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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连载』 《我的生活——冯玉祥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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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02:12:16 | 只看该作者
20  倒袁之战

转瞬之间,就到了1915年的年底。

阴历除夕这天,我在裂面溪住着,派人买了一些鸡鸭鱼肉,预备同旅部的参谋、副官、书记、军医、军需各处的人员聚餐。

想不到,黄昏时候还未坐席,突然接到由顺庆转来陈将军一个电报,说顺庆第四混成旅的队伍已经开拔,要我迅速赶去接防,并说随后还有电报给我。

我接到电报,当即连夜出发。刚到顺庆,即接到成都电报,说云南蔡锷即将起兵讨袁,接着来一电报,说云南护国军已经于12月25日誓师。

稍停又来一电,说云南护国军分两路出兵:一路取道贵州,经镇远以出湘西,由李烈钧将军率领,一路出四川,由蔡松坡率领,两路之中又各分数路。

转眼之间,接到三个紧急的电报,真出乎我的意外。这回云南起义的消息,想北京和成都方面早就知道。他们挨一天又一天,妄想可以掩藏过去,直到看着实在捺不住了,才将消息电告各方。

最后,又来一电,要我向成都开拔。我接到这个电令,心里万分地不好受,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能站在帝制的这一边,去和护国军为敌的。要不然,滦州起义我们干什么来着?

但是,在我们前面只摆着两条路:一是随陈将军的态度为转移,陈将军怎样,我们也不怎样。一是拒绝陈将军的命令,自己单独主张。

若是不问是非,只以陈将军的态度为转移,这与我平素的思想意志绝对违反,不消说我是死也不肯干的。可是,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开拔的命令干脆拒绝,则此次随我出来督察者仅有一混成营,其余都留绵阳及陕南一带,目前力量上绝不允许,我万万不能做这样幼稚的举动。

这样的情形,使我陷入很深的苦痛中。我抑制不住我感情的奔放,当我拿着电报给队官姜瑞庭、排长韩占元等人看的时候。我一面和他们讲说着上述困难的处境,一面不禁悲壮地流下泪来。当时姜瑞庭和韩占元他们向我说道:

“旅长!我们处境太困难了,你的苦衷正就是我们全体官兵的苦衷。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目前最要紧的,就是别让他们缴了我们的枪,慢慢地再想办法。”

这位队官姜瑞庭自我在二十镇八十标时即随我当兵,能写能算,为人精明干练。排长韩占元勤劳耐苦,长于拳术。他俩是当时初级官中最明白事理最奋发有为的人,所以我特意把这些话和他们说一说,让他们亦能思索一番,有所准备。

在这里,我再说一说我们一旅人的分布情形:第一团一混成营驻汉中。一营分驻绵州和罗江两处,第二团一、二两营分驻陕西的褒城和沔县,第三营驻凤翔,骑兵一营在西安,炮兵驻绵州——但炮已经分开。

我自己率领着在顺庆的只有一混成营而已,这次随我在左右的人员,有蒋鸿遇、张之江、李鸣钟等几位。这几位虽不敢说足智多谋,但却是真心诚意,竭其才能为国家为人民效忠尽力的。

所以,我们商量的结果,是坚决地站在革命的立场为国奋斗,但不可闹到被人缴械的地步。本着这个原则,于是我们写了三封很长的信:

一封给陈将军,详述对护国军不可开仗的道理,并说第二十镇有光荣的革命历史,您是作过第二十镇的领袖人物,应当爱惜这段可宝贵的历史,继续向前努力。只要您不与云南的义军开仗,那无论情形如何困难,本旅全体官兵必牺牲一切,拥护您到底。

第二封给刘一清先生,那时刘为督署总参议,上面已经提过。信上说,您和蔡松坡将军是好朋友,您是真正爱国爱民的革命党党员。当此千钧一发的时机,务要努力影响陈督,说服陈督,一要设法使陈督不与云南义军开仗,二要进而做到与蔡合作,助其讨伐帝制,维护共和民国。必如此,方对得过许多的先烈,方能符合您的素志。

第三封给蔡松坡先生,说您的主张光明正大,我们极为敬佩,不过我们队伍力量单薄,又处重围,受着很厉害的压迫,事实上不能立刻有所动作,但必定竭力设法避免和您打仗。不久的将来,亦必寻求机会和您携手,共同负起打倒帝制的任务。

这三封信写好,由蒋鸿遇和张之江带着直奔成都,先去谒见陈督和刘一清先生,而后再赴自流井,设法找蔡先生,面陈一切。

在这里要补说的,是蒋鸿遇和松坡先生原是好朋友。当松坡先生任云南军务处总办的时候,蒋为云南骑兵营营长,常在一起下棋,过从甚密,思想感情都很投合。蒋为河北省固安人,保定军官学校骑兵科毕业。

1916年元旦的晚上,把上述的事办好,第二天队伍即由顺庆出发,取道蓬溪、遂宁、安岳、开赴内江待命。同时,调令绵州罗江的部队由成都向内江集中。

这一路都是石板路,即就田埂铺石而成,十分窄狭。行经各地,皆土壤肥美,物产丰富,内江尤有一个特点:

周围几十里路,尽是红土,漫山遍野都种着甘蔗。内江城里东西街达数里之长,几乎家家铺子都陈列着冰糖,一座座堆成糖山,晶莹剔透,使人目眩。大块冰糖有重至五六十斤者,走了多少地方也没有见过这种光景。

制糖也是家庭手工业,几乎每家都制造。制法是用一种碾盘,周围大有数十步,中间高出二尺许,边上有石槽,槽下盛着木桶,碾出的蔗汁盛入桶中,而后用锅煮熬。

距内江很远的地方,即先已看见这种碾盘。四川是富庶的地方,但其富庶决不是凭空来的。比如,别的地方也有红土,但并不见有人大量地种甘蔗。这也许是因为气候不适宜,也许是因为人不肯努力。一地的富庶与否,天然与人力都同样是决定的因素,决不该一概委之于天。

我们到达这里,唐继尧、刘显世、蔡锷、李烈钧等联名的讨袁通电,内江的报纸上已经发表,密云不雨的局面,至此算完全揭开了。

这个时候,伍祥祯的第四混成旅已由成都开向叙府布防。(伍曾为二十镇三十九协协统,与陈将军有历史关系。)此外,张敬尧的第七师也从汉口宜昌取道重庆向泸州前进,马继增的第六师则由湘西开入贵州。

这两路由曹锟任总司令,曹本人驻重庆。他的第三师一旅拨归马继增指挥,还有吴佩孚一旅则随曹入川,复由重庆开向綦江方面堵截(后来有人说我是吴佩孚的部下,其实我此时已为混成旅旅长,直属陆军部,共有十营。而吴不过为一步兵旅长,只六营,无论地位资格我都在吴之上,何得反谓我是吴之部下?这完全是不明真相的人的妄测)。

成都方面陈将军的态度始终是摇摆不定,徘徊观望。若响应义军则对随同人川的各部不能信任;不干,又违背自己良心,而且曹锟、张敬尧各部相继入川。亦予他不小的威胁。至于他的左右分成对立的两派:一派主张讨袁。响应云贵的独立,首领是总参议刘一清先生;一派主张拥袁,讨伐云贵军,完成洪宪帝制,首领是陈将军的参谋长张联芬等。

论起两派势力,可说不相上下。一清先生和我是多年旧识,志同道合,滦州起义时我们曾共患难,此时精神上自然完全一致。张某则同陈将军的两个旅长很要好,意见亦相接近。

另一方面,刘为日本士官学生,代表“洋货”;张则陆大毕业,代表“土货”。又刘为陈将军嫡派,张则为杂派。如此,在陈将军左右互争雄长,暗斗甚烈。

陈本人游移二者之间,见刘一清先生则说我们应当倒袁;见张某等,则又说我们应当拥袁。完全陷入辛亥革命时张绍曾将军所处之苦境。同时,他一方面秘密地和蔡松坡先生等信电往还,一方面又常常给老袁作报告。

那时候,自重庆以下,宜昌以上一段江面,每有船只经过,两岸山上即开枪射击,而忠县一带尤为剧烈,过往军队吃了不少的亏。

人们揣测不定,有的说此事是熊克武部队所为,又有说是蔡松坡早先埋伏的奇兵。我在内江奉了命令。负责调查各方面动态,每天派三班、五班的侦探到自流井以至叙府一路调查。只在内江住了几天,陈将军即又电令我率部开驻泸州。

这工夫蒋鸿遇和张之江已经回来。松坡先生有亲笔信交他们带来。对于我们的处境很是了解,说只要我们能和他们合作,一切都不成问题,并说希望我们驻在泸州,较为方便。

因为,泸州是在资江和长江之问,四面都是山岭,为人贵州和云南的要道,地极险峻。在这次的战事中,此地实有重大的战略意义,他的信措词极为亲密,完全把我们视如同志。

向四川进攻的护国军是蔡松坡先生统率的第一军,刘云峰的第一师团为先头部队向叙府进攻。我们的队伍开到泸州的时候,蔡先生已率部队挺进纳谿,刘云峰已经攻下叙府。

伍祥祯的第四混成旅遭了惨败,纷纷向自流井和泸州溃退。这时,张敬尧的一师人驻在泸州东面五六十里的地方,吴佩孚的一旅在綦江紧跟在张敬尧师的后面,熊祥生的部队(川军)正向泸州开来,刘存厚师则驻纳谿附近。

我极欲与刘云峰接洽,免得发生误会,刘云峰虽然带的是云南队伍,但他本人却是河北省人,和蒋鸿遇有同乡之谊。

蒋鸿遇知道刘有一位表弟董某,蒋即冒董某之名,向那边叫电话(是用电报通话),那边接电话的是刘云峰的参谋长张璧(现已当了汉奸)。电话叫通,两方开始谈话。

这边把和蔡松坡先生接洽的经过,以及避免冲突的意思说明以后,不料那边的回话非常不客气。劈头一句就问道:“你们是干吗来的?”

蒋说:“我们是奉命而来,出于万不得已。我们的困难松坡先生已经完全谅解。”

那边就说:“你们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即刻通电讨袁,一个是立刻缴械。此外再没有办法!”

蒋说:“合作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们前后左右全是袁氏的嫡系部队,我们是处在重重的包围中。若要公开表明态度,事实非有一个相当期限不可。这情形是不能不考虑的。”

蒋鸿遇平心静气地这样说着,那边却打断他说:“不是通电,就是缴械,再没有别的话说!”说完,挂的线已断,再叫也叫不应了。

想不到,松坡先生表示的那么好,而张璧等的态度却傲慢一至于此。我们觉得万分惊异,认为不可解,暂时即决定固守泸州,一切待后再说。

这时候,指挥系统极其紊乱。北京统帅办事处和参谋部,成都陈将军、陕西陆将军、重庆曹总司令,各方面都不断地给我命令,命令各不相同。

陈将军来电叫我守自流井,统帅办事处的电报叫我赶紧收复叙府,陕西陆将军的电报又叫我固守泸州。自我带兵以来,指挥系统再没有比这时再复杂再紊乱的了。

一天到晚,我连续不断地接到各方面几十道不同的电令,弄得头昏眼花,不知听谁的才好。有时,甚至同一方面的来电,竟然先后指给我几个完全不相同的任务。

比如陆将军那里,先来一电,要我守泸州。待一会儿,再来一个加急电,说:“着该旅长迅速收复叙府”,稍停,又来一个十万火急电,却又要我星夜率队到自流井。

同时,陈将军那里也来七个八个命令,一会儿叫开往自流井,一会儿叫守泸州,一会儿又说若情形许可,须速攻叙府。忽指东,忽指西,情形和上述的一样矛盾而纷乱。

弄得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致电陈将军询问我究竟应该听哪一方面的哪一条命令。最后,陈将军的覆电是要我攻叙府。

同时,张敬尧师正向泸州前进,也是压迫着我速攻叙府。并且暗示我,无论如何不得迟延推托。我考虑的结果,决定把队伍开往南溪,到了那儿之后,再斟酌情形,决定行止。

从泸州出发的时候,请蒋鸿遇去见刘云峰和张某,做第二次的接洽:第一,约定彼此不打,万不得已时只放朝天枪;第二,只要有机可乘,我即通电表明态度;第三,说明张敬尧、吴佩孚他们的队伍在后面紧逼着,我实在无法延抗命令;第四,说明和松坡先生接洽的经过。已说妥我在泸州相候。

我带着队伍出泸州才不过十多里,就看见漫山遍野,尽是败退下来的溃兵。看光景,我心里猜想八九分是第四混成旅的老爷兵。派人一查问,果然是伍祥祯的队伍,在叙府接触后溃退下来了。

可是,这时他们官们身上穿的已不是绸缎,而是本地老百姓的破旧衣服。虽然狼狈不堪,还坐着轿子,有的是老百姓抬着。有的叫兵们抬着,一点没有放下平目的官架子。

兵们穿着一身的又破又脏的衣裤,有的光头赤脚,连纽扣也没扣上,有的腰上束一条皮带,有的背着枪,却没有一粒子弹,伤兵瘸着腿,挂着胳膊,无人过问。

官是官派,兵是骂派——一路走着,一路不停口地狠骂他们的官长:“他妈的舅子,吃是你们吃,喝是你们喝,捞钱玩儿乐全是你们的,到了今天你们还要摆官架子,不顾我们死活!”

又因伍祥祯是云南人,而他的兵则全是北方人,故骂他们旅长有意带他来送命。嘈嘈杂杂地骂着,大家你推我挤,踉跄地奔跑。这情形已经没有半点“爷爷兵”的样子,倒成了真正的“孙子兵”了。

训练军队,最要紧的就是实做实干,切实在技能和军风纪上用工夫,一刻也不容懈怠,一刻也不容放纵。平素能刻苦训练,战时才能操胜算,握左券。

如果平时骄奢怠惰,养成习惯,一旦有事,即只有败溃之一途。第四混成旅的败溃,主要的原因就是平素缺乏教育,官长荒唐,士兵恣纵。彼此之间生活又悬殊太甚,自上至下,离心离德,一片骄矜浮华的风气。

作战之先原已注定了失败的前途,今天所见的结果,一点都不是意外的。

这一晚在泸州和南溪之问的一个地方宿营,是个无月无星的黑夜,第四混成旅的败兵亦同宿此地。睡至半夜,忽然人声嘈杂,前面一个村庄上火光烛天,接着就听到哗叭的枪声。

第四混成旅的官兵都惊慌起来,叫号奔窜,秩序大乱。我们十六混成旅却不做一声,不动一动,听着官长的命令,一一鱼贯地进入白天所筑的沟垒中(盖日间已有准备,设有意外,如何应付,都已筹划定当)。

等了几个钟点,慢慢平静下来。才知道是前面一个村庄上失火,并无别情,至于枪声。是那村上的民团所放。

邓艾称赞姜维统军“在夜不惊,闻变不乱”。这实在是军队必要的精神。我们这次所以能够镇定,一因平素有训练,有教育;二则也因有准备,每个人心里都拿稳了应付的办法,所以临事毫无恐慌的心理。若不然,也是没法可以维持秩序的。

我们刚走到南溪(距泸州九十里),蒋鸿遇即由刘、张等那边回来,刘、张他们的答覆仍是立刻表明态度和缴枪的两条路。

此外,并说何以蔡将军叫我驻扎泸州,现在又向南溪开拔呢?这样不成!蒋鸿遇自以为和刘云峰熟识,可以好说话,不料他竟抹杀一切,把我们当作俘虏看待,种种盛气凌人,无法叫人忍受。

但我们思前想后,也决不欲以意气而偾大事。当即停止前进,重新遄返泸州,权将第四混成旅的溃兵设法予以收容。费了将近一天的工夫,方始收容竣事,交给了他们原来的长官。

同时又打一电报给陈将军,请示处置办法。陈因与伍祥祯是老朋友,未便将他惩处,只覆电叫我负责重编,等我改编完竣,又电令我将该旅开回自流井待命。

我把这事办完,即奉令在泸州建筑工事,当派李鸣钟带一营人在泸州西南二十里名叫龙头关的地方掘筑沟垒。不久的工夫,成都陈将军又派省防军改编的熊祥生一旅来泸州接我的防。

这位熊旅长三十多岁,南方人。和刘一清先生是朋友,为人精明敏捷,是一把好手。当天我陪着熊旅长到龙头关去看工事,不料李鸣钟把工事做得极其马虎,所掘壕沟,最深的不过一尺,而且统统都是卧沟。

熊旅长看了笑着向我说:“恐怕您不打算守泸州吧?”我问何以言之。他说:“这样的工事怎么能够作战?”我料他已经猜测出我们的实情,故只说:“我们横竖走了,你看着再改造吧。”这样搭讪了过去。

其实,这是李鸣钟的大意,倒并不是我有意为之的。

这时,刘存厚的一师驻在泸州上游的纳谿。有一天,他将几十万发子弹从资中运送,经过泸州。

刘为人富有革命热情,识与不识都知道,那时,一般人传说刘和云贵军已有联络,即将发动。也有人说并没有这回事,总之谣言很多。

于是,有的人主张把东西扣留,又有人主张放它过去,不必管那些闲事。后来,有人打电报给陈将军请示办法。

陈先覆电不准放行,但待不到几点钟,又来一电说准予放行,陈将军举棋不定,左右摇摆的情形,于此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了。

张敬尧、吴佩孚以及在重庆的曹总司令仲三,对于我和护国军的往还恐怕已有所闻,对我压迫更加厉害。

张敬尧、吴佩孚等都有话给我,要我立刻前进,攻取叙府。张敬尧并威吓我说:“你若不前进,那你快让路,我们上去。”

他这是看我兵力弱,存心要欺凌我,压迫我。同时,成都陈将军、陕西陆将军以及北京统帅办事处也都连电催促,非要我进攻叙府不可。

我说,我们兵未集中,准备未妥。任我怎么说,他们都不昕。我此时部队虽名一旅,实际所带不过步兵两混成营。在川各部队之中,算我们十六混成旅兵力最为薄弱。

不过,处此情形,势已无可推延,只得率部再开南溪。原来这次定的计划是三路进攻叙府,成都派丁搏霄团从犍为前进,伍祥祯旅从自流井前进,我自南溪前进。

情形如此的严重,我接受命令不好,不接受命令也不好。乃第三次派蒋鸿遇去见张璧等商谈一切。蒋去了之后,老不见他回来。我以为一定是那边把他扣下了。

及至我们进至叙府附近,才遇蒋回来。所谈毫无进展,完全和上两次一样。我们军队一面进发,一面仍派了人去通知刘云峰先生,请他自动退出叙府。

只要我们站稳脚步,随即撤退,请他千万不要误会。于是一面前进,一面放着朝天枪。打了一天,进至叙府附近的催科山。

而蒋鸿遇偷偷将所携炮弹倒入山沟中,乃诡言弹完。并又派人通知刘云峰,我们即要撤退,请他坚持阵地,不必继续后退,我们即经南溪、富顺,直退至隆昌。

同时,丁搏霄部也由犍为一路向叙府打了一下,随即退出。我问他打的如何,他哭道:“没有什么,我们就是打仗弱一点。”

丁是段先生得意学生,我看他也是不愿意打这无谓的仗,若参加另一种战争。他必不如此。

在这里,有几件琐事可以插叙一下。

我们旅里有一个排长名叫许骧云,为号兵出身。他在二十镇驻新民府时是第一名号手。这回攻叙府之役,他以官长地位,竟临阵弃械而逃。本当治罪,因他自首悔过,故宥恕了他。

我们从催科山撤退的路上,走到一个村镇。这天是阴历正月初一日,当晚在一座小庙中歇宿。

那庙很简陋,张之江和蒋鸿遇住在正屋,隔着神龛,一个人住一边。我住在对面的小屋中。没有床铺,临时找来几把稻草,铺在地上。

我躺到地铺上,刚要朦胧入睡,忽然听到对面屋里哈哈的笑声,笑的极是热闹,把我的瞌睡也笑醒了。我就起身过去,问他们笑什么事。张之江笑着说:

“我们正谈说,我们不过两混成营的人,四面这许多老袁的心腹部队团团包围着我们。可是,我们敢去和蔡松坡先生去接洽,敢和刘云峰开谈判,敢和陈将军那么表示,敢和刘一清先生那么要求。

我想,除了我们,目今中国再没有第二个队伍这样胆大,这样敢做敢当了!”说罢,三个人又有趣地笑起来。

蒋鸿遇说:“平日旅长有一个办法,我总是不佩服。就是每次招收新兵,您总要到场,亲自一个一个地验,一个一个地问。我想这种事,交给别人办不就行了,何必定要亲自去考验呢?

到了现在,我才看出益处来了。现在我们这些弟兄,每一个人都是铁打的身体铁打的心性,而大家都像铁环箍着似的,几千个人一条心。若不是旅长下过那一番功夫,怎么能有现在的地步!”说着又笑了一会。

第二天一早起来,第四混成旅一位刘团长到小庙里来找我,他是第一团团长,见了我,就下跪磕头。

问他什么事,说是他一团人,溃散得一个也不剩了,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说:“你们旅长现在自流井,你去找他不好吗?”

他说:“现在的事,我看他也不见得有办法了。我打算到重庆去找曹大帅,您说可以不可以?”

我说:“那好极了,你去就是了。”他却要我给他一个命令。不然他不能去。我坚持不肯,说:“我怎么可以给你命令?你自己去好了。”

他说:“您不肯给我命令,只求您说个可以,我才去,只求您说个可以。”同时,蒋鸿遇和张之江也帮着求说,我就只好说:“可以去。”他伏在地上又磕头,而后走了。

过不久,又来了孟宝臣等四个营长,也来要求我给命令,让他们去找曹大帅。他们走到江安,即被刘存厚拘捕,一一杀死了(时蔡松坡先生驻纳谿,刘存厚部驻江安,相距不远)。

他们平素对士兵不训不练,不管不爱,官兵之间,漠不相关,又昧于大势,不别是非善恶,只是糊里糊涂地过混账日子。这时,看见他们的第四混成旅打了败仗,便自顾自弃军逃散,玩成光棍儿,至终连性命也不保。

他们若在战败之后,仍然硬撑下去,徐图振作,必不致落个这样的下场,真是可叹可怜!

我们在叙府一战,虽然没认真地打,但两方面也颇有些伤亡,收留伤兵的时候,我是一视同仁,刘云峰方面的滇兵共收百余名,同我们自己的六十多名,都同样地管待医治,不分轩轾。

这些伤兵都交由韩复榘照应着,运往泸州医治。不料,走到江安,也被刘存厚扣住,意思也要加以杀害。韩复榘说:

“我们这次作战实出于万不得已。不信,你看我们收容的伤兵里面也有滇军,而且待遇完全一样。”

刘即派人到船上查看,果然是的,才化仇为友,并且每人给洋五元,又带了许多宣传品去散发。

我们上次到南溪,原派有我的一位书记长孟君在这里为留守。这次退到南溪,即继续向富顺隆昌行进,孟君因尚有未了事宜,故未随同撤退。后来,他把事办完,撤退时,所乘的船在路上被打翻,孟君竟以殉职。

他是北平人,为人精明干练,爱交朋友,学问颇有根底,字写得周正,起稿来得快,也通达有条理。光绪三十一年我为司务长时,他为后队司书。多年以来,我对他很是倚重,这次不幸牺牲,使我异常地痛悼。

由南溪退向富顺的路上,不巧遇着大雨,所走的多是田埂,又窄狭,又泞滑,万分地困苦难行。

骡驮子拖着大炮,走几步就滑到田里去,数十个弟兄使尽气力,又推又拉,刚刚弄了上来,一开步,又向另一边滑陷下去。这样,弄得简直没法运行。

炮兵团长宋子扬就说:“这样的情形,大炮就只好丢掉吧。要不然,滇军追了上来怎么办?”那时,孙连仲为头目,他坚持不答允。

他说:“这不行。遇着一点困难,就把大炮丢掉,一则对不过自己的良心,二则回去拿什么脸面见旅长?”

说着,和弟兄们咬牙苦撑,慢慢运着大炮走,撑到第三天,天晴日出,路也干了,结果所有的大炮都平平安安地运到隆昌,一门也不短失。

由此可见,步兵固然需要吃苦耐劳,炮兵尤其需要坚忍耐苦的精神。否则,是无法担当责任的。此等处在平时还显不出来,一到行军作战的时候,就显出人的心性来,一毫也作假不得了。

我们退到隆昌,各方责难的电报纷至沓来,其中尤以曹锟责备最甚,曹给我的电报有“该旅长进锐退速,不知是何居心”等不关痛痒的话。

我在隆昌住着,即派人送信给陈将军和刘一清先生,详说这次的仗我们不能打的理由。并明言我们开上去的不过两混成营,士兵不愿作战,故亦并无死伤,实在是因为官兵们都心里有病,我已无法维击,务请他早日表明态度,毅然与滇军合作,共挽大局。

陈覆我的电报不置可否,只令我速开自流井。一切自有办法。那时,隆昌的队伍越聚越多,我遂决定接受命令,开赴自流井。

刘一清先生时正在自流井,相见极欢,谈起陈将军与蔡松坡先生最近信电往来的情形,仍是犹疑不能定夺主张。他恨自己违背良心,在这里委曲求全,仰人鼻息,不能痛痛快快地干事,以求心之所安。

我们边谈,他边流着跟泪,一片忠忱热血,使我无限感动,刘先生并为我策划,以为我此刻处境过于险恶,倒不如毅然攻下叙府,一免张、吴、曹等对我有不测之举,二则以之与刘云峰接洽,也比较容易些。

我看他说的有理,当即表示接受,但要他回成都努力,务使陈将军早日决计,响应滇军,我在自流井共住五六天,和刘一清先生商谈妥善。

那时,曹总司令等迭来电令,限日要我再攻叙府,申斥非常之严,如此次若不完成任务,即非重办不可的话。我即下令将队伍开拔,仍沿原路转回。

从自流井出发,第二天到达一个什么场,接到陈将军的命令,将第四混成旅第二团拨归我指挥。团长姓赵,外号叫做赵黑头,他这一团在第四混成旅中训练较好,纪律严明,比第一团大不相同。

怎么见得?有一件事可以证明。赵团第二营营长王某,鹿钟麟那时就是他的营副。他禁赌极严,有一次查棚子,见有人赌博,他即把头目捉着。问他说:

“我下命令禁赌,早说过的,若是被我查着,我就剁他手指。这命令你看见没有?”

头目说:“看见过的。”

他说:“你既知道,现在你违犯了命令,你说应该怎么办?”

当即不由分说,执行了命令,孙子斩吴王二姬,穰苴杀庄贾,军纪为之整肃。赵黑头执令颇严,所以纪律亦较佳。但因为打了败仗,这时士气也是很颓丧。

张之江此时写一封信给我,详述该团精神涣散,不要谈无作战锐气,就是在后面住着,怕也不容易维持。要求我给他们讲几次话,使军心稍能振作。

我看过信后,打电话问他:“这部分队伍精神如此不济,你看讲讲话还能生效吗?”之江回答说:“只好试试看。”

我放下电话,立刻就去召集全团人讲话。初上去讲些笑话,大家都还嘻嘻哈哈的,讲到后来,越讲,他们越严肃,越悲痛,有的甚至痛哭流泪。

我详说他们打败仗的原因,都是因为不守军纪、骚扰百姓等的恶习气使然。说到国家训练军队的用意,说到我们军人的责任,把全体官兵都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摇头叹息,皱眉跺脚,自悔自恨得不得了。

结尾我说,欺侮百姓就是欺侮自己的父母兄弟,就是欺侮自己的街坊亲戚。我们要马上立志,改过向善,刻苦努力,这次讲话以后,派人调查,知道士兵们深受感动,他们渐渐振作自新起来,许多恶习都无形中革除。不过,少数的官长因习性已深,一时还是不易整刷。

我们走到刘家场,遇到滂沱大雨,即在镇上耽住一天。我住在一家铺子后进的柜房中。前门那边有一座小楼,军医处住着。

不想,那个楼上摆着几只大缸,里面存有当地保卫团的火药,军医处一个小医兵,年轻不懂事,在楼上找东西。因为光线暗,就点着一根本地蜡烛照着。蜡烛的余烬恰好落人装火药的缸子里,立刻轰燃爆炸,屋顶也炸飞了,人也火葬在里面。

当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人人以为是中了地雷。我的传令兵中有谷良民、郑继成等,慌忙捣毁窗门上的木棂,拖着我往外跑。一时秩序大乱,要制止也制止不住,后来打听明白,才一笑而罢。

这事虽出于偶然,但由此可知训练队伍之难。我们练军队,不仅要训练官。训练兵,就是各种杂兵夫役以及枪匠皮匠,也都当施以严格的训练。否则一个不小心,就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带兵的人不可不特别注意。

我们从自流井出发,刘一清先生曾派人持亲笔信偕同蒋鸿遇先到叙府,和刘云峰接洽。

第一说明共同促陈将军独立的事正努力进行,不久必有佳音;第二说明张敬尧、曹锟等是老袁的死党,他们以其众多的兵力压迫着我们,逼使我们攻取叙府。务请你让防,三日后我即撤退,仍由你接防。

当即与之签订协定。秘密保存起来。蒋鸿遇回来,我即率队向叙府挺进,两方稍一接触,刘云峰即照约撤退。我这儿派张之江、蒋鸿遇兼程追上他,交他一封转致蔡松坡先生的信,详陈一切经过。

蔡先生复信表示很好。自此,松坡先生和陈将军往来的信电都由我这儿经过。

我们进驻叙府以后,曾审一案子,顺便在此一述。一天,我到医院去看问病兵,见军法官李国钧正在审问一个伙夫,说有二百元被他偷了,把那伙夫压杠子,打鞭子,行种种重刑。

在行刑的时候,伙夫哭着嚷着:“大人呀,是我偷了,是我偷了!”满口招认,一放下了,就口口声声自称良民,绝不能做这样的事。

我看了一会,心里生疑。即叫李军法官停止,让我自己来审。问钱放在哪里丢的?答说放在什么地方。

问除这伙夫而外,还有什么人来过?答说还有位侦探来过一次。问侦探现在什么地方?答说就在城里住。

我当即派人带了几名手枪队去传他。一打门,听到外面的人声,那侦探就上屋窜逃,赶了几个院子,才把他抓住,回来把情形一一报告了。

问他:“钱是你拿了吗?”说:“没有拿。”“既没有拿,你为何逃跑?”他就塞了嘴,只好招认了,把钱追出来,他已花去了三十元。至此案子才算弄清。

只是苦了那伙夫,受了一场无妄之灾。“重刑之下,屈打成招。”中国的旧官吏学识既不足,又不肯认真办事,其糊涂往往使人吃惊。

试思多少的无辜良民,如此白白冤死!刑事案是这样,政治案则关系尤大。执法者如不能慎重将事,则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国家人民必受无穷之害,又岂止枉死几个无辜而已呢?这事意义极为严重,所以我要在此一说。

我们占驻叙府的第二日,曹锟、张敬尧等都来电报,质问我为何不再前进追击滇军。我回电说官兵病者太多,故暂作休息。曹锟等复来电要我进军,否则,他们将拨调一旅人来为我协助。

同时,陈将军也来电询问。我回陈将军的电说,官兵不但身上有病,心里亦人人有病,务请速作主张。我们忠心赤血,但能为国为民,愿不顾一切以赴之。

恰好就在这时,接得陆将军急电,说长安被围,令我星夜率队往援。接电之后,我即不顾一切,将队伍撤向自流井,把叙府仍交刘云峰接防。

走了两天,在路上又接到陕西的电报,当即下马翻译,知道陆将军已让出长安,叫我停止赴陕。北进既不必要,便将部队统统集中自流井。

我在退出叙府之前,又派张之江访见蔡松坡先生。我到自流井不久,张之江亦即赶到。带有松坡先生给我同刘一清先生的信,另外,还有致蒋鸿遇一信。内容大致相同,要我们加紧促成陈将军独立,否则将以武力驱陈。

我在自流井休息了数天,陈将军来电说:“闻贵部有援长安之行,但成都今万分危险,务请中止赴陕,速来成都共挽危局。”同时,曹锟、张敬尧以及北京统帅办事处也都来电报阻我赴援长安。我当即一一覆电,谓“即赴成都”。

我永难忘记我们在自流井方面的情形,自流井为四川产盐的区域。四围皆山,井中出煤气,接上竹管或铁管,即为煮盐之火(管上如套一猪尿泡。泡即充满煤气成球)。

另有盐井出卤水,汲出之后,即以此火熬煮,煮后,凝成固体,即为“盐巴”。此地横阔四五十里,共有盐井四千四百余口。

井有二三百丈深者,有四五千丈深者。产盐极富,每年税收,数额惊人。这样富庶的地方,平素即为一般军人所垂涎而亟思染指,此时,不消说更成了各方面搜刮的目标(自从这次四川战事发生,普通一团人每到一县,也往往三万五万地向地方需索,各级长官都是腰缠累累)。

我到自流井的那天,当地的绅商都惊慌万状,以为我也要在地方上大量地筹款。这从出面招待的商会代表的言语神情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哪知,我们住了几天,即规规矩矩地开拔,对于地方一草一木也未动用。

这实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叹为从未见过的事。同时,一般人看着我不肯苟且,不认为是应当,是本分,反都笑我为迂执,讥我为傻瓜。

但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却以为若是军人不能坚守清介,只知搜刮骚扰,以人民为鱼肉,以士兵为抢掠工具,那结果必致腐烂崩溃,而人于灭亡之途。我们应当记牢“爱民为军队性命根本之事”的教训,坚守不移方可。

我们开出自流井一站路,即遇刘一清先生于途。原来,陈将军担心成都的安全,特意派他来促我速速开拔的,刘先生和我见面没谈几句,他催我赶紧开向成都。

我告诉他,蔡松坡先生有信来,当即把张之江带来的信交给他看。他看完信对我说道:

“你可以这样办:这次开成都,你把队伍驻在城外二十里地的地方,不必开进城去,且同陈将军谈判,促他立即宣布独立。他若还是犹疑不决,你就声言不能维持成都的治安和秩序。”

我觉得他的主意可行,即决照计进行,及至离成都五十里的龙泉驿,我们即停止前进,请刘一清先生进城,向陈将军转达我的意思。

一清先生往还了几次,最后我又亲自进城面谒陈将军。我告诉他说,袁世凯利欲熏心,背叛民国,人民无不切齿痛恨。我们万不能丧失了天良,帮着他干。

您现在若还不通电独立,表明态度,那么不但我的官兵全要哗变,即你的部队也无法维持。不但我的性命不能保,即您的性命也难安全。这是大势所趋,非常显豁,丝毫也不容犹疑的。

说到这样的地步,陈将军才答允了我的要求,当即打一电报到北京,劝阻老袁进行帝制。

陈将军是为袁恃为心腹的将领之一,西南一带的局面,全指望着他维持。老袁接到电报之后,不料,陈将军忽然如此表示,心里受一重大打击,顿时昏迷不醒,不几天就呜呼哀哉了!

陈将军发出致老袁死命的电报后,接着宣布四川独立的领衔通电也拍了出去。一切都很顺利地照着预定的条款进行。

这时,我们的部队已改为护国军第五师。分驻成都东面一带。及至袁世凯的死耗传到四川,入川的部队即纷纷后撤,曹锟同张敬尧亦分别撤往宜昌汉口,洪宪帝制的运动至此完全瓦解了。

回溯既往,这一时期可算是我平生最大的一个痛苦时期。许多人评论别人,往往爱说风凉话,不肯设身处地,为其人其事仔细思量一番。

别人有所动作,若是冒昧从事,他们就批评是犯了幼稚病,自取灭亡;若是处之稳重,他们又批评是徘徊观望,想投机取巧。

这次的事,我曾听到不少的人批评我顾虑太多,但批评的人并没想到我当时所处的地位与境况。

我那时不过区区一个旅长,人数不过四千,而且散驻各地,不能集中;刘云峰和张璧那方面的表示又是那样的骄傲侮慢,抹杀事实;同时,环绕我周围的袁氏嫡系军力总共不下数万,时时有把我消灭解决的企图。

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若是不顾一切,鲁莽从事,那不但牺牲了自己,于革命毫无裨补,而且反会把事情弄糟的,个人的成败事小,对于打倒帝制的大局影响却大。

我认清了这个,所以努力压制着自己感情的奔腾,一方面再三与蔡松坡先生等接洽,取得他们的谅解;一方面则与刘一清先生极力逼促陈将军独立,响应滇军。

在我那时微薄的力量,与艰难的处境之中,自问已尽我所能,而于心无疚了。结果,我的志愿总算完全达到,这却是我在苦痛之余感到极大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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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02:13:24 | 只看该作者
21  出川回陕

袁世凯既死,黎元洪继为第二任大总统,段芝泉出任国务总理,局面稍显稳定。

当袁在日的时候,人人被其压迫,无不感觉苦痛。可是,老袁一死,大家又把刚才的苦痛忘了,对大局不加爱惜,只着眼私利,又起而捣乱,于是,四川最先起了风波。

这时,有川军领袖罗某、戴某、王某等乘机起哄,反对陈督,说他此次独立太晚,显欲投机取巧。于是“川人治川”的口号,高唱人云,压迫陈将军下台,态度极是强顽,弄得几乎又要动武(双方电稿,尚有当时的报纸可查)。

我在成都东郊一带驻防,看看情形严重,便竭力主张和平商榷,以为目前洪宪既倒,民国保全,无论如何不能为了地盘问题,又来一次内战。自来平缓之时,往往起哄,局面拮据,反得相安。那时情形也是这样的。

陈将军在成都,因为用人不当,就我所亲见者而言,许多办法也的确不能使人满意。他的左右除刘杏村先生一人而外,其余全是一些毫无头脑,毫无能力的官僚。

比如,他的卫队队长孔某,不知带兵是怎么回事,平素摔大靴,摆惯了架子,什么事也不管。自来卫队,都是饷项丰足,待遇优厚,终日安逸,不经危险。一级级管理的官长又少,再加统辖者放任不管,自然弄得嫖赌公行,纪律废弛。

一天,陈将军听说官兵有带家眷者,没有照应,很是可怜。陈将军即令官兵家眷搬住古皇城(那时陈将军家眷亦住皇城)每家给洋十元,白米一包。

这个意思本是很好的。但孔某事先既不调查,临事又不加解说,结果办得极糟。他从陈将军处得了命令,即笼统地通知官兵,官兵听了大喜。

那些原本没有家眷的,也去找了妓女,一窝蜂搬人皇城去住。弄得谁是真有家眷,谁是假的,也不能分辨。陈将军听说,大怒之下,不分皂白,又把他们全都轰走。

至此,好意反成恶意,当事者怨言百出,旁边人看着好笑。凡人办事当细心用脑,妥加筹划,虽极细小之事亦当如此。而孔某却摔大靴,马马虎虎,一派糊涂。这样官僚办法,能办好什么事?我只举此一人一事,即可见那时陈将军左右在成都的做法之一斑了。

罗、戴、王三位的“川人治川”运动,酝酿不久,陈将军抱一大仁大义,不与争较的态度,决定退让。川督的位置终于让给了贵州戴某,可是,川局并未因此而趋平定。不久他们内部又起内讧,卒致酿成兵变,戴某躲入草堆中,被刺而死,云南某先生亦被驱逐。自此,“川人治川”问题闹得不可开交,直闹了二十多年方算了结。

陈将军交卸后,即由成都退向重庆,而后循长江出川。我则率部仍取道绵州剑阁而回汉中。

我离开成都的时候,凤凰山营中储有子弹数百万发。这是一个困难的题目,因为找不着夫役,路途又是那样比登天还难。若是扔去不要,于心何忍?

于是,我只好动员全体官兵,共同分担。我自己和各级官长亦均参加,有的杠抬,有的推车。我抬的两箱,约六七十斤,每天走六七十里路,把肩膀也压坏了。

士兵们每人肩负五百粒,分量是够重的。但他们看见旅长自己也抬。各级官长也无人空手,他们虽吃苦,也就十分高兴,没有半句怨言了。

我对他们说,我们不能学人家不爱枪械不惜子弹,这是人民的血汗,爱惜这个,即是爱惜国力,我们应当看一粒子弹如一条性命那样重要。

这样的走了几天,走得太慢,大家心里都不免有些焦急。读者想还记得前面十九章中,说到我们在川北清乡,曾在绵阳收容了一个自首的土匪何鼎臣的事。此时,他见我们旅途困难,就来和我们说,他可到松潘去找骡驮,搬运子弹,免得大家如此吃苦。

许多人都以为他要以此为假口,乘机逃脱。我笑了一下,答应他去。不想,过了几天之后。他果然办来了又高大又整齐的骡驮。第一批二百匹,第二批三百匹。有了这许多骡驮。子弹搬运的困难完全解决,大家无不欢喜。

那时,川北一带,道路极不平静,匪人侦伺军队过境,于险途抢掠械弹军火的事层出不穷。何鼎臣又自告奋勇,沿途保护之责,他要一力承当。

于是,在大队的前面二三十里由他派二三十人前导,后面相隔五六里亦派二三十人,我们的部队即不加警戒,放心大胆地平安出了川境。

出川的这天,何鼎臣来向我告别,说了许多知感的话,言下泪如雨下。其肝胆义气,一往真情的流露,实在叫人不能不受感动。

这一年以来,何鼎臣对于我们的帮忙之大,是难以尽书的。当初,我收留他的时候,许多人都以为我好事。说收留这样一个土匪,即使不受其害,又有何用。现在说这样话的人,却又转而对他夸羡不已了。

可见能待人以德,人自会以德相报;你真心待人,人自亦以真心待你。若先存一猜疑防备之心,则天下就没有一个好人了。

我对何鼎臣推诚相与,视如老朋友,丝毫没有因他曾为土匪,而存歧视猜疑之心,因之全旅官兵也都对他很好。他和我们相处一年,一点受委屈受痛苦的地方没有,所以他格外乐于效力,临别更依依难合了。

后来,听说他在四川带兵,升到师长的位置,详细的情形就不大知道了。

除了上面说的子弹问题而外,官佐眷属的行的问题,也是很困难的。官佐是职业军人,士兵可以退伍更换,官佐却是长期的,永久的。若想军队治理得好,此等处必须用心。

此次移防,若是将他们的眷属置之不问,那是不能的:若是带着同走,路太远,交通太难。我的办法是将全体眷属编组成队,能走的走,不能步行的雇轿子抬,都派专员沿途照管,最困难的情形是在途中生产、生病,我也派人斟酌情形,分别照料,总使大家都不感困难。

我以为,军事领袖对于军队的训、练、带、用四项事,都要同样的注意、考究、万不可疏忽一项。训军练军固然不容易,用兵也不容易,而带军尤其难。

许多人以为带兵是易事,不加重视,须知这所说的“带”,并不是用绳子“带”,而是要能带住他们的心。

我举一具体的例子说,比如当团长或营长的对于他的部属,不说带较高级的官长难,即是带司书亦不易。比如,营中一位司书,有妻子儿女跟着,家里没有一间屋,没一亩田,他那每月十余元的饷,够房钱,不够饭钱。

这样情形,若是营长不替他设法,怎么能教他安心做事?比如每月送一包米,使其一家人不致挨饿。送些布,使其妻子儿女有衣穿。有病人,代请医生诊治。若一点不管,他实在没有办法。若管,则另外又有一种部属,却是单身一人,无妻儿家室之累,此时在旁看着,就不免不痛快,觉得长官偏心。这就是需要斟酌的困难地方。

不过,若是为长官者存心视部属如路人,听其去留,那自然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可是,若要部属愿与同死生,尽职守,则非在此等处用心不可。

一切文武官佐以至士兵,境遇不同,身世互异,都须仔细调查观察,分别注意,尽力帮助他们,为他们解除困难。

许多人肯在嫖赌上花金钱,耗精力,此等处则半眼也不看。在平时见不出好歹来,一旦有事,人家的一心一德,如铁如钢,使三军如一人;自己的却一包豆渣,一挤即碎。好的。长官变成光杆;坏的,连性命也送在自己部属的手里。

带兵之难,有如此者。我国军队近年于训练和应用上都可以说有进步,惟独“带”的道理,还是被人漠视。须知不管训练得多好,战略战术多有讲究,若是“带”不起来,一动即土崩瓦解,那一切都是白费的。

还有两件事,我也一并在此一说。此次长途行军,第一深感到军用文官的难以安置。

什么是军用文官呢?就是军法官、军法长、军需官、军医官,军医长、书记官、书记长。他们满身都是文士派,第一不能走路,第二不会骑马,第三遇变不能自卫。

这一困难的长途行军,怎么招扶他们呢?连旅长自己也抬子弹,哪儿找轿子给他们坐?路上万一遇着土匪,又怎么办?

后来回到廊坊,我即大练军佐队。全体军用文官,每天都要下操,受军训。张允荣、丁树本,就这样训练出来的。同时,招兵的时候,择识字者任以司书等职。

即为文官,亦令其带兵,任军职。营长阵亡,连长受伤,都令其代理指挥。这样办了八九年,军中即多出数千懂军学能苦干的知识官吏,真能下马执笔,上马杀敌,情形就大大的不同了。

其次,就是使马夫、枪匠、掌匠、皮匠、医兵、号兵、喂养夫的问题。

他们都是军中重要分子,人数比率相当的大。那时一营之中,伙夫三十八人,号目号兵九人,医兵四人,枪匠四人,驾车兵四人,马夫两人,喂养夫四人。

凑到一起,一营六十多,一团二百多,一旅、一师又有多少?但他们都不会放枪。一旦有事,他们不能自卫,反要分出力量去保护他们,岂不大大地吃亏。

所以,我此次一到廊坊。亦一体与他们以严格的训练,教其放枪打靶。伙夫烧着饭,背枪;马夫赶着马,亦背枪,人人都有冲锋杀敌的技能。若作战,即增加如此多之枪,如此多之射击手,则力量如何?

此次行军,有了骡驮之后,仍是不容易。因为除骡驮载运而外,士兵们背负的分量依旧不轻,石路崎岖,每天走一百或一百二十里,长途跋涉,难有充分休息,但我们全体士兵中,却少见有一两个走不动,或是磨破脚皮的。这事很使我感到欣慰。

说实在的,在我们交通这样落后的国家,若是训练军队,不注重行军力,即是不准备实际作战,尤其负重行军,更非平时努力练习不可。

我到绵州的时候,接到电报,令我率队由重庆赴宜昌,归吴子堂指挥,我以吴时为上游总司令,仍是对付西南的办法,心中实不愿与他们共事,乃覆电称我部已到汉中,不能奉命。

同时,接到贾焜亭在汉中拍来的电报,说汉中被围,要我星夜赴援,那时,焜亭为第十五混成旅旅长兼陕南镇守使之职,围攻他的是陕西镇嵩军。大约汉中情势危急,他每天十余个电报给我,向我告急,说:“此间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盼弟台星夜来援,解我倒悬”云云。

最后,又来一电,说汉中二十余县,无论如何穷困,亦可养得起你一旅人,情形如此,我想着朋友有急难,何可坐视?当即一切不顾,覆电说,即刻开拔驰援,请他释念。

自川北到汉中,路途之难,前写入川时已经说过,路越难走,心里越是焦急,恨不得插翅飞到目的地才好,好容易走到剑阁,忽然又接到贾煜亭一个电报,说他已经辞职照准,叫我毋庸前来。

接着,又派来他的一位本家弟兄来见我,申述他已经辞职的歉意,但我丝毫不假思索,决定继续向汉中行进。

到了汉中,已由一位管某继任了贾煜亭的位置。管是山东济宁人,和段祺瑞有很深的历史关系,我先和贾煜亭见了面,而后再去会管某,见面没有说几句,他说:

“您既来了,就在这儿驻下去吧!我们可以走的!”

我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很是惊诧,他说:“汉中这地方,地瘠民贫,只可养一旅人,养不住两旅人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他的意思是怕我来抢他的地盘。我当即坦白地说明,我此来决没有这样的企图,我就要回北京去的,我的话刚刚脱口,他立刻笑逐颜开,眼睛眉毛都现出高兴的神色来。

我离开汉中以后,听说他在宝鸡被人打伤,部队亦全缴械。后来,寓住开封终日念佛,沉郁不振而死,落了一个很惨的结局。

贾煜亭是我一位老朋友,管某也是我的熟人。都是办事多年,阅历很深的人。惟其如此,所以为人处事,聪明见机。

管某尤其惟利是图,官气太重,恶习太深,一味只是所谓“当差事”的派头。什么是军人的使命,什么是官吏的职责,如何能解脱人民的疾苦,如何把部队练成国家的军队,他全不懂得。

我以为,世界上所以还能成功许多事业,若认为该做,即努力以赴。苦干到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其间决不把个人的利害计算在内,故结果纵不能成功,亦必成仁。如关羽、岳飞、文天祥,他们虽然为大势所限,没有成功,但毕竟成了仁,为后世立下榜样,千古不朽。

这时,段祺瑞为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他来了电报给我,叫我率部驻廊坊通州一带。我接到命令,即准备开拔。道路有两条:

一条就是我来时所取之道。经褒城、留坝、凤县、宝鸡、凤翔、扶风、武功、兴平,而后到观音堂上火车;

一条则由兴安、白河、老河口、襄阳、樊城,到汉口上火车。

那时,陆将军被逐后,长安是陈树藩在驻着,段先生不愿我们从那里经过,恐怕出事。而陈树藩也用了种种法子,不要我们从那里通过。我乃决定取道襄樊,直下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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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移防河北廊坊

由汉中到兴安虽有水路可循,但是不通大船,所以只雇了些小船,载运笨重的东西,而我们的队伍全都步行,以极快的速度赶到兴安,而后上船。

在赴兴安途中,适遇大雨,水又大又猛,船行如箭,这是有名的汉水,两岸都是大山(武当山即在此),形势很是险要。河道弯弯曲曲,浅滩极多,船行必须临时雇请领港人指路。

这种领港人,名唤“太公”,都是站在山头上待雇,船至险滩,请上一位来。由他掌舵,东一摆,西一摆,就把船摆出险境,到了平稳地方,船即停靠,送太公六百文或八百文,太公即上岸而去。

一路上,这样的险滩不下二三十处,就要雇请太公二三十次,当太公的都是五十多到七八十岁的老年人,没有年轻的。他们就凭经验阅历,而有一套娴熟精到的掌舵功夫,因此能够化险为夷。

我看见这个,想到国家大事,亦是如此。周室之兴,就是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姜太公为国掌舵。秦穆公所以能霸诸侯,亦是因为有一位百里奚替他掌舵。百里奚被请至秦,穆公叹息道:“百里奚真好呀!可惜太老了。”百里奚说:“你为什么叹我年老?你若要我替你担抬重物,我自然不行;至若坐而论道,那我比姜太公还年轻得多呢!”秦穆公恍然大悟。

可见,识大体、明大义、定大计、实在非到火候不可。不过,我只是指的那一种静定的旧时代而言。若在今日的新时代,情形则又不同,许多事反倒是需要有朝气有勇气无迂见无成见的热血青年来担当的。

兴安为陕南一府,东面接豫境,东南接鄂,西南接四川,与汉中同为重镇。亦有镇守使之设。

兴安到汉口,中间经过老河口。老河口以上,又是许多高大的山岭。沿着汉水,两岸都是物产丰富,人烟稠密的地方。而其中的襄樊在军事上的价值尤大,北去出洛阳,出郑州,襄樊为必经之路;南至荆门、沙市,襄樊亦是必经之路。所以,历史上屡次战争,襄樊成为战略要地。

那时,一位张某任襄阳镇守使,完全是旧官僚的气派,用种种方法和各方权贵巴结拉拢,以巩固自己的地盘。所率部队,毫不训练,本不打算作战,故亦不能作战,只是用做搜刮地方,鱼肉百姓的工具而已。

我们从那里经过时,他极惊慌,戒备很严,原来,他也怕我抢夺他的地盘,真是可笑极了。

到了汉口,杨桂堂即来相见,我原派他率同李云龙、宋哲元、刘郁芬等到河南招募四营新兵,不想他另有什么作用,把这事因循不办,直到此刻也无一点眉目,因此,把四川的事也耽误不浅。

和他同来的几位营长,都等得急死了,拿他毫无办法。杨是一个卑鄙无能,昏聩腐朽的家伙,无热血,无骨气,无学识,无胆量,惟一的本领就是钻营巴结。

他用什么方法钻营巴结?就是长官的老太爷、老太太、姨太太做寿,他大送其礼;少爷、小姐生日或结婚,他又大送其礼。绸缎、首饰,只拣好的办,手眼极阔。

这些钱从哪里来?都是从兵们和骡马身上克扣下来的,不叫兵们洗澡、喝茶,柴费他上腰包;不给骡马吃的,草料费他上腰包。还有其他一切公费,全都被他中饱。不然,他终天烟酒嫖赌,浩繁的应酬,都从哪里开支?

这样的情形,我要撤换他,也撤换不动,因为他有有力者为之撑腰,他持着这个,更是肆无忌惮了。总之,满清官僚的恶习,他是一个集大成者,他反美其名曰:“如此方近人情。”

此次和我见面,他一开口就说:“咱们的军队在四川响应护国军,怎么弄得谁都知道了呢?幸亏是老袁死了,要不然,那还得了!”说着满脸带着惊惶不安的神色。

我说:“我们既干了事,还怕人家知道吗?老袁不死,又怎么样?他们做皇帝,我就要反对他。反对他,就不怕他。反正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接着他说道:“我们这次回去,可要听段总理的了。我们必须靠他当靠山,他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样才可保不错。”

我说道:“只要他真正地为国家,为人民,我们自然听他的。若不然,我们还是要干自己的!你说靠山的话,段总理也靠的中华民国,我们也是以中华民国为靠山,决不依靠任何个人。”

因为,他看见士兵的肩上还是戴的护国军的肩章,于是他又说道:“怎么我们的队伍还是打着护国军的番号呢?这不大好吧?”

我说道:“打护国军的番号一点不是丢脸的事。自然要等有了命令。我们才取消它。”

他又呻吟道:“我们这次从四川出来,到底弄了多少呢?”

我真有点气愤了。我说:“我们只知道为国家,为人民,这是我们的本分。你怎么问出这种话?”

他沉默了半天,望望我的脸,非常亲切恳挚地笑着说道:

“旅长,你开口就是国家人民,实在太迂执了点。这是什么世界?若老是这样地傻干,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

依我说,旅长不如就在这里住些时候,多请几次客,各方面应酬应酬,联络联络,这才是有用的办法。您瞧瞧襄阳那地方有多好,为什么我们不要,叫人家坐着占着,把地方吃光了?”

他接着又说。“我们一点应酬也没有,各方面都没有联络,实在太危险了。最近曹锟就买了两辆汽车。每辆九千元,送给傅良佐和徐树铮。张敬尧也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两个窑姐儿送他们。您看看他们的干法吧,要不然,怎么他们什么事都行得开,我们老是被人家排挤呢?”

他唠唠叨叨说了一大篇,我简直忍耐不住了。我说:“你这说的都是亡国的办法!”再也不愿意和他说下去了,后来,他把我说的话一一去报告了段先生。

杨桂堂的为人,大都类此,那时的军人政客,都是这样一副面目,这样一副头脑,这样一种作风,我写的这位杨桂堂,正是他们的代表人物。

我在汉口没有停几天,即率部队上京汉车,直达长辛店,再由长辛店转丰台,分在通州、廊坊、天津三处驻防(那时有命令,指定这三处,不许我们到南苑驻防)。当即分配:第一团驻通州,第二团二营驻天津疙瘩湾,其余的驻廊坊。

那时,段总理兼任陆军部长,徐树铮与傅良佐分任次长之职,傅等把我们队伍看着和陆将军有亲密关系,而他们不满于陆将军,因而亦歧视我,要以对陆将军的办法对我。

再则,我们此次在四川倒袁,接受护国军第五师的番号,亦使他们大不高兴。由四川回来的各部队,又从而加油加醋,在他们面前对我大肆攻击,因此,愈视我如眼中钉,加我以种种压迫。

不但房子不给够住的,被服饷项,亦皆置之不问,尤其饷项一事,发给我们的全是六折票价,后来又减低为四折三折。而关于训练、装备各方面,更是一概无人过问,形成一种听任我们自生自灭的局面。

在那时,若要军队存在,必须是皖系、直系。我两皆不是,又加上我不去巴结。不去讨好,又有辛亥滦州革命之事和此次倒袁之事,故益发一心要用功夫,来把我们消灭。

我看透了这种鬼蜮伎俩,一气不哼,愈加埋头苦干。我一到廊坊,即先把余积的公费提出,鸠工建筑营房,而后专心致志,努力于部队的整饬。

第一,把此次由陕人川,再由川北返,这一路上所得的经验,集合各将领从新详加检讨,把病症一一指出,商量着努力改正。

第二,举办文官军训,伙马夫等的军训,下操打靶,一如士兵。

第三,加紧干部训练,不但教练连和排,团营长以及副职亦一并训练之。不但注重内场教育,外场操练亦同时重视。

第四,注重精神教育,除原有办法外,又编了许多新戏,教官兵们排演,都以教忠、教勇、教仁、教义为题材,同时,灌输一些卫生及科学方面的常识。出演之先,加以讲解,讲完一出,演一出,觉得收效不少。

第五,利用大风、大雨、大雪的天气出外行军,作种种战斗操演。

第六,历年来兵中老幼以及久病不愈者,均大加淘汰,重新补充。

第七,在廊坊盖一劝忠祠,供奉历年死亡将士,按时致祭,以为纪念。

此时,第一团团长仍是杨桂堂,第二团团长是陈正义(何乃中已他往)。第一团第一营营长周性静,二营张维玺,三营李鸣钟,第二团一营宋哲元,二营董士禄,三营杨绍绪,炮兵团团长宋子扬,机关枪连李致富,骑兵营张之江,参谋长邱岘章,军械官鹿瑞伯。军法官薛子良。

一天,我因事到陆军部去了,正因干部实习,我不能出席,乃请邱参谋长代为指导。在演习利用地物的时候,邱叫到排长曹福林讲做,曹福林演做完了,只是不会讲。

邱一时性急,打了曹福林几巴掌,曹气得哭起来,邱也非常生气,许多官长在旁边望着,都觉得看不下去。

这因为我治军向来注重养廉养耻,“扬善于公厅,归过于私室”的明教奉如圭臬,官长当众打部属巴掌,我们第十六混成旅中从未有过,此次的事,使官长们不满,惹起公愤,是难怪的。

我回来后,即当面和邱参谋长婉言处置不当的意思,同时安慰了曹福林几句,邱参谋长为人坦率,自认处置急躁了些,一件小事遂化为乌有。

又有一夜。有两个兵私携枪支逃跑。这也是第十六混成旅向来所无的事。营长和连长都觉得这事不得了,非常难过。

我派令骑兵李某去追寻,各村各庄查询,赶到通州,有老百姓见其不安分,指说出来,方始抓回,他们把枪藏在草里,也一并搜寻了出来。

其中一个士兵向来刁恶成性,不守本分,一出营门,就做土匪;另一个则是新兵,年轻心浮,被愚而致出此。我想着此事严重,即集合全体官兵(远者只请官长来)把此事意义细讲一番,当众把两个逃兵枪决。

以后,更是每一星期把这事讲一次,连着讲了数星期,给全体官兵以极深刻的印象,从此即再无此等事发生。

军队中旧有的恶习是,有一点好处即沾沾自喜,尽力宣扬,而养成骄满之气;有坏处,则以为家丑不可外扬,极力藏蔽,讳莫如深,结果是姑息养奸,渐成大祸,而不可收拾。

苏联的军队,如有士兵拔了人民的白菜、大葱,或在民间稍有为非作歹之事,其长官必当着民众宣扬其罪,而后处罚。这样办,则部属知所警惕,纪律得以不弛。而其军队亦才可以成为真正人民国家的军队,我之处置此事,亦正是这个意思。

这期间,我曾被约到陆军部去过几次。

第一次是次长傅良佐找我去谈话。陆军部衙门是高大洋楼,堂皇庄严,看去好像其中不知有多少好的办法。我脑中老是存此观念,把它看得很高,想着必是处处都可为全国军事衙门的模范。

哪知,进去一看,却叫我大失所望,我先到门口号房中递了名片,即被引到客厅里坐着。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先生端上一碗茶,恭恭敬敬对我请一个安,而后两腿并到一起,直挺挺站到一边,说:

“旅长大人来了,真是难得的事。请旅长大人开恩典,赏给几文钱,让家里几口子有碗饭吃。”

看他说话的神气,请安的姿势,完完全全都是满清的派头,使我哭笑不得,我只好给了他四块钱(满清旧例,奉一碗茶,要四两银子),他即道谢而去。

随后,又见着两位秘书,一派官架子,腐恶不堪。我一到这里,就给我这样的恶劣印象,始知老段当政,只是陈陈相因,固步自封,丝毫没有求改革求进步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又把我让到里面的客厅去坐,那客厅不是客厅,倒像是洋货铺。椅子、桌子,都是外国货。那椅子每把至少得六十元。椅垫子、桌布、窗帘,都绣着花,地板油得精光,铺着精美的地毯,都是西洋货,而且,连茶碗也是西洋货。

我看着这一切富丽豪华的陈设,心里涌上无限思潮。我想,他们把国民的血汗钱这样地送给了他们的洋人,洋人就拿那钱制成枪炮军火来打我们,压迫我们,他们知道不知道呢?他们为什么不想到目今国家和人民的处境?为什么不想到自己的职责所在?

他们如此摆阔,一定是从外国公使馆中看得来的,看见人家有什么,他们也就学着去办。他们不想想人家是什么国家,我们是什么国家。

他们不想想先贤们留给我们的“茅茨土阶,筚路蓝缕”的教训,不想想“卑官室而尽力乎沟洫”的教训。你们到底对国家对人民有何功劳?……正这样想着,那位傅次长已经进来。坐下没谈几句,他就说:

“焕章先生,我看贵旅现有三团人,数目太多,实在要不了这许多,应该裁去一部分才好。”

我答道:“国家财政困难,裁兵是应当的。那种纪律败坏的,扰害人民的,那种毫无训练,不能作战的,更应当多裁。可是我知道这样的军队,反倒添成三团四团。”

接着,我有些自制不住了,说道,“我们军队成为护国军,反对洪宪,总算叛逆过一次,凭这一点就应当全部裁去。何况,我既不会买汽车送人,又不会买窑姐儿送人,应酬巴结,一件不会,还不应该完全裁去吗?”

他红了脸,连说:“哪里话?哪里话?”等我说完,他又说道,“裁总是要裁的,我们慢慢商量吧。”

这是第一次和傅良佐谈话的情形。过了两个星期,傅又找我到陆军部谈话。他说:

“有件事要和你谈,现在甘肃那边要开一旅人去。打算第三镇张孚渊开调一团去,你这边出一团,合成一旅,归张孚渊带了去。你看怎么样?”

“若是命令已经定了,就不必说了。”我想了想以后答道,“若是命令还没有定夺,那我倒有一点意思,要陈述陈述。

据我所知道,把两处队伍编在一起,满清时候有过先例的。像从前的第一混成协,就是由第五镇和第六镇各出一混成团合编而成,由王化东协统带着,赶到了新民府,刘富有团长总事事和王协统合不来。

又比如,第二混成旅,是由第二镇和第四镇各出一混成团合编而成,到后来也是团长和旅长意见不合,明争暗斗,结果,好队伍也闹成了坏队伍。

那还是短途行军,一路又都有火车的便利,若是上甘肃,取道陕西,将通过三省,路途那么远,交通那么难,合编的办法,恐怕不大妥当。能不能开一个整旅去?

若是即把我们第十六混成旅全部开去,那也很好的。不过,我对这事并没有成见,不过贡献一点意见。给你参考罢了。”

说到这里,傅良佐没置可否,约了我去见段总理兼部长,段那时住在陆军部后面府学胡同,到了那里,傅即去,我又把刚才的意思再和段总理说了一次。段听了,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说:

“你先去吧,我们研究研究再说。”

我即告退出来,当日即回廊坊,第二天一早,即接命令免我第十六混成旅旅长之职。

我当把官兵集合起来,告诉他们,现在政府已经来了命令免我职,政府的命令我不能不服从,我就准备交代。同时,通知参谋长书记等立即办理一切,准备交代,这是上午八点钟时候的事。

到午后五点多钟,又接到一个命令,调我为正定府第六路巡防营统领,我又把接了这个命令的事,和官兵们说知。

他们上午听到我免职的命令,只是大家难过而已,并没有说什么话,等到听说又来到这个新命令,大家可话多了,以为旅长既然不好,该当免职,何以又调授六路统领之职,这显然是蓄意消灭十六混成旅。

一时间,大家群情鼎沸,非常愤激。坚请我不受命令,拒绝交卸。到夜间,傅良佐又派来他的亲信某君坐了专车来,和我说,此次把我调任,是因为我任旅长多年辛苦,所以,换个六路统领,给我调剂调剂(那时十六混成旅旅长薪水450元,公费450元,共900元;六路统领,则每月有1300两银子的薪俸)。这完全为我个人设想,并无别的意思,叫我不要误会,说了一大篇鬼话。

我谢谢他们的好意,周到地招待他住了一夜,什么话也没有和他说。第二天早上,全旅官长即出通电,说旅长如果没过错,能胜任,即不应免其职;若旅长犯了过错,不能称职,那就不应当调任他职,务请政府收回成命。

这个电报发了出去,接着又连发数电,同时留着我不许离职,两方面闹成僵局,傅良佐和徐树铮没有办法,去找陆将军出来调处。

陆将军到了廊坊,先和我说了一会,又召集全体官长说了一会。大意是,他们歧视我们,蓄意消灭我们,只是妄想。但我们此时不能反抗,一反抗,反倒变成我们不是了。

我们此时正好养精蓄锐,谁也别想消灭得掉。看他们这样胡闹,必定有大乱子出来。那时,我们自然有办法出来。官长们经此开说,都表示接受其意思。

我即将交代办好,临走的时候,全体官兵们都流着眼泪送别,许多人甚至像小孩子似的哭哭啼啼。我好言安慰他们一会,上了火车,刘汝明、韩多峰等许多将领,又复依依不合,把我的马裤拿去撕成碎条,大家各得一条,以为纪念。至今犹有留之者。

后来听说,我之被免职调任,经过是这样的:

傅良佐拿着一束公事去见段,问他看不看,段说:“照发了吧,不用看了。”原来,这里面就有免我职的命令。

第二天,报纸上揭载出来,段总理很是惊诧,即把傅良佐找来,问他说:“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把他免了职?”言下颇为震怒。

傅想想没有办法,就说:“这已是既成事实,收不回来了。这样吧,把他调去做第六路巡防营统领吧。”

段没说什么,于是又颁下我的第六路巡防营统领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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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02:15:58 | 只看该作者
23  讨伐张勋辫子军

那时,第六路巡防营驻正定府。共有四营:两营步兵,两营骑兵,分驻十八个县份,巡防统领公署设在正定府旧镇台衙门内。我去接了事,对官兵讲了几次话,买了些需用的东西分赠他们。

然后,每十天去看一次病兵,重病的,每五天看一次,士兵们觉得奇怪,他们从来没经过这样的事。

正定府在车站东面。北面地方多沙,刮风的日子,北面的沙子吹入城中,乌烟瘴气,城里一片颓败的景象,到处肮脏污秽。道路多是两边高,中间低洼,下雨的时候,泥泞狼藉,步步难行。

这里有个大佛寺,是远近闻名的所在,大佛爷出奇得高大,殿宇也是出奇得高大。可是,里面触目都是垃圾、破烂。像这等地方,若存心不要,索性毁掉它,免得碍眼,倒干脆;若要,就应当修理得好好的,开个学校,办个工厂,都极好。可是竟无人过问。

一些文武官吃好的,穿好的,不知道成天干些什么。我接事不久,督率士兵开了几亩地,找不到适当的东西种,见院中多榆树,榆钱下落,即令兵们盛于袋中,拿到开垦的地里去种。一沟一沟,行列齐整,不到两月,长成树苗,很是热闹。

百姓们都来看我种的树苗,我就乘机对他们讲演,说我们生在世上,无时无刻不要用树,死了,也要用树来做棺材。水荒旱荒,都得树来预防,一棵树有多少枝丫,每枝有多少叶,一片叶能驮着多少雨水,如何改变天气,如何调节雨量……

说了一次,又说一次,总说种树的利益,种树的重要,但也总不见有人肯种树。

巡防营直辖于直隶省。那时,省长为朱家宝,吃得胖胖的,是个文人出身,一点不懂军事。又老朽腐败,什么事也不管,巡防营交给了他,官兵器械,全算糟蹋掉了。

我见过他几次,总想商量着把军队好好改进一番,并在地方上办些有益的事。他总是唉声叹气,说局面太困难了,人民太痛苦了,此时什么事也不能动,只可让他们养息,让他们自己慢慢地滋长。

我说,冬瓜南瓜种在地里,若想它发育滋长,也得替它浇粪刨土,掐蔓理枝。怎么就动不得呢?他还是摇头叹气,什么事也不打算做。地方上负军政上重任的大官,就是这样的人物!

我每天闲着,无事可做,只是自己读读书,日久,读得不耐烦起来。心里想,我每月拿国家许多钱,却把我当闲人似的养着。这是干什么呢?就上呈文辞职。不准,又再上,还是不准。终于我只好称病,跑到天台山去养病。其实,我并没有病,不过不愿意做闲人罢了。

俗话说“天躁有雨,人躁有祸”。自从黎元洪、段祺瑞上台,两方用的人,各存派系之见。不知有国,只知有己,不要民族,只要自己一派一系之人。

黎总统自己是个老好人,性情恬淡,对事不大过问,只每天骑着一匹马,后面跟一马夫,到总统府去坐坐,也并不戒备,但他用的人员(如金某等)却不甘示弱。

段那边则有一位徐树铮,飞扬跋扈,气势凌人。于是,两方明争暗斗,各不相让,一天厉害一天,闹成所谓“府院之争”。

1917年5月7日,段总理在众议院提对德宣战案,遭受否决。段的左右就雇了许多杆房、夫役、流氓、乞丐拿着旗子在街上游行,要求参战,说这是民意。

有人问他们干什么,他们就瞪着两眼,说:“不知道,我们是雇来的。”

同时,老段又借题发挥,要求黎元洪总统解散国会,黎严词拒绝之。段愤而出京,发出一个通电,说国家到今日地步,还不肯听我的话,我走了,以后任什么事我都不过问,任什么事也不负责任。

段到天津后,授意皖督倪嗣冲等反对政府,攻击国会,倪即至徐州,与张勋召集直鲁豫数省督军会议,策动倒黎——即所谓“督军团”,发出通电,拥段倒黎。

随后,东路倪嗣冲把队伍开到杨柳青,西路曹锟的军队开到长辛店,实行武力驱逐黎总统,交通亦为之阻断。黎总统坚不走开,并且派了伍廷芳代理国务总理。

段在天津,打又打不得,罢又罢不得,毫无办法,段芝贵、雷朝彦等又开会议。许多谋士这时才说:

“黎元洪一个空身光杆儿,又无三头六臂,又不是孙悟空,几个人就可以把他驱掉杀掉,何必出这许多兵,闹成这个局面呢?”

大家都十分懊悔起来,官僚军阀,有己无人,有私无公,恣纵横行,有如此者!

段先生骑虎不下,没法收这盘棋。日夜筹划,想出一条妙计,授意段芝贵等把张大辫子张勋捧了出来,叫他出任调停,默许他复辟的把戏。

张勋一面带着康有为秘密到天津,阴谋复辟;一面做和事老,打电话给黎总统说,只要你解散国会,答允了这一条,我就进京,其余的事都好商量。

黎总统先还坚持不屈,以三不主义答复之。所谓三不主义,即不解散国会,不签字,不怕死。僵持数日,不知怎么一来,黎总统三不主义变成了三“也”主义,即也怕死,也签字,也解散国会,终于向张屈服,表示让步。

但代理国务总理伍廷芳对解散国会的命令拒不盖印,认为非法解散国会,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张大辫子好容易下了台,至此恼羞成怒,跑去见伍代总理,从腰里掏出刀子,向桌上一拍,愤愤地说:

“你怎么不识时务!”

伍先生说:“非法解散国会,我死也不盖印的。你知道我是个基督徒,正怕着上不了天堂,你杀了我,我正好上天堂去,我感谢你。”

张大辫子奈何他不得,于是又成僵局,乃又拉江朝宗出来,江向黎等表示,若让他当总理,他可以什么事也不过问,黎只得同意。

随即将伍廷芳免职,以江为总理,江一登台,第一个命令就是解散国会。

没有几天。张勋的把戏就从口袋中和盘托了出来:迫黎总统下野,拥溥仪登基,自封为忠勇亲王,所有文物典章,全部恢复满清旧制,车站各处也重新把龙旗挂出来了。

外面闹得乌烟瘴气,我正和王喜瑞、施宏册等数位在天台山上住着。

这天台山,在京西三家店附近,我从前驻军三家店时,常去游玩,留给我很好的印象,所以此次选择这地方去住。

那里的老和尚吃苦耐劳,为人很好。庙中师弟三人,每天把庙宇扫得干干净净。庙后果木树极多,槎桠苍老,都是数百年前物。

从前来游玩时,只有一座大庙,此次来,看见新建了几所小庙,一座是送子奶奶庙。问和尚为什么新修这庙,他说因为百姓来朝山敬香,许多是为的求子,若不盖这个庙,他们就不来敬香了。

又有一座李二奶奶庙,也是因为百姓虔信此神,所以塑这个像,多引些香客,多赚些香钱。

我对和尚说:“你真能干,你做和尚像开店一样,主顾要什么货,你就办什么货。”和尚就嘻嘻地笑。

除和尚而外,我还雇用一个厨子,叫做老翟,身体弱,不能常常下山买菜。他有个儿子,叫做小翟,我也雇了来,替他父亲买办,父亲工资六元,儿子两元,都能勤勤恳恳地做事。

后来我到南苑,老翟被煤熏死,小翟就当了兵,慢慢升为排长、连长,到后升为营长,我派他守火药库。一天练习摔手榴弹,一个不小心,竟被炸死。他的太太谢天恩女士,有三个小女儿,在汉口我还见着。——这都是后来的话。

我在山上,只有读书散步两件事。我读完一部《七子兵略》,细细研究,很有些心得。又常常把庙里藏的佛经借来看,其中,也有好的意思。

记得有一段说和尚打坐,时候久了,腰酸背胀,心烦意乱,无法支持,就诵偈语道:“父母未生我时,我的本来面目是什么?”我觉得这意思极好,可以养成大无畏的精神,无论遇何困苦艰难不会退避。

有一天,大约上午九点的时候,我正散过步,在山门上站着,通到山下的路在丛林中曲曲折折,看见有两个人慢慢走上来,老远就嚷着说:

“龙旗又挂起来了。龙旗又挂起来了!”

两位走近,看见是史心田等,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详细地告诉我张勋复辟的事。他们来时,走过西直门车站,真的看见龙旗已经挂起来了。

我听着,知道国家大难又至,心里万分地痛愤。洪宪的打倒不过一年,现在又演出复辟的丑剧。多少先烈拼却头颅、热血,难道都是白费的吗?讨袁之役,大家以为只要推倒老袁一人,革命就算成功了,而不知还须根本铲除其所代表的封建残余。

老袁死后,政治依旧一团糟糕,到此刻张勋又闹出这个丑把戏。都是封建恶势力作祟之故。这样的时候,我还能闲散地在山上住着吗?我必得下山去,尽一己力量和这些丑类拼命一场!

此心既决,立刻派汪信卿拿着文契到北京去将我的房产典押五千元,备作起事的费用,一面我自己也准备下山。

当时,我和史心田等商量,决定在三家店乘火车,到西直门不下车,直接转车南行。

到了丰台,恰巧遇着十六混成旅军法官薛子良来迎,他是十六混成旅全体官兵推举的代表,特来要请我回廊坊主持讨张运动的。说着,话火车又已开动。

在车上,我问薛子良,他来的事,杨桂堂知道否,薛说杨不知道,他正在外面替张大辫子帮忙,奔走很是出力。车到廊坊,我告诉子良,我要到天津去,看看陆将军和张敬舆先生,共商讨张大计,当尽快于今晚赶回。

我请他把三件事先通知大家:一、赶快把官兵的眷属送往保定以南的地方安顿;二、检查枪支,发下子弹,准备一切;三、已有五千元暂作官兵伙食,王信卿即可送来。

叮嘱完了,子良下车,我则直赴天津。

到天津,即和陆将军、张敬舆先生见面,陆将军的表示很是冷静沉着,说这次的事是段先生一手作弄出来的。因为,他出了北京,就不容易回去,于是把张勋这傻子弄出来,再把他打下去。一面取三造共和之名,一面就好回北京。

解铃还须系铃人,让他们自己去闹,我们只可帮帮忙,不必过于认真。

听陆将军的说话,当时已知内幕,敬舆先生则极力主张我干,以为这是义不容辞的事,不必管段先生态度如何。并告诉我许多机宜,其热诚奋发的精神,使我愈增勇气与决心。

当即,我匆匆辞别,到车站赶晚车回廊坊。不想,在站上遇着贾焜亭之弟贾德运。他说段芝贵有要紧的事要找我谈,请我无论如何去一趟。

原来,段芝贵听说我到了天津,即派他到陆将军和敬舆先生那里找我,知我已来车站,就连忙到车站来追寻。不一会,段芝贵又派来一位副官,接着贾煜亭自己亦来,坚要我去一趟。我觉得不去不合适,于是,同煜亭等又转回去。

到了外国租界一条什么街上,在一座高大的宅第门前停下车。不用说,这就是段芝贵的私邸。我和煜亭同走进去,到处都是富丽堂皇的气派,尤其客厅里的那个阔劲,简直像一家外国银行。

这使我想起从前听说的,他以四万元买了杨翠喜赠振贝子,乃放他为黑龙江巡抚,因而四御史大闹住宅的事,心里着实地不自在。

段芝贵连忙走出来,满面堆着笑,和我亲热地拉手,焕章长,焕章短,一句一恭维,使我背脊上直发凉。坐下来没谈几句,他就说:“里面还有一位朋友,请出来和你见见面。”

没等招呼,那人像戏台上三花脸一样,三步并一步地从另一间房里走出来,我看不是别人,正是陆军部次长傅良佐,也是满面春风地和我拉手,一边说:“可对不起焕章老弟!”段芝贵说:“过去的事不必提了。我们还是谈谈目前的问题。”

坐下来之后,于是段芝贵以一种老奸巨猾的口吻对我说道:

“您的十六混成旅在四川举义旗,吃了千辛万苦,真可以说是和民国共死生的。现在张大辫子又闹出这种事,十六旅正好驻在廊坊,这又是一个好机会,非得您出一番力不可。我们现在给您加一个委。请您就回廊坊去……”

我知道他们要玩的把戏,心里暗自好笑。我答道:“我们在四川反对皇帝。是造反的事,难道谈得上什么功劳不成?加委的事倒不必,不过这次张勋危害共和,祸国殃民,我一定和他势不两立。”

我说了这话,客厅里变成死一般的沉寂。段芝贵脸红起来,半晌没有做声,傅良佐靠在沙发里,也是一声不响,停了许久,段芝贵才勉强笑着说:

“焕章,您不要推吧,回头我们就派人送关防给您去。”

傅良佐也在旁边帮衬着劝说。我说,我回十六旅去,是否拿得起来,现在毫无把握。我的主意是回去看看,和官兵们谈谈,能有多少人跟我。我就只好多少人干,加委的事我还不敢受,关防我也不必要,还希望两位多多指教。

这样的说了,我也没有久坐,即告退出来,一直上车站回廊坊。

车到廊坊,邱参谋长和张之江、李鸣钟等已经带着队伍在站上迎接。我刚下车,官兵们蜂拥着围上来,和我见面,许多人甚至流着眼泪,好像受了一番委屈,一旦得见家里的亲人一般。

那种热烈亲爱之忱,使我万分地感动,一一好言安慰了一阵,大家才渐渐平复感情。当下讲话数次,把讨伐张勋的意义和十六混成旅官兵的使命,反复说明。一面通电昭告国人,誓以铁血卫护民国。

那时,张勋的辫子兵驻扎万庄,我们即在廊坊挖断铁路,布置阵地。廊坊距万庄很近,可以偷听万庄的电话。我专派一个人听电话,随时报告。

先听到那边下命令,说一共开九营,先开三营上来布好阵地,其余的再陆续开拔等话。我觉得应该及时赶紧攻击。为郑重起见,同时,还派了一位名叫信忠全的为侦探队长。叫他去看看虚实。

两地相距虽近,他的报告也源源而来,可都是些道听途说。一会儿说已开到两万兵,一会儿又说只有一万。

我见他不可靠,又派了一位骑兵营排长易家君(湖南人,时只二十二三岁,后来他以事乘轮船,被段的兵舰所撞。死于长江中),叫他单人独骑,绕道到万庄后面去看看真相。他飞马跑到万庄阵地,看见敌兵正架着枪,不过五千人左右,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休息。

易为人忠实勇敢,一直走近敌兵眼前,想着看个确实数目。敌人看见了,大声嚷起来,说:“这是什么人?定是侦探,快捉!快捉!”

当时,只有人上来捉,却没有人放枪。因此,易家君平平安安地脱逃回来。我得了他的报告,确实知道了敌兵的略数,而且是刚刚开到,还不曾筑好阵地,当即下令攻击。

前线刚一接触,张勋的部队就败退下去,如摧枯拉朽一般。敌退,我追,赶了一阵,敌已溃不成军。这工夫,王汝勤方带其第八师第十六旅从马厂赶到。

我同他计议了一下,决定沿铁路线通通归我负责,铁路以西归他,为左翼。接着,张敬舆先生亦赶到,告诉我讨伐复辟的通电已经发出(故在段先生马厂誓师通电之前)。同时,段先生又派人送了委任状来,任我为第一梯队司令。

当即会议进攻黄村计划,我们的队伍直追到万庄车站。晚间遇着狂风暴雨,整整闹了一夜。黎明时候,邓宝珊等三位来访我,在大树下一破庙中相见,谈及第四混成旅张锡元在通州挂了龙旗,拥护复辟。他们要去说服他反正过来,共举义旗,我也写了一信托他带去,并派骑兵护送他们去通州。

他们到通州,见了张锡元一说即成,并约定到时我攻右安门,他攻左安门。另外,驻南苑的陈光远部原也挂着龙旗,此时,听到讨张军声势浩大,我们又打了胜仗,于是派来飞机扔下一信给我们,表示忏悔,请我们原谅,并约定我们打到黄村,他的部队即向永定门进袭。

我以为,世上的事不是坏在坏人手里,而是坏在这种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人手里。在他们这种人心目中,无所谓是非,也不知道什么国家人民,所看见的只是目前的利禄,个人的势位,而又愚妄无知,轻举妄动。

民国以来历年的乱子,就都是这种人闹出来的。像这一次,若无张、陈等这般人摇旗呐喊,张勋不过四万人,怎么就敢毅然动作呢?——等到他们看见风势,转过舵把的时候,国家人民已受了无穷之害了。

我的部队进展到丰台,曹锟、倪嗣冲、段芝贵的部队亦陆续到达。会议之后,即继续向北京挺进。此时,北京城门已经关闭。

张勋的部队一部分驻天坛,一部分驻东华门,禁卫军一团驻皇城及景山。我们部队担任由右安门进攻天坛一路。同时,商启予、吴佩孚进攻平则门及广安门。

部署既定,正待下令攻击,段芝贵忽然改变了态度,竟以和事老自居,致电张勋,促其自行退出北京。说只要他退出北京,就可以了事。

但张勋却异常倔强,对段芝贵的调停拒不接受,段先生他们的鬼把戏至此已露出了破绽。

我于612月日(1916年)早间发出通电。反对调停,坚持讨张到底,大意是

“张勋叛国,罪大恶极,同人大张挞伐,志在铲除帝制祸根。稍有姑息,害将胡底?

现张逆势穷力蹙,竟有人出面调停,闻悉之余,不胜骇异。彼今日敢公然叛国,破坏共和,推原祸始,则斩草未得除根之所致。况既为叛国之贼子,又安有调停之余地?非歼异党不足以安天下,非杀张勋不足以谢国人”云云。

通电发出,我乘夜率部由丰台出发,到了右安门,绑了四五十把天梯,天亮时即爬入城内,开了城门,由先农坛攻入天坛之侧,将敌兵一部及警察缴械。

这时,陈光远部已到,复合兵在天坛猛攻,从午后直打到天明三点钟,对方始挂出白旗投降,即把他们全数解除武装。张勋看见大势已去,早已逃人荷兰使馆。

他的两个谋士——雷朝彦、张镇芳(张为袁世凯老友,他们都被封为某王某公等)——潜逃至丰台,打算上车去天津,我闻讯后,即电令留守丰台的第二团将他们扣留。拟即惩办,段芝贵却把人要了去,说由他依法惩处。

不料,过了两天,他们把人轻轻地释放了,原来他们都是一伙的。此事使我非常愤懑。

各路部队陆续到达北京,即在前门外掌扇胡同一品香菜馆召集会议。出席的有李星阁、张锡元、张玖卿、王汝勤等和我。会议中,我力主继续进击紫禁城,以肃清帝制祸根。议好之后,我即下令掉炮轰打皇城。

不料,大家竟以怕打了外国人为借口,不许我打。同时,吴佩孚率第三镇各旅撤去,接着商启予也撤,待不一会,陈光远部亦撤去,局面显然有变。

正在这时,段先生忽给我一个电报,说此次复辟运动与张勋无关,劝我勿为已甚,也令我赶紧撤出队伍,段先生的西洋镜至此算完全揭穿了。

我回丰台之后,段先生即上京,同时派了一位陈文运到丰台劳军,将第八师的官兵也集合在一起讲话,陈文运走到台上讲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随即就要走。

我即起立发言道:“我们十六混成旅的官兵什么也不要,只要求把溥仪赶出紫禁城去。希望陈先生把我们全体官兵的这点意思转达给段总理。”

陈文运笑着点点头,神色很是尴尬,好像在说,你这傻子真的要干,这是变把戏,你都不知道吗?

陈文运走后,我为实现全体官兵的主张,即发出通电重申驱逐溥仪出宫与严惩复辟祸首的要求。末附四项条件:

一、取消清室优待条件。四百万两优待金立即停付;二、取消宣统名义,贬溥仪为平民;三、所有宫殿朝房及京内外清室公地园府,尽皆收归国有,以为公共之用;四、严惩此次叛逆诸凶,以遏奸邪之复萌。

段先生到北京,除对复辟诸逆照例通缉而外,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我们所要求的各项,都不给下文。

讨伐复辟的结果,只是给段先生个人达到重揽政权的目的。然而,中华民国的历史上却将要添写一笔道:

“段祺瑞三造共和!”

写到这儿,我愿意再将当时张勋失败后致段先生的两个电文,摘录几句在此,一曰:

“勋知国情,只宜君主,即公等卓见,亦早诋共和。兹方拥戴冲入,辄即反对复辟……或谓拥护共和,何以必摧残国会。……如以王公之位,未获崇封……故不甘于为丛驱雀,而逐鹿中原,则并不为大局绸缪,纯为权利起见,徒说伸张大义,岂为好汉英雄?若必激浪扬沙,翻云覆雨,深恐九州鼎沸,无以奠灵。”

又曰:“已获巨罪,人庆大勋,恨当世无直道,民国少公刑”云云。

约隐之间,可以看出他上了段先生的当后,是这样的愤慨。同时,段先生为什么劝我勿为已甚,而一再设法袒护他们的缘故,也可了然了。

队伍复员以后,段先生约我上北京见面。此时,他已重就国务总理之职,冯国璋代理总统。此次和段先生谈话颇多,最有意思的一段是他谈到我的职位的事,他说:

“你还是回十六混成旅吧!”

我说:“这不好。给人家瞧着,我们这次讨伐复辟,到底是为保卫民国,还是大家抢官儿做呀?我是不能干的,不但我不干,还要劝总理不要干。人家瞧着。多么说不过去!”

段先生很不高兴,勉强地笑着说:“你看你说的话傻不傻?还是快回旅里去吧!”

回到旅馆中,段先生即派人把委任送了去,我辞了不收,接着,又把委任送到了廊坊。

过了几天,段先生又打电话问我报销的事。我告诉他事情不过几天,我全旅只花了一万多块钱。他说:“你这人真是傻子!他们每师都报六七十万元,每旅都报二三十万。你怎么只报这一点?你的报销一笔勾销了吧。我另外送款子给你!”

送来的两万元钞票,我打算用这笔钱去买大炮,但打听大炮价值过昂,每尊得一万多。乃派石友三到北京去买手枪。

因为,当时张勋和冯麟阁的手枪队被我们击溃以后,各家铺子里乱窜,把手枪都丢了逃命。石友三找了一家店号“永增”的军服铺代为收买,每支四五十元,连子弹一百六十元上下,共购得一百二十支。从此,便成立手枪队,委韩占元为队长,谷良民为队副。

他们都是极可靠的人,训练得很是认真。后来屡次出生入死,建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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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02:17:51 | 只看该作者
24  武穴停兵

欧洲大战爆发,原是我们中国努力图强的大好机会,不幸的是,专横不法的军阀们,却只知有自己,不知有民族国家。他们正做着武力统一的迷梦,一心进行自相残杀的内战。

那时,以推倒复辟三造共和自居的段芝泉先生,利用他总理的地位和广众的党羽,把持中枢,破坏法纪,简直一意孤行,为所欲为。

孙中山先生致函劝导他恢复国会,他不肯接纳。于是,广州乃有军政府的组织,努力护法运动。自此,南北界限益趋对立,军阀们必欲实现武力统一,消灭南方势力而甘心。

大局糜烂到这样的地步,稍有人心者无不渴望消弭战祸。但可痛心的是一般握有军事实权的师旅长们多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照旧过着他们淫逸骄奢的生活,国家大局,自身职责,他们简直一点也没摆在心上。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午后,段芝贵为讨伐复辟胜利,在陆军部开了一次盛大的庆功宴,团长以上的官长都被邀约,共到了二三百人。

段总理亦曾出席,人数太多了,座位不够,大家都站着吃喝,没吃到几口,段芝贵就讲话说,打仗的事,这是开头,以后还尽有的打,请大家好好准备。

他说,我们中国局面,是越打越统一,越和让越分裂。只有用武力,始可求得统一,这是一点不错的道理。今日谁要障碍我们的统一大业,我们就打谁。不管他湖南也好,两广也好!

他一口气讲了四五十分钟,主要的意思就是这几句,段芝贵讲完,另外还有两位讲话,也是大同小异的意思,我听着这些鬼话,知道内战又要开始了,不禁地只是摇头叹息。

同时,我也听到座间有人低语,一个说:“这是胡说了!这是胡说了!”一个说:“这次打完张勋。怎么还可以再打?”另一个答道:“实在再也不能打仗了!”

段芝贵这人利欲熏心,老奸巨猾,一向以来都是以国事为玩笑,不但许多将领为他所玩,并且老袁也是被他玩完,而今老段仍被他所戏弄。

会散之后,接着,驻防南苑陈光远师的李星阁旅长,又借前门外掌扇胡同内张锡元的一位朋友公馆里请客,被约的有吴佩孚、李星阁、张锡元、王汝勤(8师15旅)、张玖卿(8师16旅)和我等一共九位旅长。

大家到席,有些先生们就写条子叫局,每人叫两个。原先,大家还讨论着段芝贵的那番话,有的说:“他要打就打,他是什么东西!”有的说:“实在不能再打了!”七嘴八舌地谈着。

到后来,他们把重要的题目放到脑后去了,大家改了话题,谈嫖,谈牌经,谈女人漂亮,我看见他们写条子叫姑娘,就离席出去。

走到掌扇胡同口上,那里有许多叫街吃的乞丐。离我最近,有一位老婆婆,白头发,破衣服,大约六七十岁,正张着瘪皱的嘴巴叫喊得热闹。我就走过去和她说:

“老太太,那边公馆里正有人请客,我带你到客厅里去叫喊,你叫一声,我就给你一块钱。叫两声,给你两块钱。你得使劲叫!”

老婆婆又是惊奇,又是高兴,半信半疑地跟了我进去,靠在客厅门口,大声地喊起老爷大人来。这一喊,把大家都愣住了。

他们笑又不是,恼又不是,都把眼睛看着我。

李星阁说:“准是冯先生喊她进来的!”

我拿了五元给那老婆婆,李星阁就问我:“你有什么话要说?请你说吧。”

别人也说:“你一定有话要说,不然你不会闹这个恶作剧。”

我就站起来说:

“段香岩先生在陆军部说的那番话,我们应当好好讨论一番。眼看着内战即要发生,我们是现役高级军官,此事于我们有很大的关系。

民国以来,连年内战,人民受尽苦难,国家衰弱到极点。无论从哪方面说,我们再不能使内战发生。

这次讨伐张勋,是为铲除帝制,保卫民国,实出于万不得已。幸而战事很快就结束,这是千幸万幸的事。

现在,欧洲正在大战,我们对德国也已宣战,若是不打算图强,老是自己打自己,怎么对外?

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存亡,都负在我们肩上,我们应当痛切地觉悟到内战的罪恶,从今天立下决心,发个誓言,若再有内战发生,我们要坚决拒绝参加。并且尽自己力量反对内战,制止内战,随口谈谈说说是不够的,必定要真正地立下决心。

国内诚然有许多问题需待解决,但并不是非用武力解决不可。尽有和平合理的路径可循的,只有和平才是救中国惟一路径。我希望在座的各位都能赞助我这点意思,答允我这个反对内战,制止内战的要求。”

那时,段总理大权独握,一意孤行。此次重新登台,不管国人如何呼吁,他亦无意恢复非法解散的国会,反倒另外召集一个为安福系御用的临时参议院。

而后,又以对德宣战为借口,向日本举行大借款,扩张其个人武力(成立所谓参战军,有线电、无线电、军医等项应有尽有,都分别设训练班,聘日本人教练。又新办械弹大炮极多),以贯彻其武力统一的主张,而完全投入日本的怀抱。

综计民国六七年间,借款数额业经公表的即达三万万元,所谓秘密的西原借款尚不在此数之内。他这祸国殃民的干法,稍以国家为重者无不反对,中山先生在广州组织军政府,便是这一反对力量的代表。

我那时身为他的部属,无法表现我的意志,来反对他的行为,心里的苦恼是不用说的。一般同僚,终日荒唐淫乐,对于这次即将爆发的内战,虽也觉得不应该,但他们并无心来设法制止,设法拒绝参加,不过随口谈说一二,也是面子上言不由衷的话,好像这不是与他们自己有关系的问题,一转身就完全把它置之脑后了。

我这番讲话就为增强他们反对内战的自觉,让他们认清救国的道路是对内和平不是对内战争,要请大家团结一致,拒绝参战,不做老段的工具,以消弭战祸于无形。

我也深知,这个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是白费的,但总觉得我们在座的这九位旅长,握有相当强大的实力,若真能团结一致,必可左右老段。所以,我一个冲动地就说了,不管效果如何,至少我心里痛快一些。

我的话说完,大家都不假思索地赞成,答允一致反对参加内战,就中第八师王汝勤和张玖卿两位尤其表示热烈之意。

但是,一切努力毕竟都是白费气力。嘴头满口说不打,说说算了。当时没一点办法,没有一点组织,不能使当日大家的话坚守不渝(大错特错在此)。

席散之后没有几天,李长泰即调升步军统领,傅良佐派为湖南督军,一些旅长们一一升官。随傅良佐入湘的有范国璋的第二十师和王汝勤的第八师等部。

傅良佐一到任,零陵镇守使刘建藩即宣告独立,战事从此开始,我写信给王汝勤,问他还记得那次我们在掌扇胡同的诺言否?

他回信说:“我奉的命令,实在没有办法。”

湖南战起,福建也被护法军攻击。那时,福建督军李厚基,怵于护法军的声势,迭次电请老段增援,急如星火。

一天,段先生派徐树铮来找我,说将调我增援福建,为我增加一团人。将来,我的队伍可由火车赴上海,由上海再乘轮船赴福建。

说了一会,我即预备招兵,当派李鸣钟赴河南归德一带招募,编成一个补充团,又名第三团,九百人为一大队,三大队,共二千七百人。以后,国民军后起将领多归德府人,就多是此次招募而来。

准备了一个时期,即要开拔。那天段总理约我去谈话,和我说:

“你要开拔了,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谈谈。……”

当时他说出三件事:一、叫我和陆朗斋将军不要常常来往;二、叫我不要和国会和民党议员有来往,小心上他们的当;三、此次作战,要尽力节省子弹。

他说的国会议员,是指的刘冠三先生等。

我回答道:“总理说的第三条,意思极好。我回去定和官兵们多讲几次,叫他们切实遵守。至于陆将军,他是我的老长官,和总理也是老朋友、老同辈,我今天就是打个通电,说我和陆无关,哪个肯信?

现在,国家大难当前。还希望总理与陆将军多多谈谈。陆将军有胆有识,愿总理对陆将军亲之信之,一定于大局有益。你们和和气气,共谋国事,我们后辈小子看着也学个榜样。

说到民党议员刘冠三先生,他们是人民的代表,都是真正革命的先进,纯心爱国爱民,极可钦佩,我和他们接近,得无穷的益处。就是总理自己想必也认识他们的,希望能多多找他们大家来谈谈。

这些,必定有歹人在总理跟前进谗言,很危险。还望你多多注意。我是年轻人,不免乱说话,请总理接受了就好了。”

段先生笑了一笑,说:“你说的很好。”随后又说,“好吧,你快收拾收拾走吧。”

后来陆、段终成仇人,徐树铮杀陆于天津,闹出了大乱子,都是排除异己,一意孤行的做法。

这年,天津一带大雨成潦,津浦路北段被水隔断,不能通车。那时国局正紧,命令不许耽搁,叫我们绕过津浦路,从廊坊转丰台到长辛店,搭平汉车转陇海路至徐州,而后再开上海。

可是,当时陇海路系比国借款修筑,军队乘车,必须先交半价。陆军部无法,转请财政部交涉,结果还是付了一半价钱,我方率部开拔,已经耽搁数天了。

借外人资金筑路,简直是亡国的办法。办事的人非洋奴,即卖国贼,办事不力,当初成约时也不订个明白,怎么连本国的军队都听其不许通行?

国家有事,铁路不许运兵,从何说起!我真看透政府负责者是些什么东西了!

我们到了彰德,看见站上停有一列专车,我派人打听那是谁的车子,站上的人说:“不能说不能说。他们不许说。”后来,我知道是傅良佐的专车。

原来,他在湖南吃了败仗,督军干不成,偷偷逃向北京去了(当时揣测他回京后。必受相当惩罚,可是结果一点事也没有。由此大家益知段先生无是无非)。

队伍到了浦口,即在浦口及浦镇两处搭帐篷住营,江苏督军李纯非常殷勤地招待我们。一次,他和我单独谈话,谈起这次内战的问题,我说出我的意见,他很是高兴,和我说,冯代总统也是不赞成内战的,他自己亦是主张对南方和平解决。

我们谈得投了机,他说:“既这样,那好极了,你就在这里住着,不必到福建去了。你部队的给养,完全由我供给,没有什么难的。”

我当即决定暂驻浦口,静待和平消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冯代总统授给他的意思。

李纯本是第六镇的协统,第六镇统制吴禄贞在石家庄被刺后,他即升为第六镇统制,后来,因打九江有功,升为江西督军。

他素与冯国璋步骤一致,冯为副总统,他即调升苏督,赣督改陈光远,第六镇统制的缺则由马继增补上,马统制在把队伍调开湘西的时候被刺而死,遗缺又由一日本留学生周某升补。

周某到差不久,患了神经病,此时这个统制的缺,应由本镇十一协统张仲和升任。可是,有一位齐燮元,是个有名的“担子钩载笔帽”,双料的尖头儿,张仲和弄他不过,统制的缺竟被齐燮元抢去了。

这时,第六镇也驻在南京,齐燮元飞扬跋扈,处处显出骄横之气,上则使李督军感尾大不掉之苦,下则使张仲和一班部属事事为难。

谈到张仲和,我们是很熟的朋友。他是河北获鹿人,字政之。因为他性情爽直,大家送他外号叫做张飞。

他是速成科第一班的学生,后来又在陆大毕业,学问颇有根底,作战也很勇毅。我当司务长的时候,他当排长,终日在一起过活。此次我到浦口,差不多每天都见面,无话不谈,感情很是融洽。

本以为,他前程万里,不可限量的,哪知他此时已给自己掘好了坟墓。他为他的家庭纠纷所苦。一气之下,竟得了一种不能说话的病,过了两年,就与世长辞了。

原来他是贫苦出身,在家时只读过两年书,做小生意度日,设法自给,光绪二十八年入伍当兵,因为为人聪明,由兵挑入练官营,由练官营挑到速成学校当班长,从此,一帆风顺地迁升上来。

他家里有父母妻儿,还有一个弟弟,大家融融和和,毫无缺陷,原是一个很快乐的家庭。光绪三十二年,他当队官守卫北京后门西首的皇化门时,我驻在南苑。

一天,他来找我,说要帮助一位朋友完婚,向我借些钱。我借给他几十两银子,从此久不见面。哪知帮助朋友完婚的话完全是谎,倒是他自己在北京娶了一位姨太太。

我那时血气方刚,听说很是生气,写信把他找了来,很严厉地说了他一顿。我说:

“你太太千辛万苦地侍奉你的父母,养育你的孩子,哪一点对你不住?你自己是当兵出身,从贫苦中磨折出来,你现在干这种荒唐事,你问心无愧吗?从此咱俩不算朋友,我和你今天划地绝交!”

他的勇于认过的精神,真叫人佩服,经我这一说,他就当面认错,并且跪在地上,求我原谅他一次,因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无法挽回了。

最近,他到湘西驻防,手里更阔绰了,花了一千多元,在常德又娶了一位窑姐儿。带到南京,和家里的太太一处住着,天天吵闹怄气,没过一天好日子。可是,他瞒着我,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情由。

一天,李纯做生日,他在李公馆穿着大礼服,戴着白毛的礼服军帽,忙着招待客人。不料就在此时,他的姨太太席卷了他的仅有现款,和他的一个马弁私奔了。

他的太太发觉了此事,怒气冲冲地跑到李公馆找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抓着他的衣领,大嚷大骂,哭闹不止,任谁劝解,都不听。他受了刺激,突然昏晕在地,从此患噤口病两年,终于不治。

关于仲和的一生,我至今仍不禁感慨系之。他本是个有志气、能干的人,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却禁不住腐败社会的熏陶,三朋四友,目染耳濡,他就一蹶不能自振。

国家把他教育起来,正当他年纪大了,能力足了,指着他来好好做事了,然而他却堕落了,作起恶来了。结果,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国家。我亲眼看见无数年轻有为的朋友如此葬送,张仲和不过是其中之又一实例罢了。

我在浦口驻着,致全力于部队的训练,我觉得,我国的军队非不多,然而外患不能除,国耻不能雪,国家主权继续丧失,内战连年频仍,而且多数军队纪律败坏,战斗力不强,推其缘故,大部分因为军队不重训练。

有的仅知注重战斗技能的训练,而忘记了精神道德的教育。盖军人如真有道德的自觉,即无争权夺利之祸;真以保国卫民为天职,即无专横放纵之习;真以军纪为性命,则必无贪生怕死之心。须先使这些条件具备,而后才谈得上战斗的事。

我为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加强官兵的精神教育。那时新编一本《战阵一补》,分四篇,共一百五十余段,内容取材于历史上的故事。每个故事都用浅显的词句写出,而后加上几句按语,使意旨更加明白。

比如,苏季子发奋刺股的故事,田单守即墨的故事,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等许多历史上可宝贵的事迹,都分门别类搜辑出来,印发给官兵们细谈细讲。

此外,早晚讲话,室内上课,也都三翻四覆地讲说爱民爱国的道理,全旅一体集中于此事,不得懈怠,当时很收了一番功效。

浦口东西北三面都是圩田,阡陌纵横,一望无际,有些弟兄们在休息的时候,喜欢到田野间走走。

一次,一个弟兄在芦苇地里刨着玩,刨着一个疙瘩,像蒜类的一种植物,一时好奇,就用牙齿啃着尝尝,立刻把嘴肿了起来。

后来,请军医医治,多天才好,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只啃了一下,就中此大毒,若是吃了下去,一定不堪设想。

神农氏尝百草教民稼穑的神话我不相信,但世界上何物可食,何者有毒的知识,必是人类经验的积累是无疑的。想着世间的毒物有多少,遍地都有致人死命的危机,我们祖先该有多少性命因此牺牲,而后才留给我们今日的一点关于吃的知识。

《本草纲目》一部薄薄的书,正不知是多少性命换来的!我把这事多次用作对弟兄们讲话的材料,归根也是引申到爱国家爱民族的结论上面。

那时,官兵中有许多爱踢足球的,其中孙良诚踢得最好,他们组织了足球队,常常和南京的学校比赛。一次,和一座学堂赛球,踢完了,两方同到西餐馆去吃饭,借以联欢。

我们的球员都是北方大汉,像水牛一般结实的老粗,他们坐下来,菜上得太慢,等得不耐烦,于是大吃面包,来一盘,吃完,又要一盘,再吃。一气吃了无数盘,牛油、果子酱也都吃得干干净净。

侍者看得着了急,对他说:“吃西餐不是这样吃的昵,先生!”他们也不会用叉子、刀子,胡乱把东西弄到嘴里算事,侍者也不好笑的。

吃饭的事,中国和西洋不同,中国吃饭是以吃米吃面为主,西洋却是少吃饭,多吃菜。老粗和文雅之流又不同。老粗只知吃,吃饱了就完了,上层社会却还要讲究礼貌,讲究体统。

在浦口,和南京的社会接触很多,我怕他们老是闹笑话,不能与当时的环境融合,所以特编宴会须知、介绍须知、接谈须知等,散给官兵们学习。

我自己也常常因事过江,那时,赵登禹为我的马弁。一次从南京回来。上了轮渡,赵登禹鞋带散了,蹲下来系带子,刚刚弯下腰,身上挂的一把手枪就掉到江里去了。

赵登禹急得脸红耳赤,不知怎么好。我安慰他说,不要着急,慢慢地想办法,就去和百姓打听,说明了情形问有办法没有。

江边草棚里有个百姓说,这丢不了的,可以找“水鬼”去捞。所谓“水鬼”,就是一种熟习水性的人。当时找来一位,给了他钱,他跳下水去,一会儿工夫,就把手枪捞上来了,北方哪儿见过这个,都惊喜得不得了。

这时,陆绍文也在李督军处为团长,带着三营人,他自己在城里一个僻静地方租了三间房住着,我有时去看看他。

一天,去那里遇见汪精卫,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或是奉孙总理之命,来与李督有所接洽,我并不知道底细,只知道他在宁颇为活动而已,时谭组庵先生住上海,曾派了人来送给我一副对联。

有一天,我接到李督军那边送来一件公文,封面明明写着第十六混成旅冯旅长等字样,可是拆开一看,却是一件给陆军部的咨文。

我拿着这件莫名其妙的公文,很费踌躇,若是拿去见李将军,那他们办事的人怎么受得了?若是不问,那这到底是通知我什么事,我就无法知道。

想了想,究竟应当以公事为重,我只有去找李督军。谈了几句,我就说:

“这里有一件公事,我来打听打听。”

他接过去一看,脸都气红了。半晌才说:“你看我们倒霉不倒霉?这办公事的人太岂有此理了。真是对不起冯旅长。”立刻把公事拿去查问。

我觉得,这虽偶然的错失,但实在不可原谅的。我想,我们平常要做件衣服。知道去找裁缝,而不去找木匠、泥水匠;做一餐饭,知道找厨子,而不找裁缝,或修脚的,惟有公家的事,却不管这些。

大家都要用乡亲,用本家,一些吃喝玩儿乐的专家们,能不能办事,能不能胜职,都不去管。再则,我们用把刀,也会常常看看它锈了没有;用个碗,也常常看看它是否有毛病。惟有国家用人的事,却听其自然,不查看,不训练,大家鬼混着糊过去。要不然,国家政治吏治,大事小事,怎么都弄得一塌糊涂呢?

李督军有一位秘书兼顾问的名施愚,四川人,前清翰林,据说很有名望,是李督军的大谋士,为人又矮小又瘦弱。有许多次,他约我去谈话,公开地躺在烟灯旁边,泰然自若,那种腐败颓废的样子,叫人没法看得惯。

他约我谈话的时间,老在夜间十点钟以后,一谈就谈到夜半十二点,看情形,他每晚非到两三点钟不睡。我不懂,为什么那样才叫做文明,那才是有学问。这人李督军非常信任他,倚重他,重要的事都由他决策。

还有一次,李督军请了营长以上的部属会议,名叫会议,实际是找去训话罢了,我也被约参加。

我看见屋子的每个角落上都站着手枪兵,警卫森严,剑拔弩张,好像布置了阵地要和谁开火似的,看着极不顺眼。

我想,这倒是防谁呢?都是你的部下,怕什么人谋害你呢?又有一次请客吃饭,也是这样的布置,真叫客人看着难过。

这种派头太欠研究,一点亲爱精诚的精神也没有,叫人怎能起好感,怎能和他同生死共患难?这完全是官僚军阀派头,从满清家学来的。

李纯那时四十多岁,浓眉大眼,鼻头端正,相貌很雄武,长处是勤勉、细密、精明、干练。记得他在南宛当协统,那时营房还没有盖成,划了很大的一块空地,归他营子里。那空地上种的尽是麦子,麦子收割了,他没有报账。

他有位营长。叫做殷大头的,最是难斗。殷大头和人说,李协统收了几千担麦子,自己收着不报账了。李弄得没有办法,召集了一个会议,说买了多少多少农具。买了多少多少用品,账目拿出来,都一笔笔写着,而后把账报上去,大家都没话说。

他平日一个小本子不离身,和谁说话,就把那小本儿掏出看着,从厕所说到大厅,从天亮谈到天黑,一件也不遗漏,可见他的细致处。

他的毛病一是好铺张,喜排场,总而言之,是要讲究官僚派头。他在南京做寿,闹得全国鼎沸。试问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可是他就爱这一套。

二是对部属暴躁,不知爱惜。记得那年河间秋操,军队到涿州,一路自行演习。兵们闲着,有许多跑到街上溜达,军民混杂,显得很不好看。他气极了,穿了一身短毛冷衣,带着一个马弁,一手拿枪,一手拿鞭,在街上巡查,见兵就乱打。

秋操回来,下令检看皮鞋,检看皮背包,要弄得干净整齐,不然也是打罚。这都是好事,应当注意的。但不当不事先说明白,更不应当如此暴躁,弄得下级官和兵们都敢怒不敢言。

用水洗身,是好的,若用滚开水烫,岂不把皮肤都烫坏了么?到1920年,李督军即突然以死耗闻。

过了不久,福建督军李厚基派了代表到浦口,促我早日赴闽。那代表名叫关吉胜,号润斋,是我从前熟识的人,曾在保定练军中当过右哨哨长。

因为他善于逢迎,手段又辣,横竖都不让自己吃亏,所以人家给他取个外号叫做八面斧,又叫大砍刀。比如,有件事于他不利,他施一个手段,就是一斧,结果他不吃亏,倒是别人吃了他的亏。

他一直在福建办监务,很赚了一些钱。他有两个儿子,一叫中儿,一叫丑儿。中儿自小不成器,很早就死了。丑儿也是狂嫖滥赌。把他父亲挣的家产几年就挥霍完了。足见做官的只知刮钱,不替国家出力,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此外,我还有一点意思,军政界做事的人,在家庭的时间少,本就没有空暇来教育其子弟,若再行为不检,做了子弟们的不好的榜样,那真就害死了子弟们了。

关吉胜传达了李厚基的意思以后,我不便一口拒绝,我就说:

“若乘轮船去福建,是很不妥当的。陆军在轮船上没有还手的力量,过去被南军打沉的轮船已经多艘了,我们再不要踏这个覆辙了。我打算走浙江仙霞岭,由旱路开去。希望你能赞成我的意思。”

谁都知道,这是一条最迂远的路,我的意思就是拖延时间,不愿参加那祸国殃民的内战。

因为许多有力军队不肯附和段祺瑞的武力统一的主张,奉命南征的北军,各方面都惨败了,李厚基吃了南军的亏,已经不能支撑。入湘的队伍败的更惨。

有一位朋友,在九旅长会议的时候,他本也是不赞成内战的一个。可是,不久傅良佐督湘的命令发表,他竟自告奋勇地要去,托人情,走门路,得以随傅入湘。

不想,一到湖南,就闹了个全军覆灭,只剩下他一个光杆的旅长。我听到他的败讯,派了人去安慰他,他对我的代表大哭不止,幸亏他手段高妙,后来段先生拨给他全部枪械,他仍然招起一旅人来。

第八师也是丢盔抛甲,溃不成军,最惨的是第二十师,溃退时,是二十师督后,当部队经过长沙岳州之间的那座大铁桥时,师长范国璋也在南军追击中仓卒逃退。

后面是生龙活虎的追兵,前面桥上正走着他的部队,拦住他的专车通不过去。他一时情急,竟不顾一切,把火车从自己部队的身上冲过,弟兄们让不开路,被火车碾得断腰折臂,血肉模糊,轨道两旁的尸体堆如山积,河水也被鲜血染红,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这就是段祺瑞武力统一迷梦的结果。

南征的部队惨败至此,冯代总统和段总理主和主战的论争愈趋愈显著,愈来愈激烈了。

到后来,冯国璋借口检看军队,特意南下,要和李纯等商议直皖系分家。他由丰台到郑州,由郑州经徐州到了蚌埠。皖系健将倪嗣冲(时任皖督)就去见他,拉着他的手大哭,说:

“总统!现在国家已经危险万分。我们北洋派也到了危险万分的时候。你看南方的势力这样嚣张,还有小人在总统跟前挑拨,说你是直派,说段总理是皖派,说您俩闹意见。现在又造谣言,说直皖两派要分。若真的分了,我们自相水火,那北洋派就完了,中国也就完了。”

左哭右哭,左说右说,终于说得冯代总统动了心,也哭了起来。于是,立刻中止赴南京,半路折回北京,从对内主和一变而为主战,完全做了段先生的尾巴。

从这事,可以看出冯国璋真是毫无主见的人。那时,人说北洋派有三人为龙虎狗,即王聘卿是龙,段祺瑞是虎,冯国璋是狗。话虽不免过于刻薄,但冯之无毅力,无定见,实在叫人难于佩服。

倪嗣冲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军阀,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人民。民国历年以来,他都是站在反对人民的一边。谁和人民站在一边,谁就是他的死仇。

他在安徽做了几年督军,安徽人民被他压迫,日在水深火热之中,真是痛苦难言。后来他得了一种神经病,成天关在一只玻璃箱子里,终于半身不遂,医治无效而死。

冯代总统回到北京,就调我往援湘西,命令一次二次地催迫,我只是不理。后来,李纯也来催我开拔。我说,冯代总统主张和平救国,赞成我拒绝参战的,现在为何又一变初衷?这样反覆无常,叫我太为难了。

李督军说:“现在情形不同了。你只要开出江苏省界,什么都有办法。”原来,李督军是完全跟着冯代总统走的,冯主和时他也主和,现在冯主战,他也就主战了。

我刚到浦口时,他留住我,此时,他又迫我离开江苏,滑头滑脑,不敢担当,我把这些人的灵魂都算看透了。

不久,冯的卫队旅开始出动,李督军的部队也纷纷调赴前线,原来主和的人至此自己也出兵参战了。情形真是完全不同了!

此时,已经不容我不离开浦口。开拔的时候,我要了四艘大轮船,每一艘上乘一混成团,船舱有好几层,最上一层有大菜间,很是阔绰。

这是我第一次乘长江大轮。我沿途打着主意,在安庆略停,到九江又停了一停,觉得还是武穴好。到武穴,一登岸,我即发出通电,主张对南停战,和平解决。

我在1月14日和18日,发了两个通电。

第一个我痛言内战的非计,劝南北两方各守疆圻,互不相犯,徐图解决之策。有言曰:

“最无意识最无情理者莫过于此次之战争,阋墙虽凶,终为昆弟,败不为辱,胜不足荣,一误已甚,岂堪再误?

以言外侮,则协商啧有烦言,日人强设民署,德俄媾和,尤为可危;以言内政,则同胞死于兵燹,死于水灾,疠疫流行,僵尸累积,哀哀万民,几无生路;以言财政,则罗掘俱穷,公私交困,借债生活,朝不保夕;以言军实,则数战以来,损失无算,军械借款,徒召亡国。

蔽于感情,激于意气,视同胞为雠仇,以国家为孤注,言念及此,可为痛心!民国主体,在于人民。民心向背,所宜审察。置民意于不顾,快少数之私愤,成败得失,不难立辨。

……玉祥分属军人,惟念国家养兵,所以卫国。总统为一国之元首,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使元首而果主战,敢不唯命是从?然元首始终以和平为心早为中外所共知。讨伐之命,出于胁迫,有耳共闻,无可掩饰。

此玉祥不敢冒昧服从,以误元首而误国家也……”

第二电,更直接指出段祺瑞地域观念的谬误,主张恢复国会,以伸民意。有几句说:

“此次之战争,人以护法为口实,我以北派相号召。名义之间,已不若人,况乎民意机关,已归乌有。

今之主战者,咸以前清庚子端王刚毅之见为心,何足以代表全国人民之真意?存亡所系,谁敢苟同?是以将领有不战之心,军士无必死之志。长沙先溃,岳州自崩。势所必至,理有固然也。

……若以受挫于南,视为大辱,试问较之外国孰重?不与外人较雌雄,只与同胞争胜负,无论成败,同属自残;即获胜利,讵有光荣?

……为公理及正义而战,虽败亦荣,为意气与私愤而战,虽胜亦辱。祥虽不敏,审之熟矣!惟望国会早开,民气早伸,罢兵修好,早定时局。”

电中更有“对德宣而不战,对内战而不宣”两句,使段先生最为难过。


1917年冯玉祥旧照

这两个通电发出,使段先生以狭隘的地域观念为号召的阵容,很起动摇,他的武力统一的计划,中途受一很大的挫折。

那时,第三师师长吴佩孚刚刚攻下岳州,看到我的通电,立刻响应,寄电信给我,希望我坚持到底。可见他一面打着,一面感觉良心不安。

因为掌扇胡同会议,他也是主张拒绝参加内战的一个(可是他一面致电鼓励我,一面却仍然打着)。我得了许多人的同情,意志愈坚,段先生虽然下令免了我的职,但我在部属的一致拥护下,屹立不动,不但丝毫不变我的主张,而且态度更是倔强起来。

我们的队伍住在武穴西街一带,这时,第一团团长为邹心镜,第二团为董世禄,第三团团长为李呜钟,鹿钟麟为炮兵团团长。原来的参谋长邱斌。在浦口时与我意见不合,此时已走,由张树声任参谋长。

武穴为长江锁钥,上有田家镇之险,下面即是九江,江面很窄,两岸都是山岭,军事上至有价值。

曾左时代,这里即为驻兵重地,地方相当的富足,也是一个鱼米之乡。但没有大庙,又没有多少空屋,队伍很多在田中搭帐篷。

因为雨水多,地方潮湿,长虫很多,常常三条四条地爬进帐篷。另有一种小龟,出奇的多,满地里爬着,也是一夜四五个爬进帐篷里来。

商会会长黄文植先生(后为汉口商会会长),很爱国,很主张公道,对于我们队伍竭力帮忙,不许商民高抬物价,惟恐我们军队上吃亏。

我的副官长是宋良仲,贵州人,曾随王瑚先生做事,为人谦和老成,在地方上办船只,办柴草给养,都很公允,总使百姓不吃苦,所以和地方一直处得很好。

那时,我的四周都是北洋军队。在湘北,有皖系的四个旅,湖北方面有王占元,下面九江是张怀芝,再下面有安徽的倪嗣冲。上下共有十七个旅。都时刻把眼睛盯着我,监视我,但亦被我所牵掣对南军不敢行动。

在此环境之下,张之江和张树声二位,很出了一番力量,张之江到曹仲三那边做说客,说的不卑不亢,说出种种道理,使曹仲三不能如何我。

张树声到九江去说张怀芝,吴金标、阴卿先生从旁大帮忙,他们对张怀芝说,冯旅长在武穴主和,是为的爱国爱民,段先生对德不出兵,对内一味蛮干,实在失人心,非失败不可。

又说我们十六混成旅的厉害处,说:

“若是你有何二心,他倾就其全力向你猛扑,你将受不了。别人都向他表着同情,也不会接应你的。”

这样软说硬说,使张怀芝也不敢动作。所以,我们虽只一旅人,在武穴这样的大胆主张起来,终未吃什么亏,反把上上下下十七个旅的军力牵掣住了。

这其间,孙禹行来看过我一次,他是我的一位好朋友,一见我,就说:

“焕章!我看你在这里驻着,太危险。王占元在你后面,张怀芝在你前面,左右上下的队伍,都对你心怀不测。若是打起来,南军离你太远,也不能援助你。你还是挪一挪地方的好。”

我问他:“我应当往哪里挪呢?”

他说:“你还是遵从命令,开到湘西去的好。”

我说,我们是多年好朋友,这次见面,我高兴极了,当你有多少好话指教我,哪知你对我说出这种话!叫我太失望了。我说,你的意见,真是主张对德宣而不战,一味对内自己杀自己是对的吗?

他即叫我写副对联送他,我说写什么话呢。他就说道:

“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我笑起来,指着他说:“你是一个革命党,怎么竟说出这种话!”

原来,孙禹行这人慷慨义侠,清季,他在第三镇时,即加入民党,努力革命,我们就在那时熟识的。后来被曹仲三驱走,他只身逃到南京。

南方的人又说他是北方的探子,中间受了许多折磨,几乎送了性命。——他的许多故事,留待下面再一并叙说。——他受了种种刺激,弄得寒了心,以为世界上无人知道真是非,从此即颓废起来。

他这种“苟全性命”的哲学,已不是一天的了,他这次来武穴说我,就是奉了曹仲三之命而来。

我即派张之江和他同去见曹仲三。那时,段先生被我所牵掣,气恼得不得了,必欲逼我离开武穴而后甘心,曹仲三就从中调停,再三地要我开拔。

我想想,我和平之义已昭告于天下,我一旅之众,再也无法大举,情势已不容我再逗留,即接受了曹仲三的劝告,把队伍开向公安石首,向湘西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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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1 02:36:35 | 只看该作者
25  常德镇守使

我们的队伍从武穴开拔,先驻石首。附近有曾尚武一支兵,因为响应南军,弄得饷源断绝,官兵们在民间不免做些抢劫的事,变成流寇相似。我在武穴通电主和,曾尚武就派人和我接洽,要求我把他们收编。我到石首,即答允他的要求,改编为一营,弟兄们都是鄂西人,训练了若干时候,便为很好的队伍,派在石首驻防。曹仲三等听说我收编了这批人,非常不高兴,闹了很久的别扭。

从石首又进驻公安。刚刚到公安,临澧镇守使王振亚连电向我告急:说胡瑛、周则范向他进逼,危急万分;一面又致电政府和曹仲三。政府和曹仲三也是左一电,右一电地催我赴援。后来我派侦探打听,知道胡瑛等已退至常德,我方率部进至津市。

津市是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街道店铺规模颇大,胜过河北、山东的府城。王振亚在这里闹着一个银号,发了数十万的纸币,门上贴布告,不准兑现。他用这种纸币办大批的米,大船大船地运到汉口出卖,赚了现钱,回来又印发纸币。因此人民颇为衔恨,我到了津市,和他谈话,我说:

“我们的弟兄到贵地,用现洋在街上买东西,找回的零头,七角八角的,都是你银号里发的不兑现的票子,怎么带到别的地方去花?你看这事怎么办?”

他就笑了。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请我的军需和他的军需去商量,必定可以设法的。我们队伍刚入湖南界,总要和对方避免闹意见才好,所以也只好由他去了。原来他对于外来的军队却是很客气的。

王振亚是前清的举人出身。他镇守使署有着几营人,几营的官长,都是他的子侄充任。我真不明白他是在办国事,还是在办家事。过了二年,王振亚即被他的镇守副使卿衡所杀,财产亦倾荡无余。这种结局,是必然的,一点都不足怪。

三月初我又接到进攻常德的命令。队伍没出发,胡瑛和周则范部又围攻澧县,不久又忽退去,我即率部跟踪至澧县,经临澧而进向常德。此时最感困难的,就是运粮的运输问题。由澧县到常德一路,尽是稻田,所走的就是弯弯曲曲窄狭的田埂,再无大路可循。从后方把蒸好的馍馍烙饼运到前方,至少得两天的工夫,赶到了目的地,食粮都已发酵,馊的不堪入口了。我常常想,不但开发富源,繁荣农村,必先须发达内地交通,就是单从国防着想,建设全国的交通网,也是刻不容缓的急务。遍地都筑起铁路,暂时当然不易办到,但修筑公路,倒并不是一件难事。如果全国公路网完成,那对于经济文化,以及军事方面将起如何的作用?可是还必须自己办汽车制造厂,自己开汽油矿,否则还是害多利少。这时我就立下决心,要在我国人的能力范围之内,进行这事。后来我到处利用工兵修路,极力提倡辟筑公路,都是这时的刺激所促使的。

途中,我接到署理常德镇守使的命令。到了临澧,即委邓鉴三先生为临澧县知事。


鉴三先生名长耀,为河北镇海县人,自幼饱读诗书,生长于农村,深知民间疾苦,在太医院学医,卒业后任二十四团第三营军医长,后于绥远调到廊坊为我们第十六混成旅军医官,是我早年最膺服的一位师友。

我请他为亲民之官,料他必能胜任称职的。他在临澧两年,果然政绩卓著,很得人民的爱戴,到后来他卸任的时候,人民都烧香,放爆竹欢送他。

他在任上,颇有些可记的事。因为医学很好,他坐堂问讼的时候,看见告讼者面黄肌瘦,或是有病的样子,他就把讼事摆到一边去,给他们诊治,细细询问病征,而后开了方子,请他们照服。

和他们说:“你的官司是没关系的事,还是身体要紧,你应当快快把身体弄好。”乡民常感苦痛的就是无处问医,现在这位知事大人自己要替他们医病,心里怎不感激?仁义所被,久而久之讼事也少起来了。

他又常常下乡走动,看见哪家有女孩缠着小脚,他就坐在哪家门口不走,见了那女孩的父母,就千言万语地谈说缠足的害处,一定要把人家说得服了心,把他女孩解了缠布,他才罢休。又提倡戒赌、戒烟,也是挨家挨户地去说道理。这样,不用政令,只说道理,所以各项事都办的特别有效果。

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位本家孙子,从家乡跑来找我。我是素来不肯用本家,用乡亲的,除非真是贤者能者。鉴三先生那时正要赴任,就把我这本家要了去。我请他好好管他,不能放纵他。

哪知邓到任上,就放他做科长。邓的做法太清廉,使手下人大感失望。一天,邓在屋外散步,听到屋子内几位科长在谈天,说像县长这样的弄法,只是顾他自己博一清官的名声,我们将来连裤子都落不着。邓听见这话就是我那个本家说的,当即毫不留情,把他赶走。

他到长沙,又冒用我的名义,在省长那里弄一个警务长的官儿,一放仍是放到临澧。他耀武扬威地去接差事,意谓你把我撵走,我自有本事来做官,看你还敢管我不敢?

鉴三先生看见他来了就说:“像你这样不学好的青年,不管你是走的什么门路,我这里反正不要你!”毅然决然地把他押解出境,决不因为是我本家的缘故,而对他有所姑息。这种公正严明,有胆有识的作为,实在叫人敬佩。——这都是后来的话,叙过不提。

那正是炎热的暑天,我率部向常德行进,一路甚感困顿。一日行至距常德二十里的梁山地方,大家停下来歇午。我那时因出汗太多,在山脚下找到一座小茶铺,有个天棚,异常凉爽,就把两张桌子并拢,铺上被单,躺着乘凉。一觉醒来,忽然四肢不能转动,两臂尤其感觉酸疼,急忙找军医来看,吃了药,出了透汗,才慢慢见好。


后来有一次我在豫西一带视察,在确山县西十二里的一个小村上休息,和当地一个老人谈话,我问他有儿子否,他指着旁边一个瘸子,说:“那不是。”问他怎么残废,说是大汗之后,在堂前睡觉,吹了过堂风,醒过来就腿痛,一直没有治好。大汗淋漓之后,当风睡觉,最易受风致病,其危险如此。

六月下旬到达常德,那时胡瑛等部已退至辰州。我住在城外一座大庙里,打听到胡瑛的老太太还住在城里,没来得及走掉,改了陈姓。我就派副官长宋良仲拿四百元去买了些家庭必需的用品,带着我的名片,去看她老人家,以表慰敬之意。


后来胡瑛听说,自己从辰州坐着轿子来看我。我们原是熟人,我笑着问他:“你大胆地到这里来,到底带了多少人?”他说:“我把我的全军都带来了!”所谓全军,只是四个手枪队而已,两下大笑了一会儿。

常德临着沅江,也是个很大的鱼米之乡,又常常下雨,土地特别潮湿,因此连贫穷人家的房屋也装着地板。这在北方是很少见的。在北方,富足人家的房子也只铺地砖,必是楼房才装地板。这里人民虽知注意防湿,但癣疥脚气等病仍很猖獗。常德城内以瓦屋居多,草屋较少。


瓦屋的盖法也很特别,屋顶上架着木椽,瓦块就挨着摆在木椽上面,另外再不用天花板。下雨的时候,也并不漏水。这种屋子的优点是空气流通,但到了冬天,尤其是朔风凛冽的三九天,就满屋都是砭人肌骨的寒风了。

因此老百姓到了冬天,无论男女老幼都备置一个手炉。手炉的制法,是用竹篦编成篮子似的东西,里面镶一钵子,中放炭火,盖以灰,借以烘手取暖。人们无论居家外出,都提着这样一个手炉。我觉得这种房屋将来必须改良,用手炉的习惯也必须加以打破,因为不但妨碍做事,而且易成萎靡之气,实在不是一个健全的民族所应保有的。

此时以薛子良代理常德县知事之职。薛为人谨慎负责,有头脑,识大体,真能脚踏实地地做些有益地方的事。常德是有名的多娼妓的地区,头二三等都有,每月花捐为地方大宗收入。我们的军队驻到这里,很觉得妨碍。和子良商量,决心驱逐他们出境。


当通知娼家都来领执照,一时来了许多青年小伙子,都是二十多岁。问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事,答说:“我们是茶壶,来领执照的。”所谓茶壶,大约就是娼寮中龟公的意思。我说:“看你们一个个五官端正,都是很好的青年人,为什么不干些有意的正事,竟自甘下贱,干这种剥削人家肉体的买卖!真是岂有此理!”即拿着一个,以棍打之,打的只哭嚷,说:“我从此不做茶壶就是了!”

问他不做茶壶,打算做什么。回说不知道,我说:“你们应当趁着年轻,学些有用的本事,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人被如此教训,别人也都自愿改行了。于是限他们三天内一律出境。此后常德即平平安安,再也没有为娼家的事出过乱子,打过麻烦。唉,这也只是不得已的办法罢了。

我们刚到常德的时候,一进城就看见许多商店门前挂着日本国旗,街头上并张贴着日本兵舰保境安民的布告,这使人惊奇极了。我想,这里既没有割让给日本,也没有被日军占领,又不是日本租界,怎么有这种景象呢?


马上就请薛子良四处打听。打听出来了,说这是商家的把戏,商家为避免溃兵抢掠,无法可想,所以要求日本兵舰保护。因为常德一带是南北军交哄的要冲。北军胜了,南军溃退时要大肆劫掠,南军打胜,北军溃退时,也是把商家抢劫一空,等到南北军都退完了,游勇散卒和土匪又来趁火打劫。商民无法苟存,不得已而出此下策。

我相信稍有血性者,听到这番情形,没有不痛心难过的。当时我就召集全城商民谈话,费了很大气力,才把他们召齐。告诉他们,托庇外人,是最可耻的事。但以往是为溃兵骚扰,大家不得已而出此,现在我们的队伍是严守纪律的,必能负保护地方的责任,绝不会再有骚扰的事。如果他们动了你们的一草一木,就请你们大家把我冯某逮捕枪决。我们是中华民国,若是挂起了外国旗,不但贻笑外邦,自己也应该觉得可羞可耻的。请大家回去,立刻就把日本旗取消、撕毁,永远不要再做这种辱国辱己的事了。

当天晚上,街面上的日本旗统统撕毁。同时又去找来日本兵舰的舰长,质问他们为什么要在街上张贴那种布告。那舰长说:

“这是贵国的人民要求我们做的,不过总觉得很是遗憾。”

说得很委婉客气,也就只好不加深究,只把那些布告派人撕毁,不许他们再有这种侵害我国主权的不法行为。

至于那些日本旗从哪里来的呢?查询的结果,知道是城内一家鲁东洋行出卖的。但这所谓洋行,只雇用一个日本浪人做着幌子,其实店老板却是中国人。我派人检查他的账目,上面写的明明白白,每面日旗的价钱,有三元的,有五元的,有十元的,有百元的,有多至二千元的。把老板和那做幌子的日本浪人都抓了来,问老板何以做这种欺骗商民,污辱国家的无耻买卖?他说:“因为有人家需要,我们所以办这个货。”问那日本浪人,答说:“老板每月花五十元雇用我,我是为的生活。他做的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我说:“你两个都是奸宄,没一个好东西!”当即把那日本浪人驱逐出境,店老板看押起来。

当日查看账目,共计卖日本旗所赚的钱在六七千元以上,我即找来地方正绅,迫令老板交出那款子,交由绅士们收存。那时常德城内街路不平,地方污秽。乃用此款为修路浚沟以及清除秽积之用,把地方上整理得一新。

人民被军队逼的无法自存,因而请日本兵舰保护,买日本旗悬挂,这当然不是人民的错,可也不是士兵的错。罪恶在谁身上呢?


第一,是在段先生等的身上,这就是他们武力统一的迷梦的结果,这就是他们穷兵黩武政策的赐与;

第二,就在那些军队官长的身上,大官们自己胡作非为,不肯管也不能管那些下级官,下级官也就不管士兵。“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当然的道理。当权执政者的责任是福国利民,军队的职责是卫国保民。但是他们却一反其道,把人民逼得上死路,逼得他们出卖国籍,不愿做中国人,要求外国人来保护!我把这事办完,越想越是悲愤,多天还是恨得牙痒痒的。

那时内乱未定,遍地萑苻。常德城内的治安之责,交由第二团第二营负之。第二团团长张之江,有胆有识,甚有才干;二团二营营长宋哲元,忠实勤勉,遇事不苟。城门上都有他们的士兵把守,遇有可疑的人经过,都要盘问检查。


一天,沅江中日本兵舰上下来几个日本海兵,摇摇摆摆地从南门进城,把守城门的士兵即要加以检查。日本兵在中国境内放肆惯了,哪里肯受这个,表示不受检查。弟兄为了执行命令,却非检查不可。其中一个日本兵逞起横来,给我们弟兄一个巴掌,弟兄不能容忍,当即用刺刀与之搏击。结果,日兵中三名受了伤,只好愤愤地抬回兵舰上去。

事情闹出来之后,张之江和宋哲元先后来向我报告,请示办法。我说,没有出事的时候,当尽可能地不让出事;既已出了事,而且曲在彼,直在我,即不必顾虑。却看他怎么样,他若要打,我们即同他打,丝毫不容忍让。一会儿工夫,薛子良来了电话,说有本地日本居留民会会长高桥新二和日本舰长要来见我,我就请他们来见。

那时我住在城外西北角上的庙中,天气正在秋热,我坐在院中的瓜棚下面看公事,有石凳、石桌等雅致的陈设。薛子良把两个日本人介绍进来,寒暄了几句之后,高桥新二谈到本题上来,说三个日本兵伤势很重,唠叨了一大篇。我问他道:

“那么,你看怎么办呢?”

高桥新二说:“我们的意思,先要把你们行凶的士兵监禁起来,而后再谈别的。”

我问他道:“你这是根据什么说的?”

那位舰长就从腰里掏出一本很厚的小册子,看着翻了一翻,贸然地说:“按照第二百几十几条,应该把凶犯禁监。”

我问高桥道:“他那是本什么书?”

“日本海陆军刑法。”

我立时举起脚来,脱下一只鞋,就要站起来,高桥新二看见我的神色不对,赶紧问我什么意思。我说:“你告诉他,我要用鞋底打他十个嘴巴!”

高桥问我为什么,我说:“他用你们的日本军法来判处我们的士兵,显然是侮辱中华民国,我当然要用鞋底教训教训他!”

那舰长把那小册子收起来,问我道:“照你说,是怎么办理呢?”

“我有我们中国的军法。”

“你们的军法怎样办?”

“我们的军法是:士兵负有维持地方治安的责任,有权检查任何进城的人,若对方不受检查,即是奸宄匪徒。我们的士兵为忠实地执行命令,打伤了一些匪徒,我要大大地赏他这个大功。这就是按照我们的军法的办法。”

“冯旅长,”高桥不住眨着眼睛,愤愤然地说道,“你是存心不打算就地和解了?那我们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有打电报报告我们天皇,直接向你们段总理办交涉去。”

我说:“你这个人连普通常识也没有!我冯某刚不久在武穴停兵,通电全国,就是反对段总理,你不知道吗?你快去吧,快去和段总理办交涉,叫他来惩处我!我冯某只知真理,只知国法。此外什么也不怕!”

“那好了,那就得了,那我们就找你们政府办交涉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就走。我也不理睬,依旧坐下来看公事。哪知他们走到大门口,又重复折了回来,请薛子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了结办法。高桥也说:

“刚才的谈话误会太多了,我们再商量商量吧!”

我说:“你这个人不明白事理!你只知道你们的兵受了伤,你怎么不说说我们受伤的兵应当怎么办呢?”

“怎么样,”他愕然说,“你们的士兵也有受伤的吗?”

“我说你不明白事理不是?你可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是两边动手,而后才冲突的起来,而且事实是你们的士兵先动手,我们的士兵才还击的。这个你们也没有查明白么?”

“啊呀,真对不起啊,我们刚才确实都不知道。”他如梦大醒似的嚷着,深悔自己鲁莽的样子,我却不知道他是假装的,还是真情。

这样交谈了很久,他才提出两方买些礼品互相慰视受伤者的办法。我说:“这倒可以行的,就当我们的学生打架,我们做先生的不伤和气。但须你们那边先来人看,因为打架是你们的士兵先动手的,不然和的还是不公平。”

他们又提出以后不准再有同样事件发生的话,我说:“那个自然,我正要向你们提这句话。你们必须约束你的士兵,听受我们士兵的查问,不准再有撒野逞凶的事发生了。”

于是把日期约定好了,高桥和那舰长才告辞走了。

这里薛子良很疑虑地和我说,我们的士兵并没有受伤,到那天拿什么给他们慰看。我说,我们的士兵挨了他们一个耳光,当然受伤的,怎么没有受伤?到了约定的那天,即请我的军医院院长马瑛把两个弟兄的头上、脸上都捆上纱布绷带,等他们那边拿礼物来慰看了,我们这边也派薛子良和马瑛为代表去看他们的士兵。至此,一场风波,始告了终。

我曾读到《柏拉图对话集》,上记苏格拉底氏和他弟子的问答。讨论一些哲学上的问题。

苏氏问:“你们以为说实话好,还是说假话好?”

答曰:“说实话好。”

苏曰:“若有敌人侦探来查问我们虚实,当如何?”

曰:“这可不当说实话。”

苏曰:“怎么又不应当说实话呢?”

曰:“对朋友说实话,对敌人不应当说实话。”

苏格拉底又问曰:“若有小孩生病,喂给他药,他不肯吃,说这是糖水,不是药,那孩子就高兴地喝了。当如何?”

曰:“要孩子病好,应当说是糖水,不能说实话。”

苏曰:“这又为何不能说实话呢?”

答曰:“是为事情好。”

有人说,冯某这次对日人办的事,说话有不实之处,我要请他看看这段问答。

此外,还有几件和日本人起交涉的事。

那时,不但城门口盘查甚严,就是城墙头上也派人日夜巡查,由班长带四个弟兄负巡查之责,另又派上级官长带两个人巡查巡查着。

一天晚上,巡查的弟兄在一处偏僻的城角上捉着一个爬城墙的日本人,盘问的结果,知道他是为某方做侦探的,当即押禁起来,那位高桥新二知道了,连忙来我处要求取保释放他。

“你们贵国的侨民,太不替贵国争气了,什么正经事不做,却在中国做匪类奸徒,在地方上捣乱。我负有保安地方的责任,怎么可以轻易释放他?”

高桥连连鞠着躬,自认不是,左求,右求,请我把人交给他去训导监视,并担保以后再不会做这样事。

我说:“你既然自认罪过,又负责担保,姑念这次是初犯,我就把人交给你罢。但你可得好好监视他,我随时还要提审他的,到时你得交人出来。”

高桥满口答允,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才把那日本浪人交给他领走了。

那时,张之江的团部驻在桃源,要路上也设岗兵盘查行旅。一天,张部又捉着两个贩卖烟土的日本人,连同烟土都送到常德来。

我在院中坐着,左右站着卫兵,地上摆着几根军棍。犯人押解进来,一个年老的,一个年少的。他们看见这情形,慌做一团,浑身只哆嗦,尤其年少的一个,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一口话也说不出来。

那年老的只哀求着:“饶我们一次吧,饶我们一次吧。”嚷个不休,

这次,也是高桥新二来要求,把人交他取保领去,但说明不可释放,我要随时提审,查获的烟土都没收充公,也是接来当地绅士查明收存,作为修路的费用。

1918年底,延续数年的欧洲大战告终,翌年一月开和会于巴黎。中国在名义上亦是参战国之一,所以也派有代表出席。

但是,关于山东问题,毕竟没有得着公平的解决,此时,日本乘机占据青岛,使中国复蒙丧失领土之耻。

这一件事,激起中国普遍的怒潮,北京大中学校的学生尤为激昂,罢课游行,抵制日货,殴击卖国贼,浪潮波及全国各地,演成中国文化史上最有意义的“五四”运动。

常德的学生受了这一运动的波动,情绪也极是热烈。每日三三五五在街头宣传,痛哭流涕,劝说国人不买日货,不乘日船,那种爱国热情,真是可爱可敬。

一天,全城学生罢课,结队游行,经过大街时,群众情绪愤激难过,而在南门外码头上,更经常地派有学生值班,劝阻国人不买日本船票,商家货物不得交日本轮船运输。

常德是湖南西部第一个繁盛的码头,日本大阪公司轮船定期往来于上游及下游,学生们这一举,使他们营业受到致命的打击。

我为常德镇守使,地方上发生这样的事情,自须负相当的责任,于是,本地日本商人代表去见湘督张敬尧,提出质问,张就派外交部驻湘交涉员伴同他们来常德与我交涉。

日人代表中,又是高桥新二为首。他向我提出四项要求:一、赔偿损失:二、惩办凶首;三、正式道歉;四、保证以后不再发生同样的事。说这是他们极合理的要求,我必须一一接受。

我说:“既是张督军派请我们的交涉员,同你们来和我商办此事,那么许不许我发表意见呢?”

高桥说:“依你的意见怎样?”

“依我的意见,”我停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我要竭力替日本商民着想,必须确确实实地把你们的真实利害面面都加以考虑,第一,要使你们居留常德的侨民,生命财产能够永远安全;第二,要使你们日常的营业能够日益兴盛发展。……”

“那好极了,那正是我们所要求的。”

我继续说:“所以,我们就必须考虑到:你知道我和我的部队是流动的,驻在常德是暂时的,而你们日本商民在这里却是固定的、永久的。我不能长久地负保护你们之责,不但我不能,任谁也不能够。

因此,你们居留此地,必须要使本地人民对你们有好感,你千万不能开罪于他们。根据这个原则,你提出的那四项办法,我为你们的利益着想,我不能照办。我现在替你们想了一个最周妥,最彻底的解决方法。只怕你们眼光短小,不能了解我的好意……”

“请快说你的办法。”

“我的办法是:你们各家洋行都贴出告白,说明你们过去营业方法的不良,以后当极力改革,必使大家满意。这次捣毁所受的损失,甘愿认受了,但请以后不要再予捣毁。

你们若能这样办理,我敢担保本地人民必能对你们产生好感。不但你们的财产能够永远安全,而且生意也必定一天天兴隆起来了。到那时,你们这次所受的一点损失,又算得什么呢?……”

高桥听着,连连皱眉摇头,我说道:

“你们若是不能办的话,那今晚又出了意外,我丝毫不能负责!”

“冯镇守使,”高桥愁着眉说,“你的办法,第一是说我们受的损失由我们甘认,你们不负赔偿之责,第二是说你不肯惩凶,第三是说反要叫我们向你们道歉;第四是说今晚再有意外,你不负分毫责任。这从哪里说起?从哪里说起?”

“我说你们眼光短小不是?我告诉你:你们若是还打算在常德居住做买卖,本地人民——尤其地方上青年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你看你们被打了,不算一回事,这显得多大方,多体面,人民以后自然对你们有好感了。”

高桥愤愤地说:“镇守使,怪不得人家说这次的事是你唆使的。你说的话全是偏护那些暴徒的话。”

“他们是爱国的行为,是出于义愤。你说是我唆使的,我心里高兴极了。我的好话你既然不听,那你照你的办法办去好了。我是不能够的。”

这样纠缠了许久,两面都不让步。我说:

“既然这样,那高桥先生,请你另外想办法去吧。这事我们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们还是谈些别的。

前次交给你两批贵国罪犯的事,我现在正想把他们了结了结,请你回去把三个人犯交来,我要提审他们……”

高桥先生跳起来说:“你怎么把那些事和今天的搅在一起?那不是早已了结了吗?”

我说:“都是要办的事。今天的事是不必再谈了,谈也没有结果的。——你不能记性这么坏,我交给人犯时,一再和你说明,我要随时提审。怎么天大的罪案,就会糊里糊涂了结了呢?”

“冯镇守使,你这人太难缠了!太难缠了。”

高桥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想想忽又坐下来,重新和我谈判。这次,提出我们补偿一半损失为他们修理费的办法。我说:

“为你们自己计,我一文钱也不能出。我若赔了钱,地方上的人气不愤。必定还要二次三次地砸你们铺子。你们愿意受更大的损失,我可不愿意和你打那些麻烦!”

又纠缠了一会儿,他又提出补偿四分之一修理费的办法,我告诉他说修理费是一个也没有。不过,我可以邀请本地的父老和青年学生来谈谈话,劝他们对日商加以体恤。

并且,我是本地负治安之责的官吏,此后我自当保护你们日商的安全,我要派人去为你们商店站岗,以免再有意外。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着,我就站起来送客,同时派了两个副官跟住高桥新二,向他索要交保的日本人犯。

高桥等一班代表都没了主意,唧唧哝哝商议了半晌,终于接受了我那最后的话。

他们走后,我即为他们的洋行每家设岗兵二人,以为保护。有中国人到他们店铺里来买东西,岗兵即先加以盘问,而后再浑身搜查,戒备很严。

如此过了数星期,那些日商洋行弄得门可罗雀,谁也不再上门。这时,高桥又来找我,要求我撤除岗位,说这样,他们没法做生意,损失更大了。我道:

“你们提的条款要我担保以后不再出事,而你们又不肯结好于人民。我当然只有这么办。岗兵是不能撤的,撤了,若再出事,我担不起责任。”

高桥着了急,左说道歉的话,右说道歉的话,只要求我撤除岗位。说现在人民对他们已经很好,不必再受保护了。我说:

“你定要撤岗,也可以,你得写个字,声明以后出了事,我不负责任。那是你们自愿的。”

一场天大风波,至此算完全了结了。

对于外交方面的事,我完全是个门外汉,也不知道我这几次所办的事对是不对。但我深知,国与国之间相处,平时当以礼相待,有事当据理力争,万不可迫于淫威,忍让苟安,置国家尊严于不顾,使耻辱日益加深。

西洋各国固有许多为国争光的外交家,我国先贤也给我们留下许多光辉的榜样。如赵之蔺相如、齐之国佐、楚使者于桓公、苏武之在匈奴,这些不屈不挠,不辱使命的史实,是举不胜举的。

崔东壁先生有篇争论,其言曰:“以让奉贪,常不足之势也。”又说:“人心无尽,非让所能化也。”

人与人之间相处,尚且如此,何况处日本这样虎狼之国,是更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无理对无理,以强硬对强硬不可了。

常德附近有座德山,山清水秀,林壑幽美,是个很好的游览地方。但有一个大缺憾,就是山中蚊虫特别多而且凶。集居此地的人民,每至夏秋之交,多生一种恶性疟病,非常猖獗,就是那种蚊虫传染的。

听说光绪三年的时候,湖南闹旱荒,德山设有一座大粥厂,难民多集此就食,后来疟疾流行,竟死掉了大半。现在,那里有一座由书院改成的学堂,就是建筑在那些难民的墓地上。

那时,刘汝明带着一营人在此驻防,弟兄们患疟疾者极多。后又调张维玺一营驻此,也是病了大半,幸亏营中有医药设备,赶紧移至他处,极力诊治,才使死亡减少。

当地人民不明白那是恶性疟疾,也不知道是蚊子传染的,只说是山中的瘴疠。当时,我很想设一根本方法,使那种蚊子灭种,并且购办大批的金鸡纳霜散给居民治病。可惜没有来得及办到,我就离开常德了。此事至今思之,犹甚惦念。

有一次,我的部队在德山练习野战,忽然赶出一只猛虎。兵士与山居民联合围击,那虎连中数枪,窜到江里死了,兵士们把它拖上来,从头到尾,足有八尺多长。

当它将未死的时候,赵登禹骑在它身上,说:“看我是打死老虎,还是打活老虎?”当时照了一张相片,现在还留着。

老虎抬回营中,官兵上下大吃了一顿虎肉。肉味很好,煮时香闻数里,吃后出豆大汗珠,可以治病,有一位朋友素害寒腿病,只吃了半碗,冒出一身汗珠,当时把病减去了大半。后来,我又把虎骨交人制成药酒,分送朋友,患风寒病者,服之很有效验。

常德北边还有一座梁山,满山都长着一种百合,有时三五步一株,有时十余步一株,百合花开得极是热闹。我常常在天明时到山中散步,或行军,那种花在露中浸润着,扑鼻都是异香,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

后来,我采了许多野百合来吃,知道它可治肺痨,味道又甜美。听说还能治多种的病,就不知其详了。我想若是将其种广为播植,不但有实用,而且为山林增美景,真是一件好东西。至今还不能忘。

梁山上还有一座祠庙,是为一梁某盖的,山之得名,即以此。梁某,汉时人,有一段故事流行在常德人民的口头。

据说,汉代马伏波将军征交趾回来,走到常德,正值炎热天气,即在梁山上驻屯。汉光武得其凯旋的消息,派梁某前来慰劳。

马伏波为梁某父执,看见来的是晚辈,即未行接迎之礼。梁某以为鄙视了他,怀恨在心,回朝后对马伏波说了许多坏话。光武帝误信谗言,竟夺马伏波之职,将兵权交给了梁某。梁即统兵驻扎此山。

梁又说,马伏波此次征交趾,得了多少珠宝财物。奏至朝廷,即抄封马伏波的家。但可怜仅只抄出些玉米,哪有珠宝的影儿?

我听了这段故事,很有些感想。政治不良,宵小弄权,以马伏波这样光明磊落,功在国家的人,竟不能逃出梁某之手。同时,我们又可知道为人处世,谦下有礼是要紧的。

古人说“骄必败”,“傲必败”,马伏波之于梁某,虽非骄,但于谦下有礼之道总不免有所欠缺,竟因此而败事,真是冤屈。由此,我们更可知听言之难,以汉光武一代英主,竟亦为佞臣所蔽。

总之,我觉得这都是专制制度的病根,若在真正的民主制度之下,这些黑暗的现象就无从发生了。

我平时除公务而外,常喜欢在乡间各处走走看看,和老百姓们谈谈。一次到德山附近去,坐着一只小划子,那摇船的年轻力壮,可是眼睛不得力,一只简直瞎了,另一只看东西也十分勉强。

我问他:

“船老板,你的眼睛是生来就这样,还是后来得病弄坏的呢?”

他叹了口气,说:“说起来太难过了!”

他告诉我,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一天在一家剃头铺里剃头,剃完了,剃头师傅给他一个手巾擦脸。他接过来擦了擦眼睛,就出来,走在路上觉得眼睛有些疼,到了江边,疼厉害了,如有针刺着一般。

于是,他告诉他父亲,父亲说你快回去睡睡。他的家在沅江东岸,过了江就是家,用镜子一照,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合了缝了。母亲替他请来跳神的,弄了些香灰给他吃,三四天过去了,肿痛如故。

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常德东关外有个广德医院,就到那里医治。罗大夫给他诊看,说这是淋菌入眼,耽误久了,已经治不好了。医了一个多星期,只把一眼医得能见二三分,另一眼完全瞎了。

我听着,觉得这事太重要,即拿出本子记上。以后每逢讲话,就要对弟兄们细细讲说,要他们随时注意。

那时,常德镇守使署所辖的有三县:即常德、临澧,还有桃源。常德到桃源,沿途多山,但是树木缺乏,若是能够普遍地发动造林运动,这一带的山河必大大改观。

常德附近有个卧虎山,上面多树,都是松柏。我养了许多树苗,连着二三年在附近一带分植,后来都蔚然成林。但是,常德到桃源的路上,依然满眼童山濯濯,一直没人栽植。

我常到桃源去视察,桃源县的知事我委的王喜瑞,王曾为我当文案,在前面的口述中,写到他的个性,不知读者还记得否?他学问有根底。文字有锻炼,此时正在年富力强,阅历渐多的时候,很希望他能为地方上好好做一番事。

哪知,他到任后,暴露出许多书生的弱点,最坏的是神经过敏、易猜忌、性急躁,因之办事也鲁莽灭裂,不能有个分寸。

那时,桃源有一个大财主,是地方上一大劣绅。他开了几家钱庄,擅自印发钞票,有一商人和他发生纠葛,告到县衙里。王知事也不调查调查,也不想个近情合法的处置,马上就派人把那富户抓了来,打一顿板子,没收其钞票,并且罚他出钱修路。

这样的做法,已经嫌其不当了。但是还不够,又送去一块“为富不仁”的匾额,勒令悬挂堂厅中。——这等于时时地打骂他,污辱他,等于永远地打骂他,污辱他。以此,引起地方人民的公愤。

那土豪在忍无可忍之余,又从而翻浪扬波,遂致王知事无法自存,只有自动辞职而去。我并不是说土豪劣绅不当得罪,相反的,我们必当严办,以解人民苦痛,但必须持法律合情理,一步步地慢慢办理,万不能任意惩处,操之过急。

罚款修路,没收钱票,都是不错的,但罚了之后,即不必再加辱打,至于送匾之举,那简直有些荒唐了,王自此以后,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什么成就。至民国十八年,终以疯病死于北平。

桃源县城西南数十里有座桃源山,相传陶靖节先生所描写的世外桃源,即在此处。

我到那里游历,正在春天,从一个山口进去,即展开一片田畴,油菜花开得正热闹,看着真有意思。由一高台阶引到一座庙宇中,有许多牡丹花,此时举目一望,实在太美丽了。

可惜,我不会写文章,否则定要写一篇《桃花源后记》,以飨国人。

桃源一条河滩,还产一种小石,大者如卵,小者如蚕豆,上有花纹,有似松柏者,有似花卉鸟兽者,很是好玩。

土人拾它起来,加一番洗净磨光的工夫,更显得晶澈玲珑。凡是游桃源的人,必定买些以为纪念。比南京雨花台的石头又是不同。

在桃源,有金牧师夫妇,美国人,都是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材,说话很和气,带着两个孩子,在此地教会多年,和我很熟识。

有一天,他们夫妇请我吃午饭。菜不多,有一碗鸡汤,还有几块鸡肉,看着极洁净。我夸赞他们的好菜。金牧师说:

“真是惭愧得很,实在太不丰富了。可是有一点我要说明。我们已经一年没有吃过荤菜,今天为请镇守使才买了一只鸡。”

我问他是什么缘故,他说:“自从我们美国对德国宣战,动员了三百万兵,我们一家就节衣缩食,余积些钱寄回美国去,献给政府。”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极严肃,声音极恳挚,吃完饭之后,我到院子里散步。这时,金牧师在屋里,太太正照应孩子吃饭。恰好厨子走我身边过,我顺便问他道:

“金牧师平日吃些什么菜?”

那厨子说:“早些时候是无荤不餐,近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已经多时没吃荤了。今天才宰了一只鸡。”

我站在院子里思索着,实在不胜感想。觉得一个国家的强或弱,决不是偶然的事,这是国民文化水准的总表现。

我们中国到了今日,可算已经至最危险的时候,除了少数的热血分子而外,大多数人谁有此心?

尤其许多骄奢淫逸的官僚军阀、富户买办,成天为自己挥霍无度,欲其拿一文钱献给国家,就比抽他的筋还难过。

我以为,我们要想在世界上活的像个人,要想我们民族能够生存发展,一般国民文化水准的提高,是个很根本的问题。

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在此大书一下。

1920年年底,有一天,我的参谋长刘郁芬和我谈话,偶而说起有一位同学住在他家里养病,那人姓刘,是我的亲戚。我恐怕住在他家里,或者不大方便,就请他到我的寓所中来住。

那位刘君患的是一种神经病,原先住在汉口时,曾跳过一次楼,摸过一次火盆,但病时发时愈,好的时候和平常人一般。

一天,他的毛病发作了,我请罗大夫给他诊治。罗大夫是美国人,中国名字叫做罗感恩,和他太太在常德东门开着一个广德医院,我自到常德,就和他熟识,官兵中患了什么疑难的病,都到罗大夫处就医。

罗为人极和蔼,医术甚高明,全城男女老少凡认识他的无不亲热他,信服他。我先叫赵登禹去雇轿子,打算把病人送到罗大夫那里住院。等轿子雇来了,刘君却死也不肯去,说怕人家笑他有病(这正是他神经病的征象)。我赶忙安慰他说:“那就不住医院罢,我去请罗大夫来给你看。”

罗大夫请来了,我陪着他去看病人,病人住在楼上,和我的卧房紧邻着。我们一进房,病人就躲到床底下去,死也不肯出来,劝了半天,才把他劝出来。罗大夫诊察了一会,和他说:

“你这病不要紧,只要多多运动身体,不久就可以好的。常德地方的人都极好,你可以每天多出去玩玩,走动走动,出些汗,身上舒服舒服。此外要多吃饭,多多地吃蔬菜。”

病人低头听着,倒也很好。我陪着罗大夫出来,说了一些闲话。又谈到病人身上来。我问这病究竟如何。罗说:“最要紧的是多活动,但怕他不愿意常常出去走动。最好要他做柔软体操,每天要他做几次。”

说着就站起来给我做柔软操看。我觉得这个很重要,要求罗大夫当面教给病人。于是又到病人房里,病人又是躲在床底下,怎么劝也不肯出来,好容易才勉强把他拉出来,扭着脖子,非常生气的样子。罗大夫和他说:

“你不能生气,若是生气,病就不容易好。我教给你做柔软操,你每天多做几回。很快就可以好了。”

一面说,一面比着姿势给他看。不料就在这时,病人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手枪。说时迟,那时快,他手指发动机关,啪的一声,就把罗大夫打倒。我连忙去抓他,对我又是一枪,把我左手打伤,肩亦中一弹,几个传事兵一拥而上,才把他拉住,用绳子捆起来。

一边连忙看罗大夫,一弹正中他的左腮,从右边脖子穿出,血流不止。急忙请了罗太太来,只因伤势过重,抬回医院,当天午后,就谢世了。我的伤势幸而很轻,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星期始愈。

罗太太后来在湖州他兄弟孟大夫办的医院中为护士长,我曾屡次去看她,时年已七十多岁,身体仍甚健康。1931年我到上海,又与罗太太的一位大公子见面,说他的兄弟已经毕业,不久就要到中国来了。

1937年,我因公第二次到常德,曾到罗大夫墓上致祭,并且建立一块墓石,将这一段故事记载于上,以垂永久。

有人说,外国人在中国传教,意在使中国人民受其麻醉,他们完全是以宗教为其文化侵略的工具。这话的真确性如何,我还不敢一口说定,但外国的传教士,有好的,也确实有坏的。

那种坏的不能奉行基督教义,不明白中国情形,有意无意地假其优越的政治经济地位,或仗着教会势力,在中国做种种越理越法的事,使人民对之起绝大恶感,确是常见的事实。

咸同间的教案,庚子年的义和团事变,大部分应该这种教士和教友负责。我在常德期间,对于传教士或教友一律以法以理绳之,绝不宽容庇护。

一天,一位英国教友到常德,带着他的行李进城。守城的士兵要检查他的行李,他却拒绝检查。士兵说,这是奉的命令,非检查不可。教士非常生气,说道:

“我在中国,到哪里也不让检查,难道你这里不是中国地方吗?”

那士兵笑道:“这不是生气的事。在别处不让检查也许可以,这里可不行。我和你没有仇,你和我也没有恨。

我要检查是执行命令,不是随便可以通融的。我检查完了,若是开罪了你,那时请你吃饭,给你平气也可以。但现在,检查还是要检查。”

那外国人也只好笑了,听他把行李箱子打开来检查。查毕,他来谒见我。说:“你的兵真厉害,也不和我生气,也不和我打架,可是一定要执行他的命令。”

虽是这样说着,但还是很生气,好像受了侮辱一样。我说:“难道你们国家不讲法律吗?难道你们军队不奉行命令吗?”他也就没有话回答。后来他把这事写在一篇通讯稿里,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与此相同的,还有一位英国传教士的事。那时,韩复榘为三团三营营长。在常德上游一个名叫河洑的地方驻防,凡由沅江上游下来的船只,都须停止接受检查。

那位教士带着男男女女一大船人,经过此地,韩部即上船检查,他不曾接受,问明白是我的兵,以为我是教友,应当对他通融。为挣这个“面子”,他跑很远的路。特意到常德来找我。和我说:

“你的兵不应当检查我。因为你也是教友。”

我笑着问他道:“你船上带的有违禁品吗?”

他红着脸说:“没有。”

“既然没有违禁品,为什么怕受检查呢?”

“因为我们都是教友,用不着施行检查的手续。”

我说:“你说错了,正因为我们是教友,你更应该接受检查。怎么真是教友,还怕受检查呢?”

他怏怏然回去,很不痛快,好像我有意和他为难似的。除了基督教堂而外,常德也有天主堂。这儿,许多都是强横不法,和地方人民也处得很不好。

一天,薛子良接到一件讼事,是本地一个人家将其房产押给一个天主教教友,后来,这人家败落,要将房产变卖。其时,卖价比典价多三倍还多。那教友强要买这屋,自以为有天主堂撑腰,应当占些便宜,不肯按房主的要价给钱,并不许卖给别人。屋主无法理喻,告到县里来。

薛子良即传那教友,那教友竟避入天主堂,不肯出面。那教堂神父是意大利人,藏庇那教友,怎么也传不到案。薛气极了,跑来告诉我,说外国神父这样横行不法,我们还办得了事吗!

我把事情问明白叫薛不要着急,我说我替你传人。我带着两名手枪队去找那神父,走到天主堂门口,神父就把我让进去坐。我不肯进去,只和他说明来意。他回答说没有这个人。我说:

“你能让我搜一搜吗?”

他说:“那不能。”

“人是明明在你跟前,你藏匿着他,不肯认。你这教友,若果然是好人。交出来,也自然无事,若是个坏人,我是不容你藏他的。何况你们教堂里不应当藏匿坏人!”

他仍是不肯。我说:“好说你不听,我可要嚷了!”于是大嚷起来。说,“天主堂藏匿犯人,天主堂包庇恶棍!”嚷的许多民众都来围看。

那神父着了急,说:

“不能这样嚷呀!请你进来罢,有事我们到里面商量。”

我说:“我只要交出那个人犯,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若不交,我就宣告全常德的人,宣告全中国人,宣告全世界人,说你横行不法!而后我还要搜查,用法律解决。”

他知道再也不能抵赖,只得承认一切,说那教友现在不在,要求我答应他明日交出人来。我要他当日交人,否则就须为他自己找保。

后来,他请出几位基督教的朋友为他作保,第二天才把人带来。当即依法审理,终于按照屋主的卖钱买了那座屋子。这件事,常德人民都觉得痛快,因为天主堂包庇恶徒,已不是一天的事了。

这事过去后几天,一个老人到镇守署来见我。说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人天主教,二儿子入基督教。大儿子吃喝嫖赌,为非作歹,他看着情形不好,便给两个儿子分家,各立门户。

孰知,大儿子旧习不改,把自己分的产业花光,又要强要二儿子的产业。兄弟俩因此打起架来。老头儿从旁劝解,不料大儿子竟敢用砖头打他,幸亏他躲闪得快,没曾受伤,只把墙上打了一个大坑。因此他告大儿子忤逆,请我依法办理。

我叫袁军法官调查属实,把他两个儿子都传到案。二儿子面貌端正,言词有理;大儿子却面貌狰狞,一望即知是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我问他说:

“你父亲告你忤逆,你是被告,为何不跪下听审?”

他答道:“我不跪,我是天主教!”样子极是倔强。

我又问道:“你有两重罪:第一,你不当强占你兄弟产业;第二,你不当用石头打人,何况打的是你自己父亲!你知道不知道?”

他说:“完全是父亲不对,”又说,“这事只该天主堂问我,别人没权审问我。”

我把他亲戚邻舍都找了来,问他平日行为如何。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他仗倚教势,种种强横不法。

我即令手枪队当众用鞋底打他嘴巴。打得满口流血,哭着嚷道:

“大人,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我问他:“只有别人的不对,你一点也没做错,有什么求饶的?”

他说:“我以为进了天主教,谁也管不了我,我才敢胡作胡为,现在知道都是自己不是了,从此愿意悔改了。”

当时把他好好地训斥了一番,令他给他父亲赔了罪,问明他原曾学过裁缝,那时我请李显堂在军队中主办工艺厂,即把他送入工厂中学习缝衣机。

每天工资两角,他自己用一角,另一角去奉养父亲。过了一个时期,他慢慢改变野性,才放他出来自力谋生。

天主教在中国,不能给一般社会以良好印象,其故即在于教士们自视为特权阶级,要挟官府,包庇恶徒,种种行为不检。有的是由于他们不明白自身事业,有的是由于他们不明白中国情形,但也有许多竟是存心作恶,不是为传教而来的。

我们应当分别是非,认识善恶,不应当一味信任,也不应当一笔抹杀。

我们刚到常德,即把常德的娼妓驱逐净尽。随后,我又和薛子良着手办理禁毒的事。

那时统计,常德居民打吗啡针的占百分之五,许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因此变成肌肤溃烂奄奄待毙的废人。我看着这种现象,心痛难言。但一时又想不出有效的适当办法。

乃和薛知事商量,请他先抓几个打吗啡针的人来验看验看,而后再想主意。第二天,即抓来六名,吗啡真是可怕的毒品,凡打过一针,皮肤上即起一颗黑斑,接着就慢慢腐烂,不过半年工夫,即弄得体无完肤。

这六个瘾客,已经遍体黑泡,溃烂得有如蜂窝一样了。他们原都是殷实人家子弟,因染此嗜好,而倾家荡产。此时,已穷得日无三餐,夜无一宿,但吗啡针还是要打的。

我决定先成立一个戒烟所,所中请了医生,制办药品,连伙食也为他们预备得好好的,又派专人管理监视,瘾客除强迫而来者外,也有自愿来戒的。

在初戒的几天,他们痛苦欲狂,但六七天过去,即渐平复,一个月即完全断瘾。那时,原打算凡断瘾的人,即取保释放。但继而一想,他们出去后,没有半点谋生的技能,仍不免流于下流,流为盗贼。

于是,我又仿照处理退伍士兵的办法,送他们到李显堂主办的工厂中去学习技艺。有学织布的,有学缝衣的,有学织袜的,都要学得技能十分成熟,确实可以养活自己,才让他们自由。

这样一班接着一班地办下去,办到第七班上,戒绝的瘾客已达三四百人。

一天,一位老太太到镇守使署来见我。说她有两个儿子,都打吗啡针,她早就要送他们来入所,但他们死也不肯,她不知如何方好,说着满眼含着泪。

我安慰她说:“老太太你不要伤心。这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办得好好的。”于是,派人把他两个儿子抓来(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严厉训斥了一顿,送入戒烟所去。

一个月后又送到工厂中习艺,只两个月的工夫,那兄弟俩已经养得大白大胖,又学会了一套好手艺,我把那老太太找来,欢欢喜喜地把他们领去了,戒烟所中的瘾客,像这样的最占多数。

至于贩运烟土的事,查办亦严,各地驻防部队,都指令严缉。因此,常常大批大批地拿获,贩运者有种种狡猾的装运办法,有些藏在桐油篓的底层,外用洋铁封固,烟土都做成烙饼似的扁块,叠藏其中;有的甚至分带在裤子裆里。

但真能漏网的还是少数,查得的烟土,都解常德,后积至数万两,乃约请当地的正绅及民众,在西门外空地上扫数焚毁。

我到常德,没看见街上有一个乞丐。初时,还以为因地方富庶,贫人容易谋生的缘故,后来我打听,才知道商会办有一个平民习艺场。街上一发现乞丐,即由警察捉送场中习艺,所以,此场亦名乞丐收容所。

我听说有这样一个善举,心里极是高兴。一天,我到那里去参观,可是使我大大失望,里面有几架织布机和缝纫机,大半坏了,真能得着机子工作的占极少数。

大多数的人——尤其老弱残废都关在一间潮湿黑暗的屋子里,无所事事。吃的食物过于粗劣不用说,而且多是腐臭了的。

这种情形我没法看得过去,禁不住对他们负责的人说,务要赶速设法改善办法,改善设备。这样说了一顿,才着手改良。我离开常德之后,又不知情形如何了。

常德市上纸币极为紊乱,许多大商店出票,电厂亦发票,人们拿着种种不合法的纸票在街上买肉买布。我觉得这事应当整饬,遂与薛子良召集当地绅商商量办法,四个星期即整饬清楚。

我所至之地,纸币之乱无过常德者。我们清理得很快,也妥当,人民都说办得好。

随后,我又在街上建立石亭石柱,上面书刻曾文正公等的各种教人立身处世之道的格言。如教勤劳、教忠勇、教仁爱等,使街上颇有一种新气象。

后来听说,1930年时,完全被人毁去,不知弄到哪里去了。石柱子二尺见方,石亭亦简单适用。很好的东西,任意地去毁坏它,真是可惜。

常德城里的街道,经数次拨用罚款,翻修一新。那时,我又开始注意到常德以外的数条交通要道。那些道路都太窄狭,大崎岖,平时不便行旅,一旦有事,更不便运输。

但是,经费无所出,抓工派款都是扰民的办法,决不能采用,乃动员我们的官兵任其事。并由邓鉴三、薛子良二位从县政府中设法,凡公路所经,占用之地,悉免粮税,凡被占过多者,必须给予地价。

又和地方绅商一再磋商。决定先修由常德经临澧、澧县以迄津市的一条路。路面规定宽阔一丈二尺,做得平坦端直,如今日的公路。那时在湖南还没有公路,人民看见这样阔坦的道路,都喜欢得不得了。

从常德至德山以东,那边有一座大石桥,年久失修,早已塌坏,这也是一条要道,行旅至感困苦,请人估计石料后,亦动员部队修筑,做得很坚牢,并不比石工做的逊色。

我与常德的父老正绅常常会谈,问问他们人民最感苦痛的是什么,最需要我出力帮助的是什么事。他们指出来,只要我能力所及的,无不尽力去办。

一天,我又和本地绅士蔡一陶、高晖庭两位先生问到这类话。他们才谈起,每年初夏,山洪暴发,沿江水位高涨,往往平岸,西南角城墙被水冲击,至为危险。若能把西南的城墙和城墙下面的石堤加以修筑,那真是造福地方的大事。但是,就是这里工程太大,当地各界年年集议修筑,都以经费不敷,不能实行。

我和他们说,我们可以出人工,只需派几位石工从旁指导,我们弟兄必能做得很好。高老先生等大喜过望,当即计划修筑。一直工作了两个多月,始告完工。后来,我们离开常德不到一个月,常德即发大水,水濒城头,人们立在城堞上可以洗脚,但常德终未受灾,因此地方上格外感激。

此外,饮水在常德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常德居民,大半都是吃江中的水,但每个埠头都是很肮脏的。如南门外的江岸边,一只挨一只地泊着民船,洗衣、洗菜、洗马桶、倒垃圾污秽,无不在此,而人们的饮水也在这里取用。中国临水城镇,都是这样,常德自非例外。

这是最不卫生的事,我觉察此事之重要,故令部队在江边筑起码头,从岸上搭条板,凸达河中五六丈,远出污水范围,以便居民得以远离岸边汲取清水。又因江水涨落无定,乃派人专管其事,随时更张。这等事关系太大,而办理亦并不难。

二十年后,我因公再到常德,江边仍留旧迹,但条板已不如从前搭的长了。

我动员部队,在地方上做这种种的事,人民都口碑载道地表示感激。其实这本不算什么。人民出钱养兵、养官,兵和官替人民做些有益的事,还不是十分应该的吗?

为人民做工服役,士兵们无有不乐为的,问题是在官长有没有这番心,有没有这种朝气,这种精神,以为士兵表率。若是官长暮气沉沉。根本没有此心,那自然无事可做。

到了今日,许多军队进步多了,但坏的军队仍是不少。那种能消极不害人民的,就算得很好的军队;至若积极地能实实在在为人民做事的。还是稀奇少有。

其实,人民是最有是非的,对他们稍有一点好处,他们就感激得久久不忘了。再说士兵精力是越练越健旺,愈不用愈萎靡,若日久闲散,懒惰成性,那不只于人民国家为赘害,而且也毁了自己。

上面都是说的我在常德二年间,对地方办事的大概情形。另一方面,对于部队的训练与整顿,也未尝一日懈怠。

那时,局面动荡,政治窳败,当轴握政者只一心对内,排除异己,扩张势力,谁也不肯正眼看一看民族的地位如何黯淡,国家的处境如何危急。

我在常德住着,头脑是清醒的,认识是明白的。我时时感觉我们职责的艰巨,应当随时都有非常的准备。这不是容易的,我们必须真正能耐饥寒困苦,必须具有持久的战斗力量。要做到这个,又必须人人有强健的体格。

因此,我在常德训练部队的方针,首先即着重于体格的训练。

自从在廊坊时成立军官体操团,此时更进一步编制成队,设种种奖惩的办法,从事严格训练。此外,又扩大军佐队,凡在军中的人员,都一体参加,文职人员只有一位秘书长陈经绶(老拔贡)和一位军需官贾玉璋先生,因年老体衰,未令加入,此外没一个人可免,官军中只有受伤残废者得免,其余一律参加。

军官队和军队都各佩银牌一块以为标识,由参谋处规定课目,军法处随时抽查考绩,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年终一总考。军佐中有成绩优良者,得改入军官队,并令其统率队伍。

他们初练时,很觉不便,日久即越练越有兴趣,那种书生气派的文职人员,不久即一个个变成粗壮的武夫,也能盘杠子,拿顶了,更好的也能在杠上打车轮了。

后来,每至军官会操。军佐中体操好的也选令加入,军官体操队日益扩大起来,终于军佐们全体加入,便成为军官军佐联合组成的“官佐体操团”。

各级官佐除一般的体操外,和士兵一样,也有跑栏阻等项目。栏阻是用砖及土筑成,高八尺,厚二尺,一连八道,每道相距十五步。

跑的时候,须一跃而上,跑过一道,又来第二道。练到纯熟时,可以用手一按,身体就跳了过去。毫不费力。这类较激烈的课目,军佐们亦都有很好的成绩。

兵士们最常练的是荷枪行军,自官兵以至伙夫,一切必需的用品都要带上,每兵身上的荷重约四十八斤,不停地连走七天。那时,最常走的路线,是由常德至临澧,由临澧至桃源,由桃源再返常德。

初时日行八十里,渐增至每日一百二十里,一百四十里。经常的每月举行两次,风雨无阻。这不但磨炼体力,亦可以磨炼精神,使人人知道真正作战是怎么样的,我觉得在中国这样交通落后的国家,行军力的强弱关系于战果者至大至切,平时多一次练习,战时就多一分获胜的把握。

常德城头皆大砖铺砌,很是阔坦,可走四路纵队而有余,除远途行军外,每至大雨之日,即率士兵至城头绕着圈子练习行军,每绕一圈约有十里。城头上空气鲜洁,远望山河田原,景物至可怡神,故士兵们多乐为之。

为提高官兵们关于军事的知识与技能,我特成立一个军事教导团,内分两队:一为军官教导队,一为军士教导团,由团、营、连队选拔稍通文理的军官及军士为学员。

教导团以鹿钟麟同志为团长,刘骥、门致中、刘郁芬、石敬亭分任教官。课目有战术、率兵术、地形、兵器、战史、筑城及典范令等项。

最初,规定三个月一班,预计一年另三个月后,全旅各级官兵即可分别训练完毕。后来提高课程标准,每期改三个月为六个月。到1924年,我驻兵南苑时仍继续举办,改为二年为一期,一直办到十六期。故国民军一般军官的教育程度,比起军官学校的毕业生并不落后多少。

我部队中的官兵,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贫苦家庭的子弟,自幼失学,一般知识程度严格地说都很不够。但怎样才算足够,这也没有标准。最要紧的还是要普通常识丰富,多识得常用之字,故首先着重加强他们的阅读能力。这是我素来治军的注重点之一。

在常德的期间,请陈秘书长和参谋刘骥编了一本军人读本,内选古今人的文章一百多篇。

古文方面,多由《战国策》及《国语》之类书中选出,今文则为梁启超等名家的作品。这些文,按官兵程度之高下,分阶段讲授。教授方法,一是讲解,二是背诵。

因为,官兵们大半已过学龄,记忆力低减。若不背诵,则过目即忘,亦不易理解,且不足以增长其阅读能力。

连长以上的军官,由我自己查考,背诵之后令其讲,回讲之后,再令默写。一次不熟,二次、三次必须弄熟。规定五天读熟一篇,一月读熟六篇。每月一考:第一月考六篇,第二月考十二篇,以次递加。

比这个较高的,有一汉文研究班,以便程度较高对国文有兴趣者选习,亦由陈经绶先生选文,集成义勇小史六十篇,皆史记中摘选出者,以为读本。

程度较低者,除印发在浦口时所编的《战阵一补》令其熟读外,复新编军人教育一册,又编一本八百字课,以为从未识字的士兵伙夫的读本。

此外,又成立一英文班和日文班,目的在帮助一般官佐了解译述的军事书籍,并进而直接阅读及翻译外国军事学名著,虽然进行很是迟缓,但选习者均有精神。

同时,又设一工艺班,分木工、铁工、照相、修枪等数种,规定每个官佐,至少须习一种。先询各人愿习何种,而后分组请人教授,当时选习木工、铁工及修枪者居多,故成立大组。

我自己学的是修枪,每日由下午一时至二时请刘正琳先生来教,受伤残废士兵,亦须学习一种技艺,体力不足者,至少亦须学习绘画或类似的轻巧工作。

那时的陆军规章,凡士兵从军三年,即当退伍。这个规章无人遵行,我在常德时试着筹办,即遇最严重最困难的问题,那就是退伍后的生活问题。

因为,自从帝国主义者的大炮打开中国门户后,中国农村普遍破产,一般青年在乡村中无法谋生,方大量地投军入伍,以谋出路。

他们家中,既无可资温饱的恒产,本身又无足以自立的技能。一旦退伍,即无法生活,结果必迫得他只有利用其在军中所学得的放枪瞄准的一套,而流为匪盗。

中国的许多规章都是从西洋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的。“三年退伍”的办法,在西洋那样的社会和征兵制度之下。是适合的,但在中国这样的社会,这样的募兵制度之下,即格格不入。

为试办退伍,我采用寓兵于工的办法,在军中成立一个小型的工厂,先在石友三主办的学兵营中试办,后补充基金为一万二千元,委韩多峰专办此事。又后,韩多峰升为机关枪营营长,不能兼顾,乃又委李炘为厂长。

厂中分织袜、缝纫、织毛巾、编藤器及纸工五科,后来增设一印刷科,全旅目兵皆分班学习,在常德二年的工夫,即造就了几百个技术熟练的工人。后来,我在信阳驻防,即见有许多退伍的旧部在那儿经营小本工艺,都能成家立业,自立自给。

我们治军的人,必须使士兵在军队时为保国卫民的好战士,退伍后为安分有用的好百姓。这句话看去容易,要真正做到,就当拿出精神来处处实干,方有效果。

苟不然者,在军队时为害民扰国之兵,退伍后为游民匪寇,脱了军籍,即入匪籍,那真是贻国家人民以无穷之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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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2 00:50:29 | 只看该作者
26  直皖战争爆发

在常德期间,我还组织举办有夏令会,因为官佐们整日操练,生活紧张劳苦,每年必使之有一变换环境的机会,能从休息中得到自修之益。

夏令会办在城北梁山的庙中,四周都是浓密的树林,山水清幽,地方凉爽而恬静。这里内设琴棋书画等娱乐消遣的物品,每天吃四顿饭,常请名人讲话,都是关于智体德群训育方面的讲演。

全体官佐,分为两班,轮流换班,四星期一次,大家每年能有一二个月的休假,都显得兴高采烈。我觉得,这个夏令会,于全军精神有莫大裨益。

官兵们有暇时,还练习泅水。因为,我们在长江流域驻防,必须娴习此道,非徒增进健康,且所以获得技能,于作战时,遭遇意外时,都极有用。

有一次,恰好一个英国朋友仁修本君,到常德传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泅水家,他虽年已六十余岁,曾在汉口泅水过江,把衣服脱下,拿在手中,游到江那面,再穿上衣服。

沅江江面比汉口窄得多,他不费劲地泅了过去,又泅了回来,还觉得不过瘾。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回泅过二里多长的江面,见者无不叹服。

我那时于公余之暇,也在本地的中学师范各校教课。教的是军事体操。如利用地物,目测打靶等。常由营中借真枪去,以为学生练习打靶之用。

我常常对学生们讲话,宣传救国雪耻的道理。说要救国雪耻,不是空口说白话所可办到的,必须把身体操练得十分强壮,必须有真正拿枪作战的本领,我每星期教课数次,教者学者都很有兴趣。

1938年,我再到常德,曾看见那时上我的体操班的一位学生,他已经在当地当了小学校长了。

一日,我的副官长宋良仲从北京回来,和我见了面,就向我请假,说不干了。我问他什么缘故,他说不能干了。

原来,他从北京回来,经过彰德府,他的马弁遇见一位张敬尧部下的马弁,彼此相熟,说了几句,那马弁回来就向他辞职不干,说张敬尧部下的马弁只干了二三年,就回家买了数顷地。

人家是天天打牌,一夜的彩头就有几百元。而在我们这里,一文钱的外快都捞不着,宋良仲说:“你看。连一个勤务都用不住,怎么做人?”又说,他奉命到北京去办事,什么也办不通,领什么,没有什么。

人家的副官都有数千数万的应酬费,和军需司、军械司以及总务司的官儿们,终日花天酒地地应酬着。他们办公,就在窑子里、饭馆里,打牌、喝酒、躺烟灯,和人家打熟了,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成。

但他出差,却只有四十元的路费,到了北京,没处摸门路。“你看,这种情形,叫我办什么事?”我只得安慰他一番,叫他不要着急。

我说,只要你办得到枪弹,我可以让你再去一趟。他说若能有一千五百元,他就可以有办法。我给了他八百元,他重新上北京,住了数月,果然把枪弹领来。

第一次领枪二百支,子弹四十万;第二次领枪四百支,子弹一百万。军服甚至水壶亦均发下,是我们从未有过的事。那时,在北京办事,就是这样的情形!

到了1920年的春间,为北洋官僚军阀所操纵的中国政局,又起新的变化。长期以来,因为对南方护法军主和主战的意见不同,北洋军阀即有直派、皖派的分裂。

其间,直派领袖冯国璋(冯死后,曹锟、吴佩孚、李纯等继为首领)虽曾一度对皖派屈服妥协,但毕竟裂痕宛然,实际言之,是直中有皖,皖中有直,直派、皖派的名目本是南方护法军给分的,可是他们亦竟以此为号召。

皖系的两员大将徐树铮和靳云鹏,横行恣纵,不可一世,他们利用握有中枢的权势,作种种扩张自己势力,排除异己军队的活动。曾屡次向日本举行大借款,假借对德参战的名义招编所谓参战军,由徐树铮、曲同丰统率。

欧战告终,改参战军为边防军,另外又成立了西北军,由段自兼,而由陆军部部长靳云鹏代理。其实,所谓边防军、西北军,统是扩张自己,统是要使之成为段家军。

而另一方面,则是尽力削减异己的部队,始则不按期发饷,继则将饷项由十足减至八成,再减而为六成、四成。越是认真训练,纪律良好的部队,越是不发饷,以使之消灭;而那种收容土匪,鱼肉百姓的部队,反倒特别优待。这都显然有所用心的。

此外,还有明害暗杀的卑恶手段,凡稍碍他们眼的人,必除之而后甘心。如徐树铮之捕杀陆朗斋将军,并不免其职,亦不宣布其罪状,糊里糊涂即把他处死。这种种做法,狰狞猖狂,咄咄逼人,使直派将领显然感到只许他们胡作胡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再有一件,也使直派不能忍受的:当护法之战时,皖派军队在湖南屡次惨败,时赖吴佩孚向南挺进,直打到衡州。若论功行赏,湘督一席自应由吴佩孚任之,而段先生竟任命了张敬尧为湘督。

这样的做法,显然是直派打仗,皖派做官。吴佩孚本人因大为不满,其他将领亦很抱不平,孙总理中山先生看透这一形势,故赠吴佩孚六十万毫洋,吴即撤兵北上,七月间即对皖派开仗。

直皖战争终于爆发了。这一方面是使国家吃无穷之亏,人民受难忍之苦。一些训练较好的军队,不能以之对外为解放民族保卫国家的义战,即就此轻轻毁坏牺牲,一些有良心热血的好将领,陷在夹板缝中,痛心疾首,而又无法摆脱。

但另一方面,亦不能不说是国家民族之福。这一批恶劣的军阀官僚们,若不这样的彼此残杀,自相消灭,国家将至何时始能上轨道?人民将至何时始得免于厄运?

直皖战争即在北方发生,南方军赵恒惕、谭延闿即率部进攻长沙,至此,无恶不作的湘督张敬尧始抱头逃窜。

张敬尧督湘二年多,真使三千万的湖南人民日处火热水深之中。

他用人的标准有三:一是本家,二是亲戚,三是同乡。所谓“二帅”“三帅”“舅帅”“姨帅”之类,充满了督军署,布满了全湖南,湖南人有谚道:“会说霍邱话,就把洋刀挂。”实非夸张之词。

这一批批的大小官吏,无廉无耻,无法无天,终日吃喝嫖赌抽大烟,恣意搜刮以供淫乐。所统军队,比土匪还坏,对民众奸淫抢掠,无所不为,反正没有顾忌,没有约束。

我在常德看着种种的乌烟瘴气,没法能够忍受,曾和吴佩孚左一电右一电地打给段先生,请他设法勒制,再不能任他胡作为非。可是,我们越是说,却越使段先生怀恨,而张敬尧也越发恣纵。

张敬尧军退到岳州,沿途烧杀淫掠,当地人民畏之如虎狼,赵、谭先头部队到达长沙的时候,我接到代理国务总理萨镇冰先生的一个电报。

电文中,对我治军及为政很是夸奖,他说他已自动地致电孙中山先生,请南方军不要与我冲突,孙已复电表示同意。并把原电转给我看,叫我只管安驻常德,不必移动。

我那时同萨先生并无一面之雅,竟蒙他这样热心关顾,使我欣慰极了。

赵、谭的部队当时虽然没有向我进攻,但我却不能不有所准备。因留少数在常德,其余都布置出去。南军在距离我们防地百多里的地方监视着,各不相犯。

一日,驻汉寿的冯治安报告,说该方面南军进迫,离他防地仅只四十五里,仍继续前进,恐有决裂之势。那时,冯为连长,那一面防地只他一连人,我颇不放心。因令团长鹿钟麟带着一百多名手枪队,夜间开了去,天明又转回常德,天天如此,以防万一。

有一天,南军致函冯治安,说他们开来三四营人,请即让开防地,似免杀伐。冯不肯屈服,回信说,我奉令在此布防,在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之前,决不擅离防地。

南军又来信说:“我们有三四营之众,你一连人恐难阻止我们前进。”冯覆信云:“在我们一连人未死完以前,你们休想前进一步。”冯治安答覆如此强硬,南军因即停驻,终于未敢进逼。

不久,北京政府给我命令,叫我们队伍移驻湖北,我接到命令后,决定仍走二年前到常德来的旧路,先到津市。

那时,在津市的驻军为王汝勤的第八师,我乃先发一电,将我奉令移驻湖北,取道津市的话通知他。哪知,我的秘书长陈经绶先生一时疏忽,竟将此电译作明码发出。

王汝勤接到我的电报,很是诧异,以为军队行动,当如何机密,怎么不用密码,倒用明码。因此,他判断我一定不会真的走津市,并未电问此真相。

陈先生发觉此事,难过得不得了,连说“该死!该死!”立刻向我引咎辞职。我知道,他是一时疏忽,不是有心之过,百般安慰他。

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自己也应当分担的。”他一面还是十分抱愧。一面办事却更细心,更发奋了。

陈先生为前清的老拔贡,瘦瘦的,个儿不高,学问深到,为人诚实义气,在十六混成旅与我相处颇久,给我的帮助很多。我至今想起他来,还觉得慊慊不能自释。

赵炎午和谭组庵两位先生听说我将开拔,先打电报来,继又派代表带着信。送来几艘轮船,许多湘绣,并由常德商会拨交十万元,以为慰劳我们全体官兵的盘费。

我只留下轮船和湘绣,将十万的川资完全璧还,我和那代表说:

“这个钱我不能受,我们是国家的军队,目前虽不能按月关饷,但正经饷项还是有的。我若受了这个钱,我的良心不会宽饶我。

而且,若是十年八年后。和赵先生谭先生见了面,他们必定指我脊领,和人家说,这就是那年在常德刮钱的那位冯玉祥……”

那代表姓刘,很是会说,说出许多道理来,再三再四地要我收受。我说无论你怎么说,我也不能从命。

后来,1927年,我在郑州和谭先生见面,谭即谈及此事,说:“那时不收钱,你要留下以后见面的余地,今天可真的见面了!”说了许多过奖的话。

又后来和赵炎午先生见面,他亦谈到这事。我以为“临财毋苟得”是古人留给我们的立身处世的大教训。北方有句俗话说:“非分吃了人家的,嘴软;非分拿了人家的,手软。”这话真有意思。

民国以来,我看见官场中的人,许多不免滥抓钱的毛病,他们抓了几把之后,有的盖洋房,住租界,不敢自由行动,时刻担心着有人绑他们票;

还有的抽大烟,娶姨太太,赌博上三十万、五十万地输去;有的自己纵能紧手稳步地过日子,可是到了儿子孙子身上。又像泥土似的把财产倾荡了。无论怎样,结果都是毁了自己,毁了儿孙,为害社会,为害国家。

我听见的真能廉洁自持的官吏,第一个当数王铁珊先生,他为大吏数年,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廉洁,即一文钱,亦无不分明清白,他生前清苦一世,到老尤为寒素。

但死后,国家褒扬他,家属发与恤金,最要紧的是社会上对于他的称誉,即此一件,铁老就够不朽的了。我曾和铁老谈过这类问题。铁老说:

“人家都说我不要钱,是矫情,是假的。确确实实是假的!钱,我确实也是欢喜的。但我读过书,我懂得为人的道理,所以我能够咬牙不要。要紧的是要做一辈子,直到我死了才止。”

这是真情挚意的话,极值得我们深思一番。我以为若是富有的人,明达事理,必定急公好义,钱越多,助益于国家社会者亦越大,那也是不朽的。否则,于自己,则滥抓浪费,于公于国,一毛不拔,那不但国家社会蒙其祸害,即自己亦必沉沦不复。

在中国,社会一般的落后,国家机构没上轨道,而旧有传统又太腐败,此等立身处世之道,必当自己严格讲究。若是政治清明,那“临财毋苟得”的一条,是每个官,每个人的本分,有什么稀奇处?而且你纵欲“苟得”,又岂容你苟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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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2 01:05:21 | 只看该作者
27  移驻汉口

我们离开常德的这一天,先是下着小雨,接着便成大雨,正在滂沱倾盆的时候,我们的队伍开始出发了。

一则,因为我们平素注重行军训练,二则,由常德到津市,我们已修有康庄的大道,所以,虽然在大雨之中,我们全旅官兵分作五路行进,人马车炮,肃静整齐,完全照着预定计划,平平安安到达目的地。

虽不敢说鸡犬不惊,但一草一木都未惊动百姓,那是真的。后来,连年遇见常德各界绅商,谈到那次我们开拔,地方百姓都不知道,还以为是平常的行军演习,口口声声地夸奖,以为在那时的军队中,是很难有的。

我觉得,国家养军队,责任就在保护人民。不惊扰百姓,只是守了本分而已,有什么可夸的?若竟以此自傲自满,就可笑得很了。

试问,国家法令,几曾叫军队骚扰百姓来着?可见那是中国百姓的可怜。军队能守个本分,他们就看着稀奇不得了的事了。

还有一层,我要赘说:就是军队驻在一地,平时当有战时的办法,每时每刻都须有开拔的准备和作战的准备,平时养成了习惯,一旦有事,要走就走,说打就打,一点不用周章费事。

若不然,遇有变动,种种麻烦都猬集蜂拥而来,那时一手提灯,一手提篮,跑来跑去,拿东动西,一点头绪没有。则不但使人家看着笑掉牙齿,而且天大的要事亦被耽误了。

我们由常德上船,沿途河流纵横。有些地段水向南流,乃是长江的水流向洞庭湖去。洞庭湖中水不大,多沼泽之地,张敬尧乃和当地土劣勾结,将沼泽中冲积的土地圈起来,使水不能入,从事放垦种植,致湖中容水量大减。

黄河怕决口,长江则无决口之虞,即因为长江赖有许多大湖小湖为其水囊。张敬尧放垦的结果,即不啻把长江的一些水囊堵死,使水发时,无法流泻。十八年、二十年长江连发大水,张敬尧辈实应负相当责任,这是我实地观察后的感想,并非空谈。

这次到津市,临澧镇守使王振亚已被他的副使卿衡所杀,听说王和卿两人意见不合,感情恶劣,平素你防着我我防着你。一次,王振亚到什么地方去,卿衡伏兵于路杀之。

我们到津市的时候,吴佩孚正在保定一带,和段芝贵打得激烈,张敬尧自湖南退入鄂境,吴光新亦向武昌方面撤退。张、吴结合颇有攻取武昌的意思。

那时,鄂督王占元看着武昌危急,打一电报给我说:“张、吴将不利于武汉,望弟台速率所部星夜来援,沿途万勿停留。”

于是,我们在津市驻了两天,即赶紧准备船只,向武汉出发。当时办得几艘小轮,拖着民船,至藕池口,因煤炭用完,特开到沙市装煤。

此时,又接王占元一电,说张、吴已经解决,叫我毋庸前来。但电中并不提我们部队当驻何处。这时正在六月,江水泛滥,各处都涨着水,我们没地方屯驻,乃决心仍开武汉。在路上遇着军舰来接,我即乘军舰先到,队伍随后亦到,暂停鲇鱼套。

武汉一带也是大水,水位平岸,第二天早上,我即往督军署会见王占元。王像个乡下土佬儿,见面也没说个长短,他就问我道:

“焕章先生,你的队伍现在打算开到哪里去呢?”

那一种不负责任的神气,很出我的意外,我只好掏出他给我的求援电报,请他看,他接到手里一看,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噢,噢!那么就驻在谌家矶造纸厂吧。”

王督军不但样子像个土佬儿,就是一切办法,也是乡下守财奴大财迷的办法,既不像军人,也不像懂得政治的人。我顺便写他几件事在这里,以见一斑。

他每逢犒赏军队,总是一吊大钱或两吊大钱,那时已用大洋,一吊钱比一元钱还差远了(别人犒赏总是二三千元)。他常常从常德办煤,用民船装,用小轮拖,运到汉口,每吨成本不过七八元。他卖给汉阳兵工厂,都照六河沟煤价,每吨二十二元,又在武汉大铸铜元,以军用车运往顺德、保定等地出卖,大发其财。

人家骂他,这样做法,到底算是商人,还算是国家封疆大吏?他也满不在乎。他为何如此蔑视自己,即因为不读书,没知识的缘故。这等人一旦拿官到手,不知如何做法,就唯利是图,无事不干。

谌家矶造纸厂狭隘卑湿,房屋不够住的,我们全旅一万多人开了去,大半都搭帐篷,另有相距二十里名滠口的地方,分去一部分人屯驻,也是搭帐篷。

那时大水之后,天气溽热,住的地方如蒸笼,官兵们因此致病的极多,到后竟死亡三四百人。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我为官兵们祛病的办法,仍是努力野外演习和科学的训练,不使他们精神体力稍有弛懈。

我们部队在常德时,即全体戴用草帽,帽由新郑办来,价钱很便宜,夏天时候尤感合宜。因为普通军帽只一层薄布,紧紧地箍在头上,前面一块黑色漆布的遮檐,更易传热,在炎阳中一晒,简直闷热难当。

第八师的官兵于夏天由陕西开往甘肃,一营人中害火眼病的达二百余人,皆是戴那种军帽晒出来的。我们此次由常德到汉口,也正值六月天,故官兵皆戴草帽,天雨时,再加上一个油布罩。天晴即将油布罩除去。

到了汉口,人们没见过觉得奇特,就呼为“草帽儿兵”。驻谌家矶期间,每日往来武汉、滠口一带,买东西,办公事,每与人民接触,兵们都很谦和有礼。

他们坐车坐船,遇见老弱妇孺,即起立让座。街上人来人去熙熙攘攘,若碰着、踹着,兵们无不让着百姓。铺子中有人泼水,不小心泼在兵们身上,那人骇得脸上改容,以为一定闯了大祸了,而兵们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这不怪你。”

那时,王占元的队伍一向强横凶恶,人民没见过这样客气有礼的兵,都稀罕的不得了,因此,对草帽儿兵产生了极好的感情。

造纸厂的规模很大,造纸的全部手续,都是以机器替代人力。原料放入机器,搅浆、成纸、烘干、打捆等程序,倏忽间即告完成,所以一头放入原料,一头即出一捆捆整齐良美的纸张,用人三五十个,即抵得万人之手,较旧式手工业办法完美迅捷多了。

我参观的时候,向导者告诉我三件事:一、造纸原料,也都用的舶来品;二、财政部已将此厂秘密抵押给日本人,第一次押款五十万。第二次交二百万;三、厂中人员都由财政部荐来,对于纸厂的经营完全是门外汉,只知做官弄钱而已。

向导者的话不是道听途说,那时中国的事就是这样的情形办理!真使人听着气愤得发昏。我还常常想,中国的社会若要进步。必定得一切生产机械化,电力化,除非万无办法,不必再提倡什么手工业。

我要写许多通俗的书,说明古不如今,旧不如新的道理,宣传科学万能的种种事实,以破除社会上一般泥古守旧的思想和观念。

其实,这些固然重要,但还有更重要更根本的问题在,那就是打倒黑暗的军阀统治,铲除腐败的官僚政治,中国的国民革命不完成,什么问题都说不上。

拿这个造纸厂来说,他们难道不知道机器生产比手工业好吗?难道不知道科学比所谓国粹高明吗?然而,他们不但不能将机器大事提倡,普遍应用,连这一所新式造纸厂也不能好好地加以合理经营,使之日益发展。

不但这一所纸厂不能有好的经营与发展,甚至为了罗掘搜刮,连这仅有的新式工业也要拿去向外国人抵押出卖。军阀官僚的统治不打倒,从哪里去谈改革生产,发达经济呢?

我也参观了汉阳铁厂,那里的情形是同样地叫人难过。铁厂的规模也是很大的,但办理得极糟,里面到处是破烂,颠颠倒倒,无人过问的样子。

并且听人告诉我,这个铁厂因资本缺乏,欧战时已以极低廉的价格,卖给日本二十五年。后来,我到莫斯科去,看见西伯利亚道的铁轨多是汉阳铁厂所造。

我想,一定有人会诧异,为什么自己厂造的铁轨国内看不见,在外国反倒有的?其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之洞先生看明白一国若要抵御外侮,非有新式武器不可;要办枪炮,非有铁有钢不可;要有铁有钢,又非有矿不可。因此,努力办矿,办铁厂与炼钢厂。才踏踏实实地做了一些成绩出来。

今日谈及张之洞,人都要谈他为老腐败。其实真正知本知末,知所用知所学,真正能实做实干的,至今还要数到他。

民国以来的当权握政者,对此等根本大事反倒无人注意了,一个人要能站立起来,非有骨骼不可,同样的,一个国家要能挺立于世界,亦非有钢有铁不可。道理再浅显也没有了,用不着那些想得高说得远的文章。总而言之,我们必得自己炼钢制铁!

那时,粤汉铁路局长是我一位熟人。一天,他约我到他局中去坐。那房子堂皇极了,屋中装饰陈设都是洋派,地毯、沙发等无不极尽奢华,我和他座谈着,心里总觉着不舒服。

那时,粤汉路尚未通车,局长先生却摆起这个架子来,他若想想造铁路的款子是从外国借来的,不知他心里难过否,若用这些摆阔的钱去修铁路,至少可多修数十里。

在这里,我如寒天喝了冷水,在心里冰着,至今还不能忘记。1936年我从庐山循浙赣路到杭州,看见浙赣路的情形就进步多了。每个车站不过三五间简单的小房,用一二个工役。站长睡行军床,从早到晚勤勤恳恳。无事不干。路务办得极好,路轨修得极好,路员多勤劳朴实,很有一番新精神。

又有芜湖对江裕溪口的一条运煤的淮南铁路,也是简便适用,惠益人民者至大。回想起来。中国有些地方的确进步很快,但许多方面仍不免官僚化,不脱老爷少爷的办法。处处学阔,学洋派。

他们不知,外国人在中国的,不是大使,就是富商,“吃饭穿衣量家当”,应该各方面较量较量才是。

九月尾上,中山先生派了徐季龙和钮惕生二位先生带着信到汉口来看我。他们对我说了很多勉励和鼓舞的话,希望能够一致从事革命工作,使我很是兴奋感激。

我和他们说,连年以来,国事窳败,今日南打北,明日北打南,甚至北与北火拼,南也与南相打,使国家破碎,外侮日亟,人民活在苦痛之中。北方大佬们深中清廷遗毒,积重难返,他们之中好的也只是保妻子谋富贵,没有一点为国家为民族的远大眼光。

四万万五千万人民都把眼睛望着中山先生和他所领导的团体,稍能振作上进的将领也是存着这样的心。

因把我多年的积悃和处境尽情倾吐一番。徐、钮两位先生都很以为然。在一起盘桓多日,又请二位看我们部队的操练。

后来,我派我的秘书任佑民到广东去回看中山先生,表示,只要他用得着我时,我当然无不尽力以赴。1924年打倒曹、吴之后,我首先即电请中山先生北上主持大计,与此次的往还是颇有关系的。

此时,吴荫卿先生也来看我,他为九江镇守使,江西军务帮办。和地方上处得极好,百姓都爱戴他,真正能做到平民化。

那时,北洋官吏到了南方,总是军警遍布,戒备森严,把民众当成与自己对垒的仇敌一般。吴则不然,他常常独自一人,拿着一根手杖,满街满巷地转圈,遇见商民就和商民谈话,遇见农民,就对农民问长道短,往往两下谈得忘形。以此很知民间疾苦,与百姓处得非常融洽。

其次,便是爱贫保赤,真有爱人如己的精神。每在街上遇见无依无靠的孩子,他就带回家来,悉心教养他,又送上学校,使受相当教育,直到能够自立方肯罢休,他的养女养子极多,都是这样来的。

对于自己的儿女和自己亲戚子弟,也是一般地使受教育,决不格外溺爱姑息。等到他们能够自立,即分出去令其独立成家。此时,若再求助于他,就是挪用若干银钱,亦必使觅中人,按月计息,定期归还,决不含混过去。

他持家勤劳节俭,没一点官僚的腐败习气,对朋友真诚热心,最爱说老实话,对于公家事则均能认真办理,任劳任怨以赴。

他原是天津武备学生,在第六镇为标统时,最擅长术科,侦探步哨动作尤佳。记得光绪末年,那时候国人尚不知国歌何物,他最先按着风琴,教我们唱歌,素爱这些陶情益智的东西,还能耍许多有趣的戏法。

而且,平日生活很有秩序,讲卫生,终年都是行冷水浴,直到七八十岁高龄仍结实健康。我和他很早的即相投契。往还甚密。

这次他从九江来,我也请他看我们队伍操练。看完,一一加以指教改正,十分详细。

张敬尧的部队退到湖北后,知道王占元要解决他,当时将一部人分载几艘轮船开向武穴。此时,不知同谁勾结,又将这部分队伍由武穴开回,要到谌家矶屯驻,显然要同我们队伍闹事。

这种扰民害国的部队,使我痛恶,因决定将他们解决。当派韩多峰、张树声布置妥善,于夜把他们全部解决。共缴获七生的五野炮二十七尊、机关枪一营、辎重营一营、炮弹及步枪弹无算,被缴械的兵员全部遣散,办得十分妥当。

王占元知道了这事,心痒眼热,以为我们在湖北所做的事,所缴获的枪炮当归给他。我始而不肯给,继而他派人来,再三再四地要求,最后,又派了孙传芳来交涉,我不愿为这等事闹成意见,就都送给了他。后来,他却把这些器械都被别人缴了去,真是可笑之至的事。

谌家矶附近还有一所扬子机器铁厂,主办者为王宠惠先生之兄,王光先生。

王先生曾约我到他厂中参观,细细看了一会,办理很是科学化,觉得很好。那时,我们十六混成旅在北京办有一所子弟学校,官兵子弟在学校读书至十五六岁者。都令其学一专门之技能。此时,我即与王光先生商量,请其每次收我们十名,学习机器及管理各项。

后来,十六混成旅官兵子弟在此毕业者很多,有的出来充当机器匠,有的主办修械所,颇有成绩。王先生又劝我们旅中的官长们入些股子,俾其业务得以充实发展。

我将此意告诉大家,当时很有几位入股的,哪知,后来这王先生去世,这个厂旋即倒闭。原来当王先生劝我们入股时,其厂即亏折难支,我们是外行一点不知道。

钱虽不多,但都是官长多年节用积蓄下来,所以很觉得对不起他们,由此亦可见出中国工业之一斑,国家事业,握在官僚军阀之手,他们胡乱用人,办得一包糟糕,而真有才能的人,国家不能用他,自己千苦万苦,好容易创出一个小规模的事业,却又为力量所限,无法站立发展,宛如路边野草,只在一种自生自长的情形下听其消灭了。

这时候,曹锟和段芝泉在直隶扮演的那幕武剧——直皖战争,已告结束。

初,曹令吴佩孚攻打保定,段派段芝贵率队自涿州向南抵拒,两方接触,左起天津,右至紫荆关,皆是战线。段芝贵所统的是新成立的西北军及边防军,完全新兵新器械,其军械即用西原借款办的,军中自顾问以至军需、军医亦皆用的日本人,这明是皖系打仗,实际显然即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提线的傀儡戏。

战事起后,自涿州至定兴一线最为激烈。直军器械窳败,处境至苦,但士气极盛,很能鏖战。皖军处于优裕之境,恃着有日本为后台,反不大肯打。

段芝贵在前线指挥,专车中老带着女妓,喝酒打牌,恣意行乐,到高碑店时,直军一个冲锋直打到车站,段芝贵还在车上搂着妓女打牌,竟被直军活捉而去,俘获妓女达四五十名之多。

在廊坊,皖军尚有两整旅未及编队的炮队,亦被扫数缴获。至此,皖军终成瓦解,战事即告一段落。

段先生的惨败,决不是偶然的。第一,他不当以日本帝国主义为靠山,受日本帝国主义之唆使;第二,他不当轻听安福系卖国官僚挑拨离间的话;第三,他不当重用段芝贵这种荒唐鬼。

因此国人都痛恨他,反对他,士兵是百姓出身,士兵父母兄弟皆是百姓,百姓人人对他切齿痛恨,军队哪能有士气作战?武器纵然精良,处境纵然优势,也是枉然的了。

段先生被打倒之后,当逃人外国使馆的时候,扔下了一个打破了的迷梦。吴佩孚赶快把这个梦拾到手里,自此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横冲直撞,直到1924年坍台方罢。

这个迷梦是什么?就是“武力统一”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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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赴京交涉粮饷

我们部队驻在湖北汉口谌家矶,没人理会,到后来弄得吃的都成问题,我几次致电陆军部交涉饷项,先是不理,到后来,令我们移驻信阳驻防。

我于十一月初旬,率队到达信阳,住在车站东首,也是临时搭盖帐篷,还是住不下,于是,令韩复榘一部分人即分驻确山。

在信阳,我又令李炘办一工厂,收容所有的退伍兵卒学习手艺。另外,又办一教导团仍分官长头目两班,以鹿钟麟为团长,继续加紧官长士兵的教育,办得很有成绩,真是越穷越有精神。

信阳有一个很大的沙滩,可容全旅官兵操练,过去一向来在信阳的驻军,与百姓都有意见,我为纠正此项缺点,常常约请百姓看操、谈话,弄得彼此成为一家,与地方上发生很好的感情。

此时,信阳道尹及县长都姓杨,他们出门时坐着绿呢大轿,打着官伞,完全是满清的官派,民众被河南督军赵倜他们压迫得如同死灰,社会上到处都保留着封建意味,毫无一点民国的气象。

有几处大宅,封建气味尤为浓厚,其中最大是袁乃宽的宅子,叫着袁家大楼,堂皇富丽,巍立于小小的街道上,极惹人目,那院落非常敞大,层层楼房恍如宫殿,花园里的牡丹花之类,在冬天用火烘暖,就是朔风大雪的时候,还能凌寒开放。可是,主人长年躲在租界里,并不来住。

袁乃宽为袁世凯的军需,管过数十师的军饷,又做过财政次长,想着他刮过多少人民的脂膏,到处浪费,究竟是什么心思!

我们军队领不着饷,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自皖系兵败失势,直派军阀取而代之,即忙着扩充自己的势力,仍是走的皖系的旧路,但手段更厉害,意气更骄横了。

吴佩孚一下就扩充了六师人(第二十一至二十六师),招新兵,办军械,国家财政罗掘净尽。那时的所谓中央,事实上完全抓在直派之手。

总统徐世昌,一光杆儿的傀儡,什么家也不能当,总理兼陆军部长靳云鹏,本是皖系大弟子,段先生的亲信,但此时已投降直系,倒过来与段作对了。他满处搜刮,尽力供给直派军阀扩张势力,以维持自己的地位。

因此,除了奉军而外,各省军队管各省给养,凡所谓中央直辖的军队,中央已经一概不管,听他自生自灭。当时,驻保定及河间一带的第十一师发生兵变,中央只说要严办官长,而不知实以官兵无饭吃,逼到如此地步。自1920年6月到1924年冬间,真是黑暗时代中的最黑暗时代,可以说完完全全是吴佩孚一人造成的。

我们几个月领不到饷,向中央交涉中央不管,和河南督军赵倜商量,赵督军自然也不过问,处此艰难窘困之境,我实在再无办法可想。

一天,有人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那天晚间经过信阳的火车中,有铁路收入的三十万元解送北京,我当日即打一电报给中央,我说国家军队自当严守纪律,但中央已不把我们当国家军队看待,我们将尽为饿殍,无法枵腹等死矣云云。

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了,大总统没有回电,路款我们截留了十万元后,我决定到保定去见曹仲三。

此时,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为副使,凡事曹都是听吴的。中央被所谓保派、洛派团团围住。

——曹是保定人,吴驻洛阳——吴佩孚恃着直皖战争之功,意气骄盈,咄咄逼人,这时候处处都表现出来。

我到保定的那天,曹锟请我们在巡阅使署吃饭,在席的有何春甫(何丰林)、王承斌、吴佩孚、孙岳、曹四、曹七等。

何丰林原为前江苏督军李纯的参谋长,李纯新近死去,齐燮元继为苏督,何即为齐之代表。

关于李纯的死,因其过于突然,当时有种种传说。一说李是自杀,原因不明。一说李有一四姨太太与马弁有奸,李平时不大去,一日忽然去了,打门不开,叱令开门,那马弁无可躲藏,情急之下,即开门将李打死。还有一说是齐燮元急于要得苏督之位,特设计以毒药杀之。这类说法很多,究亦不能判断孰是孰非。

这次,我们在席上正吃着饭,吴佩孚就声色俱厉地问何丰林道:

“李督军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定知道。”

何丰林答道:“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确是自杀的。”

吴追问道:“为什么缘故自杀。”

何说:“不知道。”

吴佩孚即沉下脸,瞪出两颗眼珠,说:“我要在书上写一笔:某年月日,直皖赣巡阅副使齐燮元杀其长官李纯于南京。还要添一句,其参谋长何某预谋其事!”

何丰林红着脸说:“那不行,那当不起,副使的话说得太重了。”

吴说:“怎么不可以?我这是春秋之笔,我一定这样写!”

何丰林弄得无法下台,神色异常狼狈,曹仲三看见这情形,连忙解围道:“吃菜!吃菜!”一席饭,终于不欢而散。

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那时吴佩孚骄横自恃,目中无人的情形,李纯固然死得可疑,但有什么凭据一口咬定是齐燮元所杀?又有何凭据一口咬定何丰林预谋此事?更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中这样地抵逼人家,不顾人家难堪?其骄横放恣若此!

此时,曹仲三正忙着在保定西南城角修筑花园(后改为公园),楼台亭榭,栽花植树,他每天带着工,悠闲自得。

但另一方面,李星阁的第十一师,仍在天天闹着兵变,在民间抢掠,抢后逃散,还有许多中央直辖的部队都在饿着饭,岌岌不可终日。我想,他难道在睡着觉吗,怎么还有这些闲情逸致呢?

在保定数日,交涉饷项的事毫无结果,我乃又到北京,先谒见徐总统,挂了号,传早晨四点钟见面,我打着灯到总统府,他已在那儿。徐虽在政府中什么事也不能做主,但早起见客“早朝宴罢”的意思是真有的,我两次见他,都是如此。

我们谈了几句,就提到军队无饷事上来,他深长地叹息道:“我在北京住惯了,倒不大感觉这样的危险似的。”

我说:“恐怕是总统没有看见军队的缘故吧!”

谈话就是这样情形,徐总统装呆装傻,滑头滑脑,任我怎么说,他也不生气,对于饷项的事,始终不说一句确切解决的话。

我又去找总理兼代理陆军部长靳云鹏,他在他家里会见我。

我先被差人引到一个客厅里,满屋摆的都是古董。停一会儿,又引我到第二客厅,也是古瓷古玩,琳琅满目。后来又到第三个客厅,仍是数不清看不完的古董。也不知道他家里有多少客厅,更不知他搜罗了多少古董。

我想,一定是他放了口风,说你们若求我弄官,快给我多多送古董来。不然,哪来的这许多破铜烂铁?我想,这个屋子的主人,就是中国负军政重任的总理兼代理陆军部长,看他成天玩着这些,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越想越叫我痛心,好容易他才出来了,我谈了几句,即说要饷的话,他却装着没有听见,笑着说道:

“我打算明天请你吃饭。”

我说:“总理,我们弟兄都没有饭吃了呢!”

他说:“是呀!我们找到清静的小馆儿,大家叙一叙。”

这样的支吾着,使我什么话也是白说。他为什么这样?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主,你不必和我说,你去找保定洛阳交涉吧。

从靳云鹏公馆出来,特去拜访了萨镇冰先生,萨时为海军部长,我在常德时,萨即致电中山先生,说我对时局态度如何,我的军队又如何好。若赵恒惕等攻湘,万不可犯冯旅长云云。

我和萨先生索不相识,蒙他如此知遇,甚觉可感。所以,这次到北京特去看他,表示谢意。萨那时刚从海军部回家,穿着军服,神采奕奕,态度可亲,谈到那次的事,他非常谦虚,说那是他分内的事,他应当做的。

第二天,靳云鹏果然在一家饭馆请客。但他自己回避不到,找了个代表,那代表就是后来做财政总长的潘复。

北京的情形就是如此,无怪乎徐总统说住惯了,即不觉得危险。真是天翻地覆,黑暗得使人透不过气来T。

在北京数日,毫无头绪,可是我虽没领着饷,那时为旅长的张宗昌却把饷领到了手。我听说后,心里很纳闷,便向我的副官长宋良仲说:

“张宗昌就领了饷,我们六、七、八三个月的饷,怎么一文也领不着呢?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宋说:“人家领着饷,是这样的,具十万元的领票,实际只领四万,咱们要全数领,所以一文也领不出来了。”

“十万元领票,只领四万,那六万做什么呢?”

“那就算做敬仪了。”

我沉吟了一会,说:“我们总不能等着饿死。你去一趟吧,咱们也那么办。”

宋去了一整天,回来非常高兴,说:“有门路。”说可具十万领字,实领七万,扣三万。但到晚间去具领时,忽然又变了卦。

因为,听说是第十六混成旅。即不肯发,回说:

“你们领下了饷,回头你旅长打一个通电,宣布我们如何如何,那我们怎么办。”于是这几成的饷,又成为泡影。

一天,一位朋友在东兴楼请客,我坐洋车去,张宗昌是坐汽车去的。散席之后,张宗昌坚要拉我坐他的汽车。

我坐在汽车里心想,他是旅长,我也是旅长,为什么他能领着饷,又能坐汽车呢?走了一会儿,张又拉我同到西华门韩千古那儿去坐,我推辞不了,只得去了。

韩千古那时是京津一带赫赫闻名的人物,曾为冯国璋做谋士,现又为张宗昌的谋士。他教张宗昌贩卖烟土,替张宗昌出种种主意,张便每月送他三四千元,叫做“敬贤费”。

过了几天,无意中又遇着张宗昌。那天,张低着脑袋无精打采,我问他什么事,他说:

“再不要谈起,昨天晚上我把一旅人的饷款都输光了!”

“怎么输那么多呢?”

“只许人家赢。我只能打背牌,怎么不输光呢?”

“你为什么只能打背牌呢?”

“不打背牌,还能领着陆军部的饷吗?”

这真是闻所未闻的事。一天,宋良仲和我说,咱们领东西的公事,陆军部老没批下来。我问他什么缘故,他说,若要他们批,必得请他们吃饭,吃完饭,同到窑子里打牌,等到玩得尽量了,趁机会把公事拿出来请批,那时才能够得到批。

从这种种事上,我恍然明白那些败坏的军队如何反倒能够日事扩张的道理。想到我们全体官兵,平日殷勤训练,努力不懈,没一事不着意,没一事不认真,而北京却天天玩这样的一套,看着这些魍魉们的跳舞,想着国家的前途,不由我恨得牙痒痒的。

我从北京一无所获地回到保定。此时曹仲三、王承斌等正多方面策动驱逐豫督赵倜。他们说,驻河南的队伍没有饷,是赵倜把持之故,如把赵倜驱逐走,你们的饷项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时,驻河南的有程慎一师。程慎原是很好的将领,当时听信了他们的话,便发动了部队,通电驱赵。但电刚发出,吴佩孚忽来一电,申责他以下犯上之非是,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官话。

张之江此时被形势所迫,亦与赵部发生冲突,等到赵倜溃败,吴佩孚却又将程慎驱逐,回头又来对付我们的部队,指责我们胡乱动作,我气愤地说道:

“你们若定要这样说,那我就把保定会议的情形完全宣告国人!”

我算更深一层地体味了军阀翻云覆雨的鬼蜮伎俩,我接到命令,从湖北把队伍撤回信阳,在饥困线上徘徊着,此时,不但全旅官兵饷项无着,连吃食的也十分艰难了。

官兵每日两餐,只用盐水佐食着杂粮与粗粝。他们虽然都没有怨言,但我心里的痛苦为如何?此时期我曾经愤然辞职,然终以全旅官兵的挽留,与中山先生来书的勉励,仍不能不勉强肩起重任,在困苦中继续挣扎奋斗。

军中功课和操练,仍照常进行着。此时我编了十六混成旅《练兵纪实》一书,共分训练、装械、校阅、比赛、讲演、考绩、奖惩、抚恤、教导队、军佐队、官佐体操团、读书、运动会、售品所、目兵存款办法、青年会、新剧团、工厂、学校、规则等二十卷,把我们多年来训练教育的一些实况与成绩忠实地记载出来,以问国人。

军工筑路的事也推行着,信阳的街道多泥土,崎岖难行,我令士兵把它翻修一过,从河滩里运来沙子铺垫,垫得二寸多厚。

在道旁,还栽植许多柳树,冬季下土,到春季便都已抽芽发叶,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些树多已长大成林,百姓们名为“冯公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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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4-3-22 01:07:40 | 只看该作者
29  入陕之役

直皖战争造成了直系军阀炙手可热的权势,属于皖系的官儿们,都不得不随着他们首领段芝泉先生的失败而一一下台。

陕西督军陈树藩虽为陕南人,但系段的学生,也算是段系人物,此时,亦被撤职,改任二十师师长阎焕璋先生继任。

但是,陈树藩拥兵自卫,抗不交代,中央即授命于阎,令带他自己的第二十师、吴新田的第七师及我们第十六混成旅人陕,(另有第四混成旅原驻潼关)预备武力接收。

命令下来后,我们十六混成旅为先头部队,由渑池、陕州迁入潼关(第七师走荆紫关经鄂人陕,二十师在最后)。

这条路,在1914年围剿白狼时,我们曾经走过,路熟,人情也熟,百姓都知道我们军纪好,住帐篷或庙宇,绝不住用民房。所以,沿途鸡犬不惊,很得人民的欢喜,我曾作“青山”一诗,纪念这次的行军。

在路上,接到驻邠州陕军郭金榜送给我的秘密文件。

郭金榜原是陕北的一个富农,有一天,大股土匪打他庄子上经过,他迫于威势,特预备酒饭招待他们。

官府抓住这事,说他通匪,以为讹诈他的借口,一次讹诈刚了,又来第二次官司,这样接连不断地闹了几年,他的几顷地倾荡无余,遂愤而真地入伙当了土匪。

日长年久,他慢慢混作首领,由数百人扩充到数千人,到陈树藩为陕督时,他已声名赫赫,成为大股。陈没法收拾他,只得把他收编,令驻邠州。

郭金榜有一朋友与我相识,因这朋友的关系,他对我很表好感,此次知道我入陕,派专人给我送了这个秘密文件,把陈树藩部队的驻在地和人数虚实,一一向我说明,并表示愿听我的命令,决不受陈树藩的指使。

那个秘密文件是一卷毛头纸,里面夹藏一张白纸。那白纸看去并无字迹。代表告诉我说,这是用黑矾写的,须以五倍子泡水浸洗,始显字迹。我如法炮制,果然清清楚楚地显出字迹来。我也用黑矾写成一信,打发这个代表回了邠州。

此时,潼关以内的军队很是庞杂。陈树藩本人拥有五旅之众,但大都貌合神离,像和我暗通消息的郭金榜,就是不能心服他的一个,真正肯为他效命的,也不过四五千人罢了。

还有一部分队伍,就是刘镇华的镇嵩军。刘是河南巩县人,此时任陕西省长,他所统带的这队伍,本是盘踞嵩山的匪首王天纵的部下,民元时由袁世凯收编,号称一万人,实际不过五六千人而已。

刘镇华此时态度首鼠两端,对陈树藩说必相助到底,对中央则说绝对服从,欲借此以从中取巧。而在渭河北岸,尚有于右任和胡笠僧的部队。

胡部驻三原一带,部属有邓宝珊、李纪才、岳维峻等,都是慷慨义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朋友,时与吴佩孚接洽,其部队改编为暂编第一师。

于先生为国民党员,直系拟给予总统府每月千元的高等顾问之聘及一等文虎章以为笼络。于说钱我见过的,什么文虎章,我看得不值半文钱,全都拒绝不受。

但同时,也引起章太炎先生的误会,使于先生对陕局态度消极,什么事也不肯干了。

潼关内的情形是这样,我的部队遂无阻拦地进了潼关。

我们既入潼关,即倚山搭盖帐篷暂住。我由豫出发时,以刘郁芬留守为后队,令补充连长杨治清在观音堂负看守笨重器械之责。

杨平日很守规矩,但离了大队,忽有跳墙诱奸民女之事,被那女子家长告发。刘郁芬即予逮捕,并录口供,报告前来,请示惩处办法。

我因国有国法,军有军纪,不能宽容庇护,审问时召集全体官兵讲话,即予枪决。

当时,有人劝我不要如此办,说怕外面人知道,坏了我们军队的名誉。我说不然,公过和私过不同,私过只及己身,可纠正了事;公过则妨及团体、社会和国家,若姑息,则养奸,以后再也不能讲究什么纪律和军法了。

所以,我正要人家知道知道我们部队中出的丑事,且让人民知道我对这丑事是怎么办的。杨临刑时,我问他有什么心愿,尽可交代给我,杨说:“我有两个兄弟。”

他的二弟名治贵,本在我军中,即升为营长,后来升为团长:他的三弟名治全,时年尚幼,我把他找来,供给入校读书,直至南京中央大学毕业。

不久,阎相文先生亦到了潼关。一天,陈树藩和刘镇华派了代表来陈说利害,阻止他前进。阎回答说:“我是奉命而来,不能擅自后退。”于是,详定进攻的计划。

当时分兵三路:第二十师走潼关至长安的大路,为中路;第四混成旅走大路以北渭河南岸为右路,我们十六混成旅则走大路,以秦岭南山山脉,为左路——三路向西挺进。

我们全旅编为三纵队:李鸣钟为右翼纵队,与第四混成旅取联络:张之江为左翼纵队,所走的路多是森林山路,最为困难;张维玺为中央纵队,我自己亲统此队,重兵器亦随同行进。

走了三天,第一队到达临潼,先败陈树藩部姜宏谟于杨猇镇,第二队败陈军于灞桥,第三队败陈部姚振乾于蒲杨镇。

右翼纵队在韩信冢以东即与陈军开火,激战之后,陈军被迫退入西安城内,我们即架炮向城内督军署轰击。数炮之后,城内便送来信,说陈树藩已退咸阳。同时,刘镇华亦出来,欢迎阎督军入长安城。

陈树藩部西退后,复被追击,溃不成军,除一部分归胡笠僧收编外,其余都退逃秦岭南山山中。几天后,吴新田来到,以其第七师驻蓝田,我们部队驻屯咸阳。

此时,阎督军电致曹,说十六混成旅训练如何好,纪律如何好,战斗力如何强,在此次战役中功勋又如何,请将我们部队改编为师。

连打两次电报,均未复,三次四次无回话。阎督不肯罢休,直打了八九次电报,才接奉命令,改十六混成旅为第十一师(抵作李星阁师),但附有不加饷不加枪的两个条件,仅给一个空名。——这便是我们在此次战役中所得的奖励。

当时,我将部队编两个旅、四个步兵团。以张之江、李鸣钟充任旅长,宋哲元、刘郁芬、张维玺、孙良诚为团长,鹿钟麟为炮兵团长,张树声为骑兵团长,王学智为工兵营长,陈万青为辎重营长。

原任参谋长刘骥被阎督军要去任为督军署军务科长,乃改任门致中为参谋长。

此次入陕战役中,有几点经验很值得提出来说说:

一、只有真正作战始是将领精神与修养的试金石。那种修养不到,精神不及的将领,每至疲乏困苦之时,往往勉强服从,不能以勇猛向前的锐气执行命令,完成任务。

此次,第一队将领即有不能任劳苦忍缺乏之嫌。部属仍持锐气,将领却先垂头丧气起来,使部属生轻视之心,而与之大闹意见(三营营长谷良友不服从李鸣钟调度),不作一声的要数张之江。

二、将领不可徒恃勇猛,必须明白战略战术。李鸣钟以其第三营谷良友殿后为预备队,谷因对李无信心,不肯服从,即擅自冲至前方,击退敌人(这是很信险的,若等到调预备队上来时,预备队已打了,那如何办)。

事后,团长责营长不服从命令,而营长则恃功与之争吵,我派参谋调查真相后,即将营长暂时撤差。

三、埋伏抄袭当机动神速,一分钟也不可错过。负此任务的队伍,又必须有独立作战的性能(既要勇猛沉着,又要随机应变),否则难以奏功。

当陈军退人西安城后,我料定他必由城西溃退,乃派陈毓耀带手枪队一百名赴城西山沟中埋伏截击。不想,陈毓耀到迟了十分钟,陈部大队已过,仅与其卫兵遭遇,打了一阵,只缴下五六十支枪。

其实,陈部犹未过完,而陈毓耀就不知再埋伏着等一等,即连忙率队转回,使战果大减。

陈毓耀回头到小雁塔去驻(民三时我们曾住此),不料,那时敌军骑兵团团长姜宏谟方由韩信冢败退,率残部已驻此。

门上设着岗兵,见陈毓耀至,问是何人,陈问他是何人,陈时只带两人,幸能急中生智,大呼:“后面全队都上来!”姜兵闻而大恐,越墙而逃,苟不然者,陈毓耀必吃大亏,此亦鲁莽失着之处。

四、作战必须处处周到,尤须有科学知识,常以一个小漏洞,而受极大影响。我们既已入城,派人偷听电话,陈军未将城中电话线割断,他们在电话中说的话,都被我们听见。

一边说:“你是哪里呀?”“我是咸阳!”“你知道督军来了吗?”“知道了。”“你知道敌人追上来了吗?”“知道了。”“你们快派刘旅长抵一抵!”“刘旅长没了人,不能干了。”“那就派马旅长。”“马旅长刚刚过河,人也没吃饭,疲倦死了,实在没办法了!”

我以此详悉敌情,派人尾随猛击,陈军多被缴械(有刘旅长志愿投诚),获三八式步枪数百支,日本造新式陆炮四门(以往皆沪造山炮)。

五、将领当勇猛与谨慎兼备,拿住分寸,若过于谨慎,必难成大功。此次,第一团第一营追击敌兵,即以过于谨慎,而所获不多。盖那时陈军溃乱,士无斗志,若果大胆地追击前去,决不止缴获那数百支枪的。

六、《孙子兵法·行军篇》云:“上雨水沫至,欲涉者,待其定也。”这是经验之谈,行军时必当提防。

我率第三队行至中途,见河水中有泡沫,心知上流必发大水,乃急忙渡河。队伍刚过完,洪水已泛滥而至。若是稍有耽搁,不是不得渡过河去,就会全团人葬身鱼腹矣。

七、从外国买来的弹药不可深恃。我们炮兵此次攻城,炮弹多有未爆炸者。我入城后,一友请我吃饭,我亲眼看见他陈列着两个未爆炸的炮弹在客厅里,就是我们在入城前射进来的炮弹。

八、料敌须果决,不可犹豫轻听。当陈树藩退却时,有一服装阔绰,自称青海代表的人谓有秘密要事面告阎督军。

阎召见,他报告陈树藩已亲率三旅人由左翼包抄过来,阎督军甚惊慌,谓我曰:“焕章!你看怎么办?”我看明白陈军的颓势,料他已无力再举,我即说:“这是陈要退兵,怕我们追击的诡计,请将报信者扣押起来。”后来一探听,陈军果已退却了。

九、用人不可徒观外貌,徒听言语,惟真正做事始可验其为人。我们入潼关时,派参谋处副官刘明山经由西安到凤翔给第十五混成旅管宝斋送信。

他先自告奋勇,满口答允,到动身时,他又磕头央求,不敢前去。刘平时最会说好听的话,因此,颇得人信任,不想遇事如此懦怯!我即将他开缺。

这一次的战事,推原祸始,刘氏实不能辞其咎,当阎相文先生督陕的命令发表后,刘一面佯为服从中央,一面却挑拨陈树藩拥兵抗命,陈树藩不知道他两面取巧的诡计,见刘为他撑腰,即有恃无恐,真的干了起来。

其实,若是刘向他说明自己服从中央的态度,陈树藩是绝对不敢抗命的,及至陈树藩兵败南退,刘知将陈之手枪队和重炮全部缴收,开城欢迎阎督,他依然做了省长。

刘镇华为人就是如此,此时阎督到任,他一面对洛吴尽力巴结,一面即以种种手段与阎督刁难。

阎虽担着陕督的虚名,然渭河北岸皆胡笠僧势力范围,秦岭以内为陈树藩残部所盘踞,尚有其他杂牌军队则盘踞秦岭以西。

陕督所辖者实际只有北起渭河,南至秦岭之间,宽阔不过六十里的一块狭长地区。在这样一块小小的辖境内,却要给养几师的驻军:即第二十师、第六师、第四混成旅、镇嵩军及我们的第十一师,外加胡笠僧还不时向阎督要械弹要给养。

此外,当阎督未入陕时,曹仲三、吴佩孚将所谓顾问、参议、谘议八百多人一股脑儿塞给了他,要他带在任上,予以相当安插。

阎到任后,这八百“顾”“参”“谘”,就每天跑到督署向阎要官要钱。那时,督署中每天要开五十桌酒席,以应酬他们,若以每桌十元计,仅此一项,每天就需五百元。

若是取消此项应酬,势必得罪这八百大人先生,亦即得罪了曹吴;若不取消,则数万人的军食尚且不能维持,哪有力量供应他们?

此时,陕西下了两个多月的淫雨,甚至西安到潼关的大道也阻隔不通,运输既断绝,什么也办不来。而刘袖手旁观,不肯出一点力,拿一文钱。

当阎督刚到任时,刘不知阎是怎样的人,很有些畏惧之心,曾百般地向阎督买好。那时,告诉阎督,说他留有数百万两的烟土,以此供应军食,可保无虞。

哪知,相处日久,摸清了阎督的性情,看着阎督不大说话,是个厚道省事的人,刘即渐渐改变态度。第二次问他烟土的事时,他就说只有五十万两,到后,又说只有十万两了。

阎连忙派人查数,刘又说:“烟土有是有一点,现在尚未收来。将来收齐。也不过二三万两罢了!”那时阎督处在那样的境地,而刘竟这样地刁难他,作弄他。

阎督军陷入无边的愁城之中,心里不能一刻舒展,又无法可以自拔。而那八百“顾”“参”“谘”,还对他种种不能满意,每天闲着没事,就捏造许多流言,向曹、吴报告,百般的捣鬼。

此时,吴佩孚已到了汉口,正要进攻宜昌,与川军起衅。时陕西有郭坚部队驻凤翔,打着靖国军的招牌,在地方上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凤翔本不是贫瘠的地方,因为他的部队盘踞,弄得凋敝不堪,人民纷纷到省里告发,原先刘镇华和奉军等亦曾打过他,而无可如何。

阎到任后,吴佩孚想利用他去打四川,曾与他有过接洽。郭坚拿着这个借口亲自到省城来,向阎督军要东西,要子弹六十万发,要枪械五六百支。

他在省城住一张某家,成天恣情胡闹,阎督军因他过于荒唐,无可理喻,便召集吴新田、阎智堂和我商议,思乘此办掉他,为国家人民除一大害。阎督军当下给我一个手谕,决定第二天在西关军官学校设席,请他吃饭,就宴席上把他解决。

那天,郭坚到后,客人尚未到齐——只到张某和刘骥等——预先埋伏的一连人,以无经验,急着自墙上探头挤看,竟把一座砖墙挤倒。郭坚带卫士有二三十人,都带着枪,枪上插有刺刀,此时,看见情形不对,便实行卫护。

郭坚本人也掏出了手枪,在此紧急关头,我急忙上前一把将郭坚抓住,手枪队亦蜂拥上来,将郭之卫士缴械。刘骥和张某事先均不知情,张逃至门口,岗兵以为是郭坚,上前抓住,叫他光着背跪在地上,报告我说,外问又拿住一郭坚。

我跑去看明,他说:“我未做亏心事,你如何捕我?”我因他不过交友不慎,并无何罪恶,即一笑释放之。刘骥跳墙而窜,把腿摔伤,疼了多日方好。

郭坚被捕之后,先把阎督军命令拿出来向他诵读一遍,而后执行枪决。临刑时,百姓们人山人海地围着,无不称快,此事实为阎督建立了不少的威信。

郭坚办后不久,吴佩孚又不知听了谁的什么报告,忽从汉口致电阎督,责备他不负责任云云,措辞极为难听。

在这以前,阎曾听说有人在曹、吴跟前告发他滥用安福系人员等十五条罪状,本已非常难过,此时,又无缘无故受吴这样一顿横蛮的责骂,越发懊恼难言。

他接这电报时,我们都在旁边,我看见他流着眼泪,无言得只是叹气。我们劝解了一会,他也没什么话说。时已天晚,我即转返咸阳。哪知第二天黎明时候,忽接到电话,说阎督昨夜喝了大烟,命已垂危,不多时,又接到电话,说阎督已经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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