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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钏影楼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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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04:58 | 只看该作者
七十九、在商务印书馆

  我自入新闻界以後,每日与笔墨为缘,自不必说了。但译写小说,则不是这个时候为始。第一次写小说为「迦因小传」,那时间的译作,都是文言体。在未到时报馆以前,在山东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上海商务印书馆便与我通信,因他们出版了教育杂志,要我写一种教育小说,或是儿童小说,要长篇的,可以在教育杂志上连期登载。但是我当时意识中实在空无所有,那就不能不乞灵於西方文化界了。

  这时我每从青州回苏州,或从苏州去青州,每次必道经上海。到上海後,必常到虹口的日本书店,搜寻可译的日文书,往往拥取四五册以归,那都是日本的作家,翻译欧西各国文字者,我便在此中选取资料了。於是第一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苦儿流泪记」;第二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馨儿就学记」;第三部给教育杂志的便是「弃石埋石记」。

  先说「苦儿流浪记」,原著者是一位法国人,名字唤作什么穆勒尔的,记一个苦儿流离转徙,吃尽了许多苦头,直至最後,方得苦尽甘回,叙事颇为曲折。颇引人入胜,而尤为儿童所欢迎。实在说起来,这是儿童小说,不能算是教育小说。我是从日文书中转译得来的,日本译者用了何种书名,是何人所译,我已记不起了。不过我所定名为「苦儿流浪记」,颇合原书意味。後来闻章衣萍曾译此书,定名曰:「苦儿努力记」;徐蔚南又译之曰「孤零少年」,均在我所译的十年以後,我均未读过,想他们均在法文原本中译出的了。这「苦儿流浪记」还曾编过电影,在还不曾有过有声电影的时代,已经在欧西有出品了。这电影到过上海,我错过了没有看到,後来有友人告诉我的。

  再说:馨兄就学记写此书时,却有一重悲痛的故事,原来我最先生育的一个男孩子,他的名字是唤作可馨,这孩子生得俊美而聪明,又因我们前此有几个孩子不育,我夫妇颇锺爱之,因此我写这小说时,便用了「馨儿就学记」的书名,不想写未及半,馨儿还未满三岁,又殇亡了。(关於馨儿殇亡的事,後再拟提及。)後来夏丐尊先生所译的「爱的教育」一书,实与我同出一源。不过我是从日文本转译得来的,日本人当时翻译欧美小说,他们把书中的人名,习俗、文物,起居一切改成日本化。

  我又一切都改变为中国化。此书本为日记体,而我又改为我中国的夏历,(出版在辛亥革命以前)有数节,全是我的创作,写到我的家事了。如有一节写清明时节的「扫墓」,全以我家为蓝本,今试摘录一小段於下。

  三月廿三日,我侍我父母,往扫先人之墓。我祖莹在支硎山下白马涧,相传为支公饮马地也。时则父母携我及妹往,并随一老苍头。自金阊门,买棹行,虽轻舸一叶,而明窗净几,荡漾於波光山影之中,如入画图也。船娘二十许人,为态至甜净,衣服复楚洁,舟行如飞,和风煦拂,春意中人欲醉。两岸桃花,缤纷如红雨,落英飘堕水面,争为游鱼所接也。

  船进环龙桥,即系缆於树桩,岸距吾莹可三里弱,吾母及妹乘山舆以行,老苍头担箧而从,余与吾父喜徒步,循紫陌而行,菜花已黄,蜂蝶作团,而泉流之声淙淙然,与枝上流莺相酬答。展墓时,我父告我以:「主位为若曾祖父母,昭穆乃若祖父母也。若祖母吴太孺人,以孝闻於戚友间,若祖父早卒,祖母事衰姑,十余年如一日,食不安味,瞑无恬睡,所谓先鸡鸣而起,後斗转而息,仍未一解带安睡者。卒以劳瘁过甚,先汝曾祖母而逝,悲夫我母也。」我父言此,泪为之潸。

  我母闻父言,亦襟袖为湿,而阿妹见母哭,则嗷然大号,我乃痴然如木人。我祖母之傍,有一小茔,我母语我曰:「此汝长姊可青也,殇时仅三岁,最得祖母欢心,每晨,必向婆婆索饼铒,後以病疡,殇时犹紧握尔父之手呼爷也。嗟夫青儿,今得长侍慈爱之大母矣。」我母语时,亦泣不能仰,我妹揽母颈,谓母不要哭。守墓看为一媪,与我父缕缕然道太夫人事,而肩山舆之老乡人,亦能话我家前三代故事。展墓既竟,守墓人请顾其庐,将烹茗饷客。我妹入乡村,觉在在皆可爱玩,沿路行来,掇拾野花,芳菲盈握,置诸吾青姊之茔,云将以此代花圈耶。既入媪室,亦颇精洁,村中儿童,围而观之,复窃窃私语,我母出铜圆数十枚分赠之,曰「添土钱」,此乡俗例也,咸欢跃道谢而去。

  这都与「爱的教育」原书原文无关的,类此者尚有好多节,无需赘述了。当时尚不用语体文,那也是时代背景使然。以现在一般人的目光,那种文言,已成过去了。

  至於「弃石埋石记」,这是日本人所写的教育小说,作者何人,已不记得,总之是一位不甚著名的文学家。其中关於理论很多,是日本人对於教育的看法。好像关於师生的联系,有所论列,那也对於我们中国尊师传道的统绪,若合符节。那书倒是直译的,译笔有些格格不吐,我自己也觉得很不惬意。所以究竟是怎么一个故事,到现在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这三部书的发行,销数以「馨儿就学记」为第一,「苦儿流泪记」次之,「弃石埋石记」又次之。「馨儿就学记」何以销数独多呢?有几个原因。一、那书的初版是在庚戌年,即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我全国的小学正大为发展。二、那时的商务印书馆,又正在那时候向各省、各大都市设立分馆,销行他们出版的教课书,最注重的又是国文。三、此书情文并茂,而又是讲的中国事,提倡旧道德,最合十一、二岁知识初开一般学生的口味。後来有好多高小学校,均以此书为学生毕业时奖品,那一送每次就是成百本,那时定价每册只售三角五分。所以此书到绝版止,当可有数十万册。「苦儿流泪记」虽然编剧演戏,也盛极一时,销数不过万余;至「弃石埋石记」,不知曾否再版(商务初版,例印三千部)。

  我写此稿时,案头有三部「馨儿就学记」,那都是友人从旧书摊上拾得了寄给我的。有一册是民国二十七年在长沙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版面还画了一幅儿童观看的画,标明国难後第四版;有一册是上海第十八版的。还有除商务出版以外,各地方翻印的也不少呢。

  民国成立以後的某一年,教育部忽然寄给我三张奖状,那就是奖给我这三部教育小说的。何处来这不虞之誉,好似天外飞来。询之商务,乃知前在时报馆息楼中的常客袁观澜(希涛)先生,已荣任了教育部次长,蒙他加以宠赐呢。其时总长是谁,我已忘却了。

  再说到这三部小说的稿酬吧,那是每千字三元。千字三元,在当时也很算优待了,平常不过是千字两元。但每月所登载的不过一万字,只不过三十元左右而已。但我要写一笔,这三部书的稿费,没有全部入我荷包。为什么呢?原来那时候,商务印书馆正在加股,这加股是不公开的,尽先对於自己公司里的职员,有优先权。有几位同事,劝我将稿费积存作为股款,可以作一个小股东。(那时是每股百元吧)。这个时候,商务的营业,已年年有盈余了,也真能引人入彀,於是我在商务的股份便逐渐增长起来。到後来,有一位友人郑君,他有一部份商务股份,也让给了我,我共有了商务股份三千多元,够得上一个董事资格,(商务任董事,起码要有股份三千元),不过到我写此稿时,早已归公了。

  我进了时报馆以後,商务印书馆的编译所早已成立了,张菊生(元济)是总编辑。夏瑞芳那时已为总经理,以他的长袖善舞,成为书业界钜子了。记得那时中华书局尚未开业,商务印书馆几位老友,後来访问我:「能到我们编译所来吗?我们大家欺迎你来。」可是我那时巳答应了曾孟朴的「小说林」,每天又要报馆里编辑新闻,随後又被拉到女学校去教书,东扯西牵,实在忙不过来。我想有一个时期,曾称之为「游历编译处」,现在又要走老路了吗?还有一个问题:商务的编译所,是在闸北宝山路,那是属於华界的,我到上海,先住在英租界的爱文义路,继又迁居到老西门,到宝山路有多么远呀!坐人力车,到那里要换车子,因为租界里的车子不能去呢。所以我总婉辞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就是辛亥革命的明年,庄百俞奉了张菊老之命又来劝驾了。那个时候,我已迁移到接近北火车码头(即沪宁铁路的上海站),一条里弄唤作庆祥里,南出爱而近路,北接界路,到他们编译所的宝山路较近,踏到宝山路口,便可雇车,似觉便利得多。并且那时「小说林」也不去了,女学校教书也停止了。只是我要问庄百俞兄:「我倘到你们编译所去,有何种工作呢?」

  百俞道:「这个我还未能知其详。」我想要我译日文书吗?又是写小说吗?我的技俩,只有此耳。因为我在广智书局时要译一本「下水道」的工程书,把我吓怕了,不敢再尝试。百俞说:「不!大概是关於教育一方面的。」我说:「那不免问道於盲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教育,近来许多在东西洋学习师范回国的人也不少,不是可以延请吗?」

  百俞说:「你如能俯就的,最好请到编译所看看,或者和他们几位主任谈一谈。」我说:「好的,我当来拜访一下。」

  约定了日子,我便到宝山路商务的编译所去了。商务印书馆可说是以编辑教科书起家的。最先以三千元的资本开设在北京路的印书馆时候,便有华英初阶、华英进阶等,销行於上海各中、小学堂,一时颇为流行。他们号称商务印书馆,当然以赚钱为主,现在学校繁兴,这是有利可图的事业,更有推进文化的功劳。自从扩张了印刷部,推广了发行部,又开办了这个编译所,延请了许多知名之士,大大地致力於此,已非昔日寒伧可比。虽然此刻新刊古籍,丛书杂志,联续不断,而仍属於教育为大宗。

  我那天去了,就算是拜访庄百俞,他那里有个小小的会客室,坐定以後,百俞出见,他说:「今天竹庄没有来(按,蒋竹庄,名维乔),要见见菊生先生吗?你们也是熟人。」张菊老我前在金粟斋译书处时,曾经会见过多次(现在金粟斋出版的严复所译各书,也归商务印书馆发行了),他也和狄楚青相熟,但不甚亲密,不过商务出版的新书广告,只登时报一家(有一时期,商务每日出版新书两种,规定登时报封面报头旁边,以包月计,每月似为二千元),到上海後,数年来没有见过张菊老,从前的所谓维新党人物,今亦寥落了。

  张菊老出见,长袍马褂,风采不减当年,就是同我一样,脑後少了一条辫子了。先谈谈金粟斋的旧事,旋问问时报馆的近状,然後谈到了正文。他说:「我们出版的小学国文教课书,年年改版,现在革命以後,又要重编了,要请阁下来担任其事。」我说:「我没做过这个工作,恐怕才力不及。」他说:「看过你写的教育小说,深知你能体察儿童心理,必能胜任愉快。」又加上我几顶高帽子,我算是答应了。後来我和庄百俞商量,我只能去编译所半天,因时报馆里回去得迟,早晨起不了身,於是定了每日下午一点至五点,星期日休假,他们送我每月四十元。

  这个编译所规模可大了,一大间屋子,可能有四五十人吧?远不同我从前所游历过的那些编译所,每人一张写字台,总编辑的那张写字台特别大,有一个供参考用的书库。既不像叶浩吾那个「启秀编译所」的杂乱无章,又不同蒋观云那个「珠树园译书处」的闭户著书的型式。虽然这个大厦聚集许多人,却是鸦雀无声,大有肃穆的气象。

  这个编译所,以江苏人为最多,江苏人中,尤以常州人为最多。即以我们编辑教科书方面,如蒋竹庄、庄百俞、严练如诸位,全是常州人。那时候,商务印书馆编辑「辞源」已在发起了,而主其事的陆伟士先生(尔奎)也是常州人;还有孟纯孙先生(森,又号心史)也在商务编译所任事,我不知道他是担任那一科。其他还有我所不相熟的常州人也不少。次之乃是无锡人,我所熟识的如蔡松如(文森,後来成为亲戚)、王西神(蕴章)诸君,而我本乡苏州,则寂无一人。其时王云五尚未进商务印书馆,而沈雁冰、郑振铎则是後起之秀。

  编写这个小学国文教课书,我完全是个外行,虽然我一向以教书为生涯。虽说是重编,其实也可以算改版,先把前任原来的课本,作为参考。还有庄百俞、严练如,他们两人是熟手,可以和他们商量,有时还请教於蒋竹庄老作家。那时又认识了高梦旦先生(凤谦),他们都是年龄比我长的长者,高先生人极和气而恳挚,每有所谘询,必详细答覆,所以我们也常和他接洽。

  这个高等小学国文教课书,共编四册。我却小心翼翼,颇为谨慎。每编三、四课,就要与庄、严两君斟酌(教育杂志就是他们编的),编成一册,即送高梦旦批阅,然後请总编辑检定。我当时即知道日本所有的教科书,均须经他们的文部省检定的,可是那时的中国,还没有这个制度呢。新国文的内容如何呢?我现在已完全不能记得了,大约我所持的宗旨,是提倡新政制,保守旧道德,老实说,在那个时代,也不许我不作此思想,现代的青年,也许目之为封建产物了。

  当这书出版时,我主张封面印一新国旗,即红黄蓝白黑的五色国旗,标明五族共和之意,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是销行於全国的。同事诸公,初时还有些犹豫,後来决定不印在封面而印在内页,即在开卷第一页上。大概发行以後,不到三年,这高小国文教课书又改版了,那时我早已出了商务编译所了。这时期正是筹安会兴,袁世凯想做皇帝,幸而洪宪八十三天,就此夭亡了。不然,这高小国文教课书,将要歌功颂德,另费笔墨呢。但後来改版的高小国文中,却摘取了我「馨儿就学记」中关於扫墓的一节文字,如我本章上文所述的,故在现今年已五六十岁的朋友,凡读过商务高小国文教课书的,犹留有印象咧。

  高小国文编成後,我又编了书名「新社会」的四册。那是高梦旦先生提议而经众赞成的。这不是教课书,而是一种课外读物。所谓新社会者,亦可以称之为新知识,意在对於社会革新而言。国家既已革命了,社会也须革新。但这个题目,实在太广泛了,因为太广泛,反致无从着手。若说是课外读物,自宜注重给学生们阅读的,那不外於培养他的德、智、体三育。可是要改造旧社会而建立新社会,则又有种种如破除迷信,改善家庭,戒绝嗜欲,厉行节俭等等,亦为新社会所应有的条作,那就并不限於学生,亦为一般成人,无论男女所当知道的了。

  编这个东西,我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那时白话文尚未流行,我只能以最浅近的文言出之。这也分章的,写了几章看看,自己不觉摇头。我想倘出之以小说体裁,把所有应当改造的新社会包孕其中,或者稍有一点趣味,而当初约定的并非小说。现在我所写的什么新社会,只是老生常谈而已。而又好像板起面孔,向人说教,谁要听你的滥调呢?我觉得还是时报上每天写一个短评,有意思而且有趣味得多呀。果然出书以後,销数并不多,远不及我的三部教育小说。

  我这个人自己知道很少恒心,对於商务编译所又有些厌倦了。我觉得这一个编译所,像一个学校里的课堂。张菊老似一位老师,端坐在那里,披阅文稿,也难得开口;编译员似许多学生,埋头写作,寂静无哗,真比了课堂,还要严肃。我却一向习於松散,自从出了书房门,又当教书匠,以及现在的记者生涯,都是不大受束缚的。而最大的原因,自顾才力疏陋,学殖荒落,商务编译所正多通才博学,珠玉在前,自惭形秽。大约还不到一年,我患了一个头痛之病,却就借病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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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记余觉沈寿事

  在时报任事後,第一次出游是在南京开南洋劝业会时候。南洋劝业会到上海来,邀请上海各报记者参观,一切由他们招待。

  楚青便派了我去,他以为我在南京住过,较为熟悉,景韩、继兴,还都不曾到过南京,他们也不愿意去。其实,当时我住在蒯礼卿公馆,就不大出门,什么地方也都没有去过。加以南京地方辽阔,路径生疏。此刻南洋劝业会所开设的地方,却是新辟的一个区域,好像是什么叫做丁家桥吧。我那时性好游览,没有去过的地方,总想去走走;没有见过的事物,总想去看看;便欣然答应去了。

  南洋劝业会是上海各报馆都邀请的,那时和我同行的,有申报馆的席子佩,他是苏州洞庭山人,现在寄居於青浦珠家阁(那时申报还没有让渡於史量才)。有神州日报的汪寿臣(名彭年,又号瘦岑,安徽旌德人),还有一位章佩乙,也是吴县人,是我的同乡,却已忘却是那一家报馆。这三位同业,在我可还是初交,原来上海各报馆的编者,向来不互相往来,除非本是旧交。不过大家闻名已久,也有相见恨晚之雅,一路之上,谈笑甚欢。

  提起汪寿臣,我又有一段插话了。神州日报本来是于右任等诸位所创办的,後来转展入於安徽人之手,汪是皖籍,与一班皖籍有势力的人如杨士琦等互通声气,颇为密切,但神州日报很为风厉,讥弹政事,出之嬉笑怒骂的文章。洪宪帝制议起,那时亦女权活跃,有沈佩贞者,她在名片上有「大总统门生」字样,人称为女志士。但放浪形骸,招摇过市,时人为之侧目。有一天,在北京醒春居宴客,以嗅女子脚为酒令(按当时沈不承认有此事),上海神州日报尽情登载,连刊三日,描写当时的丑态,於是沈佩贞大发雌威,率领了刘四奶奶、蒋三小姐一班娘子军,直趋南横街汪宅(其时汪以选举众议院议员,滞留北京),孰知汪不在家,适有另一待选议员的郭同,借住汪宅,却被那班女志士殴辱了。这事成为一时趣史,濮伯欣在小时报上,写有打油诗云:「最是顽皮汪寿臣,醒春嗅脚说来真。何人敢打神州报,总统门生沈佩贞」。但这是後来的事,不在我们同赴南洋劝业会时期,此亦当年报界一轶事,偶一回忆,故记之。

  且说那个南洋劝业会,也算是中国破天荒之举,因为中国从来没有过这种国内物产展览会呢。那时好像瑞方正在做两江总督,他是自命为满洲人中的新人物,要行一点地方新政夸示於人,号称南洋劝业会,也徵集东南各省的新产品不少。

  我们到了那里,便有人来接往招待所居住。丁家桥这里,本来一片荒芜,招待所还是临时建筑起来的平屋。我们到了以後,也有开会、饮宴,然後领导各馆陈列所展览,忙碌一时,且不必说。


  到了晚上,回到招待所,有客来访,视其名片,却是「余觉,号冰臣」这个人我们早已知道,因为他夫人沈寿,是中国一位著名的刺绣家,曾绣了一位义大利皇后像,驰誉中外。时报上曾登过她的新闻,妇女时报则徵求沈寿的照片。余觉是浙江省一位举人,现在北京当一位小京官,他的所以见访,也因为时报曾经为他们宣传过,并且沈寿还是我的同乡咧。原来他们所住的招待所,和我所住的招待所,恰是贴邻,不过咫尺之间,来去甚便。只是我和余觉,却是初次见面,沈寿虽是同乡,亦未见过面的。

  他来过访後,我立即去回访。一则礼尚往来,从前的交际总是如此的。二则渴欲一见这位在中国号称针神的沈寿。那时沈寿年在三十多,端庄贞静,不减大家风范,待客殷勤,饷我以茶点。但有两女郎,一为十七八,一可在二十许,跳跃欢笑,颇为活泼。余觉告我道:「这两人乃是小妾,痴憨如此,这个年小的,预备送到日本去学绣,日本有刺绣一科,属於美术学校,中国却没有,得此基础,将来庶几有传人。」辞出後,我想沈寿自己也还不过三十多岁,竟让他的丈夫纳妾,而且一纳就是两人,谁说妇女善妒是天性呢?(按,後知沈寿有隐疾,性冷感症,故亦无所出。)

  这个南洋劝业会,有一部份的出品,可以出售的,我以窘於资,也没有购买什么,就只从湖南出品的瓷器,略选购一些。我国的瓷器,当然以江西的景德镇最著名,人称之为瓷都,南洋劝业会中陈列也很多。我觉得它那时只是墨守成法,不肯改良。今见湖南新产品,瓷质明净,绘画新颖,因购了杯碟数套。记得一套是绘的枇杷,一套是绘的青菜,色采美丽,甚为可爱。

  我当时正在编妇女时报,归时乃索得沈寿的照片,及其制品的照片。随後,余觉又寄来他的赴日学绣的小夫人照片,姿容曼妙,手张日本绢伞一轮,含笑睇人,亦印入妇女时报中。

  越二年,余觉到时报馆访我,颜色甚沮丧,他说:「你知道我的在日本学绣的小妾,已背我随人去了吗?」问其所以,他说:「此人本为天津班子中人(天津妓院,均称某某班),是北方人,今随一赵某而去,亦北方人。那赵某是留学生,亦是革命党,在日本演新剧,艺名赵嗜泪,原名赵欣伯。」我说:「你何以调查得如此清楚?」乃劝慰他道:「佳人已属沙叱利,足下可以挥此慧剑,斩断情丝了。」

  余觉道:「此事尚有新闻,最近听说两人为了革命,到武汉去,已被捕获,存亡未知。你们报馆,武汉当有访员,可否请为一询?」我那时正编地方新闻,因答应了他,一询武汉访员,来信模模糊糊。说是传闻有一赵姓革命党被捕,最近又有一女革命党,发髻中扎有白头绳,传为赵之配偶,赵则已伏诛了。我即以之覆余觉,其时在辛亥革命之前。越四十年,余觉馆於我表弟吴子深家,课其子,告我道:「前所云我有一小妾在日本随一赵姓而去的赵欣伯,并未死去,现已在伪满洲国为立法院长了。」至其院长太太,是否在日本学绣的女郎,则未加考证呢。

  至於在南通发生的一段因缘,余觉、沈寿之间,忽插进一张謇,这正是佛家所谓一重业障。好事者详为记述,新闻界添此材料,我就所经历的说一说:那时余觉在愤恨之余,写了一册「痛史」,登载了张謇的亲笔情诗,精楷石印(他本是书家,擅楷书与草字),便来访我,意恩要我介绍这「痛史」登上海各报。我正言告诉他:「张四先生是我们江苏的乡先生,乡前辈,众望所归,我不能为你向各报介绍此册。老实说:即使介绍了,上海各报,也没有一家肯登的,我不犯着去碰这一个钉子。」

  余觉迟疑久之,便说:那末登小晶报如何?(上海的晶报,人每呼之为小晶报,这是出於街头报贩之口)我倒为之一怔,便说:「我也不能介绍,你自己看余大雄便了。」我知道晶报一定欢迎的,他们的宣言,常说凡大报所不敢登不愿登的,我晶报都可以登。

  这个我未便阻止他了,晶报果然把他的痛史,排日登出,於是喧传遐迩。後来大生公司(张謇所创办)一班朋友,有疑心我给余觉代送晶报者,那真不白之冤。平心而论,张謇、余觉,都有不是处,而沈寿最是可怜。她以身怀隐疾,专精艺术,两方竟挟以相争,酿成似是而非的三角恋爱,怎得不愤郁以促其生命呢?

  张謇邀沈寿至南通一段因缘,我不甚了了。但余觉自辛亥革命以後,即无职业。既邀沈寿,余觉自必偕行,南通事业大,必可得一好位置,张亦曾予以照应,出资为经营一「福寿绣品公司」,後来亏蚀了,尚有其它经济上的事,总之两方都不慊於怀,余觉遂离去南通。张謇至此,遂有买珠还椟之心,亲沈寿而疏余觉。其最无聊者,张忽自作多情,写出了许多缠绵悱恻,鸳鸯蝴蝶派的诗词,贻人口实,这位殿撰公,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及至沈寿病死於南通,张葬她於狼山风景之区,树一墓碑,不题其夫姓,又无余觉署名,於礼亦不合。余觉更大愤,至欲将沈寿棺木自狼山迁出移葬,且声莒欲与张打官司,正纷扰未已间,而张亦逝世了。一死以後,诸事都解决,安土重迁,沈寿孤坟,亦长眠於狼山。余觉年至八十余,遗一手一女,即其另一如夫人所出,女嫁我一远房的吴氏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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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春柳社及其他

  我自幼即爱好戏剧,七八岁时,常由父亲领着到戏院子里去看昆剧。(苏人称为文班戏)那个时候,在苏州以昆剧为正宗,但城内也只有一家戏院子。虽然京戏班子,也有得到苏州来,只许在城外普安桥一个戏院子里开演。昆剧的所以盛行,也因为苏人喜欢听曲者多,所有绅士人家,每遇喜庆,常有「堂会」,青年子弟,恒多客串,我因此也看得多了。後来我馆於我姑丈尤家,诸位表兄弟们都是曲家,我也随之学习,虽然未能成功,却也略窥门径。

  後来到了上海,那时以京剧为主体了。有人说:北京是中国第一戏剧都市,那末上海便是中国第二戏剧都市了。戏院既多,名角也众,但我对於京戏,兴趣没有昆剧高,大概是没有研究的缘故吧?

  回忆在我小时候,偶然也看一二回京戏,回家後,祖母问我:「你看到了什么戏吗?」我说:「我不知道!只看见红面孔与黑面孔打架。」家人引为笑柄。

  随後,上海的京戏也在改变了。夏氏兄弟排演了什么时事新戏。根据太平天国之战(俗名「铁公鸡」),那时号称时装戏,有个向大人(荣)红顶花翎黄马褂,出现於舞台,上海人好奇喜新,一时哄动。於是铁公鸡一本、二本、三本,一直编演下去。後又由夏氏兄弟,特建了新舞台,添加各种布景,花样翻新,层出不穷。那时有个伶人潘月樵(艺名小连生)时常到时报馆来,请教於陈景韩。他是唱老生的,演新戏最卖力,慷慨激昂,满口新名词。对於观众,好作似是而非的演说(他们京戏中的术语,名之曰「洒血」),但观众反而拍手欢乎。(後闻潘月樵曾经一度为岑春煊的武巡捕,辛亥革命以後,也就潦倒了。)

  既而又有一位名伶汪笑浓来到上海了,据说此君是满洲人,曾经做过某处一任知县,为什么忽然下海唱戏呢,不知道。其所以自己改姓名为汪笑侬的缘故,说是有一天,他以其自己认为卓越的艺术,晋谒於北京著名老伶工汪桂芬。以为汪桂芬必奖赞他,谁知汪对他不置可否,只笑了一笑,他自己就把名字改为汪笑侬。人家这样说,不知确否?

  其时我友陈佩忍,正在上海办一种戏剧杂志,名曰:「二十世纪大舞台」,那也是中国戏剧杂志的破天荒,意思也想戏剧革命。但佩忍自己一点也不懂得戏,上海那些写戏稿的人,不知有多少,却都不合他的规律。汪笑侬来上海所编唱的戏,什么「哭祖庙」,「骂阎罗」之类,觉得颇为别致。他因此拉着我,要去同访汪笑侬。我说:「汪是一个瘾君子,白天不起身,夜里要上戏院子,要去访他,最好是散戏以後,到他寓所去,在他烟榻上,一灯相对,那是他精神最足的时候。」

  约定了一天,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後,佩忍打电话到时报馆来,邀我同去访问汪笑侬。汪是住在他的朋友那里,蓄了一条小狗,是北京带来的。他倒还没有北方伶人的那种习气,谈锋也很健。

  向来北京的那些名伶,都称「老板」(其实板应作「班」,乃是掌班的意思,後来贝讹传讹,都写成老板,所谓约定俗成。也有写成「老R」者,伶界很不通行),我们只称之为汪先生,佩忍本想和他谈谈戏剧改良的事,但他转而讲及北京的政治,痛骂官场,连那些王公大臣都骂上了。据说他的文词也不错,佩忍本来原想请他在所编的戏剧杂志上写点文章,後来不晓得怎样,好像写了几首诗,我可忘怀了。

  其时学校演剧,上海也渐渐开这个风气了。法国人在上海所办的天主教学校,有一所徐汇公学,常常训练学生演戏,我有朋友介绍,也曾去看过几次。每逢什么节日,或是招待学生家属,开什么恳亲会时,常常演戏。有时也有很好的短剧,不是完全宗教性的,不过他们讲的是法语或英语。那戏台只不过是象徵的,临时搭起,服装更是极简单的,但必定是有一个幕。到後来,上海中国人所办的学校,学生演戏,也大为盛行,开什么游艺会、恳亲会、毕业会以及许多节日,也常常有此余兴,那是这班青年男女学生最高兴的事了。不是我在前数章,也曾述及过在上海城东女学演剧的事吗?

  这时在我国戏剧史上,开辟一个新天地的,那是我们在日本的留学生,看了日本新兴所谓新派剧,回到中国,开办春柳社的事了。可以说:我们中国後来流行的话剧,大都开源於此。日本留学生开始在日演新派剧,发动在一九○七年,这是借一个赈灾游艺会的名义,在柬京神田区青年会举行的。

  谈起春柳社,使我第一个想起的便是那位李叔同先生,他是春柳社的最先发起人。他世居天津,也曾在上海南洋公学教过书,後来留学东京美术学校。在留日学生发起演日本新派剧的时候,他们所主演的戏,便是「茶花女」。这时候,林琴南和他的友人所译的法国小仲马所写的「茶花女遗事」一书,刚出版未久,正哄动了上海的文学界,几乎是人手一编,因此我国在日的留学生,便选定此故事,作为剧本。

  李叔同美丰姿,长身玉立,跌荡风流,经同学推定扮演茶花女,他也很高兴。可是他那时还留着一抹美式的小胡子,为了扮演茶花女,竟也剃去了。

  茶花女是法国女子,不能穿中国或日本女子的衣服,他特地还制了几身当时最漂亮的西洋女子装服。其实这一部茶花女,也只演了两幕而已。那时叔同在戏单上的艺名,便唤作李息霜。可是他就只演了这一次,就没有演过第二次,而且也更没有演过别的新剧(我记得後来他们留日学生又演过茶花女,那却是江小鹣(名新、江建霞的次公子)扮演的茶花女了),但叔同虽不演戏,却曾经穿了这几套漂亮的女西服,拍了许多照片,赠送文友。我曾在我友毛子坚家里,见过了几帧,那便是茶花女的扮相了。

  李叔同先生,我和他只见过一面,以後便没有见过了。他也是南社中人,南社中有两个和尚,一是苏子糓的曼殊上人,一是李叔同的弘一大师。两位都是诗人,叔同诗颇绮丽,自入空门,即不复作;曼殊则一动笔即是绸绵俳侧语了。两位又都是画家,叔同能作大幅油画,不多见;曼殊颇多白描小品,散见於友朋处。但两人都是学佛者,叔同精严,曼殊圆融也。传叔同有一位日本太太,出家後,即与绝缘,这位太太涕泣求见一面,无论如何不见,人有疑其绝情者,但学佛者,首先戒除贪、嗔、痴、爱,而爱字最难戒,非猛勇不可,弘一却能坚持此毅力呢。关於李叔同轶事,有真有假,有是有非,我只就其演新派剧一事连类及之。

  留日学生,在东京所演的新派剧,除「茶花女」外,还有好几种,他们都是自己编剧,自己导演,并不求助於日人的。日本的伶人们,倒也欣赏中国青年有艺术天才,颇多来参观的。但这个春柳社到上海来演出,却是以陆镜若的力量为多。陆镜若,原名扶轩,江苏武进人,镜若是他登台的艺名。他是商务印书馆编辑「辞源」主任陆尔奎的儿子,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学生。他的戏剧知识,并不是无师传授,而是像中国戏剧界的传统一样,曾拜了一位日本新派剧的名伶藤泽浅二郎为师,而且也亲自登台实习过。

  陆镜若回到上海後,便到时报馆来访我,我本来不认识他,那是我友徐卓呆所介绍的(卓呆原名筑岩,因笔画太多,自改为卓呆,又笔名曰半梅),徐卓呆也是日本留学生,性好戏剧,与春柳社这班人时相过从。

  那时,时报上新添了一个附刊,唤作「余兴」(其时尚无副刊这个名称,申、新两大报,有一个附张,专载省大吏的奏摺的),这「余兴」中,什么诗词歌曲、笔记杂录、游戏文章、诙谐小品,以及剧话、戏考,都荟萃其中。

  这些关於戏剧文字,别报都不刊登,只有时报常常登载,徐卓呆却常在「余兴」中投稿。桌呆和我是同乡老友,为了要给春柳社揄扬宣传,所以偕同陆镜若来看我了。

  这个陆镜若,却有些怪状,虽然穿了一身西装,却戴了一顶土耳其帽子。那帽子是深红色的,有一缕黑缨,垂在右边。上海这个地方,虽然华洋杂处,各国的人都有,除了印度人头上包有红布之外,像戴这样帽子的人很少,所以走进时报馆来,大家不免耳面目之,他却显得神气十足,了不为怪。他的年纪不过廿二三岁,到底是世家子弟,又是文科大学生,温文英俊兼而有之。他和我谈到日本对於新剧的发展,不似我们中国的固守旧剧,一片乌烟瘴气。

  春柳社所演的新剧,(那时还没有话剧这个名称),我差不多都已看过。每一新剧的演出,必邀往观,不需买票,简直是看白戏。但享了权利,也要尽义务,至少是写一个剧评棒捧场,那是必要的,那而且是很有效力的。这些剧目,现在我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曾演出过的「黑奴吁天录」,是陆镜若的弟弟陆露沙演的黑奴,好极了。他本来去日本学医的,一向沉默寡言,朋友们给他说句笑话,便要睑红的,可是化装演了黑奴,扮演了一个被白人虐待的黑奴,非常成功。

  另一部春柳社演出,使我至今不能忘怀的,名曰「不如归」。那是根据於日本的一部小说而用原名演出的(这部日本小说,很为著名,欧洲人也把它译了,而林琴南又从欧文译成中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这是一部悲剧,大意是:「一对年青恩爱的夫妇,结婚以後,其夫出征,其妇患了肺病,但其姑则以此为传染病,不许其子与妇相见。妇在医院,渴念其夫,信无由得达,及其夫得信,迅速归来,急趋医院,而妇已死了。」那时还没有男女合演(日本也是如此),这个戏,陆镜若为男生角,马绛士为女主角,而马绛士这个脸儿,不用化妆,天然是一只肺病面孔。

  他们刻画这个悲哀之处,真是令人垂泪。有一天,我同一位女友往观,她看到了第二幕时,已经哭得珠泪盈眶了。我说:「好了!我们为求娱乐而来,却惹起悲哀,陪了许多眼泪,不如不看了吧。」但她却不肯,越是悲哀,越是要看下去,戏剧之感人有如此者。

  我与欧阳予倩的认识,也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见面,好像也是陆镜若这一班人,在春柳社介绍的。予倩是湖南浏阳人,他家和谭嗣同、唐才常那两家的革命烈士,都有同乡亲戚关系。欧阳予倩的祖先,也是清代做官的。予倩在日本时,进入了成城学校,但是他的志愿,并不在此。在东京他也是爱好戏剧的。但是他的祖父很守旧,不许他演剧,以世家子弟而沦为优伶,将为门阀之羞。及至他祖父逝世了,予倩遂得到的解放。

  予倩在上海很活跃,而且他的志愿也很广大,他不拘拘於一个所谓剧团,喜欢打游击。他极力想改良京剧,於是自己学唱,与唱京剧的人,结为朋友,那时有一位江子诚者(号梦花,上海名律师江一平的父亲),也是一位票友,唱旦角出名的,予倩便向他请教,自己也学唱旦角。後来予倩自编京剧,自撰歌词,并且自己登台,记得他自己写过一篇「自我演剧以来」的文章的,我现在记不得了。

  有一时期,予倩编了许多红楼梦剧,这些都是歌唱的,并不是话剧。所编的有「晴雯补裘」、「鸳鸯剪发」、「馒头庵」、「尤三姐」、「黛玉焚稿」、「宝蟾送酒」等等,我大部份都看过了。第一演出的「晴雯补裘」就唱红了,唱着那「从今後,恰红院,红消翠冷……」等词儿大家都听得懂。

  这是在一家「笑舞台」戏院演的,行头全是新制,布景也甚华丽,虽是歌剧,也是分幕的,演红楼梦剧,旦角要多,姑娘丫头一大群,笑舞台的旦角却特别多(徐卓呆那时也上台,常演丑角的,那时扮一个晴雯的嫂子,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宝蟾送酒」这一出戏,予倩自己扮宝蟾,真演得出神入化。这剧只有三人:夏金桂、薛蝌,宝蟾,却一动一静,都是戏情,从无一点冷场,这戏我看了它几次,很为佩服。


  不过有一次,我和他辩论过,为了「潘金莲」的一出戏,他从「水浒传」上翻案,同情於「潘金莲」。意思是地嫁了像武大这样一个人,而忽遇到英俊的武松,当然要移情别恋,大有可原之处。我则以为别恋是可以的,但谋杀是不可恕,不管他是丈夫不是丈夫。武松为兄报仇,也是正当的,也不管她是嫂子不是嫂子。但这个戏谬种流传,後来到处开演了。甚而至於潘金莲被杀时,露出雪白的胸部,向武松求爱,说愿死在他的手里,那我的头脑真是冬烘了。


  在清末民初这一个时期,戏剧界的变化最多。上海那个地方,不但中国人有许多剧团剧社,外国人也有他们演剧的组织运动。记得那时上海博物院路,有一个唤作兰心戏院,便是他们英美人所经营的。那个地万,我倒去过数次,戏院虽不大,建筑的格式,完全是西方型的。不像中国那些乱七八糟的老式戏院。同时他们有个业余剧团,简称为A·D·C,他们每年总要演剧三四次,而且都是西洋名剧。当然他们是说外国话的,而我却不谙西语,被留学西洋的朋友,拉去观光,他说妙不可言,而我却觉得莫名其妙。

  其次是日本戏剧,在虹口一带,很有数家。日本人真会想法,把上海那种三上三下的的堂房子,拆拆装装,二层楼变成三层楼,拼拼凑凑,可以容纳一二百观众。我几次被徐卓呆拖了去,记得有一家在文路那边,名曰「东京席」,卓呆说是从东京来的名优,他的名字好像有五六个字,不要说现在不记得,当时也没有进耳朶。这种小型戏场,实在难於领教,第一,走进去就要脱鞋子,幸我早知道这规矩,不敢穿破袜;第二,盘膝坐在榻榻米上,实在吃不消。剧中没有音乐,用两块竹片,拍拍的敲着,口中好像唱歌,又不像唱歌,我起初也是为了好奇心,跟他去见识见识,可是以後就敬谢不敏了。

  那个时候,剧团之多,屈指难数,剧本荒更不必说了。於是乱抓一阵子,抓到篮里便是菜,我的「迦因小传」小说,也被他们抓了去,说是王钟声、任天知这班人搞的,连我知道也不知道,他们也没有通知我。带了这个剧本,到汉口各处出码头,徐卓呆和他们都认识,还称赞他们演得很好。再後来这个新派剧演得更滥了。不要剧本,只求通俗,列一张幕表,配定脚色,演员可以凭自己的意思乱说话,那便是当时称的文明戏了。(按:在辛亥革命时期,文明两字,极为流行。即如那时的结婚制度改变了,便称之「文明结婚」,妇女放小脚,一双天然脚也称之为「文明脚」,想来有些可笑,这都出於妇女之口。)到後来每况愈下,这所谓文明戏者,取材於弹词脚本,什么「三笑姻缘」、「白蛇传」、「珍珠塔」、「玉蜻蜓」等等,都演之不已,於是开店娘娘,隔壁姐姐,座为之满,而生涯亦复大盛。

  这个新剧,因为没有音乐歌舞,後来便改称之为话剧。那自然和文明戏截然不同,自有电影以来,几乎便同化於电影剧了。那个时候,南方对於新剧,正大为流行,而北方戏剧界则大为反对。北方以京剧为正宗,即昆剧也已退治,你这个没有音乐,没有歌舞,没有化装,没有艺术,随便什么人跳上台去,胡说白道,这算是什么东西。记得在辛亥前一年吧,我友黄远庸从北京到上海来,他要观赏上海近来盛极一时的新剧,我们陪他去看了一回,他大不满意,便在时报上写了一个剧评,痛骂一场。过了一天,这个新剧里,为了报复他,添了一场,一个名记者,唤作王大头,(黄远庸在北京有大头的浑名),是个小官僚,小政客,如何如何,据说这出於演员郑正秋所为。

  自从有了学校演剧,素人演剧,(这是日本名词,在中国则称为是客串,是玩票),上海人一窝风,我有许多朋友,也都喜欢上台一试身手。最惨者,杨千里的弟弟杨君谋,在学校演剧中,演一名剧名曰「血手印」。先和他的同学约定,藏一袋於胸口,满贮红水,一刀刺入,似血染胸臆,以象其真。孰知其同学一刀误刺入心脏,君谋即以此殒命。开吊的那天,有人送一祭幛,曰「呜呼於戏」。(因:「论语」上呜呼两字,均写作「於戏」。)陆镜若亦早故世,我挽以一联云:

  似此英年,遽尔销沉谁之罪;

  竟成悲剧,空教惆怅不如归。

  因为「谁之罪」、「不如归」两剧,均为春柳社最著名的两剧也。我已忘却,陆丹林兄,乃以录示。还有那位刘半农博士,少年跳荡,在十六七岁,对於新剧,亦见猎心喜,在某一新剧中,扮一顽童,徐半梅为之化妆,轶事甚多,兹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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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09:06 | 只看该作者
 八十二、时报怀旧记(上)

  我从十七岁踏出了学堂门,为了生计问题,奔走衣食,所就的职业种类,可也不算少。但是都没有悠久性,少或一年,多至三年,又顾而之他。只有在上海的时报,为期可算最长。自清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至民国八年(一九一九),服务至十四年之久,要算是最长的了。而且即便与时报脱离以後断断续续,一直与新闻界为缘。从前有人说:新闻界也是一只大染缸,在这个染缸里一浸,便很不容易脱色。这也未必然吧?我有许多新闻界的老朋友,早已跳出这个圈子了。不过我还是执着,对於这十余年来的时报,至今还寤寐不忘。

  从前上诲的报馆,那有现代报馆的设备完全,规模宏大。即以时报的编辑部而言,最初只有一位总编辑(以前称总主笔),是罗孝高君。罗君脱离後,实在没有什么总编辑名义,编辑部就是三个人主持,一编要闻,一编地方新闻,一编本地新闻。自我进时报以後,陈景韩编要闻,我编地方新闻,雷继兴编本地新闻,(那个时候副刊也还没有咧,但狄楚青有些诗话、笔记之类,则附录在新闻之後),此外却有一位翻译,两位校对,论说是请馆外写的,三位编辑员每人每日写一时评,只此而已,但报纸却每日要出三大张,好像并没有什么紧张。

  而且时报馆还附属了一个带有俱乐部性质的息楼。几位编辑先生在工作的余暇,常常溜到息楼去,与来宾谈天说地。後来息楼里索性流行了叉麻雀、打扑克,楚青也一持放任主义。可是报纸也照常编得齐齐整整,并没有什么歪曲、错误,有时也颇多精采之点。并且我们这位陈冷血先生,脾气古怪而突兀。有一天,无缘无故,忽然失踪了。他的第一夫人,早已故世,尚未续娶,孑然一身,住在报馆里,那天报馆里找不到他,到雷家去问,也不知其踪迹(雷继兴太太,是景韩的姐姐),众皆错愕,幸而楚青接到邮局寄来一封信,说是告假出游几天,也不说去了那里,大家知道他的性情,也暂安心。後来接到他一封信,却从东三省寄来的,他一人遨游於白山黑水之间去了。

  我在时报馆,自己分为前後两期,以辛亥革命为分界,辛亥前为前期,辛亥後为後期。

  前期很热闹,後期渐冷落,第一那个中心人物陈景韩去了申报,此外编辑部中人也变动了,息楼里的朋友们,做官的做官了,远游的远游了。编辑部中变动最多者莫如本埠新闻版,我初进去时,两三年後,一直雷继兴,自雷继兴去後(辛亥革命前夕,他已进入政界了),林康侯继之(林原为上海南洋公学附属小学校长);既而林又去了,继之者为沈叔达;(沈又号心工,继林康侯南洋附小缺,即是最初编「学校唱歌集」的);沈叔达去了,龚子英继之(龚为苏州人,久居上海,为金业学校校长);龚子英去了,瞿绍伊继之(瞿亦上海人),以後又经数人,最後乃为戈公振。(戈初入时报为校对。)

  所以我虽不是时报的创办人,服务於时报的时期,要算最长,其次乃是陈景韩。不过景韩虽然脱离了时报,到了申报去,好像以顾问资格,常来时报。直到黄伯惠接办了时报以後,还与时报有渊源,不似我後来出了时报,便洒然以去了。

  当我在山东青州府中学堂的时候,景韩便寄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上两个人,一穿西装,一着中服。说明是罗孝高与陈景韩,因为两人我都未见面,他要我猜谁是罗,谁是陈。我知罗为广东人,乃猜穿西装者为罗,作书询之,彼亦未答。及至见面,方知是猜差了,穿西装者却是景韩。其时上海穿西装还很少,大家拖一条辫子,但景韩剪辫甚早,全时报馆也只有他一人剪辫子,穿了西装呢。

  在编辑部(从前叫主笔房),我与景韩同一室,每人同样一张写字台。台上乱七八糟堆得满满的,都是各方通信、投稿、报纸(有些与外埠交换的),杂件等等,有尺许高,从不清理。馆中仆役也不敢来清理(狄楚青另外一个房,名曰总理室,他的桌子上,堆得此我们的还要高,有许多书画、碑帖、古董之类,通常房门锁起来,要等他来了才开门)。我们房里的两书桌,一旦要清理了,我觉得这也不好丢弃,那也应暂保留,迟迟疑疑的。景韩的桌子呢?他看也不看,把桌子上东西,双手捧起来,向大字纸篓里一丢。我说:「这一件应当留着吧?」他说:「不要!不要!留此徒乱人意。」这可见我们两人性情之不同。

  初见陈景韩时,有两印象,一为脚踏车,一为烟斗。我常笑他:他属於动静二物,动则脚踏车,静则烟斗。他不坐人力车,脚踏车又快,又便、又省钱,随心所欲,往来如飞,文学家称之为自由车。提起脚踏车,我又见猎心喜了,颇思学习。他说:「好!我来教你。」於是租了一辆车,选一新开辟的马路,行人较少,每天下午去学习。到了第三天,刚刚能够不要人扶持,一交跌在路傍一小沟,满身坭污,眼镜几乎跌碎,从此就不学习。但景韩说:「要学习,跌几交,算什么事。」再说到烟斗,当他口衔烟斗,脚踏在书桌上,作静默构思状,我说你是从福尔摩斯那里学来的吗?他也不理我。他所吸烟丝不知何名,我吸之甚不耐此味。我虽吸过国粹的旱烟、水烟,但其时香烟尚未上口咧。

  某一年,景韩自北京回上海,携来一头狼狗,据说原来军用狗,是北京军界中的一位姓钱的送给他的。这狗状甚凶猛,性却驯善。好像有一个名字,而其名不彰,时报馆里的人,都叫它「冷血的狗」。在编辑室中,它老是伏卧在我们书桌的中间,它颇灵敏,知主人意旨,听主人命令,此原是狗的本性,而人的爱狗亦在此点。我不喜狗,但也不厌狗,澹然处之而已。起初,它随着主人出入,跟着脚踏车,亦步亦趋。後来,它可以独往独来。有一天,我从馆里出来,正思回家,忽有一巨物,直扑我身,两脚搭上我的肩头,吓了我一大跳,却正是「冷血的狗」。我想:在主笔房里,和它不瞅不睬,何以忽然和我亲热起来?或以为路上忽遇老朋友,也得招呼一下,不能反面若不相识吗?这条狗,在景韩续弦娶第二夫人时,便送给人家了。

  景韩的趣事甚多。有一天,好像康侯与继兴,在息楼中,为了一块钱,你推我让,一个要给他,一个说不要,恰巧景韩走来,说:「你们都不要吗?那就丢了吧。」他就拈起这块钱,向窗外马路上一丢。累得那个息楼茶房,向马路拾取,早已没有了。景韩道:「没有最好,省得再推来推去。」又有一次,沪杭铁路,招待我们到海宁观潮,到江岸边,要跑一段路。早晨天凉,景韩穿了件夹大衣,跑路时不觉热了,脱去大衣携在手中,甚觉累赘。同行一友笑说道:「既然累赘,弃之可也。」路旁正坐着一个老乞丐,景韩便把这夹大衣丢了给他。这个乞丐方错愕间,景韩说:「给你!给你!」扬长而去。

  更有一事与人不同者,凡属亲友的婚丧喜庆,他概不送礼。如果是吊丧、庆寿,绝对不来,结婚或者来看看,亦不道贺。伹他娶第二位夫人时,居然宴客,客凡十七人,我亦其一也。吃的是西餐,座无女宾,新娘亦未临席(他的第二夫人王氏,忘其名,上海人,中西女学毕业生)。人每目景韩为怪人,当时的所谓怪人者,便是不谐世俗,奸自立异,或者出於礼法之外。但景韩实一志识高尚的人,凡所作为,亦未有损於人。结婚以後,我觉得他起居有节,也便随俗得多了。

  我与景韩相处的时间多,不觉拉杂谈了不少。我再谈到雷继兴,也实在是个可佩而可惜的人。他是日本早稻田高材毕业生,研究政治法律的,可是他有肺病,不过二十多岁的人,那病已经很深了。他的夫人,便是景韩的令姐,因为景韩的父亲,却是继兴老师,幼年时即赏识他的聪明,便以女儿配给了他。狄楚青开时报馆,把陈、雷两人拉了来,那正在清代末纪,立宪啊,革命啊,闹个不清,像雷继兴这样精通政法的学者,真是在当时不可多得的人材。

  继兴是进过学的,写文章通畅透切,口才也好,可说得是辩才无碍。那个时候,上海到处开会,到处演说,那演说不是容易的事呀,有许多人想好了一篇演词,起好了腹稿,及至走上台时,全都忘却,两眼白瞪。也有的人言不由衷,语无伦次,像说书先生一般的「口铳」「漏洞」,接连发生。当时上海演说最好的首推马相伯,第二名就是雷继兴了。但据内行人说:马相伯虽然演说得好,不无有些矜才使气;而雷继兴却举止从容,稳健有力。有听他初发言时声音甚低,慢慢的高起来,及至说到最紧要时,不期而然全座掌声雷动了。

  辛亥革命前夕,他是江苏各钜公如张謇、赵凤昌等高等顾问,即是世所谓智囊者,那时早脱离了时报了。旋又至北京,虽不曾做官,不似许多同学的都成为新贵,闻其潜势力颇大。我当时自知能力薄弱,不求上进,不在这圈子以内,所以也不大知其详。

  後据友人传述,在开国之初,袁氏未谋帝制之前,有许多法律规章,均为雷奋所起草的,不知此语能否证实呢。

  此外,如林康侯、龚子英、沈叔达诸君,虽他们早离开了时报馆,我和他俩仍相交往。尤其是康侯,他入了银行界以後,我常与他在银钱上有小小的往来。後来我们又组织了个同庚会(因为我与他同为光绪丙子年生的,有穆藕初等共二十人),每月聚餐一次,所以他如在上海时,每月必见一面,关於康侯的事,以後当再提及。

  入时报以後,那时却另有一班朋友,这却是因狄楚青而认识的,实在是与时报无关。就在那个时候,楚青在静安寺路东口(今称南京西路)跑马厅对面,设立了民影照相馆(楼下为民报馆),楼上沿马路一间,本为招待宾客,研究影印书画所需,後来竟成了一个俱乐部。许多朋友,常来此游玩,而有两位朋友,也便住在那里。这两位朋友,一为濮伯欣(号一乘),一为陈彦通(陈三立的第七公子),这都是楚青小一辈的朋友。

  其他楚青的朋友,有熊秉三(希龄)、叶誉虎(恭绰)诸位,誉虎是难得来,而秉三却常常来此。那个时候,陈彦通最是活跃,以世家子风流文采,又好冶游,北里中名花群集。只有熊秉三规行矩步,谨守阃令,他也是「狮吼记」中陈季常的流亚,那时他的朱夫人尚未逝世,至於毛彦文女士却尚在雏年。

  因小说时报徵求照片而猎艳(曾见前章),又以陈七公子的浪漫作风,民影照相馆莺莺燕燕,遂成为珠香玉笑之场,我的和花界姊妹为缘,亦由此开端。杜牧之所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非无故也。张四先生(謇)板起面孔向人说道:「时报馆冷血好赌,天笑好嫖,那里办得好?」(据史量才传说)我不足惜,冷血不过叉叉小麻雀耳,乃竟以好赌加之。又闻陈伯严(三立)向人抱怨楚青,说把他的儿子老七引坏了。回念前麈,殊可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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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09:49 | 只看该作者
八十三、时报怀旧记(下)

  我於前章,曾分时报为两时期(黄伯惠接办後,乃另一组织,不算在内),辛亥以前为前期,辛亥以後为後期,确有此种境界。

  原来江苏诸元老,合谋接收席子佩申报馆,聘请陈景韩,事前把狄楚青瞒住,他一点也没有知道,并且连我也一点没有知道。因为倘被楚青知道,他决不肯放景韩走的。及至他知道时,事已大定了,楚青的愤恨可以想见。因为景韩是楚青言听计从的人,凡事都与他商量。以前如雷继兴走了,林康侯走了,他并不十分置念,况且他们也并非跳槽,现在景韩走了,似挖去他心头之肉,他真的要和史量才拼命了。可是上有江苏元老派(如张謇、赵凤昌等)的压力,下有息楼里一班朋友(如沈信卿、黄任之等)的帮腔,玉成其事,而且他们是有政治力、经济力,楚青却是孤掌,难与为敌。

  还有,狄楚青虽是江苏人(他是溧阳县人,属於镇江府),却与上海的一班松江人、苏州人、常州人,不大融洽的。即以息楼的一班朋友而言,都是上海本地人和松江府属人为多,都不是他原来的朋友。他的一班旧友、老友,从来不到息楼中来,息楼虽是附属於时报馆的,他却也难得来。这是一弱点。其次,辛亥革命成功,时报虽已脱离了康粱的关系,这个保皇党的余臭仍在,不能在这个时候吃香,这又是一个大弱点。而申报以旧日威权,新兴势力,一切要改革上海新闻界颓风,重整旗鼓,气象万千,那得不大都来倾向呢?

  於是黄任之、林康侯等向楚青来劝慰,说这是元老们所主张,要办好申报,非请冷血出为总主笔不为功。但申报的编辑事,仍由张蕴和总其成。景韩可以算不曾脱离时报,仍旧时常到时报看看,你有什么事,可仍与他商量。你还有天笑咧,景韩所担任的一切,如专电,要闻各栏,可由天笑任之。楚青还有什么话可说。於是我就顶了景韩这个缺了。

  我的薪水,每月八十元,自初进时报馆以来,一直没有加过。景韩的薪水,为了他续弦以後有家用,加到了月支一百五十元(到申报後,月薪三百元,董事会议定,五年为期)。不过我的八十元,在初进时报时,约定要写论说、小说,後来论说不写,小说另计,学编外埠新闻,写一短评,实在轻松。而我又东搭西搭,向别处写小说,编杂志,可两倍於时报薪水。现在楚青亦每月送我一百五十元,如景韩例。

  这一回儿,楚青很不高兴,那也无怪其然,好似战争方酣,遽失一员大将。向来每到下午三四点钟,一定到报馆,第一件事是看信。报馆里茶房守候他来了,一大叠信件、一把剪刀,他就分别是编辑部的,是发行部的,是他自己的,是编辑部同人的,除了私人标有姓名的信件不拆外,其它拆开看过,分送各部,这是他的每天工作。但是这一回儿常常不来,打一个电话,嘱我代为着信,不是说身体不舒服,便是说有正书局印刷所事忙。那些本来也是无关紧要的信,我便做了官场中的「代拆代行」了。

  谈起有正书局,楚青倒是以全力经营的。它的发行所,就在望平街时报馆的傍边;印刷所却又在他的海宁路的住宅傍边。说起他的工作来,实在花於有正书局精神、时间,还比时报多。就是那个用珂罗版精印各种古今名画,也是由他创始的。他雇用了日本两个技师,订了两年合同,专管印刷古画的事,又令他的厂中艺徒加以学习,所以不到日本技师两年合同期满,他们都已学会了。到了後来,时报困穷,入不敷出,而有正书局却岁有盈余,於是挖肉补疮,以其盈余,补其不足,时报得以支持数年下去,也很靠有正书局为之扶助呢。

  我自从顶了景韩的缺後,觉得他的编辑要闻,发发专电,事甚轻松,以他的果断明决,大有举重若轻之概。及至接手以後,方觉得未可轻量。我们苏州人有两句俗语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自上肩头嘴也歪。」也正是新流行的一句话,叫做「不筒单」了。那时黄远生还没有脱离时报,他的北京通信稿,是游夏不能赞一词的:读了一遍,看它没有什么笔误,便即发下排字房了,就是这个专电,那真有点麻烦呢。

  那时北京政府算是优待新闻界,所谓新闻电者,特别便宜,每字只收三分,可以记账(其它普通电,每字一角,三等电倍之,至於一二等电,便是官电,只许官家打了)。因此电报局便把新闻电尽量压後,甚而至於到午夜二三点钟,方始发出。报馆里呢?为了省电费,字数又尽量减少简约。譬如关於一个人的姓名,单写一个姓容易缠误,於是就分出什么老徐(徐世昌)小徐(徐树铮)老段(段祺瑞)小段(段芝贵)等等。

  但是那些新闻电,还常有错误,有些照了它上下文,可以看得出,有些却错误得看不出,而且还是紧要的字,这却很费脑筋了。这个叫做「洋电报」,似详梦一般去详,有时闹得困窘非常。越是重要的电报,越是来得迟,午夜两三点钟还没有电报来,真是急死了人。那时各报都有了专电了,到了明天,人家都有这重要的专电,而我们报上没有,岂不是相形见绌。最可笑的是「造专电」,怎样是「造专电」呢?报纸全版排好了,空着一个地位,只等专电,真似三国演义上说的:万事齐备,只欠东风,而专电老是不来。於是有几位编辑先生,便造出专电来。我们同业中的邵力子先生,最是能手,因为他们的民国日报最穷,专电常常脱稿,他造出来的假专电,和人家的真专电竟无甚参差,可称绝技。

  其次便是看大样。所谓看大样者,就是报纸全部排好,最後覆看一次之谓。当我在编辑外埠新闻时,真是省力极了,我大概在下午四五点钟到报馆,编那些外埠新闻,修正一下,连写一则短评,不过一小时;此外我再编一个副刊「余兴」,总共也不过两小时,便可以没事回家了。但是我不回家,因为这时侯,正是报馆里大家上班,而息楼又是宾客云集,所以要到吃了夜饭,方才回去。现在为了要看大样,一直要等到专电来後,全部一齐排好,机器开印(排字工友的术语,叫做「上架子」,排字工友起的名词,如空了一个方块叫「开天窗」,对於那些花边新闻,叫「坐花楼」,排好而不用拆去的名之曰「充公」,均有趣味),方可回去。那时天已作鱼肚白色,赶菜市场的卖菜佣,推着碧绿菜蔬的小车,已出来了。不过景韩当时是住在报馆里的。他比较是要便利得多呢。

  其时我还兼了编辑外埠新闻,我请楚青添人,也请了几位。记得有一位秦先生(名忘却),来了数月,另有他就去了。

  留美回国的杨心一,本来请他是翻译西文的,也帮忙了一阵,後来被中华书局请去了。濮伯欣也搞了一回,但他不是新闻记者的材料(楚青请他编佛学时报的),这都是玩票性质。及至毕倚虹进了时报馆,那觉得志同道合,才是我一个好帮手。

  我五倚虹怎样认识的呢?说来也甚微妙。当我在编辑「妇女时报」的时候,有一位杨女士常来投稿,都属於诗词之类,什么绾春词、饯秋词,我知道这都是她的床头捉刀人所作,一看笔迹便知道,无庸推敲其意义了。那时「妇女时报」上妇女著作,非出於闺阁之手甚多,一律为之登载,不然,这个「妇女时报」要曳白了。

  不久。倚虹到报馆里来见访了,我们谈得甚好,颇有相见恨晚之雅。又因为谈到他随我师陈少甫先生到新加坡当领事,他充随员的事,更觉有些融洽。他那时正从中国公学法政班毕业出来,和我住得很近(我那时已住在爱而近路了),时相过从。这时时报正要添人,我就介绍於楚青,楚青也就答应了。倚虹进馆後,就由他编外埠新闻,後来我们商量组织「小时报」,由他主任,而我也便帮助了他。

  当倚虹未来时,我在报馆里,每晚八九点钟至十二点钟这一段时间,最为无聊。因为所有新闻稿以及论文等都已发齐了,专电却还没有来。从前息楼那班朋友,时常来此聚首,有时出去吃个小馆子,有时在息楼里打起小麻雀,现在好似人去楼空,我一人觉得很是孤寂,除非是出去访问友朋,否则是对着电灯枯坐而已。自倚虹来後,两人便不觉得寂寞,讲故事,说笑话,那时他家眷不在上海,他们那个大家庭,却在杭州,因此他常常和我同去吃夜饭,也每至深夜,然後回去。

  望平街那一带,周围都是饮食店。京馆有悦宾楼,我们吃得最多,因为他可以打一口京片子,夥计们似乎更客气,唤他毕大爷。我们常吃的什么糟溜鱼片、清炒虾仁等等,大概是两菜一汤,不喝酒,价不过两元而已。番菜馆那边更多了,有一家春、岭南春等等,这时上海的番菜,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牛扒、烧鸡、火腿蛋,应有尽有,有一道荣,名曰:红酒青果煨水鸭,我们常吃,说是大有诗意。上海的番菜馆有两派,一派是广东派,一派是宁波派,我们所吃的都是广东派,所以猪脚必称「猪手」,牛舌必名「牛(月利)」,我们讨论过,这(月利)字不见经传也。广东菜则杏花楼近在咫尺,但我们不去请教它,专趋广东小馆子,什么洋葱炒牛肉、虾仁炒蛋、腊肠蒸一蒸,开价也还不到两元,真是便宜。

  我们有时也到饭店弄堂(这弄堂一带尽是饭店,因此得名),那吃客太挤了,常没有空位子,它的菜名都只有两个字,什么汤卷、秃肺(都是鱼杂)、圈子(猪肠)、白切(猪肉)、煎糟(鱼类)等等,那都是本地菜,外埠人来此,真莫名其妙。

  最可笑的,有一次,我们谈到福州路一带的番菜馆,不是广东式的,便是宁波式的。但他们的招牌上,都是写着「英法大菜」。真正外国大菜,究竟好到怎么样,我们要去尝试一回。我说:「外国人吃饭,有许多臭规矩,不像中国人的随便。」倚虹说:「不去管他,闹笑话就闹笑话。」於是我们闯进去了,在近黄浦滩一家西餐馆,是有一个外国名字的,不记得了。这个大菜馆,十块钱一客,在当时上海要算最贵的了。中国人请外国人吃饭,有时也便在此,西崽都是中国人,至於餐昧,我们莫名其抄。有一碟是两小块红烧肉,配以两个很小巧的马铃薯,这在我们家庭中,不值五分钱耳。

  又有一次,四马路胡家宅方面,开了一家日本西菜馆,每客大菜只需要五角钱,什么咖啡、水果,应有尽有,我们也要去试试。的确是日本人开的,是大概夫妇两人吧。男的还穿了西装,女的却是和服。房子是借着人家楼下一间,这个大菜,实在难於下咽。咖啡、水果,的确应有尽有,咖啡在一个大壶中,倒一杯就是;水果有几粒樱桃,一只香蕉。毕倚虹大发时兴道:「烂了香蕉,黄了楼桃。」(乃仿前词人「绿了芭蕉,红了樱桃」句也)。

  关於毕倚虹的事,我将随时想到、写到,我再谈谈戈公振。公振是夏蔚如先生(名仁虎,别号枝巢)介绍给狄楚青的。初来时报时,是个校对,後来便升为编辑本埠新闻。公振处事也颇为勤敏,但人缘极不好。本来我们校对有三人,不须添人,重以夏蔚老的面情,加添了一人。其时我有位亲戚王君,也在校对部,他告诉我:「戈公振到了校对部,神气活现,也像他是个主人,指挥同事,像煞有介事,大家都不服他。」我说:「少年气盛,也没有做过报馆的事,将来自会改变气质的。」可是他後来不但对於校对方面,对於报馆营业方面,也去侦察他们,掇拾细故,便去告诉楚青。

  从来做老板的人,都喜欢听听夥计们的闲言闲语,以显示他的察察为明。好比一个国家的元首,不论皇帝也罢,总统也罢,总喜欢听听左右的论调。楚青是老板阶级的人,有时对於公振的话,也颇听得进,有些也是事实。於是管业部中人便恨极了,题他一个绰号叫做「小耳朵」,这是上海俗语,说他就是老板一个耳报神。楚青呢?对於公振说他很细心,很勤恳,表示颇赏识他。

  那时本埠新闻正空了个缺,公振好似清代的即用知县,遇缺即补了。调他编本埠新闻,的确是很细心,很勤恳,每天写一则关於本埠新闻的时评(这个「时评」两字,景韩所题,说是有双关之意,一是时事评论,一是时报评论),也还不差。不过他究竟不是久居上海的人,有些地方,夫免隔膜一些。只是他下笔甚迟,雷继兴那个时候,不到半小时就完事了,他却四五点钟来,要到深夜才回去,要摸索这许多时候呢。

  当时他有一位未婚夫人,不知是不是他的同乡(他是江苏东台人)?好像是姓翟,常常到报馆里来的。那时上海的那些报馆,不仅没有女记者,女人也从没到报馆里来的。但时报馆初无禁忌,我与倚虹,也都有女友来访过。公振这位翟小姐,後来每夜必来。我到了每夜九、十点钟,无事可为,往往出去游玩,到十二点钟,回来发专电,看大样,而这位翟小姐,却常见她坐在案头,陪伴公振,毕倚虹说她:真是要枕「戈」待旦了。

  又过了两年多吧,那时他已离开了时报,推荐了一位同乡夏奇峯到时报来代他的职了。据夏奇峯告诉我:那位翟小姐,已与公振解约了(没有结婚,故不能称为离婚)。我当时还不相信,以为他们两相爱好,何遽判袂。夏奇峯说:「在公振还恋恋不舍,翟小姐却毅然决然,他们在律师事务所签好字出来,翟小姐向公振说了一声『再会』,便似惊鸿一瞥的高飞远去了。」我那时正在某杂志写短篇小说,苦无题材,便影射此事,写了一个短篇,题目即为「再会」。公振见之,当不愉快,我亦自悔孟浪也。

  公振後遂出国,曾在国联任事,回国以後,时报已易主,其时我亦不在上海,故未与谋面。他的志愿,颇思进入申报馆,尔时申报馆正人材济济也。但史量才对之淡然,又有人谓其器小不大方,那正是公振的人缘不佳。不得已请其编「图画周刊」,因他在欧洲时,常以外国报上的图画,剪寄申报也。但这个职位,不是他的志愿,郁郁寡欢,遂以病卒(据说是盲肠炎和腹膜炎),始终未获一爱人,友朋为理其丧,葬於静安寺路一公墓。最惨的日寇侵华,到了上海,静安寺路公墓被掘有数尸暴露於外,有人往视之,其一却是公振。乃重为掩埋,我不知造物主把他的运命如何安排,正是鲁迅诗所谓「运交华盖欲何求」了。幸而他有一部「中国报学史」传世,聊足有慰於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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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11:29 | 只看该作者
 八十四、回忆狄楚青

  我的入於新闻界,是仗着狄楚青、陈景韩两人之力,前章已说过的了。楚青是一位世家子,一位才人,一位名士,逝世以後,至今常为人称道。不过毁誉参半,在今时世,虽贤者亦所难免。我在时报馆时,和他朝夕相见,今就记忆所及,略述所知:

  楚青名葆贤,是前清一位举人,兄弟二人。其弟号南士。在戊戌政变以前,他在北京,与许多名流相结纳。康有为公车上书,他名列其间。那个时候,康梁名重一时,拜康为师者甚众,他也算是康门弟子,其实是泛泛的,不过他与梁启超等,则甚为莫逆。又以他自己的才华,与夫家世门第,交游甚广,均为当世名流,而大家也都乐与之游。唐才常武汉之役,他也预与其事,唐失败被戕,他遁走日本,改名换姓(改姓高),又在日本结识了许多朋友。後来事渐寝息,他便回到上海,筹备开设这个时报馆了。

  我先谈谈楚青的家庭,他的夫人姓陈,出於杭州世族人家,也颇贤惠,却一连生了六个女儿。楚青常说:「古人有言:盗不偷五女之家,我有六女,可以无忧了。」(那个时候,常来时报息楼,如开务本女塾的吴怀疚,开城东女学的杨白民,都有五六位女儿,我笑他们:「昔人打油诗中句云:『专替人家造老婆』,可以移赠呢。」)但楚青有一位如夫人,却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楚青又不喜欢他,说他愚笨。其实这位世兄,人颇规矩,只是太拘谨老实一点,报馆里从未来过,我家里却来过两次,其时年在二十左右呢。

  但是楚青很爱他的小姨陈女士,陈女士聪慧有文才,且貌亦佳丽,於是遂蹈「先弄大姨,後弄小姨」的故事。此在古名人亦常有其事,亦有姊妹同嫁一人者,古之英皇,先有其例,无足异也。但他初则瞒着夫人,以陈女士尚在某女学读书,後来就别置金屋了。密叶藏莺,终究为夫人所侦知,大为不悦,可是木已成舟,况且为自己妹妹,也只好听之而已。我想这个时期,是楚青最高兴、最得意时候,办小说时报、妇女时报、开民影照相馆,映上海各名妓照片,也正在此时呢。

  既而楚青与陈女士诞生一子,举家欢庆,大有天赐麟儿之感。而这个孩子玉雪可爱,聪慧出众,他父母的钟爱,那是不必说了。谁知「福兮祸所倚」,却发生了一场大惨事。在这位儿童扶床学步还未到三岁的时候,他们雇用了一个稚婢,专门是看护扶持他的。那一天,不知为了烧什么饮料之类,他们利用火酒炉,整大瓶的火酒,安放在一间空楼墙角边。那个稚婢,抱着这位小少爷,到楼上去装火酒,不知如何,一个火星流落在火酒里,火酒瓶打翻,满地尽是火,这一位爱儿与稚婢逃避不及,两人同罹於难。

  这场祸事,无论何人遇此,都要感到悲惨,不用说楚青与陈女士了。那时候,楚青便如痴如醉有好几个月;又病了一场,报馆里也难得来,来了也茫茫然莫知所措。有时,他托他的令弟南士来,那总是在深夜。因为距离时报馆不远,在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有一家华商总会,时上海最老的一个总会(那时上海还没有俱乐部这个名称,俱乐部是日本传来的名词),这个总会领有工务局照会,可以打牌,可以吸鸦片,还可以叫局(即召妓侑酒)。别的总会,虽可以打脾、吸烟,但不可以叫局的。这个总会,入会的都是上海绅商名流、高等人物(外国人称之为有体面商人),南士每夜必到此,因为他有阿芙蓉癖,既可打牌,又可抽烟,半夜到时报馆里看看,亦殊便利呢。那时还有个笑话:有一位朋友向我说:「今天在早晨九点钟,看见南士在南京路上徘徊,他向来上午不起身,大概有什么特别事情吧。」我亦引以为异,既而思之,恐怕是他在总会出来,还没有回家睡眠吧。询之果然。

  且说楚青以爱子夭亡,中心惨怛,任何人遇到了这种事变,不能不悲戚。幸而他是学佛的人,对於佛学的研究,也可以自解悲怀。谈佛学者必曰「了生死」,人生寿命,有如弱草栖尘。凡情感中的悲哀,也和欢乐一般,随时间而趋淡。不过楚青每喜谈鬼神因果的事,这在他前所著的「平等阁笔记」中,也写过不少了,都说是从佛学中研究得来。他常常和我谈及其子的夭逝而火化,是投胎转刦云云。又说:「他的母亲,常常梦见其子,与之谈禅理,颇多澈悟,劝母勿悲,他日同上灵山。」三岁小儿,俨如禅师,但楚青娓娓言之,我虽不相信,然亦不加反对,我想他能以此自慰,当可稍释他的悲念。这时候,他与陈女士的关系,也不瞒人了,他常称道陈女士对於佛学的深邃觉悟,比他精进,我从未见过陈女士,则亦颔之而已。

  凡皈依佛教的人,在其本名之外,必另起一名,他们称之为法名,此所谓法,则是佛法而非世法。那好像现在读外国书,说外国话,常与外国人交际的无男无女,也必须有一个外国名字。这个法名,大都由他所信仰的师尊所锡,亦或为虚窒的神佛所赐。楚青於当时所著名的高僧禅师,往来接触的不少,我都无所知。记得有一位名字唤作谛闲的,他常常道及。楚青的法名,不知为何,陈女士的法名,则我知其为「观定」两字。佛教有许多宗教,什么大乘、小乘等等,楚青所修的云是净土宗,吃素念佛,是其不二法门,我不是佛教徒,所说的大都是门外语了吧。


  数年以後,陈女士也逝世了,佛教中则称之为「圆寂」,也没有世俗中所有举殡开丧的仪制。我见楚背写了长长一篇的悼文,恭楷精印,中述禅理,语多解脱,似亦有陈女士的小影。最特异的文中称陈女士为定师。夫妇之间,原为敌体,但古人亦有以妇称夫为夫子者,如「孟子」上的「必敬必戒,无违夫子」的古训。至於近代在女学校里教书的先生们,教教书教出了爱情来了,我所知道的如徐卓呆、叶楚伧、鲁迅诸君,其夫人尊敬其夫,亦仍以师礼尊之而呼之为师者。至於呼妻为师,那真是狄平子的创作,而是「前不见古人,後不见来者」的了。


  自陈女士逝世後,楚青意态更为消沉,脾气也不大好,家庭之间,亦不甚融和。因为他自己吃素,而强迫全家亦吃素;因为他自己念佛,而亦命全家都念佛。譬如说:他的女公子辈都在青年,都在女学校读书,而欲令之长斋礼佛,未免太不近情理了。谈起吃素念佛,一般新人物斥之为迷信,但我倒并不十分反对。在我小时节,我的祖母、我的母亲,她们都是吃素念佛的。每一个月里,至少有十几天吃素的日子,吃素是有戒杀的意思,戒杀即是仁心,所谓「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儒家亦有此语。念佛是一心皈依,收摄妄想。我祖母和母亲,她们也无所谓净土宗、什么宗,只知道吃素念佛,是信善奉行,没有教我们儿女辈定要遵从呢。

  狄氏的创设时报,在上海新闻界不为无功,那正是申、新两报暮气已深的当儿,无论如何,不肯有一些改革。他们以为改革以後,读者将不欢迎,而且对於广告有窒碍。这两个老爷报,都执持一见,他们原以广告为养生之源也。但人心总是喜新而厌故,时报出版,突然似放一异彩,虽然销数还远不及申、新两报,却大有「新生之犊不畏虎」的意气。他注意於文艺界、教育界,当时的知识阶级,便非看时报不可了。初出版的几个月,第一版所谓封面广告,全是各书局的出版书目。商务印书馆的广告,订有合同,以月计,其时正发行教科书,广出杂志。後来商务又规定每日出书两种,而订定必登在时报「报头」之傍,他报不登也。各学校招考学生,每年两期,亦专登时报,他报不登。至於洋行广告、香烟公司广告、大药房广告(卖假药,欺骗中国病家,利润极厚,非登巨幅广告不可),那时不会光顾时报的。

  在我进入时报的时候,正是欣欣向荣的日子。以言时报的销数,在本埠当然不及申、新两报,然在外埠则比申,新两报为多。以苏州城乡各区而言,都看时报;楚青在北京有基地,有分馆,也有有正书局,呼应较灵,此外苏州、杭州、也都有分馆,规模较小。他那时每日到报馆来,说笑话,讲故事,习以为常。有一天,他对我说:「你知道我们两家的故事吗?」我愕然,答以不知。

  他道:「你知道包拯与狄青两人,在宋朝同时出世吗?包是文臣,应是一位白面书生,何以生得像一个黑炭团?狄是武将,应是一员黑脸大汉,何以变成一个小白脸,因为怕吓不倒敌人,甚至要戴上铜面具上战场呢?」我又答以不知,愿闻其详。他道:「原来包拯是天上文曲星,狄青是天上武曲星,两位星君,闲来无事,在南天门外,互抛头颅为戏。正在玩得有兴趣时,忽然太白星君传下玉皇谕旨,命两位星君火速下凡。两星君急不及待,各将手中的头颅,戴上头去,谁知是两人的头是互易了。」

  这种神话,不知是他在那些神怪小说上看得来的?或是他杜撰出来的?他又续说道:「後来包拯与狄青在宋朝干了一番事业,便即归位了,大家也就把头颅换回来,所以你白而我黑了。」我说:「我们也不必谈知白守黑了,你也不是黑面孔,我则已变成黑不黑、白不白,变成了灰色面孔了。」我的这话,也不是没有来历的,原来那时上海的「新舞台」正在排演一部新戏「包公出世」,头本、二本,排日唱下去,故事是乱造的,演出青年的包公,是光下巴,不带胡子,面孔就是既不黑,又不白,而变成灰色了。他们以为年青不能太黑,素以黑脸著名的又不能太白,於是弄成这个满面晦气的样子。我说:「你们侮弄包公,他是阎罗天子,谨防半夜派鬼使神差捉你们去审判呢。」

  在辛亥革命时期,时报的声光,就稍有减色,大家总说它是保皇党的报纸,无论如何,总是白圭之玷。其实在革命以前,康党的股份早已拆出,但总不能塞悠悠之口。不过楚青在国民党中,友朋知交亦多,颇能原谅。最使他抱憾的是陈景韩的离时报而去申报。因为景韩是他最信任的人,不但关於时报编辑上的事,即业务上,也时与景韩商量。还有,像景韩那样忽然不别而行,只身走去东三省,人家目之为怪人,他亦不以为意,说他素有这个怪脾气,不足为异。现在景韩忽然离他而去,使其心中懊丧可知。尤其可恨的,事前一些不给他知道,把他瞒在鼓里,及至披露,则已无可挽回。所以他对於史量才恨如切齿,从此不与他谋面,若非保持绅士态度,真要与他扭住胸脯,打斗一场。

  一直到史量才被刺死後,发丧那一天,他倒亲自来吊奠一番,送了一幅陀罗经被(在前清要皇帝钦赐的,现在民国时代,他的有正书局里仿制的)。那天我亦在那里,问他有无挽联?他欺口气道:「人已逝世,寃亲平等,还造此文字罪过?」

  坦白地说:申报的改革与发展,实与时报大有损害。因为以前的申、新两报,暮气已深,不肯改革,所以时报可以别树一帜,一新读者耳目。现在申报有了改革、新发展,实大声宏,举时报的所长一一而攫取之。史量才原来是时报息楼中的常客,所有时报的一切技俩,他窥视已久,现在智珠在握,一经运用,宛转如意。譬如王远庸的「北京特约通信」被夺取;各学校、各书局的联络;那都是时报命脉所关。加以申报那时的蓬勃新气象,又有後台阔老板,商业资本家,时报岂能望其肩背。

  更有时报那个息楼,从前闹闹嚷嚷,此刻冷冷清清。辛亥以後,做官的做官;受职的受职,此外的人,也都跑申报而不跑时报了。但申报却没有这种俱乐部型的组织。史量才觉得那种组织与一个大报馆不相宜。他有一间很大的总经理室,里面空空洞洞的只有一张大写字枱,也没有什么沙发椅子,仅有几张圈椅。他每天下午两点钟来,五点钟回去,平时是锁起来的,有一个茶房专管理这间屋子而伺候他的。有几位老朋友,也在这个时候方能见到他,至於编辑员,便难得和他见面了。我想:像这样才是一个有气派的大报馆总经理吧。以之与时报相此,量见时报有寒伧相了。

  我还记得一件可笑的事:在辛亥革命以前,上海还未流行汽车,那几位报馆经理先生,总是出门坐自备人力车一辆。新闻报馆经理汪汉溪先生最节俭,他在清朝,曾经出仕过,有时上司过境,他还去迎接。有人说他戴了红缨帽子,坐在人力车上,殊不雅观,劝他坐马车,他也不许。及至汽车渐渐流行到上海来了,豪商钜贾,出门便非坐车不可了。史量才接收老申报後,便坐汽车;席子佩开办新申报後,也坐汽车。新闻报是上海新闻界巨擘,经人劝说:不能示弱於新、老申报,汪汉溪也不能不坐汽车了。於是依次及於时报,当时上海一般口碑,申、新、时,三家并称。

  许多朋友都劝狄楚青坐汽车,楚青迟迟疑疑,他说:「汽车常常撞死人,我们报上不是常常责备坐汽车的人吗,以佛家言,亦是一种罪过也。」後来不知如何,为人说服,居然也坐起汽车来,刚坐进汽车里,口中就喃喃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又频频叮嘱他的司机道:「开慢点!开慢点!」司机道:「老板!开慢点与开快点是一样的。」暗示要出毛病不分快慢。後来果然出毛病了,不知如何汽车被撞了一撞,挡风玻璃板碎了,还好面部受有微伤。他说:「这回是菩萨保佑。」从此就不坐汽车。他的汽车那里去了?不知道。

  後来我看他对於时报,渐有厌倦之意,幸而他对於有正书局兴趣还高。用珂罗版印名画集,由他创始发起,是精心结构之作,不惜向收藏书画名家,徵集印行,这个颇足嘉惠於一般艺术之林的。有正书局也搜印了许多的古本书籍,有的已经是孤本,有的亦早已绝版了,即如八十回「红楼梦」,亦於此时出版,引起後四十回是否高鹗所续的争论。曾孟朴的「小说林」出版所结束,他做官去了,将「小说林」所出版的书,以三千元全部抵押於「有正」,因此「孽海花」的再版亦是有正所印行。及至孟朴罢官,与他的法国留学回来的大公子虚白,再开「真美善书局」,方向有正书局赎回,所以当时常能以有正书局的盈余,济时报一时之困。到了後来,时报日处窘乡,楚青再也不能背这个烂包袱了,只好挥此慧剑,以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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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12:20 | 只看该作者
 八十五、日本之游


  我初次到日本,约在辛亥以後,民国之初,何年何月,早已不记得了。这时的发源,乃在日本一个通讯社,是一位日本人波多博所创办的,名曰「东方通讯社」,波多博原来是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毕业生,在上海多年,能说上海话。後来又到北京的「顺天时报」(日本人在前清时代在北京所设立的华文报)任事有年,所以也能说北京话。并且他对于中国南北两方面的风土人情,揣摩极熟,结交了许多中国朋友。他从北京回到上海来,便设立了这个东方通讯社。

  本来上海的外国通讯社,早已有的了,最早的自然是英国路透社,传说,在一八七二年,已经从伦敦到上海来设分社了。

  他们设立的初意,原是要搜罗中国的情报,寄给总社,由总社再分发到本国和各国。当初在上海只发给西文报,不发给华文报,如果华文报要登载外国消息,只能到西文报上去转译过来。後来也发给华文报了,却取资甚贵,照英镑计算。但当时中国读者对於国际新闻是很少感到兴味的。虽然继之而起的各国通讯社多起来了,如美国的合众社、法国哈瓦斯社、以及德国、俄国也都有了通讯社,而一般读报人对之还是冷淡。只有那个东方通讯社,日文既容易看得懂(当时的新闻记者,大多数是不识西文的),後来索性翻译了送华文报馆了。而且东方通讯社在北京、广州、汉口、辽宁都有分社,消息灵通,各报都乐用了它。

  波多博与神州日报的余大雄很友善(按,神州日报是好出身,最初是于右任等所创,後经火刦,屡易其主,到了余大雄手中,只销数百份,还靠三日刊的「晶报」支持,至「晶报」独立後,神州日报便关门大吉了),余大雄是日本老留学生,日本话说得很为流利。他在日本进的什么学校,我似未有详细问过他,不过他说和黄远庸同学过的。那时候,去日本的留学生,实在太多了,有的到日本去,不曾进学校,就这么逛了两三年,对於日本的社会状态,却是很为熟悉,像平江不肖生的向恺然,便是这样。余大雄和波多博认识,还是在东方通讯社开办以後呢。(东方通讯社後归日本政府官办,波多博又办了个日丈「上海日报」,自任社长,此是後话。)

  有一天,余大雄特地到时报馆来访我,说,日本愿意招待上海各报馆记者到日本访问游历一下,但不是日本政府的招待,而是日本的各新闻社所招待,那只是一种私人社交,一种游宴性质,别无政治关系的。这是由波多博与他向各报馆分头接洽的,每报馆派一人。他问我:「你老兄高兴去吧?」我笑说:「我不是自由身体呀!要问我的馆主人。」大雄便说:「如此请你一问楚青先生,最好是你去,因你与波多亦认识呢。」我商之楚青,楚青道:「谁去呢?」他窥知我有欲去之意,便说:「你如果高兴去,你就去吧,发稿有倚虹,夜里我叫南士来看大样好了。」

  我想:我有许多朋友和同学,都去过日本,而我却至今仍未曾去过,不禁心向往之,於是我就答应了,算是代表了时报。

  这时上海各报所派的人,我还有些记得,申报馆是张竹平;新闻报馆是他们营业部里的一位老先生,我已忘却他的姓名了;时事新报馆是冯心支,他是苏州人,是我吴著有「校邠庐抗议」一书冯桂芬先生的孙子;神州日报当然是余大雄;中华新报是张岳军(群),他也曾留学过日本,当时还是一位新闻记者,尚未身入政界咧;新申报馆是沈泊尘,是一位漫画家,沈能毅的老兄;民国日报馆所派何人,现已想不起,或者是未有派人。此外除波多博陪了同去外,还有两位他们通讯社记者是日本先生,也陪了同往,照料一切,所有舟车旅费,都由日方所担任,那时还没有飞机,从上海乘轮船到长崎登岸,恐不过两天路程吧?

  时隔五十多年了,我在记忆上,早已模糊一片。我们当时所到的地方,由长崎而, 东京、西京、以及大阪, 这个商业区,还有许多风景名胜的好地方,有如走马看花,过而不留。到今日如果有人问我:游踪所至,可资描述否?则早已瞠目不知所对了。而况这数十年间,日本经过了一次大地震,又不自度德量力,钲入第二世界大战中,第一个尝到了原子炸弹的味道,把这个岛国好像翻了一个身,已经从新妆点起来的了。我现在只好了无头绪,杂乱无章的,想到那里,就零星琐屑的写一点出来。

  船到长崎,便有许多人在岸上迎接,我们一上岸,即蠭拥而来,深深地向你一鞠躬(鞠躬也有规则,须两手按在膝上),口中念念有词,便取出一张似云片糕一般的名片,塞在你手里後,又顾而之他。但这个方去,那个又来,也和前人一样,似是刻版文章。我手中握了一大把名片,也无暇观看,究竟也不知那是谁的名片,而我又措手不及,无从回他一张名片,茫然若失。好在他们自鞠躬送名片後,即飘然远去,不知所踪了(按,後来到别一个都市,到火车站来迎接的,也是如此)。我看了他们的名片,当然都是各报的外勤记者,也有商业界各大公司(株式社会)的人,以迎送宾客为职业的。

  那天长崎地方人士,在一个唤做徂诹山(这个山名,我或记错,我国是有个徂徕山的,但我记得是有个诹字的)地方,开了一全会。这个会很为别致,算是欢迎会,又不像园游会,仅是一片旷场,周围却罗列了各种的小摊头,有饼糕(日语称「果子」),有熟食、有廉价的小品玩意儿。来宾如喜欢这些品物,尽吃尽拿,不须付钱。这个会是什么名称,我可不记得,询诸东游诸友辈,亦未能举其名也。

  这时便有许多花枝招展的艺妓列席。任招待之职。日本凡有宴会,必召艺妓,每有大宴会,甚至满室尽是裙钗,跌坐於来寅身旁,侑觞劝酒,似乎非有艺妓,举座为之不欢者。那一天的欢迎会,亦有艺妓十余人,并摄一巨型照片,前排坐着我们一班东游者,而在足畔则各趺坐一艺妓。张岳军膝畔趺坐的一艺妓甚美丽,及其後来任上海市市长时,上海的晶报,乃单独剪取此摄影上岳军先生与艺妓的照片登在报上。张市长见之亦不忤,但笑曰:「这又是余大雄开人家玩笑的故技耳。」

  到东京,又是宴会无虚夕,有时还分昼夜两次,粉白脂红,艺妓满堂。原来每一大餐馆,每一大酒家,都有他们的基本艺妓,如果今日有宴会,应需多少人,一呼而至,群妍毕集。即如上海的「月廼家」,「花之间」这些料理店,也都是这样,我曾数度与宴,故并不陌生。日本的宴会必招艺妓,与上海的吃花酒不同,这是招她们来侍应宾客的,是共同的而非单独的,是公诸同好而非据为私有的。只是她们载歌载舞,而我们却莫名其妙,在座的有拍手赞美,我们也只好盲从而已。此辈艺妓,酒量颇宏,譬如她来敬酒,请你乾杯,你亦必洗杯回敬她,她也一吸而尽,如果量窄,客未醉而她先醉,岂非要失礼呢?

  凡是日本式的宴会,都是席地而坐,这是我们最不习惯的。照他们的坐法,便是双膝着地,脚底向天,屁股压在小腿上,我们这样的坐半小时,简直要不能起立,我们只能照我们的席地坐法。若是在上海的那些料理店,他们对於中国人,备有一种小兀子,以供年老、或肥胖、与实在不能席地坐的人,此间大宴会是没有此例的。每人前面设一几,所进的餐是各客的,餐具颇多漆器、或碗或碟,形式不一。

  日本所著名的生鱼,中国人往往不食,或厌其有腥味,或谓其不卫生,我却觉其颇腴美,生鱼有两种,一红一白,红的艳如玫瑰,白的皎若玉雪,日本人视之为珍品云。

  但是如果以西餐饷客,则艺妓均不列席。记得有一次,是大阪朝日新闻靖客,那全是欧化型式,就在他们报社大食堂中,这一回甚为张扬隆重,似欲炫其日本新闻事业的伟大者,周围扎以纸制的樱花,(日本纸扎花著名,颇能乱真),满室生春。所有餐具,都有该报社的徽章与名称,即小小一火柴匣也印有他报社之名。我们这一次到日本,也算是一个上海新闻记者团,但没有什么团长团员的名义,惟以余大雄能说日本话(其实张岳军也能说,但他谦抑不肯说),每宴会,必有主人一番演说,我方亦须有答谢之词,只好让余大雄去担任,也无非互相祝颂之词,万岁万岁之声,不绝於耳,高呼乾杯而已。

  这一回,我们这个记者团,除余大雄、张岳军外,无人能说日本话的,真是一个「哑旅行」(日本有一小说名「哑旅行」,说一个日本人到欧洲去旅行,不懂外国语文,闹出种种笑话,我曾译此书在「小说林」出版),不但此也,到日本来,有许多交际仪式,也都有末谙的,於是先行大家解释叙述一番。尤其在宴会中,西洋人更有许多繁文缛节,吃日本菜还松动的多,我们不要有什么失态,以致遗笑邻邦。幸而那天「大阪朝日新闻」的宴客,还算过得去,但也发生一件不大愉快的事。这天「朝日新闻」的社长(已忘其姓名)、年已七十,长髯垂胸,仪表甚好,他是主席,我坐在他的斜对面,而我右首便是代表新申报的这位漫画家沈泊尘。酒半,沈忽技痒,取纸伸笔,速写那位社长的容貌。我急拽其袖,令其勿写,彼不听,以为描写很神似,且以示之邻座。社长有所觉,於是邻座的日本记者即以呈社长。社长付之一笑,说:「这是我哥哥像吗?」意谓画得他太老,其实心中很不悦,语毕,即以此像压在碟子下,这使我们很尴尬,又不能向他道歉。余大雄後来怪之,沈还得意,以为画得很像。所以社长不还他也。沈泊尘神经早有问题,不久病卒。

  有一天,我在东京一家日本旅馆里(我们所住的旅馆是日本招待所指定的,群聚在一处),因为体有不适,谢绝了他们一次宴会。但是我一个人留在旅馆里,言语不通,很为不便,於是临时向余大雄学了一套,譬如要茶要水,要饭要菜,如何呼唤下女等等。他们去了,我觉得枯寂无聊,便实习大雄所教的日语了。唤下女,他们的习惯是拍手,一拍手,下女闻声即至。如果下女不在近处,则可呼唤。我先拍手,无以应,便呼「乃生」(按,此是译音,若译意,即曰「姐样」,日本人这个「样」字,乃尊敬的称呼,男女兼用之),果然下女姗姗其来了。

  这些大旅馆的下女,都选取年青而貌美的,也大都是高小女学毕业的。我想我虽然学得几句日语,怕发音不正确,格格不吐,不如和她笔谈为妙。那个下女颇甜净,善笑。我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芳子」。这两个汉字,就写得很工整,於是便一路笔谈下去:什么地方人?几岁了?读过几年书?好似查她的履历一般。她也问我:姓什么?中国什么地方人?从前到过日本吗?又问:有没有太太?则掩口吃吃而笑,似以为这是对旅客不应当问的。我们只管笔谈,却忘了唤她进来是什么事了。她也不问是有什么使唤,我猛想起,便也觉得不好意思,便即说要一壶茶,她便即出去匆匆地泡了一壶茶来。

  我那时确是腹中有些饿了,但是不知道可以吃些什么东西,日本有许多怪食物,而这些怪食物,又有许多怪名词,常使人莫名其妙。我们在上海时,常和几位在日留学回国的朋友,到虹口去吃司盖阿盖(牛肉烧),也由下女坐在榻榻米上,为之料理,但这可不适宜,也嫌麻烦。忽然想起在中国最流行而普通的一种食物蛋炒饭。因用笔写出给芳子看道:「是甩鸡卵与米饭同煮的。」芳子摇首,笑了一笑,既而又写出了「亲子井」三字,意思是说与我所要的蛋炒饭相类。但这个井字,引起我的好奇心,为什么在井字当中加一点呢?我问芳子,是否井字?她说:「不是,读音则如冻。」原来亲子井者,乃是用鸡与鸡蛋,加以粉类同煮。「亲」者,指鸡而言;「子」者,即是鸡蛋;「井」字,乃日本容器。但中国字书无此字,意者日本别有一仓颉吧。

  在我没有到日本以前,早听说日本是男女同浴,初不避忌的。又说是我乡江建霞太史(标)年少美风仪,在日本洗浴时,日本女郎围观而笑,使他不好意思起来,因此有「东邻巧笑图」之作。其实也过甚其词,开他的玩笑而已,我到了日本,没有看见到什么男女同浴。据他们说:「那是在浴池中,但男女也是分开的,在泳池中间隔以一栏,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不过我在这日本式的旅馆中,他们自有浴室的。那一天,我到浴室中去就浴,推门进去,先有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在内,我即忙退出,她即向我笑颜迎入,原来这是旅馆中的佣妇,他们呼之「阿妈生」的,她只是在清理浴室而已。她作手势,似乎可以帮助我洗浴似的,我急谢辞之。

  日本那时的浴室,即使在他们号称为大旅馆者,也是简陋得很的。里面是一个大浴桶,贮满了水,足有半身高,底下烧火。就浴的人,另以木桶取水,向全身浇之;或擦以肥皂,用毛巾拭之;所谓淋浴,也没有莲蓬头。但上海那时的各大新式旅馆,却早已有西式瓷浴缸,冷热自来水龙头了。可是日本人勤於浴,到处有公共洗澡的地方,每日必去,无间寒暑,他们是讲实用,不事奢华的,而且对於那个传统性很为坚固,教他到这些新式浴室里去,反面觉得周身不自在咧。

  我那时也坐过日本的火车,那也远不及中国的火车,但他们那时是自己办的铁路呀,不是像中国那时的借助於外力。他们的卧室车,没有专房,只是一个统间,上下两层,仅仅障以一幕,因此常常有误揭别人之幕而以为自己的卧榻的。倘在中国,脾气暴燥的人,便要怒吼争吵,日本人即使误揭妇女卧榻之幕,也不甚以为忤,只是鞠躬谢罪而已。

  那时日本火车上,也没有餐车,但一路的车站上,都有出售「辨当」的。(按:「辨当」两字,中国人有译之为「便当」者),「辨当」是何物呢?用木片制成的一长方匣子,中贮以白米饭(冷的,日本人吃惯冷饭,惟米粒较中国者佳),其中或有半个鸡蛋、两片鱼、一块酱萝卜(日本呼萝卜为「大根」,他们的酱萝卜极佳),附有筷子(竹制相连的,食时始分开)牙签之类,其价是日圆两角(那时日圆与中国银圆相差无多)。吃完以後,这辨当匣子和筷子等一古脑儿向车窗外一丢就完事了。

  荼也是由车站上供应的,一把青花粗瓷茶壶,普通的茶叶,那是热的,其价不过数分而已,喝完了撩在火车里,到下几个火车站,自有人来收取空茶壶去。那是当时的情形,到现在当然不同了。

  在日本最使人不惯的,便是那脱鞋子的风俗。虽然这还是他们从中国古代学去的,但是我们中国早已改变了,而他们还是固守旧习,不能改变。这也是所谓「万世一系」吗?无论公共场所,无论私人家庭,入门便要脱鞋子。在日本大家都穿木屐的时候,较为便利,现在已普通都穿了皮鞋了,皮鞋上还有带子,解带去履,就要破费不少功夫,何必一定要如此呢?还有,在未去日本之前,我就说笑话:「诸位先生有习惯穿破袜子的吗?假使有那些空前绝後的袜子露出来,是不雅观的。」因为我在上海虹口到日本料理店吃司盖阿盖时,有位王老五,正是袜破无人补,急来抱佛脚,只得临时就近购了一双新袜子穿上,才得傲然进门。

  那时日本的各大都市,像西洋式那些大百货公司,也早已有了。他们不称为百货公司,而称之曰「吴服店」吴服店中百货杂陈,舶来品应有尽有,本国的新出品,也广为罗列。不似中国上海南京路有些百货公司,是外国人来倾销外国货的;似乎中国货都不值得一顾的了。这些吴服店,每天就有数千人进出,也要教每人脱了鞋子方能进门,那门前鞋子堆积如山了。而且那些吴服店的地板,光漆如镜,走廊又有地毡,不耐你泥鞋的践踏。於是他们想出法子来了,制成了无数的白布软底套鞋,用下女们守在门口(这个地方,日本人称之为「玄关」),每一客走进吴服店,必套上这白布套鞋,购买东西,或进来巡游的人,从後门出来,也有人守在那里,脱去你的套鞋,这样就方便得多了。

  总之,我觉得日本在明冶维新以後,百废具举,勇於进取。有人谈起:他们那时到欧美考察的人,最注重於理化机械之学,而中国人到欧美去的,大都研究文学、哲理,以及音乐、美术;他们没有中国人的聪明,而有他们的勤恳。中国人自诩为「形而上者」之学,以为高明,其如不切当代的时势,所以当时日本就比中国早熟了。

  我们这一次也经过日本的名胜古迹地方不少,但我至今都已忘怀,事隔数十年,在日本也有沧桑之感。只记得在西京的游览金阁寺,在岚山的看红叶,有口占句云:「金阁寺前夕照斜,岚山红叶艳於花。……」下句已不复记得,什么风景,亦只是过眼一瞥而已。

  我们这个记者团,在将欲回国的时候,各人有两日的自由行动。在这两日自由行动里,我做了一次荒唐的事,和余大雄两人作了一次狄斜游,这是应当忏悔的。谁说艺妓不肯以色身娱人者,我不是想吃冷猪肉,本可不删风怀,然亦不过浪费纤佻的楮墨,暂且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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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参观朝日新闻

  这一次到日本,我很想参观日本的学校,尤其是大学校,如著名的早稻田大学,就是我们的许多友朋,曾在这个大学里毕业。但是没有这个机缘,我们的旅游程序单上,也没有这项节目。不过到神田区那里去逛了一逛,看看那里的书店。那里的书店分两种,一是新书店,一是旧书店。日本明治维新以後,正是他们文化发达时期,新书固然风起云涌,每天必有若干种发行,而旧书店里,也颇为拥挤,尤其是那些学生哥为多。我是喜欢逛旧书店的,走进去看看,却见许多号称旧书的实在和那些新出版的相差无几。原来日本的读书人,见新出版了一部要读的书,立即去买,买了来就读,读完了便售给旧书店,再购买新出版的。不像我国人,见出了新书,也必须去买,买了来不看,或看了一半,便堆在书架里,古人所谓「束诸高阁」,甚而至於供蠹鱼的享受,给蟑螂做食粮,不说别人,我就有这个坏脾气。

  他们这种旧书店,有一定的价值,譬如收进打几折,卖出打几折,各家旧书店一例。那些新书店里,出版的倘然是一位名人著作,几万册在一星期内,可以一扫而光,你要是迟一步,只好仰望於旧书店了。当然,也有好多学者,即使读完了,用备研究参考,不肯即付诸旧书店的,但旧书店总陆续有些收进。故一部名贵的书,在新书店已经绝版,而旧书店反可以获得,大概一部新书,不到三个月,便可以降级到旧书店去,此是书的可悲处;但虽到了旧书店,仍有人赏识它、渴求它,捧之而归,视同良友,则又是书之可喜处了。不过我以为这样吐故纳新之法,颇足以促进日本的文化进展呢。

  我虽没有参观过日本的学校,我却曾参观过日本当时的新闻事业,只可惜事隔数十年,大半都已忘却了。而况日本近来的新闻社,随时代而进步,也已大异於昔日的新闻社了。我只能就现在所尚能记忆者,一鳞半爪,略述数端。我所参观的新闻社,就是「大阪朝日新闻」。日本的新闻界,当时最发达的便是大阪,而东京次之;这好比我们中国的新闻界,当时亦是最发达的是上海,而北京次之。

  最先自然是参观他们的编辑部,编辑部本来不大让人家看的,除非是预先约定,我们上海的报馆,也是如此。但我们也是记者,以记者的身份,而先有波多博的介绍,乃得参观。可是约定的时候,乃在上午,谁都知道上午新闻社编辑部,乃是空旷时期,编辑先生一夜辛勤,这时家中作元龙的高卧(那时「朝日新闻」无夕刊)。不遏我们去看看他们编辑部的规范陈设,亦无不可。不出大家所料,上午此间也是空荡荡的,那里有一大间,排列着无数的桌子,有的一人一桌子,有的数人合一大桌子,编辑长(中国称总主笔,後改称总编辑。有一家报馆,又有总主笔,又有总编辑,询之,则曰:「总主笔管言论,总编辑管新闻也」)独居一室,这与我们上海大报馆无大差异,也收拾得清清楚楚。但回顾我们时报,便逊色得多,写字台上故纸成堆,灰尘厚积,那有如此齐整。若「民国日报」,更是拆滥污,叶楚伧的桌子上,绍兴酒、花生米,一塌糊涂,因为他不喝酒,不能写出文章来呀!

  我本想详细观察一下,譬如附属於编辑部的图书室之类,但此次我们是集体参观,大家也不甚注意於此,我随众鱼贯而入,匆匆忙忙一览而已。不过我看到,他们每一记者的桌子上,大都有一具电话,这就我们上海报馆所不及了。像我们时报而言,总共只有两只电话,一在主笔房,一在营业部,都是装在墙壁上的。申、新两报多一些,但编辑室里,也没有桌上电话呢。上海最初的有电话,不是自动电话,要报了对方的电话号码,由电话局接线生给你接通了,方可谈话。接线生倘迟迟不接,或故弄狡狯,真是要命。有的人急得在电话里恳求:「谢谢你!爷叔!我在这里向你下跪了。」真是使人啼笑皆非。今见日本的记者桌上,都有电话,可见日本的电路,四通八达,大有益於新闻的报道。西方人说:「新闻是从屋外飞来的,不是从大门进来的。」就是这个缘故吧。

  我们参观了他们印报的机器房,那就觉得伟大了,他们总共有轮转机近二十部,导观的日本先生说:「有十余部是自己制造的,有四五部是舶来品,自己制造的还不及舶来品,现在正加研究精进,可以不需舶来品。」想想正要脸红,申报馆自史量才接手,在外国特买了一部新的轮转机,装在楼下沿马路,从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得到,赢得许多路人围而观之,以炫示申报力求革新,标明一小时可印若干报纸。若我们时报馆则更是丢人,还是老爷式的两部平扳机,这老爷机又时时喘息走不动,常常挤不上火车报(最先出版,送火车站早班车)这真是小巫之见大巫了呢。

  这个机器房,地下全是小铁道,纵横贯穿,有如蛛网。你道是为什么?原来那些印报的机器,每天张大口,要吃进多少吨的报纸,而这些报纸,必需要一个大仓库可以堆积的。像朝日新闻这样一个新闻社,他们的纸库,至少也储藏几百吨卷筒纸的。从纸库到机器房,也有一段路,谁去扛抬这些笨重的纸料,这就只有把卷筒纸装上小铁车,推上小铁道,送进机器房,装入印报机了。报纸印好吐出,连摺叠,包扎也是用机器的,便也由小铁道间运出,送上运送报纸的大汽车,应送火车站的到火车站,应送轮船码头到轮船码头(那时还没有飞机),自有人管理,很快的运送出去了。

  说到报纸,我又想起我们当时中国的新闻界了。中国自从创兴了新闻事业以来,一直是用外国纸张。最初申报、新闻报,是由外国人创办的,他们用外国纸,不必去说它了。以後由中国人自己创办的,也是靠那些舶来品。

  起初外国纸输入中国来的,也是平板纸,我记得那时多数是瑞典、挪威出品,随後也就有加拿大的出品。这些平板白报纸,以五百大张,称之为一令(就各报纸的篇幅大小,一开为二),自从申、新两报有了转轮机後,方始外国有卷筒纸输入(还有西文报纸,也用卷筒纸,但销数极少),但平板纸仍有进口,因别家报馆还是平扳机,不能不用平板纸呢。不过申、新两报是向外国直接定购的,其他报馆,就在上海的纸商购买的,因为那些穷报馆,资力不充,只有零零碎碎去购取的了。

  於是上海的有些纸商,想出新花样来,开了一种切纸公司。怎叫做切纸公司呢?据说是把卷筒纸切成平板纸,仍是以五百大张称为一令,你可以临时要买多少令,就买多少令,他们只是做生意,却加惠於那些穷报馆。而且都开在望平街附近,而且还做夜市,可以做到深夜十二点钟。不过要现钱交易,不赊不欠。那时民国日报,是上海著名的穷报馆,赖邵力子,蔡楚伧两君,苦力支持,常常报已编好,无力买纸,於是楚伧飞一笺,向我告贷,其词曰:「今夜又断炊矣,恳借我十元,以疗我饥」云云,我即解囊予之。其时的纸价,有十元可买四令纸,不出三日即偿还,其实他们馆中经济,由力子主之,但力子觉得不好意思,而楚伧与我同乡,又以我编杂志,请他写稿,有文字缘,较不客气耳。

  这个时候,日本已是纸业发达,纸厂林立,并不要仰仗於外力了。颇闻有新闻社自办纸厂的,也有与纸业公司合作的。我还记得当时日本的「读卖新闻」,所用的纸,别创一格,乃是淡红色的,这必是定货的了。日本以文化发展,印刷事业随之扩大,各种纸品费用日繁,即对於印行书刊图画等物,用纸亦已不少咧。此就当时的情形而言,到现在更不知进展如何了。

  在我中国,记得曾有一度,以上海用纸最多的如申报馆和商务印书馆等,曾合议在浙江某一地方创办一制纸公司,结果,意见不协,未能成功,这事我当时略有所闻,此刻却已想不起了,许多老朋友,当还记得。後来上海有一家较大的造纸公司,居然也能试造卷筒纸,曾经请过申报馆作试用。史量才告诉我,那天夜半开印时,不旋踵而机器就停了,问他们为什么呢?回说这种纸经机器一卷,便即破碎了,须停十五分钟,方能接上。量才说:「我报夜半三点半开印,六点钟要运火车站,经得起每次停十五分钟吗?」不得已只好仍用舶来纸。一个国家,欲求新闻事业的发展,而不能自己造纸,差不多就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我在报馆里的时候,常常看到日本报,所有东京,大阪的各大新闻,都有得寄来。因问楚青,是否与他们特约交换的。据楚青说:「我们并未与他们交换,我们开报馆後不久,便送来了。」我起初以为楚青、景韩、继兴,他们都是日本通,所以与日本新闻界有所联系,特别寄送时报。继见别家报馆,也一样赠送,可见日本的宣传性质,器量甚大。不过这种日本报纸,送到各报馆,大家看也不看,原封不动,送之字纸箩中。不但他们不懂日文的人,即如我们馆中景韩、继兴,都谙日文的,也不屑一顾呢。我这一回到日本,倒是很想参观一下日本新闻界的状况的,无奈这是个团体旅行,不能自由,而且这一个集团中,还有几位不是我们同业中人,说是走马看花吧,不但花香未曾嗅到,花影也未曾窥见呀。

  当时我所参观的「大阪朝日新闻」,觉得最特异的便是他们的改版室(按,「改版室」这个名词,是我杜撰的)。何谓改版室呢?原来他们的报,一清早已印好发行出去了,但在印刷发行的时候,又有新闻电报来了,他们等不及到明晨始行见报(那时还没有夕刊),於是就在第一次原报上,挖去一些旧新闻,补入了新新闻,打好纸板,重新开印,这便是所改的第二版。当第二版开印时又有新闻电报来了,仍要挖旧补新,开印第三版。……如此的改版,一天甚至可能改版到六七次,要看新闻的来源重要不重要。假定上午五点钟出第一版,七八点钟出第二版,中午出第三版,以及下午出若干版,一天工夫,便是改版不停,出版不停。

  有人说:这样的改版,不是使读报者迷乱吗?究竟是读了那一版才对呢?不!他们是有规定的,排好了次序,有条不紊的。

  尤其是运输到外埠,外国的报纸,何处是第一版,何处是第二版,不教人看重覆新闻,也不使人有漏网新闻之虞,那是联系了国内外的交通邮便寄送出去的。我们那天去参观的时刻,是在上午约十点多钟,而他们的报纸、还正在机器上印行,也不知是第几版。却见有两位校对先生与排字工友,围聚在机器旁边,就地在那里工作,满头大汗的形势紧张得很,而频频听得有铃声,似乎是催促他们,时限已到,我们也不敢打扰他们,只得望望然去之了。总之我觉得日本那时,对於无论何种事业,都是一本正经,不像我们那时的喜欢轻松,懒散、写意、省力,甚至不负责任、乱搭架子。我不是扬人之长,揭己之短,当日的感想,实在如此。那时是在二十世纪初年,日本明治维新以後,大正年代,而我国亦在辛亥革命以後,军阀时代呀!

  回国以後,不多几天,我遇到了商务印书馆的高梦旦先生(凤谦)。那时我已住在爱而近路的庆祥里,在这个里口却开了一家小小的闽菜馆,店名唤作「又有天」,那个名字,当然由一时著名的闽菜馆「小有天」化出来的。而这家「又有天」的老板,从前原来是高先生家的厨子,所以梦旦先生常常约了二三知友在此小吃。那天我刚走出庆祥里口,便被高先生拉住,同往吃饭,在座好像还有李拔可先生。

  高先生知道我新从日本回来,问我有何记述。我告诉他集体旅行,实在没有看到什么,真是如入宝山空手归。既而谈到了新闻界,我们当记者的,就如俗语所说的「三句不离本行」,讲到在「大阪朝日新闻」看了一看,也只看到一点外表,未审其内容。高先生说:「您何妨写点出来呢!我们出版界,也与新闻界息息相通,现在我们出版的书籍中,也没有一种对於新闻事业的著述,近来到欧美各国去留学的,也有几位研究新闻学的,我们不管它,先把日本新闻事业,写出来给人看看也好。」

  我经他一说,心中不免也有所动,回国以後,关於日本社会上、风俗上,琐屑的事,在时报上(尤其在小时报上),也零零碎碎的记述了一些,可是也不免杂乱无章。如果此行是写了日记的,那就好了一点,但也没有,我便是上文所说的轻松懒散的一流人吧。

  我使和梦丹先生说:「让我考虑一下,管中窥豹,仅见一斑,对於日本新闻事业,虽然略看一点儿,实在资料不多,而且不能作统一贯穿的叙述,我当整理作为笔记体裁,或可以编一小册子。」

  我那时便穷了一个月之力,约摸写了有二万宇,因为资料不多,实在枯窘得很。且在此时代,新闻事业正在日趋进步,日本又是同文之国,可以做中国一个榜样,而我不能向之研究采访,深自抱愧。不得已将日本新闻的普通状况(与大阪朝日新闻齐名的,有大阪每日新闻,而且东京也有朝日新闻)叙述一番,杂凑成文,怕还不到三万字。题其名曰「考察日本新闻略述」。自己看看,也不能满意,但高先生说可以印行,而且还取了我一张照片去,登在扉页上(按,我所著述的刊物,从未有印出照片,仅此书有之)。可是出版以後,销数寥寥,远不及我译写的小说,这是冷门货,谁也不高兴去看它。不用说不是报业中人了,即使是我们同业,也懒得看它,日本是日本,中国是中国,吾行吾素。至於物质上的发达,问之报馆老板好了。但是仔细想来,我们从事新闻事业的人,看到日本的日趋进步,而我瞠乎其後,不能不有些愧作,有所警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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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9-10-30 15:14:29 | 只看该作者
八十七、记上海晶报

  上海自有大报以来,即有小报,小报起於何时,有人纪载说是在一八九七年,从李伯元(那是写「官场现形记」别署南亭亭长的)在上海创办「游戏报」开始的。以我所知,似乎那些小报的发行时期还要早一些,「游戏报」也不是上海第一种小报,好像先有什么「消闲报」等等。总之「游戏报」是最著名,以後续出的便有「繁华报」「笑林报」种种名目的小报出现,此刻也已记不清楚了。

  小报的内容如何呢?当然以趣味为中心,第一是不谈政治,所谓国家大事,概不与闻。所载的不过是街谈巷议,轶事秘闻。也没有好材料。执笔者都是当时昕谓洋场才子,还弄点什么诗词歌赋游戏文,也有一般人爱观的。到後来日趋下流,专写这些花界伶界的事。甚而至於向那些娼家去*,乱敲竹杠。譬如说:上海的高等妓院,吃酒叫局,都是三节算帐,他们倘然与那家妓院有隙,便在报上放一谣言,说是下节某妓嫁人了。那些嫖客本为属意於某妓而来捧场的,至此便「漂帐」了(「漂帐」即赖债,妓家术语),又如对於伶界,他们也有剧评(那时各大报没有剧评的),北京来了一个名角,他们便闯进看白戏,以前上海的戏馆,还没有买票制度,你不让他进去,他明天写一个剧评,便把你丑骂一顿,戏馆老板虽痛恨它,可没有办法。所以这些小报,已弄得人人憎厌了。

  那时的小报界中,似以李伯元的「游戏报」销数较佳,因为他在上海交游颇广,而尤以他所写的那部「官场现形记」,附载报上。其时正当清末,人民正痛恨那些官场的贪污暴虐,这一种谴责小说,也正风行一时,李伯元笔下恣肆,颇能侦得许多官僚酸史。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佐杂班子,我当时也认识他,在张园时常晤见。所谓张园者,又名「味莼园」,园主人张叔和(名鸿禄,常州人,广东候补道,曾办招商局,亏空公款,被参革职,以其宦囊,在上海造了那座张园)与李伯元为同乡,所以我知「官场现形记」中的故事,有大半出自张叔和口中呢。

  小报与大报不同之点,不但在於内容,而亦在於外型。即如说:它的纸张,大小最有分别,小报只有大报纸张之半;大报每份都有数张,小报则每份仅有一张。再说:太张都是靠广告,广告越多,纸张越加多。小报则靠发行,往往仅有半张的纸,却能与大报数张的纸的价目,并驾齐驱,这便是短兵相接的,也有它的足以胜人之处了。

  再次谈及报纸上的副刊。记得北京某一家报纸出版副刊,刘半农写了一个发刊词,开首便说:「报纸为什么要有副刊?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出,但有报必有副刊……」但我敢说副刊是一种自然趋势,而且还受着小报的遗传性。因为未有副刊之前,先有小报,最初的报纸,并没有什么副刊,可是我见到那些最早出版的报纸,在新闻之後,便有什么诗词杂文之类,不过当时是不分栏的,那便有了副刊的萌芽了。到後来可以说把小报的材料吸收了,取其精华,遗其糟粕,於是遂有申报的「自由谈」,新闻报的「快活林」,时报的「余兴」与「小时报」那时候,副刊便成为大报里的小报了。

  在这个时候,旧时的小报,已成腐化无人问津了,而忽然崛起了一张「晶报」,这是在小报界里第一次革命。

  晶报本是神州日报的附刊,神州始由于右任等所创办,一再易主,而入於皖籍人士之手,最後始归於余大雄,余亦皖人也。籍隶徽州,胡适之所自嘲的徽骆驼者。(按,有一种虫,名「灰骆驼」似蛛蜘而背高,作灰黑色,以「徽」,「灰」同音,苏人以之嘲徽州人者)。但他为人勤敏,当接收神州日报的时候,报纸每日的销数,不及一千份,百计思量,总是难於起色。於是他在神州日报出了一张附刊(附刊非副刊也,又称之曰「附张」),唤作「晶报」。

  为什么唤作晶报呢?因为它是三日刊,每隔三日,方出一纸,以三个「日」字凑成一个「晶」字,所以谓之晶报,而且也带有光明精澈的意思。谁知读者虽不喜神州日报而却喜晶报。每逢附有晶报的日子,销数便大增,没有晶报的日子,销数便大减。因此余大雄便对於晶报,十分努力,对於「神州」,则日趋冷淡,晶报朝气充沛,蒸蒸日上,神州却近乎冬眠状态了。

  但那个时候晶报不能独立,必附属於神州,因它有宗主权也。神州的编辑是吴瑞书,常熟人,说来好笑,编新闻。写论说,孤家寡人,全编辑部只有他一人包办,真似广东人所说的「一脚踢」,好在只出一大张,大约一小时便可以齐稿上版,神州真是种速之至。至於晶报,要三日方出那么小小一纸,余大雄於此三日内钩心斗角,取精用宏,与神州相较,缓急之不同,真不可同日而语。

  那时有位张丹斧先生(又号丹父)借住在神州报馆,余大雄便请他为晶报编辑主任。张是一位扬州名士,好写奇辟的文章,本来扬州文艺界,从前有扬州八怪的名人逸事,而这位张丹翁也有些怪癖。他虽名为编辑主任,并不与闻晶报编辑事,只偶然写一则怪文,作一首怪诗而已。一切徵集新闻,处理文字,都是余大雄亲手经营,要三日方出一纸,也真可谓算得好整以暇了吧。

  大雄好客多交游,实在他的好客多交游,就是为他徵集新闻材料的谋略。

  他对於晶报,发布了有三大纲:一、凡是大报上所不敢登的,晶报均可登之;二、凡是大报上所不便登的,晶报都能登之;三,凡是大报上所不屑登的,晶报亦好登之。这个意思。就是说:一不畏强暴,二不徇情面,三不弃细流,这是针对那些大报而发言的。先打击了大报,以博读者的欢迎,那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是一种战略。但如果只是这样空言白话,说说罢了,那就没有意思,总要给点真材实料,给读者们看看,方足以取信於人呀。

  所谓真材实料是什么呢?便是要徵集大报所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资料了。余大雄的徵集新闻资料,有两种方法,一是取自外的,一是取自内的,试为约略言之。

  那时上海的记者们,以「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态度,也谢绝各方交际应酬,以自示清高,实为可笑之事。当时也没有外勤记者这一种职业,即使有外勤记者到人家去访问,人家也绝不欢迎。余大雄就是以他的交游广,他以友朋的姿态去访问,人家不能拒绝呀,可是有极新鲜的新闻,就从此中来了。他所访问的友朋以何种人为最多呢,其中以律师,医师、其他一般所谓自由职业者,次之则是海上寓公、洋场才子了。这时候,上海的律师,多於过江之鲫,在法政学堂读三年书,就可以到上海来挂律师牌子了。自然,也有精通法学的名律师,也有只挂了一块律师招牌而从没有办过法律事的。余大雄奔走其间,每每获得大好的新闻资料;其他如上海的许多名医,及一般自由职业者那里,也往往有珍闻出现,所以当时人家呼余大雄为「脚编辑」。

  这便是取自外的了。再说:神州日报那房子,既旧且窄,晶报这小小一间编辑室,也就是他的会客室。有时少长咸集,群贤毕至,余大雄的朋友,张丹斧的朋友,朋友带来的朋友,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谈天说地。笑语喧哗,吃饱了自己的饭,闲管着别人的事,讨论辩驳,是白非黑,而他就在此中可以汲取材料了。好在晶报要三日一出版,尽多空闲时刻,不似大报的每日出版,匆忙急促。还有文人好事。自古已然,忽然的天外飞鸿,收到一封叙事既曲折,文笔又幽默的报告秘闻,这又都是意外收获了。诸如此类,可说那新闻取自内的了。

  总括一句话:晶报上的新闻资料,没有什么内勤、外勤,也没有什么薪资、稿费,这是与大报完全不同的。譬如说:人家偶然报告一件有趣而重要的新闻,怎样去衡量这个价值而与以酬报呢?人家也不过出於好奇心,发表欲,一时兴之所至。见大报所不登而晶报所欢迎的,便即写来了。不过虽然晶报所欢迎,也须加以调查,是否翔实,未可贸然登载。所以晶报对於什么稿费这一层,却是不必谈的。

  就晶报所发表的新闻故事偶拾数事而言:当时上海法租界三大亨(黄金荣、张啸林、杜月笙)势焰熏天,谁也不敢得罪他们的。但是有一次,黄金荣为了娶一个女伶人露兰春为妾,与一个上海富商薛某之子争斗的事(按,露兰春是黄金荣所开的「共舞台」戏院的女伶;薛氏子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以囤积颜料发财的薛宝润的儿子;薛氏子很吃亏,为黄门徒众,打了一顿,弃於荒野),他报都不敢登,晶报登了。这件事,後来黄金荣的徒弟们,计谋要把余大雄骗到一个地方,依照对付薛宝润儿子的方法,把他毒打一顿。也有人说:这种瘦怯的文人,吃不起我们「生活」(「生活」,沪语代表殴打的意思),那是要闹出人命来的,不如请他吃一次「糖油山芋」吧(所谓吃糖油山芋者,雇一个小流氓,用旧报纸包了一包粪,伺於路旁,乘其不备,塞在他的嘴吧上。那就是请他吃屎的恶作剧,上海也有许多人尝试过了)。但黄老板门下也有文化人(也有报界中人)出来调和了,劝余大雄,何必要吃那些眼前亏呢。教余大雄登门道歉一番,总算了却一件事。

  至於说大报所不便登、不愿登而晶报独登的,那是不可以偻指计。即如张謇与余觉、沈寿的一重因缘,上海各大报,没有一家肯登的,而晶报乃以为奇货可居,大登特登。又如有一衣,胡适之在上海吃花酒,这也无足为异,当他在上海华童公学教书的时候,本来也是放荡惯的。这一回,他是胡博士了,是中国教育界的名人了,当他从北京来上海。即将出国,似乎要尊严一点。偏有那位老同学胡宪生(无锡人),觞之於某妓院,遇为余大雄所瞥见(他们是同乡),又以为这是晶报好材料,便写了胡适之冶游的一篇素描。这也是大报上所不便登而不屑登的。其它也不胜枚举,而最轰动一时的,便是「圣殿记」一案了。

  圣殿记者,当时有一位德国医生希米脱,到上海来行医。他不是普通的医生,却是施行一种「返老还童术」(上海人如此说法),来了以後,大事宣传,说是怎样可以恢复你的青春腺,在性事上疲不能兴的,他可以一针使你如生龙活虎,永久不衰。在那个时候,上海社会,确可以吃香。在各大报上都登了广告,而且求名人作义务试验。据说:试验打针者有五人,而其中一人乃是康有为。於是上海有两位德国派的青年医生(上海当时习医分两派,一为英美派,一为德日派)黄胜白与庞京周弄笔了,写了一篇「圣殿记」,投稿於晶报。

  怎么叫做「圣殿记」呢?所谓「圣」者,指康有为而言,因康有什么「孔子改制考」的著作行世,素有康圣人之称:这个「殿」字呢?原来在古文「殿」与「臀」通,北方人呼臀为「腚」,南方人则呼臀为「屁股」。那就是说这一针是从康圣人的臀部打进去的,文甚幽默,语涉讽刺,康先生大人大物,以为这些小报吃豆腐,不去理它,那知激怒了这位德国大医生希米脱,他正想到上海来大展鸿图,不想被人浇以冷水,大触霉头。於是延请了上海著名的外国大律师,向晶报起诉,以诽谤罪要晶报赔偿损夫。

  这个损失晶报赔得起吗?必然是狮子大开口,朋友们都劝余大雄,在这租界上与洋人打官司,总是中国人吃亏,不如向律师疏通,道歉了事,希米脱不过借此*,要开展他的滑头医术,我们报上给他说些好话,为他宣传宣传,也过去了。但余大雄很为倔强,他说,我们晶报虽小,一向以不畏强暴著称,许多读者喜欢看晶报也因为此。现在一个外国滑头医生,靠着租界势力,来威胁我一个小报,我决计抗一抗。况且这篇文字,我们只与南海先生开一次玩笑,对希米脱也没有什么诽谤,南海也不计较,他算什么?以余大雄的倔强,这官司是打成功了。审判的那一天,是英国领事当值,中国方面的会审官是不是关烱之,我已记不得了。结果:宣布被告余大雄,赔偿原告希米脱一元。赔偿损失一元,这不是可笑的事吗?这是象徵着原告已胜诉而被告已败诉吗?

  再说:希米脱所要赔偿的是名誉损失,而他的名誉只值一元吗?所以判决以後,希米脱一路怒吼骂人走出,晶报同人则很为高兴。据说:赔偿极微的损失,在英国法律有此判例,这有劳於研究英伦法学家了,但是在面子说,白人总是胜拆了。未几,希米脱悄然离沪去了,这一场官司晶报却增长了千余份报纸。

  更有一事可回忆的,当晶报兴盛的时候,史量才颇想收买它,曾托我向余大雄一探其意。量才的意思,以为有许多社会新闻,申报上是不便登的,倘有一个小报如晶报者,作为卫星,那是「老申报与小晶报」(按,这是上海小报贩在各里弄里高喊的,「老申报」要吪?「小晶报」要吪?小晶报因此出名)岂非相得益彰吗?但这个交易,余大雄要他四万,而史量才只肯出一万,这当然不成,晶报何所有,一部神州日报遗传下来的平版老爷车机器,一副断烂零落的铅字,申报也用不着它,无非是买这晶报二字而已。但晶报的组织与他报不同,有余大雄的奔走各处,不惮劳烦,采访新闻,人呼之为脚编辑的。有各色各种的人,跑到晶报馆里来,谑浪笑傲,高谈阔论。就於此中有奇妙的新闻出现,而不是你区区出了些稿费,就可以买得到的。听以我向史量才说:「收买老申报容易,收买小晶报倒是不简单呢。」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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