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连载』 《盘上之夜》 宫内悠介著

文如玉

作者宫内悠介有“科幻怪才”之称，2012年凭借以围棋、象棋、麻将等对战为题材的处女作《盘上之夜》入围第一百四十七届直木奖，并获得第三十三届日本科幻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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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原由宇出身成谜，根据当时八方报的报道，她明确得声称自己在东京出生。进入中学去到国外之前的少女时代，灰原就在东京的驹込度过。作为这个时期流传的和相田淳一九段的五子局棋谱，其实是为了宣传由宇，相田所做的伪作。

伪作是在后来相田九段自己所说，因此在棋谱上露骨般的体现出对于由宇近似憧憬的期待。“由宇”快手先行的序盘，略显幼稚，并不是所推荐的行盘。但是相田方面，反而挑选并不强势的定石，而在“由宇“一侧也变成仿佛对相田的思路了然于胸的运棋。观看棋谱的人脑中浮现的是一个不了解围棋定法的少女，沉着布局的样子。

相田是在什么样的心境记下棋谱不得而知，但是他在由宇身上看到了某种素质和才能可以略窥一二。相田通过由宇，应该看见了未来的围棋可能的样子。正因为如此，之后的失意和悔恨让人觉得惨痛。

实际上由宇在15岁以前都不知道围棋，考虑到名人，本因坊这些历代头衔的保持者在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有了段位，可以归为晚学一类。她进入围棋，是在海外失去四肢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先来看看在被称为她的生涯顶峰的短短数年间，有名的公开对局。先手是灰原由宇八段。对方是安希俊十段。这是被称为本因坊战的对局。序盘双方都沉稳行进。被称为“秀策的尖”的古老棋型出现——因为会让对手措手不及而在近年得到重新评价，在业余棋手间经常看到的棋型。

代替不拿棋子的由宇放置黑棋的，是相田的工作。考虑到相田可能根据自己的想法来下棋。在这个特例通过之前一直饱受争议。关于这件事情，之后会详细叙说。

甫入中盘，双方认真的表情可以用恐怖来形容。视线集中到棋盘上的一点。靠在专用椅子上的由宇的额头上不时落下汗滴，相田在旁边用手帕擦拭，让由宇在自己家里住，照顾她一切起居生活，而他是曾经获得过棋圣称号的人物，把这些放在一起来看的话。眼前并不能说是异样的光景。但是没有这种献身，也就不会有名为灰原由宇的棋士的诞生。之后由宇被称之为鬼女也不只是因为她强悍的棋艺，还有这样对局时的情景给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归国当初，由宇住入名誉棋圣新见秀道的家中，新见夫妇对她很好，但不断发生酩酊大醉的新见把她像对待猫一样踩踏的事情，新见应该不是恶意，但还是因为这件事，由宇搬进了相田的公寓。由宇的两亲早早去世，而之前可以依赖的亲戚也在她回国后渐渐变得面有难色，所以与其说是“迁入”，“迁居”，不如说是“迎入”更贴切。

这种奇妙的共同生活，就这样变得融洽起来。表面看起来是一方面的照顾，也有住在师傅家的徒弟这种关系，由宇变成经济来源，而相田在那之后，于全盛期的年龄引退，作为由宇的影子在棋界继续存在着，以世人的眼光看来，说是“奇异”并非无理。对于这样的关系相田也经常被问道，八方报中有这样的引用，“相场的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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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外的赠物，让由宇非常高兴。两个人还专门为此去挑了合适的衣服。听上去可能有点夸张，但对我们来说，仿佛是重生的感觉。想不到的是，最初的对局遭遇了惨败。”

那一天可以说是诸事不顺。对手高山健七段，据说是一流半的水准，而且笔力不错，在杂志的观战记一类文章中，得到精妙易懂的高评价。棋力不及由宇，应该是轻易取胜才对。但是由宇不断损失地盘，胜负手虽然交替，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成了无法挽回的局势。

“装上假肢的由宇，已经不是由宇了。”相田这样说。“盘和石，就是由宇的手，而足，就和它字面上的意思一样。”

此战之后，由宇不再在身上装假肢。不论是公开还是私下的对局。

“幻肢痛，听说过吗？”

“失去手脚的人，感到了已经不存在的手脚的痛的现象吗？”

“没错，人类花了很长时间，把触觉和现实中的手脚连结在一起。正因为如此，脑部会出现手脚仍在的错觉，引起幻觉。”

相田继续说道，围棋就是全部，在围棋的世界中生存的由宇的大脑，完全独自开拓了另外的世界。经年累月而构建的感觉地图，紧接着得到了重构。相田要说的是，盘和石作为她脑中崭新触觉的一部分被映射。

“星好痛！——对于由宇来说是现实的肉体感觉。”相田接连不断的抛出专门用语。“所以。。。星是由宇的中指，小目是无名指，高目是食指，三三是小指。跳继是触觉小体，尖付是环层小体，桂马挂是Merkel触盘，千切飞是鲁菲尼末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由宇是能够把棋盘当成身体来感受的人。围棋的某个局面，亦或是过去与未来的局面，作为触觉来感受。这就是由宇的强大所在，也是其他棋士无法比拟之处。”

“真是难以。。。”我就此打住，最后复述出对方的话。“灰原八段的大脑，用棋盘代替失去的手脚直接和身体连接。所以仿造的手脚才使她的感觉混乱。您是这个意思吧？”

“你理解的很好。当然，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现在还在等着灰原八段吗？”

唐突的质问是因为注意到了望着窗外的相田目光延绵到了远处。相田考虑了一下，苦笑着说道“不知道。”。

现在考虑他们的事情。相田和由宇两人，或许是不见面比较好。两个人都活得太用力了。太过诚实了。虽然是这么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两人邂逅开始的。

新闻上写着由宇习得围棋是在海外失去四肢以后，大概的经过是这样的。毕业旅行去中国的由宇，喝了礼品店里的茶后昏倒，醒来时躺在陌生医院的病床上。她以为自己是被下药了，但即使语言不通，从医生和护士的态度中也察觉到自己身处极不寻常的事态之中。从意识到失去手脚到接受事态虽需时间，仍然认为是医学上的必要，医生给她拍照的时候，也以为是论文之类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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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给她实施的外科手术，是为了满足好事家的嗜虐意图，照片也是为了拍卖的需要。这个时候赢下拍卖的的是叫做马的年老赌棋师，马在金额巨大的赌局中胜出，然后用那笔钱买下由宇。

这件事是有原因的，对于马来说，本来对这场赌局兴趣就不大。因为卷入了暴力集团的抗争中，很快迎来了无法推却的赌局，赢了之后害怕自己的小命因此丢掉，通过对方的人贩集团买了一人而将赢来的钱归还的形式来保住自己的性命。

但也因为这马变得一文不名。赌棋，输的话就把由宇拿出来展示，这样的生活持续着。除此之外由宇被当做人一样对待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个时期由宇从马那里学到了不少中国话，多数都是下流语言。但对于赌棋师这样整日在外的人来说，无法自由行动的人无异于沉重的负担，马完全可以把由宇转手卖出去，又或许对马来说，由宇是同伴一样的存在。

我偶然去访问中国的时候，调查了关于马的消息，失去由宇之后运势没了，很快赢不了棋了，在高速公路上做起了“碰瓷”，没想却被车辆卷入轮下死了。他经常去的围棋俱乐部是这样评价的，不是好人，但像孩子一样让你也恨不起来。掺杂着对他的同情。

而此时在店里的架子上，放着报道由宇进入本因坊战联盟的日语版《围棋周刊》。

“你是因为那个女的来取材的？”

店主开口了，熟客也开始七嘴八舌。她现在怎么样了，精神还好吗，这种问题接踵而来。有对过话，但他们从来没有抱过由宇吧，也有认真考虑过由宇的身体，大抵上好意的认为由宇是个坚强而招人喜欢的女孩。其中也有人说和马对局是为了由宇的生活。马买回由宇的经历是个熟客道来的。客人们一时间纷纷说起当时的事情，之后有人提议联名书写“由宇加油”，托我带给她。

从日本的考虑方式来看，这些人也是加害者之一吧，众人请求下，我叙说着联盟战中由宇的活跃，有的客人流露出仿佛老朋友发迹的欣喜，还有人留下眼泪，这让我也释然了，“由宇虽然隐退，现在还在日本元气的生活着。”最后还是撒了谎。

由宇招人喜欢，没有人说她坏话，与其说是她的天性，不如说是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建立同伴。另一方面，没有技能，不会说好听的话，甚至无法行走，由宇不得不考虑逃离的方法。不能依赖当地的警齤察，虽然可以对日本大齤使馆知道自己的存在抱有希望，在聪颖的由宇看来，这种可能性基本为零。

最后由宇盯上的，就是围棋。

所以由宇学习围棋不是来自兴趣，也不是街巷间的棋士为之努力的“绝妙的一手”，只是一点，为了自由。由宇在一边看马对局学会了围棋规则，没棋盘，没纸笔。和假想的对手反复对局，最初只能想象一部分，然后慢慢扩展，很快整盘的棋型也可以在由宇的脑中演练。布石，中盘，收官这样的概念，也在不断的模拟中逐渐熟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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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号什么的，想这些事不是气量太小了吗？”新见秀道当时这样说。“龃龉的产生实际上是拘泥于细节。想要看到令身心麻痹的名局，想要见到颠覆自己围棋观的妙手——这样的想法，到底去哪了呢？”

这是当时众多爱好者的代表性意见。作为理事会则在私下做了决策，为这仿佛是盲眼一样的身体新设立的特别棋战。配置和女流棋战一样，也考虑到了作为看板棋士的相田的安排。保住两人的颜面，在公益面上也能有所作为。但是反过来，由宇不能参加一般的对局。

这遭到了相田强烈的反对，“不是靠着哗众取宠就可以随便成为棋士的，再者开这样的前例也不能服众。”这虽然是理事的见解。却也有让人不得不赞同的地方。

这时候站出来推动事态发展的是新见秀道。

“不应该随便增加棋士”新见看着理事们，认定了对方的话。“没错。但是这样的话，是不是首先应该连我在内的九段棋士，都先扫除出去？”这番话让当事者在内的由宇和相田一起怔住了，新见朗声继续说道。“段位的通货膨胀，现在九段将近百人爱好者连名字都记不住吧。在这个业界，只要有相应的实力，一直待下去就会成为九段。就是因为没有降级制度。最近才成为初段的井上隆太君，胜率已经达到七成，而在座的诸位九段这几年的胜率又是多少呢？如果不承认代打的话，那对计算机围棋进行段位认定的事实，八方社要怎么说明？”

话说至此，温厚棋士出身的理事间一阵骚动。

“我有话要说。”一个人反驳道。“她真的说要下围棋了吗？谁又能证明呢？当然我们是相信相田九段的。但从我们这边是没有办法知道的，这是无法验证的事情。这点就是问题所在不是吗？”

“所以下一盘不就好了吗？”新见坦然说道，周围的人渐渐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要点就是，只要证明她的强大就可以了吧。”

这时众人脑里浮现的是，古老图灵测试一样的光景。这是数学家阿兰图灵所提倡的，判定机械是否具有智能的测试。首先判定者，分别以人和机器作为对手，使用文章进行交流。如果分不出人和机械的区别，则机械测试合格。

放在现在的场合，就是把由宇放在完全遮断外部情报的环境里，通过网络，和棋士对局（顺带一提，由宇在实际上网络对局的时候，很多人怀疑她是由当时研究中的量子评价函数做出的计算机围棋，也就是说她通不过测试。）总之就是由宇在监视下通过网络对局。这样的话也许可能。

“不要说的那么麻烦！”新见说道。“由宇，你就用嘴来下棋。明白吗？叼着棋子，爬着把子放在棋盘上。这样的话没人有意见了吧。虽然有些不利，那样的不便下赢不了这里的九段棋士，这样哪一方都没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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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前例的入段试验开始了。三个五段棋士，两个九段棋士作为由宇的对手。没有全部派九段是八方社的意思。一胜初段，两胜三段，三胜则五段。但是由宇一侧，在叼着棋子，爬行，下子之后，要向计时器爬去，按下按钮。棋子也必须一个个小心拣选。如果到了读秒阶段，可说是没有胜算。

对手都是非常积极的年轻棋士，第一战，第二战由宇获得胜利，却也只是毫厘之差。年轻的五段，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最强的时期。学习没有落下，同时棋感也在慢慢培养起来。强悍女流入段的消息以年轻棋士为中心传播开来，老棋手的情绪渐渐变差。

由宇面对的最大苦战是第三战。这一战，对手很讲策略，序盘开始双方都没有优势，这对于争分夺秒的由宇来说不好受。在一角将对方的子全歼，而自己的大石也被拿掉。就像是业余者的对局，但有时候用心的比赛就会形成这样的局面。在另一侧，拿掉敌方的棋子全灭，但由于时间的关系，弄错角落里的死活。对手还在蠢蠢欲动，暗中等待逆转。

行至终盘，在读秒的压力下，准备落子瞬间棋子掉了，滚到别的地方。按规则着手已经成立。对手再走的话胜利唾手可得。

对手就是刚才新见提到的新人井上隆太君。井上似乎是不在乎由宇的失误一样，马上看向急场，但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停了下来。井上小考之后，向由宇问道。

“你是准备下到内侧吗？”

“恩恩。”由宇苦涩的表情，只是这么回应。

见证人以咳嗽声示意，被井上无视了。

“这样的话。。。我的攻合不就输了？”

“不是。”由宇静静的说。“不强行下子而跳入的话就会形成劫。但是我的劫材有很多。我本来是想这样的。”

井上的脸色变青。以为的优势却输了。对手读棋的能力要胜过自己。讽刺的是，胜利就在眼前。这是年轻的井上所不能忍受的。井上陷入长考。见证人催促道“请落子。”最后，井上把棋子放在棋盘上，“我输了。”

由此由宇三连胜获得了升至五段的权利，却因这件事惹得干事不高兴，井上受到了讯问。

这个时候还是新见帮着说话，同时也不能忘了敲打一下年轻人。回去的时候，在走廊碰到井上，“太嫩了。”新见小声的说。“就你那样想要取得我的头衔，一千年恐怕都不够。”

“是因为对手读棋比我厉害才认输的。”自尊心强的井上，毫不犹豫的说道。“所以不用担心，你读棋的能力再怎么也胜不过我的”。

那天新见心情很好，带着年轻棋士们出去喝酒。不甘心的是那些理事。但决定的事就是决定的事，取得规定的胜数后，之后的九段战就没有必要了，当然还有想省事的原因。

由宇势如破竹，很快制霸了数个女流棋战，次年进入本因坊战联盟。相田由此隐退，一心一意为由宇代打。由宇的活跃期非常短，就在这期间成为第一个女性本因坊，她的脑力却已经接近极限。对局中谵言增加，不是日语也不是中文，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让人想起梵语和诅咒，令人有些恶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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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一起生活，我打算尽可能多的去了解由宇。”

相田给我介绍之前和由宇一起生活的公寓。相信由宇会回来的，这栋房子就这样一直保存下来，即使生活贫困，相田对这个房子坚决不松手。

当初相田是在这个房子里等着由宇回来。但是和由宇生活的痕迹，留下的是在太浓重了。比如随处可见的扶手。折叠式的门。专用的床。便携厕所。这些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慢慢让人变得难受。于是相田就那样撇下房子，搬到了大冢。

“这是我现在的想法。所谓的棋士，本质上是孤独的存在。我想去理解却总是忘记。”抚摸着满是灰尘的扶手，相田独白着。“依赖的是自己的力量，战略以及围棋观，而这些每个人每个人都千差万别。共有的东西，是没有的。她所攀登的天空的世界，一定非常壮丽吧。不，我打算通过亲眼所见去共有这件事物，但那毕竟，可能只是我的幻想。”

活跃期内惊人的事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实际上华丽的活跃期就两三年的时间。即将隐退前，在男性棋战尽力创造耀眼的成绩。最优秀棋士。棋圣——还有，本因坊。

作为第一个拥有这样战历的女性，加上她身上的障碍，一瞬间，由宇成为当时的热门人物。放在中国古代，可说是想象不到的出世吧。在这之中，由宇或许一个人酝酿着孤独。至少相田是这样感觉的。和活跃相悖的，由宇的双眼变得迷茫，开始吟唱不明的语言。

“她的身体里，语言发生了爆炸。”

由宇突然不见了。无论是对于相田九段还是围棋界。完全的消失了。由宇的书架上，摆放着法语，印地语，朝鲜语，俄语，乃至西班牙语，布鲁夏斯基语，无数的外语入门书和辞典。读这些书对她来说是相当辛苦的事，brain-control-interface应该能起到帮助，但是恐怕因为假肢的事情，是由相田一本一本读给她听的吧。

“刚刚回国，由宇虽然在女流棋战能够获胜，在男性棋战的成绩却不怎么样，那个时候，你认为她在干什么？”

“摆棋谱，研究定石之类的吧。”

“由宇，在学习外语。”相田说。“刚才说了，由宇，拥有能够把棋盘盘面作为触觉来感知的能力，而这种力量在中国时代就有了。但是最开始还没有洗练。需要把这些感觉在语言里分类。痛，痒，热，硬，。。。最开始，只是这些日语就足够赢棋了。但是逐渐不够用了，仅凭这些熟悉的语言是赢不了那些顶尖高手的。”

由宇把注意放在了外语上。根据由宇所说，比如在英语里无论是亮青还是暗青，基本上都叫做“blue”。而在俄语中，这两种颜色却是分开的，这样可以成为知觉的青色种类也增加了。由宇由此搜集世界各国关于触觉的词语，储蓄在身体内。为了变强，而增殖语言——以前应该是不会有这种棋士吧。经过这样的过程，由宇研磨着自己的感觉，更加精密而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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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

相田的话让我想起了以前的一个学说。人，通过语言看到现实。不是现实规定言语。——而是言语，来规定现实。

“你是说萨丕尔-沃夫假说吗？”

“不，”相田静静的摇头。“没有那么深刻的东西。我至今所说的，是言语和知觉有关系，仅此而已。”

由此，由宇达到了七成的胜率。

但通过这样得到的力量，只能管得了一时。

“语汇很快不足。即使同为五感，和视觉及听觉的幅度比起来，涉及触觉的单语很多更为原始。言语还在说，却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了。她想要表现的，是所谓的围棋的触觉，是人类未到的领域。痛，痒，热，硬。。。她通过触觉感受到的东西，是在这些定型词语的另一侧。很快，由宇自己开始思考言语。但是这是非常辛苦的工作。所谓的言语，本来是和他人共有的东西。她所要做的事情，本质上来说，是将和谁都不共有的领域语言化。”

虽然相田这么说，接近这样领域的人，在过去也有吧。比如说，被称作宗教家的人种。但那也是和他人无缘的内容。

“很少有人能坚持到发狂的。”

相田用发狂来形容这个时期让人印象深刻。

“突然她身体里的语言爆炸了。她不再说话，言语超过了她的容量。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道路，超出了限界。也不再下围棋了。感觉的循环，言语的牢狱，她被囚禁在其中。这是数年间只身一人朝向无法言语化的彼岸的结果。由宇就这样在我们面前消失了。”

“。。。。。。”

“——有人想知道，我和灰原八段之间，有没有男女关系。”

相田突然说起这个，让我感到有些意外。好像和刚才的话题没有什么联系。但恐怕在相田的心中是有密切的联系的，而且能察觉出这是必须要向别人倾诉的。

“说的更露骨一点，有人对我们的性行为抱有兴趣。但我们只是面对棋盘，对局而已。神经在棋盘上互相碰触。由宇是感觉器和棋盘直接连接的人。所以，我们的痛觉，温度感在那里相逢，交缠。向着十的三百六十次方接近无限的世界伸出根节。这种程度以上的事情，没有。这种程度以上的接触，没有。这种程度以上的愉悦，不可能有。对局就是我们的性爱。”

说完这番话，相田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摇摇头。

“不。”相田否定着自己刚才的话，“也许只是太拘泥于我和由宇的关系，被囚禁于无关系观念的牢狱中。。。不，一定是这样。”

相田一直沉稳的表情，出现了波澜。

“但是从人那里获取了观念的话，之后又会剩下多少呢？！”

近松门左卫门时代的净琉璃里，有个被叫做“棋立军法”的段落，两个老人在山上相对，下棋。日月轮转，战火延烧至大陆。“汝入此山思则一时方过，实则五载春秋，四年观四季合战焉不知？”——以为是错觉的光景中，世上已过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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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不是模拟战争，恰恰是战争在重现围棋。

“我，想用抽象重新粉刷这个世界。”

由宇半睁着眼睛，看向棋盘。

星，小目，挂，高挟。放在虚空。棋士的每步在由宇的身体地图上被规划，成为语言，循环复归，很快成为一阕朦胧的棋谱。

那里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名字。也没有这样称呼的人。甚至于意识稀薄，哪里都有一片朦胧的烟霭。仿佛置身于无音室里。自己成为棋谱，还是棋谱成为自己。。。呼吸无比沉重，像是大海归来的余韵一样，潮涨潮落。

——冰壁。

没错，由宇正在攀登冰壁。那里言语像是泡沫一样马上爆炸，飞舞着融合抵消，戏谑的生成主格，生成宾格，生成注音标示，生成意思标示，接着再次扩散——由宇挥舞透明的楔钉，紧握架空的抓头。微热而柔软。冰冷而坚硬。

山顶还远，隐藏在消失点的彼方。

不，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在头顶上。只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没有一个人靠着自己到达那里。即便如此由宇还是攀登着。攀登那不在此处山峰中的冰瀑，攀登那不在此处冬天里的冰柱。

锄头反弹回来。

风纵横吹过，撞到什么发出回响，乱流生成，粉红噪声侵袭入耳。由宇在其中听到嘈杂的人声。开始什么语言也不是，很快收束，一个光景浮现。。。在哪里感到了乡愁，某个中国围棋会所。烟草的烟雾。苦脸看账目的老板。高亢中国话的抑扬顿挫。问候，慨叹，愚痴，寒暄。昨天那个侍女，搬家了吗？五十元？你是说只要五十元？不说这个你给我听着。这个！赢了，我赢了！——啊，马的声音。怎么样，由宇，想吃点什么？

不对。

幻觉。

由宇目极眼前的冰体，再次挥下锄头。音韵，文法，语汇，意味，碰撞着，飞舞着移行变化，音韵变化，母音变化，言语病态由此形成接着又被治愈。仿若野生的植被。

——已经没有了。

无论是英语还是日语。已经没有了。印欧语系已经没有了。无论是闪米特语族还是南岛语系，已经没有了。一个人，由宇的口中蹦出声音。破裂音，摩擦音，鼻音，半母音。很快像歌声一样上下跳动，渐强，断音。架空口腔发出的架空声音，由宇吟唱着。

被遗忘的古代音值群。亦或是还未到来的未来的歌声。那不是野兽的语言。不是人的语言。不是蝴蝶的语言。和所有动物的语言都不一样。垂直的冰瀑架设在苍穹，她在正中放歌，那是——植物系的语汇。

一步。

再一步。

远处山麓，街道明灭的灯火是由宇深处神经的点火。不间断的风雪，意味和统语的浓汤。抽象的未踏峰一点点攀登，由宇顺着抽象的绳索上行——另一侧会有相田吗。

车站前便利店，手机店，林立快餐店的交叉点，甫为七段的井上隆太君揭开指示着守灵会场的礼堂牌匾。守灵是在八月里炎热的一天，列席者除了亲戚，还有一连串当时的棋圣名人。悼词由相田朗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