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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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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25 12:34:25 | 只看该作者
四十九、结婚

  我是二十五岁结婚的,我妻与我同庚,也是二十五岁。我是在二月初二日生的,她是四月初一日生的(俱属旧历),我比她长了两个月。中国人每多早婚,尤其是在江南,二十五岁结婚,在当时已算是迟的了。就我们的亲戚中说:大半是在二十岁以内,十八九岁为最多。若是女孩子,一过了十六岁,便可以出嫁了。至於乡下地方的婚嫁,好多是畸形的,不必说它了。

  主张我即行结婚的,第一是祖母。父亲故世了,我的三位姑母全故世了,连她听喜爱而领在我家的顾氏表姊也已出嫁了,我姊也出阁了,老太太们喜欢小孩子,她的晚景,将寄托於抱曾孙了。至於母亲,也未尝不希望我结婚,因为我已成年,而她的身体日就衰弱,很望有一勤健的儿媳,来帮她的忙。就只家中贫苦,人家娇养的女儿,不知能否食苦为虑。

  我对於结婚的事,很有点犹疑。第一、我是为了家计,我幸有母亲的操劳支持,勉强可以过度。娶了亲後,家中既添一个食口,而人家一位青年姑娘,到我家来做媳妇,似不能过於艰苦。并且结婚以後,不能不生育,小孩子一个一个添出来,这个负担,也就不轻呀。还有一个意思,全出於自私之念,我觉得未结婚的人,自由得多,结了婚的人,便不免生出多少牵虑来了。

  但是我的家庭,已使我不能不结婚了。原来我的祖母已成了瘫痪之症,不能步履行动了。她那时已是七十多岁了,而躯体丰肥,起床也须有人扶持。起床以後也只能坐在一张藤椅子里,冥坐念佛而已。还有半夜起来溲溺,也须有人扶掖,这都是我母亲的责任。如果是别人呢?譬如女佣之类,她们不能半夜惊醒,而且粗手粗脚,未能熨阽,这是使母亲不能放心的。

  所以自从祖母得了这半身不遂之病後,母亲便不睡在自己房里,一直睡在祖母房里了。有一天,祖母半夜里起来小解,她因为知道我母亲夜里做女红,睡得很迟,不想惊动她,便轻轻悄俏起来。谁知没有站稳,一转侧间,跌倒在牀前地下。母亲睡得异常警醒,听得了声响,急忙揭开帐子一看,吃了大惊,因为老年人是不能倾跌的,何况祖母又是身躯肥重呢。

  从此以径,母亲在夜里更为警醒,祖母床上一有声响,她便立刻起来。到了冬天,衣不解带,只是和衣而睡。後来祖母病了,常常不能起床,有时连溲溺都在牀上,一切铺垫、洗溺等事,都由母亲任之。祖母捧着母亲的手涕泣道:「求求菩萨!但愿你的儿媳妇,也这样的孝顺你。」我听了,心中也很难过。因为我们一家只有三人,——祖母、母亲和我——我是一个男子,饥驱奔走,我又不能代母亲之劳。而且母亲的身体也不健全,日就衰弱,每天吃得非常之少。她是有肺病的,带病延年,现在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人家以为即此也不容易。希望我结婚以後,有个媳妇帮助她,总归是好的。

  我的结婚日子,是在那年四月二十五日(都是旧历,以下仿此),那个时候,所谓新式结婚(俗称『文明结婚』)还没有流行呢。新郎新娘,以前从未见过面,现在称之为『盲婚』,这两字甚为切当。一切仪式,都为老派,从辛亥革命以後出生的诸位先生们,恐怕有莫名其妙的。但中国历代传统以来,对於婚姻制度非常隆重,即使要写一些近代婚姻风俗史,也非成一巨帙不为功,我今就我的结婚,略述一二:

  首先说迎娶,依照古礼,新郎亲自到女宅去迎亲的。直到如今,在中国别省犹有此风,但东南各省,已无此风了,只是用全副仪仗,敲锣打伞去迎接她。其中最有别者,新娘要坐一顶花轿,这顶花轿,不仅属於虚荣,抑且恃於权势,妇人对於嫡庶之争,往往说:「我是从花轿抬进来的。」好此清朝的皇后,说:「我是从大清门进来的」一般。苏州的花轿,却是特别考究,明灯绣幄,须以八人抬之。但我们没有用花轿,仅有用一蓝呢四人轿,以花轿多所糜费也。惟仪仗一切则如例。

  次言拜堂,当新娘未出轿以前,新郎已迎侯於堂前,新娘出轿後,即同行拜堂礼。先拜天,後拜地,然後新夫妇行交拜礼,这是中国旧婚礼中最隆重的一个节目。当拜堂时,新郎则下跪叩头,新娘却只跪而不叩头。问其所以,则云新娘凤冠上附有神祗云云,其实她满头插戴珠翠,且罩以方巾,不能使其更一俯首也。所有礼节中之跪拜,都受命於一赞礼(苏人呼之曰「掌礼」),此人穿方头靴,皂袍皂帽,插金花,披红巾,全是明朝服饰,此古典当是满清入关时始也。

  拜堂既毕,把红绿牵巾,系在新郎新娘手上,这不知是何意义,或者是赤绳系足的故事吧?这时新郎倒行,新娘顺行,脚下则踏以麻袋(此种麻袋,都向米店中去借来),名之曰「传代」,谐音也,此俗在明代已盛行。然後进入内厅,行合卺之礼,苏人则俗称为「做花烛」,新郎新娘对向坐,中间点大红巨烛四枝,作为新婚夫妇对钦对食状。旋即有青年四人(预先选定者),各持一烛,送入洞房。

  入洞房後,新郎新娘并坐牀沿,此一节目,名之曰:「坐牀撒帐。」那时新娘头上仍遮上大红方巾。入洞房後,第二节目便是扬去她这个方巾,名曰「挑方巾」,挑方巾必延请亲戚中的夫妻团圆(续弦不中选),儿女绕膝的太太为之,这个时候,新娘方露出庐山真面,为妍为媸,可以立见。以後便是新娘至後房易服,卸去凤冠霞佩的大礼服,而穿上红袄绣裙的次礼服,出来谒见翁姑及各亲戚尊长行见面礼,与新郎偕,此一节目,名曰「见礼」。吴中风俗,并无所谓翁姑端坐,新妇献茶的仪式。以後有一节目,曰:「祭祖。」那是儒家规范,於礼甚古。祭祖时,翁姑在前,新夫妇居中,而合族中人都来行礼也。以後更有一节目曰:「待贵。」此是设盛筵以待新妇,而新郎不与其事,新娘居中坐,往往选未出嫁的小姑娘为之陪席,亦有「定席」「谢宴」小节目,不赘述。

  依照旧式婚姻喜庆事,我家於以上所述节目,一一遵行。最後我谈到了「闹新房」一事。闹新房虽然不是善良的风俗,但亦是青年人意兴之所趋。又因为中国传统,对於少女太不开放,男青年对於女青年,很少有见面的机会,而女人又养成羞怯的习惯。醉饱以後,哄入新房,欲见新娘子一面,说说笑话,打趣一番,原无所谓。如果是恶作剧,甚至演出无礼的举动,这便是令人憎厌,而为不受欢迎的宾客了。

  我此次结婚中,并没有闹新房的一个节目。原因我为了简省之故,未发请柬,仅仅几位至亲密友来吃喜酒。有几位比我长一辈的,怎好意思闹新房。至於我所交的新朋友,他们有些新时代气息,不喜此种旧风习。还有一种趋势,闹新房具有报复性质,你如果喜欢闹人家的,到了你结婚时,人家也来闹你新房了,这便叫「我不犯人,人不犯我」,我就是不欢喜闹新房的,所以也没有人来闹我新房了。

  这一回,亲友的贺客虽然不多,却也吃了八桌酒席。女宾倒也不少,还有许多儿童。苏州人对於吃喜酒,那是最欢欣鼓舞的事。想起了从前的物价,使现代青年人真有所不信,那时普通的一席菜,只要两元,有八只碟子,两汤两炒四小碗,鸡、鸭、鱼、肉、汤五大碗,其名谓之「吃全」。绍兴酒每斤二角八分。八席酒荣,总计不过二十元而已。不过最高价的筵席,则要四元,那是有燕窝、鴒蛋等等,我们那天的「待宾」节目,即用此席,新娘例不沾唇,留待家人分饷。至於後来的什么鱼翅席、烧烤席,苏人从未染指也。

  我妻端庄而笃实,我祖母及母亲,都极挚爱她。尤其是身体健全,不似人家所说的工愁多病的林黛玉型那样人物,因为她在家里也是操作惯了的。虽然她是缠了小脚的人(那时苏州风气,凡上中等人家,如果讨了一位大脚的新娘子,便将引以为耻,而为亲朋所哗笑),可是行走极便利。在文字上,它曾进过私塾,读过两三年书,论语上半部,她还能琅琅上口,只不过不求甚解而已。至於缝絍刺绣,却是从前吴中闺女的必修科。倘欲洗手作羹,则正可向我母学习耳。

  在从前未出阁的小姐们,对於婚姻事,一听父母支配,自己连提也羞於提起,怎敢有什么主张。

  嫁了过来,侍奉舅姑,是其本职,那里有什么自由行动,也没有什么组织小家庭的志愿的。尤其像我是一独生子,又没有伯叔兄弟,祖母仅有这一个孙媳,母亲仅有这一个儿媳,自然是格外的宠爱了。我见到祖母与母亲都锺爱地,我也为之心慰。

  不过我那时已呼吸了一些新空气了,那时大家又在那里提倡女学,解放缠足,有些外国教会里也在开设女学堂了。我们写文章也是动不动说妇女要解放了。而我所娶的女人,却是完全旧式,好像是事与愿违。但是我们在六七年前已经订婚了,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经我同意。那个时候,也没有所谓洋学堂里女学生。就是到我结婚的时期,女学生也还是很少的,所有我们亲戚朋友中,那一家不是娶的深闺中的小姐呢。

  这时上海已有了女学校了,苏州还是没有。即使有了,在我们的环境上,也不许可,试想我要进学校,尚且不可能,何况她是个女人,怎能许可呢?,直到後来我住居在上海,我在女学校教书,所住的地方是在上海老西门,那边有好几家女学校,她曾经在民立女中学的选科中,学习音乐与绘画,这时年已三十,更有了儿女,也像我的学习外国文,一无成就,只得放弃了。

  我妻姓陈,名震苏,这个名字,很不像一个女人名字,那是我的岳丈陈挹之先生题的。陈挹翁有两女,她是长女。次女名兰仪,嫁王稚松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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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初到南京


  在我结婚的那年,还馆於尤氏,虽心厌教书生涯,但无别的出路。许多同学,有的到日本去了,如李叔夏、汪棣卿诸君;有的出外就学,如杨紫驎、戴梦鹤诸君。只有株守故乡,绝无发展之余地。在新婚的一月间,通常称之为蜜月,苏州有个俗例,叫做「月不空房」,意思就是这个月子里,要夜夜双宿。我向来是住在馆里的,三四天回家住一夜,现在要夜夜回家,遵此俗例,新婚宴尔,早晨到馆,不无迟了一些。有一天,我那两位表侄的学生,见先生未来,顽劣惹祸,女佣们便抱怨师爷迟到,刚被我听见。虽佯作不闻,而心殊不乐,从那一天起,我就打破了「月不空房」的俗例,依旧是三日回家一次,虽祖母不以为然,我殊不愿也。

  我这时野心勃勃,觉得株守故乡,毫无兴趣,倘能离开了这个教师生涯,闻到别一个地方去,换换空气。但以重帏在堂,祖母是年老有笃疾的了,许多尊长们似不以我出门为然。现在家里既添了一个人,而这人也是一个健妇,足以帮助我的母亲不少。那末我即使不能远游,在本省之间,或在太湖流域各处去游学,或者也是可能的事吧?

  自从戊戌政变以来,各处都闹着开办学堂,其时南京便设立了一个高等学堂。那时还无所谓大学堂、中学堂的等级,名之曰高等学堂,便是徵集国内一班高材生而使之学习,说一句简要明白的话,便是把从前的书院体制,改组一下,不一定研究西学,而还是着重国学,不过国学中要带有一点新气,陈腐的制艺经文,当然不要它了,但也不过是新瓶旧酒而已。南京的高等学堂是官办的,这些官办学堂,不但不收学费,而且进入这个学堂後,学生还有若干膏火可拿。不过学生是都要考取的,它的资格,至少是一个生员,而才识通明之士,自占优胜。

  这个南京高等学堂是江苏省办的,派了一位苏省侯补道员蒯光典(号礼卿)为督办。在前清开办官立学校,无所谓校长之称,最初为督办,後来便改为监督。那位蒯光典是安徽合肥人,李鸿章的侄女婿,他是在光绪九年癸未科中进士,散馆授翰林院检讨,後来外放为江苏候补道的。提起当年各省的候补道,以江苏为最多,齐集在南京的,少说有三四百人。其中分红道与黑道两种,因为江苏地区虽大,道员的实缺,只有几个,那便靠各差使了。好在道员是万能的,无论什么差使,都可以派道员去当。但是红道台可以优先得差缺,而黑道台不用说得缺了,得一差也难若登天。

  怎样是个红道台呢?要出身好、家世盛、交际广、才学富,方觉优异。蒯光典可说是占全了,说他出身好吧,他是一位太史公,为世所重,他的家世,父亲曾任江苏藩台,而他又与合肥李家为亲戚;他在南京,与几位知名之士如缪小山、刘聚卿、张季直等,都为好友,时相酬酢;他是在旧学上有根柢的人,不是那些捐班的道员可此了。但是他在南京,有蒯疯子之称,大概他是一位高谈时政,议论人物的人,故有此号。当他初办高等学堂时,还有人讥诮他,说他闹了一个笑话,因为他向总督衙门去谢委,那时两江总督是刘坤一。人们说:委办学堂是聘任的,师道当尊,不宜谢委。但蒯说:「学堂不是书院,书院请山长是用关聘的,我没有接到关聘,只有札委,应当是谢委的。」那时的官场,却有许多把戏。

  我的谱弟戴梦鹤,他年纪虽轻,却是一个多才积学之士,他早就考取了南京高等学堂,这位蒯礼卿先生非常器重他,可怜梦鹤是个肺病甚深的人,在高等学堂里的时候,已经有些勉强的了。可是这个高等学堂开办还不到两年,适在戊戌政变以後,新政受了阻遏,各处学堂,悉令停办,这个高等学堂也奉令停办了。蒯光典另行得了一个十二圩盐务督办的差使,不过他爱才心切,把高等学堂几位他所赏识器重的学生,都招致了他家里去,栽培他们,供养他们,使之可以成材。

  梦鹤肺病,时发时愈,他觉得病在蒯的公馆里,终觉不便,不如回家养息,候病愈後再去。回家後,病乃略痊,又思再去南京,实在这种肺病,渐渐深入,大家劝他养好了身体再去,他说:「蒯师盛意,我必定有一个交代。」但到南京後,又复咯血。蒯公知其病根已深,派一亲信家人,护送回苏。临别时,又委托了梦鹤:苏州有没有愿意出来就事而就学的人,请你举荐一人,我要给两个孩子,请一位教读先生。

  梦鹤就举荐了我,他说:「好!我相信了你,就相信了你的朋友,包君倘愿意,就请他来吧。」梦鹤回苏州,便和我说了,我久闻蒯公大名,颇为愿意,因为常常听得梦鹤称道其师学问渊博,也可以有所进益。但是又要我做教书先生,我觉得我的命运注定如此,真是万变而不离其宗,未免有些厌倦了。梦鹤道:「你不愿意教书,也可以申明,蒯先生最能量才使用,在他那里,别的事也就很多呢。我在给他的信上透露一点你的意思,你去後再说吧。终究是我们一条出路,恨我病深,不能与兄同行也。」

  我回去,便与祖母、母亲商量,她们说:「你不要以我们两个老人为念,既然有此机缘,不可放过。况且南京就在本省,也不能算远。」祖母说:「不过你还新婚呀,你也要问问震苏呢。」其实震苏早已通过了。那时我还馆在尤氏,我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巽甫姑丈,即行辞馆,因他此刻正在病中。他当然不能阻止我,子青哥且力促我行。但我们的聘约,要至年终,於是我请了一位代馆先生张湛甫以终其事。张为我之表姑丈,亦一名宿也。

  那个时候沪宁铁路尚未开通,从苏州到南京,要先到了上海,然後趁长江轮船到北京。我既未到过南京,亦未趁过长江轮船,不觅有些惘惘。可是梦鹤家里有个老佣人,名字唤作金福的,曾经陪伴了梦鹤去过几次南京,可算是识途老马。因此向戴家借用了金福,陪伴我去,祖母与母亲,又向彼丁宁,与以酬劳。不过在上海情况,我比金福还熟悉,一上长江轮船,便要听金福的指挥了。我们在上海无多躭搁,便去定了江轮船票,这时长江轮船有三个公司,一是太古、二是怡和、三是招商局。这三个公司是班轮,此外还有日本的什么日清公司等等,上海人称之为「野鸡轮船」,自由通行。

  这三个公司中,只有招商局为中国人自已办的,太古、怡和两公司,都是英国人办的。无论那一个国家,海岸通商,外国轮船是可以来的,至於内江内河,从来不许有外国轮船可以侵入的。但中国乃是失去主权的国家,一任它长驱直入,不但侵袭我主权,抑且掠夺我利权,这且不必说了。当时我们就在这外国轮船公司(船名已忘却了),买了两张船票,我的一张是房舱,金福一张是散舱。本来我也想买散舱,由金福的劝告,他道:「长江轮上著名的扒手极多,坏人充斥,还是房舱好些吧。」

  船主是外国人,关於搭客装货等事,雇用中国人管理,这些中国人经理其事的,就唤做买办,一条船上有大买办、二买办、三买办的许多等级,这些买办,大多数是宁波人。……我这里也不必再絮烦了。且说我们到了船上,等候开船,但闻码头上邪许之声,正在装货。未几,货装完了,汽笛声声,便即开船。船一开了,许多怪现状都显形了,首先是鸦片烟盘,一只只都出现了,鬼火燐星,东起西灭,而且船上也有鸦片可买。其次,便是睹局,非但可以叉麻雀,牌九、摇摊也行。据金福说:有时还有随船的妓女,一路可以接客,但这次却没有。这些客舱中茶房,权力极大,向船客「敲竹杠」,小账之多,比了票价还要多。一个大舱,往往有十几个荼房,各人还可以沿路带走私货。

  我是第一次趁长江轮船,幸有金福为之照顾,他年纪已五十多岁,颇为老成。那天风和日暖,波静浪平,我在甲板上观览长江风景,过镇江後,便到南京,船是一直要开到汉口为止。本来预备船徜在下午到埠,不及进城,便在下关住一天旅馆,现在上午已经到了,就可以即日进城了。这时南京的市内交通,有马车,也有人力车,本来想坐马车进城,但这些马车(都是敞篷的),破烂不堪,乱讨价钱,金福说:「还是坐人力车吧。」两部人力车,坐了人,还装上一些行李,直进仪凤门而去。

  南京我也是第一次来临,这个「龙蟠虎踞帝王州」(李白诗句),倒时时在我心目中。本来江南乡试,我们苏人是要到南京来的,伹我这时对於科举,不甚有兴趣,又自知学问浅薄,未必能中举,徒然来做一个不第秀才,因此也懒得来了。现在一进仪凤门,伹见一片荒芜,直到鼓楼,好像是一条马路,此刻马路上遍生青草。至於马路两傍,全无房舍,难得有几处,有住居近处的,筑几间茅屋,种几丘菜地,此外则一望无际的蔓草荒烟而已。金福说:「听此间人讲,本来从三牌楼到鼓楼一带,原也是繁盛之区,打长毛(太平天国之战)当儿,一把火烧乾净了。」

  过了鼓楼,分东西两路,而我们则向西路行。那边有两个城门,一曰旱西门(往来封柬,常写「汉西门」,大约因「旱」字不佳);一曰水西门,而蒯公馆则在水西门安品街也,我觉得突如其来便到蒯公馆,未免轻率,不如觅一旅馆,暂为驻足之地,然後进谒,较为妥适。由於人力车夫的介绍,找到一旅馆,门前有两块招牌,写着「仕宦行台,客商安寓」八个大字,走进去先是一片场地,然後有几处房屋,却是冷清清的不知里面有无旅客。我们住了一个单房,纸窗木牀,倒也乾乾净净。时已过午,便在这旅馆里吃了一顿钣,便命金福到蒯公馆投帖报到。

  金福回来说:「蒯大人不在家,伹他早已吩咐,请包老爷(老爷之称,我也是第一回)立刻搬进公馆去住。」我托旅馆雇了一辆老爷马车,因有几件行李等等,和金福便到蒯公馆来。原来他住的地方,是南京安徽会馆的隣宅,亦与安徽会馆相通连,里面一个大庭院,雅有花木之胜。出来迎迓的,是姓方的方漱六君,也是安徽人,後来知道是蒯先生的侄婿,年亦不过三十左右,人极干练,蒯公不理家务,似乎一切由他经理。

  我到了蒯公馆,应当以晚辈之礼,先去拜谒这位蒯公,但是直到垂暮,他还没有回家。方漱六道:「四先生(他行四,大家都呼他为蒯四先生)今晚有饭局,回来必很迟,阁下长途辛苦,宜早安置,明晨可以相见呢。」但到了晚膳以後,我正想要安睡时,蒯先生一回来,便到我屋子里来了。他是一位瘦瘦的五十多岁人,嘴唇上一撮小胡子,头发略有一些花白了,但是精神奕奕,非常健谈,一口安徽庐江口音,起初我还听不清楚他的话,後来渐渐驯熟了。他很谦和的说道:「我们这里一切都不拘礼,今天阁下舟车劳顿,早些安息,我们明天晚上谈谈。」又问了问:「梦鹤的病况如何?」他极力称赞梦鹤的品性与才华,深为他的病体扼腕,教我写信时,代为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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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记蒯礼卿先生

  且说自南京高等学堂停办後,由蒯礼卿先生留在他公馆里的,约共有五六人。现在我所见的,一位是汪允中,他是安徽歙县人;一位是陈宜甫,他是镇江人;一位郭肖艇,他是安庆人。苏州人本有两人,一位是戴梦鹤,一位是余同伯,梦鹤有病不能来,而同伯则另有他就,已向别处去了。但另外有一位苏州人,是王小徐,他并非是南京高等学堂学生,他是吾苏王绂卿先生的次公子,他的哥哥王君九(季烈),也是我所熟识的人。大概蒯与王绂卿为甲榜同年,所以小徐呼蒯礼卿先生为年伯也。

  我所下榻的地方,就在那大庭院的翻轩里,这个翻轩,一排共有五间,我便占了两间,一间作为卧房,一间作为起居,壁间也悬有什么书画之类,沿窗安置了一张有抽斗的书桌,以供读书写字之需。在我所住的左首,有一个月洞门,走进去却是另一个小庭院,也有三间宽大的屋子,那便是汪允中、陈宜甫、郭肖艇三人所住的。我到蒯宅的时候,王小徐还没有来,他在北京当小京官,蒯先生约他来,就是拟聘请他在十二圩盐务督办差上当一位文案,实在绂卿逝世後,他周恤故人之子也。

  到了明天晚上,吃过夜饭以後,他果然到我的室中来了,一谈就谈到了深夜。他问我近来喜欢看点什么书?主张那一种学说?这一问,可就把我问窘了。我虽然也看看书,然而我的看书,是毫无系统的,杂乱无章的,俗语所谓「抓到篮里就是菜」。而且有许多书看了以後,老实说「不求甚解」,甚而至於过目即忘,从未有深入堂奥,加以深切研究的。现在要问我学说不学说的话,我更茫无主张,无词以对了。

  我只得坦白地说:「实在孤陋浅薄得很,因为家贫不能购书,只不过从亲友处借来看看,所看的也都是芜杂的一类,至於正当有系统的书,看得很少,以後要请先生指教。」他似乎颇喜我的坦白,便说:「你要看书,我这里有个小小藏书室,书虽不多,但求学上应看的书,约略均备。现在新学盛行,据梦鹤说:足下颇喜新学,我这里上海近来新出的书,我觉得可观的,也随时托人添购一二,不过有许多简直是胡说白道。你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明天你自去选择就行了。」

  原来他所说的小小藏书室,就在我所住的房子的隔隣。不是我说的我的下榻地方,是一排五间的翻轩吗?我所住的是东首的两间,而最西首的一间,便是他的藏书室,里面排列着七八具大书橱与大书架,都装满了书,其余的桌子上,柜子上,也堆满了书,那当然都是线装木版书,虽然也约略分类,可是不大整齐。我进去展览一过,真是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给。起初想随意取数册携归房中阅读,但是史类呢?集类呢?那是我性之所近而容易看得懂的。既而想从前无书可读,偶有所获,不加抉择,今有如许可赞的书,不能再乱七八糟,要定有一个方针,且与蒯公淡淡,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或能开我茅塞也。

  一日,偶与蒯公谈及诸子,他说:「看看子书也好,可以开发思想。我们营逐於科举,博取功名,死守儒教,只知四书五经,而不知尚有许多学说也。」於是我在藏书室,选取一部庄子,一部墨子。庄子,我在以前也曾看过几篇,浮光掠影似的也都忘了。墨子我不曾看过,但我读论孟时,曾知「墨子兼爱,摩顶放踵而利天下」,现代作家,常引用墨子的学说,好像很时髦的一部书。我预备先读庄子,後读墨子。谁知这部庄子,还是明末版本,纸张既薄且脆,我一不小心,翻书时用力一点,便扯破了一页,问他们有别的庄子吗?一时也找不到。我觉得这是名贵的书呢,不要损坏了它,草草看过,还了藏书室。

  蒯先生又要索观我的诗文,以我的自卑心理,实在觉得拿不出去。而且我又不大留稿,在南京来的以前,梦鹤就关照我,「怕蒯公要看吾兄的大作。」我就怪他,必是你为我捧场,梦鹤说:「蒯公很肯教导我们後进,给他看看何妨。」因此我就抄录了几篇,又默写了几首诗,还给他看。他第二天晚上来谈天的时候,就袖之而去。到了明天,他来还我的时候,说道:「你近来很在读龚定庵的诗文集吧?所以写出来的诗文,都有龚定庵的气息了。」

  提起了龚定庵,我又有插话了,约在四五年前,我在护龙街旧书店获得「龚定庵补编」两本,木刻大字本,但有文而没有诗,心窃好之,以其文气奇兀,不同几俗也。因思有补编必有正编,向护龙街各旧书坊竭力搜寻,均无所获。後闻祝心渊先生存全集,拟向借观而尚未果。会戴梦鹤至南京,我托他向南京书坊问讯。後来梦鹤自南京归,道经上海,写信给我说「南京无龚集,而在上海觅得一部,是杭州版,其中有数页已断烂空缺,而索价须五元,计六册。」我覆书谓无论如何,请弟购之归。自此以後,我得读了定庵「己亥杂持」等诸诗。那个时候,上海书贾,尚未有龚氏诗文集出售。及至我居住在上海时,在邓秋枚(实)先生处,得到了「定庵集外未刊诗」一册,我请人用精楷石印,在「秋星社」(小书店)出版,销行了一千册,此是後话。

  蒯先生那时却说:「文字亦随风气为转移,龚定庵近来颇为入时,早年大家提倡桐城派,此刻渐觉陈腐了,一读龚定庵,似乎眼前一亮,尤其是他的诗词等,显出惊才绝艳,青年人更为喜欢它。不过究非诗的正宗,有人甚至说它为野狐禅,真要学诗,非从古诗入手不可,仅仅读近代人的诗是不够的。作文亦然,必须多看书,多研究,并非说古人的话全对,不过多阅览以後,引起了你的思想,便有了一个抉择。」

  这时候,民主思想,渐入人心,虽没有打倒孔家老店那种大炮轰击,但孔子学说,已为新学家所疑问。为了「论语」上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两句,於是哗然说这是孔老夫子的愚民之术。据说这还是到中国来传教一位教士,研究了中国书後,倡此说的。於是信奉孔子者,为之辩护,说这两句书为宋儒所误解,这个句读,应当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们偶与蒯先生谈及此,他说:「这是孔子的明白国家的政冶,世界各国,无论那一国号称民主的国家,都是民可使由,不可使知的。不必用句读给他辩护。说到传教士倡此说以诋孔,尤为可笑,他们的教会,就是一个『可由不可知」的大本营。」

  蒯先生的谈锋真健,可说无所不谈,从宗教到社会,由哲学至时政。他颇研究佛学,常和我们谈佛学,他常赞叹:佛学是广大圆融的。王小徐、汪允中,他们於佛学是有点研究的,但是我却一窍不通。可是他不管你懂不懂,总是娓娓不倦的讲下去。我问:「如何於佛学有一点门径,可以摸索进去呢?」他教我去看「大乘起信论」,於是我便去买了一部「大乘起信论」。这时南京有一家「金陵刻经处」,专刻佛经,流通各地,是杨仁山老居士所办的。但是我看了仍不明白,难起信心,大概我是一个钝根的人吧。

  蒯先生既好健谈,又能熬夜,我们都不敢早睡,他常常吃了夜饭,甚至在十一二点钟,到我们屋子里来了。一淡常常谈到半夜,当然都是他的说话,有时竟至鸡呜。他自己往往不知道,直到他太太令仆人来催请。有时淡至深夜,上房里送出了些茶食糖果等类,与我们同食。我想送茶点出来的意思,也有警告他时已深夜,可以休息的意思。不过来谈时,总是在我星子里的时候多,後院竟不大去,这是因为我屋子离上房近。听讲的也是王小徐、汪允中与我三人为多。

  本来我到南京来,原是由戴梦鹤介绍,教蒯先生的最小两个孩子的,但来此已多日,竟不提起教书的事了,每天只是教我看书。他既不提起,我也未便询问,後来得到了梦鹤苏州的来书,他说:教书的事,仍由陈宜甫蝉联下去了,本来这两个小孩乎是宜甫教的,一时偶思易人,现在不调动了。陈宜甫是研究小学的,为人沉默寡言,但他一口镇江话,也觉得很不易听。据说:这两位世兄,也很聪明,有一天,讲日月两字,先生说:「这两个象形字,在篆文上,日字像个太阳,月字像个月亮。」学生道:「这个我们明白了,但在读音上,为什么日字不读月字音,月字不读日字音呢?」这不知陈宜甫如何解释,若是问到我,我可就无词以答了。

  在那里不到半个月,他们的帐房,便送来了十二块钱,说是我的月薪,这使我问心有愧了。我来到这里,既不是教读,又没有其它名义,终日间除白天看书,夜来听蒯先生谈话,并无别样工作,岂不是无功受禄吗?在那时候,也不能轻视这十二块钱,一位举人先生,在苏州家乡教书,每月也不过十二元的馆穀呢。我因此问问汪允中诸君,他们说:「我们也是如此的,这是蒯先生乐育英才的意思。」不过王小徐,他在十二圩另有职务的,他的月薪是二十元。那真使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了。

  我在那里,差不多住了有一年,在笔墨上,只不过做了几件事。有一次,有一位先生(忘其为谁),刻他的诗文集,请蒯先生给他做一篇序文,他便将诗文集给了我,教我给他代拟一序。他说:诗文都不甚高明,你只恭维他一下好了。我便当夜写成,交给了他,不知他用了没有?又有一次给人家题一幅山水画,也教我来题句,我写了两首七绝,请他选一首,他说:「很好!」也不知用了没有,倒是有些对联,我做得不少,以挽联为多,那都是用了,因为他是请人来写的,我都看见。这都是应酬之作,他只给我一个略历,或这人有行述,加以参考,这些谀墓之文,更为便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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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0:20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二、在南京

  我在南京住了几个月,到了年底,回家度岁,过了新年,到正月下旬再去。这也是到下关搭了长江轮船到上海,再回苏州的,此次便老练得多了。到了上海,望望几位老朋友,无多耽搁,便即归家。祖母和母亲,幸尚康健,吾妻更欢愉,人家说:「小别胜新婚。」真是不差。往访戴梦鹤,先由祝伯荫告我,梦鹤的肺病,据医家说:已到第三期了。到他家里,我见他面色红润,不像是有沉疴的人,谈谈南京情况,似乎颇为高兴呢。走访尤氏,巽甫姑丈亦病不能兴,令我卧在烟榻之傍,与我谈天,语颇恳挚。子青哥我在南京时,常与他通信,他对我歆羡不已。

  转瞬新年即过,我又到南京来了,道经上海,那个上海又增了许多新气象,添了许多新人物了,不过我都是不认识的。最兴奋的,上海除申、新两报之外,又新开了一家「中外日报」。这家「中外日报」出版,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因为当时申、新两报,都是用那些油光纸一面印的,中外日报却洁白的纸两面印的,一切版面的编排也和那些老式不同。这个报,在近代的刊物上,都说是汪康年(号穰卿)办的,其实是他的弟弟汪诒年(号颂阁)办的,他们兄弟分道扬镳,编辑上的事,穰卿并不干涉的。汪颂阁是聋子,人家呼他汪聋朋,为人诚挚亢爽。我即定了一份,要到第三天方能到南京。

  其时章太炎已有藉藉名,当时大家只知道他是章炳麟,号枚叔,南京那边方面的一般名流,呼之为章疯子,出了一本书,古里古怪的唤作「訄书」(訄音求),大家也不知道里面讲些什么。蒯先生欲观此书,托人在上海购取,却未购到。他托我道经上海时,购取一册,因我在上海,有些出版的地方是熟悉的,我为他购取了一册。那时严又陵的「赫胥黎天演论」,早已哄动一时,我购了两册,带到南京,赠送朋友。

  到了安品街,仍旧住在老地方,时届初春,这个似花园一般的大庭院,已经春意盎然。靠西有一座大假山,假山上有个亭子,署名曰锦堆亭,杂花环绕其旁。亭中有一张石枱,有几个石鼓櫈,我们几个朋友,便笑傲其间。这时又来了一位蒯老的侄子蒯若木(此君在民初做了一任什么青海垦殖使的官,我可不记得了),颇喜发表议论,就居住在我的邻室,颇不寂寞。在我们一班人中,蒯先生最佩服的是王小徐。小徐从前是在北京的同文馆肄业,通晓俄文,精於算学,他常以算学贯通哲理,是一位好学深思的青年。他与蒯先生谈佛学,常常有所辩难,蒯也不以为忤。汪允中也研究佛学,但蒯先生则说他驳杂不纯。但汪允中常常写文章,小徐却从未见他写文章。直到晚年,他再躭於禅悦之理,自离南京後,我久不见王小徐了。他的母亲,苏州最有名新人物,唤做王三太太,开了一年振华女学校,倒也栽培了不少家乡女孩子。当国民政府在重庆时,有人告诉我:王小徐到峨眉山削发为僧了。这个消息,其实是不确的,我却认识了他的女公子王淑贞医师,自美国习医归国後,现为上海妇孺医院院长。因为我们都是尚贤堂妇孺医院的董事(熊希龄夫人毛彦文也是),我见王淑贞戴了孝(其时为一九四七年),方知她父亲故世了。

  夜来,蒯先生仍时来谈天,但不如去岁之勤,因他的交游既广,应酬频繁也。饭局也大都在夜里,不是人家请他,便是他请人家,大概都在自己公馆里,有时也在菜馆里,甚而至於在妓馆里,秦淮画舫,此时正趋繁华也。南京的侯补道,出门都坐四人轿,倘然是实缺道台,可以旗锣伞扇,全副仪仗,现在不过是候补道,而且在省城里,那不过是坐四人轿而已。但是有差使的,在轿前可以撑一顶红伞,有二个或四个护兵,轿後有两个跟马,是他的亲随。不过蒯老虽也是有差使的道员,他没有红伞与护兵,只是跟马是少不了的。

  有一天,他在家里请客,忽然把小徐、允中和我都招了去做陪客,见一位圆圆的面庞,高谈阔论的,他介绍是刘聚卿;一位紫棠色睑儿,静默寡言的,他介绍是张季直;还有一位是否是缪筱山,我已不记得了,这几位都是他的好朋友。向来他家中请客,我们概不列席的,这一回,不知何故,大约是人数不足一席了吧?那个时候,张季直已是殿撰公了,那是我初次见面。後来我住居在上海,在江苏教育总会里,他是个会长,我是个干事,一个月就有好几次见面了。

  我在南京,不大出门,因为路径不熟,除非和几位朋友,一同出去游玩。因此南京所最繁荣、最出名的秦淮河一带,也难得去的。有一次,大概是十二月(旧历)初旬的天气吧,那是郭肖艇兄弟请客,他们预备回到安庆办电灯厂,我们在夫子庙一家菜馆里吃了夜饭。酒罢,汪允中提倡要到钓鱼巷去游玩。钓鱼巷是秦淮河一带妓院荟萃之区。席中有几位,都是钓鱼巷的顾客,都有他们相识的姑娘,尤其是方漱六,还有他特别相好的人。只有我与王小徐,不曾到过钓鱼巷,对此并不熟悉。他们喝了一点儿酒,意兴飞扬,我由於好奇心,也要跟他们去看看,王小徐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我们那时便跟了他们走。

  自然,方漱六最内行,因此便到方漱六所熟悉的一家去。南京的妓院,和苏州、上海是完全不同了,他们的门口,站立着许多人,当你来时,大家垂手侍立,一副官场气派。因为方漱六大概是常常来的,他们都认得他,唤他为方老爷。我们这一组有六七人,以方漱六为领导,便轰到那个院子里来了。秦淮的妓女,十之八九为扬州一带的人,他们称之为扬帮,与苏州、上海的妓女,称之为苏帮的。实为东南妓女中的两大势力。

  方漱六所赏识的那一位,好像名字唤作金红,文人词客,又把她的名字谐音改作「惊鸿」。但秦淮妓院中,不靠什么风雅的名字,她们是尚质不尚文,名字起得好,有什么关系呢?她们所用的什么小四子、小五子以至小七子,甚而小鸭子,像这种庸俗的名字多得很。苏北历岁以来,都是荒歉,而扬州夙称繁盛,於是像盐城各县的苦女孩子,从小就卖出来,送入娼门为妓。古人咏场州有句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实在这都不是扬州本地人,但是他们总称之为扬帮。这种妓院,规模倒也不小,房屋倒也很好,而且自己都有游艇。因为南京官场中人,颇多风流狎客,常常有逛秦淮河挟妓饮酒的。至於科举时代,每逢乡试年份,更是青年士子猎艳之处了(有些考寓,即与钓鱼巷邻近)。

  因为金红的房间宽敞,又装了火炉,於是大家一窝蜂地都轰进了她的房间里去,只有王小徐一人在外间一个屋子里。那时天气已冷,人家已穿了皮袍子了,小徐向来穿的朴素,只穿了一件旧绸子的棉袍,外面罩了一件蓝布长衫,也不穿马挂。我们正在金红房间里闹闹吵吵的时候,早把那个同来的朋友忘怀了。忽然走进一个女掌班(俗称鸨妈),她道:「方老爷!你们跟来的这一位当差的(仆人),正在外房等侯你们。我看他扛了肩胛,寒噤瑟缩的好像身上有些冷,我就给了他一杯茶,觉得可以暖和些儿。」

  我们想:我们并没有带什么当差来呀!方漱六跑到外房一看,却见小徐真个缩了头颈,手里捧着那杯热茶,踱来踱去,正在沉默地推阐他数学上的哲理思想。便被漱六一把拖进房里去,一面便骂那女掌班道:「该死!这是北京下来的王大人,怎么说他是我们的当差的,还不陪罪?」那女掌班吓得真要叩头求饶了。其实小徐在北京某部,确是当个小京官,至於大人之称,在南京了无足异。本来清制,凡四品以上方可称大人,外官则知府方能称大人,知县只能称大老爷。南京地方,做官的多,给他们升升级,也是「礼多人不怪」吧。

  我在南京,差不多有一年多,除看书以外,便请教蒯先生,而以他的素好健谈,又诲人不倦,因此也很多进益。不过在他那里的朋友,除了王小徐是他的年侄外,如汪允中、郭肖艇、陈宜甫诸位,都是他的学生。我没有来得及进高等学堂,如果进去,也是他的学生了(当戴梦鹤入高等学堂时曾亦有此志愿)。但是他的教导我,也和他的学生一样,我颇想拜他, 为师,执, 弟子礼。因托汪允中为之说词,伹蒯先生谦辞,他说:「交换知识,切磋学问,就可以了,何必执师弟之礼?一定要拜师执赞,将置朋友一伦於何地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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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金粟斋译书处

  越年,我又从南京回到上海来了。原来蒯礼卿先生在上海有金粟斋译书处的组织,派我和汪允中到了上海。先是在一二年前,侯官严又陵先生,翻译出了一部斯宾塞尔「天演论」,震动了中国文学界,好似放了一个异彩。这位严先生,本来是考送到英国去学梅军的。他是福建人,直到如今,好似福建人习海军是有传统的。回到中国,中国那有什么海军,严先生一无用武之地,他自己便研习起文学来了,所以他的文笔是很好的。

  他为了沟通中西学术,便从事翻译,天演论一出版,这个新知识传诵於新学界,几乎人手一编。第一是他的译笔典雅,他曾说:译外国书有个三字诀,便是信、达、雅。他既说到此,自然便循此三字而行。创立名词,如天演论中的「天择」「物兢」之类,亦至为切当。那个时候,白话文还不曾流行,什么人读书、写文章,都要用文言。即如以後提倡白话文的鲁迅、胡适,最初作文译书,也用文言的。就因为他们译笔好,所以在当时的那两位福建先生,严又陵与林琴南,在文坛上走红。

  但严又陵那时是一位直隶(今河北)候补道,属於北洋,住居在天津。他虽然在文场上走红,在官场上却是走黑。照例,他是一位出洋留学生出身,熟悉洋务,应该是走红的了,其所以成为黑道台的缘故,据说:他的脾气很不好,喜欢骂人。对於同僚,他都瞧不起,当然,这些候补道中,有些花了钱买来的捐班出身,肚子里一团茅草,火烛小心,而他对上司,也有藐视态度。况且自己又吸上了鸦片烟,性子更懒散了,试想一个做官的人,怎能如此的吗?

  他不但走黑而且闹穷了,他托人介绍,向蒯礼卿借了三千元,蒯慨然借给他。後来他说:要他还债,他那里还得出,现在他正译了几部书。自己既没有资本出版,给人家印也没有受主,蒯君道义之交,就把这几部所译的书,作为偿债之资吧。那时蒯也承受了,不过那是译稿,要印出来卖给人家,方能值饯。这些译稿,计共有七部,便是「穆勒名学」「原富」等等的几种书。

  其时还有一位叶浩吾先生,他是杭州人(叶葵初的令叔),曾到日本去习过师范教育,在上海当时也是新学界的人。回国後,译了许多日文书,并开了一个东文学堂,这位老先生,真是名士气太重,什么事都想做,而从不为自己的经济着想。他译了许多日文书,自己想印而又没有钱,把译稿售与人家,人家又不要,弄得很窘,以致生计缺乏,甚至断炊。在严冬时,为了棉袖子已付质库,早晨不能起身。於是友朋辈为他制了一件厚呢袍子,作为梯袍之赠。也由友人介绍,来向蒯先生借了七百元,也是把他的译稿作为抵偿。

  蒯先生收了严又陵、叶浩君的西文东文译稿一大部份,可有什么办法呢?新文学是有时间性的,不比中国的古书,可以束之高阁,藏之名山,为了开风气起见,赶紧要把那些印出来才好。因此策动了他开办译书局的意念了。不过倘要印书,现在全国只有上海较为便利,并且出版以後,就要求销路,求销路必须到上海,上海四通八达,各处的购书者,都到上海来选取,各处的书商,都到上海来批发,因此他决定到上海来,办理这个译书事业了。

  这一个机构,就唤做「金粟斋译书处」,那个名称,是他自己题的,「金粟」两字,也是佛书上的典故吧?第一步,先派方漱六到上海去租房子,置家具,安排一切。第二步,便派汪允中与我两人去办理印刷等事。不多几天,方漱六在上海写信来,说房子已经租定了,在南京路的某某里(这个里名,我已忘却,其地址在云南路与贵州路之间,老巡捕房隔壁),於是我与允中两人,便离开南京,到上海去了。

  蒯先生的意思,却教我们两人常驻上海,方漱六则经理一切,或往来宁沪,管理业务上及财政上事,至於编辑、印刷、校对等,由我与允中两人分任之。譬如像严又陵先生的书,我们是不能赞一字的,但是校对这一件事,却要十分细心。蒯先生也谆谆以此为嘱。一部高深的书,只不过错了几个字,往往原意尽失,知何对得起人呢!至於叶浩吾先生的译稿,因为他的日本文气息太重,他是直译的,甚而至於就在日本书上钩鈎勒勒,不再另纸起稿,那非加以修改不可的。

  我与允中到了上海後,第一件事,便是寻访印刷所。那个时候,上海可以印书的还不多,我们所印的书,当然要设备完整一点的呢。第二件事,便是整理稿件,我们决定那一部书先印,那一部後印,虽然蒯先生给我们二人以全部处理之权,如果二人不能决定,还须请问於他。第三件事,那是商量版式、行款、字型等类,允中比我内行,全凭他的设计。当时还是流行线装书的,不流行两面印的装订的。

  寻访印刷所的事,我比允中较为熟悉,连日奔波,找到了两家较为合式的,一家唤作吴云记,一家便是商务印书馆。我们预备出书快一点,所以找到了两家印刷所,可以分部进行。两家比较起来,商务印书馆规模校小,而设备较新。它是开设在北京路的河南路口,也是一座平房,他们里面的工人与职员,总共不过三十人,经理先生夏瑞芳,人极和气,他们的职员都是出身於教会印书馆的。开办这家商务印书馆,资本金是三千元。除印教会书籍外,也搞一点商家的印刷品,後来又把英文课本(就是英国人教印度小孩子的课本,中西对照的翻译出来),译成了「英语初阶」、「英语选阶」等书,那是破天荒之作,生涯颇为发展。

  吴云记是一家个人所开的印刷所,地址在苏州河以北,号称北河南路,泉漳会馆侧面的对门。记得这时候,那边还有一条河浜,更有一座桥,吴云记就在桥堍下。那个印刷所,比较旧气一点,有几间大厂房,工人多,出书较快。当时为了先印什么书,我们讨论起来。我最初主张印叶浩吾的书,因为他从日文译的都是浅显易解,如关於政治、教育、法律等为现时所切用,篇幅不大,容易出版。严又陵的书,文笔很深,非学有根柢的人,不能了解,故不如先易而後难。

  但允中所主张者:也很有理由,他说:「叶浩吾所译的书,都是直译的,全是日本文法,非加以修润不可。但修润起来,也要相当时日,不若严又陵的书,立刻可以排印。况且自从严译『天演论』後,名噪一时,有好多人急於要看看严又陵续出的书。也已有人知道有严译许多书,将即由我们金粟斋出版了,倘若迟迟不出,不免令人失望,所以我们应该赶紧将严译排印出版。」後来写信到南京去,取决於蒯先生,回信说:「不论严译叶译,以迅速出版为主。对於那几部书的印刷费,我已筹备齐全了,不过我们是为了开风气,不是想在出版上获利。到出版以後,可以藉此周转最好,不然,我们到那时候,另想法子。」

  於是我们便与吴云记和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我们两人便分工合作起来。大概是我担任校务,而允中还担任修改叶浩吾的译稿。严又陵的,大半是在商务印书馆排印的,我因此便风雨不改的天天跑商务印书馆了。严先生的稿子,他有自己刻好的稿纸,写的一笔很好的行楷,当然也有添注涂改的地方,但他的改笔,一例是红墨水的,鲜艳可喜。不比叶先生的译稿,真是一塌糊涂,我们说笑话,只怕问他自己,也认不出来呢?但是严先生的稿子虽然清楚,我总是小心翼翼,无论如何不敢擅改一个字的。倘有一点可疑之处,我惟有携回去,与汪允中揣摩商量,不敢有一点武断。

  我们对这译稿,要校对四次,头校、二校、三校之後,还有一次清样。清样以後,签了一个字,便算数了,即使再有错字,排字工人不负责任(除非校出来了,他没有改正),校对人负责任了。叶浩吾的书,也有几种,由汪允中修润以後,即以付印,大概由吴云记印行。叶浩吾是一位好好先生,自从我们设立这个金粟斋译书处後,他是常常来的。允中给他说,他的译槁要修改,他说:「很好!很好!我是直译的。」这个日文一长句中,便有很多的「の」字,他都把它译成中文的「之」字,那一句中便有七八个「之」字,这个句子就显得很别扭,很鲁苏了。我们有时搞不清楚,只好请他来,和他商量。

  叶浩吾先生本是一位教育家,开了东文学校外,又在「中外日报」担任东文翻译。年在五十左右,留着稀疏的小胡子,很似有一些道学气,可是我们常给他开玩笑。时常闹穷,但他有了钱「东手接来西手去」,只要身边有一点钱,人家向他借时,立刻借给人家,不管自己明日要断炊了。他孑然一身住上海,他的太太和儿子住杭州,不寄家用去,叶师母常常吵到上海来(他的这位公子,後来便是写「上海之维新党」谴责小说之叶少吾)。

  叶先生当时还闹了一个笑话;因为我们所住的南京路这条弄堂,前面沿马路是三上三下的房子,到後面去,却都是一上一下的房子,可是里面便有不少的野鸡堂子(上海人亦称为雉妓)。到了夜里,便有许多野鸡妓女及女佣们,站在弄堂口拉客。那一天,比较深夜了,叶先生到我们那里来谈天,刚走到弄堂口,便被野鸡们拉住了,喊道:「老先生!到我们那里坐坐去!我们新到了一位小姐。」叶先生很窘,说道:「不是的!我到金粟斋译书处去。」她们以为金粟斋也是和她们一类的,便说:「我们那里比金粟斋好。」於是几个女人,把叶先生你推我拥的,拖到野鸡窠里去,那些女人蛮力很大,叶先生一个瘦怯老书生,那里抵挡得住呢?後来到底花了一块钱,方许他赎身出来。

  谈起金粟斋出版的书,严译的「穆勒名学」、「原富」之外,还有「社会通诠」、「群学肄言」等等,都是名贵之作,虽然比不上「天演论」,可也传诵一时。但是我们出版书中却有一种,颇受人訾议,还有人写信来骂我们的。原来在叶浩吾所译的日文书中,有一册「日本宪法」还附有「皇室典范」一卷,这不过几页书而已。这也不能怪叶先生,我们应担负这个责任。原来这个时候,中国已有主张立宪的动机,一班维新党的志士们,也在纷纷倡议,欧美各国都有宪法,为什么中国不能有宪法呢?汪允中和我谈论:「现在大家闹着什么君主立宪,日本也是有皇帝的,这个日本宪法,不妨印出来给大家看看,以供参考呢。」当时我也并不反对,本来叶译的书,全由允中主张,及至印出以後,渐有人加以批评,说是日本的宪法,那里算得宪法,那是他们天皇颁布的,名之为「钦定宪法」。印出那种书来,将来贻害於人民的。可是在那个时候,清廷专制,也没有一点儿宪法萌芽,谁也没有想到中国後来有几次大革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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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金粟斋时代的朋友

  我在金粟斋译书处时代,认识了不少的名人。因为那个时代,正在戊戌政变以後。来了一个反动,禁止开学堂,谈新政,康、梁逃到海外,许多新人物,都避到上海来。再加以庚子拳变,两宫出走,洋兵进京,东南自保,上海那时侯,真是热闹极了。

  我们这时候的金粟斋译书处,又迁了一个地方。那个南京路(上海人称为大马路)的老地方是一个繁盛的区域,但我们的译书处,却并不一定要一个繁盛区域。尤其是後面是个野鸡堂子,燕莺成群,使叶浩吾先生为群雌所俘,闹成笑柄,住在这里,更不妥当。我们如果找一个较清净的区域,不是也很好吗?於是我们和方漱六商量了,预备迁居,择一个比较清静所在。这时上海的公共租界,正在向西北区扩展,开辟不少新马路,我们便向这些新马路去找寻房子,却便找到了登贤里一座也是三上三下石库门式的房子,我们便迁移了进去。

  那条马路在南京路的西北,当时还未定名,大家呼之为新马路,後来便定名为白克路,租界收回以後,又改名为凤阳路了。那地方最初是一片旷地,荒冢乱草,但是那些地皮商人,已经在那里建筑起房子来了。我们迁移去的登贤里,便是新造房子,围墙也没有砌就,仅把篱笆围了起来。可是邻居一带,我们便相识起来。在我们後门相对的一家,便是吴彦复的家;在我们前面,有一片方场,另外有一带竹篱,便是薛锦琴女士的家。

  薛锦琴是广东人,记得是她的叔叔薛仙舟带她到上海来的。有一次,静安寺路的张园,开什么大会(按:张园又名味莼园,因为园主人姓张,故名张园,园内有一厅,名安垲第,可容数百人),有许多当时号称维新志士的在那里演说。忽见一位女子,年可十八九,一双天足,穿了那种大脚管裤子,背後拖了一条大辫子,也跑到演说台上去演说,在那个时候,上海还是罕见的,虽然也很有不少开通的女士,然而要她们当众演说,还没有这样大胆的。

  一时鼓掌之声,有如雷动,薛锦琴女士侃侃而谈,说得非常慷慨激昂,听者动容。至於说了些什么,也是说中国要革新变法这一套,但出於一位妙龄女郎之口,就更为精采了。因为她是一位不速之客,踏上台来演说,虽然听她口音(广东官话),看她服饰(那时候广东妇女的服饰,与上海绝异),一望而知是广东人,下台以後,方知道是薛锦琴女士,并且知道也住在登贤里,还是我们的芳邻呢。

  住在我们後面的一家,便是吴彦复先生,他是一位公子,又是诗人,号北山,又号君遂,他的身世,记述者很多,无容细述。他是一位礼贤好客的人,那时章太炎先生就住在他的家里,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太炎。在南京的时候,早已闻名,有人称章枚叔是怪客,也有人呼之为章疯子。我见他时,他穿了一件长领的不古不今,不僧不俗的衣服,有点像日本人所穿的浴农。手里拿了一柄团扇,好似诸葛亮的羽扇。他老早就剪了头发了,乱糟糟的短发披在颈後,好像一个鸭屁股。他是浙江余杭人,那时他的排满思想,已塞满在他的脑子里,但他的讲话,还是那样温文迟缓,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之势,不过他这个余杭国语,实在不容易听呢。我们偶然请他写点文字,他也很高兴,但一定用黄帝纪元,有人请他写扇子,他也写,字颇古艳,别有风姿,我就请他写了一个名片。

  吴彦复带了他的那位姨太太,唤做彭嫣的,还有两位女公子,住在这里,但是他家里的宾客很多,有时开出饭来,便坐满了一桌。这时从日本回国的,从欧美回国的,从北京下来的,从内地出来的,都齐集在上海,都要来拜访吴彦复、章太炎。常到他家里的有沈翔云、马君武、林万里(即後来的林白水)、章行严,都是一班有志青年。行严这时年少翩翩,不过二十岁刚出头的人吧,他常到吴彦复家里去,与太炎先生,讨论学术。因为他与太炎同姓,人家有疑为他们兄弟行的,其实太炎是浙江人,行严是湖南人,可谓同姓不宗。後来行严也编过一部「黄帝魂」,充满种族思想,那时候的种族革命思想,实已深中於人心。

  行严也常到金粟斋来,金粟斋的後门,正对着吴彦复的前门,两家宾客,川流不息,因此便显出更热闹了。我们有时吃了夜饭,也便到吴彦复家里去玩,常见他们那里高朋满座,议论风生。彦复先生对人和蔼,每喜奖借後进。他曾经送我一部「北山诗集」,其时我的「迦因小传」正再版,也送了他一册,他还做了诗呢,起初我不知道,後来读梁任公的「饮冰室诗话」,却载有一则,今录如下:

  十年不见吴君遂,一昨书丛狼籍中,忽一刺飞来,相见之欢可知也。相将小饮,席间出示近稿十数纸,读之增欷。顾靳不我畀,惟以别纸题「迦因传」一首见遗,录此以记因果。诗云:「万书堆里垂垂老,悔向人来说古今。薄酒最宜残烛下,暮云应作九洲阴。旁行幸有娄迦笔,发喜难窥大梵心。会得言情头已白,鬑鬑相见久沉吟。」迦因传者,某君所译泰西说部,文学与「茶花女」相埒者也。

  任公说这话,那是过宠了,我们何能与畏庐先生的「茶花女」相埒呢?不过彦复何以对此而发牢骚,有人说:那个时候,彦复的如夫人彭嫣,正是下堂求去,他不免借他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而任公也知之,所云「因果」者,乃以掩扬出之耳。

  有一天,我从金粟斋出门,看见章行严携着吴彦复的两位女公子,到薛锦琴的家里去。我问他何事?他说:「奉彦复先生命,拜薛绵琴为师,薛锦琴是固中西文并茂也。」彦复的两位女公子,长名吴弱男,次名吴亚男,那时两姊妹,年不过十一二,我们在彦复家里时,常见她们憨跳狂跃,不想後来弱男女士,便做了章行严夫人。因为大家都出国留学了,想是在国外缔结这姻缘吧。及至又二十多年後,我在北京的东帖,乘京沪路车回上海,又遇见了章夫人,那时行严在沪大病,恰巧邵飘萍来车站送我,邻室的章夫人,还托邵君打电报到上海去呢。此是後话,在此不赘。

  我们的金粟斋译书处开办了有半年多後,得到了蒯先生一封信,说是严又陵先生要到上海来,我们要略尽招待之责。严先生是住在天津的,这一回到上海来,并不是什么游玩性质,说是奉命来办理一项洋务交涉的。我们得到了蒯先生的信,当然要欢迎他。他在上海也有很多朋友,这次来,他是寓居在一位同乡的家里。那也不去管它。约了上海几位名流,请他吃了一次饭,自由方漱六去安排,不必细说。

  那时候,严先生的「穆勒名学」刚在金粟斋译书处出版,因有许多人不知道名学到底是一种什么学问,名学这个名词,应作如何解释?便有人来和我们商量:趁严先生此次来上海,我们不如开一个会,请严先生讲演一番,使得大家明白一点。我们於是请命於严先生,他也允许了,便即选定了一个日子,借了一所宽大的楼房,请了许多人来听他的演讲。我们这个会,定名为名学讲演会。

  这个名学讲演会,我们邀请的人可不少呢。除了常到金粟斋来的朋友,以及常往来於吴彦复家中的名流,都邀请外,还有侨寓於上海许多名公钜子,余者我都忘怀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有两位,一位是张菊生(元济),一位郑苏堪(孝胥)。这两位在我却是第一次见面。吴彦复陪了章太炎也来了,还有我们未曾邀请的,朋友带朋友的也来了不少。关於听讲的事,我们可以拒绝吗?当然一例欢迎。

  本来约定是下午两点钟的,但到了三点钟後,严先生方才来了。原来他是有烟霞癖的,起身也迟一点,饭罢还须吸烟,因此便迟了,他留着一抹浓黑的小胡子,穿了蓝袍黑褂(那时没有穿西装的人,因为大家都拖着一条辫子),戴上一架细边金丝眼镜,而金丝眼镜一脚断了,他用黑丝线缚住了它。他虽是福建人,却说的一口道地的京话。他虽是一个高级官僚,却有一种落拓名士派头。

  我们的设备,也不似学校中那样有一座讲台,只在向东安置一张半桌,设了一个坐位,桌上供以鲜花和茗具。听讲的人排列了许多椅子,作半圆形,那都是方漱六所安排的。严先生讲演得很安详,他有一本小册子,大概是摘要吧,随看随讲,很有次序。不过他的演词中,常常夹杂了英文,不懂英文的人,便有些不大明白。但这种学问,到底是属於深奥的学问,尽有许多人,即使听了也莫名其妙。坦白说一句话,我是校对过「穆勒名学」一书的人,我也仍似渊明所说的不求甚解。所以这次来听讲的人,我知道他们不是来听讲,只是来看看严又陵,随众附和趋於时髦而已。

  这次讲演,大约有一小时之久,我们虽设有坐位,严先生却没有坐,只是站着讲。他演讲的姿势很好,平心静气,还说了许多谦逊话。不过虽是一小时,在他也觉得吃力了。讲完以後,我们饷以茶点,听众也都星散,留了张菊生等几位。张菊生是他的老朋友,从前在北京和他一起创办过通艺学堂的。可是他也没有多坐,便匆匆回去了。

  这个名学一门学问,严先生虽倡译此名词,他也觉得不易使人了解,後来他又译了一部「名学浅说」;那不是金粟斋出版了。到了现代,有许多研究新学术的人,也不大提及这一门学问。有人说:在日本人方面,则称之为「论理学」。我国近代,「逻辑」两字,颇为通行,且有所谓「逻辑学」者,闻「逻辑」两字,为章行严所创译的名词,是否从名学而来,会当问之孤桐先生。

  我第一次与新闻界有缘的是「苏报」,前已说过了,第二次便要说到「中外日报」是後起之秀,虽然有「申报」、「新闻报」两个大报笼罩於上,但不免暮气已深,况且这两大报都是外国人资本,外国人创办(申报属英,新闻报属美),报馆好似一家洋行,华经理称为买办,主笔呼为师爷。这班维新派的人鄙夷它,而他们也以注重商业为本位,只要能多销报,多登广告就满足了。「中外日报」是中国人办的,当然没有那种洋商报馆的习气。为了汪氏昆仲的关系,我们早与中外日报接洽,金粟斋出版的书,必须在中外日报登广告。後来因为金粟斋没有办发行所,出了书也就由「中外日报」寄售了。

  中外日报馆我是去过好几次的,馆址至今已想不起来,那规模比了「苏报」可是大得多了。但是要此现在的大报馆,还是不能同日而语。主笔房只有一大间,汪颂阁以总经理而兼总主笔,占了一张巨大的写字枱,此外的编辑先生,各占一席。两位翻译先生对面而坐,译东文的是叶浩吾,译西文的乃温宗尧(粤人,号钦甫)。说起当时报纸上翻译,殊令人发生感慨:第一、一般普通的读者,不注意国外新闻,譬如说:现在某国与某国已在交战了。他们说:外国人打仗,与我们中国无关。除非说,外国将与中国开战了,当然有点惊慌,但是说,不打到上海来也还好,东南自保之策,也就是这种心理。第二、翻译新闻,翻译些什么呢?那时各国的通讯社都没有数上海来,只有英国的路透社一家,中国报馆要教它送稿,取价甚昂,以英镑计算,实在路透社报告的都是西方消息,读者也不甚欢迎。於是翻译先生们只好在上海所出版的西报上搜求,如「字林西报」等,倒有好几家呢。日本有一种「东方通信社」,记得也还未有,日本报馆,似已有两家开设在虹口。不过日本报纸可能常常由大阪、东京寄来,足供叶浩吾的选译。

  我今再提起一人为马君武先生,君武亦吴彦复家常到的宾客,为人诚挚而好学,我常见他坐在人力车上,尚手不释卷咿唔不绝。然其天真处亦不可及,当时传有两事:其一,这时日本留学生回国者甚多,颇多浪漫不羁之士,如沈翔云则挟妓驾了亨斯美车(一种自行拉缰的马车)在张园兜圈子。如林少泉(即白水)则见其穿了日本和服在抽鸦片烟。至於出入花丛,竟无讳忌,某一日,一群青年,在妓院闹事(上海人称之曰「打房间」),据说为龟奴所殴,君武本不作冶游,乃因同伴被辱,前往助战,亦受微伤。汪允中告我,初不信,明日见之,果额角其有血痕一条。其二、君武迫其母夫人入女学读书,母云:「我已五十许人了,何能再求学?」但君武固请,至於跪求,太夫人不得已,勉徇爱子之请,梳辫子作女学生妆,随少女曾入学数星期。此为当时友朋对马君武的趣淡。

  更有对於我一嘲弄可笑的事,我今亦不讳言。当时金粟斋常来游玩的宾客中,有一对青年夫妇,邱公恪与吴孟班。公恪名宗华,为吾乡邱玉符先生之子,夫人吴孟班,亦吴人,他们年龄都此我小,而才气横溢,雄辩惊座,不似我之讷讷然的。尤其是孟班,放言高论,真不像是个吴娃。我们以同乡的关系,时相过从,孟班常说我太拘谨无丈夫气。一天,在朋友辈宴会中,宣言於众,说我像一位小姐,於是这个小姐之名,不翼而飞,传播於朋侪间,如蒋观云先生(智由)见我即呼我小姐。三十岁以後,本已无人知我有此雅号,一日,与南社诸子吃花酒,诸真长(宗元)忽宣泄我这个隐名,於是又飞传於北里间,花界姊妹,亦以小姐相呼,真使我啼笑皆非,甚至老年时,陈陶遗还以此相谑呢。

  再说邱公恪与吴孟班这对夫妇吧,我离金粟斋後越一年,闻孟班即以病逝世,或云难产。公恪到日本,习陆军,入成城学校。但日本的那种军官学校,课务严厉,他虽意气飞扬,但体魄不能强固如北方健儿,又以他们这对青年伉俪,情好素笃,夫人逝世後,不数月他亦以病退校,友朋们送之回上海,未及一月,亦即长逝。两人年均未届三十也。叶浩吾挽以联曰:「中国少年死,知己一人亡。」蒋观云挽吴孟班诗句云:「女权撒手心犹热,一样销魂是国殇。」我今白发盈颠,回忆五十年前,多情俊侣,再无复有呼我老小姐的,思之不禁有余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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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4:04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五、重印仁学

  自从我到了上海,担任了金粟斋译书处的工作,离苏州故乡更近了,因此每一个月总要回去一次,留在家里两三天,或是三四天。那个时候虽然苏沪火车未通,小轮船也甚为利便。其时东来书庄还开在那里,由马仰禹在经理,我还在上海尽一些接洽和运输的义务。还有励学社的诸位同志,有的还在日本,有的已经回国,也常常访晤通信,在当时也可以说到「同学少年都不贱」这一句诗了。

  在这个时侯,最可悲痛的是我的谱弟戴梦鹤逝世了,他年龄还不到二十四岁,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却为了肺病而夭逝,真是极可惜而可哀的事。我从上海回苏州时。常去看他,前两个月,我去看他,见他面色红润,精神甚好,不像是有病的人。私心想念,或者从此会好起来吧。我的母亲不是也有肺病的吗?她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从前五十岁後便称中寿了,梦鹤也能活到五十多岁,其所成就当然不小。

  最近十日前,得马仰禹来信,说是梦鹤病重,已卧牀不起了。苏州人有句俗语,叫做「痨病上牀」,便是说已无生回之望,因为凡是患肺病的人,平日间往往好似无病的人,起坐随时,一直到了病势沉重,不能起身,从此就再不能离牀了。不过上牀以後,也还有能淹迟若干时日的。不意十日後,我自沪回苏,一到家里,即见到他们的报丧条子,即於是日就是他的大殓日子。急往吊唁,已陈尸在室,道义之交,知己之感,不觉泪涔涔下。他父母在堂,夫人尚比他小一岁,向以美丽称,伉俪其笃,并无儿女。开吊发讣文期,友朋辈欲我写一文,以志其志行,随讣分发。在从前是越礼的,我写了一文,传记不像传记,祭文不像祭文,充塞悲哀,无从下笔。

  写至此,我又回忆到以肺病而杀害许多才智青年的,还有我的表叔吴伊耕先生。他的逝世,比戴梦鹤还早一二年吧。他是富家子,然而这个肺病,专门向那班富家子侵袭,乡下人种田汉,便不会有这个疾病。他聪明好学,为我吴叶鞠裳先生(昌炽)得意学生。他的病与梦鹤有异,差不多一年中有半年卧病,不是这里,便是那里,以西医言,则同出一源,所的结核病也。(忆我曾译过一小说,名「结核菌物语」,结核菌可以走遍全身,肺病即肺结核,此外如瘰疬、肛痈等等,皆属此。)

  伊耕表叔之内兄,为苏州大名鼎鼎的医师曹沧洲,曾为西太后看病,有御医之称。但纵使此名医,也医不好这个缠绵恶毒的肺病。曹沧洲还归咎於我的这位舅祖清卿公,过於迷信,专吃乩坛上的仙方。直在那些仙方,吃不好也吃不坏。总之这个肺结核病,在号称文明的欧美各国,医学日渐发明者,至今尚束手无策呢。我在八九岁的时候,随祖母归宁,常住吴家,由伊耕叔教我读书,及逝世後,清卿公涕泣语我道:「他生平没有一个学生,就只有是你。」我知其意,故挽联上竟以师礼尊之,自称受业。伊耕叔有一子,甚慧。三岁而殇。於是乃以砚农叔之衣子子深嗣之。我今再叙一悲哀的事,在此时期中,我的尤巽甫姑丈亦去世了。我得信後,立即从上海回去,在他棺前痛哭了一场。因为我当初从尤宅辞馆出来,到南京去的时候,使姑丈有些不大愉快,他是有点守旧的,不愿我走新的一条路。就是我在馆的时候,因为我脚头太散,不大认真,也有些不满意,常写一个便条,交子青哥劝告我,我写给了他的回信,充满了穷人的傲气,有些话竟有些顶撞了他。事後也非常痛悔,曾写信去道歉谢罪。及至听得他故世了(他已久病),想起我的得有今日,也亏了姑丈提携栽培之力,因此在他大殓之日,我不禁在他灵前大哭起来。

  我姑丈故世以後,子青哥真是哀毁骨立,但是他的思想上,可以逐渐解放了。因为我姑丈还相信科举不至废弃,还希望他作科举中人,所以不大赞成他读新书。自从戊戌政变,康梁逃亡,科举复活,他的信心愈坚了。然而时势所趋,无法阻遏,自从姑丈逝世後,我在上海时时与子青哥通信,凡是苏州所购不到的书,都是我从上海邮寄给他,也常常把我所交际的,学习的告诉他,与他讨论,与他批评。他也有他的新见解,新议论,有时一封长信,千余字不足为奇。

  有一次,日本的横滨印出了谭嗣同的「仁学」一书(谭字复生,湖南浏阳人,为戊戌六君子死难之一),我的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寄给了我五本。我寄给了蒯礼卿先生一本,送了汪允中一本,子青哥一本,仅剩了两本,但有许多朋友,知道我有此书,纷纷向我索取。我只能说:再托日本朋友寄来。但日本朋友的回信说:此书出版後一抢而光,只好等候再版。但此是禁书,不知是否能再版,重行寄来,未可一定。

  我当时是每天跑商务印书馆的,为了校对严又陵先生的译稿。那天我忽然灵机一动,这部「仁学」,是谭先生的遗著,而又是清廷所禁止者,在日本印行,并没有什么版权,只要能流通。既是许多人要读它,我们何妨来重印一下呢。我就带了这部「仁学」,到商务印书馆和夏瑞芳商量。我说:「我要印这部书,你们可以担任吗?」他说:「你先生要印什么书,怎么不可以担任呢?」我说;「这是一部禁书呀!」告诉他谭嗣同是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为清廷所杀戮的故事。他说:「没有关系,我们在租界里,不怕清廷,只要後面的版权页,不印出那家印刷的名号就是了。」

  我这时便把那本「仁学」交给了他,请他印刷估价,我说:「只要印一千本,但要用洁白纸张,里面还有一页谭复生先生的铜版照相图。因为我印这本书,不想赚钱,也不想多印,预备半送半卖,得以略撩回一些成本就算了。」夏瑞芳所估的成本并不,大约连纸张排印,不过一百元左右。他说:「你老兄的事,这是核实估价,不能再便宜了。」

  虽然如此说,但是我想印这部「仁学」,而印书之费,还没有筹到。如果交给东来书庄印,也有问题,因为这是禁书,内地不能出版与发行,而且要取得各股东的公意。我私人独资印也可,可是我那囊中这时还没有一百元的余资。我於是写信给子青哥了,告诉他:我想印这部「仁学」而独力不支。他立刻回了我一封信,极力赞成,他说:「由我们两人私人印行好了,如果印费要一百元的话,我出六十元,弟出四十元如何?」不过他要求出书以後,定价要低廉,我们是为尊重谭先生遗著,并非翻印谋利,望弟速与商务印书馆订定。

  我与夏瑞芳又磋商了一次,「仁学」便立即开排了。好在我每天要到商务印书馆去校对严又陵先生的译稿,附带的校对「仁学」的校样。我总是每天吃过午饭後便去,总是在那里工作一个下午。我自觉我的校对很精细,可能不会有错字,我以为校对的错误与不细心,对於作者与读者,殊为抱歉。直到後来,我自己写稿子,对於那些出版家,校对疏漏的,深为难过。往往一篇文章中,只要被它差了两三个宇,竟使这篇文章大走其样,真使你啼笑皆非。奈何它不得呢。

  直到「仁学」印好装制的时候,夏瑞芳忽然对我说:「这部『仁学』,我添印了五百部。」我觉得夏君是违约了,我们订定了印一千部的,怎么他忽然添印五百部呢?印刷所受人之托,担任了印书的职务,怎可以添印呢?大概夏君也不知道「仁学」里面,讲的是些什么话,只知道是一部新出的禁书,而又知道是没有版权关系的(实在我曾写信到横滨,与原出书人接洽过,还允许送给他们若干书的)。或者有人给他说:谭嗣同遗著很吃香,可能多销几百部呢。

  但是既没有版权关系,我能印,他亦能印。而且夏君也还算老实坦白,换了别一个书贾,他也不必告诉我,别说多印五百部,多印一千部,我也无从知道。我只能说:我印这书是有後台老板的,我不能允许你。他见我有难色,便道:「这样吧!我多印了五百部,我在印费上,给你打一个九折吧。而且这书也由你精心校对的,作为小小酬劳。」

  这事本想与子青哥商量,但子青哥於印书事,完全外行,并且他一切托了我,即使问他,他也说由我作主。况且我们印这部书,并无权利就想,只有推广主义,多印五百部,岂不更好?因此我也就默许了夏君,不过向他声明,「我们是做蚀本生意,半送半卖,定价甚低,你不要和我们来抢生意。」夏君答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出书以没,送给了横滨数十部,赠给了朋友的也不少,其余则分散在各寄售所。距今三十年,我在旧书摊上,还看见我们所印的那部「仁学」,而子青哥墓木已拱矣。夏君的五百部,不知销在何处?我偶然问及他,他笑着说道:「不够销!不够销!」

  夏瑞芳,上海本地人。有人告我:夏在年青时,曾在英租界当一名巡捕(巡捕为租界中的警察),常在华英印书馆门前站岗。遇到了华英印书馆中的鲍咸昌等兄弟,劝他何必当巡捕(那时租界华巡捕每月薪水不过数元,尚不及印度巡捕),不如从事於印刷事业。夏亦觉当巡捕无甚意思,他们都是基督教徒,於是便组织这家商务印书馆。因夏甚能干,便举为经理。这是後来商务印书馆发达後,有人谈起的,语云:「英雄不怕出身低」,做巡捕又何妨。但我知夏瑞芳确是习过排字业的,业务繁忙时,他也能卷起袖子,脱去长衫,向字架上工作的。

  虽然那时资本不过三千元的商务印书馆,颇恩有所发展。夏瑞芳不是中国旧日的那种老书贾,而以少年失学,於文字知识上是有限的。他极思自己出版几种书,但不知何种书可印,何种书不可印。不过他很虚心,人家委托他们所印的书,他常来问我是何种性质?可销行於何种人方面?当然他是为他的营业着想,要扩展着他的生意眼,忠实於他的事业。他又常常询问我:「近来有许多人在办理编译所,这个编译所应如何办法?」我说:「要扩展业务,预备自己出书,非办编译部不可。应当请有学问的名人主持,你自己则专心於营业。」夏君摇头叹息道:「可惜我们的资本太少了,慢慢地来。」

  夏瑞芳虽然不算是一位文化人,而创办文化事业。可是他的头脑灵敏、性情恳挚,能识人,能用人,实为一不可多得的人材。後来商务印书馆为全中国书业的巨擘,却非无因而致此。但是夏瑞芳後来在商务印书馆发行所门前被人暗杀了,这是很可惜的。至於为什么被人暗杀,想历史上当有纪载,我这里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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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金粟斋的结束

  金粟斋译书处的不能维持下去,就是它的经济基础不曾打好。当时一班有志之士,提倡新文化事业,都是为了开风气,并不是为了谋利润,因此便不在经济上打好基础,这大都是不能持久的。蒯礼卿先生办这个金粟斋译书处,最初的动机,便是严又陵向他惜了钱以译稿为抵偿,後来又有了叶浩吾的几种日文译本,如果不印出来,不是把它们冻结起来,成为死物吗?所以他筹出一笔款子来举办,最低限度也要使严又陵、叶浩吾的几部译稿,可以早日出版。

  这个译书处,只有他个人的资本,并非股份性质。而且没有规定应用多少钱,没有固定资本。用完了钱向他说话,又像是一种无限性质的,这个基础就不稳定了。真是当时说的只能耕耘,不问收获。蒯先生是世家子,虽然做了官,以名士派而带点公子脾气,他不知现代的出版事业,已成了商业化了。还像从前的名公钜子,出一部诗文集,赠送给人的这种玩意儿吗?

  但是我们当时对於这个译书处,也寄以无限的希望的,鉴於严又陵的「天演论」足以哄动中国的文学界,以後关於严译的书,一定可以风行海内,不胫而走。便是叶译的几部书,也是当务之急,虽然由日本文中译出,而日文的译本,不是现在正风起云涌吗?并且我的在日本留学的朋友,听得我在译书处,他们也来承揽生意,愿意给金粟斋译几部书,只要开出那一种类。如果出版的书,源源不绝,收回成本,继续出书,不是便可以成为一个永久的机构吗?

  原来他们那些当外官的人,经济是流动的,尤其像那班候补道。有了差使,可以挥霍;没有了差使,只好坐吃老本。那时蒯礼乡的十二圩盐务差使,听说要交卸了,继续有什么差使,却还没有下文。因此之故,他便有了紧缩译书处的意思。可是金粟斋的开销也不小,除了关於印书费用以外,我们几个人的薪水以及房租、食用,还常常要当码头差使。有许多当时的维新党人物,都跑到金粟斋来,是一个文星聚会之所。热闹是热闹了,花钱也更多了。

  我和汪允中两人,是不管金粟斋的经济的,管经济的却是方漱六。有一天,方漱六哭丧着脸向我们道:「老头子(指蒯公)写信来駡了,说我们费用太大,要我紧缩,但他又常常介绍他所认识的人,到上海来,要我们招待请吃饭,太太又要在上海托买东西,我都是有账可查的。但漱六的账,我们从来不看的,他是蒯公的侄女婿,是他亲信的人。又有一天,方漱六告诉我们:「老头子有补缺的希望。」我和汪允中都说:「那就好了,金粟斋当可发展了。方漱六摇头道:「更糟!谁不知道金粟斋是蒯光典办的,没有得缺的时候,尚无所谓,得缺以後,京里那班都老爷,参你一本,说你『勾结新党,私营商业』,那就是革职查办了。」後来蒯公果然被补授了淮扬道,金粟斋却早关门了。

  可是金粟斋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也不能辞其责,这便是当时我们对於出版事业实在是外行。不比那些旧书坊,它开好了一家书肆在那里,基础已立,看机会刻几部书,与同行交换销行,就立於不败之地。我们可不能这样做,我和汪尤中两人,一到上海,便商量印书事,如何发行,并未计议及此。汪允中还主张印好几部书,一齐出版,便是在报纸上登广告也合算些,体面些,或可以轰动一时,那真是书生迂腐之见。当时还以为一出书,便可以收回多少成本,实是一种幻想。因为自己既没有发行所,须向各书店推销,这时上海书店还不多,对於出版的新书,信心未坚,不肯大量来批发,至多来批十部五部,试为推销。出版家没有办法,只好用寄售的方法了。

  寄售的方法,是卖出还钱,那实在不是生意经。一般书贾,售出了十部,只报告五部,有的还是三节算帐。他们当然不能给你登广告,即使书价可以全部收回,也是鸡零狗碎,增添许多麻烦。书已寄去了好多时,钱老不回来,若是寄售在外埠的,那更糟了,冥鸿一去,永不回头,谁花了路费,去讨回这些微的书价呢?所以不单是金粟斋,当时有好多的出版家,起初是一团高兴,到後来半途而废,便是这个缘故。

  金粟斋译书处不到两年就结束了。只有支出,没有收入,成了个无底之洞,如何支持下去。这个两年来,蒯先生已经花了不少的钱,怎能教他再维持,就说开风气,也要有个限度呀。不过金粟斋所存留的译稿,未印者尚有十分之一二,到此也只好暂时停止了。既已准备结束,也须有个善後方法,房子退租,工人遗散,自有方漱六去料理。但是已经印好的几部书,如何发行出去,难道束之高阁吗?

  後来我们决定办法了,和中外日报馆商量,金粟斋已印就出版的几部书,托中外日报馆代售,一齐交给他们经理。汪颂阁为人诚恳,而且在他的报上,常年登出义务广告(几年以後,严译的几部书,如「原富」等等书的版权都归入了商务印书馆了。这个交涉,不知何人经手,我未知道)。至於人事问题,容易解决。总共只有三人,方漱六、汪允中和我。除了方漱六暂时留在上海办理善後未了事宜,日後自回南京去。不过汪允中和我,与金粟斋脱离关系,便无所事事了。

  承蒯先生的厚意说你们不妨仍到南京来,但我们觉得不好意思。因为现在情形,不同往日,从前是为了刚卸高等学堂的任,他有培植後进之意,招留几个青年,此刻恐没有这个意味了。况且我们也不能长此倚赖他,一无所事,白白的受他供养呢。汪允中也不愿回南京去,他在上海已很活动,卖文亦足以度日,并且他已有了女友,我却只好回到苏州去,再想办法了。

  当时还有一件事,我有几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听得金粟斋办理译书事,也要求译一些书,以补助学费,这事通过了蒯先生,他也应允了。有的付了一小部分译费,有的订了约,未付款,但是对方已开译了,此刻金粟斋结束,如何办理呢?我便请命於蒯先生。他说道:「我知道!此辈都是苦学的青年,不能使他们受亏,我可以照约收受,这不过三四百元的事罢了。」因为我是介绍人,蒯先生不使我为难,我也深为感谢他。

  不过我想这些留学日本朋友的译稿,蒯先生即使收受了,也不能再行印出,岂非埋没了人家一番心血。而且那些译稿,多少是有些时代性的,譬如厨手做菜,要博个新鲜,徜成为隔宿之粮,有何意味。这时我在上海,已认识了好几家新书店,他们都向我徵求书稿,那时的所谓书稿,自以译本为多,但那时出版的书,以文言为正宗,也没有人用语体文的。译笔则以严又陵所标榜的信、达、雅三字为宗旨。我那些留学日本朋友的译稿,他们是在课余的工作,只求其速,不免有些粗糙了。本来到了金粟斋後,也要加以一番琢磨工作的。

  因此我便另行作一计算了,既是那几家新书店向我索稿,我便把留学日本朋友的译本,介绍给他们。便可迅速出版,岂不是好?那时我便开出书名,略述大意,向这些新书出版家一一兜售,他们正值出版荒,都愿意收受。於是我便写信到日本去,向他们说明,已约定的译本,照常收受,照常付款,金粟斋虽结束,由我负责。他们当然很满意,不过这些译稿甚为草率,实在有些拿不出手,非加以润色不可。幸而他们把原本,也随同译稿寄来,我也懂得一点日文,有什么错误之处,也可加以校正。不过我虽加修润,不附己名,仍用译者原名,不敢有掠美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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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4:45:26 | 只看该作者
五十七、巡游译书处

  我自从离开了金粟斋译书处以後,便与蒯礼卿先生疏远了。本想特地到南京拜访他一次,汪允中说:「不必了,他也不拘於这种礼节的人。」此刻沪宁铁路还没有通,还是要乘长江轮船到南京的,往来有许多跋涉。蒯先生谋补空缺,正忙於做官,不久便实授了淮扬道,我又到了山东,连音问也不通了。直至他以四品京堂内用,放了欧洲留学生监督,出洋时道经上海,这时我已进入上海的时报馆了,方去拜谒一次,那天宾客如云,也没有说几句话。我只见他老了许多,胡子头发,全都灰白了,从此以後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金粟斋出来,便预备回家了,只是我在想:回到苏州,做什么呢?还是处馆教书吗?要谋生计,在苏州更无出路,正在踌躇之际,遇见了叶浩吾先生。他问我:「金粟斋已结束,有何高就?」我笑说:「低就也没有,回家吃老泡去了。」(老泡乃是一种泡饭粥,回家吃老泡,苏谚失业之意)叶先生说:「老朋友!到我那里帮帮忙好吗?」原来叶先生曾经办过一个日文译书馆,是个学习日文的机构,那是速成的,只求能读日本文,不求能说日本话。毕业以後,许多习日文的学生要求工作,叶先生乃设立一个名叫启秀编译局以容纳他们。因为日文译本一时风行,叶先生也招徕了不少主顾,以应各新书店的需求。

  我想这也好,暂时有所托足,便到启秀编译局去了。但是叶先生请我去,不是要我译什么日本书,却要我做整理工作。就叶先生自己所译的稿本而论,也教人看了很费脑筋,这是我们在金粟斋已见过的了。他的译文,只是在日本原文上的倒装文法,用笔勾了过来,添注了中国几个虚字眼儿,就算数了。有时一句句子长得要命,如果不加以剪裁,把那句子另行组织,简直拖沓得读不下去。若是在日文原书上勾勾勒勒,排字工友也弄不灵清。叶先生请我去,就是把他们的译稿,做这种整理工作。

  可是叶先生这个启秀编译局,我一进去,便知道前途不甚佳妙。叶先生实在是一位老书呆子,他全不懂经营事业。帮他译东文的,都是他的学生,有些日文未通,连国文也未通,甚难加以修整。他虽然对那些出版家,采取薄利多销主义,可是过於粗制滥造,也难以使顾客欢迎。

  叶先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为了办这个启秀编译局,负了满身的债,甚至把所有的衣服都当光,真是「范叔何一寒至此」。

  叶先生是一个人在上海,他的夫人和他的儿子,都仍住在杭州。每个月要寄钱去杭州作家用的,但他最初不过愆期,後来竟至中断,虽然杭州的家书如雪片飞来,他是「学得无愁天子法,战书虽急不开封」。叶师母没有办法,只得带领了他的这位少君到上海来了。但是叶先生无钱是事实,石子里炸不出油来,叶师母到启秀编译局质问他。我们看见叶先生眼睛看了日本书,手里笔不停挥的译书,耳朵里听厨子索取所欠的饭钱,嘴里还要与叶师母反唇相稽,我说他真是五官并用,大有毛西河遗风。

  我在这里又有一段插话了,我所要说的是叶先生的这位少君叶少吾。当叶师母带了他到上海来时,他年龄不过十五六岁,穿的衣服,宛如一个花花公子,袖中的手帕儿,洒满了香水。我们以为像叶先生这样的规行矩步的教育家,必定痛责其子,但只对他皱眉叹息,斥他不长进而已。大概以叶师母的溺爱,免致冲突。向朋友张罗筹款,送他们母子回杭州,以博耳边清净。越一年,有人到杭州,遇见了叶少吾,他询问道:「喂!我们的浩吾,在上海搞得怎么样了?」又越数年,他写了一本小说:名曰:「中国之维新党」,署名曰:「浪荡男儿」,把当时维新党中人,駡了一个狗血喷头。但叶浩吾先生他是维新党中之卓卓者,幸而具有天良,未曾齿及,至於一班父执世交,则难逃笔诛了。

  不要以为此书荒唐,当时很有一班反对维新党的,读之以为痛快。这个时期谴责小说风行,如「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覩之怪现状」,皆以駡人为宗旨,读者都为之提倡。维新党中,也大有可駡之人在,「中国之维新党」一书中,自不免添枝加叶,故甚其词,然此辈所谓有志青年的私生活,亦不能诿为羌无故实呢。辛亥革命以後,叶少吾曾於沪军都督陈其美处得一职,陈颇信任之,因少吾与上海做军装生意的某洋行有渊源,介绍了一笔军装生意而囊有余资了。其时叶浩吾先生已归道山,而叶少吾则颇为活跃。会北京开议会,四方贤杰,均走京师,少吾亦北上,颇思有所营谋,那时候,上海的北里亦动员。

  花界姊妹也到首都去掘金,有一位海上名妓花元春,也到八大胡同树艳帜,乃部署初定,忽以喉疾殒命。举目无亲,无以为殓,叶少吾慷慨拍胸口说:「花老六我虽与她没有发生关系(发生关系,上海妓院中已有肉体之亲的术语也),一切殓费,我自任之。」於是北京胡同中姑娘,都称颂他是一位「有良心客人」。乃未及数月,叶少吾亦病死於北京,那时花丛诸姊妹,谓以义气博义气,群起而理其丧。此事大有传奇性质,自北京传至上海,各报亦竞载其事,有人为作挽联曰:「秋雨梧桐悲一叶,春风桃李泣群花」。实在群花理丧,并无其事,叶少吾之叔清漪先生,与其堂兄葵初先生皆有书致报界辩正呢。

  言归正传,我在叶浩吾先生处,帮了他三个多月的忙,只拿到了一个月的薪水。他是一位忠厚长者,我不能向他催索,我也不忍向他催索。不过我为了要瞻家,为了要糊口,也不能从井救人。有一天,我遇见了章太炎先生,他问我:「现在何处?」我告以在启秀编译局,他笑说:「何不到刚毅图书舘去。」我问:「那里有刚毅图书馆呢?」他说:「启秀与刚毅,不是庚子拳变时代的名人吗?」後来叶先生这个启秀编译局,到底支持不下去,负债过多,幸赖他的人缘很好,大概是许多朋友帮他料理过去吧。

  我从启秀编译局出来後,又到广智书局的编译所去,谁介绍我去的,我至今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我那时的广东朋友很少,广智书局里却全是广东朋友呢?那时候,上海的新书店,已越开越多,广东是开风气之先的,当然要着此先鞭。广智书局的规模不小,既然有了书局,也想自己出书,因此也设立了一个编译局,有人说,康南海,粱任公都有资本,也有人说,不过以此为号召而已。我以有人介绍,瞎天盲地的闯了进去,那个编辑所的编辑主任为谁,我也不记得了。

  广智书局编译所的情形,和启秀编译局完全不同,有一种严肃的气氛,不像在叶先生那里,可以谈笑自由。编译员连我共有五六人,编辑主任目灼灼坐在那里,好像一个监试官。译书是支配的,他配给我一本日文的讲下水道工程的书,便是讲开发道路沟渠工程的种种事的。我不是一个工程学家,对於那书是很少兴趣的。

  但我当时有一种自尊心,觉得他们支配你译的书,而你第一次便退还他,足见得你是无能,我於是勉强接受了,好在篇幅还不算得太长,其中的解释,也不深奥难懂。就只有许多土木工程上的日本名词,有的还是用和文拼出来的西洋名词,这可教人有些头痛的了。

  我那时只得狂翻日本文词典,请教深於日文的人,购买参考书,日本人所编的「和汉新词典」,中国人所印的「和文奇字解」(上海作新社出版),乞灵於那些工具书了。不到两个月,居然全部完成。这书译成以後,我就敬谢不敏,从广智书局出来了。因为里面全是广东人,我和他们言语不通,未免有些扦格。再者,他们给什么工程科学的书给我译,我的科学知识实在浅得很,也不敢再献丑了。不过我又想:像这部专讲下水道的书,虽然是冷门,也不能不说是当务之急,现在各处正在要开马路、建工厂,而外国已在流行什么抽水马桶的话,这是将来市政上一件重要的工程而必须研究的事,不过我当时释这一科门的书,不免有点盲人瞎马了。所以译完此书後,参加了一个签条给总编辑,大意是「对於下水道从未研究过,请由专家加以检定」云云,但我在两年以後,却见这部书赫然在广智书局的橱窗里了。


  从广智书局出来,真想回老家了,忽遇蒋观云先生(蒋先生名智由,号心栽,观云其笔名也),问我近况,告以从广智出来,正想回去。蒋先生说:「不要回去,请到我那里去,我那里还有你的一位同乡蔡君,一定可以和你融合无间,使你高兴。」原来蒋先生那时也办一个译书处,这个名字叫作「珠树园译书处」,那个名称,很觉美丽,珠树园三个字,真可与金粟斋三字作一对偶。珠树园後於金粟斋,蒋观云先生是一位诗人,宜其有此题名,当时的一班新文学家,都喜研究佛典,这两个名词都从佛典来的呢。


  蒋观云先生是浙江绍兴人,是前清的一位孝廉公,而又是一位学者、诗人、革命家。他有两句诗曰:「文字收功日,全球革命潮」,後人讹为是写「革命军」一书的邹客所作的,其实不过是邹客重述一过而已。我们在金粟斋的时候,蒋先生常常来游玩谈天,因此我们认识他已久了。他为人非常和蔼,爱说笑话的。

  在那个时候,有人推黄公度,夏穗卿、蒋观云为近代诗界三杰,互相唱和。这个珠树园译书处,也有两位孝廉公,一位是杨秉铨,江苏武进人;一位就是我的同乡蔡云笙兄了。

  珠树园译书处也和金粟斋一般,如上海所称的石库门三楼三底的房子。蒋先生住在楼下,我们都住在楼上,每天饭开一桌,自己有厨房,那比在广智书局舒服得多了。我和蔡云笙同住一房,杨秉铨和另一位朋友同住一房。云笙的年纪,只不过比我大一岁,他名晋镛,二十一岁上便中了举人,为人极慧敏而风趣,我们两人一见便成为好友,为什么呢?一则我们两人志趣相同,二则为了同乡之故,愈见亲切了。

  在珠树园那里,我自由极了,他不支配你做什么工作。你高兴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但蒋先生却见他写作很忙,他好像在什么杂志、日报上写文晕(中外日报上有时也见他的著作),那时他还自己出了一种杂志,名曰「选报」,那是选取近代名人的著述的。但虽云选报,也有并未见於其他刊物,而直接寄给他发刊的。这个珠树园译书处,我记得我并没有译什么书。不过他们也徵收外稿,请为检定这稿子可用不可用,签出来加以评语,请蒋先生覆核,这个工作我做了。至於蒋先生的选报,我无从帮忙,偶然给他看看清样而已。

  我们在珠树园虽甚闲适,却不大出去游玩,上海是个金迷纸醉之场,我和云笙,都是阮囊羞涩之人,也不敢有所交游。只是偶然两人到小酒店喝一回酒,那时我有绍兴酒半斤的量,再多喝一点儿,便要晕酡酡了;云笙却可以喝一斤还多。不过都守了孔夫子所说的「惟酒无量不及乱」,就是适可而止了。回到家里,我们联床共话,无所不谈,上自世界大事,下至男女性事,我们常常谈至半夜三更,了无足异。

  有一次,我们谈到一向传言山西大同府的妇女性器官,有重门叠户之异,云笙言:绝对没有这事,因为他有一位亲戚,曾经在大同府做过知府,他们的幕僚,也因素闻此传说,欲一验其异,那地方土娼极多,历试之平淡无奇。云笙又言:「虽然无此故实,然前人笔记却有此记载,我曾假定这重门叠户为有三重门户,每一重门为之制一联一匾」。我说:「愿闻其妙。」他道:「第一重门的联曰:『鸟宿林边树,僧敲月下门。』匾曰『别有洞天。』这联与匾都用成诗成语呢。」我笑曰:「佳!第二重门呢?」他说:「第二重门联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匾曰『渐入佳境』。」我道:「好!第三重门呢?」他说:「第三重门联曰:『云无心兮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匾曰『极乐深处』。」说罢,相与大笑。好在我们都是结过婚的人,而珠树园里也没有一个女职员,故能如此荒唐。

  过了两个月,我记得已是初冬十月天气了,蔡云笙来了两位朋友,邀了我一同到广东馆子里去吃火锅,广东人谓之「打边炉」,这是宜於严冬的,十月里似乎太早。但旧历在江南十月,往往会来一个冷讯。我饭罢回来以後,便觉得身子不舒服,夜来便发起寒热来。到明天,我以为可以退热了,谁知寒热加甚,而且喉间作梗痛。那个时候,苏沪一带,正患着这个传染极速的喉症,当时还不大知道什么白喉、猩红热那种病名,统称之曰:「烂喉痧」。我一想不好,在外间害病,大非所宜,且使家人焦急,不如归家为宜。

  我当时即与云笙说了,通知蒋先生,蒋先生来看我以後说:「你有病,一人回去,我们很不放心」。他便派了一个干仆,买好船票,送我回苏州。云笙还直送我上小轮船,丁宁而别。回到家里,我已很惫了。因为我说喉间梗痛,吾妻一看,喉间已有腐烂的白点。她口中还说:「没有什么。」我见她脸色发白,两手震颤,飞奔往告堂上。都知道这是危险的病症。其时苏州有一位著名专治喉科的医生,唤做马筱严,他是中医,吃中国药,不过他已治好了许多患喉病的人,因此声誉鹊起,祖母、母亲也急了,立刻延请这位马筱严医生,为我诊冶。

  一清早去请了他,直到下午上灯时侯才来,这倒并非搭架子,实在忙不开来,可见那时候患喉症者的多。马筱严诊病很细到,他说:「是烂喉痧,目下流行的时疫,是一种要传染人的疾病。」他开了方案,匆匆的去了。当时我们也没有隔离,小孩当然不许进病房,而老人——祖母与母亲,住在楼下,我住在楼上,看护我的仅有我妻震苏,那时,苏州地方,还没有一家医院呢。

  她说:「在未嫁之前,已经生过一次喉病,可无妨碍。」这话不知是真是假。但除了她以外,也没有别人看护我呢。我心中惴惴然,毕竟我妻是没有传染的。

  马筱严出诊到我家两三次後,我病渐有起色,因为他诊费很贵,我有些吃不消(其实每次不过三四元,在当时已算贵了),以後便坐了轿子,到他家里这个医室去就诊了。喉症愈後,颔下又生了一个外疡,到一切复原,差不多要两个月了。当时由上海仓猝返苏,留在珠树园的物件,都没有拿,後来托人带回来一只衣箱,箱中一件羊皮袍子,不翼而飞,那也不去管它,大概珠树园的侍者,实做了顺手牵羊,取去御寒了。病愈以後,祖母不许再到上海去了,於是游历译书处的行踪,到此告一段落了。

  到了明年,得到了蔡云笙的信,珠树园译书处也告结束了,其情形与金粟斋相同。真是无独有偶,他们这些办出版事业,好似「大爷串戏」一般。蒋观云先生呢,说是要离开上海,不是北京,便是日本。可是从此以後,我竟未与蒋先生再一次谋面。倒是在十余年後,我与他的公子蒋百器君(尊簋)曾见过一面。这一天,狄楚肯请客,似专请百器者,因楚青与观云,也是老朋友呀。那时百器已卸浙江都督任。这一次宴会,使我至老不能忘的,乃是第一次见到赛金花。那时她还只是将近四十的中年,在上海悬牌应徵名赛寓,百器飞笺召来,他比赛年龄还轻得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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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八、回到苏州

  游历译书处倦游归来,我那时又失业了。为了生计问题,我不能空闲无事。幸而我以卖文所得,少有积蓄,家用又极省,虽然苏州的生活程度,渐亦提高,非比往年,但每月有十元左右,亦足支持。我偶然译写一部书,得百余元,足供数月之用,亦颇优游。那时苏州兴学的风气已开,但私塾还是未灭,且有人劝我设帐授徒的,我再作教书先生吗?无论如何,这只冷板凳坐不住了。

  东来书庄那时已成暮气了,自从我到南京去後,我们励学会的诸同人,除了戴梦鹤故世外,大半亦都离开了苏州,如汪棣卿、李叔夏、马仰禹,都去了日本,有的学法政,有的学师范。祝伯荫到上海,到了大清银行为行员,後改为中国银行後,他一直在那里。

  因此东来书庄无人管理,不知那一位股东,介绍一位经理先生来,是位镇江人,我已忘其姓,以前在钱业中做过事,对於书业,完全是外行了。

  有人来问他:上海新出版的什么书有吗?他也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是昂起头想。想了半天,再去翻书,实在他不知道这书到底有没有,因为当时不流行把新出版的书,摆在外面,须在书架上去寻。顾客看到他这种态度,早已等不及拔脚跑了。东来书庄资本小,不能多添书,别的书坊,也渐渐带卖新书了。加以观前街渐趋热闹,房东又说要加租,因此感觉到入不敷出,而同人的兴趣也已阑珊了。我们於是加以商议,就此关门大吉,便把这个书店结束了。

  关於苏州兴学的事,好像全是地方上几位开明的绅士发起的。那时候,清廷还没有明令要教各省开学堂咧,各省自行发动,地方官也不瞅不睬。苏州本来私塾最多,读书人靠此为生,现在要把那些私塾废止,改成小学堂,第一就是没有师资,不要说那些冬烘先生无所适从,便是那班翰林进士出身的大绅士,对之亦觉茫然。於是地方上便派一班青年而有才气的人,到日本去学习师范,回来可以当小学教师,这一班人大约有十余位,面我友汪棣卿、李叔良皆在其列。

  许多中国青年都涌动日本来,日本便大搞其投机事业,以速成为诱饵。於是有速成法政学校,速成师范学校等组织。这个速成师范学校,只要一年便可以毕业,给了你一张文凭,回国便可以当教师,皇然以受过师范教育自命了。这个速成师范,正是但求速成,不管你所学程度如何,一概与你毕业,可谓一榜尽赐及第。还有些人到日本去的,对於日文日捂,却是茫然,日本人更加迁就,雇用了翻译人员,老师一面讲解,翻译人员就站在傍边解说,真是教育界一种怪现象。不过我们苏州派出去的青年,至少於日文都有一些根柢,若李叔良等则日语也勉强可说。

  小学既兴,私塾渐废,可是这辈一向敬惯私塾的先生们如何处理呢?苏州当时是个省城,地方绅士颇有势力,好在官厅也不来管你这本帐,因此他们便设立几个「师范传习所」。就是请那几位从日本学习师范回国的青年来教那些私塾先生。

  这个设计是不差的,一则,私塾既废,这些私塾先生饭碗都要打破,不能不予以改造;二则,小学既兴,还需要不少师资,改造以後,便可以把向来教私塾者转而教小学了。

  可是这「师范传习所」成立以後,便闹了不少笑话,原来有许多私塾先生,都是高年,甚而苍髯白发,年龄在花甲以外,向来以教书为生,私塾既废,绝了他的生路,不能不来学习。在日本学习师范回来的青年,都不过二十岁左右。有的论起辈份来,还是他们的尊长,甚至长两辈,长两辈要唤他为公公的。还有一位青年,看了一张传习所报名的单子,摇头道:「我不能教!」问其所以,他说:「里面有一位,教过我书的老师,我甚顽劣,他打过我手心,而今却来教他,太难堪了。」主事者无法,只好把这位老先生调到别一传习所里去。其他,属於姻亲中的尊长,世谊中的父执,也就妈妈虎虎了。

  他们从日本学习回来的,说是教师上堂,学生必起立,但私塾里是没有这规矩的。现在觉得这传习所里,要教这许多老先生对於青年们起立致敬,也不相宜。而且有的起立,有的不起立,参差不齐,也不雅观。因此议定了不必起立。还有上课以前,要先点名,这个点名,有人主张不废止,因为可以借此查出他列席不列席,又可以借此认识他。也有人以为对於这些尊长的老先生,直呼其名,殊不合於中国的礼教。後经吴讷士先生(湖帆的父亲)调停,每一人姓名下,加「先生」两字,点名时呼「某某某先生」就可解决。这议案也就通过了。

  最妙的这班学员先生(因那些老先生,未便称之为学生,改称之为学员),向来常不释手的小茶壶以及水烟袋,也都带到了课堂里来。当他们听讲听到高兴时候,便点头播脑的说道:「这倒对的!」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或者听到得意的时候,说道:「这个我赞成!」傍顾他的学友道:「诸君以为如何?」於是划了火柴,呼噜呼噜地吸起水烟来。我没有到传习所里去学习,这些情形,都是我的谱弟李叔良讲给我听的。我说:「怎么许他们带那些小茶壶、水烟袋到课堂里来呢?」他说:「要他们以为对,可以赞成,也就不容易了,不然,给他们引经据典反驳起来了。」

  苏州向来是读书人多,私塾既废,小学便兴起来了。这些小学,要分几类。一类是由家族创立的,苏州有许多大家族,历代簪缨不绝,族中的子弟很多,他们本来也有什么义庄、义学之类,储有一笔公款的,於是就把公款分出来办学堂了。这个制度,不独苏州为然,全国都有,我们读「红楼梦」,贾宝玉进的家塾,也便是这一种。於是苏州便有了彭氏小学堂、潘氏小学堂、吴氏小学堂、汪氏小学堂,以及各个皆冠以姓氏的家族小学堂,这种小学堂,除了本族之外,亲戚邻里间的子弟,也招之入学。一类是由同业中发起的,苏州有许多大商业,如钱业、金业、绸缎业等等,每一商业,都有他们的集团,便是他们称之为公所的。每一商业,也都要招收学徒,而这些学徒,本来是从私塾中来的,现在私塾既废,各业自设学堂,教以各业基本上的学识,不是更为合适吗?因此某业小学堂,亦分门别类,亦兴起来了。还有,苏州地方,向有各种善堂,每一善堂便有一个义学,这些义学,真是不堪承教,凑集街头流浪儿童,教之识字,真是「天地玄黄喊一年」,现在也想改良、扩充,成为公立小学堂。所以苏州的小学堂,也便风起云涌了。

  虽然如此,但是那些绅富人家的子弟,还是不大愿意送到小学堂去的。这有两个原因:一是科举真的要废止吗?苏州好像是个科举发祥地,他们对此尚有余恋,洋学堂即使发展,总非正途出身。二则那些绅富家的子弟,都是娇养惯生的,以为那些小学堂中的学生,总是良莠不齐,不如请一位先生在家里教读,觉得放心,尤其是太太们的意见,都是如此。所以虽然小学堂风起云涌,而那些大户人家,延请西席先生,还是很多。

  那个时候,我既没有到什么师范传习所去学习,也无意於去当小学堂教师,我想这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我根本就不愿意作教书生涯。然而在此期间,我终究还是教了半年多的书,自我矛盾,可谓已极。这时我的舅祖吴清卿公已故世了,伊耕表叔是早已故世了,砚农表叔为了他的令郎,我的寿祉表弟与子深表弟,请不到先生,要我给他们代舘半年。我在情谊上是义不容辞的,因为在儿童时候。伊耕表叔曾经教过我书的,我正赋闲无事,这怎能推却呢?

  我只得应承了,说我赋闲无事,其实我那时也忙得很,这种忙,正是俗话所说的「无事忙」。我和砚农表叔声明:我在南京、上海几年以来,心已野了,不适宜於静坐教书,请表叔赶紧访求明师。我和两位表弟,不要有什么师弟型式,我只是一个伴读而已。砚叔也答应我。但是这半年来,我觉得很苦闷,他们还是墨守旧法,从四书五经读起。这两位表弟,年龄尚小,还未开笔作文。寿祉人颇忠厚,子深却聪明而顽皮(现在他已为名医师而名画师了),我没有师道尊严,他们也不怕我。这半年来,坦白说来,两俱无益,尤其我的脚头散,朋友多,无论风雨寒暑,每天要出去,已经成为习惯了。

  世事是推陈出新,交友之道亦然,我在苏州,又认识了不少新朋友。其中一部份,是新从日本留学回来的,如上文所说,以学习师范、法政的最多。学习师范的正预备在故乡作师资,学习法政的如周祖培、杨廷栋(号翼之)等诸君,他们都是日本早稻田派的学生,回国来也思有所发展了。上海是开风气之先的,而苏州是个江苏省城,距离上海还近,也是得了上海风气之先,有许多号称新学者也崛起了。於是我又认识了不少以前没有认识的新朋友了。

  苏州向来吃茶之风甚盛,因此城厢内外,茶馆开的极多。有早茶,有晚茶。所谓早茶者,早晨一起身,便向茶馆里走,有的甚於洗脸、吃点心,都在茶馆里,吃完茶始去上工,这些大概都是低一级的人。高一级的人,则都吃晚茶,夕阳在山,晚风微拂,约一二友人作茶叙,淡今道古,亦足以畅叙幽情。到那种茶馆去吃茶的人,向来不搭什么架子,以我所见的如叶鞠裳,王胜之等诸前辈,也常常在那里作茗战哩。

  观前街为茶馆集中之地,因为它是在苏城的中心点,以前有一家唤做玉楼春,後来又改名为云露阁,算是最出名的。里面有一个楼,名曰逍遥楼,四壁都是书画,还陈列着许多古玩,一切椅桌器具,都极考究,那是士大夫们在此吃茶的地方。近来最著名的便是吴苑了,吴苑那时是新建设的,地址颇大,茶客亦杂,好在各种茶客,自能分类*。里面有一处,唤作四面厅。(按,那是四面都是廻廊的,苏州建筑家以及园林,每多喜此。)

  吴苑四面厅里的茶博土,对於我们一班茶客,个个都叫得出姓名,某少爷、某先生。罗罗清楚。连你们的家世也都明白。有几位写意朋友,还有自己的茶壶,手巾存放在那里的,这要算是特客了,这种茶馆里,点心及小吃,都是极丰富的。吴苑门前有一个饼摊,生煎馒头与蟹壳黄(饼名)也是著名的,此外你要吃什么特别点心,邻近都是食肆,价廉物美,一呼即至。至於小吃,那些提篮携筐的小贩们,真是川流不息。至於卖报者,吴苑有两人,享有专利权:卖报的也是租看的,出制钱一二文,足以使你一览无余。

  写到此,我又想起了「吴苑三痴子」的故事。三痴子者,都是吴苑四面厅的老茶客。为什么奉他们以痴子的名号?因为苏州人都以温良风雅为贵,遇有性质特别,有异於众的人,辄呼之为痴子。这也不独是苏州为然,如我前文所说的,当时呼章太炎为章疯子,蒯礼卿为蒯疯子。别地方的疯子,亦即苏州人所称的痴子,实则借用一句古典话,所云「臣叔不痴」也。我且述三痴子如下:

  第一先说冯痴子。冯君号守之,他是一个田主人家帐房,这一种职业,苏州人称为「知数业」,其名称当有来历。冯自言只读过三年书,而好谈时政,他的政治知识,全是从报纸上得来的。他一到吴苑,便是谩骂,骂政府、骂官僚、骂绅士,无所不用其骂,四面厅上,好像只听得他的声音,别人也无从与之辩解。但即使别人不理会他,他也一人喃喃地骂,因此人呼他为冯痴子。後来,他认识了几个日本人,经营日本股票,颇有所获。再後来,便住居日本去了,在商业上发了一点小财。我那一次到日本去的时候,坚欲留我在其家盘桓几天,他说:「我家有床有帐,有桌有椅,完全是苏州派,不必席地坐卧也。」我以在国内有职业,辞谢之。

  第二是朱痴子,号粱任,是一位深思好学的人。他的父亲是位文秀才而武举人,得一个武职,未就任,家颇小康。但梁任从未考试过,他排满最烈,剪辫子最早,剪辫而仍戴一瓜皮小帽,露其鸭尾巴於背後;身上长袍,御一马甲,拖一双皮鞋,怪形怪状,因此人呼为朱痴子。他最佩服章太炎,当太炎因苏报案被囚时,他每至上海,必到提篮桥监狱一访太炎。他有口吃病,期期艾艾不能畅言,而性颇卞急,他也是吴苑的常茶客,却是来去匆匆,坐不暖席。後来闻他以陪某几位名士,至甪直镇观唐塑,他携其儿子,另雇一小船同往,途经一湖,忽遇风浪,船覆於水,他们不识水性,父子同死。那时我不在苏州,未识其详。关於朱梁任事,我下文再有多次述及。

  第三是张痴子,名一澧,号沅圃,他是张仲仁的族弟,这位先生也有些特别,他是一位评论家,在吴苑中人人识之。向例茶馆中泡一壶茶有两茶杯,意示—壶可以供两人饮也。但张君自己并不泡茶,好与友人共一壶,时人称之为共和先生,因「壶」与「和」同音故。张君又曾写一小说曰「老骚」,乃记述杨崇伊(杨云史之父,时寄居在苏州)与吴子和(吴郁生之弟)在苏争夺一妾事,话多嘲谑。後来张一鹏(号云搏)主持上海的时事新报,继孟心史(名森,号莼孙)之後,朱粱任、张沅圃均为编辑,一日两痴为一小问题,几至大打出手。时报与时事新报望衡对宇,两人均来赴诉於我,我笑谓:「你们两人,各打板子一百,此小事不足争论,我请客,分饷大菜一餐,复为朋友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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