了经解之外,还熟读「汉书」,写了一部「两汉韵珠」,木版精刻的十本,这部书,现在他家里没有了,我本有一部,流离转徙,也已遗失了。总之他因多病而不出门,只有读书,读书愈多,身体也愈弱。

  我随祖母到吴家,有时一住就是一个多月,但读书倒不荒废。因为两位表叔都喜欢教我,他们从来没有教过学生,以为教学生是有趣的事。他们有一间很大的书房,就是伊耕叔日夕在其中的。这时我已经在读五经了,他是一位经学先生,常常给找讲书,可惜我对於经学不大有兴趣,尤其是书经与易经,我读也读不熟。砚农表叔除了家务之外,他也研究医道,偷忙功夫,跑到书房来,出题目教我做「起讲」(八股文的开首一段),讲究作文的「起承转合」(当时的文法),一定要说一个透彻。

  这时伊耕叔还未结婚,但早已订婚了,所订的是住在阊门西街的曹氏小姐。她有三位哥哥,大哥曹志韩,又号沧洲,是苏州最红的名医(曾看过慈禧太后的病,因有御医头衔)。二哥曹再韩,是一位翰林,外放河南开归陈许道。三哥曹叔彦,是一位经学大家,也是两榜,是一个大近视眼(在我写此稿时,他已八十八岁了,听说去年还结了一次婚)。我这位表婶,出自名门,也读过好几年书,不过她的老太爷,不许女子多读书的,他说:「读书求功名,是男子之职,不是女子之职。」

  可惜我们这位伊耕表叔,娶了这位夫人,伉俪很笃的,不到三年,他就谢世了。也曾生下一个儿子,不幸那个儿子,也早殇了,世间惨事,无逾於此。後来把砚农叔的次子,嗣在他的名下(就是国医而兼国画的吴子深,他的医,就是向他母舅曹沧洲学的)。伊耕叔的病,也是肺病,有人说:那些青年患肺病的,在年龄上,要过两重关,第一重是二十岁,第二重是三十岁,逃过这两重关,略可放心,而在二十与三十之间,断送大好青春者,却是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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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9:02 | 只看该作者
二十、扶乩之术


  谈起桃坞吴家,我不能不想起一件事来,便是他们家里的乩坛了。他们家里有几个密室,任何人都不能进去,除了舅祖清卿公及砚农、伊耕两表叔之外,尤其是女人。他们家里的女人,从未入内,我的祖母也从未进去过。他们都呼这几间密室为「祖宗堂」(这时他家还没有造祠堂),说是供奉他们列代祖先的神位之处。实在里面房子有两进,前面的一进,是供奉列代祖先的神位,安放古物之类,後面的一进,却设立了一个乩坛。

  扶乩在中国源流甚古,我且不去考据它。不过在我幼年时代,扶乩之风,很为盛行,尤其是在江南一带。即以苏州而言,城厢内外,就有十余处。有的是公开的,有的是私设的。公开的人人皆知,大都是设立在善堂里,很有许多人去问病,求事,甚而有去烧香的。私设的带点秘密性质,不为人家所知,即使亲戚朋友知道了,要去问病求方,也只能托他们主人,代为叩问的。

  像吴家这个乩坛,当然是私设的了,可是私设的不独是吴家,我们无从知道罢了。我曾问我的祖母道:「公公(指清卿公)和两位表叔(指砚农与伊耕)常在里面做什么?」祖母说:「他们是在求仙方。」这个我很相信,因为他们家里,无大无小,凡是吃药,那个药方,都是从乩坛上来的。除非是有大病,方才请医生呢。

  我常见清卿公早晨起来後,便到他们听说的祖宗堂去了。就在他所住居的那个屋子天井内,靠西面开两扇小门进去。那门平常是锁的,要他进去的时候才开,及至他进去了,里面又把门闩起来了。而且到祖宗堂去,仅有这一个门,除此之外,别无门可进的了。我几次为了好奇心,总想进去看看,但恐被他们呵责,终於不敢造次。他们外面有个帐房间,管理收租米、收房金的有几位先生,我问他们:「里面那个祖宗堂,有些什么?」他们骗我道:「你们的公公,里面藏有好几十瓮的元宝与洋钱,你不知道吗?」实在他们都没有进去过。

  但是有一天,这个秘密之门忽然对我开了。那时我不过十二岁吧,也随着祖母住在他家,伊耕叔是病着。我正在他们书房里读书,清卿公忽然到书房里来,向我说道:「你高兴看看我们的乩坛吗?」我听了非常高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我就说:「我愿意去看看。」清卿公道:「但是有两件事,要先和你约定。第一,这里面是一个神圣所在,非同儿戏,必须恪恭将事,不可意存戏谑。第二,这个乩坛是秘密的,我们为了怕人来缠绕不清,不能公开,你在外面,不可向人谈起。」我说:「我一定都可以答应。」

  这教他们家人都惊异了,因为除他们父子三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的,现在却让一个小孩子进去了,显得十分奇特。我也是从那深锁的小门进去,却见里面的房子很大,有三开间的两进。前一进确是他们的祖宗堂,祖宗的神位很不少,还有许多祭器等等,都陈列在那里,後一进便是那乩坛所在了。


  那个地方,张着黄色的帐幕,供着极大的香案,连所点的蜡烛也是黄色的,案上又陈列着许多黄纸。中间并没有什么塑的神像,只有在正中挂着一顶画轴,那画轴也是由一个黄色帷幕遮蔽了,画的是什么神佛,黑洞洞瞧不清楚,况且我从小就是近视眼,进去时,大家都是屏息静气的,我也不敢动问。

  江南的这些乩坛,必定有一位主坛的祖师,那时最吃香而为人所崇奉的,就有两位,一位是济颠僧,一位是吕洞宾。大概信奉佛教的是济颠僧,信奉道教的是吕洞宾。不过济颠主坛的,洞宾亦可降坛;洞宾主坛,济颠亦可降坛,他们是释道合一,是友不是敌,吴氏这个乩坛,我知道是济颠主坛的。

  扶乩的技术,也分为两种,有两人扶的,有一人扶的。中间设有一个四方的木盘,盘中盛以细沙,上置一形似丁字的架子,悬成一个锥子在其端,名为乩笔。「神」降时,就凭此乩笔。在沙盘里划出字来。如果是两人扶的,便左右各立一人,扶住丁字架的两端;假使是一人扶的,一人扶一端,另有一端却是垂着一条线,悬在空中。吴氏的乩坛,却是两人扶的。

  假如是两人扶的,每一次开乩,就得有三人。因为两人扶乩之外,还必须有一人,将沙盘中所划出来的字录下来,这个名称,他们称之为「录谕」。这吴家父子三人,他们都可以扶乩,每次总是两人扶乩,一人录谕,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但如果有一人病了,或者有事外出,这乩盘便只可以停开了。可是我们这位伊耕叔,却是常常闹病的,而他们又不愿意招致外人入此秘密室,因此这乩盘也便常常停开了。

  可是这回清卿公便看中了我了。因为我虽不会扶乩,却可录谕。试想:他们有两人在扶乩,有我一人在录谕,不是仍可以开乩了吗?但清卿公却顾虑着,我究竟是个孩子,沙盘里写出来的文字,一时只怕录不出,砚农表叔却力保可以担任,他说:「这是浅近的文字,即使错了,也随时可以改正。」他们为了要收这个新学徒,所以教我先到这个秘密室去瞻仰一下。

  这录谕不似速写,可以慢慢地的,听不明白,可以再说一遍。为了这事,砚农表叔说:「不妨先行试验一下。」於是说了一篇济佛祖(他们称济颠为济佛祖)降坛文,三四百字中,只差了四五个字,他把它改正了,便说:「可以了!」明天早晨,就可以实行。他教我:「明天早晨,不要吃荤腥,到了吃中饭吃荤,便没有关系了。」

  第二天早晨,我就实行我的新工作了。所谓录谕者,摆一几在他们的乩盘之傍,备有笔砚和一本谕簿。谕簿之上,每次降乩沙盘上所写的文字,都录在上面。录谕是要跪在那里写的,他们为我安放了一个高的蒲团,矮矮的茶几,却很合式,也不觉费力,好得不过半个钟头,就完事了。这一天的成绩,却觉得非常之好,他们把我所写的来校正一下,只不过差了两三个字。

  不过在求「仙方」中,我较为困难,因为有些药名,我不熟悉,写了别字。但砚农表叔是知医的人,他一向研究医理,乩坛上开仙方,也是他主持的。於是他开了一张通常所用的药物名称单子,教我常常看看,到乩坛上临开方子,他更详细指示,谨慎检点,也就顺利进行了。

  及至後来,我随祖母回到家里,他们的「三缺一」(这是说三人之中缺了一人),常来请我去做录谕工作,我的父亲很不以为然。母亲说:「不过上午一两点钟的事,下午仍可以进学堂读书。不许他去,是不好的。」我起初为了好奇心的关系,很为高兴,後来也不感到兴趣了。但是我的录谕工作,也有报酬的。什么是报酬呢!便是看戏。清卿公是苏州的大富翁,但非常省俭,一无嗜好,连水烟也不吸的(就是喜欢闻一些鼻烟,也非高品),所好的,看看文班戏(昆剧),他以前总是一个人去的,现在带了我同去,那昆戏是中午十二点钟就开锣的,有时饭也来不及吃,带点什么鸡蛋糕乾点心之类,塞饱了肚子。所以对於昆剧的知识,我从小就有这一点。

  我总疑心这扶乩是人为的,假造的,不过借神道设教罢了。但是许多高知积阶级的人,都会相信这个玩意儿,我真解释不出这个道理。最近几年前,上海有一处有一个乩坛,主坛者叫做木道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相信它,而这些朋友,也还都是研究新学的开明人物呢。

  後来伊耕叔故世了,清卿公也故世了,只存砚农表叔一人,「独木不成林」,他们的乩坛也就撤除了。在二三十年以後,有一次,我问砚农表叔道:「你们的扶乩,现在坦白地说一说,到底是真的呢?假的呢?」他说:「可以说真的,可以说假。」我道:「愿闻其详。」他说:「譬如在乩坛上求仙方,假使教一个一点儿没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那就一样药也开不出来。若是有医学知识的人去扶乩,自然而然心领神会,开出一张好的方子来,使病家一吃就愈。再说:假使一个向不识字的人去扶乩,沙盘里也写不出来。但我们踏上乩坛,预先也并没有什么腹稿,并没有诌成一首诗,那只手扶上乩笔後,自然洋洒成文,忽然来一首诗,有时还有神妙的句手写出来。所以我敢认定一句成语,『若有神助』,这便是我说的可真可假。」砚农表叔之言,有些玄妙,我还是疑团莫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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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09:4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出就外傅

  我自从脱离了顾九皋先生以後,便拜朱静澜先生为师了,这是我离家就傅之始,这在我童年是一个变换时期。

  前文不是说朱静澜先生是我的表姊丈吗?自从我顾氏表姊嫁到朱家去後,因为表姊是祖母抚育长大的,她视我家为母家,归宁也到我家来,静澜先生也视我家为岳家,时常往来。表姊听得我附读在顾九皋先生处,张氏太太啧有烦言,她极力主张要我到她家去读书。

  原来静澜先生也在家中设帐授徒,他是一位名诸生。从前所谓读书人者,除了几家缙绅子弟外,其余都是作教师生涯。因为从前没有学校,而子弟总要读书。社会上需要教书先生,教书先生也就多起来了。教书先生有两种:一种是人家请了去,当西席老夫子的;一种是自己在家里开门授徒的。人家请了去的,比较待遇优,然而受束缚,不自由;开门授徒是一种退步,然而以逸待劳,却比较自由得多。这两种以後我都尝过,却也深知甘苦。

  但顾氏表姊的要我到他家去读书,大有一种报德主义,因为她是在我家抚育成人的,她心中常怀报答之心。近来我父亲无固定职业,家境渐窘,她想担任我的教育一部份,使母舅(我的父亲)稍轻负担。所以她声明倘我到她家里去读书,所有学费膳费,概不收受。可是父亲说:「不能如此,学费膳费照例致送,因你丈夫还有母亲弟妹,你不能擅自作主,而我对於儿辈读书之, , 费,无论如何,是应当勉力负担的。」

  从前学生们住在先生家里,而先生家里,供他饭食的,其名谓之「贴膳」。贴膳与束脩,总共计算,普通是每年三十六元,可见从前生活程度的低廉。以每年三十六计,每月仅合三元,以一元作束脩,二元便可以对付一月饭食,住宿就不收你费用了。那时我就以三十六元一年贴膳於朱静澜先生处,便住在他家了。

  朱先生的家,住在胥门内盛家浜,他们的房子,有些不大规正,大概是量地造屋,一面通盛家浜,一面通庙堂巷,也不能说谁是前门,谁是後门,因为两面都有一座厅,不过庙堂巷一面是朝南,盛家浜一面是朝北的,朱先生的一家,都住在盛家浜的那方面。

  我们儿童也喜欢盛家浜,那边开出门来,便是一条板桥,下面是一条河浜,虽不通船,可是一水盈盈,还不十分污浊。从板桥通到街上,一排有十余棵大树,这些大树,都是百余年前物了。尤其是在夏天,这十余棵大树,浓荫遮蔽,可以使酷烈的阳光,不致下射。晚凉天气,坐在板桥上纳凉颇为舒适。板桥很阔,都有栏干,沿浜一带,有八家人家,都有板桥,东邻西舍,唤姊呼姨,因此盛家浜一面,比庙堂巷一面,较为热闹。


  我们的书房,在大厅的後面,一面很大的後轩。庭中也有一棵极大的榉树,树叶树枝,遮蔽了几间屋子,此外也有些假山石,还种了些杂花之类,我记得在四月中,有一架蔷薇,开了满墙的花,似锦屏一般,任人摘取。总之苏州人家,有一个庭院,便不让它实闲,终要使它满院花木的。这座大厅是朝东的,後轩到了夏天,有西晒太阳,书房便搬到大厅上来。大厅旁边有一间耳房,便给我们的贴膳学生做了宿舍。

  朱先生家里人很多,父亲早已故世,他有一位母亲,还有两位弟弟,一号轶万,小名多;一号念硕,小名满;还有一位妹妹,闺名圆珠。其他,朱先生还有一位出嗣的异母兄,号筱泉,是个廪生,也是就馆在人家,他有夫人儿女等,也同居在一处。筱泉的嗣母,是头沉在水缸里死的,也是异闻。

  在朱先生那里,同学甚多,每年多时有十余人,少时有七八人。当然走读的居多,而住读的(即是贴膳)也每年必有三四人。胥门这一带,衙门很多,如藩台衙门、臬合衙门、知府衙门等等,都在那里。住居的人家,有许多候补官们公馆以外,便是各衙门的书吏家属居多。(以藩台衙门书吏最多,俗称「书办」,又号「房科」)他们在衙门里,有额有缺,世代相传,只有他们是熟习地方上一切公事的。因此我的同学,此中人也很多。

  第一年的同学,我不大记得了,第二年的同学,我记得有贝氏三兄弟。(说起贝氏,据他们说,凡是苏州人姓贝的,都是同宗,如我前章所说的我的寄父贝鹿岩,以及後来在金融界上有名的且淞荪都是一家。除了苏州有一家笔店贝文元之外,因为贝文元是湖州人。)这贝氏兄弟,是仲眉、叔眉、季眉。也是贴膳,因此很为热闹。後来仲眉习医,叔眉游幕,他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季眉曾一度出洋,习建筑学,做过司法部的技正,设计建造监狱等事宜。

  後来有一位戚和卿,也膳宿在朱师家,此君比我年小,而比我聪明,十三四岁时,字就写得很好,那是从苏州另一位书家杨懒芋学习的。和他同学不到两年,他便离去。三十年後,在上海遇到,他已更名为戚饭牛,在电台中讲书,颇为潦倒,大概有烟霞癖之故。在朱师处的同学最知己者,为李叔良,曾与结金兰之契(咱名换帖兄弟),李君留学日本,回国後为学校教师,苏州草桥中学这班学生,都受过他的教导。

  我小时为祖母及母亲所锺爱,年已十三四岁,还不准独自一人在街道上行走,必有女佣陪伴着。到朱家读书後,不能时常回家,回家时必有人伴送,大约每月归家不过一二次,归家住一两天,便即到馆。但回家後,反见寂寞,不及在朱家的热闹。从家里到朱宅这条路,已经很熟,屡次请於祖母,不必派人伴送,可是她总不放心。

  实在,我住在朱家,正和家中一样。我表姊待我,正似长姊之待其弱弟。不但是表姊,朱家的人,都和我很好,都呼我为弟弟。从前背後还要拖一条辫子,早晨起来,表姊便为我梳辩;晚上预备热水,供我洗脚。此无足为异,因为她未出阁时,本住在我家,也常帮助我的母亲调理我的呀。

  在朱家读书这几年,我自我检讨,实在不用功。这其间有几个原因:第一、这位朱先生交游很广,交际频繁,常常不在家中,如果不是开门授徒,便没有这样自由。先生既不在家中,学生更可以自由了。第二、同学既多,品流复杂,虽然都是上中等家庭的子弟,却有各种性质的不同。尤其是那种年龄较大的学生,更足以引坏年龄较小的同学。第三、我的表姊太回护我、放纵我了。假使我说今天身上不舒服,休息一天,那就休息一天了。实在这个年龄,正是求学的年龄,最是蹉跎不得的。

  这个时期内,我看了儿童们不应看的书,如「西厢记」、「牡丹亭」,以及满纸粗话的「笑林广记」之类,都是在朱家一口壁橱里寻出来的,虫蚀鼠啮,残缺不全本。那些曲本,我颇爱它的词藻,虽然还有许多是不大明了的,那时候正是情窦初开,便发动了我的性知识。此外也偶然看到了别的杂书,什么「庄子」「墨子」等等,我也抓来看,多半是不明白的,不管懂不懂,我也乱看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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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记朱静澜师

  朱静澜先生,是我第五位受业师。我在他案头,差不多有五年之多,这不可以不纪了。

  先说朱先生的家况,他们是一个小康之家,便是不作教书生涯,也可以过度。但是从前吴中的风气,既然进了学,教书好像是一种本业。并且中国的传统,我有知识学问,当然要传给下一代,而我也是从上一代传来的,如此方可以继续的传下去,从孔子一直到现代,都是这样一个传统。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从前古训相传的「教学相长」,一面教学生,一面自己也可以求学问。凭藉着教学生的缘故,也可以把从前所学的不至於荒废。再说:即使你并不靠教学生所得的一点束脩为衣食之资,但也可以检束你的身体。如果太空闲了,一点事也不做,那末,不但是学问荒疏,连身体也因此放荡了。

  但是朱先生实在不适宜於教学生,可是他的教书生涯,颇为发达。有许多先生,我觉得都不适宜於教书的,然而在当时的社会风气及其环境,所谓读书人者,除了坐冷板凳之外,别无事可作,我是坐过冷板凳的,所以深知其中的甘苦。从前的教书先生,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科举上,忽然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一条是屡试不中,颠踬科场,终其身做一个老学究,了却一生罢了。

  朱先生为什么不适宜於教书呢?我可以约举数点:

  第一、他的教书不严也不勤。我们从小读「三字经」,有几句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不要以为开蒙的三字经,却是很有道理的。试举一个例:譬如他出了一个题目,教我们学生做一篇文字,限定当日要交卷的,但是当日不交卷,他也马马虎虎了。假使他出了题目,监视学生,非教他立刻做出来不可,学生们被迫,无论通不通,好歹也写出一篇文字来了。但他出了一个题目,并不监视他们,自己却出去了。学生们不做的不必说,做的只是潦草塞责,饤饾满纸,有时还乱抄刻文。他如果勤於改笔还好,而他又懒於修改,如此学生的进步更慢了。

  第二、便是我上文所说的他的交友很广,他今天去看那一位朋友,明天又去看那一位朋友,自然这都是读书朋友。而且他的朋友时时变换,每年常有新朋友。又譬如你去访了那个朋友,那个朋友明天就来回访你了。家里并没有像现代的什么会客室,来访的朋友,便直闯进书房来了。好了!书房里来了一位客,学生们都停书不读,昂起头来听讲话了。那位不识相的朋友,甚而高谈阔论,久坐不去。还有拉着先生一同去吃茶,吃酒,先生推辞不脱,於是只得宣告放学。这时学生们,好像久坐议场里的议员,听得一声散会,大家都收拾书包走了。

  第三、他自己很少读书时间,因此他的思思不甚开展,也影响到所教的学生。在清代一般士子,为了科举,在未入学以前,只许读四书五经,最多读一部「古文观止」,除非是特异而聪颖的子弟,阅读些史汉通监之类。那就全靠进学以後,多读一点书,以备後日之用。但有许多士子,进了一个学,好像读书归了本,不再进取了。我们这位朱先生,入泮以後,南京乡试,也曾去过两回,都未中式,第三次又因病未去,对此好像有点失意,而分心於别种事业。那些已开笔作文的学生,作了文字,必待先生改正,这改文章的确是一种苛政,有些学生文字做得不通,简直要先生给他重做一篇,而朱先生却是怕改,拖延压积,因此学生家长,啧有繁言了。

  一个人,交友是有极大关系的,我在朱先生那里,从学有五年之久,後来出了他的学堂门,因亲戚关系,也还是常常到他家里去的。我见朱先生所交的朋友,常常变换,但也并非是什么毫无知识的酒肉朋友,却是一班苏州人所谓慈善界的人。慈善界的人,受人尊重,律己也是最严。可惜这一班慈善界,总是涉於迷信,後来朱先生也相信扶乩等等一套把戏,对於教书生涯,更不相宜了。

  这一班慈善界中人,我称之为职业慈善家。大概有一班富人,捐出一部份钱来,经营慈善事业。他们的出发点,也有种种不同,有的是为求福计,根据於为善的人,必有善报。有的是为了求名,某某大善士,到底也是光荣的衔头。也有的资产有余,且已年老,好像办点善事,有所寄托。这便是古人所谓「为善最乐」了。但是出钱的人,未必自己去办,那就仰仗於这班职业慈善家了。因为他们有经验,有阅历,而这种慈善事业,也是地方上、社会上加以奖励崇奉的。

  朱先生後来奔走於慈善事业以後,也就放弃了教书生涯了。苏州那个地方,有很多善堂之类,有的是公家办的,有的是私人办的,从育婴堂以至养老院,应有尽有。此外便是施衣、施米、施药、施棺等等。有一个积善局,也是地方上的绅士办的,朱先生曾为该局的董事,而兼营了「急救误吞生鸦片烟」的医生。

  这个「急救误吞生鸦片烟」,也是慈善事业之一种。因为吞食生鸦片烟,便是仰药自杀,吃了生鸦片,在若干小时之内,便要一命呜呼。那时候吸鸦片烟还是公开的,苏州吸烟的人很多,而吞食生烟自寻短见的更是不少。夫妇反目,姑妇勃谿,母女冲突,尤其是妇女占多数。这些人一有怨愤,便到烟榻上撩了一手指的生鸦片,向自己口中直送。这都是一时之气,及至追悔,毒已中腑,却已来不及施救了。因此每年死去的人,统计下来,便是不少。

  於是慈善家就办了这个急救误吞生鸦片烟的机构,好像我舅祖吴清卿公以及开雷允上药材店的东家雷先生等数人,出了钱,朱先生便做了急救的医生。朱先生不是医生,却是临时学起来的。本来像急救误吞生烟的事,那是要请教西医的,中医是全不会弄的,但那时候,苏州的西医极少。有两处美国教会到苏州来办的医院,地方极远,一在葑门内天赐庄,一在齐门外洋泾塘,要请外国医生,他们虽是信教之士,但都是搭足架子,而且医费很贵,普通人家是请不起的。现在有了这个处所,是慈善家办的,一个钱不要,连药费也不要,一报信即飞轿而至,什么时候来请,什么时候便到,即使是在严冬深夜,也无例外。

  学习这急救误吞生鸦片是很简单的,只有几种药,教他们吃下去,以後便是尽量的教他喝水,使其呕吐,把胃肠洗清罢了。所难者,就是凡要自尽的人,都不愿意要人来救,都不肯吃药喝水,那就要带哄带吓,软功硬功,且要耐足性子去求他了。这一点,我真佩服朱先生,他的耐性真好。

  有一天,我跟着朱先生去看急救生鸦片烟。那个吞生鸦片的女人,年约三十多岁,是南京信回教的人,身体很强壮,而且泼悍非常,是不是夫妻反目,这个救烟的人,照例不去问她。朱先生劝她喝水,横劝也不喝,竪劝也不喝,一定要死。但朱先生总是耐着性子劝她。她不但要駡人,而且还要伸手打人。可是这不能躭搁的呀!躭搁一久,毒发就无救了。那时朱先生手擎一碗水,正在劝她,她用手一推,那一碗水完全泼翻在朱先生身上。一件旧蓝绸袍子上,拨得淋漓尽致。

  为着她要打人,教她的家里人,握住了她的双手,及至水碗凑近她的嘴唇时,她用力一晈,咬下一块碗爿来。但救总要救治的,不能因她拒绝而坐视不救,最後要用硬功了。硬功是什么呢?名之曰「上皮带」,便是将她的两手用皮带扎住,用一条皮管子,上面有塞头,塞进她的嘴里,就是用手揿着,一面灌水进去,一面吸水出来,藉此洗清肠胃,这个妇人,便这样救活了。过不了几久,我走过她的门前,她们是小户人家,我见她抱了一个孩子,笑嘻嘻和邻家妇女正有说有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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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读书与习业

  在旧日的社会制度中,一个孩子到了十三四岁时,便要选择他前途的职业了。选择职业,大概分两大部,一曰读书,一曰习业。就普通一般人的常识,当然要看那孩子的资质如何?以为聪颖者读书,鲁钝者习业。其实也不尽然,也要看他的环境怎么样?说到环境,便非常复杂了,因此对於儿童前途的取径,也非常复杂。

  假定一家人家,有几个孩子(女孩子不在其例),那就容易支配。或者由儿童的旨趣,谁可以读书,谁可以习业,谁有志读书,谁愿意习业,决定了他们的前途。也有的人家,对於儿童,既不读书,也不习业,富家成为纨袴子弟,穷的变成流浪儿童,这样失於教养,要算是家长的过失了。

  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关於读书或习业问题,曾有过一番讨论。因为我是一个独子,既无兄弟,又无叔伯,似乎觉得郑重一点。但是我家中人,都愿意我读书,而不愿意我习业。第一个先说父亲,父亲是商业中人,他却偏偏痛恨商界。他在愤激的时候,常常痛骂那些做生意的,都是昧着良心,没一个好人。他宁可我做一个穷读书人,而不愿我做一个富商。母亲的意思很简单,她说我生性忠厚,不能与贪很的商人争胜。祖母却以为我娇养惯了,不能吃苦,习业在从前是的确很吃苦的。

  但祖母关於我们的家事,常和几家亲戚商量,那一年的新年,请饮春酒,祖母便提出我的读书与习业的问题来,加以谘询。第一个是我的舅祖吴清卿公,我们家庭间有什么重要的事,祖母必定问他。可是他主张我还是习业,不要读书。他说出他的理由来,他说:「第一、读书要有本钱,要请名师教授,而且家中要有书可读(自然,在他那个富室家里都做到了)。为什么那些绅士家中科甲蝉联,他们有了这种优点,再加以有了好子弟,当然事半功倍了。第二、读书要耐守,现他的父亲无固定职业,而又栽培不起,倒不如习一职业,三五年後,就可以获得薪水,足以赡家,父子二人,勤恳就业,也不愁这个家不兴了。我不相信商业场中,没有出胜的人。」他列举了某某人,某某人等等,的确,他所举出的人,都是苏州商界钜子,捐了一个功名,蓝顶花翎,常与官场往来,那些钱庄挡手,却都是我父亲瞧不起的人。

  可是我的尤巽甫姑丈,却不赞成此说,他说:「现在读书要有本钱,这是经验之谈,我不反对,若是绅富人家,科甲蝉联,而一个寒士,永无发迹之日,这也不对。试看吴中每一次乡会试,中式的大半都是寒士出身。再有一说,惟有寒素人家的子弟,倒肯刻苦用功,富贵人家的子弟,颇多习於骄奢淫佚,难於成器,也是有的。」姑丈也和我母亲的见解一样,说我为人忠厚,不合为商业中人。他又赞我:气度很好,沉默寡言,应是一个读书种子,至於能否自己刻苦用功,另是一个问题了。巽甫姑丈的话,大意如此,可是我听了,很有些惭愧,因为我自己知道,这几年并没有刻苦用功,我在朱先生那里,荒废的时间太多了。

  那时父亲便决定主意,不给我习业,而要我读书了。还有几件可笑的事,不无有点影响,我自从出生以後,家里常常和我算命,在苏州是流行的,连我父亲也相信此道。朋友中有许多研究星相之学的,也并非江湖术士之流,他们常抄了我的八字去推算。及至我七八岁以至十二岁时,又常常带我去相面,相金有很贵的他也不惜。但这些算命先生、相面先生,无不说得我天花乱坠,将来如何的飞黄腾达,必然是科名中人,荣宗耀祖,光大门楣,是不必说了。

  我是公历一八七六年(清光绪二年)丙子二月初二日(旧历)辰时生的。据星命学家说:这个八字很好。在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还藏着一张自己的命书,是一位名家批的,其中还用红笔加了不少的圈。除了他们的术语,我看了不懂之外其余的话,都是说我将来如何发达的话,大概是说我金马玉堂,将来是翰苑中人物,出任外省大员,一枝笔可以操生杀之权,尽管他信口开河,乱说三千,却不知道他能算个人的穷通,却不能算国家的命运,科举也就废了,还说什么翰苑中人物,这无非当面奉承,博取命金而已。

  所遇的相面先生,也是如此说。那些江湖派的不必说了,有几位知识阶级,平时研究各种相书的先生们,也说我气息凝重,眉宇秀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不是我自吹法螺,现在虽然老丑了,在儿童时代,我的相貌,却够得说是富丽堂皇的。我那时身体略瘦,而面部却不见得瘦,五官也算得端正的。还有一双手,没有一个相家不称赞的,为的是手背丰腴,手心红润。到了我四十多岁的时候,在北京遇到了盐务署里一位陈梅生先生(这位陈先生以相术著名的,他曾相过邵飘萍与徐树铮,背後向人说,这两位将来都要「过铁」的,後来皆验。有人问他何故,他说,邵眉太浓,有煞气;徐眉倒挂,作猪形。皆非善相),他也说我手可以发财。我问:「发多少呢?」他说:「可以得百万。」我那时正在穷困,也从不作发财之梦,只有付之一笑。谁知後来竟应验了,到了民国三十七八年(一九四八——四九),通货膨胀,什么法币咧,金圆券咧,我偶然写写小说、杂文,一摇笔稿费就是百万圆,或不止百万圆呢。

  至於笔下可操生死之权,原是算命先生的盲目瞎说。然而当我最初身入新闻界的时侯,我的岳丈便极力反对,他说:「当报馆主笔(从前不称记者),就是暗中操人生死之权的,最伤阴骘。」他老先生是以善士著名的,主张一切隐恶扬善。我想:算命先生说我「笔下操生死之权」的这句也应验了吧。但是到了民国八九年的时候,有位看相的朋友说道:「不对了!现在风气改变了,须要脸黑气粗,心雄胆大,方是贵人,像你这个相貌,只配做一个文人而已。」

  我的话说野了,现在言归正传,总之我不再作习业之想了。父亲的听信算命、相面先生的话,虽属迷信,亦系从俗,而也是对於我的期望殷切。而且他还有誉儿之癖,可惜我的碌碌一生,了无建树,深负吾父的期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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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小考的预备

  考试为士子进身之阶,既然读书,就要考试,像我祖父那样,既读书而又不考试,只可算得高人畸士而已。我在十三岁的冬天,文章已完篇了。所谓文章,便是考试用的一种制艺,後来人笼统称之为八股文的。所谓完篇,就是完全写成一篇文字,而首尾完备的意思。


  这种学作制艺,是由渐而进的。最初叫「破承题」,破题只有两句,承题可以有三四句,也有一个规范。破承题的意思,便是把一个题目的大意先立了,然後再做「起讲」(有的地方叫「开讲」),起讲便把那题目再申说一下,有时还要用一点词藻,也有一定的范围。起讲做好了,然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有的还有束股,那就叫做八股。为什么叫它为股呢?就是两股对比的意思。自从明朝把这种制艺取士以後,直到清朝,这几百年来,一直把这个东西,作为敲门之砖。自然讲述此道的著作,也已不少,我不过略举大概,到後来科举既废,制艺也不值一顾,不必再词费了。

  我在顾九皋先生案头,做过小论,到了朱静澜先生处,便做起讲。但小论觉得很通顺,起讲便觉呆滞了,因为小论不受拘束,起讲却有种种规范,要讲起、承、转、合的文法,还有对比的句子,还要调平仄,我觉得很麻烦。并且当时中国文字,没有固定的文法,一切都要你自己去体会。後来文章虽说完篇了,自已知道,勉强得很。做制艺是代圣贤立言,意义是大得了不得,但人家譬喻说,一个题目,好像是几滴牛肉汁,一篇文字,就是把它冲成一碗牛肉汤。那末这碗牛肉汤,要不咸不淡,非但适口而且要有鲜味,但是我这碗牛肉汤,自己就觉得没有滋味。

  虽然是制艺,也要有点敷佐,有点词藻,而我那时枯窘得很。其所以枯窘的缘故,自然是读书甚少,所读的只是四书、五经,其它的书,一概未读。就是在五经中,易经我一点也不懂,诗经也不求甚解,礼记是选读的,关於什么丧礼等等,全行避去不读,书经也觉深奥,春秋向来是只读左传,我还刚刚读起头呢。人家说起来,到底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呀,怎么能板起脸来,代替古圣贤立言,做起那种大文章来呢。

  从十三岁冬天文章完篇起,到十四岁开春,本来规定每逢三六九(即每旬的逢三逢六逢九),作文一篇,每一个月,要有九篇文字。一篇文字,也要四五百字,限半天交卷,聪明的也可一挥而就,但以我的迟钝,常常以半天延长至一天。若在严厉的师长,决不许其如此,但是我的这位朱先生,那就马马虎虎了。

  我那时对於作这种制艺文字,很为惧怕,百计躲避,而对於弄笔写小品文,或游戏文,仗着一点小聪明,却很有兴趣。还有我们的朱先生,对於改文章,也非常之怕,不改则已,改起来倒极为认真,有时改改几乎是重做一篇。假如三天作一文,一连几次不改,便积压起来了。况且他所教的学生多,大家的窗课作文,都积压不改,这使他是很伤脑筋的事呀!

  我在十四岁上半年,实在没有什么进境。可是十四岁下半年,便要开始小考了。听谓小考者,以别於乡试、会试等的考试。乡、会试取中的是举人、进士,而小考取中的只是一个秀才。论秀才那是普通得很的,但是有句大家听知道的成语,叫做「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那是踏上求助功名的第一阶级。

  不要瞧不起一个秀才,说容易似乎容易得很,艰难起来却非常艰难,竟有六七十岁,白发萧萧,考不上一个秀才的。还有他的儿子已经点翰林,放学差,而老父还在考取秀才的。他无论如何年老,至死不休的,情愿与十四五岁的学童争取功名,当时科举之迷,有如此者。主试官也往往悯其老,而破格录取的。

  小考是先从县试起的,所谓县试,便是先从县里考试,主试的便是县官。县试毕後,便是府试,主试的便是知府。县试、府试考过以後,便是学台来考试了,名曰院试(俗称道考)。这一次考取了,方算是一名秀才,然後才可以去乡试,乡试中式了,成了一名举人後,又可以去会试,一直到殿试。从前举世所艳称的状元,就是以秀才为始基。

  为了下半年小考问题,家庭中又讨论了。祖母以为我太小(我当时身体甚瘦弱),考试是相当辛苦的。一个在街上走路还要老妈子陪着的,如何能去考试呢?母亲不敢做主,但问:「有把握吗?如果考试能取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秀才,谁不欢喜?如无把握,白吃辛苦一场,不如等待下一科,就算十六七岁进学,年纪也不能算太大啊。」

  但是父亲期望我甚切,很想我去试一试。他说:「这事须先问一问静澜(就是朱先生),他说可以去考,自然让他去考。」父亲的意思不差,以我日在朱先生的案头,我的程度如何,朱先生当然知道,问他是最适当的。朱先生道:「文章既已完篇,不妨且去一试。」在朱先生自然以他的学生能出考为然,考取与否,乃是另一问题。而且朱先生也窥知吾父之意,要我去试一试呢。

  巽甫姑丈来省视我祖母,祖母便向他说了。异甫姑丈道:「不知他所作的文字如何?抄一两篇给我看看,但要他自己做的,不要先生的改笔。要是先生的改笔,我也看得出来。」我听了捏着一把汗,因为父亲是外行,而巽甫姑丈是内行,什么也瞒不过他的。於是选了两篇比较略为光鲜的文字,好似丑媳妇见公婆一般,送给巽甫姑丈去看。

  巽甫姑丈看了,只是摇头。他说:「就文字而言,恐怕难於获售,但是科名一事,很是难言,竟有很老练的文章,难入主试之目,以致名落孙山,而极幼稚的文字,反而取中的。」他恐扫了我父之兴,便说:「可以教他去观观场,不必望他一定进学。县、府试,我们寿官(寿官乃姑丈之子,即我子青表哥小名),也要进场,坐在一处,可以帮帮忙。道考反正要明年春天,再用用功,也许要进步点。」

  这样,我就决定去应小考了。县考是在十月中间,府考是十一月中间。那个时候,我也「急来抱佛脚」的用了一点功,但於平日间的荒嬉,根基薄弱,也不能有什么进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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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考市

  先谈县考,我就去报了苏州府吴县籍。在那个时候,省之下有府,府之下有县,而苏州一府之下,却有九个县。怎样的九个县呢?长洲、元和、吴县,谓之上三县;常熟、昭文、吴江、震泽、昆山、新阳,谓之下六县。上三县的长、元、吴,就在苏州城厢内外以及各乡各镇,其余六县,即今日已归并为常熟、吴江、昆山为三县。

  我们住在苏州城内的人,原是长、元、吴三县都可以报考的,何以却报考了吴县呢?这有三个原因:一则,我祖籍是吴县,而不是长、元。二则,我现在所住居的地方,在阊门一带,也是吴县境界。三则,吴县是三县中的大县,辖地既广,学额也较多。但吴县是大县,却不是首县,首县乃是长洲,所以称为长、元、吴。可是长洲虽首县,吴县以大县资格,亦以首县自居。苏州有句俗语,叫做「长洲弗让吴县。」出三节会的时候,长洲城隍与吴县城隍往往为了争道而仪仗队相打起来。如果一家小兄弟争吵,他们的母亲往往骂道:「你们又长洲弗让吴县哉。」及至辛亥革命,三县归并成一县,统称之为吴县,而吴县的区域愈大了。

  苏州有一个考场,称之为贡院,在葑门内双塔寺前(一名定慧寺巷),双塔细而高,正像两枝笔,这是吴下文风称盛的象徵。据老辈说:苏州从前本没有贡院,那个考场,是在昆山的,士子考试,要到昆山去。到後来苏州才有考场。现在这个考场很宽大,里面可以坐数千人。有头门、二门,进去中间一条甬道,两边都是考棚,一直到大堂,大堂後面,还有二堂以及其它厅事、房舍等等,预备学政来考试住的。

  每当考试时,那里就热闹起来,一班考生,都要到贡院周围,去租考寓。为的在开考那一天,五更天未明时,就要点名给卷,点名携卷入场後,就要封门,封门以後,任何人不能进去了。如果住得远一点的考生,便要赶不及,又如果遇着了风雨落雪,更加觉得不便。因此大家都要在邻近考场的地方,租定一个考寓。

  住在贡院附近人家,到考试时出租考寓,视为当然的事。房子多余的人家,不必说了,把家中空闲的房屋,临时出租,那大厅、门房,凡是可以住人,都可以派用场。即使是小户人家,自己只住两三间屋的,也可以让出一间与考生,或者将自己所住房间,以及床铺,家具,都让给他们,而自己另想法子,暂住到别处去的。

  苏州一向是尊重读书人的,对於考生,以为斯文种子,呼之为考相公,便是租考寓与他们,也不事苛求。这一场考试下来,他们的考寓中,考取了多少新秀才,他们引为荣耀,而且夸为吉利。住在他们那里,有如家人妇子一般。我有一位同学,住在考寓里,被女主人看中了,就把女儿许配了他。这不仅是我国的留学生中,有此艳遇,那旧日的考试中的考寓里,也有此佳话呢。

  租考寓是订明三次考试的,即县考、府考、道考。租金此寻常租屋略贵一些,但这是临时租借性质,而且把床榻、家具、炉灶等等,都临时借给你的。这屋子里,也同学校宿舍一般,一间房子可以住多少人,有多少铺位。三考完毕,大家回去,也有的得第以後另外荡一些谢仪,这是例外的。

  除了考寓以外,便是临时设立的许多书铺子、文具店。因为这个地方是住宅区,他们都租借人家的墙门间,设立一个简单的铺位。几口白木的书架,装满了书,柜台也没有,用几块台板,套上个蓝布套子。招牌用木板糊上白纸,写上几个大字,却是名人手笔。这时观前街的几家书店,也都到这里来,设立临时书店了。若到了府考、道考的时候,更为热闹,因为常熟、吴江、昆山的考生都要来。也有上海的书店,他们是专做赶考生意的。

  文具店不像现在那样都成了欧美化,从前的文具店,完全是国粹。纸、墨、笔、砚是大宗,还有卷袋、卷夹、墨匣、笔匣等,更带卖些诗牋信封、白摺子、殿试策,没有一样不是国货。可是却有一样,非外国货不可,那就是洋蜡烛是也,这洋蜡烛,在文具店里也有买,原来这考试有时到深夜,须要接烛,而中国蜡烛太不适宜:一则,有烟煤,要结灯花;二则,如果跌倒,烛油便要污卷;三则,没有插处,又常常要易烛。洋蜡烛均无此弊,当时德国的白礼氏船牌洋烛,已倾销於中国,而考生则非此不可(即乡会试亦用得着),正给它推行不少呢。

  在此时期,临近一带的菜馆、饭店、点心铺,也很热闹。从临顿路至濂溪坊巷,以及甫桥西街,平时食店不多,也没有大规模的,到此时全靠考场了。假如身边有三百文钱(那时用制钱,有钱筹而无银角)三四人可饱餐一顿,芹菜每碟只售七文(此为入泮佳兆,且有古典),萝卜丝渍以葱花,每碟亦七文,天寒微有冰屑,我名之曰冰雪萝卜丝。我们儿童不饮酒,那些送考的家长们,亲友们,半斤绍兴酒,亦足以御寒,惟倘欲稍为吃的讲究一点,那些小饭店是不行的,就非到观前街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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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县府考

  县、府考都要隔夜就派人去占坐的,因此夜间贡院前就很是热闲,而摊贩也极多,他们都是来赶考市的。在平时,那些读书人家的子弟,不肯在街头沿路吃东西,以为失去了斯文的体统。到了考场前,就无所谓了。馄饨担上吃馄饨,线粉摊上吃线粉,大家如此,不足为异,此外测字摊卜以决疑,诗谜摊对准古本,也都到考场前来凑热闹了。

  到了府考时候,还要热闹一点,因为在县考时,只有长、元、吴三县,而到了府考,其余的六县都要来了。因为苏州当时是省城,而且是首府,便有观光上国之意,在下县中,常熟文风最盛,而吴江、昆山,也不退班,他们都是府考之前,先来租好考寓,以便赴考从容。还有雇好一条船,直开到苏州城河里来,考寓就在船上,竟有以船为家的。有些久居乡下,没有到过苏州的,借着送考为名,藉此畅游一番,因此在考市中,连苏州别的商业也带好了。这个小小考市,虽没有南京、北京之大,但以吴中人文之区,在那时倒有一番盛况呀。

  我在十四岁初应县府试的时候,租的考寓,即是和尤家在一起。那时巽甫姑丈说:「因我年小,要大人招呼,而他们家里应考的人多,送考的人也不少,不如附在一起吧。」我父亲很高兴,因为我还是初次应试,而他们家中却年年有人应试,况且我的表哥子青(名志选,此找大两岁),他这次也要小考呢。

  我记得那个寓所在甫桥西街陆宅,正对着定慧寺巷的巷口。他们家里房子很多,每次考试,尤家总借着他家做考寓,也是老主顾了。一切招待很为周到。那陆家也是书香人家,好在他们的宅子,邻近考场,他们虽不靠着出租考寓,然而一个考市里,也可以得到不少收入,不仅是尤家,还有其他人家来租的考寓。

  事先,母亲给我预备了一只考篮,这考篮是考试时一种工具。提到了考篮,记得有一部小说「儿女英雄传」上的安老爷,郑重其事的取出一只考篮给他的儿子安龙媒,作为传家之宝,迂腐可笑。还有京戏的「御碑亭」中王有道为了赴京赶考,手中所提的考篮型式,曾引起了戏剧家的争论。其实考篮是没有一定型式,各地方的情形不同,何须争执?

  我的一只考篮是中型的,共计两层,上面还有一个屉子。母亲在下一层,给我装了许多食物,水果之类,上一层,让我装笔墨文具,以及考试时必需之物,或必需所带的书籍。有许多人,带了不少书的,因为县、府考向不搜检,你可以尽多带书,但我却一些也没有,因为我当时也买不起那种石印的可以携带的书,不过像那种「高头讲章」、「诗韵集成」之类,这是一定要带的。

  在尤氏的考寓中,将近进场的时候,吃一顿进场饭,很为实惠。但我却一起身,吃不下饭,好在他们也备有粥,找就吃一顿进场粥,也觉得很为暖和。这时考场前要放三次炮,所谓头炮、二炮、三炮是也。头炮,赴考的人便要起身了;二炮,是吃饭的吃饭,吃粥的吃粥,不租考寓住的稍远的,就要出发了;三炮,必定要到考场前,听候点名了。点名完毕,就要封门,封门又要放炮,谓之封门炮。此外开门也要放炮,放榜也要放炮,每在放炮之前,门外两傍的吹鼓亭内,必定要吹吹打打的一阵子,这也是前清时代对於考试场的老例,恐怕也是历代相传下来的。

  苏州长、元、吴三县中,以吴县童生报考的最多,大概每次有七八百人;其次是长洲;其次是元和,总共有二千多人。三县分三处点名,三县知县官亲自临场。因为那时天未大明,为了使考生们知道点名的次序,所以做了好几架灯牌,灯牌上糊以纸,考生姓名都写在上面,预先自己可以认清自己的姓名在第几牌,第几行,到了听点的时候,可就觉得便利多了。

  点名是知县官坐在当中,旁边一个书吏唱名的,府试是九县分场考试,也是知府亲临点名的,点到那一个人姓名时,其人答应了一声「到」,便上前接取试卷。主试人看了看那人的年貌,便在名册上点上一点,也有临点迟到的,点完後尚可补点一次。照例是要本人应点接卷的,但县、考竟有托人代为应点接卷的,不像道考那般严正。

  记得我那一次县考时,吴县知县是马海曙,他是江苏一位老州县,连任吴县知县有好几年。是一个捐班出身,据说:他从前是一位米店老板。他对於做文章是外行,但於做官是十分老练。在一般考生的目中,因为他是捐班出身,便有些瞧不起他,常常的戏弄他。在点名的时候,都挤在他案桌左右,七张八嘴,胡说白道,甚而至於用一根稻草,做了圈儿,套在他的顶珠上,以为笑谑,也是有过的。

  然而这位马大老爷,依旧是和颜悦色,笑嘻嘻的对他们说:「放规矩点,不要胡闹。」为什么呢?一则,有许多全是未成年的孩子,不能给他们认真。二则,苏州地方,绅士太多,绅权极重,这些考生们,有许多都是宦家子弟,未便得罪他们。三则,自已是个捐班出身,须得谦和知趣一点,万一闹出事来,上司只说他到底不是正途出身,不知道国家进贤取士,与夫科举之慎重尊贵。

  那时元和县知县是李紫璈,是个两榜出身,俗呼老虎班知县,这些考生们,就不敢戏弄他了。但是有些顽劣的童生,还是唤他「驴子咬」,「驴子咬」(吴语,驴读如李,咬读璈),他也只得假作不闻。原来苏州小考,重生们的吵闹是有名,人们呼之为「童天王」,那些书吏们办公事的,见了他们都头痛。後来各省设立了学校,苏州各学校的学生,也常常闹风潮,其实也不是新玩意儿,在我们旧式考试时代,已经很流行了。凡是少年们,都喜欢生出一点事来,那也是一种自然的趋势,古代如此,今代亦然,中国如此,外国亦然。

  童天王最闹得厉害,却在府考的时侯,因为那时候,不但只有上三县,下六县的考生也都来了。在考场里,尤其是苏州人和常熟人常常相骂,甚而至於相打。各方有各方的土语,苏州人以为常熟人的说话怪难听,常常学着常熟人的说话,嘲笑他们,可是常熟人要学苏州人的说话,却是学不来。加着苏州人的说话,又是刁钻促狭,常熟人说不过他们,於是要用武力解决了。

  常熟那个地方,为了濒临江海,在吴中文弱之邦中,民风略带一点强悍性质。所以说不过你,就预备打局了,然而是十之七八打不成功的。因为相打是要有对手的,苏州人嘴是凶的,真正动手是不来的,这有些像近代国际间的冷战,只可相骂,不可相打,至於真要相打,苏州人都溜光了。但到了常熟人觉得英堆无用武之地,苏州人又一个一个地出来冷嘲热骂了。

  县、府考每次都要考三场,这次县考,在吴县七百多人,第一场取出约一半人数,我的文字,自己知道做得一塌糊涂,试帖诗上还失了一个黏(即是不协韵),满以为在不取的一半人数里了,谁知发案(同於放榜)出来,倒也取在第一百十余名。共取了三百多名,我心中想,难道所取的名次中,还有二百多人的文字还做得比我坏吗?於是那个失败心便降抑下去,提高了一些兴趣起来。第二场,便跳起到九十五名。但我的表哥尤子青,他一开头就是前三名。

  府考时,我名次也差不多,总在百内百外之间,其实已可以决定院试的不能获售。但父亲说:这一次原不望我进学,只是所谓观场而已。以文字而论,如果取进,那真可以算得徼幸了。县府考既毕,到明年二三月里,便是道考。这道考两字,还是依着从前名称,从前放的是学道,所以称之为道考,现在却已改为学政,三年一任,人家又称之为院试。其所以称为院试者,因为学台衙门,名称为提督学院。这个学政,不但来考童生,而且还要来考生员,三年两试,一名科考,一名岁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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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12:3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七、院试

  江苏学政,是要巡行江苏全省,替皇帝选拔多士,在清朝这个官制,算是钦派在一省的钦差大臣。所以他在这一省内,考过一府,又考一府,匆匆忙忙,几乎席不暇暖。学台衙门是在江阴的,然而他在衙门里的时候很少。这一任的学政是谁,我已记不起来了,好像是个满洲人,姓名上有一个「溥」字的。


  院试不比县府考那样的宽松,那是要严格得多了。院试考取了,便是一名生员,称之为秀才。一个读书人,在那时算有了基础了。一名生员,有什么好处呢?你不要小看他,却有许多利益。第一,任何一个老百姓,如无功名,见了地方官,要叩头下跪,称呼县官为大老爷,要是一生员,便长揖不拜,口称公祖而已。第二,在前清,老百姓犯了罪,要枷头颈,打屁股,生员只可打手心,而且要老师(学官)才能打,不能衙门里役吏打,除非革去功名,然後方可受普通刑罚。第三,老百姓是没有顶戴的,生员就可以戴一铜顶珠。其它利益还很多,在一个小县份,或是乡镇之间,一个秀才,便等於一个绅士,所以在俗语中,往往「绅衿」两字并称,据友人齐如山谈:在北方,凡有人家子弟进了学,可以免出几亩地官租,若在南方,则未之前闻。

  学台一到了那个考试地方,便住到贡院里去,他照例什么客也不拜,人家也不能去拜他。这是为了关防严密,恐怕通了关节之故,一直要到考试完毕以後,方才可以拜客,而接连就是辞行,要到别一府去考试了。所以一位学政到了那里,一直关闭在贡院里,连那许多看文章的师爷,以及带来的长随、承差等,也都是如此的。

  学台到了以後,所有吃的、用的,都是县衙门里办差。像苏州那样,自然是长、元、吴三县摊派的,反正知县官也不挖腰包,总是公家的钱。学政来了以後,县里便设了一个机构在贡院前,遇到学台要什么东西时,便由那个机构去办。学台带来的人,不能出贡院门,需要何物,便在大堂上大呼「买办」(官役中买东西的人,非洋行买办也)。据说:从前学政临试,要抬进一箱银子,外面写着供应所需,考试既毕,这箱子仍复抬出,其实这箱子内空空如也,不过有此规制,总之学政临试,地方上对此供应,可以作为正开支,并且还要送一笔钱的。


  对於供应,遇到了不容易伺侯的学政,要这样,要那样,百端挑剔,地方官也很受他的累。临走时,所有办差来的东西,通统带了去。也有那位学政清廉自守,而所带来的人不肯放松,也是有的,除了木器等笨重之物,不能带走,其余一切供张,均席卷而去,连看文章师爷,也得分润,他们以为此项供张,县里已作正开支,不拿也太獃。他们这些穷翰林、穷京官,在京苦守了多年,深望放一次考差,可以稍为撩一点儿,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连皇帝也是知道的。

  前清时代,每府每县都有一个学官,在所谓学宫傍边有几间房子,选一二位学官住在里面,这是一种最冷的官,最简陋的衙门,然而却是最清高的职务。别的大小职官,不许本省的人来做本省的官,惟有那种学官,大都是本省人做的。他们终年不必上督抚衙门,毫无官场竞争习气。他的官名叫训导;有的叫做教谕,而大家都呼之为老师。他长年清闲无事,就是两个时期最忙,一是春秋两次的丁祭,一是学台来考试的时候了。

  春秋两次丁祭,是他的职司,也是最忙的时期,平常与省内的长官,难得见面,只有这次是可以见面了。而且这些大员,很客气的都唤他一声老师,昔人有咏教官的诗句云:「督抚同声唤老师」,便是这个典故。至於学台来的时候,也是他们最忙时候,因为学台是他们的亲临上司,可以管理这学官,考验这学官的。关於童生及生员的事,惟学官是问,要责罚他们,也由学官去执行,好像是代理家长似的。

  在前清封建专制时代,凡是童生应拭,必须备有保人,具有保结。这保人有两个阶级,一是本县的廪生,一是本县的学官。为什么要保人呢?原来有许多人是不许考试的。譬如说吧:所谓娼、优、隶、卒的四种人的子弟,便是不许考拭的,这院试是士子进身之阶的始基,所以特别严厉。还有本省人须应本省的考试,本府县人须应本府县的考试,如果别省府县人来考试,这个名称,谓之「冒籍」,那就要受本省府县人的反对而攻讦的。

  关於娼、优、隶、卒四类人的子弟,不能考拭,我且述其大略。

  先言娼:娼是指身为娼妓,及曾开妓馆而言,譬如说:他的母亲从前是偶妓女,嫁了他的父亲,而父亲是一个绅士,这怎么办呢?但这是无关宏旨的,因为当时是所谓宗亲社会,重父而不重母的,况且他母亲已经从良。不然,有许多姨太太所生的儿子,他的母亲都曾当过妓女的,便不能考试了吗?除非他的母亲是老鸨,而他的父亲是龟奴,又当别论,但这样人家的子弟,也不会来考试的。

  次言优:优是指唱戏的,即使你是一个名伶,誉满全国,儿子也不许考试,不论唱京戏、昆戏、地方戏,都是一样。当时是戏子与婊子同等的,後来才解放。以次推及杂技,如北方的说大鼓的,南方的说书先生(此辈均由地方上的甲头监管),以及俗语所说:「吃开口饭」者,他们的儿子,都不许考试。

  次言隶:隶就是奴隶了。贵族人家的家奴,卖身投靠的,不必说了,便是雇佣性质的老仆、书童,以及官长的长随、青衣、长班等一切服役人等,总之属於奴隶之类的,都不许应拭。不过女佣却是例外的,即使母亲在人家当老妈子,而儿子刻苦读书,照常可以考试的。


  次言卒:卒是就官中人役而言,譬如像差役、捕快、地保、甲头、更夫、亲丁之类,都不许考试。但是一个官署中,便有许多办公的人,也有许多分科的人,这种人俗称之为「书办」,书办的儿子,却准许考试。因为有官必有吏,此种人是属於「吏」的阶级,且既名书办,亦是文人阶级也。

  此外,在其它各省中,有所谓堕民、贱民、流民等等,其子弟有永远不许考试的。但到了辛亥革命以後,所有不许考试的规定,一律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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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13:2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八、观场


  我这次院试,已是十五岁的春天了,而在县府考报名时,还给我报小了两岁,名册上只有十三岁,这是苏州的风气,有许多初考试的,都是如此。我的十五岁,本是虚岁,加以身体瘦弱,发育未充,骗人十三岁,也骗得过,从县府考到道考,相隔也有几个月,假使如我巽甫姑丈所说:在这几个月里用用功,再有点进步,本来在县府考是百上百下的名次,再能跳高几十名,可以徼幸取中,也论不定。

  原来全国各县考取生员的名额是不同的,我们吴县是个江苏大县,每次报考的常有七八百人,所以考取的学额,是有四十多名。(据放过学差的老前辈谈,有些荒僻县份,每届考试,报考的只有二三十名,而学额倒也有二十名,只好「一榜尽赐及第」了)原在县府考百名以内,跳上数十名到学额中,也不算难事呀。

  但是我在这几个月内,一点没有用功。又加着正在岁尾年头,和同学们开春联店,到处奔走听「说会书」,在新年里又是到处游玩,真是「春天不是读书天」,荒嬉到正月里半个多月,及至到朱先生处开学,虽然急来抱佛脚,也无济於事。大家也以为我这次考试,也不过观场而已,并不加以严厉的督促。

  院试的前夜,也同去冬的县,府考一样,住在尤家所借的陆氏考寓。可是县、府试是宽容的,院试是要庄严得多了。所谓童天王的威势,到此也消灭了,学台的尊称是大宗师,他是专管你们的,遇到年老长厚的学使还好,若遇到年轻风厉的学使,你要犯规不率教,不客气的便要予以刑责。在吾乡有一位青年,在院试时,不知为了什么事,吵闹起来,学台便命令学官(老师),在案头敲打手心二十下,老师命他讨饶,他不肯,後来打到第十八下,忽然讨了一声饶,学台便命止打。这位先生,我们题他一个绰号,叫做「胡笳十八拍」。责罚以後,学台仍旧教他去做文章,而且这科就考取入学了。

  在县、府考的当儿,考生只是穿便衣,院试却不能了,至少也要戴一顶红樱帽子,却是没有顶珠,只有一个圈儿。学台点名,就在贡院的大门内,这时天还没有大明,灯烛辉煌,衣冠罗列,学台坐在正中,在两傍站班的有各县知县,有各县学的老师,有各廪保,以及各吏役、承差等,这气象显得威严而隆重。

  这贡院大门的门限,足有半个成人的高,在县、府考时,去了这门限的,院试不去除,我那时身小力弱,跨不进这个高门限,幸而巽甫姑丈家有个送考的仆人,把我一抱,便送进去了。听到点上我的名时,便应一声「到」,而站立在傍边的廪生,便高呼曰:「某某人保。」谈到这个禀保的事,我还得说一说:原来这个童生应试,也须备有保人,具有保结。当保人的是谁呢?就是本县的禀生,而且廪保还须有两位,一名认保,一名派保。何为认保?在认识的人中觅取的;何为派保?是由学官指派。那时我的认保,是马子晋先生;也是朱靖澜师的老友,预先约好的。派保是谁,现已忘却了。为什么考试要保人呢?在封建时代,对於士子,不许他们流品太杂,如前所述,有许多种人是不许考试的。

  点名即发卷,我们胸前都悬有一个卷袋,领卷後即安置卷袋中,手提考篮,鱼贯入场。这个考篮,又与县、府考时的考篮不同,虽亦为竹制,而有网眼,在外面可以观察里面所贮之物,因为便於搜捡也。说起搜检,这也是可笑可恼的事,县、府考是不搜检的,即使到乡试、会试,也是不搜检的,有多少书,带多少书,不来管你,惟有这个学政来院试时,片纸只字,不准携带入场,一经点名接卷以後,进入考场,便要搜检,恐怕你有文字夹带。有时还要解开衣服,遍体扪索,鞋子也要脱去检视,颇像後来上海的「抄靶子」,及现在各海关的搜检旅客一般。

  虽然严於检查,但是怀有夹带的人,还是很多。以前没有洋纸,也有一种极薄的纸,叫做什么「桃花纸」,用极纤细的字,把成文抄在上面。其实怀挟夹带的人,却是最愚笨的人,那里有所出的题目,恰是可以供你抄袭的呢?而且看文章的人,对於你所抄袭得来的,也就一望而知呢。但是在进场时,搜险出来後,有什么罪名呢?也没有什么,把夹带搜出来後,仍旧让你进场去做文章,不来滋扰你了。

  院试出题目,总是出两个,一为已冠题,一为未冠题。未冠题比较容易一点,年纪报小,可以避难就易吧。可是这位学政,大概喜欢年小的儿童吧?所以把报考十三、四岁的童子,一概「提堂」。所谓提堂者,就是提到堂上去做文章,那是我也是其中的一位。这一届我们吴县的题目,是「宜其家人」一句,我倒是选取的已冠题(这不强制你的年龄而选取题目的)。诗题是什么,早已忘怀了(乡、会试以及大考等,总是五言八韵,小考只要五言六韵)。但是有两件事,最为麻烦:一件是卷後补草稿,一件是必须默写「圣谕广训」。

  在考卷的後面,附有一二页白纸,那是备你作草稿用的,因为院试是不许带片纸只字入场的。但是有些人的草稿,涂写得模糊不清,非用另纸起草不可;有些人到了时间急促时,就下笔直书,不起草稿(我便是这样的一个人)。而考卷上既备有稿纸,非要你起稿不可。那也是防弊之一法,生怕你的文字,有人代做,或抄袭得来,有了草稿,可以核对。实在看文章的人,有如许的卷子,真似走马看花,那里还有工夫来细看你的草稿呢?所以这个补草稿,在前面几行,还有些清楚,後面便看不清楚,随便涂些什么。有人说:在急的时候,甩一根穿制钱的草绳,在墨盒里涂了墨,在草稿纸上一弹,就算数了。

  默写「圣谕广训」,也是令人头痛的事。这种「圣谕广训」,也不知是前清那一代的皇帝,发下来诰诫士子的训话。反正每一个专制皇朝,总有皇帝的纶音,对於士子的训诫,不但「作之君」,还要「作之师」。但是这个「圣谕广训」,我们平日既没有读过,私塾里的先生,只教我们读四书、五经,没有教我们读「圣谕广训」,既然没有读过,如何能默写出来呢?可是每逢院试,必须要默写一段,由主试摘出,从某一章某一句起,至某一章某一句止。结果,各考生都发给一本「圣谕广训」(在交卷时缴回),照抄一段完事,谁也没有去研究它,只不过虚应故事罢了。

  这一次,我虽然以幼童提堂,到底没有入彀。吴县学额最广,可以取进四十余人,大约二十人,取进一人,照我的县、府考成绩而言,除非要加两倍学额,方可以取进。家中人恐我失意,很安慰我,但我自知文字不济,决不怨人。巽甫姑丈原说:「这一回,不过观场而已。」我也只好以此自掩其丑。可是我的表兄尤子青哥,却是就在这次以第二名进学了。

  我这回不能进学,大家都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究竟还小,号称十五岁,实际上不过十四岁而已,虽父亲很希望我得青一衿,但即使侥幸得售,实在也没有什么益处,反使儿童辈启其骄傲之心。吾吴童子试时,颇也有十二、三岁便进学的,曾有一位戴姓,九岁便进学,大家称之为神童,但後来却是潦倒科场,不会有所发达,岂所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吗?

  但下一科则大家对於我期望甚切。不仅我家中人,亲戚中如巽甫姑丈、伊耕表叔,以及我的受业师朱靖澜先生等,他们都说以我的资质,倘能用用功,学业当可大进。他们都说我「有悟性」。怎么叫有悟性?好似佛家语,我实在不明白,大概说我思想开展而已。下一科考试,也不过距离一年半,或二年,在我不过十六七岁,也并不算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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