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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隐秘而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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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0:54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顾悦西去医院给顾耀东送了换洗衣服,还有母亲做的点心和小菜,装了满满两个大餐盒,其中一份是给赵志勇的。她看顾耀东也没什么大碍,手也能动,便放下心来,走时还嘀咕着哪有伤好了还不回家的道理。
  
  顾耀东和赵志勇一边吃点心,一边从医院的小花园回病房。
  
  赵志勇高兴地说:“托你的福,在医院这两天我都长胖了。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我都不想出去了。”
  
  顾耀东:“等伯母来医院看你这样,肯定不相信你受伤了。”
  
  赵志勇有些心酸地笑笑:“她不会来的。”
  
  “你家人不在上海?”
  
  “在倒是在。家里就我和我妈两个人。她开了个小面摊,一个人从早忙到晚,没时间来看我。”赵志勇很快就让自己熬过了这种有些难过的情绪,笑着大口吃东西:“这点心味道真不错。”
  
  于是顾耀东又把自己餐盒里的点心塞了两个到赵志勇餐盒里:“你喜欢吃,以后我让我妈多做点带给你。”
  
  赵志勇:“行啊!哎,我妈做阳春面的手艺也是一流的!在我们那片,我妈的小面摊是生意最好的!附近几条弄堂的人都爱来我们家吃。等出院了,我请你吃面!”
  
  二人边说边吃着进了病房,一进去,就看见杨奎在里面。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恢复得不错啊。”杨奎从兜里拿了一张纸给顾耀东,“顾警官,过会儿报社记者就来了。该怎么回答,我都写在纸上了。”
  
  一共两页纸,顾耀东很快就看完了。
  
  “高才生,背下来应该不难吧?”
  
  顾耀东指着上面几行字:“杨队长,这上面写的‘游行人群先动手袭警,引发骚乱’,好像不对啊。”
  
  “让你背下来,不是让你纠错。”
  
  “可是记者会把我说的话登在报纸上,所有人都会看到,这样对那些人不太公平。”
  
  杨奎显然不耐烦了:“是警察局在养着你,不是那些穷学生酸文人。明白吗?”
  
  赵志勇见状不妙,赶紧拉住顾耀东,赔笑道:“我们知道了,杨队长。耀东会好好接受采访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杨奎离开时,在顾耀东身边停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是你们夏处长的掌上明珠,但在一处你就是个屁。说话当心点。”
  
  杨奎走了。赵志勇凑过来随便看了两眼:“行了,一处怎么可能自己担责任。他更不可能提自己开枪的事。糊涂点吧。”
  
  顾耀东一言不发回到病床上。
  
  “哎!可别吓我!你姐刚刚也说了,伯父伯母还等着你回家呢!别让老人家担心!”
  
  顾耀东还是不说话。
  
  顾悦西回了家,和耀东母亲在门口洗衣服,沈青禾在天井里择菜,正好听见两人聊天。
  
  耀东母亲:“看见耀东了?”
  
  顾悦西:“嗯。他说快出院了。”
  
  耀东母亲:“我还是去看看吧,总觉得不放心!”
  
  顾悦西:“不用了妈,我看他红光满面,日子过得舒服着呢。根本没多大伤,人家警局重视他,才让他在医院多住几天的。”
  
  耀东母亲:“脸上留疤了吗?”
  
  顾悦西十分笃定:“没有啊!头上也消肿了。你就放心吧,过两天就回来了。”
  
  沈青禾心想顾悦西是刚从医院回来的,又说得这么肯定,那应该就是没事了。再想着前两天去医院看顾耀东时,确实也能吃能喝,便放下心来。至于为什么之前心里会悬着……大概是因为害怕他总赖在医院,夏继成又得差遣自己去送吃送喝缝缝补补吧!
  
  杨奎和李队长带着刑二处警员再来病房时,顾耀东已经换上了警察制服,正坐在床边穿皮鞋。杨奎瞄了他两眼,对刑二处的人说道:“王处长和记者一会儿到,赶紧给他收拾收拾。”
  
  顾耀东以为是自己的警服皱了,站起来整理。
  
  李队长看了看他:“病号服呢?”
  
  顾耀东:“在床上。”
  
  “换上吧。”
  
  顾耀东有些不理解:“队长,穿制服好像更庄重一些啊。”
  
  李队长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示意二处警员动手。小喇叭和于胖子上来就脱顾耀东的警服,肖大头走过来,三两下拨乱了他的头发。顾耀东一头雾水。
  
  王科达将车停在了医院门口。下车前,他给了后座的记者一台德国产的波茨坦微型磁条录音机:“一会儿就按我给你的采访稿提问。”
  
  记者谄媚地笑着:“明白,您对我一向关照,我当然不会拆您的台了。就是不知道那位警官准备好了吗?”
  
  “他拿到的采访稿和你的一样,会乖乖配合的。”
  
  王科达领着记者进了病房。只见顾耀东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头发乱糟糟,胳膊缠着纱布吊着,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
  
  记者上来就殷勤地握手:“您就是顾警官吧?你好,我是《正言报》的记者。”
  
  顾耀东不太习惯这样,红着脸说:“你好。”
  
  “哎哟,您还是有些憔悴,看来确实伤得不轻啊。”
  
  顾耀东见王科达和杨奎盯着自己,只好支吾道:“昨晚没睡好……”
  
  记者接连给顾耀东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拿出笔记本,并且打开了微型录音机。“今天来,主要是想听您讲一讲那天的事情经过,让市民了解实情,防止以讹传讹。”
  
  顾耀东看着录音机,有些紧张。
  
  记者赶紧暗示他:“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见顾耀东点了点头,他开口问道:“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是。”
  
  “你当时就在现场,看见是谁先动手的吗?”
  
  顾耀东犹豫了一下:“没有。我没看见。”
  
  杨奎皱着眉头干咳了两声。
  
  记者心想可能这小警察太紧张,忘了稿子,于是换了个问法:“顾警官,那天你在维持秩序的时候被人刺伤了?”
  
  “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那就是说,参加游行的人用武器袭击警察,然后你们才不得不采取自卫措施?”
  
  顾耀东看着他,一时有些走神。他当然知道对方等的是什么答案,区区两页采访稿,看第一遍时他就已经背下了。纸上的答案印在了脑子里,可还有一个答案印在心里。
  
  “现场很乱,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的前提并不成立。
  
  记者纳闷地看了眼王科达和杨奎,只得又换个问法:“听说行刺的人当时就被一名警察按住了。”
  
  顾耀东:“不,不是那个人。他只是站在我身边,但不是他用刀划伤我的。”
  
  现场气氛僵住了。王科达铁青着脸转身离开了病房。
  
  很快,这场采访就在极度尴尬中草草结束。记者也走了。
  
  李队长叹了口气:“哎……收拾东西,出院吧。”
  
  顾耀东起身去拿制服,杨奎没有让路。二人就这样对峙了片刻。杨奎看了看周围,一圈刑二处警员,全都看着他一个人。
  
  杨奎:“人缘不错,这么多人来接你。”
  
  顾耀东正要说话,李队长先开了口:“毕竟是我们二处的老幺。”
  
  杨奎冷冷看了他片刻,李队长脸上带着息事宁人的笑,但没有躲开他的眼神。毕竟是队长,杨奎多少要顾忌,于是也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出院了,恭喜你啊,顾警官。”说完皮笑肉不笑地转身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刑二处的人,气氛依旧沉闷,不安。谁都知道杨奎笑比不笑更可怕。顾耀东倒是三两下拆掉了胳膊上的纱布,终于轻松了。
  
  赵志勇简直痛心疾首:“跟长官作对,最后还不是自己吃苦头?这么倔有什么好呀?到底有什么好呀?”
  
  顾耀东一脸倔强,但半个字都不辩解,只是闷头脱掉病号服,重新换上警察制服。
  
  这股倔劲让肖大头看得冒火:“自从你来了二处,我们就没安宁过一天!你成天跟警局作对,到底安的什么心哪?”
  
  赵志勇看顾耀东挨骂也不吭声,有些不忍心,替他解释道:“耀东这个人没有坏心眼,他就是人太老实了,不会撒谎。”
  
  肖大头:“得了吧,赵志勇,他迟早连你一起拖下水!”
  
  这下赵志勇不吭声了。肖大头愤愤然离开,于胖子和小喇叭也跟着走了,李队长摇头叹气,也走了。
  
  屋里只剩赵志勇和顾耀东,他还在絮絮叨叨着:“哎,大家都是为你好。你说你,这么倔到底有什么好呢?”
  
  到底有什么好?这天,赵志勇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对他来说,一个人做一件事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对他有好处。什么好处都没有,为什么要做?他实在不能理解。他关心顾耀东,对他怀有天然的亲近感,但更多时候,顾耀东对他而言是一个超出认知范围的存在。
  
  离开病房后,杨奎站在医院门口被王科达一顿痛骂。
  
  王科达:“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
  
  杨奎委屈地说:“我说得很清楚啊!让他按照采访稿回答,不该说的别说。”
  
  “说清楚了?那他刚才是什么意思?”
  
  “我看他就是存心作对。”
  
  “杨奎,顾耀东他就是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要让他听话得用手段!手段,明白吗?”
  
  “对不起,处长……”杨奎的脸因为极度克制而微微发抖。
  
  “记者那边知道该怎么写,你找人把磁带处理一下!别再出差错!”王科达恼火地交代完,上了车,又忍不住朝杨奎吼道,“居然蠢到被他糊弄!要不是今天来的记者是自己人,你离撤职也不远了!”说罢一脚油门离开了。
  
  杨奎站在车屁股冒出的一溜黑烟里,觉得自己像条狗。这样的羞辱,竟然是因为他最不屑的顾耀东。
  
  顾耀东和赵志勇刚进警察局大楼,两名刑一处警员就迎了上来。
  
  其中一人说得很客气:“顾警官,有时间吗?杨队长请您喝茶。”
  
  赵志勇立刻反应过来,赔笑着把顾耀东往自己身后拉:“他刚出院,要不……让我们先跟夏处长请示一下?”
  
  两名警员挤开他,“亲热”地搂住顾耀东的肩膀,一人说着“茶都泡好了”,一人说着“就是喝喝茶聊聊天,很快回来”,两个人看似搭着顾耀东的肩膀,实则挟持着他去了警局澡堂。
  
  一进去,门“啪”地关上了。
  
  澡堂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只有墙顶通风口透进一道微光。过了一会儿,顾耀东才看清澡堂里站了几名一处警员。
  
  杨奎从暗处走出来,抬脚照准顾耀东的肚子就是一脚。
  
  顾耀东被踢得往后飞出一截,趴在地上,好半天喘不过气。
  
  杨奎:“到外面等我。”
  
  刘警官和另外几名警员去门口守着,杨奎将门从里面反锁了。赵志勇躲在远处看见这一幕,转身就跑。
  
  他没命地冲进二处,大喊着:“处长!”
  
  夏继成的办公室空着。
  
  赵志勇:“处长呢?”
  
  肖大头:“处长出门还得跟你通报一声啊?”
  
  李队长:“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赵志勇气喘吁吁:“顾耀东……要出事!”
  
  警局走廊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队长带着肖大头四人一路小跑赶到澡堂门口。刘警官带着一处警员守在外面,见刑二处来了五个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李队长:“开门。”
  
  刘警官丝毫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不好意思啊,杨队长在里面洗澡。不太方便。”
  
  李队长:“我不找杨队长,我找二处的顾耀东。”
  
  刘警官装傻:“顾警官不在啊!里面只有杨队长一个人。”
  
  赵志勇很气愤:“我明明看见顾耀东被你们带进去的!”
  
  刘警官:“可他早就走了。没回二处吗?”
  
  李队长:“刘警官,我毕竟是队长。再不起眼也比你官大一级,这样敷衍我不大合适吧?”
  
  刘警官假惺惺赔着不是:“您别生气,我也是不得已,杨队长让我看门,谁来都不许开,您是队长,他也是队长,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啊!再说,顾警官真的走了!”
  
  澡堂里,顾耀东好容易才缓过气,捂着肚子爬起来。
  
  杨奎:“你是背不住采访稿,还是不想背?”
  
  顾耀东:“我不会撒谎。”
  
  杨奎给了顾耀东脸上一拳。
  
  “这样能让你学会吗?”
  
  顾耀东没吭声。
  
  杨奎照准他的脸又是一拳,顾耀东被打得撞在门上。
  
  肖大头听到门被人从里面撞得“嘭”的一声,拨开刘警官就去开门,发现门反锁了。
  
  肖大头:“让里面开门!”
  
  刘警官毫不示弱:“杨队长洗澡呢!不方便!”
  
  肖大头的火爆脾气顿时上来了,上去就推了他一把。双方推搡起来。
  
  肖大头:“是他光着屁股不好意思见人,还是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情啊?”
  
  刘警官:“肖德荣!你嘴巴还是这么臭!”
  
  肖大头:“再臭也比你们一处正大光明!”
  
  双方推搡得越发厉害,眼看要打起来,小喇叭后退两步躲到于胖子身后,小声对赵志勇说:“处长可能在副局长办公室。”
  
  赵志勇会意,悄悄退后,瞅准时间,从人群后转身就跑。
  
  刘警官大叫:“拦住他!”
  
  赵志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拼命往楼上爬,两名一处警员紧追不舍。
  
  澡堂里已经弥漫了一丝血腥味。顾耀东擦了擦鼻血,依然倔强地站起来。
  
  杨奎:“还手啊!”
  
  顾耀东:“我是警察,不是流氓。”
  
  杨奎给了他一拳。
  
  “你还不如流氓!穿件警服就当自己是警察了?你能干什么呀?”
  
  顾耀东刚抹掉鼻血,又是一拳。
  
  “仗着有夏处长撑腰,就敢糊弄我?就因为你这坨屎,我在王处长面前被骂得像狗一样!你算个什么东西?”
  
  顾耀东被打得摇摇晃晃,他扶着墙努力站稳。
  
  杨奎:“我今天不拿队长身份压你。有本事把我打倒,你随时可以出去!”
  
  顾耀东吐掉嘴里带血的唾沫,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流氓。”
  
  杨奎眼神有些发直了。他几个大步跨过来,用皮鞋头最硬的部位照准顾耀东的肚子踹了下去:“想当警察?那我今天就教教你最基本的警察技能,擒拿格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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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1:37 | 只看该作者
  春林酒楼,上海市警察局和南京政府内政部的数名官员正欢聚一桌,觥筹交错。齐升平、夏继成和王科达都在座。
  
  齐升平:“这位是行政院内政部李次长。今天诸位坐在这里,是因为马上要在莫干山召开的文化交流会。”
  
  李次长:“以前这个大会都是民众自发举办的。前几年因打仗停办了,现在又准备恢复。不过这次,政府希望由我们内政部来主办,也是为了给双方一个坦诚相见、畅所欲言的机会嘛!”
  
  王科达:“这是好事啊!大家坐下来谈,我们警局也不用城东城西地维持秩序了。”
  
  齐升平:“恐怕还轻松不了。这次受邀参加的文化人士里,上海的占了三分之二。所以行政院要求由我们上海市警察总局出人,负责这部分人的安全。”
  
  夏继成一直在观察齐升平和王科达。齐升平说这句话时,王科达笑着不经意地看了夏继成一眼。就是这一眼,让他忽然意识到王科达早就知道警局要负责安全工作,而且一定是由刑一处来负责。
  
  李次长:“我这次来上海,就是为了落实这个名单。上海是文化重镇,我们当然希望名单上的人都能悉数出席,只不过人越多,各位就越要费心了。”
  
  齐升平:“这是分内的事。王处长会亲自带队去莫干山,确保参会者在路上和会场的安全。”
  
  王科达:“是!刑一处保证完成任务。”
  
  饭桌上一派祥和。王科达和齐升平在提前密谋什么?夏继成一边和王科达喝着酒闲聊莫干山的风景,一边思考着。
  
  赵志勇冲到齐升平办公室门口,直接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方秘书正在收拾桌子,吓了一跳:“你哪个处的?不懂规矩吗?”
  
  赵志勇:“我找刑二处夏处长!”
  
  “他和王处长陪副局长出去了。”
  
  赵志勇快哭出来了:“去哪儿了?”
  
  “有饭局。应该快回来了。”
  
  眼看刑一处警员要追来,赵志勇拔腿就冲了出去。
  
  冲到警局大楼门口时,刚好几辆轿车停下来,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下了车。趁赵志勇停脚的空当,一处警员冲上来按住了他。
  
  “处长——!处长——!”赵志勇不管不顾地大喊着,挣扎着往夏继成身边跑,两名一处警员拼命把他往地上按,三人撕扯成了一团。
  
  齐升平皱紧了眉头:“二位,这些是你们的人?”
  
  “不好意思副局长!”王科达赶紧瞪了二人一眼示意放手,“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夏继成:“赵志勇,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赵志勇看见齐副局长和王科达,有些不敢开口了。
  
  夏继成立刻猜到了原因,不动声色地问道:“顾耀东呢?今天的采访瞎胡闹,让他来见我!”
  
  赵志勇赶紧接话:“他在澡堂!”
  
  夏继成:“还有心情洗澡?”
  
  赵志勇不敢多说,急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处长,您快去看看吧……”
  
  齐副局长显然很不想听见顾耀东的名字,他不客气地朝夏继成一挥手:“正好,你去,让他解释清楚报社采访是什么意思。要是对局里给他安排的任务不满意,可以另谋高就!”
  
  夏继成一行人走到澡堂门口时,正在吵闹拉扯的警员们赶紧分开,各自站好。刘警官狠狠瞪着去追赵志勇的两名警员。
  
  王科达:“干什么?洪门还是青帮?”
  
  刘警官挡在门前面:“处长,杨队长在里面洗澡,让我们在这儿替他看门。”他一边说话,一边悄悄用手在背后的门上敲了几下。
  
  王科达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心里咯噔一下,低声喝道:“让他把门打开。”
  
  刘警官赶紧敲门,大声喊着:“杨队长,处长来了,夏处长也来了!您开一下门吧。”
  
  过了片刻,门开了。
  
  杨奎满头大汗地站在门边,身上只穿了衬衣,已经湿透了,看起来像是刚刚跑完长跑,唯一的区别是衬衣上有血迹。
  
  杨奎:“王处长,夏处长。”
  
  王科达推开他快步走进去,夏继成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昏暗的澡堂里,顾耀东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满脸是血。他倔强地扶着墙站好,擦掉鼻血,默默看着二人。
  
  夏继成也默默看着他。
  
  刑二处的警员已经不忍直视。
  
  王科达自觉理亏,小声训斥杨奎:“搞什么名堂!”
  
  杨奎放下衬衣袖子,无所谓地说:“和顾警官练练手,切磋一下格斗技巧。”
  
  王科达:“老夏,实在抱歉!我真没想到他们敢这么放肆!是我管教不严,回头一定处分!”
  
  夏继成不置可否,只转头问顾耀东:“顾耀东,是切磋吗?”
  
  顾耀东很平静:“杨队长是这么说的。”
  
  “哦,那就行。”
  
  对于处长的反应,二处警员都很意外。
  
  肖大头脱口而出:“放他娘的……”李队长赶紧拉住了他。
  
  夏继成:“切磋完了,回去吧。”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回刑二处的路上,夏继成走在前面,赵志勇和于胖子搀着顾耀东跟在后面。
  
  肖大头实在气不过:“处长……”
  
  夏继成打断了他:“技不如人,有什么好不满的?以杨队长的身手,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众人不再说话了。
  
  “带他去医务室。”夏继成说得太无所谓,轻巧到令人心寒。顾耀东望着他的背影,没有任何表情。
  
  澡堂里只剩王科达和杨奎二人。地上到处都能看见血迹。
  
  王科达既恼火,又有些无奈:“让你对付他要用手段,不是让你把他打一顿!”
  
  杨奎:“我早看不惯他那一副假正义的样子了!就他一个人高尚,我们都是小人吗?被这种人糊弄,我气不过。”
  
  王科达:“但他毕竟是夏继成的人,你要注意分寸啊!”
  
  杨奎冷笑:“我看夏处长对他也没那么上心,被打成那样,他一句话没说。估计他心里也只有生意和麻将了,顾不上这点小事。”
  
  王科达指了指脑子,低声训道:“你真以为夏继成就是他看起来那副样子?静水流深,不想在你这儿起波澜而已!”王科达太了解杨奎了,他不比顾耀东复杂到哪里去。但是夏继成不一样。
  
  顾耀东已经在医务室上完了药。
  
  夏继成抄着手靠在门边:“李队长,带他们先回去。”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赶紧很识趣地离开了,屋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二人。
  
  “采访的时候想过后果吗?”夏继成问道。
  
  “想过。”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固执?”
  
  “我只是个穿着警察外套的普通人,不想因为这身衣服,连福安弄都没脸回去。”他抬起头,鼻青脸肿地挤出一个笑容,“处长,其实我现在挺高兴的。说了自己想说的话,我能心安理得回家了。”
  
  对于这个谈话结果,夏继成并不意外。他拍了拍自己衣服上的灰,很随意地说道:“给你放几天假。等伤好了,穿一身方便活动的衣服来警局。”
  
  顾耀东:“干什么?”
  
  “到时候就知道。”夏继成没头没脑地扔下这一句,转身走了。
  
  顾悦西哼着歌从二楼下来倒水喝,刚一下来,就看见顾耀东从门口回来。
  
  “出院啦?”
  
  顾耀东一抬头,顾悦西吓得差点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哎呀!”
  
  耀东父母听见尖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顾耀东遮遮掩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一屋子人都傻了眼。
  
  耀东母亲声音哆嗦了:“顾悦西!你不是说你弟弟红光满面好好的吗?”
  
  顾悦西:“我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明明好好的呀!”
  
  沈青禾听见动静,从楼上匆匆下来,看见顾耀东肿成猪头的样子,也愣住了。
  
  耀东母亲哭喊起来:“这叫好好的吗?那是什么医院啊!他们是救人还是杀人啊!”
  
  顾耀东:“妈,不是医院,我……不小心摔的。”
  
  耀东母亲更加痛心地哭天喊地:“这叫什么世道啊!被人欺负成这样了,回家还不敢说!可怜我的儿子……”
  
  顾耀东不敢再说话了。沈青禾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回了屋,关了房门,小小世界总算安静下来。不想说话,不想思考,很疲惫,疲惫到想一觉睡去,再也不去警察局,再也不指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指望。
  
  他呆滞地坐在床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然后翻出镜子照了照,居然被鼻青脸肿的自己惊了一下。
  
  这时,敲门声响了。
  
  顾耀东:“妈,我没事——”
  
  门轻轻推开了,是沈青禾。
  
  顾耀东赶紧起身:“沈小姐!”他想起自己肿成猪头般的脸,使劲埋下头恨不得藏起来。
  
  沈青禾放了几盒药在桌上:“跌打损伤的药膏。知道怎么用吧?”
  
  顾耀东:“知道”。
  
  沈青禾心里有股无名火,忍不住问道:“怎么会被人打成这样?你是警察,实在打不过……你可以往警局里跑啊!”
  
  “下次记住了。”
  
  沈青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察觉到了异样:“是在警局里被打的?”
  
  顾耀东没说话,这是默认了。沈青禾一脸的不可思议。
  
  街上依然每天都有大批民众游行示威。他们举着横幅,高喊着:“反对饥饿!反对内战!反对迫害!”“我们要用汗和血去换取一个真正独立、民主、和平、康乐的自由新中国!”顾耀东躺在床上,每天都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激烈而振奋人心的呐喊。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头上挨那一闷棍的剧痛还很清晰,而外面的世界已经在悄然发生变化。
  
  去布兰咖啡馆的路上,沈青禾每隔一段就能看到执勤的交通警察。他们衔着警哨站在路边,只是看着游行队伍经过,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警哨也懒得吹响。沈青禾从人群旁经过,看了几眼交通警,进了咖啡厅。夏继成已经按时到了。
  
  沈青禾要了一杯咖啡,小声问道:“最近几次游行和罢工,现场都只来了几名交通警,而且只佩戴警哨,连警棍都没有。怎么突然就变态度了?”
  
  “上面下了死命令,最近一段时间不得发生任何冲突事件。刑一处和刑二处都取消出警了。”
  
  “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听说过莫干山文化交流会吗?”
  
  “知道。警委本来要转移一批进步人士去解放区。但是现在大家都不愿意,就是为了去莫干山。”
  
  “这个会以前是民间自发组织,但是今年内政部要介入,由他们主办。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文人作家基本都受到了邀请。局里让王科达到莫干山负责安全工作。”
  
  说完这番话,两个人心里大概都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青禾:“你也觉得是司马昭之心?”
  
  “可能是一场百家争鸣的盛会,也可能是鸿门宴。跟他们讲清楚形势,最好是能说服这批人放弃莫干山之行。”
  
  “试过了,行不通。他们坚持要利用这个大会发声,给政府施压。我们也不能强迫。”
  
  夏继成想了想:“如果一定要去,谨慎起见,最好联络当地组织,提前做好应对。”
  
  “好,我马上把情况汇报给老董。”
  
  窗外又是一队游行的学生经过。
  
  夏继成:“顾耀东这几天还好吧?”
  
  “死扛着,什么都不肯跟家里说。”沈青禾埋头喝了口咖啡。
  
  从咖啡馆出来以后,夏继成上了自己的轿车。沈青禾原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忽然又追过来上了车。
  
  夏继成很意外:“我要回警局。”
  
  沈青禾根本不理会,开门见山问道:“来的时候就想问你,顾耀东到底怎么回事?”
  
  “被杨奎打了。”
  
  “为什么?”
  
  “一处安排他接受报社采访,把打人和开枪的事推到请愿人群头上。他不肯合作。”
  
  沈青禾尽量小声说话,但依然能听出她的愤怒:“在警局里被打的?”
  
  “是。”
  
  “那你干什么去了?”
  
  “我当时不在啊!”
  
  “明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脾气还倔,你就应该多看着点!自己的人,在警局里居然都能被打!”
  
  夏继成竟然被她咄咄逼人的质问给问结巴了:“那那那,你要我一个处长去跟杨奎打一架吗?”
  
  “打他又怎么了?游行队伍里开黑枪的人肯定是他!打他算便宜他的!”
  
  好半天,夏继成憋红了脸,憋出来两个字:“幼稚!”
  
  沈青禾嘀咕着:“反正顾耀东要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他被欺负成这样!”
  
  夏继成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他忽然问道:“承认顾耀东是自己人了?”
  
  沈青禾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是你这么说的!”
  
  夏继成笑眯眯地感叹着:“不可思议啊,这还是你第一次为顾耀东打抱不平。”
  
  沈青禾还在狡辩:“我替他打抱不平的时候多了!他基础那么差,我是怕将来搭档被拖累!”
  
  “沈小姐,你批评得对。顾耀东基础确实太差了,得给他找个老师,下点猛药才行。”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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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2:12 | 只看该作者
  “不教他点真本事,将来怎么委以重任?”
  
  沈青禾慌了:“首先,他还在考察期;其次,你说过这件事的决定权在我。我还没有同意接受他!”
  
  夏继成装无辜:“不管最后你接不接受,我都应该培养他作为警察的基本能力啊!这次的事情对我也是个教训,要想不被欺负,靠我不行,他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沈青禾被说得哑口无言,憋气地下了车。
  
  夏继成望着她的背影,不禁笑了。
  
  夜里,顾耀东洗了澡,换了一身睡衣。趁父母在灶披间烧水洗脚,姐姐在房间给多多缝衣服,他轻手轻脚抱着脏衣服去门口的水门汀池子,打算自己洗了。在家躺了几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也想自己做点事情,不再让家人担心和辛苦。
  
  刚把衣服泡在水盆里,沈青禾从屋里出来,径直走了过来。
  
  顾耀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禾一把推开了。他疼得小声“哎哟”了一声。沈青禾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替他洗起衣服来。
  
  “我伤已经好了,我自己来吧。”沈青禾没说话,于是顾耀东又说,“你看我!明天我就可以去警局了!”沈青禾懒得理他,他只好乖乖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任伯伯家的二喵又在弄堂里神出鬼没了。猫似乎有诡异的第六感,走在街上,它好像总能看见人间的千万丝气息在流动,有的僵冷,有的喧腾,有的郁郁寡欢,有的气若游丝。二喵上了年纪,喜欢温暖柔和。它轻轻地从这两个人中间踱过,用尾巴蹭了蹭顾耀东的腿,安心地趴了下来。
  
  夜晚的晒台静悄悄的。弄堂里的路灯已经灭了,只有不远处大街上的霓虹灯在闪烁,映在晒台上忽明忽暗。沈青禾一个人晒着衣服,连碰也不让顾耀东碰。顾耀东杵在那里像只被嫌弃的跟屁虫,于是只好到旁边浇花,假装有事可做。那几盆月见草在夜风里轻轻摇着,它们只在暮色里绽放,悄悄地,像极了在心底开出的花。
  
  顾耀东有些腼腆地说:“谢谢。”
  
  “夏处长经常关照我的生意,帮他照顾手下,算是还他人情。”沈青禾晒着衣服,仿佛是闲聊一样问道,“你一丁点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就不怕真的被人家打出毛病来吗?”
  
  “你知道了?”
  
  “也不是什么秘密,夏处长告诉我了。”
  
  “千万别告诉我爸妈,还有我姐。我怕他们担心!”
  
  “这么害怕家人担心,采访的时候何必逞能呢?”
  
  有那么几秒,晒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
  
  然后沈青禾听见顾耀东小声说:“真正勇敢的人,可以用生命冒险,但绝不会用良心去冒险。”
  
  她愣住了,回头看着他。
  
  顾耀东不好意思地赶紧解释:“别误会,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个叫席勒的人说的。”
  
  “你看过他的书?”
  
  “夏处长刚送给我一本,我看完了,很喜欢这句话。”
  
  沈青禾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和自己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沈小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
  
  顾耀东很诚恳又有些腼腆:“我不是在夸自己勇敢。但是我想努力成为这样的人。”
  
  沈青禾心情复杂地笑了笑:“我只是想起很久以前认识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个作家的书,还有这句话。”
  
  “这么巧。”
  
  “是啊,这么巧。”沈青禾端着空水盆离开了,走到楼梯口时,她回头望向顾耀东的背影。
  
  顾耀东一个人趴在晒台边,望着远处的霓虹灯发呆。霓虹灯映在他脸上,明暗之间显得棱角越发分明了。他有干净的眼睛,鼻梁有好看的弧线,鼻尖微微翘着,透着稚气。也许是忽明忽暗的光线制造了交错感,他的稚气褪去了几分,竟多了些夏继成的影子。
  
  沈青禾努力平复心情,离开了晒台。
  
  第二天,顾耀东去了警察局。按照夏继成之前的交代,他穿了一身工装类型的便服。
  
  夏继成领着他朝看守所走:“确定没事了?”
  
  顾耀东:“没事了!处长,这身衣服行吗?”
  
  “嗯,可以。就是有点像修车的。”
  
  顾耀东乐呵呵地:“我就是找弄堂口修车的老伯借的!”又走了几步,他好奇地问:“我们去看守所干什么?”
  
  “少说少问,省着体力,一会儿用得上。”
  
  登记室值班的依然是徐三。他按照夏继成的要求,打开了十九号牢房门。屋里关着一个精瘦挺拔的中年男人。他是刑二处的犯人,叫马武山。夏继成要见的人就是他。
  
  夏继成对徐三说:“把他的手铐脚铐都打开。”
  
  徐三有些犹豫:“这个……怕不安全啊。”
  
  “让你开你就开。后果我负责。”
  
  徐三只得照办,给犯人松了镣铐。夏继成又让他送了一壶水过来,然后从他手里拿了钥匙,把他支出去了。牢房里只剩夏继成和顾耀东。
  
  马武山不卑不亢地看着二人,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马先生,我想请您教这个年轻人几招擒拿技巧。”
  
  顾耀东很意外。
  
  马武山:“我是犯人,没有义务为警察队伍培养人。”
  
  夏继成:“这只是我的私人请求,与警局无关。不过我可以以处长身份为你申请释放令。”
  
  马武山打量顾耀东:“他恐怕不是那块料,我教不了。”
  
  夏继成:“不必多了,只需要您的反手擒抱这一招。”
  
  马武山:“你说话算话吗?”
  
  夏继成:“当然。”
  
  马武山起身,慢慢走到顾耀东面前。顾耀东被他看得有些发怵,转头求救般望向夏继成:“处长……”话音未落,马武山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的双手锁在背后,并勒住了顾耀东的脖子。顾耀东很快就憋红了脸连哼都哼不出来。马武山这才松了手。
  
  夏继成犹豫了一下,说道:“他身上有伤,对他用五成力就够了。开始吧。”说完,他便离开房间,锁了房门。
  
  这天下午在牢房里的两个小时,对顾耀东来说完全是另一种人生——面团一样的人生。他以上百种姿势,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地被马武山摔在地上。他出了几身汗,喝光了徐三放在牢房里的水。摔来打去,挤干汗水,他仿佛变成最后剩下的那团面筋,韧劲十足。
  
  直到黄昏时分,夏继成才从看守所把顾耀东领出去。顾耀东是站着走出去的,这让马武山和夏继成都有些意外。一路上,他着了魔似的跟在夏继成后面不断比画擒拿动作,一边比画一边问道:“处长,你真的要给他申请释放令?”
  
  夏继成:“马武山从前是个镖师,后来在大世界当守门人,被抓进来,是因为他打了侮辱舞女的官员公子。你觉得我应该给他申请释放令吗?”
  
  顾耀东:“应该!他是条好汉。”
  
  夏继成不禁笑了。
  
  当天夜里,顾耀东按照马武山的要求做了五十个俯卧撑,然后自己又加了五十个。第二天天一亮,他就穿着修车服,拎着水壶兴冲冲地去了十九号牢房。一进去,先朝马武山鞠了一躬,然后便又开始了被人摔打的面团人生。
  
  在那之后,顾耀东经常一个人站在刑二处的角落暗自比画擒拿,嘴里还念念有词。大家都很担心,怕这老幺是被杨奎打坏脑子了。
  
  这天午饭时间,顾耀东到食堂买饭,他见夏继成一个人,便端着饭盒坐了过去。看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小声问道:“处长,您帮马先生申请到释放令了吗?”
  
  夏继成啃着鸡腿,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下午就会送到他手上。”
  
  顾耀东压低了声音:“‘马先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
  
  夏继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释放他当然有正当理由。不需要你保密。”
  
  顾耀东悻悻地“哦”了一声,夏继成拿起鸡腿继续啃。顾耀东吃着饭,不时偷偷看他,夏继成只当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耀东小声地说:“处长,我觉得你这个人……有时候像处长,有时候像警察。”
  
  “有什么区别吗?”
  
  “有点。”
  
  “废话真多。练得怎么样了?”
  
  “跟马先生比差得远,但是下次再去维持秩序,我觉得起码能保护自己不被一棍子打晕了。说不定还能再保护一两个人。”顾耀东说话时像块劲头十足的面筋。
  
  “这么有自信?”
  
  “其实您也可以学学这招。要不等我练得再熟练一点,我来教您!”
  
  夏继成差点噎住:“你教我?”
  
  “啊。就算不用来抓犯人,关键时候也能用来保护自己。”顾耀东说得一脸真诚。
  
  夏继成把鸡腿扔回饭盒里:“顾耀东,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除了吃烤鸡什么都不会?”
  
  顾耀东不敢回答。他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处长,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二处除了我不会用枪,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也不会?”
  
  夏继成“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警帽:“说谁呢?”
  
  顾耀东看着他,不说话,眼神里竟有一丝惺惺相惜的意味。
  
  约定的老时间,夏继成去了鸿丰米店。
  
  老董给了他一张名单:“莫干山的事,我已经向组织汇报了。我们拟了一份名单,警委行动队不熟悉莫干山的情况,所以上级决定联络莫干山当地的同志,由他们对名单上的人提供全程保护。”
  
  夏继成看了一遍名单,上面一共有十二个人。都是无党派人士,文化界的领头人,也是反内战运动的中流砥柱。宪兵队和保密局早就盯上了这些人。如果敌人要在莫干山下黑手,这十二个人一定是首当其冲。
  
  夏继成:“真的说服不了吗?”
  
  老董:“警委一直在和他们接触,但他们还是坚持要到莫干山和内政部对话。”
  
  夏继成将名单还给他:“知道了。我想办法在警局里弄清情况。莫干山那边,谁去联络?”
  
  老董:“只能是青禾。她熟悉上海和周边几个地方的情况。警委会安排她以跑单帮的身份送一批烟酒和罐头到会场,这样不会有人怀疑。”
  
  夏继成有点不放心:“她一个人去?”
  
  老董:“对。莫干山那边,会提前安排一名联络员混进会场后勤,青禾把名单交给他就回来,后面的任务由当地同志执行了,她不参与。订货单、货款,我们都会准备好。放心吧。”
  
  夏继成:“好。我尽快给她弄到会场通行证。”
  
  夏继成和老董在米店商讨莫干山交流会的同时,王科达和齐升平也在办公室密谋着同一件事。
  
  齐升平:“那天警察总署来人,你也听见了,这件事不光总署,整个内政部都盯着。分量不轻啊!”
  
  王科达:“听说总署和保密局在打架?”
  
  齐升平:“总署长主张‘公秘分家’,不想让警察总署成为保密局的外围组织。保密局的地位,已经大不如戴局长时期啦!这次警局主导,保密局协助,是我们替总署露脸的机会,可别演砸了。”
  
  回刑一处后,王科达马上把杨奎叫进了处长办公室,他看起来有些兴奋:“顾耀东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报社已经作了安排,他那些话见不了天日。这段时间别老盯着他了。”
  
  杨奎:“二处又去副局长面前闹了?”
  
  王科达“哼”了一声:“现在就算去闹,副局长也没工夫搭理他们。局里有大行动,你要跟我去趟莫干山。”
  
  “是!处长,什么行动啊?”
  
  “内政部要办交流会。上海这边有影响力的作家,还有民盟、报社、各大学校,都会派人参加。我们要负责送他们去,送他们回。”王科达从抽屉里拿了一张名单给杨奎:“这是参加大会的人员名单。”
  
  杨奎看了几眼:“好些都是前段时间游行请愿的人啊!”
  
  “对啊。就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讲,所以才请去,大家坐在一起开诚布公地慢慢讲。”
  
  杨奎很不理解:“前几天还恨不得见一个抓一个,现在又变成保护他们,这不是打自己脸吗?”
  
  王科达意味深长地说道:“保护,那是有条件的。去,要把他们一个不漏地送去。但是哪些人能回,就不一定了。”
  
  杨奎恍然大悟:“明白,要看他们的态度。”
  
  “眼睛别总在二处这么个小地方打转,我们的目光,都要放远一点。”
  
  刑二处气氛有些古怪,好几名警员在看了报纸以后,都偷偷瞟着顾耀东。顾耀东一向迟钝,自然毫无察觉。下班时间到了,他背着挎包正要出去,小喇叭拿着报纸从外面进来。
  
  小喇叭:“顾耀东?”
  
  “到!”
  
  小喇叭张着嘴半天没把话说出来,最后只说:“算了,没事。你回去吧。”
  
  顾耀东:“那我先走了。”
  
  小喇叭看他离开了刑二处,叹了口气:“那傻子白挨这顿打了。”
  
  于胖子走过来:“你说医院的采访?”
  
  “你也看了?”
  
  于胖子朝一屋子人抬了抬下巴,小声说:“一见报,都看了。”
  
  小喇叭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顾耀东回了福安弄。弄堂里没什么人,他一边朝家走,一边琢磨今天练的动作。忽然,一个人影从角落闪出来,举着拳头就朝他扑过来。他条件反射地一个反手擒抱制住对方,这才发现是弄堂里吴太太的儿子,那个游行中遇到的男大学生。
  
  他赶紧松手:“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没弄疼吧?”
  
  大学生瞪着他又气又恨,说不出话来,顾耀东以为他吓着了,还在解释:“我前两天刚学的反手擒抱,刚才你冲出来我以为……”
  
  正说着,吴太太跑过来一把将儿子护在背后:“你想干什么?”
  
  顾耀东被她吼蒙了,正好耀东母亲和顾悦西从外面买菜回来,一进弄堂就看见顾耀东在和吴家母子说话。
  
  顾悦西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
  
  耀东母亲:“吴太太也在呀。你今天去逛菜场了没有?茭白和荠菜又涨价了!你看看,上个月买十斤菜的钱,现在就只能买这么一点点啦!”
  
  吴太太狠狠瞪了她一眼,警惕地拉着儿子就走:“走,回家去!”
  
  顾家三个人一头雾水。
  
  男学生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甩开母亲的手,冲顾耀东大声喊:“那天我也在!我亲眼看见是怎么回事,你是在帮他们说谎!”
  
  顾悦西火冒三丈地吼了回去:“你们一家人什么毛病呀!上次朝我们家耀东吐口水就没跟你们计较,今天又无缘无故骂人!谁亏欠你们吴家啦?”
  
  吴太太:“我们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你们这些吃官粮的人!”说罢她使劲拽着儿子离开,男孩被拽走了还回头嚷着:“当警察就可以睁眼说瞎话吗?”
  
  吴太太一边拽他一边说:“跟这种人讲什么理?搞不好人家直接把你也抓进去!”
  
  两人渐渐走远了,男学生回头朝顾耀东重重地“呸”了一声,骂道:“黑皮狗!”
  
  顾悦西气得要冲上去,被顾耀东和母亲拼命拉住,她大声吼着:“小兔崽子!你谁说呢!”
  
  顾悦西挣脱二人:“真晦气!莫名其妙被人骂一通!走走走,回家去!”
  
  三人经过任伯伯家时,见一群邻居围在门口听收音机。顾邦才也在其中,脸色不大好看。这时,收音机传出顾耀东和医院那名记者的采访对话:
  
  记者:“你不用紧张,录音只是为了让大家相信这篇报道不是我杜撰的。顾警官,你只需要实事求是回答就好了。请问,那天在报社门口发生骚乱,是因为有人动手打人了吗?”
  
  顾耀东:“是。”
  
  记者:“会不会是因为民众情绪失控,所以他们先袭击了警察?”
  
  顾耀东:“是。我的胳膊被人用刀划伤了。”
  
  顾耀东愣住了,收音机里的对话似曾相识。声音是真实的,每个字甚至每个词都是真实的,可连在一起却字字句句都不对。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顾耀东。
  
  顾邦才不想听了,他关掉了收音机:“耀东啊,这个……你说的……”
  
  “爸,我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一个中年男人情绪激动地把报纸塞给他:“那是记者乱讲的吗?报纸上写了,你控诉参加游行的人是暴徒,可吴太太的儿子说是警察先动手打人。我认识的工厂和学校的人都说是警察先打人!你说我们相信谁?”
  
  周围不断有人附和:“白纸黑字能作假,录下来的话还能作假吗?”
  
  顾邦才卑微地朝各个方向赔着笑:“不会的不会的,年轻人,可能没听明白记者的意思,讲错了话。”
  
  没有人理他。人们一边愤愤然议论着,一边散去。老刘对旁人说道:“我看不光政府混蛋,现在的警察也早不是从前的警察了!”
  
  顾悦西刚要还嘴,被父亲使劲往后一拽,只得忍了回去。
  
  顾邦才赔着笑朝邻居们的背影喊道:“老刘,晚上来家里喝两杯?”
  
  没有回应。
  
  顾耀东看在眼里,很是心酸。
  
  顾邦才笑呵呵地搓着手:“没事了,回家,回家。”
  
  刚一进门,一家人就看到沈青禾拎着行李匆匆下楼。
  
  顾悦西:“沈小姐,你这是……”
  
  “我要出一趟远门。”沈青禾将一个信封塞给耀东母亲,“顾太太,我着急走,本来想放在桌上的。这是我这段时间的水费、电费、伙食费。”
  
  耀东母亲:“伙食费?我没说过吃饭还要收钱的呀!”
  
  沈青禾:“那我也不能白吃白喝呀。这段时间没少吃您做的饭,谢谢你们一家人的照顾。屋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放在一个箱子里。万一我不回来了,会有朋友来替我处理这些东西。”
  
  顾耀东愣住了。
  
  顾悦西先开口问道:“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沈青禾触到顾耀东的眼神,一时有点慌乱,“我是说……万一我去的时间太长,或者……有别的更合适的房子了。你们也知道,跑单帮的人总是来来去去,很难稳定下来。”她看了看表,“我得走了,再晚就赶不上长途客车了。顾先生顾太太,悦西姐,顾警官,谢谢你们,我走了。”她最后看了眼顾耀东,拎着行李走了。
  
  屋里只少了一个人,但显得格外别扭和冷清。
  
  顾悦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哎,今天这是什么日子啊,没一件开心事!”
  
  顾耀东像是猛然回过神来,几步冲上楼去。亭子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都恢复到了沈青禾搬进来之前的样子。角落里放了一只箱子,应该就是她的所有私人物件了。
  
  顾悦西和母亲也跟了上来,两人站在亭子间门口,顾悦西小声问她:“沈小姐搬走,会不会也是因为采访的事?她想跟耀东划清界限?”
  
  顾耀东转身就跑,没命地往弄堂口追去。
  
  夏继成的车就停在福安弄外的拐角。沈青禾拎着行李走到弄口,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车时,顾耀东忽然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沈青禾愣住了。
  
  顾耀东喘着气问:“你搬走,是不是因为那个采访?”
  
  沈青禾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采访?”
  
  顾耀东急切地说:“我真的没有撒谎,我不知道为什么收音机里放出来的对话变成那样了。弄堂里的人误会我不要紧,至少希望你能相信我。”
  
  沈青禾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也忽然意识到顾耀东正在经历什么。而自己偏偏在他被栽赃被误解的时候离开顾家。
  
  “我相信。”
  
  她不假思索的回答,让顾耀东反而愣住了。
  
  沈青禾苦笑:“你在警局被人打得鼻血流了一身,我当然相信了。”
  
  顾耀东松了口气,笑着放开了沈青禾的胳膊。是自己急糊涂了,竟然忘了她是家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走?”
  
  “我说了,生意的事。”
  
  “去哪儿?”
  
  “这个你不用知道。”
  
  顾耀东看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问:“‘生意’……是不是一个暗号?”
  
  沈青禾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顾耀东鼓起勇气:“沈小姐,其实我知道你……上次在电车站附近,我说虽然我们走的路不同,但我们的方向是一样的,我是认真的。如果你需要帮手,能带我一起吗?”
  
  这番话让沈青禾意识到,也许真的到离开顾家的时候了,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就此划清界限,才是最善良的做法。
  
  “顾警官,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她拎起行李要走,顾耀东期待地拉住她:“最近我学了反手擒抱,每天都在练习!我现在能保护自己,万一你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能帮上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做生意又不需要反手擒抱,你根本就对我的事一窍不通。”
  
  “让我试一试!做生意我可以学!你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
  
  “跟我学赚钱吗?顾警官,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只是想好好跑单帮好好赚钱,将来能过上舒服一点的日子。你想当英雄,我只想过小日子,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沈青禾说得很冷漠,很俗气,也很刻意。
  
  夏继成坐在车里,默默听着这一切。
  
  “如果这段时间我让你产生了什么误会,希望我现在解释清楚了,你也不要再胡言乱语给我添麻烦!”
  
  顾耀东拉着沈青禾胳膊的手,终于放下了。
  
  “不要自作聪明,也不要对别人说你这些所谓的猜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沈青禾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是真心话。
  
  顾耀东:“我明白。”这也是真心话。
  
  片刻的沉默。
  
  “亭子间会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祝你一路顺利,生意兴隆。”顾耀东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转身回去了。沈青禾只觉得心底一阵痛楚,那种潮湿但却流不出泪的痛楚。她咬牙转身出了弄堂,上了夏继成的车。
  
  从福安弄到客车车站的路上,只有沉默。
  
  终于车停在了车站外。
  
  “货平安送到了,就给老董打个电话。”夏继成交给沈青禾一本证件,“这是会场的通行证,大会期间,可以用它进出会场。”接着是一张许可证,“这是放在卡车上的进山许可证。警局在山脚设了关卡,许可证只能管两天。到期之后你就不能再进山了。”
  
  沈青禾将两样东西收进坤包:“知道了。”
  
  夏继成从后视镜看着她,语气有些冷:“青禾,你应该知道,不管有没有顾耀东,我都会离开上海吧?”
  
  沈青禾也从后视镜中看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组织对顾耀东的考察,很快会有结果。从莫干山回来之后,希望你也能给我一个答案。如果真的觉得他不合适,我会让他死心的。”
  
  沈青禾明白了,他听到了刚刚在弄口的谈话:“其实有时候,我宁愿他是个浑浑噩噩的笨蛋,或者哪怕是个混蛋,我都不用这么纠结。”这话像是解释给夏继成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说给自己的。
  
  夏继成下了车,沈青禾也跟着下了车。他将行李拎下来,交到她手中。
  
  “一路顺利。”
  
  沈青禾拎上行李,隐没在客车站的人来人往中。
  
  咖啡馆里弥漫着香气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丁放独自窝在角落里喝咖啡、写稿。一个男人忽然唐突地坐到她面前。
  
  丁放抬头一看,顿时有些恼火:“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脸上堆着笑:“丁小姐,你不答应参加莫干山交流会,我回秘书处交不了差啊!”作为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他已经低声下气请了丁放好几次,次次都碰一鼻子灰。被政府邀请参加大会,是多少作家求之不得的机会,这女人竟然还装清高。
  
  “实在抱歉,我对贵党操办的活动没有一丝兴趣。我是无党派人士,不过写点风月小说而已,为什么非得让我去参加那种大会呢?”
  
  “这不是政治大会,主旨还是交流学术。您现在是上海文坛最受欢迎的年轻作家,您要是不去,那就显示不出这个大会兼容并包啊!”
  
  丁放将钢笔插回笔帽,收拾稿件:“不好意思,这招对我不管用。你要是再缠着我,我就去警局告你骚扰了!”她把钱放在桌上,抱着东西起身就走了。
  
  男秘书追到门口拦住她:“内政部专门从南京派人来上海落实名单,李次长再三叮嘱一定要邀请您参加。毕竟您是年轻作家的代表,又在学生里很有号召力,不出席太说不过去了。”
  
  “我只写自己喜欢的东西,去我想去的地方。这有什么说不过去?”
  
  “大会还设了各种奖项,你是很有希望拿奖的!”
  
  “哦,那就把希望留给别人吧。”丁放绕开他想走,但男人今天铁了心要把秘书处交代的事情办成了。他拉着丁放不依不饶,游说渐渐变成了纠缠。
  
  顾耀东无精打采地进了刑二处。夏继成随后进来,看了他几眼,装作若无其事地泡茶。
  
  小喇叭和于胖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二人好心地围到顾耀东身边,小喇叭说:“他们在磁带上动手脚,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你是被他们当枪使了。”
  
  于胖子赶紧附和:“这回认栽吧,下次长个教训,你是不可能斗得过杨队长的。”
  
  小喇叭:“没关系,我们家耀东还是太年轻,受点委屈,以后慢慢就好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夏继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顾耀东。
  
  顾耀东:“李队长,今天有任务吗?”
  
  李队长:“没有。”
  
  顾耀东“哦”了一声,回头看着一屋子无所事事的二处警员,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有人塞给他一堆事情。
  
  “李队长。”夏继成开了口。
  
  李队长赶紧放下正在织的毛衣:“在!”
  
  “昨天去澡堂,里面乱糟糟的。负责打扫的人呢?”
  
  “听说管澡堂的人生病了。”
  
  “哦……顾耀东。”夏继成转向顾耀东。
  
  顾耀东立刻起立。
  
  “我看二处这么多人就你一个人闲着。人闲久了容易出毛病,去干点体力活吧,出出汗,振奋振奋!”
  
  所有人同情地看向顾耀东。
  
  赵志勇出外勤回来,刚到警局大楼门口,就看见丁放远远地走了过来。他赶紧整理衣领和帽子,挺胸收腹地走过去:“丁小姐。”
  
  丁放看着他,一脸茫然,显然她并不记得他。
  
  赵志勇有些尴尬,“我是赵志勇,刑警二处的警员。”见丁放还是一脸不认识的样子,只好又补了一句,“顾耀东的朋友。”
  
  丁放这才想起来:“哦,赵警官。我来报警。”
  
  赵志勇:“出什么事了?我马上帮你立案!”
  
  丁放淡淡地说:“顾警官在吗?我想找他。”
  
  赵志勇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也是,丁放这样的女孩,有才华有名气人又漂亮,怎么可能记得住自己?这太正常了。他很快就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依然热情地说:“我这就带你去。”
  
  赵志勇领着丁放去了刑二处,丁放等在门口,赵志勇进去没看见顾耀东,便问小喇叭:“顾耀东呢?”
  
  “处长让他刷澡堂子。”小喇叭看见了门口的丁放,“他那个红颜知己又来啦?”
  
  赵志勇有些不是滋味:“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丁作家是来报案的。”
  
  他又领着丁放去了澡堂。门开着,杨奎和几名刑一处警员围在门口看笑话。两人走到人群后面,朝澡堂里一望,只见顾耀东挽着袖子和裤腿,正在卖力地洗刷澡堂地板。
  
  一名刑一处警员大声问道:“顾警官,夏处长怎么发配你来刷澡堂子了?”
  
  顾耀东没说话,几个刑一处的人倒是回答得很积极:“怪可怜的。干脆带他一块儿去莫干山帮我们打打杂吧!”
  
  杨奎冷哼一声:“莫干山的会是内政部主办,有的是打杂的下人,他去了连刷澡堂子都排不上号。”
  
  赵志勇听得尴尬,小声说道:“丁小姐,其实刑二处还有别的警员,也不一定非得找顾耀东……”话没说完,丁放转身就走了。
  
  她从警局大楼一出来,男秘书果然立马现身,笑脸相迎地杵在了她面前:“丁小姐,你再考虑考虑?”
  
  “你说你是什么处的?”
  
  男秘书很是自豪:“上海市政府秘书处。给您发邀请函的是国民政府行政院内政部。”
  
  丁放第一次正眼看他了:“哦,这么说如果我提要求,你们有能力满足了?”
  
  男秘书立刻来了精神:“当然当然!一定满足!”
  
  “要我去莫干山可以,但我确实有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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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3:1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齐升平在办公室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电话,是局长亲自打来的。一名女作家要去莫干山参加文化交流会,要求警局给她提供一个贴身警卫。但是警局指定的人还不行,还得她自己来选。选美吗?就是上海滩最当红的女明星也不敢如此作天作地!
  
  挂断电话,他对夏继成和王科达说道:“为了一个小作家,市长秘书的电话都打到局长办公室去了。”
  
  王科达:“什么作家?”
  
  齐升平:“姓丁,笔名叫东篱君。”
  
  王科达:“没听说过啊。夏处长,你听说过吗?”
  
  夏继成笑着说:“女明星倒是能叫出几个名字,作家,不关心。”
  
  齐升平言语间透着轻蔑:“最近两年红透上海文坛的新人,很受大学生追捧,所以上了内政部的首席名单。”
  
  王科达小声问道:“亲共的?”
  
  齐升平:“不,这个人恰好没有党派色彩。上面的意思是,多几个这样的中立作家,才能营造开明的氛围,讨论学术,讨论时势,总之别让人嗅到味道。共党的鼻子,比狗还灵敏。”
  
  王科达:“警卫有的是,她想指定什么人?”
  
  齐升平哼哼冷笑两声:“电话里说,要面谈。”
  
  王科达:“架子也太大了,难道还要我把刑一处的人全部叫来,站成一排,让她挨个选?”
  
  “不麻烦还能叫女人吗?走吧,去会一会这位东篱君。”齐升平起身朝外面走去。堂堂一个警察总局的副局长,仿佛变成了一个三流女作家鞍前马后的保镖。这件事不仅无聊透顶,还让人窝火。
  
  丁放和市政府秘书处的第一秘书已经等在警局会客室。很快,齐升平带着夏继成和王科达进来了。夏继成发现丁放一直看着自己,他望过去,丁放没有回避,眼神里还带着轻蔑。夏继成有些纳闷,他并没有见过这个年轻女孩,自然也不应该得罪过她。
  
  齐升平:“局长刚刚在电话关照过了。不知道丁小姐对警卫有什么要求?”他看面前这女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模样倒确实标致,便估摸着又是哪位官员的红颜知己,才敢嚣张到来警局指手画脚。
  
  丁放:“要求不多,只需要他能尽心尽力保护好我的安全。”
  
  王科达:“这好办。刑一处这么多警员,我挑一个身手不错、经验丰富的,一定保护好您的人身安全。”
  
  “您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不需要身手多好,也不需要经验有多丰富。但一定要正直,有责任心。”说这话时,她又看了夏继成一眼,“我见过一个小警察。他很聪明,诚实,做事不昧良心,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血,也有权衡利弊之后敢于坚持正义的勇气。”
  
  齐升平和王科达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夏继成一瞬间明白了。
  
  王科达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小声问道:“什么意思?”
  
  夏继成不动声色:“作家,可能在说某本小说里的人物吧。”
  
  齐副局长:“丁小姐,我实在猜不破你这道哑谜。”
  
  丁放:“这个小警察就在这里。只不过我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
  
  王科达说得很自豪:“我们一处有的是这样的人啊!”
  
  “不,他在刑警二处。”她转头看着夏继成。
  
  夏继成继续装傻:“是吗?二处有这样的人?我怎么不知道?”丁放:“大概是夏处长没有慧眼认出这颗明珠吧。”
  
  顾耀东擦完了澡堂,感觉还不够,于是回刑二处又主动里里外外擦起来。他正大汗淋漓蹲在地上擦地,刑二处的人忽然齐刷刷地站起来。
  
  顾耀东回头望去,丁放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朝他一伸手:“好久不见了。”顾耀东赶紧把手在背后蹭干净,不知所措地和她握了手。跟在后面看见这一幕的齐升平和王科达目瞪口呆。
  
  “你说的就是他?”齐升平脱口而出。警局里最臭最硬的咸鱼,什么时候成了百里挑一的英雄?他又难以置信地问了第二遍:“丁小姐,你确定是这个人?”
  
  丁放:“对。我确定。”
  
  夏继成:“他叫顾耀东,来警局时间不长。让他保护,我怕出差错啊!”
  
  丁放:“处长大人觉得他只配刷澡堂、擦地,可我觉得他比任何人都可靠。”
  
  夏继成不说话了,一脸受了揶揄的悻悻,心里比谁都高兴。
  
  小喇叭小声对于胖子说:“哦哟哟,这回不是惹麻烦,是董永遇上七仙女啦!”赵志勇在一旁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王科达:“丁小姐,您可能不太了解顾警官。您说您从我们总局千挑万选了一个贴身警卫,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丢不起这个脸,更担不起这个责任啊。”他示意门口的杨奎过来:“这是我们刑一处的行动队长,杨奎。您是内政部的贵客,我破一次例,让他亲自担任您的私人警卫,您看怎么样?”
  
  丁放看了一眼杨奎,杨奎一脸牛哄哄的样子。她面无表情地转头问秘书:“内政部是不是答应过一切由我决定?”
  
  “是这样。内政部和市政府秘书处都承诺了,您的要求一定满足。”
  
  “那我的要求就一个,必须由顾警官担任我的私人警卫。如果办不到,谁也别想让我去莫干山。”
  
  说罢丁放头也不回地走了。所有人都被晾在了那里,尤其是杨奎,杵在那里就像个笑话。
  
  丁放离开后,顾耀东一直不知所措地坐着,他被二处警员围了一圈,像看稀奇动物一样围观着。
  
  “顾耀东,你到底什么来头?”
  
  “你是不是认识什么大人物?”
  
  顾耀东很老实地摇头:“我从小在福安弄长大,认识最大的人物就是处长。”
  
  “那就只能是七仙女看上了董永。”
  
  大家又开始起哄了。赵志勇在一旁恹恹地站着,忍不住解释道:“他们不是那种关系。耀东救过丁小姐,那天丁小姐看见他被一处的人欺负,想替他出口气而已。”顾耀东感激地看向他,赵志勇朝他笑了笑,但是笑得有些别扭。
  
  小喇叭:“又不是救命之恩,报恩需要这么大动静吗?我敢肯定她看上顾耀东了!”
  
  一群人叽叽喳喳,几乎轮不到顾耀东说话。夏继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一群人戏谑顾耀东,不禁笑了起来。
  
  小喇叭喊着:“处长,您说我们说得对吗?”
  
  “对。这就叫缘分天注定。”夏继成似乎心情不错,居然也有兴致开这种婆婆妈妈的玩笑。
  
  顾耀东:“处长,我不想去莫干山,我想留在二处跟大家一起。”
  
  夏继成很干脆地回绝了:“不可能。赶紧回去收行李吧。”
  
  这天下班,赵志勇主动邀请顾耀东去他家里的小面摊吃面。
  
  赵志勇家也在弄堂里。一条和福安弄差不多大小的弄堂,只是不似福安弄敞亮干净。弄堂上空凌乱地晒着衣裳,遮住了阳光,地上随处可见污水和菜叶,那些看不见的角落更是乌糟糟的,整日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但住在这里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
  
  赵志勇和母亲住在这其中的一户。不过和顾家有自己的房子不同,他们只是租住了其中一户人家的两间房子。赵志勇十岁时跟着父母从老家淮安来上海,从那时候起他们就住在这里,一住十多年,赵母的小面摊也开了十多年。
  
  面摊就在弄口的路边。一张布顶棚,六七张带着油污的木桌子,十来根长条凳,炉火一生起来,这再简陋不过的小面摊就可以经营了。这会儿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面摊坐了两三桌客人。大锅里的水翻滚着,冒着浓浓白气,虽然简陋,倒也满是平实的幸福感。
  
  顾耀东和赵志勇找了张空桌坐下。赵母给二人各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撒着青翠的小葱。她穿了一身粗布衣裳,腰前系着很旧的围裙,和耀东母亲一样一看便是勤劳且暖心的女人,所以顾耀东看她格外有亲切感。
  
  赵母:“顾警官,听我们家志勇说你是他在警局最好的朋友。”
  
  顾耀东赶紧起立,就差没敬礼了:“伯母好!其实是赵警官在警局特别照顾我。”
  
  这不合时宜的举动让周围吃面的人纷纷侧目,赵志勇慌忙把他按下坐着:“快坐下坐下!别吓着别人!”
  
  赵母笑着:“宽汤重香头,面里加了一个鸡蛋。也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顾耀东还是很正式:“合胃口!谢谢伯母!”
  
  赵志勇小声说道:“那是我妈,不是长官。不用这么说话。”
  
  “是……谢谢伯母……”
  
  “不够我再给你煮,想吃多少都有。”赵母笑盈盈地继续去张罗生意了。
  
  赵志勇:“早就想带你来了。吃吧。”
  
  顾耀东用筷子一挑,汤里果然藏了个鸡蛋:“闻着很香啊!”
  
  “那当然,汤是骨头汤,葱油是用我们淮安老家的方法熬的。这个味道,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顾耀东已经在埋头狼吞虎咽。赵志勇没动口,他心不在焉地挑着碗里的面,瞟着顾耀东,犹豫半天才开了口:“耀东,你一个人去莫干山,有点无聊吧?”
  
  顾耀东包着一嘴面含混地说:“我想留下来,处长不同意。”
  
  赵志勇:“不去也不合适,丁小姐那么信任你……反正二处也不忙,我倒是愿意陪你去。”
  
  顾耀东一听很高兴:“处长能答应吗?”
  
  “你就说你没经验,让我跟着一块儿,万一真有什么事还能帮上忙。他应该会答应的。”
  
  “那我明天一早就跟处长申请!赵警官,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不用这么客气。说多少遍了,叫我志勇就行。先吃面!吃面!”赵志勇这会儿比顾耀东心情还好,看顾耀东大口吃面,他也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边吃边笑呵呵的。
  
  第二天一早,顾耀东拎着行李出门,看了眼亭子间。门关着,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打开。沈青禾走后,父母和姐姐问过他们之间的事,顾耀东只说什么事都没有,他和沈青禾其实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
  
  警察局大楼外停了三辆客运货车,受邀参加大会的作家、文人正陆续上车。旁边还停了一排刑一处的警车,以及一辆王科达的黑色轿车。警员们也在集合,准备出发。
  
  丁放是坐专车来的,她不想被人看见,特意让司机把车停在远处,然后才下了车。她难得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戴了系着蝴蝶结飘带的白色遮阳帽,一身造型简洁的矢车菊蓝洋裙,白色低跟小皮鞋,看上去更像是去郊游的。
  
  保镖帮她拎着行李:“丁小姐,我送你过去。”
  
  “我自己拿就行了。谢谢。”
  
  “先生交代……”
  
  “我不喜欢你们碰我的东西。”
  
  保镖被她瞪得乖乖放手,丁放自己拎起行李:“警察局给我安排了私人警卫,他会二十四小时贴身保护我。麻烦回去转告你们的老板,我在莫干山会玩得很愉快。”说罢,她头也不回地朝停客车的地方去了。
  
  顾耀东见丁放来了,刚要伸手去帮她拎行李,赵志勇忽然冲了出来,一把拎了过去:“我来!”
  
  顾耀东很高兴:“处长同意你去了?”
  
  “同意了!”
  
  好好的莫干山二人行,忽然凭空多出一个赵志勇,丁放顿时有股无名火,扭头就上了货车。赵志勇赶紧拎着行李跟了上去。
  
  临到出发前,夏继成也来了。看起来像是不太放心丁作家的警卫工作,怕两名手下丢脸,站在客车旁跟顾耀东叮嘱了几句。最后他帮顾耀东扶正了警帽:“莫干山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
  
  顾耀东一个立正:“处长,我是去执行任务,绝不会游山玩水,玩忽职守。”
  
  “我知道。”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夏继成就知道他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顾警官,不管这一趟遇到什么事,希望你能有所收获。从莫干山回来,或许就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了。”
  
  车队启动了。顾耀东坐在窗边,挥手和夏继成告别。夏继成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以前以为是自己在努力把两条平行线拉到一起,现在明白了,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两条原本就不平行的线,迟早会交会在一起。
  
  一路上,赵志勇一直喋喋不休地找顾耀东说话。丁放就坐在两个人中间,想不听都不行。
  
  “你还没来警局的时候,我们刑二处有一次执行任务,一个抢劫犯劫持人质,一直僵持,关键时候全靠我当机立断!啪!”他做了个拿起电话的姿势,看起来像开枪。
  
  顾耀东惊呼:“开了一枪?”
  
  “不是,打了个电话!街上不是有巡逻专用的电话吗?幸亏我当机立断打电话叫人,这才成功解救了人质。你不知道专用电话?”
  
  顾耀东有些不好意思:“知道,但是还没用过。”
  
  “下次我教你,很简单的。还有一次,我们押运犯人去提篮桥监狱,路上突然车胎就爆了!”说话的时候,赵志勇眼睛看着顾耀东,但话全是说给丁放听的。丁放很反感他的小心思,对这些添油加醋的警匪故事也没有丝毫兴趣。顾耀东倒是很捧场,听得聚精会神。
  
  “当时大家都怀疑有人动了手脚,要劫囚车!关键时候全靠我动作麻利地换了轮胎!这才第一时间脱离困境。你会换轮胎吗?”
  
  顾耀东更加不好意思了:“不会,我连开车都不会。”
  
  “哦,那一定得学。这是救命的技能。以后我慢慢教你。”
  
  “那你会用枪吗?”
  
  “当然会啊!我是正规警察学校出身,受过专业训练的!”
  
  于是顾耀东很高兴地对丁放说:“丁小姐,你看,赵警官真的很有经验,有他在你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了!”
  
  丁放冷着脸:“我是不是妨碍你们聊天了?要不我和你换个位子,你们可以从上海一直聊到莫干山。”顾耀东和赵志勇终于闭嘴了。丁放取下白色遮阳帽把脸一遮,闷头睡觉。
  
  从上海出发,繁华都市在车窗外渐渐远去。大约六七个钟头的光景,车队进了浙江湖州德清县。路开始变崎岖,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一车人在晃晃荡荡中沉沉睡去了。
  
  遥远的空中隐约传来几声枪声,山间宿鸟惊得哗啦啦飞起来一大片。
  
  顾耀东睡得不沉,睁开眼,窗外已是满眼青翠。两侧尽是茂密硕大的毛竹和修竹,起起伏伏,静谧幽香。山间鸣泉飞瀑,鸟歌蝉和,俨然驶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转头看去,一车人都睡得正香,丁放靠在他肩上睡着了,赵志勇也睡得七歪八倒。他想挪开,但稍微一动,丁放就像是要被吵醒。他犹豫了下没有再动,笔直地坐着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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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3:45 | 只看该作者
  同时听到枪声的还有沈青禾。
  
  沈青禾前一天就到了莫干山。十分钟之前,她正开着卡车去会场送货。湖州地下党已经提前安插了一名交通员在会场,假装是清洁工。沈青禾以送货名义进入会场后,会和对方接头,递交名单,然后她便可以返回上海了。
  
  交流大会的会场,就在半山的别墅区。入口处是高大气派的黑色镂花铁门,两侧有警卫站岗。几名工作人员正在门上悬挂“莫干山文化交流会”的横幅,门两侧放着花篮,挂着鞭炮。从铁门进去,便是一片依山而建的别墅群。数百栋模仿各个国家风格而建的别墅星罗棋布散落山间,高低错落,或对山相望,或左右为邻,或上下而立,掩映在竹海之中。
  
  离入口最近的一栋巴洛克风格的别墅,是内政部选定的会场主楼。礼堂以及办公室、餐厅都在此楼之中。楼内是甜到发腻的洛可可风格的装修,十来名工作人员还在极尽繁复地堆砌着装饰。
  
  有夏继成提供的许可证和通行证,青禾一路都很顺利。就在她将卡车停在会场的仓库门口准备她下车时,那几声枪声从远处传来了。然而几乎是同时,门口的鞭炮开始噼啪作响。原来是会场工作人员担心鞭炮受潮,正在测试。沈青禾带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疑惑,下车朝花园的凉亭走去。
  
  这是她和交通员约定的接头地点。沈青禾看了眼手表,两点整。时间已经到了。她从坤包内拿出小说,随手翻看着。一直等到两点十五分,对方还是没有现身。按照纪律她不能再等了。沈青禾隐隐有些忧虑,她合上小说,起身朝主楼走去。
  
  走廊里,两个像是清洁工的男人正在用抹布清理地板。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凑在木墙裙前仔细看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片刻他喊道:“这儿还有!”擦地的男人赶紧过来,看了两眼,用手指戳着抹布,使劲擦着缝隙里的脏污。
  
  沈青禾觉得有些奇怪,这打扫卫生的精细程度都快赶上医院手术室了。从旁边经过时,她留意多看了两眼。清洗抹布的水桶里,水有些发红。她心里更多了几分疑窦。
  
  沈青禾在办公室把送货单给了陈经理,装作随意地说道:“陈经理,你们打扫得真够仔细啊,连墙裙缝和地板缝都挨个擦。”
  
  对方倒是很得意:“政府办的大会,能不仔细点吗?”
  
  沈青禾想着似乎也有几分道理,只好暂时放下心来。陈经理叫来仓库管理员老金卸了货,东西入了库,沈青禾便开着卡车离开了会场。
  
  回到落脚的客栈后,沈青禾往鸿丰米店打了个电话:“董老板,我是沈青禾。你跟我订的茶叶可能要晚两天才能送来了。我现在人还在莫干山……也没什么大事。我来送货,本来还跟一个当地人订了山货,想拉回上海去卖,结果约好的时间那个人没来。我只能明天再去看看。”
  
  老董明白,她的第一次接头失败了:“哦。我也不能等太久。跟你订的茶叶,是用来给朋友祝寿的,晚了我就只能空手去啦!”
  
  沈青禾:“我知道,这次真是不好意思呀。最迟明天,再见不到他,我就返回上海。”
  
  按照纪律,如果两次接头失败,并且没有接到新的指令,她是必须返回的。沈青禾挂了电话,笑着给客栈老板付了电话钱,回了房间。
  
  老董当即联系了湖州地下党的负责人,得到的回复是暂时没有发现异常,静待第二次接头。老董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从莫干山别墅群一路往后山走,有一处不大的瀑布,下面是一汪翡翠绿色的潭水。湖州保密局行动队的蔡队长正带着两名手下站在崖边,焦躁地朝下面张望。潭水上泛着涟漪,在一圈圈涟漪的圆心位置,慢慢地,一股猩红的血水泛了上来。
  
  蔡队长泄了气,瞪着拿枪的手下训斥道:“说了不能开枪!这下好了!死了!”
  
  冰凉的湖水里,一具尸体正在渐渐下沉。他是湖州地下党二组交通员吕明,三天前以清洁工的身份潜伏在会场,原本今天下午两点他是要和沈青禾接头的,但是没想到他暴露了。
  
  主楼里的三名保密局特务已经将吕明搏斗时留在墙裙上的血迹抹去了,地板上残留的血渍也擦得干干净净。一名特务拎着水桶去了院子,哗啦一下将泛红的水泼到一棵树下。太阳烤着,水很快就干了。于是,关于湖底那具尸体的一切痕迹也仿佛都消失了。
  
  太阳开始落山时,上海来的车队鱼贯而入,停在了别墅区的空地上。文人们陆续下车,赵志勇也拎着行李,和顾耀东、丁放一起下来了。
  
  王科达刚停车,一名保密局的人就匆匆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王科达神色有些不对,带着杨奎快步进了会场的主楼。主楼的一间套房被布置成了指挥室。这次莫干山行动由上海警察局主导,保密局湖州站为辅助,所以王科达便是整个行动的最高指挥官。湖州站派了一支行动队提前到会场,进行肃清和安保工作,没想到出了岔子。
  
  王科达带着杨奎进来,蔡队长赶紧起身敬礼:“王处长,我是保密局湖州站行动队队长蔡强。”
  
  “怎么回事?”王科达没心情和他寒暄。
  
  “在会场内发现一名共党,对方逃到后山,被我们击毙了。”
  
  “身份查明了吗?还有没有同党?”
  
  “他以前在湖州活动过,是个交通员。我们有队员认出他了。其他没有查到。”
  
  王科达很是恼火:“他混进会场来干什么?跟谁联络?什么都没查到怎么就打死了呢?”
  
  “他反抗得太厉害,还打伤了我的人。”
  
  “尸体怎么处理的?”
  
  蔡队长支吾起来:“尸体……我已经派人搜了,还没找到。他在水潭里中的枪,应该是死了。”
  
  原本还顾忌着保密局的脸面,王科达不好发作,这下忍无可忍:“你们地方保密局办事怎么能这么粗糙?‘应该’‘可能’‘估计’这种词就是废话。杨队长,你派人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从现在开始,这里就由我们警局接手了。”
  
  从房间出来时,王科达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内政部的人殷勤地给文人们安排住处,王科达则一副恪尽职守的样子,集合人马,利落地分配着巡逻和站岗的任务。一切看上去都井然有序,气氛也很平和,文人们自然没有任何起疑。
  
  丁放被分配到半山的一栋别墅,从弯弯曲曲的栈道上去,便能看见那栋掩映在竹林里的法式小楼。顾耀东作为她的私人警卫,和赵志勇一起被指派到丁放门口站岗。夜里,赵志勇站了一会儿就困了,于是他和顾耀东约定,下半夜他来接替顾耀东,便回去睡觉了。可顾耀东一直守到连虫鸟都没声了也没看到赵志勇的影子。他和赵志勇住同一间房子,回去看了一眼,见赵志勇鼾声四起便又到丁放门口站岗去了。
  
  大概到了八点,丁放的门口已经候了一群男男女女的青年作家。赵志勇在旁边打着哈欠,似乎还没睡够。
  
  一名女作家问道:“警官,我们能进去跟丁小姐说两句话吗?”
  
  顾耀东:“她很快会出来,大家还是耐心再等等吧。”
  
  另一名女作家小声问:“是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小作家没有名气,所以丁小姐不想见我们啊?”
  
  顾耀东:“她可能刚起床,还不太方便。”
  
  礼堂门口鞭炮声喧嚣,作家文人们陆续入场,礼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气氛很火热。顾耀东看了一眼手表,也有些纳闷。
  
  其实丁放早就醒了,她蒙头裹在被子里,一想到要和一大群陌生人在礼堂里坐一整天,不得不客套寒暄,不得不听内政部那些官员满嘴虚情假意的废话,她就不想起床。像只肉虫一样在床上滚来扭去赖了半天,最终还是只能咬咬牙,把大大的框架眼镜往脸上一戴,下了床。她懒得施粉黛,只把睡衣换成了一条简单的素色裙子,梳了梳头发,草草了事。
  
  一开门,丁放就看见杵在门中间当门神的顾耀东被人群挤开。
  
  一名青年女作家激动地说:“丁作家您好!我是《新青年》杂志的专栏作家。我很早就是您的书迷,他们大家都是这样!我们今晚想邀请您参加青年作家聚会。”
  
  丁放很冷淡:“我比较喜欢安静,真的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说罢她朝礼堂走去,众青年作家连忙跟上,纠缠在她左右。顾耀东和赵志勇被甩在了最后。
  
  赵志勇:“这些人也真是,不嫌打扰人家。”
  
  顾耀东觉得奇怪:“她来交流会,不是因为喜欢和大家交流文学吗?”
  
  “你是不是傻子?”
  
  顾耀东一脸听不懂的样子。
  
  “她根本就不想来。内政部打电话,市政府秘书处亲自出面,都没能请动她。就是因为那天看见你被处长发配去刷澡堂,又被一处的人欺负,她想替你出口气,所以才答应来莫干山,而且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点名要你做私人警卫!你说你那天多有面子!警局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羡慕得要死!”
  
  顾耀东望着被一群人纠缠的丁放的背影,心情有点复杂。
  
  礼堂里,正在举行莫干山文化交流会的第一场座谈。主席台上坐着一排内政部官员,一名秘书。下面坐了百来名文人作家。会场两侧均有刑一处警察站岗。王科达和杨奎坐在最后一排,顾耀东则和赵志勇陪着丁放坐在窗边。
  
  大会气氛并不算平和。有人只是倾听,有人秉持中立两边安抚,但更多的人是在为无数遭受迫害的反内战人士发声。
  
  一名文人起身问道:“既然这次大会由内政部主办,我想必然不是只为了讨论学术。我们是不是可以畅所欲言?”
  
  台上的内政部官员假惺惺地笑道:“当然。各位都是文化界的代表,学术也好,时政也好,举办这场交流会,就是为了让政府和诸位坐在一起,公开、公平地讨论问题嘛!”
  
  “那我代表民盟问一问,为什么我们主办的《民主周刊》要被停办?我们讨论经济、教育、文艺,就因为讨论了民主自由,就要被禁言?”
  
  另一名身材魁梧的文人站了起来:“我是《联合晚报》主编洪天一,我也要代表报社要个说法,我们要求政府恢复报社发表反内战宣言的权利,为什么要派人驱散我们的合法集会?为什么要殴打逮捕报社员工和请愿人群?”
  
  会场有些骚动。坐在主席台上的秘书埋头写着什么,看起来态度很是认真。和顾耀东一样,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做发言记录,其实笔记本里放了一张参会人员的名单,但凡有人言辞激烈,他就会用笔在对方名字上画个圈。洪天一说完后,秘书就笑盈盈地将他的名字圈了起来。
  
  一名约莫六十岁左右,白发长须的老人缓缓起身:“居庙堂之高,理应忧其民。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为什么政府还要让人民承受一场不光荣的战争?老夫邵白尘,不求闻达,也绝非激进之人,如今站在这里,实在是因为人民被逼迫到死亡线上挣扎,要想生活下去也不可得了!”
  
  邵白尘的发言得到一片响应,秘书看着他笑了笑,埋头在名单的“邵白尘”上画了个圈。
  
  “既然敢来参加这个大会,我们就敢表态。本人闻少群,诚恳希望诸位团结一致,在爱国公民之立场上,在法律之限度内,继续为我国之和平、统一、民主而努力奋斗!”礼堂里响起热烈掌声,于是名单上的“闻少群”也被画了个圈。
  
  顾耀东听得一脸神往,竟然情不自禁地也鼓起掌来。王科达坐在后排,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顾耀东并没有察觉,他心潮澎湃地转头想跟赵志勇和丁放说点什么,却看见赵志勇正在打哈欠,而丁放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了窗外。外面阳光正好,有树有花。顾耀东看她一脸神往的样子,明白了她是真的很不想留在这个地方。
  
  大会散场了,赵志勇一溜烟儿去了餐厅,想提前给丁放和顾耀东占个好位置。丁放起身要离开,两个人追上来,递上请愿书:“丁作家,这是文化界的反内战请愿书。现在已经有八十多人签了名,希望你也能支持!”
  
  丁放看起来很为难:“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百姓水深火热,那些官员却在大发国难财!难道不应该站出来说句话吗?”
  
  丁放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变得慌乱起来:“我只是……我来莫干山只是为了文学,不想参与政治。”
  
  “这不是政治,是国家的未来!丁小姐……”
  
  顾耀东忽然开口说道:“先生,要不午餐之后,我们再决定吧。”丁放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感激。
  
  顾耀东陪着丁放朝餐厅走去。丁放看起来闷闷不乐,脚步也很迟疑。顾耀东在一旁偷偷看着她,犹豫着什么。
  
  餐厅里的铜质吊灯华丽丽地亮着。一张张大圆桌上铺着光洁的白色桌布,摆着各色佳肴。端着香槟酒的服务生穿梭其间,穿着礼服的美丽小姐在弹钢琴。鲜花美酒佳人,一切都优雅而美好。
  
  赵志勇等在餐厅门口,伸长了脖子张望着。远远望见二人,他赶紧兴冲冲地挥手大喊:“这边!快来!我找了个好位置。”一旁的几名年轻作家也看到了丁放,其中一人喊道:“丁作家来了!”一呼百应,眼看着他们拥了过来,丁放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正要硬着头皮往前走,顾耀东忽然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臂。丁放诧异地转头看他。顾耀东小声说道:“跟我走。”他拉着丁放折返方向,逆着前来吃午餐的人流,朝外跑去。
  
  赵志勇望着二人越走越远,在后面使劲挥手:“哎!这边!反了!你们去哪儿啊——”
  
  丁放被顾耀东拉着手臂穿梭在人流中,望着他穿着制服的硬朗肩膀,从诧异渐渐变成了一丝甜蜜。
  
  二人冲出那栋华丽丽的巴洛克风格的主楼,沿着蜿蜒起伏的林间小路一路朝前跑着,跑过了停车的空地,跑出了黑色镂花的铁门,一直跑到看不见人影的路上,这才停下脚步。顾耀东跑得帽子歪了,丁放跑得眼镜都滑到鼻尖上了,两人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看着对方笑出了声。
  
  离别墅区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半山小镇。镇上有客栈,有市集,人来人往还算热闹。镇口停了几辆货车,司机们聚在一起玩牌。这里常有外来的生意人倒卖茶叶和山货,他们做的便是替人拉货下山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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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4:16 | 只看该作者
  离镇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家简陋的面摊。头发花白的老板靠在竹椅上悠闲地摇着扇子,锅里冒着热气。
  
  顾耀东和丁放走了过来。
  
  顾耀东:“老板,有面吗?”
  
  老板:“只有咸菜面。”
  
  顾耀东看了看面摊简陋的样子,再想想餐厅里的珍馐佳肴,顿觉拉着丁放来这里吃饭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小声问道:“要不再去别的……”
  
  话音未落,只见丁放两眼放光:“你有钱吗?”
  
  “有一点。”
  
  “请我吃面吧!”不等顾耀东回答,她就兴冲冲地转头对老板说:“两碗咸菜面!”
  
  老板这才慢腾腾起身,抓两把面条下锅,然后备了两只碗,各舀一块猪油,一勺咸菜,浇一勺热汤,最后从锅里把滑溜爽利的面条捞出来,放进碗里。
  
  两碗热腾腾的咸菜面端到了二人面前。
  
  丁放将披肩长发别到耳后,斯斯文文地吃了几小口。然后她偷偷看了眼顾耀东,问道:“午餐那么多好吃的,你干吗拉我出来?”
  
  顾耀东傻笑着,“我不太习惯那种场合,太正式了,反而吃不饱肚子。”他忽然反应过来,赶紧说,“如果你吃不惯这个……”
  
  丁放也赶紧说:“吃得惯!我喜欢吃咸菜面!”慌得好像生怕谁会没收她的面似的。
  
  顾耀东笑了笑,刺溜刺溜吃了几大口:“味道不错啊!”
  
  看顾耀东吃得狼吞虎咽,丁放干脆也豁出去放开了吃。顾耀东偷偷看她,见她吃得鼻尖沾着油,彻底忘了形,这才发自内心地开心地笑了。一碗热面条下肚,两人都心满意足。
  
  后山脚下有一片湖水。午后,水雾已经散去,天空变得明快而晴朗。阳光照在蓝绿色的湖面上,微风一吹,便闪起碎金的光,连湖边的礁石水草也统统蒙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光晕。丁放就站在那里望着光晕里的顾耀东。他有硬朗的下颌角,鼻子有微微上翘的弧线,不笑时很好看,笑起来时,会让人忘记他好不好看。
  
  在这个美好得不真实的地方,丁放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东篱君”三个字不仅仅是她给自己造的梦。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天真烂漫、放浪形骸的忘形人。
  
  顾耀东捡了个小石片,打了个水漂,心想着起码也能连跳个四五下,然而“一”还没数出口,石片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丁放大声说:“水平还不如我呢。看着!”她也捡了块石片煞有介事一扔,石片“吧唧”掉在岸边,连水都没沾到。
  
  两个半斤八两大眼瞪小眼,顾耀东“扑哧”一声笑出来。丁放也笑了。她摘下眼镜揣进兜里,捡了块石头,用尽全力抛进湖里。
  
  开阔的湖边,两个人一边肆意笑着,一边尽情朝湖里扔石头。那一湖碎金的阳光被二人搅得再也不能平静。
  
  沈青禾坐在凉亭翻着小说。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两点十五分,那名交通员还是没有来接头。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沈青禾忐忑不安地回了客栈。她决定按照和老董的约定,第二天一早就返回上海。
  
  礼堂的大门关着,偌大的房间里,只坐着王科达和那名内政部的秘书。他将名单递给王科达,上面很多名字都被画了圈。
  
  秘书低声说道:“这是第一批名单。画了圈的,都是坚决要跟政府对抗的死硬分子。内政部派人分头做了工作,说不通。”
  
  王科达:“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能怪我们了。”
  
  秘书:“名单还会增加。大会结束前,我会把最终名单交给你。”
  
  王科达:“好。回去的时候,我会把这些人安排在永远也回不了上海的车上。”
  
  莫干山的第三天。凌晨四点半,天还黑着。后山湖边弥漫着水汽,阴森湿冷。黑暗中,一束手电筒的白光晃动着从远处过来了。拿手电筒的是一名刑一处警员,跟在后面的是王科达、杨奎和保密局蔡队长。就在刚刚,杨奎手下的两名警员在湖边发现了一具尸体,应该是夜里刚被冲上岸的。
  
  杨奎揭开尸体上遮盖的水草,蔡队长看了一眼,背部有弹孔,腿上的刀伤也吻合,是那名被打死的交通员无误。天气湿热,污绿色的尸体已经呈现出可怕的巨人观。蔡队长匆匆看了一眼,有些作呕地朝王科达点了点头:“是他。应该是从瀑布下面的水潭冲到这湖里的。”
  
  王科达问警员:“有人看见吗?”
  
  “没有。”
  
  于是他转头对杨奎说道:“趁天还没完全亮,找个地方埋了。回了会场谁也不许提一个字!”他看了眼杨奎身上的制服:“记着换便服。”
  
  杨奎:“知道了。”
  
  大概到了凌晨五点,天光微露,那名叫邵白尘的作家便起了床。清晨早起,打一个钟头的太极拳,已经是他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山间晨雾缭绕。邵白尘在后山一处崖边比画着,从这里朝远处望去,还能看见轻纱缥缈的湖面,恍如仙境。他正静心其中,忽地听见山崖下传来一阵响动,像是用铲子挖东西的声音。邵白尘走到山崖边,朝下面的树林望去,赫然看见几个男人杵着铁锹铁铲,地上挖了一个大坑,几人胡乱将旁边的一具尸体扔了进去,草草埋上土。
  
  杨奎穿了一身便服,走到一旁摸着后脖子活动颈椎。就在这时,邵白尘不小心将一块石头踢了下去。杨奎听见声响猛然抬头望去,天色还未亮,他只看见山崖上有个人影。邵白尘瞥见杨奎一眼,也没顾得上细看,便惊恐地离开了。
  
  杨奎:“他妈的,有人看见了!”
  
  埋尸的警员有些慌张:“怎么办?”
  
  杨奎:“赶紧埋完离开这儿!”
  
  邵白尘返回别墅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莫干山最可靠的保护者,上海市警察总局刑警二处的处长——王科达。
  
  他坐在王科达房间的沙发上,尽力平静地陈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一共四个男的,就在湖边树林里,我从山坡上看见了。”
  
  王科达给他端了一杯水:“会不会是正常的丧事呢?”
  
  “连棺材都没有,把人胡乱往坑里一扔,越想越不正常啊!”
  
  “那您看见他们的相貌了吗?”
  
  邵白尘扶了扶瓶子底一样的厚眼镜:“看见一个。但是老夫眼睛不灵光,老实讲,看得不真切。”
  
  王科达盯着他:“是看得不真切,还是记不清了?”
  
  “确实不真切。”
  
  “哦……事情我都清楚了。您说的这起案件,属于莫干山当地的刑事案件,不在我们管辖范围内。我会立刻通报给当地警局。当然,我也会督促手底下的警员加强警卫。”他见邵白尘放下心来,便又看似十分明事理地建议道,“邵先生,这件事没查清之前,我认为就不要跟大家过多讨论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毕竟这样的交流会是难得的。您觉得呢?”
  
  “邵某是明事理的人,大局为重。这个您放心。”
  
  众多文人等在王科达的房间外,议论纷纷。
  
  顾耀东也好奇地凑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一人说道:“邵先生撞见有人在树林里埋尸体,正在汇报。”
  
  就在这时,房间门开了。王科达态度谦恭地将邵白尘送了出来,笑着说:“事情都问清楚了。这应该是当地的一起刑事案件,具体情况有待调查,但与我们的大会无关,还望这个小插曲不要影响了大家的心情。”
  
  邵白尘不好意思地笑着抱拳:“惊扰了诸位,抱歉!抱歉!”
  
  见王处长和邵先生都说与大会无关,顾耀东便也放下心来。毕竟会场里有整整一个刑一处的警员,即便外面有什么不太平,至少可以保证会场里是安全的。
  
  回住处的路上,邵白尘和已经换上警察制服的杨奎擦肩而过。一名警员从旁边经过,招呼道:“杨队长。”
  
  杨奎应了一声,继续朝前走了。邵白尘有些狐疑地回头望了望他的背影,觉得这警察队长和树林里的某个人有些像,可又对不上号,于是便只当是自己吓坏了胡思乱想,没太放在心上。
  
  杨奎去了王科达的房间,自然是被一顿训斥。
  
  “好在你没穿警服,不然现在会场里肯定已经炸开锅了!”
  
  “他真的没看清楚我?”
  
  “从任何人嘴里说出来的话都只能信一半。万一他认出你来,事情就收不了场了。内政部已经给了第一批名单。正好,姓邵的也在上面。”
  
  “他是共党?”
  
  “无党无派,但是在报纸上发表过很多文章,责怪南京政府发动内战。应该是同情共党。”
  
  “那就是亲共分子!反正迟早要除掉,提前动手也一样。一个穷酸文人,命也不值钱。”
  
  正好蔡队长敲门进来,王科达示意他锁了门,低声说道:“蔡队长,邵白尘的事你来办。保密局的人脸生,不容易出问题。晚上就在姓邵的房间里动手,手脚干净点。”
  
  蔡队长:“好。我这就安排。”
  
  王科达又对杨奎说道:“让晚上巡逻的人机灵点,不该听见的声音就当没听见。”
  
  杨奎:“明白。”
  
  王科达:“明天一早,就说姓邵的惊吓过度,提前回上海了。还有,除了我房间里这部电话,马上切断莫干山所有能和外界联络的线路。别让外面听见风声。”
  
  沈青禾吃过了早饭,拎着行李从客栈楼下来,把钥匙还给了掌柜。
  
  客栈外摆着两三张桌子,几个男人正在吃面。沈青禾的货车就停在一旁,她拎着行李准备上车。这时,会场里的那名仓库管理员老金拎着一瓶酒来了。那正是自己昨天才送去的洋酒。
  
  一个吃面的男人挥手招呼,老金和他们坐到一桌,酒瓶放桌上。
  
  吃面的男人:“就等你了。今天又从仓库拿什么酒了?”
  
  老金很是得意:“政府开大会用的酒,当然是好酒了。拿一瓶出来让你们尝尝。”
  
  原来是只手脚不干净的耗子。沈青禾无心听他们闲聊,上车准备离开。
  
  “经理不会发现吧?”
  
  “发现了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仓库管理员,看的是政府的东西,又不是他的,拿一瓶酒算什么?”
  
  吃面的男人殷勤地给老金倒酒:“哎,你现在也算大会内部人士了,我们正想跟你打听,听说会场里出事了?”
  
  老金剥着花生,一副知情人士的样子:“不是会场里,是外面。有人在树林里撞见埋死人。早上五点多就在林子里挖坑,连棺材板都没有,一听就有问题。”
  
  “什么人撞见的?”
  
  “来开大会的,一个老头,邵什么尘。”
  
  “那死的什么人呢?”
  
  “没人知道,不过已经报警了,警察会查的。”
  
  聊天的人只当这是一则饭后猎奇的谈资,但是沈青禾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她从坤包里拿出老董交给她的十二人名单一看,其中一个人就是“邵白尘”。虽说他只是目击者,但这事总让沈青禾隐隐觉得不安,她决定出发之前还是先给老董打个电话。
  
  然而回了客栈拿起电话,里面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掌柜的,电话怎么不通了?”
  
  掌柜在门口晒被子:“一早就这样了。整个莫干山也没几部电话,听说都断了。”
  
  “知道什么原因吗?”
  
  “不清楚。以前遇见下暴雨倒是时常会断,不过今天天气这么好,就不知道为什么了。”
  
  电话线无端地断了,莫干山成了一座孤城,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沈青禾的卡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她的任务是来莫干山送名单,她是个联络员,名单送不出去,自然应该原路返回。
  
  一个刹车,车停下了。
  
  为什么湖州交通员两次接头都没有现身?邵白尘撞见的杀人埋尸,会不会就是……夏继成给她的进山许可证到今天为止就作废了。她走了便不能再进来,但是名单上这些人,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出去。
  
  客栈掌柜正在晒最后一床被子,一转身,沈青禾拎着行李站在他身后。
  
  “哎?姑娘,您不走啦?”
  
  沈青禾笑盈盈地:“反正都来了,听说莫干山的山货不错,准备收一批回上海卖。”
  
  傍晚时分,鸿丰米店外的菜场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零星几名小贩还在收拾没卖完的青菜。
  
  夏继成跟着老董进了密室。老董有些着急,一进去关了门便问道:“青禾跟你联系过吗?”
  
  夏继成是被老董的紧急电话召来的,这当头一问,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没有。怎么了?”
  
  “刚刚收到湖州地下组织发来的电报,他们和派去莫干山的那名交通员失去联系了。青禾最后一次跟我电话联系是两天前,之后也没有任何消息。”
  
  夏继成愣了愣,努力平复下情绪:“她在电话里怎么说?”
  
  “接头失败,她在等待下一次接头,如果还是没有接上,立刻返回。问题是她到现在也没有回上海。往莫干山的电话也打不通了。”
  
  “莫干山除了那名交通员,还有其他同志吗?”
  
  “按计划,莫干山游击队应该在今天赶到,接应青禾。但是电报里说游击队过关卡的时候遇到麻烦,要耽误两天才能到。”
  
  夏继成望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灯泡,眼神有些空洞:“也就是说,现在她是一个人在莫干山。”
  
  “山上的电话不通,她应该会去最近的县城,设法和我们联络。”
  
  “不。她去不了。我给她的进山许可证已经到期了,一旦出了山,她就不能再返回。”夏继成说得很平静,言语间却有一丝悲壮的意味。
  
  老董明白了。沈青禾决定留在那里孤军作战。
  
  在这间密室,夏继成总是喜欢靠在柱子上和老董说话,也许是在警局坐得太多,也许是站着更能保持敏捷,他很少在老董面前坐着。但是现在,他走到角落里,坐在了一摞垒起来的米袋子上。“我相信她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夏继成坐在那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低沉地说道。与其说他在为沈青禾的擅自行动找理由,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她是“留下了”,而不是回不来了。
  
  老董:“我马上向上级申请,由警委增派同志去接应她。”
  
  夏继成抬头看着他:“老董,这趟我自己去。”
  
  老董有些意外:“你亲自去?”
  
  “这是最好的办法。会场主要由警局负责,如果真的有事,我在那边能马上处理。”
  
  “你打算以什么借口过去?”
  
  他略微想了想便说道:“有一个人也许能帮上忙。但是需要组织先派人接触。”夏继成的脑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档案柜,分门别类储存着所有时间段、所有人和事的信息。在需要的时候,他能快速准确地抽出他需要的那张卡片。
  
  “好,你来计划,我安排。”老董看着夏继成有些心神不宁,安慰道,“青禾会没事的。有任何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谢谢。”夏继成坐在角落里淡淡地挤出一个笑容。
  
  老董认识沈青禾三年多,但他认识夏继成的时间更长。从夏继成加入警委开始,老董就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上线。老董比夏继成见过更多的惨淡和温存,残酷和幸运,最后他成了结庐在闹市的隐士。他平常话不多,很多事别人不提,他便不会提。所以夏继成只谈任务,老董便只谈任务;夏继成不肯把他对沈青禾的感情说出口,老董便当作浑然不知。天上白云聚了又散,也未见得有什么不好。总有些人和事,也是这样的。
  
  送夏继成离开米店时,老董站在门口笑着说道:“别忘了,莫干山也许还有一个你能用的人。”
  
  莫干山的夜晚格外安静。丁放的别墅里还亮着灯。顾耀东和赵志勇守在门口,赵志勇已经瞌睡兮兮了,看顾耀东还一脸精神,打算继续守下去,他也只好硬撑着,心想丁小姐还没睡,万一出来看见只有顾耀东一个人站岗,那就太冤了。他打了个哈欠,靠在门框上昏昏欲睡。
  
  屋里扔了一地的纸团。丁放趴在床上写稿,刚写了几个字,又撕掉揉成团扔了。这一晚似乎没什么灵感。她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轻轻拉开一条缝,偷偷望着外面顾耀东的身影。门框位置是个盲点,从窗里望出去是看不见的。丁放看了一圈不见赵志勇,以为他已经走了,于是开了门。
  
  靠在门框上已经站着睡着的赵志勇一个激灵醒过来:“丁小姐,你出去散步吗?外面空气不错。”
  
  “我要睡觉了。”丁放黑着脸关了门。很快,灯灭了。
  
  赵志勇悻悻地:“回去吧,丁小姐已经睡了。”
  
  顾耀东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我再守两个小时。”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晚上连只耗子都不会来,有什么好守的?”
  
  “白天邵先生在后山撞见那事,想着还是有点不踏实。”
  
  “你还是案子见得太少。再说,也可能就是人家家里死了人,选在那地方埋了而已。行了行了,你守吧,我回去睡了。”赵志勇打着哈欠离开了,心想这还真是个傻子,看得见的时候多守,那是有用功,看不见的时候还守,那就是最傻的无用功了。
  
  门口恢复了安静。
  
  过了片刻,门轻轻拉开一条缝。丁放探头出来,轻轻朝顾耀东说道:“我都睡了,你还站岗?”
  
  “早上有人撞见不好的事情,我怕这里不安全。”他说得保守,怕吓着丁放。
  
  丁放望了他片刻,转身回了屋,然后披了件外套出来:“写累了,陪我走走。”
  
  两人沿着栈道朝花园走去。一路上都能看见高低错落掩映在竹林间的别墅,王科达和刑一处警员的房间亮着灯,顾耀东心想,这么晚了大家还没睡,大概也是因为白天的案子。虽然他对刑一处做的很多事都不理解也不喜欢,但警察毕竟还是警察,这趟来莫干山,王处长和他的人在保护大家安全这件事上是很敬业的。
  
  一路走去,文人们的房子都已经灭灯了。除了刑一处守夜的警察,莫干山大概就只有他和丁放两个人还醒着。林间小路的路灯有些昏暗,四周很静,静到仿佛能听见天上星星闪烁的声音。
  
  丁放走在前面,顾耀东走在后面,一路都警惕地用手电筒照着周围。到了花园凉亭,丁放已经坐下了,他还站在一旁用手电筒上上下下晃着。
  
  丁放:“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你写累了,想休息。”他记得丁放刚才是这么说的。
  
  “不是写累了,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顾耀东“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他不知道和一个漂亮女孩在浪漫星夜出来散步,是不应该像他现在这样拿着手电乱晃的,也不应该两眼在黑夜里闪着正义之光,警惕到恨不得连只虫子都抓起来的。
  
  “能把手电筒关了,坐下来说话吗?”丁放终于无奈地对这位贴身警卫提出要求。
  
  顾耀东这才乖乖关了手电。
  
  “我正在写一本新小说,写到一段男主角和女主角谈恋爱的戏,不知道该怎么下笔。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
  
  “我没看过这方面的小说,不太懂。”
  
  “不用你懂,你是男人就行了。这个没问题吧?”她说得有点憋气。
  
  “男人。”顾耀东老实地说,“没问题。”
  
  丁放看着他:“我的男主角,大概二十三岁,很正直,很善良,是个有梦想,有热血,也有信念的人。可他有些木讷,有时候反应迟钝,甚至有点呆。”
  
  “这种人当主角……合适吗?”他心想,自己肯定不会买这本书。
  
  “当然合适。我很喜欢这个男主角。”
  
  又是一声事不关己的“哦”。
  
  “你觉得,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主角?”
  
  顾耀东不自觉地傻笑:“我又不是这种人,我怎么会知道。”
  
  丁放看他的眼神更加无奈了。
  
  “你是写书的人,你不知道自己的男主角喜欢什么样的女主角吗?”
  
  “我想不清楚,下不了笔。这是我写过最难的一本小说。作家需要体验过那样的感觉,才能写出那样的情感,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
  
  顾耀东茫然:“体验什么感觉?”
  
  “谈恋爱的感觉啊。”
  
  顾耀东的嘴好长时间没有合上。
  
  长长的沉默。
  
  “你现在有恋爱的感觉吗?”丁放问得很坦然。
  
  “没有。”
  
  又是长长的沉默。
  
  顾耀东越坐越觉得如坐针毡,心想虽然作家是在说小说的事,算是讨论学术,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女孩,和一个女孩聊关于恋爱的话题,这简直比让他去给长官送礼、敬酒还煎熬。
  
  顾耀东一直没声音,丁放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究竟听没听明白。如果听明白了,为什么不回应?在害羞吗?还是尴尬?烦恼?丁放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转头看向顾耀东,刚一转头,那根木头便条件反射般“噌”地站起来:“其实题材那么多,不一定非要写爱情故事!”这就是他给的回应了。
  
  丁放冷冷地看了他片刻,起身就走,一路走得飞快,很快就回了住处。顾耀东一头雾水地跟到门口,丁放没好气地说道:“不用守了!我睡觉不喜欢有人站在外面!我会失眠!”她又羞又恼地关了门,灭了灯,心里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一根木头讨论小说。
  
  顾耀东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恼了对方。他看了眼手表,晚上十一点。心想守到十二点回去。于是他拿出手电筒巡逻起来。路灯已经灭了。顾耀东没有看见夜间巡逻的警员,心里有些纳闷。他当然不会知道,那两队警员此时正在灯火通明的屋里,惬意地喝酒玩牌。
  
  夜渐渐深了,薄雾从山间弥漫过来,别墅区笼罩在一片诡异的山岚瘴气中。
  
  蔡队长的房间亮着小台灯,三名保密局湖州站的特务正在往枪里装子弹。
  
  蔡队长交代道:“屋里就一个姓邵的老头,三两下解决完,拿袋子装到后山埋了。”
  
  “警察局的人不会来过问吧?”
  
  “都打好招呼了,没人会管。千万别弄出动静。”
  
  很快,三名特务就悄无声息潜到了邵白尘的房间外。周围静悄悄的,路灯也黑着。一名特务在旁边放风,另两人掏出工具开始轻轻撬锁。
  
  谁也没有察觉到,一支勃朗宁手枪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沈青禾在暗处瞄准了撬锁的特务。邵白尘撞见的果然不是普通杀人埋尸,有人这就按捺不住,要来灭口了。
  
  就在她要扣下扳机之际,黑暗之中,一束手电筒亮光忽然从远处直直地射来,打在那名望风的特务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两名撬锁的特务赶紧停了动作。
  
  一个声音在黑暗中问道:“谁?”
  
  沈青禾循声望去,蓦然看见顾耀东举着手电筒一步步靠近,手电筒的光束在三人身上晃来晃去。望风的特务暗暗掏枪。
  
  就在这时,光束定定地停在了撬锁工具上。顾耀东怔了怔,喃喃道:“贼……有贼……”三人还没来得及冲过去,他就已经掏出警哨,用尽全力地吹响了。
  
  那一声尖锐的警哨声划破天际,惊天动地。
  
  高高低低的别墅里,陆续亮起了灯。
  
  门肯定是撬不了了。三名特务气急败坏地拔枪就冲了过来,顾耀东张嘴正要喊,忽然被人猛地一把拉到了墙后。竟然是沈青禾!
  
  顾耀东:“你怎么在这儿?”
  
  沈青禾一把关掉他的手电筒:“别说话!往仓库跑!”
  
  “有贼!”
  
  “不想害我就按我说的做!”她把他往远处一推,“别回头!我在仓库等你!”
  
  顾耀东一咬牙,果断地朝右边跑去。三名特务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于是立刻抽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追了上去。沈青禾转身朝另一条小路跑去。
  
  薄雾缭绕的别墅区里,顾耀东一路狂奔,他死死记着沈青禾的话,不犹豫,不回头,只是往前冲,因为沈青禾给了一个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不想害她。
  
  终于,他甩开三名特务跑到了仓库所在的空地。可面前东西南三个方向都是看上去像仓库的平房,哪个是沈青禾说的仓库?沈青禾在哪儿?他大口喘着气,转着方向,慌乱而无措。
  
  远处,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那三个人追来了!顾耀东下意识地要往远处跑,经过一间平房时,门忽然开了,一双手迅速将他拉了进去……
  
  很快,三名特务就追了过来。空地上空无一人。
  
  “人呢?”
  
  “肯定在附近!搜!”
  
  三名特务举着手电筒,迅速在附近搜查起来。
  
  手电筒杂乱的光束,透过门顶部的玻璃窗不时晃进一间仓库。仓库不大,拥挤不堪地放着数排货架,上面堆满了木箱和麻袋,地上也随处堆着货物和闲置的桌椅。此时此刻,就在最靠里的角落,在狭窄的货架和墙壁之间,顾耀东和沈青禾紧紧地面对面地挤在一起,像两片挤扁了的面包片,严丝合缝,无法动弹。
  
  顾耀东一边伸直了脖子朝外张望,一边用手护着沈青禾。他的全部心思都在外面的敌人身上,以至于没有发现沈青禾的脸就贴在自己胸口上。
  
  顾耀东:“如果一会儿躲不掉,我出去把他们引开。”
  
  “你?”沈青禾诧异地抬头,望着这个小警察一脸紧张地护着自己,忽然慌乱起来。她脸红心跳地埋下头不敢再看。
  
  “你不用担心我,我毕竟是警察,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就算……”顾耀东说着话,无意间埋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沈青禾的身体就贴在自己身上,那个柔软敏感的部位在他胸部靠下的位置轻轻起伏着。他头脑中闪过的竟是一年前在大昌客栈外的那个雨夜,他在弄堂里紧紧箍住的那个像野猫一样的陌生女人。他至今也不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份,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几乎忘了那一幕,然而此时此刻,同样的感觉又出现了——同样的浑身僵硬,同样的所有感官丧失能力。
  
  沈青禾试着挪开身体,可空间太狭窄,两人又贴得太紧,她稍微一动,身体便会在顾耀东身上重重地摩擦。于是她只能老实地贴在顾耀东身上不再动弹。他身上有顾家晒台上熟悉的肥皂味道,闻着让人心安,可偏偏还有另一种让人心跳加快手脚发软的气味,不安分地钻进沈青禾的鼻子。
  
  她心想自己大概是被挤得缺氧了,头晕了,于是她转开脸不让鼻子贴在那身制服上,努力保持头脑清醒,努力去想门外是不是王科达的手下?邵白尘撞见的尸体会是本该和自己接头的交通员吗?她一边想着,脸一边转来转去,左转,右转,左转……她的头发就这样在顾耀东下巴上蹭来蹭去。
  
  那一瞬间,又和一年前一样,一股电流瞬间通遍了顾耀东全身,让他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如潮水一般凶狠涌来。他努力抬起下巴,假装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有了令人尴尬的化学反应。
  
  他心想着怀里抱只猫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想着自己也被猫蹭过下巴,于是他又努力地拼命地去想福安弄任伯伯家那只二喵,想它毛茸茸的尾巴。沈青禾头发上有顾家水门汀池子熟悉的自来水味道,闻着让人心安,可偏偏还有另一种让人心跳加快手脚发软的气味,不安分地钻进顾耀东的鼻子,不断提醒着,贴在他身上的并不是一只猫。
  
  三名特务在外面大声嚷嚷着:
  
  “确定往这边跑的吗?”
  
  “我看见一个人影往这边来的!”
  
  “会不会看错了?”
  
  漆黑的仓库里,安静但并不平静。手电筒光束快速而杂乱地晃动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在二人之间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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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5:22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三章

       黑夜里,三名特务开始分头搜查所有房间。
  
  一名特务拿着枪和手电,从远处搜了过来。他一脚踢开了顾耀东和沈青禾藏身的仓库门,用手电快速地扫着屋里的情况。
  
  光束从顾耀东和沈青禾头顶晃过。沈青禾暗暗摸住了收在腰后的勃朗宁手枪,她不应该也不愿意在顾耀东面前拔枪,但如果真到那一刻,也只能豁出去了。
  
  就在那名特务离二人越来越近,眼看要暴露之际,另一人跑到门口朝他喊道:“别找了!”
  
  “怎么了?”
  
  “全都吵醒了!队长让集合!”
  
  闯进仓库的特务又朝屋里看了几眼,不见什么异常,便匆匆撤了出去。
  
  顾耀东和沈青禾贴在一起一动不动,听着三人跑远了,周围彻底恢复了安静,两人才突然像被按下开始键,争先恐后地挣脱对方。越挣脱越乱,沈青禾的头发缠在了顾耀东胸口的扣子上。顾耀东替她解头发时,看见沈青禾头上别了一枚发夹,上面镶着三朵小小的琉璃花朵。
  
  他笨手笨脚地解着,沈青禾伸手七慌八乱地抓着,抓得顾耀东又要胡思乱想了,他只能低声吼道:“别动!我来!”沈青禾乖乖松了手。
  
  “你来莫干山干什么?”他一边解头发一边问道。
  
  “生意。”
  
  “他们是什么人?”
  
  “抢生意的。”
  
  “我知道你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生意。”
  
  “那我大老远跑来干什么?收腹!你挤着我了!”沈青禾嚷着岔开话题。
  
  顾耀东赶紧收腹。
  
  “腿!”
  
  顾耀东又赶紧把腿分开。
  
  两个人越是想尽快分开,越是不断有肢体接触。好不容易,头发终于从扣子上解下来了。
  
  仓库门开了,沈青禾闷头快步走出来。紧接着,顾耀东也走了出来。沈青禾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赶紧避开对方的目光。
  
  顾耀东埋头说道:“你赶紧回住处,我回去汇报情况!”
  
  “向王科达汇报?”
  
  “嗯,刚才那几个人肯定不是普通小偷。要赶紧让警局的人知道会场不安全。”
  
  沈青禾沉默片刻,问道:“如果我想让你撒一次谎呢?”
  
  顾耀东知道沈青禾在担心什么,毕竟王科达是抓过她的同志的人,于是含混地说:“这些人没有党派,和那些……人,不一样。王处长毕竟还是警察,我相信他至少会尽到本分,保护这些普通人。”
  
  “那你相信我吗?”
  
  顾耀东察觉到她话里有话:“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如果相信,那就照我说的做。”
  
  沈青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顾耀东已经能看出来,她不是在怀疑什么,而是已经有了答案。莫干山到底有什么秘密?他心情复杂地看向她,但不再问任何问题。
  
  蔡队长带着三名保密局队员匆匆进了王科达房间。
  
  王科达:“对方什么人?”
  
  一名队员说:“没看见脸。听声音是个男的。”
  
  “一个人?”
  
  “应该是。”
  
  蔡队长:“王处长,那个人吹了哨子,我怀疑是你们警局的人。”
  
  王科达和杨奎对视了一眼:“马上让所有人集合。”
  
  别墅区里的路灯全都亮了起来。刑一处警员已经在主楼外集合,排成了几列。文人们陪着邵白尘走了过来,一路上议论纷纷,不知究竟是什么人会大半夜来撬锁。丁放披了件外套,也跟着过来了。
  
  王科达扫视了一遍所有警员,杨奎在清点人数。赵志勇缩在队伍最后,东张西望,始终不见顾耀东人影。
  
  杨奎:“一处的人到齐了。”
  
  王科达:“赵志勇。”
  
  赵志勇:“到!”
  
  王科达:“顾耀东呢?”
  
  赵志勇:“我醒来就没看见他,应该还在丁小姐门口站岗。”
  
  王科达看了眼手表,已经凌晨一点,比起这个说法,显然他更愿意相信吹警哨的那个人就是顾耀东。
  
  顾耀东和沈青禾从仓库往回走,远远就望见了已经在主楼外集合的警察。
  
  沈青禾挽住了顾耀东胳膊,低声说道:“记住我现在说的话。丁作家睡觉以后,你就到树林里找我去了。整晚一直和我在一起。现在你正要送我回莫干山客栈。任何人问起来都不要说实话,包括赵志勇。明白吗?”
  
  “明白。”
  
  沈青禾是有好几年经验的地下情工,在应该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来是干脆利落的。顾耀东被她挽着虽然脸红,但脑子里也很清楚他和沈青禾是在完成一种叫作“相互掩护”的任务。刚刚的小插曲,如果用中学化学老师的话来讲只是一次物理反应,即便他们像两片面包被挤成了一片,顾耀东还是顾耀东,沈青禾还是沈青禾,谁都没变。但是他们忘了,初等实用化学的教科书上还写着,物理反应不一定会产生化学变化,但也只是“不一定”。当物理反应的过程中产生了新物质时,那就是所谓理智也不能阻挡的化学变化了。
  
  王科达正交代杨奎派人去找顾耀东,杨奎看着远处说道:“处长,回来了!”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沈青禾亲昵地挽着顾耀东从远处走来。沈青禾一看这么多人朝他们张望,赶紧“慌张”地将挽着顾耀东的手抽回去,像是被人发现了什么秘密。
  
  丁放站在人群最后面,看见这一幕,目瞪口呆。
  
  顾耀东和沈青禾走了过来,王科达打量着他们,二人脸都有些红,沈青禾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沈小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沈青禾矜持地将头发别在耳后:“知道你们来开会,我特地拉来一车好烟好酒还有水果罐头,沾大会的光赚点小钱,也让你们在莫干山吃得舒服点呀。”她站在顾耀东身边,说这话时竟有几分娇羞。
  
  王科达皮笑肉不笑,“那真是托沈小姐的福了。”他又看向顾耀东,“你呢,顾耀东?所有警员集合,你为什么不在?”
  
  “我和沈小姐出去了。”他说谎时有些忐忑。
  
  沈青禾更加矜持了:“不好意思呀,是我把顾警官叫出去的。”
  
  王科达沉吟片刻,装作关心地问:“这么晚,出什么要紧事了吗?”
  
  “那倒没有,我就是打算拉一批山货回上海,您也知道,现在路上乱,我一个人怕不安全。所以想打听打听,能不能和你们一起回去。这么晚了也不好直接打扰您。所以就去找顾警官了。”
  
  “在哪儿聊天?”
  
  “就在那边,树林里……”沈青禾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
  
  警员们低声窃笑起来。
  
  王科达见问不出什么结果,两人身上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得先劝散了围观的文人,只有丁放还站在原地,望着顾耀东和沈青禾。
  
  王科达走到顾耀东面前,看着他说:“顾耀东,你是别人钦点来的私人警卫,别忘了自己的职责。”
  
  “是。”顾耀东镇定地回到警察队伍里。
  
  赵志勇正要说话,忽然瞄见顾耀东胸口扣子上有根头发,赶紧拈下来看了看,然后小声说道:“这是女人的头发啊……”他抬头看了眼沈青禾,猛然反应过来,大喊道:“你们!你们!”
  
  刘警官把头发抢了过去,起哄:“哎呀!原来顾警官是出去约会了。头发都缠在胸口上了,这得多缠绵啊!”
  
  一群警员低声哄笑起来。
  
  杨奎不满地大声呵斥:“嚷嚷什么?”他转头看着顾耀东:“大家在尽职尽责保护会场,你去钻小树林?当来莫干山是谈情说爱的吗?”
  
  约会,缠绵,谈情说爱。这一个个敏感又暧昧的词语,让刚刚仓库里的一幕不可阻挡地充斥在顾耀东的脑子里。越克制,画面便越清晰,甚至连下巴都像是又被蹭得痒了起来。他不禁红着脸挠了挠下巴,转头望向沈青禾的方向,但是已经不见沈青禾人影了。
  
  丁放黑着脸转身就走了。
  
  这天晚上,唯一一个开心到笑不停的人,就是赵志勇。之前还以为顾耀东和丁作家有什么,原来他和沈青禾才是那种关系。
  
  凌晨一点多,顾耀东依然在丁放门口站岗。刚刚发生的事情让他完全没了睡意。沈青禾为什么来莫干山?为什么有人要害邵白尘?顾耀东越想越觉得疑窦重重,明天,他一定要去找沈青禾问个明白。
  
  屋外的人心事重重,屋里的人也没有睡意。丁放没有开灯,她站在窗边,默默望着在门口站岗的顾耀东。以为他单纯木讷,不谙男女之事,原来只是对自己木讷;以为他来莫干山会一心一意保护自己,原来他还有更多更想做的事。她不喜欢和陌生人交际的场合,不喜欢成为焦点被人追逐或打探,不喜欢政治,更不喜欢成为别人的负担,自己到底为什么来莫干山?丁放心灰意冷地拉上窗帘,开始收拾行李。
  
  夜越深,山岚便越重了。这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半山小镇,只是看起来安宁。
  
  邵白尘在旁人陪同下回了住处,众人检查了门锁,没什么大碍,又见杨奎在安排警员站岗,加强保护,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各回了住处。
  
  折腾一夜,邵白尘也打算睡下了。起身关窗时,杨奎正好从楼下经过,他习惯性地伸手摸着后脖子活动颈椎,一抬头,正好和瞪大眼睛的邵白尘对视。
  
  仿佛情景重现一般,邵白尘猛然想起了那天清晨在后山崖边看到的一幕,那个挖坑埋尸的人也是这样摸着后脖子活动颈椎,当时看得不真切,这一瞬间,两个人竟完完全全合上了!他赶紧关了窗户,匆匆收起行李。等到杨奎离开了,他才开了门。一开门便看见门口站了两名警察。
  
  “邵先生,这么晚了,你要出去?”
  
  邵白尘知道这两个是杨奎安排的人,犹豫了下,说道:“不出去,就是看看门锁好了没有。”
  
  一名警察朝他笑笑:“放心。我们在门口守着,保证您安全。”
  
  “那就辛苦二位了。”
  
  邵白尘关了门,灭了灯,假装睡下了。
  
  说话的警察朝同伴递了个眼色,同伴悄悄离开了。
  
  这一切,沈青禾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和顾耀东分开后,她并没有回客栈。如果邵白尘对那些人的威胁已经到了要灭口的地步,那他们一定会再有动作。至于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沈青禾心中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杨奎毕竟是多年的刑警队长,自然也意识到邵白尘认出了他。刚跟王科达汇报完,那名守门的警员也敲门进来了。
  
  警员:“姓邵的刚刚想出去,手上拿了行李。看见有人守门,又回去了。”
  
  王科达想了想,对警员说道:“去把蔡队长叫来。”
  
  警员离开后,杨奎说道:“处长,这老头是个祸患。要不我去处理吧。两三下就解决了。”
  
  “邵白尘肯定是不能留了,但不是现在。”王科达一边思考着,一边说,“你想过没有,既然在湖边被打死的是共党交通员,那他来莫干山一定是为了和某人接头。很可能就是这个吹哨子的人。邵白尘也许能把这个人引出来。”
  
  “这哨子吹得也太嚣张了,想装警察?误导我们自己人查自己人?”
  
  “也许就像你说的,对方刻意为之,但还有一种可能……哨子就是顾耀东吹的,他利用沈青禾当了幌子,以为可以洗清嫌疑。”
  
  杨奎诧异:“您怀疑顾耀东是共党?不可能吧?”
  
  “我为什么要排除他的嫌疑?”
  
  杨奎一时语塞,蔡队长敲门进来了。
  
  王科达直截了当地说道:“邵白尘无论如何不能留了。你是保密局的人,脸生,这件事只能你来办。明天早上五点,我把警卫撤走,给他机会离开。他要回上海,就只能到镇口坐货车下山,去德清县车站。你弄一辆货车,明天一早天不亮,伪装成司机等在镇口。他上车以后,在路上动手。”
  
  蔡队长:“好。明天我亲自去。”
  
  王科达:“另外,在镇口安排人盯着。如果我是那个吹哨子的人,明天会一路跟着姓邵的出去,半路把他救走。明白我的意思吗?”
  
  蔡队长:“明白。谁有动静,谁就有嫌疑。”
  
  一具尸体竟然生出这么多枝节,就像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一样,一步错步步错。王科达原本已经有些失去耐性,但今晚横空冒出一个吹哨子的人,倒是让他意外地提起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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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6:02 | 只看该作者
  邵白尘一夜未眠。大概到了早上五点,天蒙蒙亮了,他看见门口的警卫撤走,便拎着行李匆匆离开了。
  
  镇口没什么人烟,平常等着拉货的司机和车都还没来。除了那家卖咸菜面的小面摊正在生火,路边就只停了一辆卡车,左右镜子上都拴了红布。蔡队长已经换了一身司机的行头,坐在车旁装作等生意。很快,他就看见邵白尘拎着行李过来了。
  
  “老先生,要车拉货吗?”
  
  “不,不拉货,麻烦送我下山,去县城的车站。”
  
  蔡队长一副生意人的样子,计较道:“哎哟,到德清县可不近。拉您过去,我就只能空着车回来。”
  
  邵白尘赶紧说:“我加些钱包您的车,您就帮帮忙。”
  
  “那行,您上车吧。”
  
  邵白尘上了后面的车厢,蔡队长一边将厢门关了起来,一边看似不经意地朝东边点了点头。
  
  沈青禾在远处的林子里静静看着这一切。东边一条小路里,还停了一辆货车。果然和她估计的一样,警局派了人盯梢。王科达一定认为那个吹哨子救邵白尘的“某人”就是地下党,也认为“某人”一定会一路跟出去,在半路救人。
  
  沈青禾转身从林子里一条隐蔽的小路出了镇口。
  
  蔡队长关好了厢门,刚准备上车,丁放忽然拎着行李跑了过来:“等一下!麻烦送我下山,我要去车站。”
  
  蔡队长并不认识她,心想难道这黄毛丫头就是王处长说的共党?但转念一想又不对,昨晚吹哨子的是个男人,于是小声说道:“小姐,您坐别的车吧。”
  
  丁放看了看周围:“这儿也没别的车啊。”
  
  蔡队长怕邵白尘听见起疑心,更压低了声音:“再等一会儿,天一亮肯定就有。我这个车被人包下来了。”
  
  正说着,邵白尘从车厢的小窗户里探头问道:“先生,车怎么还不走?”
  
  “邵先生?”丁放拎着行李跑过去,“您也下山?”
  
  “老夫……家中有急事,赶着回上海。”
  
  “正好我跟您同路,我也回上海。”
  
  邵白尘便对蔡队长说道:“这位小姐我认识,又正好顺路,让她上车吧。”
  
  蔡队长心想着不让你上车,是怕路上见血的时候吓晕了你,没想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再推辞下去,怕是姓邵的老头要起疑心,于是答应道:“行行行,既然您同意,那就上车走吧。”
  
  停在小路的卡车上,四名保密局队员看着蔡队长的车出了镇口。除此之外,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并没有出现预料中会追着邵白尘而去的车或人。
  
  蔡队长的卡车驶出镇口后,沿着山路蜿蜒而下,经过了一处急转弯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过了片刻,沈青禾的卡车从路边的林子里开出来,昨天夜里把车藏在这儿以后,她就在车里睡了一夜。看来辛苦没有白费。
  
  沈青禾开着车远远跟在后面。天渐渐亮了起来,两辆卡车一前一后,渐渐消失在被茂密修竹掩映的山路远处。
  
  虽然昨晚在丁放门口守到凌晨两点才回来睡觉,顾耀东还是雷打不动地五点多就起床了。他怕吵醒赵志勇,所以没有开灯,也没开窗帘,借着一点微光摸摸索索地穿制服。回想昨晚发生的事,他心有余悸,心想着在事情查清之前,自己应该再少睡一点,站岗的时间再多一点。
  
  这时,赵志勇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忽然“噌”地睁开眼睛问道:“几点了?”
  
  “还不到六点。”
  
  赵志勇一个激灵坐起来:“都快六点了!”他好像忘了往常不到八点他是不会睁眼的。
  
  顾耀东觉得奇怪:“赵警官,你今天有事?”
  
  赵志勇从被窝里一跃而出,匆匆穿衣服:“站岗啊!再不去丁小姐就要起床了!”
  
  “没关系,我已经收拾好了。我去吧。”
  
  赵志勇一把拉住他:“你别去!”
  
  顾耀东更奇怪了。
  
  赵志勇赶紧放手,一边手忙脚乱穿裤子,一边笑着说:“今天换我吧。丁小姐每天一开门,第一个看见的都是你,回去处长问起来,还以为我在莫干山偷懒呢。”
  
  顾耀东听懂了,憨厚地笑着说:“那我去取早饭。”
  
  赵志勇笑呵呵地看着他出了房间,心想着这呆子哪里能懂自己的心思。过去不积极,是以为丁作家和顾耀东真是七仙女和董永。既然现在知道顾耀东和沈小姐才是一对,那就应该是自己好好表现的时候了。
  
  顾耀东去餐厅取早饭,一边往牛皮纸袋里装现烤的黄油面包,一边听着旁人说话。
  
  “听说了吗,邵先生一早就离开了。”
  
  “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上海了。”
  
  顾耀东心里有些犯嘀咕,怎么走得这么突然?转念一想,也可能是被昨晚的事情吓着了。回去了也好,省得有人再起歹心,在暗处保护他的沈青禾也能放心了。他匆匆吃了一个面包,便去给赵志勇和丁放送饭。
  
  赵志勇正在丁放别墅门口整理发型,顾耀东拎着两袋面包小跑着过来。
  
  顾耀东:“丁小姐起来了吗?”
  
  赵志勇一本正经:“嘘——小声点,可能还在睡呢。拿了什么好吃的?”
  
  顾耀东递给他一个纸袋:“现烤的面包,这是你的。”
  
  “谢谢啊。”赵志勇瞄了一眼他手里,笑嘻嘻地把另一个纸袋也拿了过来,“丁小姐的我来送吧。”
  
  到了八点,平常这个时候丁放也差不多醒了。赵志勇再一次整理了制服和发型,敲了几下门,无人回应。他又用力敲了两下:“丁小姐?”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没锁,屋里也没人。二人都很意外,站在屋里看了片刻。
  
  赵志勇嘀咕着:“出去散步了?什么时候起的床呀?”
  
  顾耀东:“东西都收走了,行李箱也不见了,应该是离开莫干山了。”
  
  “一个人偷偷回上海了?干吗不通知我们?”
  
  顾耀东越想越担心,转身就跑。
  
  赵志勇在后面大喊:“你去哪儿——”
  
  “镇口!”他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刘警官和两名刑一处警员守在入口大门,眼看着顾耀东跑出铁门,朝镇口方向去了。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名警员朝别墅区里快步跑去。
  
  王科达的房间里,一名保密局队员正在汇报情况。
  
  “姓邵的上了车,还有个女的也上了车。”
  
  王科达立刻警觉起来:“女的?什么人?”
  
  “好像也是一名作家。”
  
  “除了她,还有人跟出去吗?”
  
  “没有了。也没有车离开。”
  
  王科达立刻对杨奎说道:“马上查,走的什么人。”
  
  杨奎刚要离开,那名守门的警员敲门进来了。
  
  “处长,顾耀东走了!”
  
  王科达“噌”地站了起来:“一个人?”
  
  “是!往镇口方向跑了!看起来很着急!”
  
  “通知镇口的人跟着他!”
  
  “抓回来吗?”
  
  王科达想了想,说道:“先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如果他是冲着邵白尘去的,把他控制住,在外面找个地方关起来,我亲自去审。”
  
  杨奎一脸难以置信:“还真是这姓顾的……”
  
  天已经亮了。镇口同往常一样停了四五辆卡车。今天生意不错,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找车拉货,价钱一谈好,司机便开着车离开了。
  
  顾耀东从远处跑过来,喘着气问道:“请问,早上有人看见一位小姐从这儿离开吗?拎着行李,二十岁出头。”
  
  司机们都说不知道,面摊老板在不远处摇着扇子,大声问道:“警官,前两天,是您和一位小姐来我店里吃咸菜面吧?”
  
  “是我。”顾耀东赶紧跑过去。
  
  “您打听的就是那位小姐吗?”
  
  “您看见她了?”
  
  “早走啦!天才蒙蒙亮,我刚起来生火,就看见她坐货车走了。”
  
  “她一个人吗?”
  
  “还有一位老先生,两个人认识。像是要去县城车站,回上海。”
  
  顾耀东立刻想到了在餐厅听到的议论:“是不是六十多岁,很瘦,头发花白,胡子有些长?”
  
  “对。”
  
  真是邵白尘。邵白尘走得突然,丁放也走得突然。顾耀东总觉得不踏实,可再一想,他们要回上海也没什么不对,也许是被昨晚的事吓着了,也许是家里有急事,可能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顾耀东离开面摊时,一个年轻男人跑进面摊,和他擦肩而过。男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朝老板喊道:“一碗咸菜面!加两个鸡蛋!”
  
  面摊老板:“两个蛋?我这里可不赊账。”
  
  年轻男人笑着摸出几张钞票放桌上:“放心,今天是现钱。”
  
  两个小镇居民也过来吃面,一人打趣道:“陈三踩了狗屎运,口气都不一样啦!”
  
  面摊老板:“发财啦?”
  
  陈三:“昨晚上有人来租我的货车,给了我这个数!”
  
  “最近开大会,没有入山许可证都上不来。他租你的车干吗?”
  
  “进不来,出得去啊。人家说有急用,钱又给得痛快,我当然答应了,谁还管他用来干吗。”
  
  顾耀东听身后几人对话,脚步越来越慢。
  
  面摊老板:“哦,怪不得我看司机脸生。今天一早我看见的货车应该就是你那辆,镜子上拴了红布。”
  
  顾耀东忽然冲回来,吓了几人一跳:“他们上的那辆车,司机是临时换的?”
  
  “是啊。”面摊老板一指年轻男人,“他才是本来的司机,陈三。”
  
  顾耀东越想越不对,一看镇口的卡车都已经走光了,只有面摊旁边停了辆自行车,赶紧掏出身上所有钱放在桌上:“老板!借您自行车用用!谢谢!”说罢他跳上自行车就蹬走了。
  
  看着顾耀东出了镇口,保密局的那辆卡车便从小路开出来,远远跟了上去。
  
  山路上,蔡队长一边开车,一边留心着外面的情况。山上不时有货车来往,地方又太狭窄,在这里动手容易被撞见。他想等下了山,就找一处偏僻的地方办事。
  
  后视镜上拴的红布在风里扎眼地抖动着。蔡队长不自觉地瞄了一眼红布,这时,他注意到后方远处跟着一辆卡车。但开了一段路后,那辆车似乎不见了。
  
  当沈青禾的卡车第二次出现在后视镜里时,蔡队长多了个心眼。他在腿边藏好枪,将车靠边停下,然后下了车到路边假装方便,余光一直瞄着后面那辆卡车。车越来越近,他偷偷在胯前握住了手枪,打开了保险栓,但是那辆车毫无异常地开走了。他揣回枪,开车跟了上去。
  
  沈青禾从后视镜看到蔡队长的卡车跟在后面,始终不肯超上来,便知道对方在试探自己。前面是一条岔路,她必须做出选择。最后,沈青禾驾车从小路离开了。
  
  蔡队长沿着大路继续下山,见那辆卡车彻底消失在后视镜里,总算放下心来。
  
  沈青禾并没有掉头返回,而是沿着小路继续开了下去。作为一名联络员,提前熟悉地形,已经是她的习惯。这是一条和大路几乎平行的林间小路,虽然崎岖颠簸,但行走在丛林掩映中,很难被外界发现。每隔一段距离,两条路就会弯曲靠近,这时,沈青禾便能够清楚看到敌人的情况。
  
  大概两个多钟头后,蔡队长的车下了山,从大路拐进了一片荒地。他见周围荒无人烟,故意将车开进一处泥坑,抛了锚。
  
  邵白尘打开车厢门问道:“车子怎么了?”
  
  蔡队长揣好枪,下了车:“真不好意思,陷泥里走不动了。我去找个能撬轮胎的东西,老先生您帮忙去河边捡两块石头吧,垫在轮胎下面,一撬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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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6:33 | 只看该作者
  邵白尘下车一看,轮胎确实陷泥坑里了,于是转头对车厢里的丁放说:“丁小姐,那你一个人在这里等等。”
  
  丁放:“我也跟着去。”
  
  蔡队长赶紧拦住:“那可不行,车子总要有一个人守着。”
  
  丁放:“荒山野岭,我一个人害怕呀。”
  
  蔡队长:“小姐啊,这大白天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们找着东西就回来了。”
  
  邵白尘劝道:“你把门关上,安心等我们就是了。”
  
  蔡队长朝远处指了指:“往前一直走,穿过树林就是河滩了,有的是石头。”
  
  邵白尘朝他指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他有些奇怪地回头看了蔡队长一眼,心想听他口音也不是当地人,怎么知道那边有河滩?
  
  蔡队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赶紧说道:“我常年跑这条路,我去过那边,肯定不会错的!”说罢,他故意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以免让邵白尘起疑心。
  
  丁放见二人都走了,只得在车厢里干坐着,等他们回来。
  
  邵白尘一个人进了树林,走着走着,似乎听见背后有声音。
  
  一回头,蔡队长就站在他身后。
  
  “你刚才不是往那边去了吗?”
  
  蔡队长好像听不见他问话,只笑盈盈地说道:“老先生,找着石头了吗?”
  
  邵白尘转身就跑,蔡队长从后面勒住他,掏出了手枪。
  
  树林上空响起一声枪响。
  
  丁放听见声响,赶紧朝周围望去,只见远处的林子里哗啦啦飞起一片麻雀。她心想着可能是邵先生从那里经过,吓着了它们,于是又关上了车厢门。
  
  蔡队长大腿上中了一枪,他赶紧拎过邵白尘当挡箭牌,回头一看——开枪的是昨晚和那个警察钻小树林的女人。果然是他们!
  
  他用枪抵着邵白尘,朝沈青禾吼道:“把枪扔了!”
  
  沈青禾用勃朗宁指着他,犹豫着。
  
  “快点!”蔡队长用枪口狠狠戳着人质的脑袋。
  
  沈青禾咬牙扔掉了手枪。
  
  荒地上空再次回响起枪声,第二声,第三声,凄厉而空荡。
  
  丁放下车张望。周围依然不见人影。
  
  就在这时,响起了第四声枪响。这一次丁放听得很清楚,枪声是从树林里传出来的,而邵先生应该就在林子里。她一个人越等越怕,于是壮着胆子朝树林的方向跑去。
  
  林子里光线有些暗,进去没多远,有一个往下的斜坡,下面还是一片树林。丁放站在斜坡边张望着,既没看见邵白尘,也没看见卡车司机所说的河滩。
  
  “邵先生——邵先生——?”
  
  她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树丛中窸窸窣窣,不知是野兔还是山鼠的动物忽然一窜而过,吓得她转身就跑。
  
  一路跌跌撞撞地从林子里跑回卡车边,丁放才喘过气来。周围既没有车经过,也不见人烟。她一个站在荒地中央大喊着:“邵先生——!邵先生——!人都去哪儿了?”然而这片荒原太大太空,以至于连回声都没有。
  
  现在太阳已经挂在正空当中,但是丁放一点感觉不到温度。不知道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刚刚还在一起说话的两个同伴,突然之间齐齐消失不见。这一切都令她从心底感到恐惧。她哆嗦着钻进车里,锁上门和窗户,又用行李死死抵住了车门,瘫坐了下来。
  
  顾耀东蹬着自行车沿着山路一路狂奔,然而脚翻得再快,始终还是辆自行车。这让远远跟在后面的四名保密局特务哈欠连天,他们几乎是踩着刹车跟了一路。顾耀东只是一直往前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辆车有问题。一路上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一抹脸上的泥就爬起来继续骑,骑不动了就推着走,走累了跳上车又接着骑。就这样,下山两个小时的车程,他花了三倍多的时间。
  
  太阳已经西垂了。丁放从后车厢里醒来,裹紧衣服下了车。周围依然是死一般寂静的荒原,除了渐渐西垂的残阳,周围没有任何光亮。她爬上驾驶座,摸索着想要发动卡车,但尝试了各种办法,最终连火也没能点着。
  
  她终于绝望了。也许是在为自己的冲动任性恼火,也许只是为了壮胆,她哭着按响了喇叭,长长地,重重地,回荡在荒原上。
  
  顾耀东骑在大路上,一个急刹车望向天空,分辨着喇叭声的方向。
  
  车上坐睡着的特务也醒了过来:“什么声音?”
  
  开车的特务说道:“像是喇叭。”
  
  远处的喇叭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都别睡了,可能有情况!”
  
  丁放连按了几下喇叭,忽然意识到这喇叭声除了一通发泄便再没有别的用处了,甚至都不会有人听到。她就像一粒米落在荒原上一样,没有人会知道。巨大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蜷缩在驾驶座上低声哭着。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丁放怔了怔,确实不是幻觉,她赶紧跳下驾驶座朝远处张望。
  
  她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个黑影拼命地蹬着自行车,在没有灯火的荒地上摇晃着朝她骑来。自行车因为颠簸而不断发出哐哐当当的声音,仿佛快要散架。车上的黑影不断按着铃铛,声音越来越近了。
  
  丁放看不清对方的脸,有些害怕地躲到车后张望。自行车渐渐骑近了,当她看清那个黑影是顾耀东时,愣住了。
  
  货车后视镜上拴着红布,是那辆车!顾耀东一个急刹车,将自行车一扔,跑到货车旁猛地拉开车厢:“丁小姐!”
  
  车厢里没有人。他一怔,转身一看周围也没有人。“丁放!丁放——!”他不管不顾地大喊了起来。
  
  丁放怔怔地从车头前走出来:“我在这儿……”
  
  顾耀东定定地瞪着她,大口喘着气。
  
  丁放望着这个满头大汗的小警察,望着他被汗水湿透的制服,望着他一脸一身一脚连鼻尖上都是泥,再也控制不住,冲上去抱住了他。
  
  顾耀东愣了愣,举着两只泥手,没敢抱她。丁放却将他抱得更紧了。
  
  保密局的卡车远远停在大路上。副驾的特务用望远镜眺望着顾耀东、丁放以及蔡队长的那辆车,觉得奇怪:“按理说队长办完事不应该把车停在那里啊。”
  
  “是有点不对劲。”开车的特务说道,“你跟我到周围看看。”他又转头对后座二人说:“你们负责那两个活的。”
  
  “怎么负责?”
  
  “那个姓王的处长不是说了吗,找个地方关起来,他亲自来审。能不能活命,就看他们知道多少了。”说罢,他和副驾那人一起下了车。
  
  丁放坐在后车厢边缘,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我们的车抛锚,司机说得用石头垫在轮胎下面才能开出泥坑,邵先生就去找石头了,就是朝前面树林走的。”
  
  “走了有多久?”
  
  “我不知道时间。但他们离开的时候天还是亮的。”
  
  “那个司机,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丁放想了想:“一开始没觉得,但是他们走了以后,我好像听见枪声了,我就去树林里找了找,没看见他说的河滩。会不会……那个司机有问题?”
  
  顾耀东看丁放一脸憔悴,不想再让她受惊吓,于是故作轻松地说:“这山上很多猎人,可能只是打猎的声音。”他望向树林的方向,从挎包里摸出手电:“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
  
  丁放一把拉住他:“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顾耀东犹豫了下,从驾驶座的储物箱里翻出一把手电筒给了她。
  
  林子里没有人。顾耀东和丁放走到斜坡边上,举着手电筒朝下面晃了晃,还是没有人。
  
  顾耀东:“我下去看看,你留在原地别动。”
  
  他小心翼翼爬下了斜坡。下面还是一片林地,地上厚厚一层腐叶,踩着很松软。顾耀东一边小心翼翼走着,一边用手电筒四处查看。
  
  这时,手电筒光束照在一块石头上,上面赫然淌着血,周围还散布着一团一团沾血的树叶。他赶紧用手电筒照向周围,但并没有发现任何人,或者尸体。
  
  丁放已经看不见顾耀东人了,担心地在山坡上喊:“顾耀东——你怎么样——?”
  
  “没事——!”
  
  “找到什么了吗?”
  
  顾耀东正要回答,手电筒忽然晃到地上有一颗小小的东西,在黑褐色的腐叶里泛着微光。他赶紧蹲下身去,从腐叶里捡出来一看,是一颗小小的琉璃花朵。“嗡”地一下,顾耀东的脑子蒙了,那是沈青禾的发夹,上面的琉璃小花,颜色样式,丝毫不差。
  
  是她?这朵琉璃花和这一地的血迹,是沈青禾?顾耀东脑子嗡嗡作响,他将琉璃花朵揣进口袋,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丁放跟着顾耀东从树林往回走:“还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顾耀东看起来有些无力。
  
  丁放以为他累了,也没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之前去看过一次,也是什么都没有。实在太奇怪了,司机把车子扔在这里不要了,邵先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也可能是走太远,迷了路,应该不会有事。”
  
  顾耀东没说话。
  
  丁放小心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回去以后我马上请求警局支援,肯定能找到他们。我现在的任务是把你安全送回会场。”
  
  “知道了。”她埋头快步朝卡车走去,脸上带着一丝小甜蜜。而顾耀东回头望向了树林,带着忧虑和一丝恐惧。
  
  二人回了货车旁。
  
  顾耀东:“上车吧。”
  
  丁放一听,高兴地跳上卡车,却见小警察尴尬地把她的行李箱从车上拎下来:“……上自行车。”
  
  顾耀东拼命蹬着自行车,丁放抱着行李箱坐在摇摇晃晃的后车架上,她没想过会有人来找自己,即便有,也没想过会是顾耀东。
  
  荒原上坑坑洼洼,颠簸得厉害。丁放的屁股坐在车架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她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我这个警卫太不称职了,连车都不会开。”
  
  “没关系,晚上坐自行车走山路倒也很新鲜。”屁股虽然疼,心里却甜得很。
  
  顾耀东恨不得下一秒就能赶回会场报警求援,于是越蹬越快。丁放却偷偷期待着他能骑得再慢一点,这样和他单独相处的时间就能再长一点。
  
  自行车沿着下坡路冲了下来,哐哐当当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丁放吓得贴在顾耀东背上,一手抓紧行李包,一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自行车上了大路,又骑了一会儿,保密局那辆卡车从后面开了上来。车上只剩两名特务了。
  
  一人问道:“警官,搭顺风车吗?反正顺路,上车载你们一段。”
  
  丁放想和顾耀东单独在一起,小声说道:“要不我们还是自己走吧?”
  
  顾耀东看了一眼车里,两个都是陌生人,心里也有些不踏实。
  
  另一名特务赶紧劝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这一片走山路很容易遇见野狼!就算你自己不怕,总要替女士想想吧?”
  
  顾耀东一看天色渐晚了,周围也确实不见人烟,只得将自行车放到后车厢,带着丁放上了车。
  
  车开了一段,还算相安无事,他才稍微放下心来。
  
  顾耀东:“谢谢你们了。”
  
  开车的特务赶紧接话:“要不是遇见我们,你们怕是天亮了也骑不回去。这么晚了,怎么会在山上骑自行车呢?”
  
  丁放:“本来打算去车站,结果遇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司机,半路抛锚,人也不见了。幸亏这位警官赶过来接我。”
  
  “还有这种事,司机去哪儿了?”
  
  丁放:“不知道,说是去找东西,走了就没见他回来。”
  
  副驾驶座那人多问了一句:“那车上其他人呢?”
  
  顾耀东心里咯噔一下:“你怎么知道还有其他人?”
  
  开车的特务瞪了一眼同伴,笑着说道:“都是拉货的,不用问就知道啊!大老远的从莫干山跑到车站,拉一个人就是亏本买卖,没人会做的。”
  
  丁放:“是还有一位老先生,跟着一块儿下车,也没回来。”
  
  “看见他们下车以后干什么了吗?”
  
  “没有。”
  
  顾耀东没再说话,他从背后仔细打量二人,山路有些颠簸,那人伸手去扶车门,衣服绷紧了,后腰衣服里便显出了枪的形状。
  
  上当了。这两个人根本不是普通货车司机,他们一直在套丁放的话。
  
  顾耀东盯着那人的枪,盯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们经常在这条路拉货吗?”
  
  “是啊。本地人,就靠这个挣钱糊口。”
  
  “那你们应该认识那个司机吧?”
  
  两名特务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显然有些迟疑。
  
  顾耀东:“丁小姐,司机长什么样子?让两位先生帮我们认一认,回去也好知道要找的是什么人。”
  
  丁放:“四十来岁。瘦瘦高高,眼角有道疤。”
  
  顾耀东:“他的货车镜子上拴了红布,很容易认。你们都在镇口拉货,不认识吗?”
  
  开车的特务怕二人起疑心,心想反正他也不认识,糊弄过去就行,于是说道:“认识认识!老刘嘛,你一说镜子上拴了红布,我就知道了。我们常年一块儿拉货,熟悉得很!早上我们还在一起吃早饭!”
  
  顾耀东一边应付着二人,一边悄悄示意丁放不要说话。丁放望着他一脸茫然。顾耀东又暗中将她的两只手分别放到两个可以拉住的固定物上,小声耳语道:“不要松手。”
  
  开车的特务还在说着:“那位先生你们也不用担心,老刘是个好司机,可能遇到什么事耽误了,明天天一亮,他肯定会带那位先生回来的。”
  
  前面是个岔路口,就在车要转弯时,顾耀东看准时机,用警棍勒住了开车那人的脖子。另一人赶紧去背后摸枪,顾耀东一脚踩在他手上。就在这时,卡车失控冲下了山坡……
  
  巨大的撞击声后,只剩下长长的死寂。
  
  “顾耀东?”丁放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他慢慢睁开眼,丁放的脸庞在眼前模糊地晃动着,她脸色苍白,依旧按照他的叮嘱死死抓着把手。她没事。
  
  顾耀东又慢慢转头望去,卡车的前挡风玻璃碎了,发动机在外面冒着烟。开车的男人趴在方向盘上晕了过去,脑袋上鲜血直流。
  
  视野渐渐蒙上了一层红色,他摸了摸,血是从自己头上流下来的。
  
  “顾耀东?……顾耀东?”丁放快要哭出来了。
  
  “我没事。”他挣扎着坐了起来,一阵晕眩后,脑袋渐渐恢复清醒。他忍着剧痛站起来,拉着丁放下了车。
  
  卡车撞在了树上,车头已经变形了,副驾上那个男人趴在地上不省人事,显然是从前窗飞出来的。顾耀东看着他背上那把没来得及抽出来的手枪,最终还是没有去拿。
  
  深夜的山里,雾气又开始弥漫起来。密不透风的古树山竹挡住了月光,丁放的手电筒已经没电了,顾耀东用他那把唯一还能发光的手电筒照亮着,拉着丁放拼命朝山里跑。
  
  丁放一边跑一边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货车司机叫陈三,不姓刘,今天送你们的司机是假冒的!刚刚那两个是同伙,我担心还会有人找来!”
  
  丁放吓得抓紧了顾耀东的手,头也不回地朝深山里跑去。
  
  此时,荒野中已经一片漆黑。另外两名保密局特务正举着手电筒在卡车周围搜查。车上没有异常。于是二人朝顾耀东和丁放最后去过的树林走去。
  
  同顾耀东一样,他们很快发现了那块带血的石头。但两人毕竟受过训练,片刻之后他们就在附近发现了其他血迹,最后延伸到了一处悬崖边。二人站在崖边用手电筒扫着下面,突然,其中一束光停了下来。
  
  “怎么了?”另一人赶紧也将手电筒照了过来。
  
  山崖下面,躺着蔡队长的尸体。
  
  莫干山盛产山货、茶叶,还有各类竹制品,常年都有商贩来这里收货,拉到周围的城市去卖,所以货车在这里供不应求。在半山小镇就有一家货运车行,离会场别墅区不算太远,大概二十分钟车程。车行在一片竹林旁,大门口两侧的门柱上,各有一盏圆球状的路灯,一侧路灯后有块很大的黄色广告牌,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车”字。每当路灯亮起时,这个“车”字就会被照亮。从大门进去后是一处很大的院落,停着二十来辆货车。再往里走,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除了两间办公室,其他房间都用作仓库了,有时也租给外来的生意人临时堆货。
  
  就在二楼东边的一间仓库里,亮着微弱的煤油灯。屋子一共内外两间,到处堆着货箱。内屋地上,铺着简易的褥子。邵白尘躺在上面昏迷不醒,小腿上已经绑了绷带,看样子是受了伤。
  
  沈青禾坐在煤油灯前,摩挲着手里的发夹,发夹上的三朵琉璃小花少了一朵。如果不是因为邵白尘带着枪伤过不了山下的关卡,她是不应该再把他带回自己的秘密落脚点的。
  
  作为一名联络员,沈青禾和敌人兵戎相见的时候并不多。想起刚刚在树林里发生的一切,她依然心有余悸——
  
  蔡队长用手枪戳着邵白尘的头,沈青禾不得不扔掉了手枪。
  
  蔡队长:“你就是另外一个交通员?”
  
  沈青禾:“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蔡队长:“吕明,湖州地下党二组交通员。你来莫干山是为了见这个人吧?我不跟你兜圈子。吕明已经被打死了,如果你愿意坦白,我可以告诉你吕明死前交代了什么。”
  
  沈青禾:“你是货车司机,我也是货车司机,只是恰好路过,看见你对这位老先生起了歹心,想救人一命。”
  
  邵白尘趁二人说话之际,悄悄从长衫里摸出一支笔,两眼一闭牙一咬,将笔朝蔡队长大腿戳了下去。可惜他手无缚鸡之力,只是戳痛了对方。蔡队长气急败坏,推开邵白尘就朝他开了一枪。与此同时沈青禾也迅速拾枪,打中了他的肩膀。
  
  还没来得及补第二枪,蔡队长已经扑过来,用未中枪的一只胳膊勒住了她的脖子。沈青禾殊死反抗,快要窒息之际,她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砸向对方头部。蔡队长应声倒地。
  
  随着荒原上空响起的第四声枪响,蔡队长从山崖滚了下去。
  
  沈青禾扶着小腿中枪的邵白尘去了树林另一侧的小路。她的货车就停在那里。
  
  发夹上的琉璃花朵,也许就是在和那个男人搏斗时弄丢的。沈青禾看了一眼沉睡的邵白尘,轻声出了房间。她到货运车行旁边的竹林,将那枚发夹埋进了土里。那个男人死了,邵白尘暂时安全了,而自己的痕迹也就此掩埋,今晚的一切也许就此过去了。但是吕明牺牲了,名单交不出去,也没有人来接应,王科达迟早还会对剩下的目标动手,自己一个人应该怎么办?
  
  顾耀东和丁放依然在深山里一前一后走着。当手电筒只剩最后一丝忽明忽暗的光亮时,前方终于出现了一间小木屋。二人一进去,一股阴冷的霉味便扑面而来。屋里破旧潮湿,连木墙上都长出了蘑菇。放眼望去,除了一张茅草床,便只剩破桌烂椅。但这已经是深山老林里能找到的最好的落脚处。
  
  顾耀东脱下制服铺在茅草床上,这样睡着至少能干爽些。
  
  丁放呆呆地站在一旁,想着刚才的事依然惊魂未定。她看顾耀东也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些惶恐地问道:“顾耀东……邵先生有可能遇害了,是不是?”
  
  过了片刻,顾耀东才回答道:“也有可能被人救了。等回去了会弄清楚的。睡吧,我出去守着。”说罢他转身就出去了。
  
  顾耀东坐在门口,从兜里拿出了那枚琉璃小花。刚刚丁放问那个问题时,他本能想到的是沈青禾,她在那里出现过,也许还和人搏斗过,如果邵先生遇害了,这意味着她很可能也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不可能的,她是在被二十多个警察围追堵截时还能开着警车脱身的“白桦”,他亲眼见过,他站在车外,她坐在车里。那时她能脱身,现在也一定能。
  
  他将琉璃小花装回衣兜,拿出警棍到门边站岗,就像在会场里一样。
  
  丁放蜷缩在床上,听见门口没了动静,有些害怕地轻声喊道:“顾耀东,你还在吗?”
  
  “嗯,我在。”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丁放在屋里轻声喊:“顾耀东?”
  
  “嗯?”
  
  “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顾耀东推开门进了屋:“我以为你睡了。”
  
  丁放:“我担心你一个人走了。”
  
  顾耀东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才想起她大概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
  
  “肚子饿吗?”
  
  “没有!不饿呀!”说完她的肚子咕咕叫了几声,两人都有些尴尬。
  
  “本来行李包里有些干粮,现在行李也弄丢了。”
  
  顾耀东忽然想起什么,赶紧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袋:“我这里有面包!早上餐厅里现烤的!本来是给你带的早饭。还好我一直揣在衣服里,没弄脏!”
  
  丁放赶紧兴冲冲打开一看,里面的面包已经挤成了烂面团。
  
  顾耀东不好意思地说:“不想吃的话……”
  
  话没说完,丁放已经把烂面团塞嘴里啃了一大口:“里面夹了好多黄油,味道挺好的。”
  
  “真的?”
  
  丁放把面包朝他一伸:“不信你试试。”
  
  顾耀东傻笑:“我不饿。”
  
  丁放又埋头吃了几口,偷偷看了他两眼,说道:“每次你都是在对我而言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你发现了吗?”
  
  “都是碰巧。”
  
  “这一次呢?不是因为担心我吗?”
  
  “我是你的警卫,这是我的责任。”
  
  “可我还是觉得你担心我。”丁放很坦然,还带着一丝固执。
  
  顾耀东被她说得有点尴尬:“早点休息吧,我去门口了。”
  
  “顾耀东?”丁放叫住了他。
  
  “啊?”
  
  “我好像突然想明白我的新小说应该怎么写了。女主角以前是个很懒的人,从来不争取,也从来不挽留,但是有一天当她遇到男主角,喜欢上他了,她会变主动的,这样故事才能继续下去。”说完,她继续津津有味地吃面包,仿佛真的只是在讲她的小说里的故事。
  
  顾耀东再木讷不堪,也听懂了三分,一时愣在那里不敢动弹。
  
  “你觉得呢?”
  
  半晌地沉默。
  
  “有狼!”
  
  丁放吓一跳:“什么?”
  
  “荒山野岭,可能有野狼!我出去守着!”说罢顾耀东逃也似的出了门。
  
  这一天下来,两个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丁放以为自己会倒头就睡,可大概是因为山里的气味闻着太清冷,容易让人孤单,她彻夜失眠了。
  
  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她轻轻推开木门,看见顾耀东就坐在外面台阶上,靠着柱子睡着了。她走过去蹲在他身后,就像坐在自行车后面那样,双手环抱着他,靠在了他背上。终于有暖意了,丁放闭上了眼睛。
  
  山林里的夜晚很安静,偶尔听见树叶窸窣。顾耀东睁开眼,他一动不敢动,就这样让丁放靠在自己背上,静静睡了过去。
  
  货运车行的仓库里,邵白尘已经醒过来了。沈青禾给他送来了水和消炎药。邵白尘千恩万谢,问起身份时,沈青禾只说自己是生意人。邵白尘大概也明白了几分,不再多问让她为难。这时,他忽然想起了丁放。
  
  邵先生:“对了,你看见丁小姐了吗?她也在车上!”
  
  沈青禾很诧异:“丁放在车上?”
  
  邵先生:“她要一起去县城,半路停车的时候,司机让她留在车上了。”
  
  丁放从镇口上车时,沈青禾已经离开了。她从小路一路跟踪到荒野,只看见邵白尘和那名司机下车。再后来便是树林里的四声枪响,救走邵白尘后她便直接从小路上了自己的车,以至于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车上还有一个丁放。
  
  沈青禾有些不安,思忖片刻说道:“丁小姐可能有麻烦。我出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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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11-24 14:08:03 | 只看该作者
第十四章

       月色正浓,莫干山半山小镇的居民都已经沉沉睡去,在梦里盘算着明天到底是打野兔还是挖山货能卖得更好的价钱。但是会场别墅区里,却没有半点要安宁下来的意思。
  
  赵志勇正在王科达住处门口焦急地敲门,不断地喊着“王处长”。这天晚上他已经来第三趟了,这一趟又敲又喊了十多分钟。
  
  杨奎开门不耐烦地嚷道:“别喊了!都跟你说几遍了,处长没空!”
  
  “顾耀东早上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来,可能真的迷路了!”
  
  “是不是他出门还得让人牵着手才回得来?”
  
  赵志勇几乎是哀求道:“他是第一次来莫干山。万一现在还在山里,要是掉下悬崖,或者遇见野狼……杨队长,还是派人找找吧!”
  
  “说不定人家早就回上海了,你在这儿瞎操什么心?”
  
  “他不是那种不打招呼就走的人!”赵志勇说着要往屋里挤,杨奎一把推开他,推得他后脑勺重重撞在了墙上,半天才缓过来。
  
  杨奎:“一处的任务是保护会场安全,怎么可能为了一个顾耀东满山跑?他搞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你还搞不清楚吗?”
  
  “那丁作家,她是来参加大会的人,她不见了,警察总要管一管吧。”赵志勇从来不敢对比他强的人使用反问句,心里再激烈,说出来也只是商量,甚至笑着乞讨。
  
  “没说不管啊!总得先问一问车站,丁小姐是不是上车走了吧?要是她都回上海了,那还找个屁!”
  
  “就算她回去了,顾耀东也不可能不汇报一声就走。求求你了,夏处长也不在,只有你和王处长能发动大家……”
  
  杨奎看到赵志勇这副样子就厌恶,虽然满脸有情有义,偏偏不知为何只觉得他窝囊,“顾耀东他到底哪点值得你这样啊?你当兄弟情深,人家根本没当回事!说不定他早就和丁作家在上海喝咖啡了!这事你别管了!”他“啪”地关了门。
  
  杨奎的话让赵志勇心里猛地拧了一下。他恹恹地坐在一旁台阶上,心想大概是因为刚才在墙上撞得太重,才会从脑袋到心脏都一阵钝痛。
  
  沈青禾只身来到别墅区,在入口大门遇到刘警官和两名警员,她递上了通行证。
  
  刘警官瞟了两眼证件:“找顾警官呀?”
  
  旁边两名警员窃笑。
  
  沈青禾故作腼腆地说:“对。有点事情问他。”
  
  “回去吧,他不在。”
  
  沈青禾有些意外:“他去哪儿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刘警官把证件还给了她。
  
  沈青禾想了想,说道:“那我进去等他。”
  
  走到顾耀东住处外时,赵志勇正好从另一条路回来。
  
  “赵警官,我听门口警卫说顾耀东出去了?”
  
  赵志勇有些低落:“丁小姐一大早不见了,耀东担心她一个人回上海,追去镇口,到现在两个人都没回来。”他看了看沈青禾,不情愿地问道,“会不会,他们真的两个人一起回上海了?”
  
  这一瞬间,沈青禾脑袋嗡的一下空白了几秒,但她很快恢复了冷静。顾耀东也在车上?他和丁放都在车上?不对,邵先生说同行的只有丁放,“不可能,我订了一批山货。顾耀东昨天答应了帮我一起搬货,他不可能把我扔在这儿自己回去。”
  
  赵志勇看沈青禾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被心上人遗忘在了莫干山,满腹幽怨,就像自己刚刚的感觉一样。顾耀东喜欢的是沈小姐,怎么可能去和丁作家喝咖啡?就算真的陪她回了上海,也只是因为任务。这么一想,赵志勇便对杨奎方才那番话释怀了,然后继续担心起来。
  
  “那小子连只鸡都打不过,这要是遇到野狼,肯定要出事。我跟杨队长汇报了,杨队长不让我管,王处长也不见我。要不我再去求求他们。”
  
  沈青禾装作想了想,说道:“再求也不一定管用,我听说有好多年轻作家是因为仰慕丁作家才来的,能不能动员他们跟王处长请个愿,跟着一起找,这样人多一点,他们也会重视一些。”
  
  “对!对对!我怎么没想到!这就找他们去!”赵志勇匆匆朝文人们的住处跑去,沈青禾跟在后面,将衣领悄悄拉高了一些,以便遮住脖子上被勒出的瘀青。
  
  王科达没工夫见赵志勇,因为发现蔡队长尸体的两名保密局特务,此刻就在房间里向他汇报情况。蔡队长中枪死了,但是他们一路跟着顾耀东,打死蔡队长的并不是他。
  
  那两名撞车的保密局特务也已经被人找回来了,死了一个,醒了一个。根据这个人提供的情况,打死蔡队长的也不像是丁放。
  
  杨奎自言自语:“难道是邵白尘?”说这话时他自己也不相信。
  
  一名保密局特务有些不平:“蔡队长身手不错,姓邵的怎么可能打得过他?”
  
  王科达和杨奎也都一脸迷惑。
  
  王科达:“是啊,怎么可能……难道还有第四个人?”
  
  这时,一名警员敲门进来报告:“处长,外面有年轻作家闹事。”
  
  王科达带着杨奎出来时,外面已经站了三十多名青年作家,一看便是要来理论的姿态。
  
  一名女作家问道:“警官,我们听说丁作家失踪了。你们为什么不派人搜查?”
  
  王科达:“丁作家擅自离开,我们也很头疼啊!”
  
  “不管怎么说,人现在失踪了,你们就应该尽到责任,组织搜救。”
  
  王科达:“大家不要冲动,半夜搜山是需要动用很多警力的。”
  
  众人纷纷抗议起来:“可你们来莫干山的任务不就是为了保护参加大会的人员安全吗?”
  
  “莫干山接连出事,这里实在太不安全了!警局必须派人搜查!而且我们要求加入!”
  
  赵志勇站在人群最后面,跟着喊了两句。
  
  眼看一群人情绪激动起来,王科达怕事情闹大,坏了警局的正事,只得先安抚下来:“好好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安排一辆车,各位和我们的警员一起沿途搜查。大家要相信,有我们上海警察局的人在,莫干山是很安全的,我们的会场更是很安全的!”
  
  沈青禾站在远处听见了这一切。在作家们散去之前,她便悄悄离开了。
  
  王科达和杨奎回屋,杨奎问道:“真要去找他们?”
  
  王科达憋着火:“这帮愣头青把事情闹大了,名单上的人还怎么上我们的车?天一亮就去找,而且必须找到!”
  
  “找到了……然后呢?”
  
  王科达看了他一眼:“那要看他们这一路上知道了多少不该知道的事情。”
  
  山里的清晨,清透到让人忘记这是盛夏时分,没有上海城里的车马喧嚣,人来人往,只有虫鸣鸟叫,不紧不慢。
  
  丁放醒来时,阳光正透过木窗斑驳地照在她身上。她望着那扇朽到仿佛一摸就要烂成渣子的窗户,恍惚记起昨晚是靠在顾耀东背上睡着的,可这会儿她躺在茅草床上,身子下面铺着顾耀东的制服,有泥的一面朝下,干净的一面给了自己。
  
  屋里不见顾耀东的身影。
  
  “顾耀东?”
  
  门外没有人回应。
  
  她有些慌,“噌”地跳下床拉开门,门口也没人。于是她更慌了,心想难道这小警察嫌自己麻烦,一个人连夜跑了?
  
  就在这时,顾耀东从树丛里钻了出来。他只穿了衬衣,用衣角兜着几个苹果。看丁放一脸慌张,赶紧问道:“怎么了?”
  
  “我以为你走了。”丁放抱歉地笑了笑,为自己会有刚才那个念头感到脸红,“昨天晚上是你把我放到床上的?”
  
  顾耀东装傻:“不是啊。”
  
  “我明明和你一起坐在门口。”
  
  他继续装傻:“是吗?我一点都不知道。”
  
  演技还是那么拙劣,丁放忍着笑,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
  
  顾耀东有些拘谨地递了个苹果给她:“在林子里摘的,早饭只能吃这个了。吃完我们就往回走。”
  
  丁放美滋滋地咬了口苹果,拿起他铺在床上的制服外套:“山里太冷了,借我穿穿。”顾耀东还没说话,她就已经自顾自地穿上了。
  
  山路上,王科达和杨奎坐的警车在前慢慢开道,一辆客运货车紧随其后,沈青禾开着卡车跟在最后面。刑一处的警察和三十多名青年作家沿着山路一边走,一边分散在路两侧的林子里搜索着。
  
  作家们大声喊着:“丁放——丁作家——”
  
  赵志勇大声喊着:“顾耀东——丁小姐——”下意识里,他还是把顾耀东的名字放在了前面。
  
  顾耀东领着丁放从山里往外走。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儿在此起彼伏地叫着,松鼠在嗖嗖地飞檐走壁。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松针腐叶,踩上去像是地毯一样柔软。岩石缝里钻出了小花,松树脚下冒出了蘑菇,昨晚还阴森恐怖的深山老林,这会儿忽然处处透着野趣。丁放跟在顾耀东身后,一边走一边看,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二人刚能看见大路时,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他们的名字。
  
  顾耀东:“有人找来了!”
  
  他快步跑到大路边上躲着,等看清了来找他们的人是那群文人,这才跑出去挥手大喊:“我们在这边——!这边——!”
  
  赵志勇一眼看到了顾耀东,赶紧招呼大家跑了过去。
  
  丁放被大家围住,嘘寒问暖。顾耀东则默默退到了一旁。
  
  赵志勇激动地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没事就好!你把我和沈小姐急坏了。”
  
  听到沈青禾的名字,顾耀东一个激灵:“你看见沈青禾了?”
  
  赵志勇指着远处:“她也来了啊!就在那边!”
  
  顾耀东赶紧转头望去,但是那边并没有沈青禾的身影。
  
  赵志勇:“哎?刚刚她还开着货车跟在后面。”
  
  “她还好吗?”顾耀东问得小心翼翼,带着忐忑。
  
  “很好啊!”
  
  看赵志勇回答得如此笃定,甚至对他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顾耀东长长地松了口气,露出两天来第一个舒心的笑容。
  
  赵志勇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天大晚上她跑来找你,一听你不见了急得不得了!动员这些作家就是她想的办法。”说罢还朝他挤了挤眼,一副对这段甜蜜恋情喜闻乐见的样子。
  
  被人群围在其中的丁放含情脉脉地望向顾耀东,而顾耀东笑着望向空荡荡的山路。
  
  沈青禾开着卡车,行驶在无人的山路上,两天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暂时睡个好觉了。留在莫干山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不仅因为邵白尘,因为丁放,还因为她不想以后提到“福安弄”三个字时,有愧于心。
  
  人找到了,大队人马也准备返回会场了。顾耀东和赵志勇正要上警车,丁放跟了过来,她想和顾耀东坐同一辆车。
  
  赵志勇讨喜地笑着:“丁小姐,没事就好。昨天我担心了一夜。顾耀东他不熟悉山里情况,真怕他把你带迷路了。”
  
  丁放:“顾警官对我很照顾,多亏有他在。也谢谢你了,赵警官。”
  
  赵志勇第一次听到丁放认真对自己说话,竟腼腆起来:“这没什么。其实我也很……我是说我们,也很担心你。昨天晚上我就想发动大家来找你的,可王处长在忙别的事,所以耽搁……”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丁放,这一抬头,才发现丁放一直看着顾耀东,看到她看顾耀东的眼里满是依恋,猛然明白了什么。
  
  “耽搁了一晚上。”赵志勇草草结束了话题。他觉得自己很聒噪,话也很多余,并没有人想知道他的情况。
  
  丁放朝他笑笑:“没关系,山里这一夜对我来说很有意义。”说罢她便上了车。
  
  赵志勇看向顾耀东:“你们……发生什么事了吗?”
  
  “都平安回来了,没什么事。”顾耀东也朝他笑笑,上了车。
  
  赵志勇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半天,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回去的路上,丁放坐在顾耀东身边,赵志勇坐在二人对面。他一直看着丁放身上的制服,显得二人之间又多了一丝暧昧。车子一颠簸,丁放就抓住顾耀东的胳膊,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赵志勇越看越不是滋味。
  
  王科达和杨奎也在警车上。人找到了,该做的戏也做完了,王科达问道:“你们一夜未归,大家都很担心呀。听说丁小姐要回上海,怎么又没回去呢?”
  
  顾耀东:“她本来是要和邵先生一起回上海的。可是邵先生半路失踪了。他回会场了吗?”
  
  王科达一脸莫名其妙:“邵先生已经到上海了呀,哪有什么失踪的事。”
  
  顾耀东和丁放都很意外:“已经回去了?”
  
  “是啊,我接到他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了。”
  
  “莫干山的电话线不是断了吗?”
  
  “断的是外面的电话。我房间里有指挥室,早就派人修好了。”
  
  顾耀东想了想,仍觉得不对:“那他和司机为什么把丁小姐一个人扔在那儿?”
  
  王科达意识到顾耀东已经对这件事情起疑心了,敷衍道:“电话里听得也不清楚,下次我再仔细问吧。”
  
  “王处长,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和丁小姐在回来的路上还遇见了可疑的人,他们……”
  
  王科达打断了他:“顾警官,大家找了你们一早上也都累了。休息休息,回去我们再慢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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