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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文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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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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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23:49 | 只看该作者
三十九、求友时代


  我从二十一岁起,可称为我思想改变的开始。那正是甲午中日开战,我国战败以後,有些士子,都很愤激,而变法自强之说,一时蠭起。这些主张变法的知识份子,人家称之为维新党,我当时也很醉心於维新党,以为除非是这样,方足以救中国。

  但是那时候,科举还没有废,一个士子的出路,还是要靠考试,而考试还是要做八股文。我在徐子丹先生教导之下,本年岁试,居然考取了一个一等(那次题目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两句,那倒是规规矩矩的八股,不是瞎扯的散文了)。但我这个一等,只可称之为「矮一等」,吴县共取一等十六名,而我的名次则为第十一名(按:秀才岁科考,例分一等、二等、三等,科考可以不到,而岁考必须到的)。照例,考了一等,可以挨次补廪,而在我们吴县补廪,非常烦难,往往考了前三名,也一时补不着廪。因为它是有名额的,要遇缺即补,甚毫有用贿赂之法,买缺出贡的。至於矮一等,想也休想了。

  然而虽是矮一等,亲友间却予我以厚望。其时即使是做八股文的,也风气一变了,不能规规矩矩的依照先正典型,往往野头野脑,有如野战军。并且那些当考官主试的人,眼光也改换了,专取才气开展的那一路文章,不大墨守以前的准绳。

  就是徐子丹先生中举後,刻出来的朱卷,第一场四书题,还是循规蹈矩的做了,第二场五经题,有一篇文中,运用了许多子书。而且包孕时事,如列子御风而行,便象徵空中飞行等等(那时飞机初发轫,已有传说到中国来了),在以前八股文中,那是不许引用的,徜被磨磡出来,是连试官也有处分的。

  到後来,那种书坊店的奇诡的书都出现了,有一部叫做「天下才子书」,好大的口气,真吓坏人。我极好奇心,去买了一部,薄薄的两本,翻开来一看,尽是八股文。其中有康有为的应试文,还有许多名人的应试文,我可不记得了。好像有一篇署名林獬的,後来知道林獬就是林白水,又号万里,在北京开报馆,一九二六年在北京为张宗昌所杀。

  此外,清代的许多禁书,也渐渐地出现了,那些都是明末清初的书,关於种族仇恨,鼓起了人民排满思想。可是苏州那个地方,到底还是范围狭小,要买新书,非到上海去不可。因为上海有印刷所,有铅印,有石印,那些开书坊店的老板(以绍兴人居多数),虽然文学知识有限,而长袖善舞,看风使帆,每有他们的特识(那时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都未开张)。他们的大宗生意,就是出了书,销行内地到各处去。不仅是新书,即使那种木版书,不是上海出版的,也能集拢到上海来。或者有些别地方出版者,请他们搜求,也可以搜求得到。

  我还是脱不了那个教书生涯,在廿一岁的时候,又馆在城南侍其巷的程宅去了,我的馆东是巡抚衙门里一个书吏,家道小康,这位先生难得见面,所以他的大号,我也不记得了。教三个学生,他们脩金较丰,而待遇却不及因果巷张家。最大的一个学生,也已十四五岁了,名为开笔作文,出了题目,难得交卷,强迫着他,东抄西袭,不知涂些什么,而且虚字不通,改笔也无从改起。三天两天,不到学堂,家里也放纵他。这种抚台衙门的书吏,也是世袭的,大概他们也不想在科举上求取进,这个馆地,只处了一年,我实在敬谢不敏了。

  我从家里城北到侍其巷城南,是多么远啊!而盛家浜的朱师处适在中心点,因此常到朱师处打尖歇脚。顾氏表姊,视我如胞弟,有时不住在馆里,便住在朱家,明晨一早到馆。朱先生依然在家开门授徒(闻曾有一度馆在严孟繁「家炽」家,旋即离去)。其时我有一位同窗李叔良(志仁),最为知己,曾订金兰之谱(当时所流行的,俗名换帖弟兄),他比我小三岁,温文尔雅,词笔优秀,又写得一手好字。而且我因为与这位盟弟的关系,又认识了许多朋友。

  这些朋友,都是住在胥门一带的,最远的是住在盘门。朋友都是牵连交结,渐渐的志同道合而亲密起来的,当时所认识的便有祝伯荫、杨紫驎、汪棣卿、戴梦鹤、马仰禹、包叔勤诸君,年龄都与我相伯仲,加上李叔良与我,共为八人。那时还拍了一张照,此八人中,伯荫、棣卿、梦鹤、叔良及我皆入了学,其他三人,则未入此途。我今写此稿时,七人均己逝世(梦鹤最先,棣卿最後),而我则孑然尚存也。

  我不菲薄苏州从前吃茶的风气,我也颇得力於此种茶会。当时我们就有一个茶会,在胥门养育巷的一家茶馆里,每月约定日子,至少聚会两次。在聚会的时候,便无天无地的讨论一切,有什么新问题、新见解,便互相研究,互相辩难,居然是一个学术座谈会了。那个茶馆里,往往有一种圆桌,我们便开了圆桌会议,笑语喧哗,庄谐杂出。後来我们又组织了一个文会,轮流当值,出了一个论文题目。或是属於文史的,或是属於时事的,大家回去写了一篇,特地送给当地名人去指点批评。

  其中除李叔良外,我又与通谱者二人,一为戴梦鹤(昌熙),一为杨紫驎(学斌)。紫驎与我同庚,却比我小几个月,叔良,梦鹤都比我小几岁,所以在四人中,我是大哥了。梦鹤最聪明,十五岁就进学,文章斐然,兼擅诗词,年十八九岁,所写的字妩媚绝伦,虽老书家亦叹弗如,惜其患有肺病甚深。紫驎为李叔良的姊丈,其兄绶卿,为一孝廉公,现在盛杏荪(宣怀)处当文案,也算是一个通晓洋务的人材。家居上海,故紫驎亦时迁居沪上,往依其兄,并时预备进上海洋学堂,不作科举之想了。

  当时为了国家变法,国内要开学堂之说,也盛唱一时。外国人在中国来开学堂的,也渐渐多起来了,大概都是外国的教会办的,这些学堂,国人都称之为洋学堂。我当时也怦然心动,想我也可以进那种学堂,从新做起学生来吧。但是我的环境不许可。第一、我现在是要瞻家的了,虽然现在所得馆谷不多,但如果连这一点也去掉了,家用更难支持,而我的母亲要更苦了。第二、进学堂要学费、膳费(苏州无洋学堂,非到上海不可),既无进款,反加出款,这笔钱从那里来呢?三则,祖母年老,孙承子职,我不能离开苏州,出外就学呀!

  这时候,关於文学上,有一事颇足以震动全中国青年学子的,是梁启超的「时务报」在上海出版了。这好像是开了一个大炮,惊醒了许多人的迷梦。那时中国还没有所谓定期刊物的杂志,「时务报」可算是开了破天荒,尤其像我们那样的青年,曾喜欢读梁启超那样通畅的文章。当时最先是杨紫驎的老兄,寄到了一册,他宣布了这件事,大家都向他借阅,争以先覩为快。不但是梁启超的文章写得好,还好像是他所说的话,就是我们蕴藏在心中所欲说的一般。

  我把这信息告诉了子青哥,他也马上托人在上海定了全年一份。它是一种旬刊,每十天出一册,还是线装的,用中国连史纸宋体字石印的。每期中粱启超必定自写一篇,其余也有许多别人所写的,以及欧美的政论,并且还有短篇小说,如「福尔摩斯侦探案」,中国的翻译国外侦探小说,也是从时务报首先开始的。(後来梁启超又办了「新小说」杂志,写了「新中国未来记」,他提倡中国人写小说,也是开风气之先的。)

  我不曾定「时务报」,只是向人家借看,自然向子青哥借得最多。「时务报」不但是议论政治、经济,对於社会风俗,亦多所讨论,主张变法要从民间起。於是兴女学咧、劝人不缠足咧、研究科学咧、筹办实业咧、设立医院咧、大为鼓吹提倡。一班青年学子,对於「时务报」上一言一词,都奉为圭臬。除了有几位老先生,对於新学,不敢盲从,说他们用夏变夷,但究为少数,其余的青年人,全不免都喜新厌故了。

  自从这个风气一开,上海那时风起云涌,便有不少杂志出现。关於各种学业的,也有「农学报」、「工商学报」,吾乡的汪甘卿先生(是个举人),在上海办有「蒙学报」,以为启蒙之用。不独是上海,渐渐的有各省开通的人士,也出版了许多杂志,如湖南的「湘学报」、四川的「蜀学报」之类,但归结起来,总没有梁启超的「时务报」普遍而深入人心。直到戊戌政变,汪康年改办了「昌言报」,「时务报」也关了门。後来国事愈演变,思想愈前进,辛亥革命以後,以康、粱主张君主立宪,国民党诟之为保皇党。可是平心而论,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粱启超的「时务报」,对於开风气一方面说来,不能说没有大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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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24:37 | 只看该作者
四十、西堂度曲

  我在廿三岁的时候,又馆在刘家浜尤氏了。那年正是前清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年)有名的戊戌政变时期。我所教的是巽甫姑丈的两位孙子,即子青哥之子;以及咏之表姑丈的一个孙子,即听彝兄之子(我们与尤氏有两重亲戚,前已说过)。其时我对於处馆生涯已极厌倦,最好跳出这个圈子。但是巽甫姑丈是有恩於我的,他对於我的教育、对於我的提携,後来又介绍我到徐子丹先生处,尽义务的教导我,使我有所进益。现在他请我教他的两个孙子,我好意思拒绝吗?而且我和子青哥,在表兄弟中是素所敬爱的,他的学问又好,我正好藉此向他请益呢。

  还有我祖母、我母亲,都愿意我馆到尤家去。一来是亲戚,到底是自己的姑丈家,有了招呼。二来他们那些绅士人家,对於先生待遇甚佳,即在膳食方面,我那时身体瘦弱,母亲总顾虑我营养不好。他们的束脩,是每年六十元,似乎比一个新进学的教书先生优厚了。那时的生活程度,也已比十年前提高多了。我为了重闱的督促,也不能不去了。

  但是我的教书,实在不高明,这是我所自知的。我不知如何,野心勃勃,总觉得有点坐不住。譬如在做学生时代,放了几天学,关到他学堂里来,也要收收他的放心,而我却收不住自己的放心。正如「孟子」听说的「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不能聚精会神的对付学生。而学生都是幼穉的,又是娇养惯的,不大说得明白的,我对此殊少兴趣。幸亏他们是个大家庭,我鼎孚、咏之两垃表姑丈的公子不少(鼎孚有七子,咏之有二子,连子青哥在内,共有十垃),在我都是表弟兄,他们常到我书房里,大家说笑玩乐,破除了一时寂寞。

  这书房很不小,也是三间一厅,书房的前进,是一座小花园,有亭有池,此我从前居住文衙弄七襄公所的小花园差不多大。不过那园门不大开,有什么请客宴会之事,都在那里。鼎孚表姑丈是个北闱举人,授职内阁中书,与吴中官绅常有交往也。这一班小兄弟中,都与我年相若,只有两位,年纪不过十二三岁。另请一位先生姓盛的,在另一书房里,这位盛先生已届中年,他们嫌他道貌岸然,都不去他那里,而挤在我这里来。

  他们总是在下午放学的时候来,因为我放学很早,下午四点钟就放学了。他们有的着围棋,有的猜诗谜,这些我都不大喜欢,我便溜出去,宁可荡观前、孵茶馆、逛旧书店了。但是有一时期,他们几位小弟兄,在我书房里,设了一个曲会,请了一位笛师教曲,我倒不免有些见猎心喜了。因为我从小就常看昆剧,又乱七八糟的看过那些曲本,略有一点门径,他们一定要拉我入会,可是我从未唱过,一上口便知道这很不容易了。

  那个时候,苏州的拍曲子,非常盛行,这些世家子弟,差不多都能哼几句。因为觉得这是风雅的事,甚至知书识字的闺阁中人,也有度曲的,像徐花农他们一家,人人都能唱曲的。这时吴癯庵我还未曾认识,俞粟庐(俞振飞的父亲)吴中曲家所推重,有许多人向之习曲(他是唱旦的,年已六、七十,从隔墙听之,宛如十六、七女郎)。因为习曲要体验你的嗓子如何,嗓子便是本钱,本钱不足,那是无可奈何的事。

  凡是青年学曲,都是喜唱小生,因为那些曲本,都是描写才子佳人,难得有脱其窠臼者。尤氏兄弟,人人都唱小生,我亦学唱小生。惟有子青哥,他偏要唱净(即俗称大面),唱了「访普」一出(即赵匡胤雪夜访赵普故事),大声磅礡,我们以为很好,但曲师说:「横里是够了,竖里却不够。」原来江南一带,都没有大喉咙的,即说话也是轻声细气。只有一人,在女冠子桥一家糕团店的司务(我已忘其姓名),横竖都够,人家呼之为「糕团大面」,凡曲家都知之。如有高尚的曲局,邀之惠临,他便脱去油腻的作裙,穿上蓝布长衫,傲然而来。缙绅先生敬之如上宾,当筵一曲,响遏行云,群皆叹服。他常常唱「刀会」、「训子」,都是关公戏。但他从未客串过。因他身材太短,颇有自知之明也。

  初学曲子唱小生的,都先唱「西楼记」中的一出「楼会」,第一句是「慢整农冠步平康」,用俗话解释,就是到妓院里去访一个妓女的意思。这个曲牌名,叫做「懒画眉」,何以学小生必定要先唱此曲,大概在音韵上的关系,传统如此,教曲者便盲从了。我也是如此,这「懒画眉」共有五句,只是前三句,我唱了一月多,也未能纯熟,而且是日日夜夜在唱。俗语说得好:叫做「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但是要我说起来,还可以改为「曲不离口,也不离手」。为什么呢,因为口中在唱,手里还要拍,所以叫做「拍曲子」,有所谓「三眼一板」,错一个音,就教你唱不下去呢!

  我们一群拍友中,以尤宾秋为最好,他也是我表弟兄,与我同庚。他也唱小生的,天赋既好,学力尤勤,朝也唱,夜也唱,坐也唱,立也唱,走路也唱,在书房里唱,在卧室里唱。但是我可不能,我是他家一位西席先生,虽然是亲戚,到底有些客气,怎能一个人在书房里,提高嗓子,唱那不入调的歌曲。未免有失尊严吧。

  於是回到家里时,有时深更半夜的哼起来,母亲宠我,一任所为,因为她的母家,常有「同期」曲会,我的母舅唱正旦(即京戏中的青衫)出名的。但是祖母却说:「人家那些纨袴子弟,吃鲍了饭,无所事事,清闲玩乐,自命风雅,你去劳神费力,学它做什么呢?」祖母的话颇为严正,我那时以为祖母颇煞风景,还是挤在他们一起学习。可是我总是迟钝得很,没有什么大进境。

  有一天,我问我的曲师道:「为什么大家都唱小生?难道我们的嗓子,都配唱小生吗?」他说:「不!各人的嗓子不同,不过你们都喜欢唱生,随便唱唱,也无不可。」我问:「我的嗓子,应唱那种脚色?」他说:「你的嗓子,带雌而又能拔高,最好是唱老旦。」我听了很不高兴,谁去做一个老太婆呢?那曲师知道我不高兴,便笑说:「老旦不容易呢,许多昆曲班里,没有一个好老旦,即如京戏里,老旦也是凤毛麟角呢。」

  我知道这位曲师是在敷衍我,而尤氏这一班老表,则又耸动我,老旦既然难能,何妨试拭,反正这是玩意儿,又不是登台教你扮一个老婆子。於是我便改唱一出叫做「姑阻」,是一个女尼陈妙常的故事儿,所谓「姑阻」者,是潘必正的姑母,也是一个老尼姑,阻止他不要去恋爱陈妙常。我还记得开头两句是「书当勤读,奋志青云上」,比唱「楼会」容易得多,而豪无兴趣。实在我这时对於拍曲子也是厌倦了,就此也半途而废。

  这一班我的表兄弟中,就是宾秋成功了,他翩翩佳公子,写得一笔好字,常能吟诗,写了「西堂度曲」的诗句。他们本是尤西堂(侗)的後裔。宾秋之弟号翼如,那时方结婚,我送一幅新房对联给他,由子青哥写了,上联是「南国喜闻乌比翼」,下联是「西堂今见女相如」,嵌了「翼如」两字,作为「并蒂格」,而西堂两字,则即寓其姓。我那时就是常好弄笔头,做对联,苏州人家,每逢婚丧,都有送对联的,他们常来请我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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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外国文的放弃


  上海的新空气,吹到苏州来了,苏州也算开风气之先的。大家传述,西方人的一切学术,都根据於算学。但是旧中国人的思想,只有商业中人要用算术,读书人是用不着算术的。从前我们的算术,也有三种,一曰心算,二曰珠算(就是算盘),三曰笔算。心算就是在心里计算,不要看轻它,尽有好本领的。我最佩眼那些菜馆饭店的夥计(苏州称「堂倌」),即使有客七八人,吃得满枱子的碗碟,及至算账起来,他一望而知,该是多少。而且当时苏州用钱码,这些菜馆用钱码又不是十进制度,以七十文为一钱,如果一样菜,开价是一钱二分,就是八十四文,这样加起来,积少成多,他们稍为点一点碗碟,便立刻报出总数来了。算盘是商业上通用的了,不必细说。笔算有时也用得着,但属於少数,铅笔也未流行,谁带了毛笔来算账呢?

  但西方的算学,明末传到中国来了。在清代也曾以算术取士过的了。不过大家都钻研於八股八韵,把这一门学术,视为异途,早弃之不顾。现在趋於维新,要效法西人,学习算术了。可是西法的算学教科书还没有,只好搜求到中国旧法的算学教科书。我当时借得了一部(书名已忘却),线装木刻的,共有四本。里面的数目字,还是中文,并不用阿拉伯数字,也只到加减乘除吧,我埋头学习,学到加减乘,除法便不甚了了。其方式与现今的教科书不同,我记得那个乘法,是用「铺地锦」法,说与现代名算学家,恐怕他们还瞠目不知呢。

  我这无师自通的算术,也就浅尝即止,後来又读起日文来了。自从中日战事以後,我们觉得日本国虽小而此我们强,於是许多新学家,及政府里有些自命开通的人,都愿意派子弟到日本去留学。留学自然最好到欧美去,但是到欧美去,一则路途远,二则费用大,三则至少外国语有了根柢。到日本去,就是路近,费省,即使不懂日本话,也不要紧,因日本与中国为同文之国,有文字可通,便省力得多了。

  那时中国政府派出去留学日本的很不少,而自资留学者也很多。我们所认识的有杨廷楝、周祖培诸君,他们都是学法政的。先一排,到日本去学法政;後一排便是到日本去学师范。至於其它各种科学,问津的很少,老实说,日本那时也不大高明。而当时中国人的思想,以为学了法政以後,回国後就可以做官;学了师范以後,国内正预备大兴学校,将来教书的冬烘先生是太不时髦了,他们可以在洋举堂里,当一位教师。

  我们这一群朋友中,便与这班留日学生联络起来,常常通信。他们在书信中,告诉我们种种事情。他们把日本的有些法政书籍,都翻译了中文,而日本的许多书籍,则都译自欧美。我们读欧美文字的书不容易,读日本文的书,以汉文为主,较为容易,我们因此间接的读到了许多欧美名著,这不是他们给我们做了一半功夫吗?因此大家便发动了读日本文的心了。一半是为了留学日本的基础,一半是为了可以看日本的书籍。

  但是到那里去读日文呢?尤其是在苏州那地方。可是自从中国甲午之战後,中国割地赔欵,又许开了五口通商,苏州也是五口之一,在苏州的葑门、盘门之间,有一块地方,唤做青阳地,特许他们作为租借地。也有一个日本领事馆,可是其它一无建设。原来日本到底是个小小岛国,那里有西洋人肆惫侵占,开辟殖民地那种气魄,而青阳地却是苏州一块荒僻地方,苏州人,谁也不和日本人有什么交易,这地方冷冷清清的鬼也不到那里去。虽然日本人到苏州来的不少,却只在城里做一点小生意。

  其时有一个日本人和尚,好像姓是藤田,名字是忘记了。日本是崇信佛教的,他们国内也到处有寺院,有僧众。有一个本愿寺,也像西洋人的基督教会一般,向各处传教,不过他们的力量是很小的。那个日本和尚,就是本愿寺和尚(在上海虹口就有一个本愿寺),他在苏州城内,开了一个日文学堂,於是我们怦然心动了,我和李叔夏、马仰禹等几个人,便去读日文。好在学费并不大,每日只上一点钟的课,时间在下午五时,还不至妨碍我的教书工作。

  虽说是日本和尚,并不像我们中国和尚一样,仍旧穿了他们的和服,不过脚上不穿木屐,已是皮鞋一双了。他便把我们似教日本小孩子一般的教起来,先教五十一个字母,什么平假名、片假名,我们也就这样阿、衣、乌、哀、屋的念起来,思之可笑。这些日文教科书,在中国是没有的,也由他去办,好在日本路近,不久,便由邮局寄来。这些书,正是日本初等小学教儿童的教课书。

  那时李叔夏最用功,书也读得最熟,我就不成功。我的意思,要知道他们的文法,便可以看得懂日本书。我觉得不懂日本话,那倒没有大关系,反正我也无力可以到日本去留学。但是他还要教我们日语,像教他们的儿童一股,我有些受不住了。好容易有三个多月的光景,我於他们的文法,有些弄得明白了,日本书上的汉文比较多的,我也看得懂了,我辍了学,进行自修,比这日本和尚所教,还容易进步。李叔夏却还是勤恳的读下去,後来留学日本,得益颇多。至於马仰禹,未到三个月,即已不来了。

  我读过英文,也是处馆在尤家的时候,我们这几位老表,对於拍曲子到了厌倦的当儿,又想读英文了。欧风东渐,由上海吹到苏州,有许多青年,对於外国文跃跃欲试。但是苏州没有洋学堂,要进洋学堂读西文,除非要到上海去。但当时苏州的父老们都不愿意放子弟到上海去,因为上海是个坏地方,青年人一到上海去,就学坏了。不如清一位西文教师到家里来教教吧。

  可是苏州要请西文教师,也不容易,後来请得一人,我记得是姓顾,他是苏州电报局的电报生领班,也是在某一家绅士人家教英文。举荐的人说道:「他的英文很好,可以与外国人直接通话。」可是我们也莫名其妙。

  那时候,英文教科书,中国还没有哩,也由这位教英文的顾先生去办理。第一本「拍拉玛」,这是启蒙的,以後渐序而进,共有五本。你道这些英文课本是那里来的,乃是英国教印度小孩子读的,现在由印度而到中国,据说上海甚流行,初读是「一只猫」、「一只小山羊」,我们相顾而笑。苏州乡下也不养羊,不知小山羊是怎么样的。这一套英文课本,在商务印书馆初开张,未编教科书时,把它译注翻印了,名之曰「英文初阶」、「英文进阶」,销数以万计,实为商务印书馆发祥的刊物呢。

  这一次读英文,也有半年多,但是我终不能读得熟流,终觉得非常艰涩,生字终归拼错,这是因为我不能专心。试想我那时以教书为本业,虽然只有几个小学生,也很为劳神。有时为了博取膏火,补助生活之故,还要做些书院卷子。而且为了交际,常常的到茶馆里,或是朋友家里,高谈文艺,议论时政,我的野心一放不可收拾,那里还能专心致知的读英文呢?

  当尤氏弟兄兴高采烈的请先生教英文的时候,子青哥却不与其列。他说:「读外国文最好是要在年幼时候,那时记性好,人事少,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就难於专心了。」不过後来有许多「半路出家」而成就的,也是很多,但译书容易,而说话较难。子青哥确也有先见之明,三个多月後,尤氏弟兄也渐阑珊了,我也读了後面,忘了前面,狼狈不堪了。现在我的家庭中,只有我们一对老夫妇,不懂英语,下一代,再下一代,无男无女,无老无少,都是满口英语,还有通数国语言文字的,如果给我的前辈听到了,真要呵为用夏变夷呢。

  除了日文、英文之外,我还读过法文。教我法文的这位先生姓江(名已忘记),他是从前毕业於广方言馆的学生,也是苏州人,这位江先生性颇孤傲,不谐时俗,不然,他一个法文很好的人,何至於投闲置散,回到家乡来,当一个教法文的先生呢?他所收的学生,共为二十人,成为一班,都没有读过法文的,也都是年过十六岁的学生。我又怦然心动,想读法文了,可见我的不知自量,心无一定了。因听得人家说:法文在欧美极为重要,所有外交公文,都以法文为正则。而我还自恃读过英文,或者比较容易一些,那知越读越难,不到八个月,我又退下来了。

  法兰西文字,使人最困惑的,是每一名词,有它的公性,母性,谁知道这个字是属於公性、母性呢?我对於读法文,似乎比读英文还勤一点,但究竟是徒劳。那便是子青哥所说的年龄已大,记忆力不足,加以人事繁杂,终难於专心一志了。我们这一班读法文的同学中,只有两人是成功的,一位杨蕴玉,他是世家子,但可惜很早就逝世了。一位陆云伯,他是吴江人,是名画家陆廉夫(恢)的公子,後来进了上海徐汇法文学堂吧?在我写此稿时,年纪也近七十了,但他也不曾有过什么得意的职业。在我後来办小说杂志的时候,他给我译了不少法国小说,还有许多关於书画的笔记。(廉夫先生还赠了我一幅「秋星阁读书图」。)

  自此以後,我对於读外国文一事,只得放弃了。古人诗句云:「读书原是福」,我就没有这个福份,我当然是自己未能专心勤学,实在也是我的环境使然。但後来我在我的朋友中,见到许多半路出家的人,到二十多岁方始学习外国文者,居然也能译书。还有些在外国人所开设的洋行中就职的,於外国文虽然不大精通,而外国话却说得滚瓜烂熟,不觉自叹是个笨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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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东来书庄


  那时有几位朋友,留学日本,我们常与他们通讯。并且苏州设立了日本邮便局,我们常托他们邮寄书报,在文化交通上,较为便利。尤其那时疾,日本於印刷术很为进步,推进文化的力量很大。吾国在日本的留学生,也逐渐多起来了,有许多留学生,都是国文已经很好的了。日本政府,为了吸引中国青年去留学,特设了法政专科,师范速成科那种投机学校。为了中国去的留学生不谙日语,在教师讲解的时候,还雇用了翻译,极尽招徕的能事。因此当时官费、自费的留学生,在日本的竟有数千人之多。

  为了日本的印刷发达,刊物容易出版,於是那些留学生,便纷纷的办起杂志来。为了中国各省都派有留学生到日本,他们的杂志,也分了省籍。如浙江学生所出的,名曰「浙江潮」;湖南学生所出的,名曰「新湖南」;直隶学生所出的,名曰「直言」(即今之河北,在前清则为直隶)。在我们江苏学生所出的,即名曰「江苏」,大概对於这个「苏」字,另有一义,作苏醒解(按:金松岑的「孽海花」,即首先在「江苏」上发表的)。诸如此类,各省留学生,出一种杂志,都有合於他们省的名称。此外也有约了几个同学同志,另有组织的。

  就是我们几位认识的留学生,他们别出了一种杂志,叫做「励志汇编」,因为他们已有一个小组织,叫做励志会呢。这「励志汇编」也是月刊性质,写稿人都是法政毕生为多,当时中国学生到日本去习法政的,以早稻田大学最为吃香,此辈亦都是早稻田学生呢。杂志有译自日文的,也有自己创作的,我还记得有卢骚的「民约论」,也是日文从西文中转译得来的,这个「励志汇编」,执笔者有不少人,他们很有志把种种知识学问,输入到中国来。

  有许多日本留学生的杂志,寄到苏州来,托我们推销,我们是要有一个推销机关的。在苏州,那时城里也有三四家书店,观前街一家叫做文瑞楼比较最大,我们亦最熟,可以走进他们的柜台书架傍随意翻书的。但是他们都是旧书,木版线装,满架是经史子集,新书不大欢迎。最近也点缀其间,除非是畅销的书,至於什么杂志之类,一概不售的。其它有什么绿荫书屋、扫叶山房,连石印书也不问讯,有一家玛瑙经房,专售佛经、善书的(苏州当时刻善书很盛行,可以消灾避难)。那末要托书店代为推销,颇为窒碍难行了。

  我不是前章说过我们当时共有八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吗?我们也组织一个学会,叫做励学会。我们当时有两个志愿:一是由励学会出一种月刊;一是开一家小书店。出月刊这一件事,在苏州可不容易,我在下文再当详述;开小书店的事,却不禁跃跃欲试了。不久,书店事居然成议,皇然是股份公司,每一股是十元,总共是多少资本呢,说来真令人可笑,共为一百大元。这很像我们从前放了年学开春联店一般,不过春联店在年底至多开十余天,到除夕就要关门大吉,这个书店,却是长期性的。

  书店虽小,首先要一个店名,大家拟了几个名字,最後择定了一个,叫做东来书庄。这东来两字,还可以引用「紫气东来」的一句成语,实在的意思,便是说:都是从东洋来的罢了。开办费可以简直说没有的,虽然号称书庄,只借了人家一个墙门间,那是女冠子桥包叔勤家的一个门口,从前也是开过春联店,房租不出,还借他们家里两只旧书架。安放几只半桌,摊上一方蓝布,就算是柜台了。并且励学会的社友,省下了在茶馆里聚会,大家无事时,便到东来书庄来谈天了。

  我们不用店员,仅有一个学徒,社员们(也是股东大老板)轮流当值,这於来购买书籍杂志的人,大有捭益,因为我们能指导你购买何种书籍,对於知识阶级的人,请坐送茶,周旋一番。杂志都是寄售性质,卖出还钱,销不完的还可以退还,以八折归账,因此我们可以无须要多少资本。後来我们又附带出售了日本的图书文具之类,必须要用现欵去批发了。

  说起了出售日本图书的事,真足以令人发一浩叹。中国在那个时候,已在甲午中日战争以後,戊戌政变之前,还没有一张自己印刷的本国地图,但日本已经印了有很详细的「支那疆域地图」了。我们在他们书店的广告目录上,看见有许多地图的名目,便托朋友寄几张来,及至一看,全图都是汉文,难得有几处注着和文的,而且印刷鲜明,纸张洁白。我们批购了十张,不到一星期,都售光了,连忙添购二十张、三十张,……虽然上面写的支那,大家都也不管,真是可怜。後来我们也批了世界地图、东亚地图,虽不及中国地图的销场好,但生涯也自不恶。

  原来那时苏州已在发动开学堂了(学校的名称是後来改的,最初是唤作学堂),便不能无历史、地理等课目。教地理连地图也没有一张,岂非憾事,那些专习八股文的先生们,四川是否通海?长江缠到黄河里去,也得先开开眼界。这个地图的风气既开,竟有许多绅士人家,向我们买了大幅的世界地图,悬在书房里,代替挂屏用的。除地图以外,还有动物、植物的挂图,也是五彩精印,日本的小学校里的,他们也欢迎作为壁上的装饰品。

  日本文的书籍,当然无法推销(後来我到了上海,到虹口几家日本书店去看看,全汉文的书就不少,连「杜工部诗集」也有的)。但对於数学书籍、英汉文词典等等,也有人来定购的。除了图书以外,我们还带卖一点文具,也都是从日本寄来。日本那时已经有不少仪器,都是从西方仿造来的,但是价钱既贵,我们小资本店就不敢问津,而且在苏州也难觅销路,只是批发一些细巧的文具,都是苏州所未见的。那个时候,墨水笔也没有,仅有铅笔,也是舶来品。关於许多纸品,如信封、信笺之类,我们销得很多。信封是一种双层纸的,里面一张画着各种画,外面一张薄纸,映出里面的画来;信笺是一种卷筒纸,纸张洁白,你高兴写多么长,就写多么长。此了中国固有的信封信笺,自觉耳目一新,雅有美术趣味,也是苏州人所乐用的。

  东来书店的生意发达,不到三个月,已是对本对利,不到一年,我们的资本,自一百元变成了五百元,好在我们即有盈余,从不分红。但是既然赚钱,便思进展,不是在人家墙门口,以一种开春联店的姿态可以济事了。因此在玄妙观前街西首、施相公衙口,觅得一市房,是一开间上下楼房,每月租金十元,以一家小书店,出这么大的房屋租金,也不容易。又添了一个店员,因为那些股东,大家有事,不能常来轮值,我们励学会的同人,便公举我做了东来书庄经理,那是尽义务不支薪水的。

  我虽然还有教书工作,每天下午放学以後,总要到东来书庄去一次。那时不全是贩卖日本图书文具了,因为中国的风气渐开,上海也出了许多新书、杂志,我们每天看上海来的报纸(这时苏州还不能看上海当天报纸,一直要到苏沪火车通后),见有什么新出的书籍、杂志,连忙写信去接洽,要求在苏州推销,但是所用的那个店员是外行,所以写信接洽等等,非我亲自出马不可。还有店中的帐目,从前只有一本大型粗纸帐簿,记出每日所售之货,名曰「流水」,我去了以後,造了几册分类的帐簿,但我也是外行,以意为之而已。

  但东来书庄有一件事,使我觉得非常得意,就是我们对於各乡各镇的顾客,很有信誉。苏州有许多乡镇,文化的发展,并不输於城市。尤其苏州当时是个省城,而交通也甚发达,人文尤为荟萃。即以苏州府的几个县份而言,如常熟、吴江、昆山等县,都是文风极盛的,他们知道苏州有个东来书庄,便都来买书、定杂志,不必到上海去了。

  因为在太湖流域一带,到处都是水乡,各地都有航船,而苏州也是聚会之地。每日都有航船上人,送上一张单子,开列着一排新书和杂志的名目来配书,於是有的立刻配给他,没有的便给去搜罗。上海有几家出新书的,我们也略有联络了。生意愈推愈广,不仅是苏府各县、各乡镇、连常州、无锡、嘉兴等处,也都有写信到苏州东来书庄来问讯配书了。

  我这个小书店经理,虽然是尽义务,不支薪水,然而有一难得的好处,不论什么新书、新杂志,我得以先覩为快,因此有许多顾客上门购书的,问到我时,我可以略说一点大意。杂志上我也可以指出那几篇文章可读,他们就说我是一个不寻常的书贾了。不仅此也,而且我在东来书庄,认识了许多朋友,如住在常熟的曾孟朴,初见面时,便是吴讷士(湖帆的父亲)陪他到东来书庄访我的。住居吴江同里镇的金松岑、杨千里,本来也是老主顾,每到苏州,必来访我。还有昆山的方惟一(他当时姓张,叫张方中,後来归宗,叫方还,辛亥以来,一度任北京女子师范校长),那时他在角直镇沈家教书的,也常来光顾。此外城区里的许多文人,都是最初在东来书庄买书时认识,後来成为友好的。

  最可笑的是那位周梅泉(他初名美权,後又号今觉,是周馥的孙子,藏邮票甚富,人称他为中国邮票大王),他是安徽人而住居在扬州。向我们定了一批日本书,许多都是算学书,一时我们未能配齐,他大发其少爷脾气,称我们为书侩,写了一封长信骂我们,那时我也不服气,写信回骂他,称他为纨袴子,发臭脾气,大打其笔墨官司。辛亥以後,他从扬州迁居到上海来了,我们认识了,时相酬酢,到了老年,还提起那件事,互为轩渠,正如江湖上有句话:「不打不成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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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木刻杂志

  上文说过:我们的励学会同志有两个志愿,一是由励学会出一种月刊,一是开一家小书店。现在东来书庄成立,开小书店的志愿已遂了,便想到出月刊的事了。但是出月刊第一件就发生麻烦的事,因为苏州没有铅字的印刷所,除非编好了拿到上海去排印,这有多么不便呀!这时候,杭州倒已经有印刷所了,而苏州还是没有,向来苏杭是看齐的,不免对此抱愧呀。

  後来我们异想天开,提倡用木刻的方法,来出版一种杂志。用最笨拙的木刻方法来出杂志,只怕是世界各国所未有,而我们这次在苏州,可称是破天荒了。可是苏州的刻字店,却是在国内有名的。有许多所谓线装书,都是在苏州刻的。在前清,每一位苏籍的名公钜卿,告老还乡後,有所著作,总要刻一部文集,或是诗集,遗传後世,所以那些刻字店的生涯颇为不恶,而且很有几位名手。

  於是我们和苏州一家最大的刻字店毛上珍接洽了。毛上珍老板觉得这是一笔很大的长生意,也愿意接受。我们所出的那种杂志,名为「励学译编」,大半是译自日本文的。因为同社中有几位对日文也看得懂,对於国文素有根柢的,尤其容易了解。此外还徵求留学日本的朋友,给我们译几篇,是一种帮忙性质,我记得杨廷栋(翼之)、杨荫杭(号补堂,又号老圃,无锡人)都帮过忙,他们都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学生,那些译文,都是属於政治、法律的。至於稿费一层是谈不到,大家都是义务性质,而青年时代,发表欲也颇为强盛。

  「励学译编」是月刊性质,每期约三十页,在当时的中国,无论是日报,无论时是杂志,都没有两面可印字的纸(日报的两面印,是上海「中外日报」创始的)。所以我说三十页,若以今日洋装书的说法,那要算六十「配其」了。那时洋装书在上海还少得很,何况是苏州呢。当时,稿子是要一个月前交给他们的,可以让他们马上刻起来。好在那些稿子,并没有什么时间性,都是讨论传述的文章,每期三十页,不过两万多字而已。

  我们和毛上珍订了一个合同,他们也很努力,刻字和排字一样的迅速,这三十页木板书,尽一个月内刻成。书是用线装的,纸是用中国出产的毛边纸印的,字是木刻,可称纯粹是国货,只是里面的文字,却是从外国转译得来的。刻版是毛上珍经手,印刷当然也是毛上珍包办了。可是木刻比了铅印、石印,有一样便利,便是你要印多少就印多少,反正木版是现成的哪。

  这个励学译编,也是集资办的,最初几期,居然能销到七八百份,除了苏州本地以及附近各县外,也有内地写信来购取的。我们也寄到上海各杂志社与他们交换,最奇者是日木有一两家图书馆向我索取,我们慷慨的送给它了。我想:这是他们出於好奇心吧,想看看中国人出版的木刻杂志,也算一种轶闻。当时虽然也曾轰动吴门文学界,至今思之,实在觉得幼稚而可笑呢。

  「励学译编」的总发行所,便是东来书庄,出版了这一种杂志,东来书庄也忙起来了。有批发的,有定全年的,有零购的,还有赠送的。批发是照定价打七折,各县各镇,颇多每期五本、十本来批发的。本来定价是每册二角,全年十二册的定户,只收二元,寄费酌加。但有许多外县乡镇,他们都是由航船上来取的。零购都是本城人,随意购取,看过了送与别人。我们赠送却不少,苏州的大善士敬送善书,写明有「随愿乐助,不取分文」八字,我们大有此风。这个木刻杂志,大概也出了一年吧?销数也逐渐减缩了,大家兴致也阑珊了,就此休刊完事。

  但是这个翻译日文的风气,已是大开,上海已经有几家译收处,有的兼译日文书,有的专译日文书,因为译日文书报较为容易,而留日学生导其先河,如洪流的泛滥到中国来了。最普及者莫如日本名词,自我们初译日文开始,以迄於今,五十年来,写一篇文字,那种日本名词,摇笔即来。而且它的力量,还能改变其固有之名词。譬如「经济」两字,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由日文中引来,已作别解;「社会」两字,中国亦有此名词,现在这个释义,也是从日文而来,诸如此类甚多。还有一个笑话,张之洞有个属员,也是什么日本留学生,教他拟一个稿,满纸都日本名词。张之洞駡他道:「我最讨厌那种日本名词,你们都是胡乱引用。」那个属员倒是强项令,他说:「回大帅!名词两字,也是日本名词呀。」张之洞竟无词以答。

  这个木刻杂志,不仅是「励学译编」呢,过了一二年,我又办起了「苏州白话报」来了。这个动机,乃由於杭州有人出一种「杭州白话报」而触发的。苏杭一向是并称的,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是应与杭州看齐的。其时创办杭州白话报者,有陈叔通、林琴南等诸君。写至此,我有一插话:後来林在北大,为了他的反对白话文而与人争论,实在成为意气之争,有人诟他顽固派,这位老先生大为愤激,遂起而反唇也。至於反对白话文,章太炎比他,却还激烈。再说:提倡白话文,在清季光绪年间,颇已盛行,比了胡适之等那时还早数十年呢。

  这个苏州白话报,并不是苏州的土话,只是一种普通话而已。其实即就古代而言,如许多小说、语录,也都是用语体文的,民间歌谣等,更是通俗。当时我们苏州,有一位陈颂文先生,他在清末时代的学部(革命以後,改为教育部),就是极力提倡白话文的,可是当时的朝野,谁也不关心这些事。那时已在戊戌政变以後吧,新机阻遏,有许多杂志,由政府禁止,不许再出了,励学译编本是蚀本生涯,蚀光大吉,再辨「苏州白话报」,大家也没有这个兴致了。

  但我却跃跃欲试,还想过一过这个白话报之瘾。只是还不能与杭州白话报比,因为杭州已有印刷所,而苏州实到如今还没有呢。偶与毛上珍刻字店老板谈一谈,他极力赞成,自然,他为了生意之道,怎么不赞成呢?我又与我的表兄尤子青哥一说,他满口答患说:「你去办好了,资金无多,我可帮助你。」而且他还答应,帮助我编辑上的事。我有了他这个後台老板,便放大胆与毛上珍老板订约了。

  苏州白话报是旬刊性质,每十天出一册,每册只有八页。内容是首先一篇短短的白话论说,由子青哥与我轮流担任;此外是世界新闻、中国新闻、本地新闻都演成白话。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关於社会的事,特别注重,如戒烟、放脚、破除迷信、讲求卫生等等,有时还编一点有趣而使人猛省的故事,或编几只山歌,令妇女孩童们都喜欢看。

  我们这个白话报,要做到深入浅出,简要明白,我和子青哥是一样的意思。我们不愿意销到大都市里去,我们向乡村城镇间进攻。曾派人到乡村间去贴了招纸。第一期出版,居然也销到七、八百份,都是各乡镇的小航船上带去的,定价每册制钱二十文(其时每一银圆兑制钱一千文),批销打七折,有许多市镇的小杂货店里,也可以寄售,为了成绩很好,我们更高兴起来了。

  子青哥创议:「我们办这个白话报,本来不想赚钱,我们只是想开开风气而已。我们可以像人家送善书一般,送给人家看,也所费无多呀。」苏州有些大户人家,常常送善书给人家的,或为道德家的格言,或以神道说教,他们算是「做好事」。有些耶稣教堂在苏传教,也是如此的。而且他们印书的成本,比我们的白话报也贵得多呢。但我则期期以为不可,我说:「送给人家看,人家也像善书一般,搁在那里不看。出钱买来看,他们到底是存心要看看的呀。况且我们的资本有限,藉此周转,也不够一送呢。」子青哥被我说服了,我还自诩子青哥学问比我高,经验却不及我呢。

  但是我可忙透了,编辑也是我,校对也是我,发行也是我,子青哥是难得出门的,稍远就得坐轿子,偶然步行到观前街,一个月也难得一二次,他也帮不了我什么忙。不过这种木刻杂志,只能暂济一时,岂能行诸久远。文化工具,日渐造化,苏州的所以没有新式印刷所者,却是为的离上海太近,人家印书印报,都到上海去了,因此也无人来开印刷所。我们也不能尽量开倒车,最惨者,不及三年,所有「励学译编」和「苏州白话报」的木版,堆满了东来书庄楼上一个房间了。及至东来书庄关店,这些木版又无送处,有人说:「劈了当柴烧。」有人还觉得可惜,结果,暂时寄存在毛上珍那里,後来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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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译小说的开始

  外国小说的输入中国,以我所见,则在前清同治年间,其时上海的申报上,时常见一二有译载似小说的纪事。如「巴沙官故事」等,乃纪载一艘帆船失事,有一船员匿在酒桶中,飘流海面,卒乃遇救事。其它亦常有数短篇,不复能记忆了。我幼持,在朱静澜先生家中、曾见有最初出版之申报,订成两册,中乃有此。後来梁启超的时务报,遂有「福尔摩斯侦探案」的附载,这可以算得中国翻译外国侦探小说的鼻祖了。

  自从林琴南的「茶花女遗事」问世以後,哄动一时。有人谓外国人亦有用情之专如此的吗?以为外国人都是薄情的,於是乃有人称之为「外国红楼梦」。也有人评之为茶花女只不过一妓女耳,也值得如此用情,究竟小说家言,不登大雅之堂。说虽如此说,但以琴南翁文笔之佳,仍传诵於士林中。这个时候,号称所谓新学界的人,都提倡新小说。粱启超发行的一种小说杂志,名字就叫「新小说」。那个杂志,不但有许多创作小说、翻译小说,而且还有许多关於小说的理论。梁启超自己就写了一个长篇的理想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这时把文学上的小说地位便突然地提高了。

  我的写小说,可称为偶然的事。其时我的一位谱兄弟杨紫驎,他在上海虹口中西书院读书,为的要学习英文。我到上海去,常常去访他。因为他住在乍浦路,那边有一个中国公家花园(简称中国公园),我们常常到那里去坐地。说起这个公园,很令人生气。原来上海租界中,当时有好几个公园,都不许中国人入内游玩。黄浦滩一个公园,门前挂出一个牌子来,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个牌子,不是直到如今,还传为侮辱我华人一个史实吗?富时我们住居租界中人吵起来了,为什么华人不得入公园呢?造公园的钱,也是华人纳税所出的。工部局不得已,便在沿苏州河一带、圆明园路口,另造了一个校小的公园,专供华人游玩。可怜的住居租界的华人,算得了一些小面子,就此不响了。

  紫驎为了读英文以供研究起见,常常到北京路那些旧书店,买那些旧的外文书看。因为那时侯,上海可以购买外国书的地方很少,仅有浦滩的别发洋行一家,书既不多,价又很贵。他在旧货店买到除了「迦因小传」外,我又从日本文中,译了两部小说。这两部小说,一名「三千里寻亲记」一名「铁世界」。日本自从明治维新以後,文化发达,出版的书籍中,对於欧美的文学书,译得不少。他们国内的新旧书店很多,读书的人,把已读过的一部八分新的书,看过以後,往往即送到旧书店。为的他们的读书界,抱推陈出新主义,卖去了旧书,立刻便掉换读新的了。一到售书店,价钱便减了不少,而又可以嘉惠後学。我所译的两部日文书,都是我的留学日本的朋友,从旧书摊拾来,他们回国时送我的。

  我知道日本当时翻译西文书籍,差不多以汉文为主的,以之再译中文,较为容易。我就托了他们,搜求旧小说,但有两个条件:一是耍译自欧美的;一是要书中汉文多而和文少的。我译的两种日文小说,就是合乎这两个条件的。那一种「三千里寻亲记」,是教育儿童的伦理小说,总共不过一万字左右,译自意大利文的,在原文还有插图,以引动儿童兴趣,就是一个儿童,冒着艰危,在三千里外去寻他母亲的。另一种「铁世界」,可以说是科学小说,是法国文的,那大概有三、四万字。虽说是科学小说,也浅显而不大深奥的,那时法德世仇,便是写小说也互相諆诋,那里面德国人如何酷烈,法国人如何和平,德人欲害法人,而法人如何逃避的情形,都写在书中。

  这两部小说,後来我都售给於上海文明书局,由他们出版。因我自己无力出版,而收取版税之法,那时也不通行。文明书局是一班无锡人所开设的,如廉南湖、丁福保等都有份,而里面职员的俞仲还(前清举人)、丁芸轩等,我都是认识的。大概这两部小说的版权是一百元(当时虽也按字数计,约略估量,不似後来的顶真),我也随便他们打发,因想这不过一时高兴,译着玩的,谁知竟可以换钱。而且我还有一种发表欲,任何青年文人都是有的,即便不给我稿费,但能出版,我也就高兴呀!

  後来迦因小传的单行本,也由文明书局出版,所得版权费,我与杨紫驎分润之。从此以後,我便提起了译小说的兴趣来,而且这是自由而不受束缚的工作,我於是把考书院博取膏火的观念,改为投稿译书的观念了。譬如说:文明书局所得的一百余元,我当时的生活程度,除了到上海的旅费以外,我可以供几个月的家用,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我的英文程度是不能译书的,我的日文程度还可以勉强,可是那种和文及土语太多的,我也不能了解。所以不喜欢日本人自著的小说,而专选取他们译自西洋的书。他们有一位老作家森田思轩,汉文极好,译笔通畅,我最爱读他的书,都是从法文中译出来的。还有一位黑岩泪香,所释的西文小说也不少。可是很少由美国出版的书,实在美国那时没有什么文学家,寒伧得很,日本文人,也不向那里去搜求了。

  到了民国初年,上海的虹口,已经开了不少日本书店,我每次到虹口去,总要光顾那些日本书店,选取他们翻译西文的小说。不过那时候,日本的翻译小说,不像以前的容易翻译,因为他们的汉文都差了。最可厌的,有一种翻译小说,他把里面的人名、地名、制度、风俗等等,都改了日本式的,当然,连他们的对话、道白,也成为日本风了。所以往往购买五六本的日文翻译小说,也只有一二种可以重译,甚至全盘不可着笔的。

  至於像上文所说森田思轩、黑岩泪香所译的书,早已绝版多年,於是托留学日本的朋友,到旧书店里去搜求,倒还可以搜求到不少。他们有时并且给我向图书馆去搜求,那些绝版的书,图书馆里倒还存留着,觅到以後,他们就做了一个「久假而不归」。我说:「这怎么可以呢?」他们说:「无大关系,至多罚去保证金面已,况且这种破烂的旧书,他们已视同废纸了。」

  所以我之对於小说,说不上什么文才,也不成其为作家,因为那时候,写小说的人还少,而时代需求则甚殷。到了上海以後,应各方的要求,最初只是鄱译,後来也有创作了。创作先之以短篇,後来便也学写长篇。但那时候的风气,白话小说,不甚为读者所欢迎,还是以文言为贵,这不免受了林译小说薰染。我起初原不过见猎心喜,便率尔操觚,谁知後来竟成了一种副业,以之补助生活,比了在人家做一教书先生,自由而写意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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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苏沪往来

  自从东来书庄开设,他们举我为经理以後,我常常到上海去,因为许多日本的图书,不必从苏州向日本邮寄,上海虹口,已有日本书店,我们可以自去选择。我认识了两家,要什么图书,可以托他们到东京去定,邮寄也很方便。还有日本出品的文具、纸品,虹口也有批发出售。再有的,上海近来新出的书籍杂志也不少,出版、发行的地方,各各不同,他们也有的委托东来书庄为苏州代销处,大概以七折或八折归帐,都是卖出还钱,不须垫本的,那种生意,大可做得,所以也须到上海招揽与接洽。

  那时苏州与上海,火车还未通,但小轮已经有了。小轮船苏沪往来,也不过十五六个小时,每天下午三四点钟开船,到明天早晨七八点钟,便可到了。小轮後面有拖船,小轮不载客,後面的拖船载客。有散舱,有烟篷,还有叫做「大菜间」的,房舱比散舱宽舒,一个房舱,可睡四人,所谓大菜间者,并无大菜可吃,只不过比较更宽敞一点而已。烟篷只是在拖船的顶上,头也抬不起来的,得一席之地。当然,价钱也分等级,你要舒服,便不能不多出一些钱。不过在船上只有一夜天,吃完夜饭,即行睡觉,一到天明,便到码头,比了从前苏沪往来,坐船要三天两夜,那就便利得多了。

  可是从前旅行,比了现在,还是麻烦得多。第一、就是行李的累赘,像我们出门旅行,至少要有四件行李:一是铺盖;二是皮箱;三是网篮;四是便桶。现代的青年人,恐怕都不知道了,不嫌词费我且琐述如下:

  先说铺盖:铺盖就是卧具,从前的听谓客栈、旅馆,都是不备卧具的,客人要自带铺盖。不要说住客店了,在一家商店做店员,也要自带铺盖,所以停歇生意,名之曰「卷铺盖」,南方人称之曰「炒鱿鱼」,即由此而来。比风由来已古,文词中所云「襥被而行」亦即此意。这个铺盖可大可小,要是在严冬,或是年老怕冷的人,还非有重衾厚褥不可呢。

  次言皮箱:皮箱即衣箱,以前没有人穿西服,这长袍马褂,皮的棉的,就是一大箱。你如果不带了,天气忽寒忽暖,怎么办呢?而且这衣箱,都是笨重非凡,不似近来的新式的皮箱,可以举重若轻的。直到如今,凡是旅行者,无论到什么文明的地方,一只旅行的皮箱,总不可少的呀。

  再讲网篮:这是一种竹制的篮,篮面上张了一个网,旅行家称之为「百宝箱」。所有面盆、手巾、雨鞋、纸伞,一切杂用之物,都安置其中。有些先生们,凡家常用惯的东西,一切都要带了走,茶壶、饭碗,亦在其列。至於读书人,则书籍,文具,也是不可须臾离的。到上海来,总要买些东西,没有网篮,就不可能安放。

  最後谈到那个便桶了,便桶就是马桶。庄子所云:「道在屎溺」,苏州人不能似北方人那样上厕所、登野坑,而必须要一个马桶。但旅馆里不备此物,务须贵客自理(那时抽水马桶,尚未出世),於是行李中不能不有此一物了。不但有马桶,有些常常出门旅行的老先生,还要带夜壶箱。苏州出品的夜壶箱,做得很为考究,方方的像一只小书箱,中置青花瓷的夜壶,上有一抽斗,可放笔墨信笺之类。箱门上还刻了字,有一位老先生的夜壶箱上,刻了一句古人诗曰:「诗清都为饮茶多。」我问:「何解?」老先生笑道:「诗字不与『尿』字同音吗?」

  这四件行李,刚成一担。苏州那时没有人力车,只有雇一个脚夫挑出去。那时苏州的小火轮,还是日本人创办的,唤作「大东公司」,轮船码头,在盘门外的青旸地日本租界,从城里出去多么远啊。後来中国人自己也办了一家小轮公司了,唤作「戴生昌」,旋在阊门外分设了一个码头,那就便利得多了。至於上海的小轮码头,全在苏州河一带,这些小轮船,都开往苏州、杭州各处。

  到了上海,便住旅馆,那时还没有旅馆的名称,只唤做客栈。船抵码头,便有客栈里派出招揽的人,此种人名曰「接客」。对於接客,有一种好处,便是可以把行李交给了他,自己雇了人力车,到住所旅馆里去,不然,你与这些码头小工,搞不清楚,正添不少麻烦呢。我到上海,常常住在宝善街(即五马路)一家客栈,叫做鼎升栈,这家客栈,也未必有什么特别,只不过此较熟一点,茶房与接客熟了,那就方便得多了。

  那时的上海,还没有新式旅馆,普通的客栈,每天每人只要二百八十文,食宿在内(二百八十文:等於银圆二角八分)。不过那是以榻位计的,大的房间有四五榻,最少的房间亦有二榻,尽管不相识的人,可以住在一房。否则你除非包房间,以榻位计值也是可以的。每日昼夜两餐,也是照榻位开的,房间若干人,取共食制度,不能分餐。另有一种客寓,专招待官员来住居的,气魄大一点,价钱不免也贵一点。

  上海有一种家庭旅馆,那是最舒服的最安适的了。我本来也不认识这家旅馆,那一天,我要到上海去,有一位祝心渊先生也要到上海去(祝亦曾随着江建霞到湖南做学幕看文章,现在苏州开一个私家小学校,是最早的,有名的「唐家巷小学」)。旅行有伴,那是最好的事了。在船中对榻而眠,他家中有不少书,尤其有许多明末清初的禁书,收藏不少,现在渐渐出笼了,此番到上海,大概与书贾有所接洽。

  我问他到了上海,住在那一家旅馆里?他说:「住在雅仙居」。我觉得雅仙居这个名字很别致,上海客寓,总是什么平安、高升等名字,因问:「雅仙居是何型式,有何特别之处?」他笑道:「一个小客寓耳,不过是苏州人开的,於我们苏州人很相宜,店主还是一个女老板,我到上海,住在那里,贪其可以吃苏州菜,价钱也和别的旅馆一样,不过小账我们多给一些。你倘然没有一定的旅馆,也住到雅仙居来,我们可以谈淡。」我闻言欣然,因为心渊先生比我年长一倍,也是个才识开明之士,可以随时请教。并且雅仙居是苏州人开的,也可以一尝家乡风味。

  原来这个雅仙居的女主人,是一位年近四十的苏州女人,她嫁了一位湖州丝商(从前经营生丝出口的,很多湖州人)。他们本来住居在上海的(有人说是黑市太太,那也不去管它了),後来那位丝商故世了,遗下了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女儿名字唤作「金铃」,现在也十八九岁了,生得很为美丽,也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书。丝商故世後,无以为生,母女二人,便开设了这家雅仙居。

  雅仙居开在近福州路的市区,是上海所谓弄堂房子、石库门三楼三底,他们把这房子隔成不少间数,便做成一家客寓。这是一家小客寓,但特别是家庭式的,不用什么男茶房,男的只有一个打杂的,女佣人倒有两人。关於客人的饭食,女主人亲自下厨房;女儿略知文墨,便做了简单的账房。最使人赏识的,就是开饭开在客堂里,店主东的母女和客人共同进食,而苏州菜的合乎旅客口味,尤其是女主人的拿手。

  住在雅仙居的都是熟客,陌生的难於问津。它那里有两帮客人,一帮就是做丝生意的,也许是与女店主已逝世的丈夫是同业,他们住很久,常是包月的。一帮便是苏州客人,也是老客人,深知底细,爱吃苏州菜的。那不过到上海来有点业务上的关系,或者游玩一次,至多不过一星期,那是短期的客人。

  生长在上海的女孩儿,当然比在内地的要活泼伶俐一点,何况她是一位俏丽的女郎。吃了苏州菜,还想一餐秀色,但她的母亲管束甚严。我友吴和士,从日本留学回来,和我同住在雅仙居,他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对於金铃颇为倾慕,捉空儿便与金铃作絮语。可是其母从不许金铃踏进客人的房间。和士乃与金铃隔着窗子谈话,一在窗外,一在窗内,但一闻母唤,如惊鸿之一瞥去矣。我调以诗曰:「茜窗玉立自亭亭,絮果兰因话不停。安得护花年少客,敢将十万系金铃。」和士叹曰:「在日本,房东家女儿,虽共相调笑,了不足怪,中国妇女,总是那样闭关自守呀。」

  但我难得住雅仙居,因为它码头上没有接客,许多不便,除非在苏州有伴,同来上海,他们是住惯雅仙居的。我最初来上海,好像是为了到南洋公学(到现今交通大学的前身)来考师范生的,虽然在七八岁的时候,为了父亲的病,来过上海一次,以後一直没有来过,隔离了十余年,当然大不相同了。这个时期很早,似还在戊戌政变之前,中国正提倡兴学。兴学应当是小学、中学、大学,层层向上,但中国兴学,却自上而下,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开学校必先有师资,而中国师资没有,教那班从事八股八韵先生们去当教师是不行的,只有这一班高材生,到国外去学习师范,然後可以回来当教师呢。

  我到南洋公学去考师范,是和马仰禹一同去的,那时主持南洋公学的是胡二梅,也是一位两榜先生。他出了一个题目,总之是轻史上的,很古奥的,现在我已完全不记得了,我胡乱做了一篇,自己也不满意,明知是不能取中的。及至揭晓,我与马仰禹俱名落孙山。因为这个师范生,考取以後,不但不要学费,而且还有津贴,并且有资送出洋希望,因此大家趋之若骛。但在未考之前,便有一种谣言,说所取的名额少,而报考的人数多,非有关节嘱托不可,这也是一个无从证实的谣言。这次录取的记得有刘厚生(垣)诸君,後在上海,亦为老友。

  我最初到上海去,住旅馆是「满天飞」,总想找一家洁净些,安静些的,可是住来住去,都是一样。而且我又不惯与那些陌生人同房,倘然自己包一个房间,又未免费用太大。那时我在上海朋友很少,只有杨紫驎,我到上海,必定去访他,他还在中西书院读书,难得同他吃一次番菜。这时上海戏馆已经很多(都是老式的),我一个人也没有这个兴致去看戏。至於什么女书塲、夜茶馆,更不敢踏进去了。那个时候,苏州人家,不让青年子弟到上海去的,他们说,上海不是一个地方,好似一只黑色大染缸,堕落进去便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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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32:36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六、烟篷的故事

  公元一九○○年(光绪廿六年)岁次庚子,那一次我也到了上海。前章所述,我到上海,不是常住在实善街鼎升栈吗?到了那里,恰巧楼上有个小亭子间,是占两榻地位的,我便把它包了。所谓包者,就是一个人出两个人的钱,本来每客二百八十文一天的,现在出到五百六十文一天。如此则不容有个陌生人来同居,而饭菜也可以丰富些。有一盏电灯,夜里不出门,也可以看书写字,没有人来打扰,好在住居的时候不多,所费也还有限。

  本来预备住四五天,至多一星期,因为那时候,北方正在闹义和团,风声鹤唳,时常有种种谣言。正想把所办的事,料理清楚了,即行回去,有一位老友庞栋材(别号病红,常熟人)来访我,他办一个诗钟社,出了题目,教人做两句对联,然後评定甲乙,予以赠奖,这也是文人无聊之事,而当时洋场才子所乐为。可是其中有广告性质的,有似後来的填字游戏一股。庞栋材所办的诗钟社,便是那种性质,而诗钟的评定与发表,每日却附录於「苏报」的後尾,当时的报纸,亦没有副刊之类。

  庞君的意思,要我为他代理一星期,因为他急欲回常熟一次,当然不是白当差,也自有报酬的。我那时也喜欢弄笔,什么做诗钟、撰对联。很有兴趣,正是投我所好。尤其每天必要到苏报馆一次,我还不知道报馆是如何排场,说如何权威,正要瞻仰,趁此我且把苏报馆说一说。

  「苏报馆」最初是由胡铁梅创办的,其时为一八九六年(清光绪廿二年),用他的日本籍老婆驹悦名义,向上海的日本领事馆登记(上海那时的报馆,挂外商牌子的很多,以此为护符也)。但这个报馆不发达,便移转给陈梦坡(号蜕庵)接办。陈梦坡是湖南人,曾做过知县的,因案罣误革职,便携眷住到上海来,大概宦囊有几个钱,便出资盘受了这家苏报。

  那时的苏报是怎样的呢?说来真是寒伧得很,开设在英租界棋盘街一家楼下,统共只有一大间,用玻璃窗分隔成前後两间。前半间有两张大写字枱,陈梦坡与他的公子对面而坐,他自己写写论说,他的公子则发新闻,有时他的女公子也来报馆,在这写字枱打横而坐。她是一位女诗家,在报上编些诗词小品之类,听以他们是合家欢,不另请什么编辑记者的。再说那後半间呢,一边是排字房,排列几架乌黑的字架;一边是一部手摇的平板印报机(什么卷简轮转机,上海最大的申、新两报也没有呢)。这排字房与机器房,同在一房,真有点挤了。前半间沿街是两扇玻璃门,玻璃门每扇上有苏报馆三个红字。推门进去,有一小柜,柜上有一块小牌,写着「广告处」,这位专管广告的先生,和气极了,见了人总是含笑拱手,惜我已忘其名,後数年苏报案发,这位先生也陪着吃官司呢。

  我每晚到苏报馆一次,便在这个广告柜上一具纸制的信箱内,收取诗钟投稿。对於陈梦坡,我见他老气横秋的坐在那里,不敢与他招呼。那个地方,也没有一只可以安坐写字的桌子,只得回到栈房里去了。可是这个鼎升栈的小亭子间,白天倒还清静,一到夜里,便喧闹起来。原来推出窗去,有一个小月台,月台对面,正是一家妓院(上海称为长三堂子),因为楼下恰是一条堂子弄堂,每到了上灯时候,酒绿灯红,哀丝豪竹,全是他们的世界。

  那条弄堂很狭,我房间外面的月台,和对面那家妓院里的月台,不但可以互相讲话,伸出手去,竟可以授受东西。我为了避嚣,时常把窗门关了,但是房间既小,关了窗很闷,开了窗的时候,对面房间里的人,时来窥探,年轻的少女,从十四五岁到十七八岁有三四人之多。我这时虽然已经二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是非常面嫩,见了年轻的女人,便要脸红。她们见我如此,便故作挪揄,尤其那班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吵得厉害,有时呼我「书踱头」(吴语,即书呆子之意)。有时装出我近视眼看书的状态,这种顽皮的女孩子怎么办呢?我只好不去理睬她们。

  有一天,卢栋材到鼎升栈来访我,他走到我窗外的月台上,向对面一望,他说:「嗳呀!这是金湘娥的房间,我曾经到那里吃过花酒的呀。」他又指着对面一位年纪较长,约有十八九岁,斜倚在月台栏干上的说道:「这个噢作阿金的,也算上海北里中的名叶(当时上海妓院中,称姑娘们为花,称侍女们为叶),你住在这里,真可以称得『流莺比邻』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那时我想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阿金姐!」庞栋材踏出月台,便唤着她。又给我介绍道:「这位你们朝夕相见的二少,也是苏州人,是你们的同乡呀。」又向我道:「这位是鼎鼎大名的金湘蛾家的阿金姐。」那个阿金也打着苏白道:「庞大少,奈同子二少,一淘过来白相呀!」我怪栋材,闹什么玩意儿,又是硬派我做二少。栋材道:「不是你有一位令姐吗,你在上海,不要做一个迂夫子呀。」原来庞栋材算是一个「老上海」了,他和小报馆里的李伯元等,长在一起,於花丛中人,颇多驯熟,听以认识了她们。李伯元便是别号南亭亭长,写「官场现形记」的这个人。

  从此以後,那班女孩子们,不再对我揶揄了。有时在对面月台上见到阿金,也对我点点头,报以微笑,我觉得阿金很美而且很大方,但我那时从未涉足青楼,也觉得十分矜持。这时候,正是八国联军进攻北京城的当儿,而上海酣嬉如旧,为了有三督联保东南之约(三督者,粤督李鸿章,江督刘坤一,鄂督张之洞也),不过北方闹得厉害,难免不扰及南方。有一天,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个谣言,说是洋兵要占领上海,军舰已开进吴淞口了。中国人那时是最容易相信谣言的,这个谣言不翼而飞,便到处宣传,人心纷乱了。

  不但是上海,这个谣言便立刻飞到苏州,还加添了许多枝叶,说上海如何如何。我祖母因我在上海,老不放心,竟打了一个电报来,教我即日回苏。那时候,苏沪间还没有铁路,只有小轮船可通。我接到了电报,立刻到苏州河一带内河轮船码头去一问,各小轮船公司的船票,尽已卖光了。那种往来於苏沪之间的小轮船,本来拖了好几条船的,这次拖得更多,竟拖了六七条之多。

  每一条拖船上,都是拥挤非凡,而且船价没有一定,随便讨价。多带行李,还要加价,一只箱子,就要加两块钱,以前是没有这个规矩的。我想:今天不走了吧?但祖母急想我回去,母亲亦在悬盼,说不定明天还要拥挤,还要涨价。有一家戴生昌小轮公司,我有一个熟人,和他情商,他说:「除非在烟篷上,或者可以想法,但是你先生怎可以趁烟篷呢?」我说:「不管了!只要能搭上去,就可以了。」

  一张烟篷票,卖了我四块钱,在平时只要两角五分,那也不去管它了。不过他还关照我,买了票就到船上去,烟篷上也是挤得很的。我回到客栈里,拿了铺盖便到船上去,果然,烟篷上已经挤满了不少人了。所谓烟篷者,在拖船顶上布篷之下,身体也不能站直,只好蛇行而入。向来所谓上等人,从没有趁烟篷的。

  我钻进了烟篷後,便打开了铺盖,因为打开铺盖,就可以占据了一个地盘。当我正在满头大汗摊开铺盖的当儿,忽听人堆里有人唤道:「二少!你怎么也来了呀?」我回头看时,却正是我寓楼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我那时也顾不得羞惭了,便道:「买不到票子,没有办法,只好趁烟篷了」。她笑道:「人家说:『太少爷拉东洋车』(按,此为上海一句俗语,指少年落魄之意),现在时世,大少爷趁起烟篷来了。」她便爬过来,帮我摊被头。又低低的说道:「和你掉一个位置好吗?」原来她的贴邻,是一个不三不四,像马车夫一样的人,她有些怕他。我明白她的意思,便给她掉下一个挡,做了他们之间一个缓冲。

  船一开行,就吃夜饭了。饭是船上供给的,但只有白饭,没有菜肴,仅有一碗公共的咸菜汤。我临行匆促,没有买得路菜,谁知阿金倒带得不少,她说都是小妹妹送的,酱鸭、熏鱼,硬把顶好的塞在我饭碗里,说道:「吃呀!吃呀!吃完数算!」我很觉难为情,但又不能不吃。吃完夜饭,船就渐渐开得快了,天也渐渐黑了,烟篷上只挂着一盏朦胧略有微光的煤油灯,渐渐的鼾声四起了。我是睡不着,但睡在我隔邻的阿金,微阖双目,我不知道她是睡着了没有。

  到了十二点钟以後,我还是睡不着,而且还有些刺促不宁,原来我的小便急了。和阿金调换位置以後,我睡在里挡,而阿金睡在外挡,如果我要到船边,拉开布篷去小解,必然要爬过阿金身上,我只得且忍耐住了。但越是忍耐,越是忍耐不住,更是睡不着,已经忍耐过一个钟头多了。阿金也已有所觉察,张开眼睛来,微笑道:「二少!阿是睡不着?」我没有法子,只得告诉她要小解,她道:怎么不早说呢?好!我让你爬过去。」

  於是她就蜷缩了身体,让我从她的被头面上爬过去,可是一揭开布篷,外面的一阵寒风吹进来,令人发抖。原来那时候,已是旧历九月的天气了,我连忙退缩进来。这时江深月黑,船因开得快,重载以後,颠荡倾侧,站在船舷上,又无栏杆,危险殊甚。阿金见我缩进来了,便问:「怎么样?」我说:「站立不住,危险得很。」她说:「那末不小便,这是要熬出『尿梗病』来的呀!」

  那时她便想出一个办法来,解下了她的一条白湖绉纱的裤带来,把我拦腰一缚,教我站在船舷上去,她在後面紧紧拉住。果然,这方法很灵,而我也胆大了不少。小解过後,我也就此舒服了,得以安眠。她嘲笑我说:「吃这样的苦头,真正作孽。」她这时又问:「讨了少奶奶没有?」我摇摇头,表示没有。她笑说:「快点讨少奶奶吧!可以服侍你。」她又问我道:「为什么急急要回去,真怕洋鬼子打到上海来吗?」我告诉她:「祖老太太打电报来,一定要教我回去。」我回问她道:「你呢?你为什么急急要回去呢?」她说:「乡下有信来,要教我回去。」我问:「为什么要回去呢?」她有点含糊其词了。

  天微明的时候,大家都起身了,因为那船很快,七点钟就可以到苏州。起来时,一阵忙乱,大家都是打铺盖,把卧具卷去,这时,她帮我打铺盖,我亦帮她打铺盖,但我於此道是外行,有点尖手尖脚,一样的帮忙,还是她帮我的忙帮得多。虽然我当时已经二十以外的人了,她还不过十八九岁,身躯比我小,气力好像此我大。她这时便对镜梳掠,我坐在她傍边,她问我:「还要到上海吧?」我说:「是的。」「还住那客栈吗?」我说:「是的。」我回问道:「你也仍在金湘蛾那里吗?」她笑了一笑,也说:「是的。」

  回家去了两个月,时局平静,北方虽是联军进城,两宫出走,而上海酣嬉如旧。不知如何,我虽与那个青楼侍儿,仅有同舟一夕之缘,却是不能去怀,我觉她是一个又温柔,又豪爽的女孩子。我这次到上海,竟然坐大菜间了,价值仅及上次烟篷的四分之一,船过金鸡湖,口占一绝曰:「短篷俯瞰碧波春,一梦温馨岂是真?两岸青山看不尽,眉痕一路想斯人。」痴态可掬如此。

  到了上海,当然仍住在鼎升栈,幸喜这个小亭子间仍空着。第一、要看看对面金湘娥家的阿金来了没有?可是推窗走到月台上一望,不免大失所望。原来金湘娥已经调到别处去,而换了一家陌生人家。问旅馆里的茶房,他们也不知道。当夜我到一家春番菜馆进西餐,我知道番荣馆的侍者(上海呼为西崽),他们都熟悉各妓院的近状,向他们查询。他们说:「现有三个名叫金湘娥的,不知先生要那一位?」我对此茫然,不得已,把三个金湘蛾都叫了来,没有一个家里有阿金的。有位小姑娘说道:「上海堂子里名叫阿金姐的,少说也有十几位,你真是沙里淘『金』了。」这有什么办法呢?怅然而已。

  过了两天,我又遇到庞栋材了,告诉他与阿金同船回苏州的事,并且托他访问阿金。他道:「嗳呀!我在中秋节前,好像听得说阿金过了节,就要回到乡下去嫁人了。因为她从小就配了亲,男家已经催过好几次了。阿金虽在堂子里,人极规矩,有许多客人要转她的念头,却转不到,嫁了人,也不会再出来了。」说到那里,他又笑道:「老兄还自命为道学派,只同船了一次,已经把你风麻了,无怪崔护当年,有人面桃花之感了。」

  我为什么琐琐写此一节,这是我未成熟的初恋,也是可嗤笑的单恋,此种事往往到老未能忘怀的。後来我曾经写过一个短篇,题名为「烟篷」,在小说月报上列出的,便是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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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33:16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七、名与号



  中国所谓上中阶级的人,一向都是有名有号的,除了名号之外,还有许多别号以及小名等等,如果一个文人,更有许多的笔名。我的最初的名字,唤作清柱,这个名字,是姻伯姚凤生先生给题的。原来我父亲的名字是应埙,号韵竹;我祖父的名字是瑞瑛,号朗甫;而我曾祖的这一辈,是「大」字辈。大概是我父亲请凤生先生为我题名时,说出了辈行,凤生先生便拟定了二十个字,成了四句五言诗道:「大瑞应清时,嵩生岳有期,………」当我小时候,还能很清楚的背出这四句诗,现在却只记得上面十个字了。

  为了这个排行,在我一代,应得是用「清」字辈份了。至於那个「柱」字,大概我的八字里缺木的缘故,因此在名字中要选一个木字偏傍字了。但是这个「清」字,是当时的国号(大清国),底下不可乱加什么字,於是题了「清柱」两字。我们这位姻伯,是不是祝颂我将来成为皇家栋梁的意思,总之是出於他的好意是无可疑的。所以我自从上学起一直到进学止,一直用了这个名字,从来没有更易。

  到了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我看看新书,渐渐有了一点新思想,又发生了一种民族意议,感觉得现在统治我们的一个异族,而种族革命的呼声,又在呼唤我们的青年。我那时就感到我这「清柱」两字的名字不妥当,朋友们问起这两字有何意义,是否真要做皇家栋梁?令我惭愧,於是我便毅然决然的自己改名了。

  在从前,已入学的人,要改换他的学名,也有点小麻烦,而在学署里也要花些手续费,这是为乡试会试起见。我可不管这一套,便自行主张改了。我读「论语」,有两句道:「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我觉得这「毅」字可用。因为我自己觉得对於求学处事,都缺少毅力,用这个毅字为自己警惕之意。起初我想改单名,大家说不好,因为我上有一姊,排行第二,而苏州人的土音,二与毅声相同,例同张三李四之类。於是又想改为「君毅」两字,但君字用於号者多,用於名者少,觉得君字不及公字大方,而且我们祖先有位包孝肃,是妇孺皆知,大家都称之为包公的,因此也就用了这个「公」字,定名为公毅。

  当时的名片,并不流行那种外国式的、雪白的、像云片糕似的小名片,而是大红纸的大名片。因为那时,红是吉祥的颜色,白色是忌讳的。那种名片上的字,常常请名人名书家写的。我改名以後,就请我的谱弟戴梦鹤,写了一个是魏碑的,到後来,也曾经由几位名人写过,记得请张季直写过一个,请章太炎写过一个,木刻都精工。最後还请狄平子写了一个,他做了锌版送我,那时已经不大流行老式名片了。後来老式名片渐行废弃,我这些名片木戳,都不知丢往那里去了。

  谈起名片,颇有许多趣事可述:我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曾有集藏名人名片之癖。先集状元的名片,现代人如洪钧、陆润庠、翁同和等,我都有了,先代的也觅得两三张(张謇那时尚未中状元),至於榜眼、探花,苏州就可抓一把(我还有张之洞的名片),翰林更不必说了,总共也收集到近百张呢。这个东西,後来我迁居上海,一古脑儿送给一位朋友了。

  再说:当时的风气,凡是一位新进士、新翰林,初中式时,出来拜客的名片特别大,本来七寸的名片,放大至近尺。而名片上的名字,则亦顶天立地,费念慈这个「费」字,足有两寸多。到後来,慢慢缩小,到授职编检,已缩小许多,至出任疆吏,就和寻常一样了。但有一可笑的事,苏州的妓女,也用大名片,竟与此辈太史公看齐。我们坐花船,吃花酒,召妓侑觞,她们照例送来名片一张,请爷们到她那里坐地。这个风气,最先也曾传到上海,我曾得到林黛玉的大名片一张,简直与那班新翰林者无二。

  最坏者藉名片为招摇、需求、欺骗、威胁之用。就小事而言,苏州有各处私家花园,虽然开放,亦收门票,但只要某绅士一张名片,可以通行无阻。或介绍一个佣仆,或为亲友说情等等,这名片亦有用。大之则所谓不肖子弟,仗其父兄势力,用彼父兄的名片。招摇撞骗,向人欺诈。那些结交官场的恶地主,动不动说:「拿我片子,送官究办。」以威吓乡下人,这名片的为害烈矣。

  我的话不免又支蔓了,我将叙入正文:有名必有号,自古以来,中国上、中阶级的通例。至於下也者,不但无号,抑且无名,就以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叫下去了。我在十五岁以前,是并没有号的,还有,一个人题他的号时,总与他的名有关联,古今人都是如此。但我若题号时,必与原来的柱字上着想,又是什魔栋臣、梁臣之类。可是我的号,并未与名有联关,这个号,倒是我祖母提出的。其时中国有一种风气,往往在他号中,有他祖父号中的一字,而加以一「孙」字。譬如他的祖父的号是云伯,云甫之类,他的孙子,便可以取号为云孙。为了我的题号,祖母笑着说:「他的祖父号朗甫,就取号为朗孙吧。」祖母不过因为怀念祖父,随便说说,并不是要决定如此。但後来没有另取一个号,我就把祖母所说的朗孙二字,随便用用,不知不觉,便成为我固定的号了。

  中国人的命名,於他们的宗族,是大有关系的,如用名字排辈行,不容紊乱。兄弟间则以伯仲叔季为次序,古来就是如此,传至於今,仍复如此。除以承继其祖取号者,亦有承继其父取号,譬如父号云伯、云甫者,其子号少云,幼云者,不计其数。这是宗法社会,不独中国,外国亦有此风,不过他们的姓名,很多鲁苏,不及我们的简捷耳。

  我的小名叫德宝,现在已经无人知道了,这也是,祖母所题的名字。当时我祖母及父亲、母亲并其他尊长,都呼我以此名。平辈中长於我的呼德弟、宝弟,幼於我者呼德哥、宝哥,佣人们呼我为德宝官(苏俗:对儿童的尊称,不论男女,都呼曰官),稍长,即呼为德少爷、宝少爷,但宝少爷三字较顺口,在我十二三岁时,凡我的女性的长辈,都以此宝少爷三字呼我。我记得读「易经」时,有两句道:「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我便写下来,做了我小名的嵌字联。

  这年「天笑」两字的成为笔名,也是出於随意的,到了後来,竟有许多朋友,不知我的原来名号,只知道是天笑了。最先用这个名字时,还是在译「迦因小传」时,用了这个笔名叫做「吴门天笑生」,在那时的观念,以为写小说是不宜用正名的,以前中国人写小说,也是用笔名的多,甚而大家不知道他的真姓名是谁,要探索好久,方才知道的(其时同译的杨紫驎,他的笔名是蟠溪子)。

  有人问我:这「天笑」两字,有何意义?实在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随便取了这个字罢了。我当时还有许多笔名,不过这只是许多笔名中之一而已。只记得子书上有一句「电为天笑」,那是好像一句非科学的哲人的话,而诗人又常常引用它。要是从前人的诗句上,我也可以找得出这两字可以联合的,最先如杜工部的诗中,有两句道:「每蒙天一笑,复似物皆春。」近人如龚定庵诗句中,有「屋瓦自惊天自笑」的句子,谭嗣同也有「我自横刀向天笑」的句子。我只是腹俭,徜真要检寻,古人诗中,关於此两字的,恐怕还多。但这也不过牵连附会而已,实在说来,都与我这笔名无何关系。

  我最初用的是「吴门天笑生」,共有五个字,後来筒笔一些了,只用「天笑生」署名,仅有三个字。再到了後来,便只署「天笑」二字,及至後来到了上海的时报馆,常常与陈冷血两人写极短的时评,他署一个「冷」字,我署一个「笑」字,这是从「吴门天笑生」的五个字,缩而成为只署「笑」的一个字了。

  当时我有不少的笔名,後来都放弃,这也是文人积习,自古已然。我还记得我有一个别号,唤做「包山」,我自己姓包,而又叫做包山,这不成为包包山了吗?但古人早有其例,如大家所知道的文文山等,我也算是仿古。以包山为号的,古人中有位陆包山,他是著名的画家,但不姓包。包山并不是没有这个山的,属於苏州的太湖中洞庭东西两山,那个西山,就是名为包山的,因为它是包於太湖中间的意思。我用包山两字作别号,在结婚那年为最多。因为我这位新婚夫人,她虽然原籍是溧阳,但是生长的地址则在洞庭山。有一位画家任君,还为画了一幅「包山双隐图」,而我的谱弟,为我写了一个木刻封面「包山书简」,是北魏体的。

  我的笔名之多,连自己也记不起来了,什么轩馆缕阁之名,恐怕也都用到。只有两个,到老还是用着,一个叫做「秋星阁」,一个叫做「钏影楼」。有时写点笔记之类,常是写着「秋星阁笔记」,或是「钏影楼笔记」,有时我高兴写日记起来,也是写着「钏影楼日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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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33:55 | 只看该作者
四十八、钏影楼



  秋星阁与钏影楼,两个笔名,我是常用的。秋星阁这个名儿,我曾经用了在上海开过小书店,现在且不必去说它。至於钏影楼这个名儿。我用得最多,有好几方图章,都是刻着钏影楼的。人家觉得这钏影楼三字,未免有点脂粉气,好像是个应该属於女性所使用的。又怀疑着这钏影楼三字,好像是个香艳的名词,有没有我的什么罗曼史在里面?其实这钏影楼的名词,我不过纪念我母亲的一段盛德的事实罢了。


  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一天,是旧历的大除夕了,那时我父亲从事商业,境况比较地还好。我们是习惯地在大除夕夜里吃年夜饭的。那时的吃年夜饭,并不像现时所流行的邀集亲朋,来往酬酢,因为各人自己也要回到家里吃年夜饭,只是家人团聚,成了一个合家欢。像苏州那些大家庭、大家族,到那一天,妇女孩子聚在一起,常常有数十人、百余人,不为奇。但我家吃年夜饭,只有六个人,便是祖母、父亲、母亲、我们姊弟二人,以及长住在我家里的那位顾氏表姊。

  吃年夜饭已经在夜里十点多钟了,为的是在吃年夜饭之前,先要祀先,这便是陆放翁所谓家祭。苏州人家,对於家祭极隆重,一年有六次,如清明、端午、中元、下元、冬至、除夕,而除夕更为隆重。

  而且也要必须等父亲从店里回来以後,然後设祭。大除夕这一天,无论那一家商号,都是最忙的一天。及至我父亲结好了账,从店里回来,已经要九十点钟了。吃年夜饭,照例要暖锅,装得满满的,还有许多冷盆,喝着一点儿酒,大家说说笑笑,吃完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二点钟了。虽然大除夕的夜里,人家有通宵不睡的,但是我们小孩子是要瞌睡了。

  母亲在大除夕的夜里,每年常是不睡的,到深夜以後,还有什么封井(苏州人家每个宅子里都有井,除夕要封井,至初五方开)、接灶(送了灶君上天後,要於除夕夜里接他回来)、挂喜神(祖先的遗容,新年里要悬挂起来,有人来拜年,还要拜喜容)、装果盘(自己房里点守岁烛,供果盘,还用以待客)等等的事。除此以外,还要端正我们两个小孩明天元旦穿新衣服。父亲也还没有睡,他在算算家庭和个人的私账,一年到底用多少钱。

  其时已经元旦的凌晨两点钟了,忽听得叩门声甚急,是什么人来呀?本来大除夕的一夜,讨账的人在路上络绎不绝,甚至於天已大明了,只要讨账的人手提一只灯笼,依旧可以向你追讨,一到认明是元旦,只可说恭喜了。但是我们家里的账,早数天都已清还,并不欠人家的账呀!

  开门看时,原来是我父亲的一位旧友孙宝楚先生,形色仓黄,精神惨沮,奸像很急的样子。问其所以,他摇头太息,说是活不下去了。因为他亏空了店里一笔款子,大约四五百元。这四五百元,在从前是一笔不小的款子呢,这位孙先生,又不是一个高级职员,他一年的薪水,至多也不过百余元而已。这种钱庄上的规矩,夥友们支空了款子,到了年底,都要清还,如果不能清还,明年就停歇生意了。

  但是大除夕,是一年最後的一天,孙君还不能归还这笔款子。即使借贷典质,也仅能筹到百余元。假如明年停歇了生意,一家老小,靠什么生活,况且还有八十多岁的老母,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呢。而且苏州的钱庄是通帮的,你为了用空了钱而停歇出来的,还有那一家再肯用你呢?那末到此地步,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这一次来,当然是求助於我父亲了。不过,他怎样的会拉下这许多亏空的呢?全部是「做露水」(钱业中的卖空买空投机事业)蚀去了的。因为他是个中等职员,薪水微薄,不够瞻家,於是想弄点外快。不想这「做露水」的事,就像赌博一样,赢了想再赢,输了想翻本,就不免愈陷愈深了。

  本来那种迹近赌博而输去了钱的人,有人目为那是自作自受,不大肯加以援助。但父亲和他是老友,且一向知道他为人诚实,可是到此也爱莫能助呢。父亲当时向他说道:「你若早两天来,还有法子可想,怎样直到这个时候才来呢?」原来父亲已经结束好了账,也没有宽裕,只不过留着几十块钱,以供新年之用。在新年里,所有金融机关都停滞,一直要过元宵节(俗名灯节)方可调动款子呢。

  那末,即使我家中所留存的数十块钱,都给了他,也无济於事,而我们新年里没有钱用,倒也不去管它。如果立即拒绝了孙君吧?人家正在危难之中,不加援手,也觉得於心不忍。父亲正在为难之间,母亲却招了父亲到房里来,说道:「我看这位孙先生的面容不对,如果今夜这个年关不能过去,恐有性命之忧,他不是说过只有死路一条吗?」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父亲鼓着眉头道:「我现在手头没有四五百元,可以接济他呀!假如他早两天来,甚而至於在大除夕的白天来,我还可以给他在朋友中想办法,现在已是大年夜的半夜里了,教我到那里去给他借钱呢?」母亲踌躇道:「你问问孙先生,如果不是现款,也可以的吗?」父亲道:「不是现款是什么呢?难道半夜三更,还可以拿房契田单,寻人去抵押吗?」母亲道:「何必要房契田单呢?况且我们也没有这种东西呢。」父亲道:「那末你说是什么呢?」母亲道:「难道金饰也不可以吗?」

  父亲熟视母亲道:「你的意思,愿意把你的金饰,救助孙某吗?」母亲道:「救人之急,我很愿意的,你快去问孙君吧!」父亲道:「明天是个元旦呀,大家都要穿戴,而你却没有,这如何使得?」母亲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即使我有了,不戴出来,也由得我呀!况且那副绞丝镯头沉甸甸的,我真懒的戴它呢。至於老太太问起来,我会告诉她,她也是慈善而明白的人,她决不会责备我的。」

  父亲很高兴,拥着母亲道:「你真是好人!你真是好人!」他便奔出去,告诉了孙宝楚,孙感激得眼泪只管流下。及至我母亲走出去时,孙君便要向母亲磕头,母亲急急避去。母亲所有的金饰,份量最重者,便是那一对金绞丝手镯,每只差不多有二两重,此外还有一只名为「一根葱」较小的,此外还有金戒指,此外还有我们孩子们金锁片、小手镯等。母亲向父亲道:「救人须救彻,请孙君尽量取去就是了。」

  据估计当时的金价,除了最重的一对绞丝镯之外,再加几件零件,还有孙君自己借贷典质的钱,也可以张罗过去了。那时中国还没有钞票,要是拿三、四百块现洋钱,却是非常笨重的。此刻虽是金饰,丢出去就是钱,这时黄金是非常吃香的,最硬的东西,总而言之,孙君明年的饭碗是保牢了。

  孙君临行时,向我母亲说道:「大嫂!你是救了我一条性命。」他说时,在衣袋里取出了一只圆型牛角盒子来。里面是什么呢,却是满贮了生鸦片烟膏。他说:「我到此地来,是最後一个希望了,如果这里没有希望,我觉得无颜见人,借此三钱生鸦片烟毕命了。」因为孙君平素是不吸鸦片烟的人,他藏了这生鸦片烟在身边,真是企图自杀的意思呀。

  到了年初三,孙君到我们家里来拜年,他神气很高兴,因为生意到底连下去了。趁着拜年,他真的向我母亲叩一个头,母亲便忙不迭的还礼。我们还请他吃饭,父亲陪他喝一点酒,在席间,母亲便劝他:「孙先生,这些近於赌博的露水做不得了。」孙君说:「吃了这一次苦头,几乎把性命丢掉,幸而有大嫂相救,假如再要做那种卖空买空的勾当,不要说对不起大嫂,也对不起自己呀。」

  关於这金钏的事,孙君後来渐渐把这笔款子拔还,也需要一年多光景。母亲除了兑还孩子们的金饰外,从新去兑了一对比较轻的手镯。到了後来,我们的家况日落,父亲没有职业的时候,她还是把它兑去了,以济家用,以供我读书之需。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并不痛心,我只赞礼我母亲慷慨好义,慈善救人,是一个寻常女人所不肯。她是不曾读过书的,识字也有限,而却有这仁厚博大的心肠,我们如何不纪念她。

  这便是我题这钏影楼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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