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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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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14:0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九、读书与看报


  考过以後,我仍附读於朱先生处,果能努力用功吗?实在是未必。这时朱先生的事也太忙了,也东奔西走於别种事业,家里的学生也渐少了。其间我又患了一场病,抛荒了几及两三个月。所读的书,四书还好,常能背诵,五经大部背不出,我最怕的是书经与易经,讲解也讲解不来。习练作文(八股文),一个月不过做两三篇,而且因为不常做,也怕做,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了。

  幸亏还有一件事,足以稍为补救的,便是喜欢看书。从小就看小说,几部中国旧小说,如「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之类,却翻来翻去,看过几遍。後来还看「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这些专谈鬼狐的作品。这些小说书,苏州人都称之为「闲书」,不是正当的书,只供有闲阶级,作为消遣而已。凡是青年子弟,严肃的家长是不许看的,而我却偏喜欢看此等书。

  不过当时所谓正当的书,我也没有秩序的读过不少,「史记」是在「古文观止」上读过几篇;汉书偶亦涉猎;看过「纲鉴易知录」,与零零落落的「通鉴」;看过「三国演义」以後,很想看看正史的陈寿「三国志」,却没有看到。偶亦看子书,「庄子」「墨子」,盲读一阵,正所谓「抓到篮里就是菜」,不管它懂不懂,读下去再说。有时硬读下去,读到後面,居然前面也有些明白了。古人所云:「读书不求甚解」,难道便是这种境界,或者就是他们所说的悟性吗?

  伹是我家里没有书,要购买那些书来读,那里来这许多钱呢?这就感到从前舅祖吴清卿公所说的一句话:「读书是要有资本的」了。那末上面所能读到的书,不用说,都是借来的,或是在亲戚人家偶然的机会中看到的。不过借来的书,人家要索还的;偶然在人家看到的书,即使你有一目十行的本领,也是很匆促的;这两项总归不是自由的,怎能可以供你细细的研究呢?

  所以我所读的书,是没有系统的,不成整个的,甚而至於只是断简残编,我就视在枕中秘笈了。但是当时习於制艺文的时代,有些老先生们,不许学生们看杂书的,因为功令文中,譬如你的题目出在四书上,四书是周朝的书,就不许用周朝以後的典故,用了就有犯功令的。并且对於思想统制,大有关系,当时的士子,必须要崇奉儒教的,那所谓孔孟之道,倘然你相信了庄墨的学说,就是你「攻乎异端」,有违儒教了。

  实在所谓庄、墨学说,当时我还不能明晰了解,我还喜欢看小说、笔记之类,容易懂得的杂书。这时国内很少图书馆,家庭间则多有藏书者,然也不肯轻易借给人看。我那时要看书,惟有向人情商借阅,至於廉价的书,只有自己购买一二了。亲戚中,吾姑丈尤家,他们是个大家族,有许多书是公共的,不好借出,只有吾表兄子青哥的书,可以借阅,而且他们很少我所爱看的杂书,因为我姑丈即不大许看杂书,舅祖吴家,藏书甚多,却有许多杂书,记得有一次,我发见他们一书橱,都是那些笔记小说之类,这些都是铅字印的,上海申报馆一个附属出版所,名曰「申昌书画室」所印行的(如沈三白的「浮生六记」等,也是此时代刊物),我大为欢迎。所以我每跟祖母归宁,不大肯回来(当时有伊耕表叔还指点我作文),就是舍不得他们这些杂书呀。

  我对於报纸的知识,为时极早,八九岁的时候,已经对它有兴趣。其时我们家里,已经定了一份上海的「申报」,「申报」在苏州,也没有什么分馆、代派处之类,可是我们怎样看到申报呢?乃是向信局里定的,那个时候,中国还没有开办邮政,要寄信只有向信局里寄。信局也不是全国都有的,只有几个大都市可以通信。江浙两省,因为商业繁盛之故,信局很密。苏州和上海,更是交通频繁,除书信以外,还有货物。我记得一封,自苏至沪,或自沪至苏,信资是五十文,这个信资,例须收信人付的,如果寄信人已付了,信封背後写上「信资付讫」四个字。

  寄信多的商号和住宅,信写好了,不必亲自送信局,他们每天下午,自有信差来收取。这些信差,都是每天走熟了的,比後来邮局的信差还熟练(苏州开信局的,大都是绍兴人)。他们并没有什么挂号信、保险信,却是万无一失。我们看上海出版的申报,就是向这班信差手中定的,不独我们一家,在苏州无论何人,要看「申报」,就非向信局信差定阅不可。

  而且苏州看到上海的「申报」,并不迟慢,昨天上午所出的报,今天下午三四点钟,苏州已可看到了,当时苏沪之间,还没有通行小火轮,火车更不必说了,如果是民船,就耍三天工夫,怎么能隔一天就可以寄到呢,原来这些信局里,有特别快的法子,就是他们每天用一种「脚划船」飞送,所有信件以及轻便的货物,在十余个钟头之间,苏沪两处,便可以送达呢。

  「脚划船」是一种极小的船,船中只能容一人,至多也只能容两人,在一个人的时候,不但手能划船,脚也能划船,所以称之为脚划船。它那种船,既轻且小,划桨又多,在内河中往来如飞。他们苏州在夜间十点,或十一点钟开船,明天下午一、两点钟,便可到达上海,上海也是夜间开船,明天到苏州,则在中午以後。当时苏州风气未开,全城看上海「申报」的,恐怕还不到一百家,这一百份报,都是由信局从「脚划船」上带来的,因此隔日便可以看报了。

  我们所定的「申报」,就在每日下午三四点钟,送到我们家里。我当时还幼小,不知道「申报」两字命名之所在,问我们家里人道:「为什么叫申报呢?那个『申』字,作什么解释呢?」我们的顾氏表姊,那时也有十四五岁了,她自作聪明的答道:「申报是每天申时送来的,每天下午的三四点钟,不正是申时吗?」我那时还不大能读报,但知道上海的「申报」来了,便有新闻可听。

  那时候,正在癸未、甲申年(即光绪九、十年)间,法兰西和中国开战,我们儿童的心理,也爱听我国打胜仗。那个黑旗兵刘永福将军,真是我们大大的爱国英雄,我们非常崇拜他。还听到那些无稽不经之谈,说刘永福把火药装在夜壶里,大破法军,那都是那些无知识的人,瞎造谣言。後来又听得法国大将孤拔阵亡了,我们夺回了台湾的鸡笼山(按:即今之基隆),以及种种捷报的战争吃紧时,一见「申报」来了,我们总要请父亲给我们讲许多战争新闻与故事。

  到了十四五岁时,我略谙时事,愈加喜欢看报了。这时上海除「申报」以外,「新闻报」也出版了。苏州看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了,他们在苏州都设了代理处,不必由信局派了。我家那时虽没有定报,我就时零零散散买来看。跟着祖母到了桃坞吴家时,他们是定着长年的上海报纸的,始而看「申报」,继而看「新闻报」。而且我们这位清卿公,看过了报以後,不许丢掉,一个月订成一册,以便随时翻阅,那时候的报纸,是用薄纸一面印的,不像现在的报纸,都是两面印的(按:两面印的报纸,由上海「中外日报」开始),所以仍可以作成线装。

  这於我是大为欢迎,我每日下午垂暮时候,便到他们的帐房间里去看报,竟成为日常功课。那时的报纸,也像现代报纸一股,每天必有一篇论说,是文言的,这些论说,我简直不大喜欢看,一股的论调,一般的篇幅,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话。从前的报纸,无论呈新闻,无论是论说,都是不加圈点的,清卿公想出主意来了,教我每天把论说加以圈点,因为这样,一定对於文字上有进境。於是圈点论说,变成为我每天一种功课。可是伊耕表叔却不赞成,他说:「这些报馆八股,成为一种陈腔滥调,学了它,使你一辈子跳不出它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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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14:40 | 只看该作者
三十、自文衙弄至曹家巷

  在我十五岁的下半年,家里又迁居了,这回是从文衙弄迁居到曹家巷,仍在阊门内的一隅。我们迁居的地址,是在曹家巷的东口,三条桥的堍。所谓三条桥者,是曲尺式的接连三条桥,一条下面有河,可通船只,两条都在平地。苏州城厢内外不知有多少桥,数也数不清。本来人称苏州为东方的威尼斯,多了水,就多了桥咧。往往平地也有桥者,一定是这个地方是河浜,後来渐次填平了,而桥的旧址与其名称,却依然存在:

  我们所租住的房子,却也是一家故旧的大宅。房主人李姓,他们是大族,现在是子孙式微,便把这座大宅子分析,於是你占内厅,我占花厅,好似一个国家,成为割据局面,为了自己靠了那些祖传的房屋,以之出租,可以不劳而获,於经济上有所进益,於是各将分得的一部份房屋,纷纷出租。因此我们所住居的这座大宅子,同居的人家,总共有二十余家,比了以前,在桃花坞姚宅所住的房子,更见复杂。

  我们所住的是东首一个楼厅,这个楼厅,他们也称之为花厅,实在庭前只有一堆乱石砌的假山,几丛杂蒔的花木而已。房东告诉我:「这里文徵明也住过。」还指给我看,这个厅上,有一块匾额,写着「蘅芜小筑」,也是文衡山的手笔,我笑说:「我们刚从文衙弄迁居来,此间又说文徵明住过,何与文氏缘若此耶?」其实考诸里乘,文待诏从未住过,大约有此一块匾额所题的字,便附会上去,似乎是有光门楣了。

  我的房东李先生,年已六十余,老夫妇两人,膝下仅有一女,年可十八九,并无儿子,我们租住他们的房子,只是楼下一间,楼上三间,厨房公用,自我出生以来,从花桥巷,而刘家浜,而桃花坞,而文衙弄,而曹家巷,至此凡五迁了。但每迁必住居楼房,因为祖母喜欢楼房,为的是楼房高爽,平屋则未免潮湿阴暗,尤其对於江南那些故宅老房子为甚。

  在这房子里,最使我怆痛的,便是我的父亲,在这屋子里逝世了。其它还有两件事,一是我的胞姊,在这屋子里出嫁;一是我在这屋子里进了学,成为一个穷秀才。还有附带的是我在这屋子里生了两场病。

  我的身体素来很弱,年幼时就有了胃病,不能多吃,多吃了胃里便要胀痛,这个病一直到了壮年,在北方住了几年,却好起来了。在十岁以前,我每次吃饭,只吃一小碗。苏州人家,前从还不吃白米,只吃一种黄米,更容易消化。我又不喜欢吃肉(此言猪肉),偶吃一点,非极精不可。最爱吃的是虾与蛋,但蛋又不能溏黄的,假使清晨吃两个「水铺鸡蛋」(此北京称为卧果儿),胃里就要一天不舒服。此外面条也不能吃,看人家吃大肉面,爆鱼面,以及各种各样的面,深讶人家怎么有这样的好胃口,不过到了後来,我就什么都可以吃了。

  因此我是消瘦的,不是壮健的,亲戚中有人说:因我的祖母和母亲太锺爱之故,吃东西非常谨慎,不敢给我多吃,以致惯成如此。也有人说,是母体所关,我母亲是多病的、瘦弱的,所以先天不足。其实都无关,一个儿童,总有他的特性,不过我到十四五岁,就没有什么大病,偶或受点感冒,伤风咳嗽,过一两天就好了。就说是胃病吧,不吃夜饭,安睡一夜,到明天也会好了的。所奇者,我的胃病却与天气有关,风日晴和的时候还好,假使在凄风阴雨的天气,我便要戒严了。砚农表叔是懂得医道的,他传来一方,用「小青皮」(中药名,即橘之未成熟者)磨汁冲服,就可愈了,试之果验。

  但在十六岁的初春,这一场病却不小,先是出痧子(这个病,别的地方称为出疹子,苏州人却称为痧子),後来腮下却生了一个痈。本来这个痧疹,每人都要出一回的,尤其在儿童时代。但这个病是有免疫性的,出过了一回,便无妨碍,没有出过的,便容易传染。我在年幼时,每遇家中人或邻居有出痧子的,祖母或是母亲,带了我,避居到舅祖家或是外祖家去,所以直到现在十六岁,还不曾传染过。可是到底不能避免,此刻却传染来了。

  起初不曾知道,後来方知住在我们後进的李家,有一位十三岁的女孩子,先我在出痧子,我这次的病,来势很凶,家中人急得不得了。至此,方知论语上孔老夫子所说的「父母惟其疾之忧」的这句话的真切。那时父亲失业,家中已贫困不堪,然而他们典质所有,为我疗病。这一年在苏州,儿童们因痧疹而死亡者很不少,他们心中更焦急,幸而痧子愈了,在腮下近颚处,生下一个痈,肿痛非常,有人说:这叫做「穿腮痈」,说不定把右腮溃烂到洞穿了。实在是痧毒未清,须要开刀,天天到外科医生吴召棠那里去医治,这一病,足足病了近三个月。

  病愈了,也没有到朱先生处上课,一病以後,学业也就荒疏了。但是在家里,也很感到寂寞,不比在朱老师处,他们家里人多,而且还有同学。家里和我同伴的仅有姊姊一人,但她正习女红,帮母亲理家事,她已订婚许氏,不久也就要出嫁了。同居的这位李小姐,她是婉妙而活泼的,长日间,惟有伴母亲刺绣。我无聊之极,常到她们那里去聊天,在她们饭罢绣余,有时讲讲故事,有时弄弄骨牌,倒成了一个伴侣。那时她已十九岁,早已订婚了,我仅十六岁,她常呼我为弟,我在这时候,对於异性,不免渐萌爱意。

  就在同个宅子里,我们的隔邻,开了一家纱缎庄,庄名叫做恒兴。这些纱缎庄,在苏州城内是很多的,大概有百余家,因为苏州是丝织物出产区呀,纱与缎是两种织物,行销於本地、全国以及国外。(有一种织成的纱,都销行於朝鲜,因为当时朝鲜的官僚贵族,都以白色纱服为外帔,恒兴庄所织之纱,都外销於此)这种纱缎庄,只做批发,不销门市,大小随资本而异,亦有数家,在苏州是老牌子,海内著名,但像我们邻家的恒兴庄,只不过此业的中型者而已。

  旧日的苏州对於职业问题。有几句口号:「一读书、二学医、三去种田、四织机。」关於种田与织机,是属於农工的,但属於住居城内的大户人家,却变为「收租」与开「丝帐房」。(丝帐房即是营丝织物机构之统称)所以织机亦是苏州最正当的一业。那时中国还没有大规模的织绸厂,而所有织绸的机器。都是木机,都属於私人所有的。这些私家个人的机器,而他们有技术可以织成纱、绸、缎各种丝织物的人家,苏人称之为「机户」。这些机户,在苏州城厢内外,共有一千数百家。

  实在,纱缎庄是资本家,而机户则是劳动者。更说明一点,纱缎庄是商,而机户是工。一切材料,都由纱缎庄预备好了,然後发给机户去织,机户则限定日期,织成纱缎,交还纱缎庄,才由纱缎庄销行到各行庄去。有的是各庄预备了的存货,推销各埠;有的是各处客帮订下来的定货,规定了颜色、花样的。这个行业,从前在苏州可不小呀!

  那些织机的机工,都住在东乡一带,像蠡市,蠡口等乡镇也很多,近的也在齐门、娄门内外。所以那些纱缎庄,也都开设在东城,像曹家巷我们邻居的一家,已在城里偏西的了。织机的虽是男女都有,但还是男人占多数,因为那是要从小就学习的,织出来的绸缎,灿烂闪亮,五色纷披,谁知道都是出於那班面目黧黑的乡下人之手呢?

  这家纱缎庄,因为是邻居,我常去游玩,结交了两个小朋友。他们都在十七八岁,是个练习生之类。一位姓石,还是苏州从前一位状元石韫玉的後代。他曾经送过我石殿撰亲笔书写的试帖诗两本,那是白摺子式的小楷,可惜我已经遗失了。他的家里我也去过,住在清嘉坊,踏进大门,茶厅上还有「状元及第」三字的一块匾,虽然红底金字,已经黯然无光了。还有一位张润生,是个徽州人,家里开了一爿漆店(按:苏州徽帮极多,除了典当朝奉以外,有各种商业,都属於徽,漆业其一也),他长我两岁,识字有限,而为人干练,但常向我执卷问字。这位朋友,相隔了三十年,不通音问,忽有一天,探寻到我家来(时我已住居上海),他说:他的儿子结婚了,请我去吃喜酒。询其行藏,却在上海某一钜商家里,当一旧式的西席老夫子,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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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面试

  十六岁的春天,病了一场,这上半年的学业,全荒废了。其实这个年纪,是一生求学最严重的时代,在学校制度上,当进入高中了。父母因为我病已告痊,实为大幸,也不来督责我。并且我也在家不大出门,朱先生那里也不去,也没有什么同学朋友往来。不过我的学业虽不进,我的知识当然随年龄而自然增长了。我仍旧喜欢看杂书和小说,这时候,中国的杂志也尚未流行,我於小说,不论什么都看,甚而至於弹词与唱本。母亲不甚识字,而喜听那些悲歌离合的故事,在她深夜作女红的时候,我常常在灯下唱给她听。

  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上海出有一种石印的「点石斋画报」,我最喜欢看了。本来儿童最喜欢看画,而这个画报,即是成人也喜欢看的。每逢出版,寄到苏州来时,我宁可省下了点心钱,必须去购买一册,这是每十天出一册,积十册便可以线装成一本,我当时就有装订成好几本,虽然那些画师也没有什么博识,可是在画上也可以得着一点常识。因为上海那个地方是开风气之先的,外国的什么新发明,新事物,都是先传到上海。譬如像轮船、火车,内地人当时都没有见过的,有它一编在手,可以领略了。风土、习俗,各处有什么不同的,也有了一个印象。其时,外国已经有了汽球了,画报上也画了出来。有一次,画报上说:外国已有了飞艇,可是画出来的是有帆、有桨、有舵,还装上了两翅膀,人家以为飞艇就是如此,而不知这是画师的意匠。(飞机初时传至中国,译者译之为飞艇,画者未见过飞机,以为既名为艇,当然有帆有舵了。)後来在上海办杂志,忽发思古之幽情,也想仿效「点石斋画报」那样办一种,搞来搞去搞不好,无他,时代不同,颇难勉强也。

  我以为无钱买新书,只能常跑旧书店。那时旧书店里旧书,还没有像後来奇货可居,但是大部的旧书,我还是买不起的,只是那些小部的,普通的,刻印得不精的。每一旧书店,往往在门前摆一个旧书摊,一条护龙街上,有几十家旧书店(有的还带卖小品旧货),我则常常巡礼於那些旧书摊,而猎取我所欲得的书。

  我在旧书摊上,购的书倒也不少。较古的什么「世说新语」、「唐代丛书」等等,校新的什么「随园诗话」、「两般秋雨庵随笔」部等,还有许多残缺不全,破碎不完整的,我也兼蓄并收,以价较便宜,不过制钱数十文,或仅十余文,本来人家已是字纸笠中的物,我却抱人弃我取的心。偶然出门带一根「钱筹」(按,当时墨西哥银圆已流行於苏州,而并无辅币,却有所谓钱筹,削竹为之,每根为二百文,由各钱庄所发行,虽制作甚简陋,而信用甚著),回来可以购得一大捆。

  但我不大量的买,只是今日买一两册,明日又买一两册,护龙街几家旧书店,都认得我的,因为我不是买大部的书,精印的书,而只在冷摊上,拾取残编断简,这并不是什么好主顾。但是那些摆在在摊上的书,几经风吹日晒,久已置之度外,而看我只是一个书房里的学生,也就马马虎虎了,可是虽然日购一两册,积之已久,成了几大堆。又没有好好地一个书房,好好地一个书橱,於是弄得桌上、椅上、榻上、床上,都是那些长长短短,厚厚薄薄,破破烂烂,残缺不全的书了。

  有一次,我在一个旧书摊上,见有「李笠翁十种曲」,但残缺不全的,只有半部。我想半部也好,十种曲不是就有了五种吗?因为残缺,自然取价甚廉。携回家去翻翻,连「风筝误」也在其内,甚为高兴。乃过了一月,在另一家旧书摊上,又发见了半部,这正是我所缺少的,遂即购之而归,当然价甚便宜,正不知道一部书为什么分了两个旧书摊呢。

  即如沈三白(复)的:「浮生六记」(在「独悟庵丛钞」中),我也是在冷摊上购得的,这时上海的「申昌书画室」用铅字版(当时名为「聚珍版」)印了不少的书,我所购的有「西青散记」、「三异笔谈」、「解颐录」、「快心编」,……亦为数不少。「浮生六记」缺二记,久觅不得,东吴大学教授黄摩西(常熟人)出一小杂志名「雁来红」转载之,而上海书贾又翻印之。世界书局的王均卿(文濡)伪造二记,人不知觉,连林语堂亦为所蔽。五十年後,沈三白忽走红,家喻户晓,而且大摄其电影呢。

  十六岁的下半年,博览群书,把当时视为正当的作举业文的功课都抛荒了。可是巽甫姑丈很注意我,不过他自己常常病倒在床。即使不病的时候,也是一灯相对,懒得出门,从前一年还到我家来几回,看望我的祖母,现在他自己不来,却派子青表哥来看望外祖母,常常的小有献赠,以娱老人。

  有一次,子青哥来看望外祖母,我正借着一部大版石印绣像的「红楼梦」,在大研究其红学,被他瞥见了。又见我案头许许多多破破烂烂的笔记小说,他觉得全都不是正当的书。子青哥比我大两岁,今年十八岁,却摆出个道学先生的架子,他当时即向我说:「父亲的意思,劝吾弟少看那些小说与杂书,恐因此抛荒了正业。」我不禁为之面赤。什么父亲的意思?全是他的意思,姑丈又没跟他来,怎么知道我在看「红楼梦」呢?但他对於我这忠告良言,我怎能埋怨他呢?

  过不了几天,巽甫姑丈写信来了,他请我到他那里去谈谈。我想:这是东窗事发了,必定这子青哥回去告诉了他,我在看「红楼梦」和杂书。「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我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他倒并不谴责我看「红楼梦」和杂书,他只查问我近来做了几篇制艺文。可怜我这几个月内,实在没有动过笔。

  他谆谆告诫:「你的家境不好,而你的祖母与双亲,企望你甚殷。你既然不习业做生意,读书人至少先进一个学,方算是基本。上次考试,你的年纪太小,原是观观场的意思,下一次,可就要认真了。那种八股文,我也知道是无甚意义的,而且是束缚人的才智的,但是敲门之砖,国穿要凭藉这个东西取士,就教你不得不走这条路了。而且许多寒士,也都以此为出路,作为进身之阶,你不能不知这一点。」

  我被他说得眼泪也要挂下来了,我说:「姑丈的话,是药石之言,我今後当加倍用功。现在请姑丈出两个题目,我去做来,两三天交卷,请姑丈批阅。」他想一想,说道:「这样吧!你後天上午到我这里来,在这里吃饭,吃饭以後,我出一个题目,你就在这里做,我看看你的程度究竟如何。」

  我想:他是面试我了。出了题目拿回去做,还可以挨延时刻,翻阅书本,到他这里来做,真是使我「白战不许持寸铁」了。没有法子。到了後天,只得去了。吃过饭後,他出了一个题目,教我去做,他说:不必全篇,只做一个起讲。题目本不难,但我在此一暴十寒之後,思想迟滞,又在他监视之下,颇为枯窘。不得已,写好一个起讲,送给姑丈去看。他看了以後,便不客气的指出:这个地方不对,那个地方不对。他却不动笔给我改正,要我把他所说不对的地方,自己去改正。

  他说:「你以後每五天来一次,也像今天一样,在我这里吃饭,饭後,我出题给你做,不必要全篇,半篇也可,一个起讲也可。」临走时,他又给了我几本明朝文的制艺,和清初文的制艺,教我去揣摩细读。我觉得这种文章,都是清淡无味,如何算得名文。原来当时的制艺八股文,也分两派,一派是做清文章的,一派是做浓文章的。做得好,清的浓的都好。譬如名厨做菜,做得好,清汤也好,红烧也好。巽甫姑丈是做清文章的,尤其是小题文(题目一句、两句),人称名手,不过大题文(题目一章、两章),便不是他的拿手了。我在他那里作文数次,出了一个题目,先把题目的正文,以及上下文讲解一次,然後让我去下笔。他说:「先要明白题旨,然後方能理路清楚,理路清楚以後,文机自然来了。」

  那时考试的制艺,流行一种恶习,往往出了那种「搭题」。所谓「搭题」者,把四书上的上面半句,搭到了下面半句,或是上节的末一句,搭到了下节的首一句。有绝不相关者,名之曰「无情搭」。相传俞曲园(樾)放学政时,曾出过这类题目,如「王速出令,反,」与「君夫人、阳货欲」等等怪题目,以此坏了官。又有某主试曾出一搭题为「以杖叩其胫,阙党童子。」那个考试的童生写道:「一叩而原壤惊矣,再叩而原壤昏矣,三叩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六魄悠悠,一阵清风,化而为阙党童子矣。」四五百年来,此种关於八股取士的笑话极多。现在此制既废,不必为死人算命,徒多词费了。

  可是巽甫姑丈所出的题目,却不曾出过搭题,这是我所高兴的,但也有我所厌烦的,就是做的不对,要我重做。我对於重做怕极了,我情愿另出一题目,别做一篇,而不愿以原题目重做。但他却要逼我非重做不可,宁可少做一点也好。这三个月以来,我的确有些进境,一题在手,不像以前的枯窘了。从前因为想不出如何做法,所以也颇怕作文,现在也不怕,就要想出一个题旨来了。姑丈又嫌我做得慢,要练习得加快一点,不要过於矜持,想到便信笔直书,但写出以後,又必须自行检点一过,有不对的地方,必须改过。但三个月以後,姑丈的旧病又发,我的面拭,也因此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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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父亲逝世之年

  十七岁,是我惨痛的历史,乃是我父亲逝世之年了。

  我父亲平日身体也很好,不过精神是不大舒适,忧伤压迫着他过日子。自从在湖北应城县回来後,并无固定的职业,即使有所贸易,亦往往失利。更不肯仰面求人,也曾有人举荐他到某一商业机构中去服务,但他又不肯小就。人越穷,志气越傲,而且又好评论人、指摘人,在这样一种腐恶的社会上,他是失败了。

  我们是一点产业也没有,说一句现在流行话,真可以称之为「无产阶级」。虽然在我们曾祖时代,经营米业,亦为钜商,但经过太平天国之战,已经扫荡得精光大吉了,我父即使在有余资的时候,也不想置产。即居屋而言,在当时苏州买屋极廉宜,建屋亦不贵,但他宁可租屋居住,而不愿自置产业。他以为自置一屋,是固定的,反不如租屋居住,是流动性的,如果嫌此屋不好,立刻可以迁居。并且他既不事生产,而又不善居积,在从前读书人中,住往称之为名士派,而他是商业中人,也似沾染了名士派的习气,便这样的穷下来了。

  那时候,苏州也有一种投机事业。什么投机事业呢?原来那时银行制度还没有流行到中国来,所有金融事业,都握在几家大钱庄手里,这时币制有三种,一曰制钱,二曰银两,三日洋圆。制钱即铜钱,外圆内方,古人称之为孔方兄,现已不经见了。银两即当时所行用生银制度,以两为单位,亦有铸成为元宝者。洋圆(每写作元)便是已盛行於中国东南各省的墨西哥银圆。

  但此三种币值的比例,时生差异。譬如当时每一洋钱,兑换制钱一千文,而有时为九百八十文,亦有时为一千○二十文,甚至有时长至一千一百文。银两与洋钱有比率,制钱与银两亦有比率,此中升降,商人即因之做交易。於是出钱入洋,出洋入银,而以之投机生利,但凭口头一语,不必有实物者,谓之「买空卖空」。当时买空卖空,颇为盛行,显然是公开的,其实则近於睹博,苏沪一带,名之为「做露水」。

  做露水的地方,苏州则在阊门内东中市的钱业公所。我曾随父亲往观,上下午两市,其热闹不亚於上海後来之交易所。父亲向他们说:「买进洋钱三千元。」但凭一句话,并无片纸只字作为凭证。我初不解,父亲何以有力买进洋钱三千元呢?何以一句话就可以算数呢?不到半个钟头,父亲对我说:「已赚钱了。」我的儿童心理,觉得这样赚钱真太容易,又觉得但凭一句话,父亲的信用未免太好了。当然父亲是钱业出身,是个内行,他有远识,对此可以称为「亿则屡中」。然而这到底近於睹博,有许多朋友做露水,弄到跌倒爬弗起,甚而至於亡家破产者,比比皆是。所以祖母知道了禁止他,母亲也劝阻他。但父亲也不过小试其技,不敢作此投机呢。

  又有一次:舅祖清卿公,以父亲无固定职业,邀他到他的家中,佐理他们的田业事务。此种田业事务,是管理收租,催租,一切也很为纷繁的。那时苏州绅富人家,家家都有田地,以为这是保产最好方法,不劳而获,家中设立帐房,开仓收租,经营其事者,名曰「吃知数饭」。但父亲没有耐心於此业,而又是外行,意欲不往,然迫於甥舅之谊,重以祖母之命,又不得不往。可是未及三阅月即归,托言有病,因为父亲生性梗直,不值其舅之所为,谓其既富且吝,压迫农民。且常欲以其理论,教训我父,父亲实不能忍受也。

  父亲的忧伤憔悴,固然是他早死的原因,而在他病後的医药杂投,当有绝大关系。他害的是一种痢疾,时间是在初秋,在现代说来,痢疾并非不治之症,只要医治得法,立可痊愈。何况现在中外医药界,有种种的新发明,痢疾也有专治的药品。但那时却谈不到此。起初父亲不要请医生诊视,自然也为了省钱,且以为不久就可以痊愈的。及至後来病势厉害,大家都发急了,家中人又都没有医学常识的,「病急乱投医」,请了这个医生,未能见效,又请另一个医生,这与病人是太不相宜了。

  虽然苏州那时已有了外国教会所办的医院,用西法治病,但大家都不相信它。害了病,还是要中国医生诊视,而我所最恨者,要是换了一个医生,必定把前一个医生所开的药方推翻,只有他所开的方子是对的,别人所开的方子都是不对的,再换一个医生,也是如此。医生越换越多,各人的见解,越是不同,弄的病家无所适从,到底听了那个医生对呢?而一个病人睡在床上,做了他们互相争竞的目的物了。

  当时我父亲病了十余天,身体已虚弱不堪了。一个医生道:「不能再打下他的食滞了,须要用补药,补他的亏损了。」另一个医生道:「我父亲的病体,是虚不受补,现在吃的补药,把病邪补住了,须将所吃的补药剥去,再行施治。」试想:这样不是教病人太苦了吗?但我父亲已自知不起,坚不肯吃药,母亲苦劝不听。及至祖母临床,他回念自己是一个遗腹子,幸赖寡母抚育长大,未曾有所报答,不禁泪涔涔下,祖母要他吃药,他就吃了。

  上半年,姊姊出嫁,父亲以向平之愿,了去一半,姊丈许嘉淦(号杏生),也是一位读书人(父亲不相信商业中人),颇为温文尔雅,比我长两岁,笔下比我好。虽然我们家道很拮据,勉强凑付,也得一副不太简陋的奁具。姊丈早孤,有两兄,不事生产,所以常来我家,和我讨论文字,吾父顾而乐之,以为郎舅至戚,在文字相切磋,不是更为相得吗?

  不想下半年父亲就病了,病而至不起,宁非意外的惨伤,那种悲痛的事,到现在已近六十年了,想起来,真是非常摧心。我当时还有一种感想:祖父在三十多岁已故世了,父亲在四十多岁亦故世了(故世时四十五岁,我今日写此稿时,正是一百岁),遗传下来,我的寿命,也不会长吧。但我今日忽忽年华,已是七十多岁了,人家还恭维我得天独厚,老而弥健,但我了无建树,只是虚度一生而已。

  写到此,想起一件事,在我四十多岁时,在上海有一位老友管君,招榄我人寿保险,我那时笔耕所入,每岁收获,尚有余资,而子女众多,念此亦等於储蓄之一途,乃欣然应命,拟以五千元投保二十年。这是上海一家著名之英国保险公司。保寿险先得要检验身体,这是我所知道的,於是由管君陪我到该公司所指定的外国医生处检验。这个外国医生,我也不知道是英国人、美国人,听心脏,验小便,又用小榔头,敲我膝盖,令其反应,问我:「曾患过性病否?」对他说:「没有。」闹了一阵子,管君说:「三四天後,保证书就可出来了。」乃迟至两星颠,未有回音,我以电话问管君,管君支吾其词,我情知不妙。管君说:即来访我。我说:「生死有命,孔子所云,大概我是不及格了,兄亦无须讳言。」管君说:「不!我知道该公司检验身体者,不止一医生,我现已知道有另一医生,我们明日再往检验可也。」我此时甚为心灰,由管君强而後可。则此医生,年龄已老,白髯垂胸,云是法国人,检验也未如前医生之苛细。验後,管君私问之,医言:「大致可及格。」果然,三日以後,保证书即到了。这保险到了我六十六岁满期,连息得七千余元,足为长儿留学德国之需,亦云幸矣。

  父亲逝世之日,尤其使我痛心的,他要我读书,至少也得青一衿。假使父亲今秋不死,本年我可以徼幸进学,也未可知。因为巽甫姑丈曾说以常理而论,可以获售,但要视看文章的人目光如何。因为考场中看文章,有如走马看花,而这一丛花,不是特别惹人注目的花,也许是欣赏了,也许是错过了,这要看你运气如何了,因为照文字而言,也在可中式与不可中式之间呀,如果父亲迟一年故世,而我於今年进学,不是稍慰了他在天之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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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18:32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三、父亲逝世以後

  家中本已困窘,在父亲病中,母亲所有剩余的一点衣饰,也典质净尽了。父亲身後的料理,亦极为简约,但我们还是一个中等人家,而且都是高贵的亲戚,那些普通的场面,还是要的。必须开一个吊,出一个殡,从前没有什么殡仪馆,停柩在家三十五天,这些封建时代的排场,必须应有尽有。「礼记」上说:「丧礼,称家之有无。」但我们受孔子戒的人,都服膺於「慎终追远,民德归厚」。我想父亲最後一件事了,也未可过於落薄。

  父亲丧事,正可以算的罗雀掘鼠,我也不忍言了。本来还就读於朱先生处,到此便踏出学堂门,不再是一个学生了。如果我在十三、四岁时,学了生意,到了这时,三年满师,也可以当小夥计,每月挣到一两块钱,但我读了死书,一无所获,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後将如何度日呢?父亲在世之日,虽然也是日处窘乡,却是父亲挑了这家庭的担子去,现在这副担子,是落在我肩头上了。

  苏州有很多慈善济贫事业,有所谓「儒寡会」者,一个穷读书人故世了,无以为生,他的孤寡可以领一笔卹金。各业中也都有救济会,以钱业中为最优。亲戚中颇有为我们筹划领取此种卹金者,我抵死拒绝。父亲是个商人,不能冒充读书人,入什么「儒寡会」。至於钱业中的卹金,父亲在世,深恨钱业,况且脱离已久,假如我们要用钱业中一个小钱,使我父亲死不瞑目,我实在是个不孝罪孽之子了。

  舅祖清卿公,他当时是号称苏州首富的,他答应每月资助我们数元,我也婉谢了。我说:「你与我的祖母为同胞姊弟关系,每月送祖母几块钱,我们不能拒绝,祖母实在太苦了,此外我们将自行设法。」虽然说是自行设法,但我一个十七岁读死书的人,将怎样的自行设法呢?後来清卿公每月送祖母两元,在他也算厚惠了。

  於是我在家开门授徒,做起教师先生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先生,有谁来请教呢?第一个,收到了一个学生,那个学生,却是一位女学生。原来住在我们一宅的,里面一家姓潘的,也是书香人家。这位潘先生,有位女公子,今年九岁了,父母钟爱,想要她读一点书。而又不愿送她到宅子外面的私塾里去。本来想明年请一位先生,所以一说就成功,而我做了牡丹亭裹的陈最页了。写到这裹,我有一个挣话了,我自从教过这位潘小姐後,一直没有教过女学生。却自从山东青州府(今益都县)办了学校,回到上海以後,却在各女学校里教书,女学生不计其数,现在所记得的,如黄任之夫人、杨千里夫人、顾树森夫人、宋春舫夫人等等,都是我的女学生。那末最先的这位潘小姐,比例这些武侠小说所说的,当是我的「开山门」女弟子吧?

  其时潘小姐的束修,是每月一元。那时候,地方上周卹寒士者,还有一种书院膏火。苏州有三个书院,其它两个,童生不能考,只有一个平江书院,专为童生所考,考一超等,得银七钱(约合制钱一千文),特等减半。但也不大容易考取,有已进学的高材生,也冒充童生来考取呀。

  後来我认得一个旧同学,他是粮道衙门一书吏之子,他们有一种粮册,要发给人抄写。字不必写得工整,但是要写楷书,大约是三分饯一千字,我若认真写,自早至晚,每天可写五千字,不是每天有一角五分的进款吗?这此考平江书院的卷子还可靠得多了。可惜那不是常有的,虽然每千字仅有三分,还是抢写者纷纷的,只费点笔墨而已。

  其实,自从父亲故世以後,不是我挑了一副家庭生活担子,而是母亲挑了一副家庭生活担子。她在亲戚中,一向有针神之誉,她的女红,是精细而优美的,就在父亲没有故世之前,我们在窘乡中,她就把她的女红所得,取出来尽量补助家用,父亲故世後,几乎全靠她的女红收入了。

  苏州的绣品是出名的,有些顾绣庄,放出来给人家去刺绣,但工资却微薄。绣一双衣袖(都是行销到内地各省、各区,为妇女官服披风上用的)不过制钱二百八十文,而工夫非三天不可。但母亲则日以继夜,只两天就完工了。苏州人家,嫁女必备绣品,尤以新牀上的装饰为多。如在床的中间,挂有「发禄袋」(其典未考),两旁则有如意、花篮、插瓶等等,都是绣品,都须描龙绣凤,极为花团锦簇。或夸示新嫁娘的针线精妙,其实都是床头捉刀人所为。亲戚家知我母亲擅於制此,转辗相托,如此忙了一个多月,也可以获得十余元。我正读唐诗,读到了「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之句,因想这正为吾母咏的了。

  不过这都是临时性质的,不能固定有那种收入,但我母亲的女红是不断的。我们的同居,不是有一家纱缎庄吗?这纱缎庄把所练成的「纱经」或「缎经」放出去,给女工们络在轴轳上,厥名谓之「调经」,一束经,谓之一和(这是丝织品家的术语),调纱经一和,可得五文,缎经一和,可得十文,不过此种工作,限时限刻,今日取了,明日必须交去,有时须整夜工作(凡丝织物直线为经、横线为纬,这里所谓经,即是直线)。

  祖母年已六十余了,她也要工作,她也要调经,劝之不听。於是母亲取得浅色的经,如雪白、湖色、蜜黄的经,都与祖母。深色的经,如黑色、墨绿、深蓝的经,都归自己,因祖母年老,目力不济呀。又母亲和我商定,即清卿公每月给与祖母的二元,归祖母零用,我们家用中,不能再用它。但此两元中,仍有大一半祖母供给我用,如吃点心呢,买糕饼呢,添小菜呢,都是为她们所钟爱的这个孙儿而花费的。

  这几年来,我们总算得是茹苦含辛了,但我并不算苦,苦的只是母亲。她一天到晚,不过睡四五个钟头,其他时间,都是工作。可是生活倒也安定,那时生活程度,已比我六七岁的时候高得多了。我们—家,每月五六块钱的开支,再也不能少了,房租近两元,饭菜约三元(这是祖母、母亲和我三人的食用),其它还有杂用,我们在衣,食、住、行四者之中,只有食与住两个字,衣服不能添做,走路只靠两脚了。

  我家有一个规范,无论如何贫穷,不得借债。所以父亲在日,虽常处窘乡,也不肯向人告贷,我也遵守父训,一生从未举债。实在到不得已时,甚而几及断炊,则惟有典质度日。因此那些高墙头,石库门的当铺,我常常光顾呢。我们这时已家无女佣,祖母和母亲都是缠过脚的,不能上街,「举鼎观画」(此本为戏剧名,时人喻之为上当铺),我常演此剧,凡衣袖中可藏之小品(如首饰等),则可坦然直入,但衣服之类(父亲衣服极多,皮衣服大毛,小毛俱全),则挟一大包袱,如遇熟人颇露窘态。既而思之,「我还搭少爷架子吗?」便也夷然自若了。

  那时的家庭生计,起初很觉得困难,後来有一个安排,倒也不觉得什么了。有时每一个月中,反而有盈余,於是把典质去的衣物,赎些出来。「赎当头」是高兴的事,从前有个寒士,改了古人诗句道:「万事不如钱在手,一年几见赎当头」,可发一噱。不过在这家庭预算,也常常有突出来的事,譬如送礼,苏州人家是讲究交际的,所谓「礼尚往来」。父亲开吊时,收了人家的礼,现在人家有喜庆丧的事,我们可以不送礼吗?普通也得二百八十文送一张礼票。我家现在虽处困境,还是要面子,不愿在这个封建社会上被扔下来。

  这个家庭的担负,大概我担任了十分之三,母亲担任了十分之七,第二节,我又收了两个学生,连潘小姐共有每月两元的收入,考书院、钞写粮册,那是例外的。我觉得母亲这样的劳苦,心中实在不忍,然而又无可如何。可是有一个奇迹,母亲是有肺病的,在我年幼时,肺病常发,并且咯血,可是现在如此劳苦,身体反而坚强,其实即有小病,她也忍耐过去了。我们亲戚中,没有一个不称赞母亲贤德的,他们说:「我母亲的不病,真是天佑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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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适馆授餐

  我十八岁的春天,便到人家去当西席老夫子了。这个馆地,是吴伟成表叔所介绍的(伟成叔是上海现在名西医吴旭丹的父亲)。祖母的母家,不仅是桃花坞吴宅一家,还有史家巷吴宅一家,他们都是所谓缙绅门第,贵族家庭,我记得那时张仲仁先生(一麐)尚馆在他家。其实,我们在桃花坞与史家巷亲戚关系是一样的,不过其问略有亲疏之分罢了。

  在新年里,伟成叔来向我祖母拜年,便谈起了这事,是他的一位老朋友张检香,他家里要请一位教读先生,曾经请他物色。他们有三个男孩子,大的不到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刚才上学。他想介绍这个馆地给我。虽然他们束脩出得少,但他们是个缙绅人家,一切供应,都是很优待的。祖母听了很愿意,不过说:「年纪轻,交新年不过十八岁,要是他父亲不故世,自己还在学堂里呢。」伟成叔说:「不妨事!表侄年纪虽轻,我觉得他很老成持重,况且那边的学生,年纪都小,正在开蒙时候呀。」谢谢伟成叔的两面说合,我这个馆地便成功了。谈定每年束脩二十四元,三节加节敬,每节二元。

  如果我在家开门授徒,所入可不止此数,因为已有几个学生,在去年说定,要来就学,至少每月也有三四元。但是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宁可让我到外面去处馆,第一是为了吃的问题,因为到人家去处馆,就吃了别人家的了,所谓适馆授餐,苏州人家请先生,对於先生的膳食,特别优待,以示崇敬,正合乎论语上所说:「有酒食,先生馔」了。我家也请过先生,知道这个规矩的。

  我的馆主人张检香,他们住居於因果巷(苏州人念为鹦哥巷),在城的中心点。这个宅子很大,而他的父亲也是两榜,做过京官的,现在已经故世了而只生下检香一子。检香也是读书人,也曾进过学,所谓书香门第。但现在不求上进,做一个保产之子,人极规矩,一点嗜好也没有。苏州的有产阶级中,像他这样的人很多。这种人,大家说他真能享福的。

  选定了正月二十日为开学日期。同时他们用轿子来接,举行拜师之礼,仪式颇为隆重。还端正了一席菜,请了几位陪客,伟成表叔当然列席,而先生则坐了首席(苏俗敬师,家有宴会,老师总是坐首席的)。那个书房,也很宽敞,是一个三开间的厅堂,用书画窗隔开了一间,作为先生的卧房,其余两间,都是书房,倒也窗明几净。卧房预备先生住宿,卧具非常精洁,那可以住宿在馆里,不必天天回去了。

  膳食的确是很好,每天三荤一素,饭是开到书房里来,我一人独食,学生们都里面去吃,不陪伴先生。最初几天,在吃饭以後,他们的厨子,到书房里来问道:「师爷明天想吃些什么菜呀?」这可使我窘极了,我在家里,从来不会点菜,给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那时母亲知道我的口味,向来不问我的,我只得说道:「随便,我什么都吃。」那个厨子还不肯走,报出许多名目来,说道:「炒腰虾好吗?鸭杂汤好吗?韭芽炒肉丝好吗?」我说:「好!好!随便!随便!」那个厨子走出书房门,还开了我的玩笑道:「师爷说随便,这个随便,教我到那里去买呀?」这是他们讲给伟成叔听,伟成叔告诉我的。

  後来又常常来问:吃什么菜?我只得向年长的一位学生说:「我想不出什么菜,但是什么菜都吃,请不必来问了。」他进去向他的母亲说了,以後厨子也不再来请点菜了。我想:他们三荤一素,即使有一样我不吃的,也有其余我吃的呀。有一次,他们烧了一样鳝糊,我当时还不吃鳝,没有下箸,他们知道我不吃鳝,以後就不进此品了。

  住在馆里的时候,除了午饭、夜饭两餐之外,还有两顿点心,即是早点晚点。有时也来问吃什么点心,但我知道他们早上也是吃粥的(苏州人家早上总是吃粥的,一粥二饭,称为三餐),便对他们说:「我在家里,早晨是吃粥的。」以後他们便送粥进来了,常有很好的粥菜,如火腿,熏鱼、酱鸭、糟鸡之类。晚点不能吃粥,那就无非馒头糕饼等等,不再问我,随便打发了。

  最初住在馆中,白天教书,夜来便觉寂寞了,因为学生不读夜书,吃过夜饭後,只有在油灯之下(当时苏州既没有电灯,而有些人家,为了防火烛,也不点火油灯)看看书而已。因此我也规定,住在馆中两天,便回家中住一天,没有特别事故,我是概不放假的。因为馆址在因果巷,离观前街很近,放夜学时候早,偶然也到观前街散步(苏人称为「荡观前」)或到护龙街旧书店巡礼一回,不过要早些回来吃夜饭,不教人家等候。

  苏州人的吃茶风气,颇为别处的人所诟病,有吃早茶的,有吃晚茶的,因此城厢内外,茶馆林立。但当时的茶馆,是一种自然的趋势,约朋友往往在茶馆中,谈交易也往往在茶馆中,谈判曲直亦在茶馆中:名之曰:「吃讲茶。」假使去看朋友,约他出去吃一碗茶,那末谈心的地方,就在茶馆里。好在那地方点心也有,零食也有,说高兴了以後,便从茶馆而转移到酒馆,到老义和喝三杯去。

  饮茶喝酒,一个人就乏趣了,一定要两三朋友,我那时朋友很少,除非从前在朱静澜师处时有几位同窗,否则便到我姊丈许杏生处,他们住在史家巷西口,和因果巷很近,一同到观前街吃茶,有些人是他的朋友,而我也渐渐地熟识了。记得有一位顾子虬君,是他的朋友,我也与之相熟,後来知道他就是顾颉刚的父亲,那个时候,苏州学校风气未开,顾君也在家里开门授徒,教几个学生呢。

  夜饭以後,我的馆东张检香,偶然也到书房中来谈谈。那位张先生,真是保家之子,为人端谨,他的年齿,差不多比我长一倍,而与伟成叔是好朋友,我所以呼之为叔,而他则恭敬地仍呼我为先生。他非常节俭,常穿布衣,一无嗜好,连水烟也不吸(其时中国香烟尚未流行)。他见我也布衣,不吸水烟,似引为同志。实则我常穿布衣,是为在孝服中,不吸水烟是年轻,亦不喜此。这位张先生得青一衿,即在家纳福,人颇羡之。

  实在我这位女居停张太太,操持家政,极为能干。张先生娶於永昌镇的徐家,永昌徐氏是苏州著名的一家「乡下大人家」,拥有田产甚多,在近代说来是个大地主。张太太上无翁姑,持家井井有条,待人接物,处理得宜,儿童辈畏母而不畏父,婢仆辈亦都请命於夫人。伟成叔私语我道:「不要笑他!张检香是陈季常一流人也。」我笑道:「我叔曾做过苏学士吗?」

  我在张家处馆有两年,但我觉得我的性情,实不宜於教书。我和朱先生犯了一个毛病,我对於学生太宽纵,不能绳之以严格,学生见我如此,也就疏懒起来了。张家的三个孩子,其中间一个,资质较钝,也有些顽劣,他的母亲很不喜欢他。那天,送进一块戒尺来,要教我施以夏楚,但我觉得责打学生这件事,我有些弄不来。因为我自从上学以来,一直到出学堂门,从来未被先生打过一下手心,便是祖母、父亲、母亲,也从未打过我,我不相信打了人,就会使这个人变好。所以他们虽送进了戒尺,我也不肯使用,他们实在顽劣,我只有用「关夜学」的一法,在别人放学,他不放学,至多我牺牲自己,也不出去,陪他坐在书房里罢了。

  我在张家两年,宾主也还相得,然而我总觉得这种教书生涯,好像当了一个保母。学生在书房外面闯了祸,也要抱怨先生;偶然迟到早退,更要责备先生,找觉得担这种责任,很是没趣。而他们也有些嫌我对於学生太宽容,先生脚头散,他们对人总说:「我们这位先生,到底年纪太轻了。」因此我觉得第三年不能蝉联下去了。我只得托伟成叔转达,只说:「学生们年岁渐大了,我的学力,不够教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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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订婚

  我的订婚的年齿,也是在十八岁。在那个时代,婚姻制度是牢不可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合呀。我虽然已经读过了不少描写婚姻不自由的著作与小说,觉得婚姻是要自由的,但我对於恋爱,一无对象。在亲戚中,我幼年时期的表姊妹极多,可是到现在,有出嫁的,有远离的,已都星散了,并且那时的男女之防极严,那所谓有礼教的家庭,一到了十七八岁,青年男女,然不大能见面了。

  我自从在七八岁时,在外祖母家,他们以我与表妹两小无猜,给我开了玩笑以後直到如今,就没有正式提过订婚的事。从前中国民俗,订婚都是极早的,尤其是江南各处富庶之乡,儿女们在五六岁时已订婚。甚而至於父母说得投机,指腹为婚的,闹出了种种传奇故事。我祖母及母亲,都不赞成早日订婚,因为无论男女,小时节都看不出什么来,及至长大了,有了缺点,也因为已经订定了,不能解除,不是便成了一个人的终身憾事吗?

  当我十三四岁时,在朱先生处读书,盛家浜一带,古木参天,沿着一条河浜,所有人家,门前都有一条板桥,以通出入,最好是在夏天,晚风微拂,大家都移了椅子,在板桥上纳凉。东邻西舍。唤姊呼姨,夕阳影里,笑语喧哗。其时贴邻沈家,有一位女娃,小名好小姐,年亦与我相若,殊为婉妙。常常从她们的板桥,到我们的板桥来,我也到她们的板桥去,共相游玩。顾氏表姊(亦即我之师母),见我们两人,似相亲匿,戏谓将与我两人作媒。问我:「好不好?」我羞不能答,然心窃好之。於是顾氏表姊就和她的母亲说了,因为我们是朝夕相见的,她母亲颇有允意。顾氏表姊又和祖母说了,祖母却不大以为然。那沈家是藩台房库书吏,家里很有钱,我们贫士家风,恐仰攀不上。但自从有了说媒一件事後,好小姐便不到我们板桥上来,我也不再到她们板桥去了。十年以後,重经盛家浜,曾口占一绝,上二句已忘却,下二句云:「童心犹忆韶华好,流水斜阳旧板桥。」不免自作多情,而好小姐已「绿叶成阴子满枝」矣。

  又有一次,大约十五六岁吧,舅祖清卿公说起,要将砚农叔的一位小姨九小姐(她们姓郁,前为富族,今已凌夷),许配与我。祖母亦不愿意,因为一则辈份不同,以亲戚论,九小姐要比我长一辈,虽则年纪仅比我长两岁。二则身弱多病,是林黛玉式的(後来果然未到三十岁即故世了)。我父在世时,曾经说过:「最好是要读书人家的女儿,其丈人峯也是一个宿儒之类,必於学问请教上,有点益处。」

  这一次,又是朱静澜先生做媒,我的妇翁陈挹之先生,原籍是江苏凓阳人,而迁居於苏州的洞庭东山。他们的先世是武职,而他倒是一位生员,不过捐了一个什么官衔,已弃了举子业了。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却还年小,朱先生说媒的是他的大女儿,这回是他直接和吾祖母及母亲说了。

  然而我当时实在不注意於自己的婚姻问题。第一、我家里现在太穷了,一家三口,祖母、母亲和我,靠了毋亲和我两人的收入,仅足以勉强糊口,而我且就食於人,怎能再添一口呢?况且一个年青妇女,到底也要添些服饰之类,我又如何吃得消呢?第二、我也有一点自私的心,我被那种不自由的婚姻所刺激,耳闻目见,以及刊物上的故事,新闻所纪载,加以警惕,我希望我年纪大一点,可以自由择配呀。

  但是母亲却极力劝我,她说:「祖母自你父亲故世以後,心中郁郁不乐,身体更加不好了。她总希望你成一个家,得见孙妇一面。她昨天说:『即使不见孙妇一面,定了亲以後,也可以稍为安心了。』又据朱先生说:那位陈小姐非常之好,在家里粗细工作,都非她不可的,而且也读过几年书,身体又非常健全。我是带病延年的人了,她来了,是我一个好帮手。况且现在即使下了定,也不能就结婚,也须你进了一个学,得到一个好点的职业,方可以预备结婚呀。」

  母亲的话,真是仁至义尽,祖母自父亲故世以後,伤逝嗟贫,渐渐的步履维艰,形成半身不遂之病,举动需人扶掖,有一次,半夜起来解手,跌在床侧。从此以後,母亲便即睡在祖母房里了,只要听到床上转侧的声音,便起来扶持她。在冬天,连自己睡眠时衣服也不敢脱,真是「衣不解带」。老年人的心情,见孙子渐渐大了,也希望有个孙子媳妇在眼前,这也是人情之常。

  况且这不过是订婚,并非结婚,订婚以後,也足以使老人安心。陈小姐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我妇翁也是一个读书人,这与我逝世的父亲所祈望的条件相合。不过我的意思,要恳求朱先生说明,我们是穷人家,在我家里做媳妇是吃苦的,现在是穷,将来也未必是富,这话须要声明在先,非请朱先生传话不可。朱先生说:「他都明白,陈挹翁不是嫁女要选择财富人家的,他是个明理的长者,并且他自己境况,也是寒素的。」

  陈挹翁相婿倒也精严,先要与我见面,作一次谈话;又要把我所作的文字(从前称之为窗课),送他去观看。我奉了母亲之命,一一如他们所愿。我初见他时,好像是在一个慈善会里,由朱先生作介绍,他那时已留了胡子了,我觉得他有点道貌岸然,实在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文字是朱先生取了给他去看的,自然选了几篇此较看得过的文字。这两件事,他都觉得满意了,这一件婚事,总算可以订定了,但订婚的仪式,要在明年我满了孝服以後,方才举行。

  从前中国的婚礼中,照例是要两个媒人,我的订婚中,一位当然是朱静澜先生,另有一位是江凌九先生,那是女家提出来的。他是我妇翁陈挹翁的妹婿,在我将来要呼之为内姑丈的。他是吾乡江建霞(标)先生的族弟,此刻建霞正放了湖南学政,他跟了建霞到湖南代他看文章去了。这个媒人的名字,是暂时虚悬的,好在到了我们结婚时,他又要回来了。(江凌九丈,自建霞湖南学政卸任後,又随着吴蔚若郁生放学差,看卷子,回京後,遇到义和团,幸免於难,此是後话。)

  我自十八岁订婚至廿五岁,方始结婚,中间相隔七年之久,在这个时间中,所遇见的女性不少,然而我的心中,好像我的身体已经属於人家了。虽然我与我的未婚妻,未曾见过一面,未曾通过一信(在旧式婚姻是不许的),但是我常常深自警惕,已有配偶,勿作妄想。因为在这七年中,我曾单独到过上海好多次,也曾思追求过女性,也曾被女性所眷恋,几乎使我不能解脱。然而我终悬崖勒马,至结婚还能守身如玉者,我的情欲,终为理性所遏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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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进学

  十九岁那一年,在父亲的丧服满後,我便一战而捷的进了学了。从前对於父母是三年之丧,实在只有两年零三个月,就算是满服了。在临考试前,巽甫姑丈又招我去面试了一下,他说:「大概是可以了。」说了「大概」二字,言外之意,也有所不能决定,这就觉得那几年功夫,不曾有十分进步。但要取一名秀才,或者可以得到。

  他也原谅我,因为我自己在教书,不能埋头用功,不比我子青表哥,他几年功夫,大有进境,考紫阳书院卷子,总在前三名,与张一麟、章钰等互相角逐。上次乡试得「荐卷」而未中式,气得饭也不吃,我笑他功名心太重了。巽甫姑丈又企望我,他说:「这回无论进学不进学,我介绍你一位老师,你还得好好用功。不要进了一个学,就荒废了。」巽甫姑丈本来自己可以教导我,无奈长年在疾病中,过他的吞云吐雾生涯呀。

  可是我对於八股文,没有十分进步,为了自己坐馆教书,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还是老毛病,不肯多练习,当时已出学堂门,亦无人指导,还是喜看杂书,心无一定。那一年是甲午年吧,我国与日本为了朝鲜事件打仗,上海报纸上连日登载此事。向来中国的年青读书人是不问时事的,现在也在那里震动了。我常常去购买上海报来阅读,虽然只是零零碎碎,因此也略识时事,发为议论,自命新派。也知道外国有许多科学,如什么声、光、化、电之学,在中国书上叫做「格物」,一知半解,咫闻尺见,於是也说:「中国要自强,必须研究科学。」种种皮毛之论,已深入我的胸中,而这些老先生们则都加以反对。

  我这一次的考试,不曾在贡院前租借考寓。即在姊丈的许家出发,因为他们住的史家巷,比我们住的曹家巷,离贡院要近得多。开考时的炮声也听得见,从他那里出发,也可以从容不迫。我们睡到半夜起身,便即饱餐一顿,为的是进场以後,不能吃饭,只能进一些乾粮,直要午後放炮开门,方能出来进食。这次考试,我与我的姊丈在一起,他比我大两岁,我考吴县籍,他也考吴县籍,郎舅在一起,我祖母和母亲,也足以放心呀。

  这一次我考试进学,人家以为我很有把握,其实我却觉得是徼幸的。那时江苏的学政是瞿鸿机(字子玖),他是湖南人,年纪也不大,出的题目也不难,是论语上的「入於海」一句(每县一个题目如长洲则为「入於河」,元和则为「入於汉」,这种题目,有点词藻,文章可以做得好的。不过题目,太容易,反而容易流入浮泛。我起初是刻意求工,做好了一个起讲,自己觉得不好,涂抹了重新再做,我的出笔本来是慢的,那时却费了不少时刻,及至我第二个起讲做好,人家已是大半篇文字誊清了。

  这时我心中有些急了,但越是急,越是做不出,一切思想,好像都塞滞了。我本来是有胃病的,胃间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是许氏这一顿早起进场饭,在那里作祟了。而且文思正滞时,杂念纷起,这个患得患失之心,横亘在胸中。那八股文是有起股、中股、後股,一股一股的对比的,很费功夫,而我又素不擅此。

  看看人家,已将完篇,不久就要放头排了,笔下迅速的人,便可以交卷出场了(第一个交卷的,名曰「红卷」,特别优待)。我要用那种细磨的功夫,句斟字酌的做下去,弄到了「抢卷子」,可不是玩意儿呀。(抢卷子者,到了放末牌,大家都走了,你还没有交卷,承差就来抢去你的卷子,赶你走了)。於是把心一横,拆拆滥污,听天由命,不取就不取了吧。便把起讲又改了一改,改做了一篇散文,分为三段,洋洋洒洒的一口气写成了四、五百字,把海上的词句,都拖了上去,什么「天风浪浪,海山苍苍」;什么「海上神山仙岛,可望而不可接」咧;以及关於海的成语古典,运用起来,堆砌上去,气势倒也还顺,不管它了。补好了草稿,抄好了「圣谕广训」,还要做一首试帖诗,便交卷出场,已经放第三牌了。

  出场以後,人是疲倦了,但胃也不痛了,心头似觉稳定了。可是祖母的关心,因出案(即放榜)尚有几天,要我把文字默出来,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去看,请他决决可以取进,还是不可以取进?但是我这篇野马似的文字,简直不像是八股文,如何拿得出来?而且当时未起草稿,只是在卷後胡乱补了草稿,现在要我默出来,大致不差,到底是有些走了样呢。

  因此我便和我的姊丈许君商量了,因为他和我是同一题目,而他的这篇文字,做得非常工整,循规蹈矩,不像我的那一篇似野马奔驰一般,把他的一篇借给我,让我塞责一下,这是我的不老实处,说来有些惭愧的。姊丈是个敦厚的人,他答应了,因为他不必把文字抄给人看,而留有草稿,也还齐整。我先给朱静澜先生看,他力保一定可以取中。我又给巽甫姑丈去看;子青哥先看,他向我道喜,他说:「一定取了!一定取了!」巽甫姑丈也说可以取中,但他到底是个老法眼,他说:「这篇文字,颇不像你的作风。」意思似说:你恐怕还做不出那篇文字呢。

  及至放榜时,我取了第二十七名,而姊丈则名落孙山。他自然十分懊丧,而我也心中觉得非常难过。我於是立刻披露,送给朱先生及巽甫姑丈看的,是姊丈的文字,不是我的文字。他们一面也为之嗟叹不平,一面又索观我自己的文字。巽甫姑丈说:「你这篇文字,虽然野头野脑,气势倒是有的。场中看文章的人,每天要看几百本卷子,看得头昏脑胀,总觉千篇一律,忽然有一篇是散文而别出一格的,读下去倒还顺利而有气势,倒觉得眼目一清,所以提出来了。」巽甫姑丈的话是对的,後来考毕以後,领出原卷来看,却见卷子上批了四个大字道:「文有逸气。」

  考了第一场,不能算数,还要覆试呢。第一场,依照应取名额,多取若干名,到第二场覆试时,又除去若干名後,方算正式的取中入学了。苏州人的谐语,称第一场即不取者,名之曰「总督」,第一场取了,第二场试後不取,被黜落者,名之曰「提督」。这是什么意思呢?原来苏人读「丢」字的音如「督」,第一场即不取,谓一总丢弃了;第二场覆试不取,谓提覆後丢弃了,因此有总督、提督之称。我这时第一场总算侥幸了,惴惴然深恐第二场覆试不取,那便要做提督了。

  覆试甚为筒单,只要上午半天功夫,但是要到堂上去面试,一点没有假借。又为了人数很少,显得十分严肃。我们吴县的题目,是论语上,「不有祝鮀之佞」一句,做这一个题目,要用一点技术。因为做那些小题文,最忌是「犯下文」。论语上的原文是「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於今之世矣」。所以在文中不能提到一个「有」字,只能说「不有」两字,如果单说一个「有」字,便是「犯下文」了。

  出题目的人,便有这种故弄狡狯处,但也是八股文的法律,制定是如此的。这要谢谢我巽甫姑丈了,以前巽甫姑丈命我到他家里去面试时,也往往出的这一类题目,他是人称为小题圣手的,和我讲得很清楚,所以我晓得这种诀窍。这次覆试,只要做一个起讲,我於破题的第二句,写道:「若不容其不有矣。」异甫姑丈见了道:「好!扣题很紧,必不会做提督了。」後来将考卷领出来看,果然在破题第二句上,圈了一个双圈,以下的文章,便不看了。

  覆试後,我又跳上了几个名次,从二十七名跳到了十九名,那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取中总归是取中了,即使是考取在末尾,一名秀才,总归是到手了。姊丈这一回未曾进学,下一届院试,以第一名入泮,苏人称为「案首」,亦颇荣誉,所谓「龙头属老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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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入泮


  读书人进了学,算是一个基本学位,又是科举制度的发轫之始,因此社会上也较为重视。进了一个学,有些人家还要请酒、开贺呢。请酒、开贺不希奇,新秀才还要排了仪仗,好似中了状元一般,跨马游街,鸣金喝道的出来拜客呢。但这在江南,尤其在苏州,那些缙绅富豪人家的子弟,方能如此,清寒人家的子弟,即使许你如此,也没有这个力量。

  但这要年轻的小秀才,方能有此兴会。当在十六岁以内,越小越好,如果在二三十岁之间,虽然进了一个学,那也应该自伤老大,连贺也不高兴开了。我们亲戚中,我所见的如伊耕表叔、子青表哥,开贺那一天,都排导到我家拜谒祖母,他们进学,都在十六岁以内呀!此外如苏州的彭家、潘家等,科名联翩不断的,也都有此盛举。更有一件令人家艳羡的,那个新秀才,悄然已订婚而未结婚者,这天也要到未来岳家拜谒一过,那必定轰动亲戚邻舍,来看新相公。

  那一天,这位新秀才的服装也特别了,身上穿的是蓝衫(原名襕衫,本为明朝所制定的秀才服装,今则以丝织物特制),披了红绸。头上戴的是雀顶,两边插上金花。腰间又排满了什么荷包、风带、各种佩物,脚踏乌靴,有些年纪极轻的小秀才,在十四、五岁以下的,他家里人给他面上敷粉,真是一位白面小书生。

  出门时的仪仗,也颇为别致,头导先是有许多彩旗,那种彩旗五色纷披,称之为「竹筱旗」,拔取竹园中新生的长竹,张以狭长的彩绸,上面有金字的联语,一对一对的,当然都是吉祥的句子,什么「五子登科」「三元及第」之类。竹枝上的竹叶,亦不芟除,蓬松的披着。这种彩旗,都是由亲友们送下来的,前导往往十余对以至数十对,这种古典,不知始於何时。此外便是衔牌,在清代做过什么官,便有若干对衔牌,官做得越大,衔牌便越多,新秀才自己没有衔牌,但是他上代做过官的,把祖宗三代的衔牌,一齐掮出来了。其余便是锣呢、伞呢,什么仪仗都可以加进去,最後一顶四人大轿,那个新秀才,似小傀儡般坐在其中。据说这一天,即是苏州最高长官抚台大人出门也须让道,为的是尊重读书人呀!好在抚台也难得出门的,此故事未能徵实。

  这是所有新秀才,在一个日子上举行的。出门後,大家都到学宫里谒圣(拜孔夫子),拜学老师,然後散出来,向各处去拜谒亲友。那些事,苏州的所谓「六局」者,都很明瞭(六局者,专办理人家婚丧喜庆事的),他们是有相当经验者的。最可笑的,还有一架彩绸所扎的龙门,新秀才到那家人家,先把龙门摆在人家大门口,让这位新秀才在龙门底下进去,一边还要鼓乐放炮,以迎接这位新贵人。

  我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这一套的,不要说出门拜客,连圣也不谒,贺也不开,只是躲在家里。那天恰值是我父亲冥诞之辰,每年到这一天,家祭一番,我这一次跪拜,磕下头去,泪如泉涌,竟仰不起来。我母亲极力加以劝慰,而她自己也呜咽得不能成语了。这几天,祖母又值有病。未能起身,母亲道:「快快揩乾眼泪,不要被祖母看见了,又起悲哀呢。」

  进了一个学,就要那些大排场,这惟有绅富人家的子弟,方能办此。因为他们经济宽裕,可以花钱,但即使是清寒人家,大钱不花,也须花些小钱。吴县有两个学官,一个名教谕,一个名训导。这两位老师,平日实在清苦得很,虽名为官,还不及我们的教书先生,全靠三年的岁、科两试,取中几个生员,他们方才有一笔进款,那便是取进後送进去的保结,要他签字盖印,而新进秀才人家送他的一笔贄金。要是像我们那些孤寒子弟,他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他所希望的,是本县里新进几位富贵人家的子弟,最好是暴发户,而上代没有什么读书人的,他可以敲一笔小小的竹杠,贄金可以加到数十元或至百元。遇到富而且吝的人家还不肯出,於是要「讲斤头」了。讲斤头的人,总是廪保做中间人,而水涨船高,廪保也可以得到较丰时报酬。

  不是说一个童生考试要两个廪生作保吗?一为认保,一为派保,我当时的一位认保,是马子晋先生。朱师的老友,为人非常和蔼。派保沈先生。已忘其名(後来到了上海,方知是沈恩孚先生的令兄)当时我的孤贫,是大家所知道的。两位老师,各送了贄金两元。老师也哂纳了,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的」。派保沈先生,也送了两元。马子晋先生并且辞谢不受。母亲说:「这是不好的。」马先生处送了一些别样礼物。

  还有一件可笑的事。进学以後,要向亲友人家送报单。那种报单,是用红纸全幅书写的。另有一种人。专门书写那种扁体的宋字,上面写着:「捷报贵府□□(以上是尊卑称呼)少爷□□□(以上是新秀才姓名)蒙江苏督学部院□(学台的姓)高中苏州府吴县第□名……」到那一天,两个报房里的人,一个背了许多卷成一束束的报单,用了一面锣。嘭嘭嘭的敲到人家去;一个提了一桶浆糊,在人家墙门间,或是茶厅上,高高的贴起来。人家也以为某亲友人家的子弟进了学了,算也是荣耀的事,未便不让他们贴。而且还要发一笔赏封,这项赏封,不过数十文而已,然积少成多,亦可以百计,报房之乐於为此,正为此赏封也。乡试中了举人以後,也有报单送与亲友,不过颜色是黄的了。

  我此次进学,也花费了数十元,都是母亲在筹划。虽没有开贺,但几家至亲密友,都送了礼。舅祖清卿公,送了八元,那是最阔气的了。巽甫姑丈送四元,馆东张检香,也送四元,此外送二元、一元的也不少。从前送礼,不此现在。凡遇庆吊,送一元已算丰厚,若送四元,比一担米有余裕了。因此也勉强敷衍过去。最高兴的是我的馆东张检香,连忙把每月束脩两元的加到了每月三元,那也是苏州处馆先生的升级条例呢。

  自以为荣誉的出去应酬,穿上衣冠,红缨帽上,正正式式的戴上一个金顶珠(其实是铜的)。以前我在未进学以前,出去应酬,也戴一个金顶珠,那是非正式的、僭越的(清制:一品为红珊瑚、二品为缕金珊瑚、三品为蓝宝石「俗称明蓝」,四品为青金宝石「俗称暗蓝」,五品为水晶,六品为砗磲「俗称白石」,七品至九品,皆为金顶珠),所以不要看轻这一个金顶珠,自秀才、举人,以至新翰林,都戴这一个金顶珠。

  我这一次同案中,有许多中举人,中进士的,我已经记不起他们了。只有一位单束笙(镇)先生,他中了进士後,即放部曹,民国时代,曾经做过审计处处长,直到大家老年时候,方才认识,同住在上海时,时相访问。还有一位欧阳钜元,也与我同案,此君早慧,十五岁就进学,他不是苏州人,曾为苏人攻其冒籍,後有人怜其才,为之调停,旋至上海,成一小说家,笔名茂苑惜秋生,李伯元延之入「繁华报」。有人谓:「官场现形记」後半部全出其手。闻罹恶疾,不幸早夭,年未及三十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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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记徐子丹师

  我进学以後,未到半年,巽甫姑丈又约我去。他从前不是说过的吗,无论取进不取进,要给我介绍一位老师,不要以为进了一个学,就此荒废了。他说:「一个寒士,不能与富家相比。有钱人家不能上进,是没有关系,反正家里有产业,守守产业,管管家务,一样的很舒服。而且现在即使考不上进,还可以捐宫,捐官直可以捐到道台。贫家可不能了,用真本事换来。你父亲早故,祖母年老,母亲勤苦,企望你甚殷。倘然在科举上能再进一步,岂非慰了堂上的心。因此我觉得这敲门的砖头,还不能丢弃。」

  我听了姑丈的话,颇为感动。我想:现在真弄得不稂不秀了。再去学生意,年纪已大,学生意大概是十三四岁,最为适宜。给人家当夥计,谁要请一位秀才相公来做夥计,而且谁敢请一位秀才相公来做夥计呢?我的前途,注定了两件事,便是教书与考试,考试与教书。在平日是教书,到考试之期便考试,考试不中,仍旧教书。即使是考试中了,除非是青云直上,得以连捷,否则还是教书,人家中了举人以後,还是教书的很多呢。读书人除此之外,难道再没有一条出路吗?

  巽甫姑丈给我介绍的这位师长,便是徐子丹(鋆)先生,他也是一位廪生,博学多才,大家以为像徐师那样的学问,早应该高发了,但他却是久困场屋。他年纪也差不多四十五六岁了,也是在家里开门教徒。不过他的学生都是高级的,除了在他案头有几位以外,「走从」的很多。所谓「走从」者,就是每月到他那里去几回,请他出了题目,做好文字,再讲他改正了。

  我也是在走从之列,言明每月去六次,逢三逢八,便到他那里去。但是徐先生声明:不要我的脩金。我说:「孔夫子也取束脩,所以说:『自行束脩以上,我未尝无诲焉』,怎样可以不要脩金呢」?巽甫姑丈说:「你不要管!我和他的交情够得上,你自己所得微薄,不能再出脩金,而徐先生也晓得你的情况。他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人,并且最肯培植後进,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徐先生不是一个仪容漂亮的人,而是一个朴素无华的人。他头颈里又生了一串瘰疬(苏人称为疬子颈)。因此头有些微侧,苏州的一班老友中,背後呼他为「徐歪头」,可是当时徐歪头之名字,也为人所传述。第一天拜师,徐先生很为客气,加以慰勉之词,大概巽甫姑丈把我的近时境况,都和他谈过了。当天他出了两个题目,我记得一个是孟子上的「非无萌蘖之生焉」一句,一个是论语上的「使民以时」一句。上一个题目,在行文上有些技术性的;下一个题目,可以发挥一篇富瞻的政论。

  教我做这两篇文字,原是测验我的程度的,两篇文字交卷了,徐先生说:对於「非无萌蘖之生焉」一文,做得不差,有两股他还加以密圈。对於「使民以时」一文,他觉得颇为平疲,很少发挥。原来前一题,看似枯窘,但那是虚冒题,着重在「非无」两字上绕笔头,前经巽甫姑丈出题,已做过了好几回,颇能学得一点诀窍。那「使民以时」这个题目,极容易写文章的,而且可以使你大大地发挥的,但题目太容易,反而使你写不好出色的文章。若能敷佐词华,包孕史实,也可以成为一篇佳文。

  实在我书倒看得不少,却是毫无理绪,又不能运用自如。在徐先生那里不到一年功夫,确是颇有进境。考平江书院卷子,常考超等,至少也考一个特等。考紫阳书院卷子,也可以考一个特等,一个月,这一笔书院膏火,也有两三块钱,不无小补呀。另有一个正谊书院,它的月考是「经解」与「古学」,所谓古学,即是词章之学。在这两门中,经解我不喜欢,嫌其破碎支离,词章我是性之所近,很愿意学习的。原来徐先生的词章功夫是很好的,我便请教於他,请他出了两个赋题,我便学做起赋来。

  但是那个时候,中国和日本打起仗来,而中国却打败了,这便是中日甲午之战了。割去了台湾之後,还要求各口通商,苏州也开了日本租界。这时候,潜藏在中国人心底里的民族思想,便发动起来,一班读书人,向来莫谈国事的,也要与闻时事,为什么人家此我强,而我们比人弱?为什么被挫於一个小小日本国呢?读书人除了八股八韵之外,还有它应该研究的学问呢!

  我那时虽然仍在徐先生处学习词章之学,觉得骈四骊六之文,颇多束缚,倒不如做一篇时事论文,来得爽快,也曾私拟了一二篇,却不敢拿出来给人家看,自然是幼稚得很的。但是当时许多老先生是很反对的,他们不许青年妄谈国事,尤其是去看那洋鬼子们的种种邪说,这都是害人心术的,这都是孔门所说的异端。他们说:这些学说,都是无父无君,等於洪水猛兽。当时的父老们,禁止我们看新学书,颇似很严厉的,但我是一个没有父兄管束的,便把各种新出的书,乱七八糟的胡看一阵。徐先生虽然知道了,也不加深责,因为当时的风气,已渐在转移了。

  过了一年,徐子丹先生就馆到费圯怀(念慈)家里去了。原来费圯怀本是常州人,却在苏州桃花坞新造了住宅,预备长住在苏州,於是延请了徐先生,教他的两位公子。我那时仍旧走从他,本来常到王洗马巷徐先生家里去的,现在改到桃花坞费公馆去了。这两位公子,一号子怡,一号叔迁,他们当时年纪还小。这两位老同学,到後来在上海方才叙旧。叔迁忙於做官,不大晤面,子怡往来苏沪,且在上海亦有住宅,因此时相过从,有许多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从上海回苏州,在火车上与子怡相遇,他问我:「到苏州住在那里?」我说:「住在表弟吴子深家,也在桃花坞,与府上是街坊。」他唯唯。但到了明日,他到吴家来,说:「明日中午,家母请老世兄便饭,务请惠临。」原来费圯怀先生的夫人,乃是清代状元宰相,徐颂阁(郙)的女儿,据说费圯怀颇惧内。曾孟模的「孽海花」小说中,曾经调侃过她,说有一次,江建霞太史去访费,他夫人疑江为北京唱戏的相公,操杖逐之,以江年轻漂亮,雅好修饰故。实在孟朴的「孽海花」,以小说家言,不无渲染故甚其词也。

  我颇错愕,以费老夫人从未见面,何以请吃饭呢?如期而往,亦有三五客在座,费太夫人出见,虽老,而体颇丰腴(她有二子二女,都是胖子),我执世侄礼甚恭,子怡说:「家母欣赏吾兄之小说,故极欲一见」云云。我急惭谢。既而我想:我那时正预备写「留芳记」小说,而费家的帙事亦正多,她怕我再如「孽海花」一, 般,, 把她们牵涉进去吧。

  我又说到後来的事了,如今且说我向徐子丹师受业的第三年,他在本年的乡试,中式了举人了。先是,巽甫姑丈曾谈及:「徐先生今年秋闱,是背城借一之举了,他年已近五十了,大概此次是志在必得吧。」我因说:「以徐先生的文才,早可发科,何以蹭蹬场屋?」姑丈说:「他的学生,已有两个中举了。」我觉得姑丈之言,似乎所问非所答,後来有人告诉我,这两个学生,是徐先生代笔给他们中式的。人言如此,我也未敢信以为真。

  明年会试,徐先生连捷中了进士,殿试三甲,外放在山东做了三任知县,也没有得到了好缺,就此故世在某县任上。宦囊不丰,清风两袖而已。一位读书明理,而蔼然仁者,那里会多得钱?但徐先生是我的恩师,我受了他的教诲,方有寸进,而从学了他两年多以来,他不肯取我一点脩金,他对於别一位学生,从未有此,此种恩义,真使我没齿不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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