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帮棋友会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围棋
楼主: 文如玉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复制链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7#
 楼主| 发表于 2018-2-6 12:50:28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七

    夏季的都城,浓浓的绿色染着近东郊的街道,街道两边是一排排伸展着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
    陶羊子与任秋见过几次面,他很想亲近她,但她与他不近不远的。陶羊子知道她还有着对天勤的感觉。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便表现着不偏不倚来。能够亲近的,但亲近不了。陶羊子有着一种感伤。人生一天天地过去,还没到而立之年,心却明显体悟到了时光的流动。原来这种时间的感觉是很淡很淡的,只要有棋,就都忘怀了。现在似乎被天勤启发:生活应该把握一点什么。一旦想去把握什么,空空的流动感就强了。
    晚上,陶羊子常到戏院去,除了棋之外,他唯一嗜好就是看戏。这是在戏院里打杂时形成的习惯和兴趣。他买一张戏票,然后在戏院最不起眼的角落,静静地听着青衣的唱腔。戏院里的打杂工已换过,李管事也不在了,认识他的人已很少。一两个以前熟悉的人,也只招呼一声,便走开了。别人见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自然不会太亲近了。陶羊子本不善于与人交往,现在更感到与故人远了许多。那个小巷的后楼,他也很少去。这段时间他有着人生的恍惚。
    听到上面包厢有熟悉的声音。戏就要开场,秦时月才到,在上方一路与熟悉的人打招呼。陶羊子仰头看去,只见他向一位画家介绍他身边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夫人。”
    画家说:“二夫人真是漂亮。”
    画家说着大声笑着,声音里表现着艺术家的狂放,眼光里含着艺术欣赏的意味。陶羊子顺着那眼光看去,秦时月身边的女人,那张脸满是红艳之色,陶羊子突然发现那是梅若云。
    梅若云梳的是已嫁女发型,过去她的长发梳成什么样的形态,是披散着的还是扎着辫子的,陶羊子已不记得了,只有黑发长长的感觉。
    秦时月随意地垂下眼来。陶羊子与他的眼光就碰上了。秦时月露出了习惯的笑,仿佛奇怪陶羊子怎么会站在角落里,那是戏院杂工开戏后候着的地方。
    陶羊子糊里糊涂走了上去,叫了一声:“秦先生。”眼努力不向旁边的梅若云看。
    秦时月说:“你也来了。”他的声音依然那么潇洒,随后抬手介绍:“夫人梅若云。哦,你们熟悉的。”
    陶羊子不得不移眼去看梅若云,眼前只是朦胧的形象,依然是静静默默的神情,越发飘浮似的身姿。
    秦时月坐下来,并伸手托着梅若云胳膊,让她在身边坐下来。开台锣鼓声敲起来。陶羊子回到座位上。这天演的是《天仙配》,整场戏,陶羊子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
    陶羊子一直不向包厢上边看。戏结束,陶羊子起身后也没有再看到他俩。也许是他怕看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早早退场了,秦时月往往只看自己满意的戏,一旦看完便退场。虽然知道他们可能已不在戏院,陶羊子还是逃也似的出了戏院。
    梅若云怎么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了?她怎么可能会成为秦时月的二夫人?一直到躺在围棋研究会南院房间的床上时,陶羊子才想起来,他是可以当面问梅若云的,她怎么一下子结婚了?怎么结婚也不告诉他一声?
    原来她只在他的心里,他习惯地不敢去想她,她总在他的梦里出现,梦里的她也是虚浮与隔远着。这一刻,他整个地想着她,过去她是他心中的一位仙子,而今她是凡人之妻了,他觉得想她的距离已经没有了,他可以好好地想一想她了,可现在想又有什么意思?他一直没有把她当做妻子来想过,那么,她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什么不能成为别人的夫人呢?就因为她是他心里的仙子,于是就像神仙一般不结婚?
    她成了秦时月的二夫人。秦时月是他的恩人,对他有引荐之恩的。
    陶羊子想到,潇洒的秦时月与文雅的梅若云在一起,是相配的。
    一段时间他找不到秦时月与梅若云,现在已有合理的解释:他们是在新婚蜜月中。新婚起始哪一天呢?她什么时候决定嫁他的?还有一个就是,能干的秦夫人能容她吗?他无法想着还有一个秦夫人。这是他唯一无法想着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就是当二夫人也比他所梦想的合理。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心,这种意识也有疼痛感,而且这种找不到任何伤痕的疼痛能使他整个心麻木。
    他是不是该去看看梅若云?看看她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他能眼看着任秋与天勤交往,为什么就不能去面对梅若云呢?然而现在他想她的距离没有了,现实中的距离却远了,他们注定要隔得很远很远。
    早晨,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看到俞参谋正在花红的房间里。门大开着,花红并不在意别人发现,她并不是俞参谋的夫人,却公开住在一起。
    俞参谋坐在正对大门的座椅上,花红弄了个暖手袋给他,又去端来了一盆热水,像夫人一样侍候着他。有男人在身边,她不像独自拉琴的清高样子,为他做着事,做的那么自然,那么安详。陶羊子突然想到,梅若云也是这样在房间里侍候着秦时月吗?他摇一下眼,晃一下心,让自己集中起精神来。
    俞参谋似乎不满陶羊子在自己面前盯着花红的眼神,抬抬手,让陶羊子站到面前来。
    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要看棋,让方天勤与你下一盘。因为你们两个都是战胜过日本棋手的。”
    陶羊子对俞参谋有着一份尊敬和感谢。俞参谋似乎总在帮助着他。只是陶羊子也听芮总府里的人私底下说到过他,说他很阴,谋算很深。人也真是奇怪,陶羊子觉得最难懂的就是人。
    陶羊子与方天勤在芮总府里开始下这盘棋。这似乎是陶羊子一直期待的一盘棋。猜先的时候,陶羊子猜到了白棋。他看到方天勤脸上露出一点失望。

    伸手去棋盒里抓黑棋时,方天勤的手有点抖。方天勤并不想下这盘棋,应该说,这是一盘躲不了的棋,是不得不下的棋。
    既然不得不下,方天勤就有下赢的信心。他的落子十分有劲,“啪啪”作响,两个角都走在了目外,像张两个奇形怪状的口袋,嘲讽着陶羊子:敢不敢钻?
    不知是陶羊子受不了方天勤的挑逗,还是陶羊子的棋风随着他的心境而变化。他很快便钻进“口袋”去,他下的白棋不像原来总走在外面的棋路,而如黑棋一般,走得十分凶悍。该碰的时候碰,该扳的时候扳,毫不退缩,绝不逃逸。一点没有白棋原来重形飘忽的棋风。慢慢地,棋局似乎走进了方天勤的棋路,形成了四处起火八处冒烟的战斗场面。有的地方还是陶羊子主动挑起的战火。旁边看着的几位棋士都觉得奇怪,他们本来要看白棋如何跳出搏杀成空的,可此时看到的却是陶羊子执白而显着执黑的表现,而且陶羊子脸上并无迷惑之态,仿佛是故意借此局来表现一下他的实力。陶羊子下得很慢,是心里想定了才落子,根本不是冲动的结果。陶羊子过去下黑棋时走得快,滞重有力,下白棋时走得慢,却显出轻灵。现在他的每一步棋都走得慢,走得厚重。
    下棋的人棋上斗力,力强力弱,对局者最清楚。陶羊子发现天勤的棋力,比他估计的还要强横。方天勤这些年并非在女人与富贵之中丢失了自己。方天勤是一个天生的棋手。他的棋力一步步扎扎实实地在升长。并且在这些年的社会生活中,方天勤进一步增强了那种窥人弱点的本事。方天勤清楚陶羊子白棋的腾挪功夫,他每一着使出的力都让白棋无法躲闪。黑棋的下法几乎是那种飘忽白棋的克星,一旦拖住了,单子变成双子,一颗子变成了一片子,再也难以解脱。
    而陶羊子少年时黑白棋两种走法的相隔已消失。他只是在走自己的棋他用凝重的棋去体现着自己的力量,他也不时变换着外在的棋型,引着天勤从他惯常的边角处的纠缠中出来,到中空上来。陶羊子便是从双方棋的角度来思考战术的。这样,他们两个都拓展了自己的棋路。他们毕竟下过了那么多次的棋,他们都明白自己,也都了解对方。
    这是一盘力量的展示,所有的巧都没有了,只有力量的对比。
    方天勤拈了一颗黑棋,久久没有落子。陶羊子的眼一直盯在棋盘上,这时微微抬起。陶羊子的眼平时没什么特别的,一到对局时,便睁大了,里面清亮清亮的,宛如澄澈的水波向外流动,漫透整个棋盘与黑白子。陶羊子眼光停在了方天勤的手上。方天勤的手细长得有点出奇,看方天勤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天才,但方天勤对音乐一点没有感觉。
    方天勤身子坐得很端正,他过长的手指随时显着要环起来,时而又不安静地跳动着,那手指上面仿佛拈着的不是棋子,而是梦幻般的魔珠,他需要使劲压抑着它,无数的力量都凝在那两根指头上。
    陶羊子孩童时下棋就有这种感受,忍不住要去看方天勤的手指。他努力不去看,这样他的心思就会分散一些。陶羊子也有着一股力量,从他的眼光中射出来,仿佛含着咬劲。谁都以为陶羊子是一步步入了方天勤的套路里,陶羊子也知道无法潇洒地跳开来,无法走在外面,他只有一直深入进去,他要打破自己内心的东西。这一次他要与方天勤拼一下,他要试一试自己从里面迸出来的力量。
    方天勤下得奇慢。每每抬起手指来,两根手指拈着一颗黑棋,像拈着沉重的万钧之物。这样,陶羊子无法不看着他的手,等着他放下去。而那手指仿佛永远也不放下去……
    二十多年了,他们似乎一直在下棋,似乎没有断过。似乎旁边一直有人看着,那次在苏城余园他被指定走黑棋,似乎不会走棋似的,把一块块棋送到方天勤的嘴里去……
    方天勤总是把棋拈得很沉重。他从小接受的便是沉重的生活,他尽量用着沉重的力量,通过棋子压到陶羊子的心上去。
    局面展开,几乎是满盘战火了。方天勤一会这边攻一下,一会那边攻一下。无法逃逸,无法割舍,无法躲避,无法解脱,要顾全这边就会影响那边,陶羊子知道方天勤就是要让他算不清,让他哪儿都丢不起,只能缠斗在一起。那么方天勤他算得清么?
    陶羊子一度看到方天勤的人生仿佛游离于棋之外,方天勤与他大谈的都是享受生活的快乐,现在看来,那似乎都是假象。他在棋上依然是那么顽强,那么专一,似乎一分一秒钟都没有偏离过。
    周围的人都屏息观战。这天,芮总没有在场。肯定他临时遇上什么紧要的事了,要不他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方天勤在左上方做了一个劫。劫,就是黑白两个虎口贴近了,互相咬着对方的一颗子。你咬一口时,按棋规我无法立刻就咬回头,趁你咬的那一口还没有下咽的时候,我到另一处急所去攻上一手,你只能放开口中这颗子,去救那边。于是我再咬上一口。这么一个人一次,反复地咬着。结果可能是我放弃了这个劫,让你两口完全吞下去。或者我设法让你放弃这个劫,让自己有机会两口吞下去。当然也有可能你、我都对这一口不感兴趣了,都不去咬这一口了。
    棋语说:弱棋怕打劫。因为打来打去,一个小小的劫,弄得心乱,拼命地打下去,常常会打昏了头,弄不清大小了。而棋高一着的借这个劫,得到比这一个劫更多的好处。棋弱的一方打劫时,为了怕对方多出劫材,走得拘束了,一路打去,损了许多目数,最后就是打赢了劫,咬到了这一口,发现亏吃大了。
    眼下此处是个不小的劫,谁都无法解脱。陶羊子却不甘示弱,在争劫材的另一处对杀中,也造了一个劫。两个劫,劫大劫小只有天知道了。两人打来打去,有时又跳开去,找一步更大的劫材。两个劫斗得天昏地暗的。偶尔两人抬头看一眼,方天勤手指越发跳跃,而陶羊子眼光越发闪动。
    陶羊子打着摇头劫,一边摇,一边不失时机地抢一步先手大官子。方天勤一处也丢不开,想出心思来制造劫材。这一盘棋,他们下了整整一天。轮到方天勤走,他迟迟地没有落子,俞参谋宣布封盘。俞参谋让陶羊子先离开,随后让方天勤把想定的这步棋暗暗地下了。这一步棋,俞参谋就是要让陶羊子不知情,这样第二天开封,两人都在不知道对方下一手棋的情况下继续下棋。

    陶羊子回到围棋研究会南院。南城在长江南岸,临江的北风刮进来,冬季显得寒冷,又没有北方人烤火取暖的习惯,屋里冷冰冰的。
    陶羊子脑子里全都是棋。这盘缠斗的乱局,在他的心中是完整的,是有迹可寻的,每一步走来都是合理的。他像看着天勤顽强地一步步走来。不正对着天勤的手,陶羊子更清醒地看到了天勤的力量。
    方天勤是有这种力量,并且一直显现着这种力量,千变万化,他那股从下层冒上来的韧性依然强劲,在变化中把盘面弄得很乱,往往在乱中突发奇想,从而引向最激烈的搏斗局面。而他似乎永远抱着宁死也要有所得、哪怕同归于尽的想法,与人拼斗。他本来就一无所有,他所得的都是他赚的,而对手往往在看不清的情况下,不想失去所得,也就避开了他的拼斗。棋有千千万万的变化,也就有千千万万条路可走。方天勤在对手的避开中获得了一点优势。而这一点点优势的积累,最终就成了胜局。棋有一种势,只要在一点点上占了优,这股气势便显现在整个局面上。方天勤在棋上已经走出了自己独特棋风,形成了一种恒定的力量,压迫着对手,以取得胜利。
    不少棋手,什么棋都懂,走的似乎也没错,但没有自己定型的棋风,这种棋手能达到棋的高地,却无法达到棋的高峰。而有独特棋风的棋手,多了一层力量,多了一股韧劲,多了一点色彩,也多了一份灵性。
    陶羊子在桌前摊开棋盘,一步步地复盘,一直复到最后一步。虽然他没看到方天勤下一步会走在哪里。但这个封盘对他来说,是占优的,因为方天勤没有选择,他只有应劫。主动权在陶羊子手上。陶羊子可以丢开劫,也可以继续打下去。虽然变换以后,他的一点优势要形成胜局,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方天勤无可变,只能作纯粹的纠缠了。
    这许多年后,陶羊子在棋上,力量和算路真正地达到了优势,与方天勤奋力一拼并掌握了主动权。
    陶羊子原来总是要对着有实子的盘,思考才全面些。对着自己熟悉的那副棋子,想法就更连贯。而脱盘在心里盘算的棋,总会有疏漏的地方。但现在他已不需要借助棋盘,更不需要借助熟悉的棋盘与棋子,整个棋局就清清楚楚地在他的脑中,该向哪里投子,会有多少种变化,他都一清二楚。
    这是一盘好棋,也是显示陶羊子棋思成熟的一盘棋,显示他能应付各种棋路的一盘棋。展示了他别一种的力量。他不再对黑白有选择,他不需要有什么依托。过去的那种不稳定的心理都远去了。他能战胜一直胜他的天勤了。他能看清天勤的弱点。天勤力量过猛,不择手段地逼人与他决斗,立马见分晓,但他的棋路还是有迹可寻的。天勤对棋的谋算,见长于近距离的搏杀,也还是中国古棋搏杀的一路,虽与西南王不同,在大局上,缠斗的手段还是相通的。他的主动是逼着对手主动退缩,而不是掌握先机,靠棋本身的棋势、棋力、还有棋的境界所形成的主动。
    有人敲门。陶羊子像被惊醒了。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都不可能有人来了。棋封盘时,一般不应该有人来访,那是为了避嫌,怕被认为是借助了别人的力量。独自复盘是允许的,因为依然靠的是自己。
    门继续地被敲着。敲得很有耐性。轻轻的,持续地敲着。陶羊子只有起身去开门了。门口站着的是方天勤。
    陶羊子并不吃惊。多少年前,他们两个从一个小镇里出来,按说应该是经常在一起的。但他俩还是第一次在一个屋子里对坐下来。
    人生的竞争场,对于他俩来说,便是棋。棋,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游戏,而是棋赛,棋争,棋斗。就是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也在揣摩着对方的棋力。特别到了同一个芮总府里,他俩的内心中没有一天会遗忘了对方。
    方天勤坐下来后,看了一眼盘上的棋,便拿起一颗来,在盘上打劫的地方摆了一步,然后依然笑着朝陶羊子看。陶羊子早就估猜到他会这么走,眼下这局势方天勤也只有这么走。这一招棋不怪,但方天勤为什么会来这里,来了又为什么特意把封盘时密下的这一步棋摆给他看,这就是方天勤的怪招了。在陶羊子看来,方天勤总会出其不意地出怪招。
    方天勤开口说话。但他却没有谈这一步棋招,他说:“我来,想和你谈一件事。就是我们来一个输赢赌。”他见陶羊子想说话,便摆了一下手。这动作是学俞参谋的。
    “我想你会说,你不赌。其实你在苏城余园,也下过输赢。赢家拿两角底,每一子加一分。这就是赌。赌谁赢。我们这一次赌,不赌钱。也不赌赢,……我们赌输。赢的人必须放弃任秋。说白一点,就是明确拒绝她,不再把她当女朋友,或者根本不把她当女人。”
    陶羊子没想到天勤会使出这样的怪招。任秋作为一个人,是不是可以作为他们输赢的筹码?陶羊子一时无言以对。方天勤说得明显,为了赢这盘棋,他可以放弃任秋。这就是是赌输。输的人有彩头,任秋就是这个彩头,输的人可以单独与她交往。
    陶羊子想了一想。下棋的人头脑清醒,有时也会糊涂。但此时他很清楚地想到,天勤想赢这盘棋,似乎确定他能赢。陶羊子很想拒绝他。他凭什么!他摆下那颗子,似乎拿稳了陶羊子会接受这个赌输。陶羊子很恨他这样漫不经心地把任秋作赌码丢开。这个人根本没有情,女人在他的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如他一盘棋的输赢,不如他在芮总府的一个面子。陶羊子为任秋感到不值。但是,陶羊子无法拒绝方天勤。方天勤大概也知道陶羊子无法拒绝。陶羊子想到了任秋,想到了任师父的托付。就是没有任师父的托付,他也无法让任秋跟着天勤。天勤不会认真要她,如果天勤心里有着她,就不可能把她当筹码来赌的。
    见陶羊子没作声。方天勤用眼盯着他,那眼光在闪动着,仿佛在水上跳着无数颗火星。方天勤偏了偏脸,说:“放心,我没有弄过任秋。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任小姐。我可以对任何女人做任何事,但对她,我还是敬重的。说实话,搂抱是有过的。现在这不算什么,是吧?只要你输了,你就能得到她,也并没有伤了你什么面子。你如果不想赌,那么你以后也就别想管她到底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任小姐了。”
    陶羊子感觉方天勤说得这么明白而无耻的意思就是:这盘棋他方天勤如果输了,出于报复,他也会千方百计地把任秋弄到手的。
    陶羊子明知这是一个套子。天勤费这么大的心思,就想赢这盘棋,在芮总府众人面前,显现他天勤天生就是陶羊子的克星。要在平时,陶羊子并不太在意一盘棋的胜败。只是这一次他很想胜,他很想打败天勤,以雪多年中的失败之耻。
    别人也许看不清楚,只有对局的两个人看得清楚,陶羊子知道自己这盘棋是肯定胜了。通过天勤的来访和提出赌输的条件,陶羊子更确定了这一点。因为无论这个劫怎么打。他只管把摇头劫打下去,天勤总会把劫材打光。天勤到无劫可打的时候,就只有取舍劫大劫小了。他只能取一个,而陶羊子只要取到其中一个,就有了优势。关键是在这个打劫之中,把棋盘打小了,其他地方的棋都打固定了。方天勤他再有谋略,也无法翻出什么花样来了。就是有花样,陶羊子也是能应付的。陶羊子很想陪他玩下去,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再说,陶羊子还积蓄着一股气,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
    这盘棋,方天勤确实没有花样可翻了,而他还是想赢这盘棋。于是,他把花样翻到盘外来了。而他的花样头便是任秋。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以往在棋上他清楚,哪怕是再复杂的棋局。一到棋外哪怕遇上简单的算计,他也会看不清楚。但此事陶羊子看清楚了方天勤的算计,他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知道天勤在玩棋盘外的花样,究竟在这盘棋后,还会有着什么图谋?陶羊子迟迟没有应声,是他多少也看清了自己内心中,有一种想用胜来排遣心意的感觉。这些年里他的人生,仿佛棋势有起有落,仿佛棋局有得有亏,随着步入上层,种种烦恼与不安、再加上梅若云的婚嫁,使他内心生出了许多异形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同饮酒似的瘾,需要一次次的获胜来滋养来麻醉。一次次棋胜棋赢,带来一次次加码的新渴望。
    方天勤还是稳稳地坐着,显出了一种在棋盘前的自信。进入了芮总府的方天勤有了很大变化,他不再有小镇帮佣时的局促。把任秋这个小姐让给陶羊子,似乎这步棋他一开始就计算好了,就等在此时下出来的。这也是一个劫,怎么打都是他打胜了。他自信就在于他早计算好了这步棋。
    但是陶羊子迟迟没有回应,方天勤开始生疑,人会变的,陶羊子为什么就不会变呢?是不是他过于看重任小姐这步棋?方天勤心里在喊:你快应下,要不,再迟了,我就胜了你,并再把任秋抓在手里!
    方天勤开口说:“你放心,我会实行承诺的。我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我也相信你的承诺,你也是个讲信用的人。从小到大,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陶羊子本来会立刻应了他。在方天勤一开口的时候,陶羊子其实就有了决定。这也是方天勤早判定的:他绝不会白来这一次。但陶羊子看不过方天勤摆在脸上的这种自信。以这种方式来决定任秋,对任秋是不公平的。陶羊子多少为任秋悲哀。但用这种方式让任秋摆脱天勤,不再受他的影响,那么一盘棋的输赢又算得了什么?陶羊子隐隐地感觉到,天勤看来自信的神态后面,似乎还悬着什么,那悬着的到底是什么?陶羊子看出来,就是有什么,也不是在任秋身上。确定了这一点,陶羊子能作决定了。
    陶羊子感觉到天勤的耐心也快过去。在他的内心中,总有一点怕天勤。不过这一刻他也能看清,天勤也有一点怕自己。清楚了这一切的时候,陶羊子对方天勤说:“男人一言。”
    方天勤跟着说:“驷马难追。”
    陶羊子说:“好吧,不管怎么走,只看输赢。”他把一颗白棋摆在了与战局毫无关系的地方。
    方天勤朝这步棋看着。下棋的人对奇怪莫名的棋,自然会有思考一下的习惯。方天勤很快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这放水也太明显了。方天勤皱了皱眉,心里却安定了,露出舒展的神情。

    第二天在芮总府里,当陶羊子在棋盘上走出这步白棋的时候,旁边所有看棋的人都露出了莫名的思考神情。方天勤虽已知道了这步棋,但他还是略微震惊了一下,好像这步棋还会有变招,那吃不透的变招。方天勤棋上是输了,心理上也输了。方天勤去找陶羊子的时候,他还觉得自己就是谈不成,还有一搏。但眼前白棋这一步走出来,他发觉这似乎与大局没有关系的一步,还牵系着很多的伏着。他昨天就知道了白棋要走这一步,居然当时只意识到陶羊子是放水,没看到这一步的其他意味。他是害怕了,他真正感受到陶羊子棋的力量。过去看陶羊子与别人下的棋,他就知道陶羊子的力量,但他觉得自己是陶羊子的克星,他总能胜陶羊子。这一回方天勤真正意识到陶羊子的棋力已经飞跃到他的上面。就如陶羊子对他说过的话,棋的力量最后还是心的力量。
    只有纯正的心才能飞升。
然而这时,陶羊子把手中的棋投在了盒里,站起来说:“我输了。”
    陶羊子投子了。旁观者的眼光都看着他,觉得这最后的一步棋和接着的认输,都让人感到莫名。在天勤的迟疑中,看棋的棋士也看清了最后一步棋的伏着。那么陶羊子是故意认输吗?他们说不清。他们能看清的是:陶羊子就是在战局之外下一手,这一盘棋也很难说得清胜负。那么,陶羊子在关键处下一子呢?
    陶羊子觉得自己说输也容易。这一刻,陶羊子想到的不是任秋,这一刻他觉得一个人下棋认输又算得了什么?每一盘坚持要胜,又有什么意思?他觉得一身轻松,他可以不受输赢的束缚。
    棋局一告结束,俞参谋便宣布:芮总本来就决定要嘉奖胜过日本人的棋手,并在这两位棋手中选一位担任副官,主管棋士的事务。现在就由方天勤来担任这个副官。
    方天勤立刻穿上了副官的军服。陶羊子这才想到方天勤与俞参谋常在一起的关系。他也能想到这盘棋的输赢,也许还有俞参谋参与其中。陶羊子一直与俞参谋有着距离,对他是敬而远之的。
    穿上副官服的方天勤满面春风。他朝陶羊子看来,眼光还有一丝不安。陶羊子不知他不安的是什么,是怕自己说出这盘棋的幕后真相?昨天晚上陶羊子一时没有应声,方天勤就有不安的神情,当时陶羊子就有疑惑,天勤为一盘棋胜负的面子拿任秋作筹码,那后面大概会有什么。不过,是什么他都无所谓的,哪怕自己像西南王一样离开芮总府。
    陶羊子走出芮总府,在街口被田生禾拦住了,这个很少与陶羊子对话的广州棋手说:“你知道我与西南王的关系。你胜了他,他走了。虽然我气恨你,但也佩服你的棋力。只是,这盘棋你明显是让棋。使这么精彩的一盘棋变成了让棋。你没有想到这盘棋还联着一个副官吧!不但这个副官你丢了,并且还加上我与所有真正下棋的人鄙视你。一个下棋的人,没有什么可以在盘上玩的。”说完,他掉头走了,留下陶羊子独自呆站着。
    有两天,陶羊子都没有到钟园与围棋研究会去。方天勤因他的一盘让棋当上副官,这消息肯定在棋界传开了。田生禾的话确实让陶羊子有了一点耻于见棋人的感觉。其实,能看出这盘棋出进的人,又能有多少?他可以告诉别人,他是走错了一步,把棋走输了。但陶羊子没法这样对人说,他说不出口。他已经做了棋盘上的假事,再说出假话来,他实在没有这个勇气。虽然在上层场合,他听到过许多许多的假话,那些人说假话都成了习惯。
    陶羊子坐在小凳上,对着床上的空棋盘。朦胧听到女老板在叫,开门见到的却是任秋。任秋打扮得十分漂亮,身穿红衣,如芙蓉出水般地站在楼梯上。
    陶羊子把任秋让进房间。她活生生的带点暖香的少女气息在房间里飘溢。此时陶羊子觉得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无聊,选择赌输,这件事是非做不可的,没有什么好反思的。
    任秋在房间里站立着,没有说话,只是盯住陶羊子看。陶羊子在她的眼光中低下头来。
    “你们搞的是什么?”任秋开口就说。
    陶羊子这才抬眼,他看到她的眼中有点红红的。他想到任秋大概去找过天勤了。听说他当了副官,她当然会去见他的。看来天勤已经回绝了她,不知天勤是怎么说的,反正是与她断了。这一下,陶羊子对方天勤多少还有点赞赏,他怎么也是个讲信用的人。毕竟他们都是从那个重信用的小镇里出来的。
    “没有……只是……”陶羊子嗫嚅着。想着该怎么对她说,他也觉得合着天勤这样赌任秋,总是不对的。
陶羊子明白自己不应该欺骗,他也没有欺骗的本事。他说:“只是一盘棋……”
    任秋坐下了,静静地听着他说,她的眼光很亮。
    “封盘那天晚上,天勤来找我。他提出来,赌输……”说到这里,陶羊子停下来,看一下任秋。
    任秋突然爆发了:“输的人就得到我,是不是?”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这么快就了解了这件事。天勤肯定不会对她明说的,但她却一下子道清了根本。她毕竟和他们从小在一起,明白天勤也明白陶羊子。
    “说的……说的是,胜的人不再与你交往。”陶羊子说。
    任秋说:“还不是一样!就是输的人可以得到我。我除了你们两个,就再没有别人了。世界上男人都死光了。我只有被你们两个踢来踢去!”
    陶羊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现在才知道,一个姑娘的面子是多么重要。陶羊子隐隐地又想到梅若云,他是不是什么地方伤了她的面子,她才离开了他。一瞬间,陶羊子又想到自己实在荒诞,居然此时还想梅若云。
    “是啊,他肯定知道了,胜的人能得到副官做。他当然要副官,而随便把我丢开。你呢,你根本是个傻瓜,大傻瓜。你根本不知道会有副官等着你,就把棋输了来得到我!”
    任秋声音抬高了,几乎是叫起来。陶羊子很担心声音传开去,楼下女老板和前楼的人,肯定支着耳朵听着。这条巷子里经常会有家庭吵架,一吵起来全巷子都听得到女人的高嗓音。陶羊子没想到任秋声音也是这样。他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嗓门。
    陶羊子压低声音说:“不不不,就是我知道有这回事,知道胜的人当副官,我也会输给他的。”他的话有点不完全,但意思很明白:为了任秋他一定会这么做的。
    任秋愣了一愣,突然哭了出来:“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和副官比,来和什么东西比?就算来比吧,也应该胜的人得到我。我却是输了得的!女人谁不想要强,谁要弱头!……你也不看看你,你从来就没有比天勤强,他没读过多少书,没有学一肚子的东西,可他总是比你强。你就强一回让我看看啊。你就没想到,你要是当了副官,我就会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吗?你总算真真正正地强过他了。”
    陶羊子很想说,我怎么可能会这样想你。可她却明明白白地这么说着,理直气壮地喊着,她就是爱官嫌弱。在看的戏里,在读的书里,好女人都不会有这样说法,但任秋却自伤自艾地哭叫着。这就是女人。陶羊子觉得无奈,在社会上他确实不如天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的所学仿佛只有阻碍他在现实中胜过天勤。但他并无深深的遗憾。女人的感受却比他要深得多。
    女人毕竟不是东西,这是陶羊子的想法。但在社会上,女人就是东西。只要有钱有地位,女人会像东西一样,三妻四妾地放在房里。想要得到女人或更多东西,就必须往高处爬,并且要练就爬上去的本事。进了上层,就要混迹在里面,争脸面,争输赢,要不就会被排斥。陶羊子认识到这一点他不如天勤。天勤一下子就适应了上层。而他永远与上层保留着距离。
    陶羊子有点悲哀。对生活,他本无太多渴求,卖报与戏院杂事,他都干得有滋有味,没觉得什么不好。进了芮总府后,他有点迷惑,并无特别兴奋的感受。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活,空下来悠闲地下下棋,不像现在这么紧张,而且这种紧张感往往来自于棋局之外。再说,他现在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再娶任秋成个家,他就心满意足。又何必一直在紧张当中,以竞争来获得更多的东西?
    陶羊子拿来毛巾想给任秋擦脸,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泪纵横,只是他发现自己的毛巾已用得有点发硬,并且还有些黑污。任秋没管这些,一把夺过去,擦了脸,随手扔在了一边。
    任秋不再说话。也许她说够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就那么坐着。陶羊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擅长安慰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实在是一点用也没有。
    过了一会,陶羊子想起来说:“上一次,我想买你喜欢吃的羊肉串到你那儿去的。”
    任秋朝他看一眼。陶羊子不知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他怎么会对她说到羊肉串来,像是把她当小孩了。任秋站起来,说要走了。她似乎没有哭闹过,也没有对他吵过,她的声调轻轻的,比平时还要轻软。陶羊子跟着她下楼去。他看到任秋迎着下面女老板时,脸上还显出了一点微笑。她回过头来对陶羊子说:“你把我送到街口吧。这里的巷子多,我进来还找了一段时间呢。”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6#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4:50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六

    出了芮总府,陶羊子才真切地意识到他是胜了宫藤。他觉得自己的棋力又上了一层。拿着一百大洋,他准备好好庆贺一下,将喜悦与人共享。他立刻想到的是梅若云。也是因她昨天一盘棋中的几步棋给了他启发,他特别想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胜棋让他多少有了一点信心。她的形象浮现在他的思想中,带着欣喜带着赞赏似乎还带着一点期待……
    他来到颐园路梅家院门前,门上刷了新的红漆,是那种朱红色。按响门铃的一刹那,陶羊子忍不住生出一种要倾诉的欲望,将自己内心中最深的感觉,向她吐露出来。当然见着了她,他是不是还有这种倾诉的勇气,又另一说了。这一刻他是鼓足了勇气。
    等了好一会,里面出来一个佣人模样的男人,一脸懒懒的神气:“你是谁?不认得你嘛。”
    陶羊子说他是来找梅若云的。
    那个佣人说:“梅若云?哦,是梅家的?他们已不住这里了。”
    陶羊子觉得奇怪,昨天梅若云没说到这事。他还想要问什么,那个男人说:“你没看到门铃边上黄府的牌子吗?梅家已把房子卖给黄家有些日子了。”说完退身关了门。
    陶羊子莫名其妙地转身往回走,心里算着上一次到这里隔着多少日子了。上一次他们两人站在院子里,她的神情不怎么开朗。陶羊子又想到昨天的梅若云,想到他们相对凝视时,她的眼光中隐约闪着一点悲哀。她到底为什么悲哀?她来找他,是准备向他倾诉那点悲哀的吗?可是他却没有再去注意她,只是沉在了自己的棋里。
陶羊子默默地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御坛街,想起秦时月的家在这里。他又为什么走到这里来?无意识的棋往往是有潜在之意的。对了,他是赢了棋来告诉朋友的,当然秦时月是可以为此事一起庆贺的。也许他的潜意识正是由梅若云,联系到秦时月。与他共同熟悉梅若云的人,也就是秦时月了。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丫头,陶羊子见过她在秦夫人身边的。这个丫头见了陶羊子,只说了一句:“秦老爷不在家。”就关上了门。陶羊子觉得莫名地受屈。他满心欢喜地来找朋友庆贺,却似乎不受欢迎,总吃闭门羹。这时他想到了任秋。他早应该想到她的,应该说,她是他最亲近的人。但在他的潜意识中,任秋也许会说:不就是胜了一盘棋吗?至于日本棋手还是中国棋手,不都是一样的棋手?
    陶羊子不再有好兴致,不过他还是想去任秋那里,他总得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他来到任秋的小院,发现门上挂锁。她会去了哪里呢?天色已近黄昏,他本想拉她出去找一家最好的饭馆。陶羊子很快想到了:她是被天勤找去了,她一定在天勤身边。
    他一时有被遗弃感,像是被所有的人遗弃了。他是不是该回去睡觉?随后他决定独自去吃一顿饭,再去看一出戏。然而,胡桃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在街头拦住了他。这个地里精,仿佛知道他的一切,拉着他就走。陶羊子心想,来得好,可以一起去大吃一顿。可是胡桃只顾拉他往钟园走。陶羊子不知他又要被拉去与哪一位有钱的阔佬下棋了。他现在特别不想下棋。胡桃需要钱的话,还不如就直接给他钱。
    进了钟园,园中挺安静。但是一拐过假山,便看见钟园棋楼上挂灯结彩。一群棋友听胡桃一声喊,都从里面出来,朝他鼓掌欢迎。进得楼里,棋厅前面挂着一条大红横幅,上面写着“战胜日本”。顿时棋厅里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下棋的人都知道如今日本棋手比中国棋手厉害。这些年中国又总是受日本欺负。陶羊子的胜棋,像是为棋友为中国出了一口气。陶羊子想到,胜棋的消息肯定是胡桃这地里精了解到的。胡桃倒是把钟园当成家了。
    陶羊子很想告诉大家,他与日本棋手只打了个平手。可是这时候,不由他说话了,热闹的情绪像化开来的一团团火,冲击着他刚才孤寂的心。陶羊子眼圈有点红了。

    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分别和袁青、海神算对局的第一盘棋,如俞参谋所说,又是两位日本棋手胜了。与宫藤的一盘棋,袁青实在是输在了经验不足。他的好多棋都是突发奇想,走得很妙。毕竟孩子心境,还在于贪,看不得宫藤的空,而走入了宫藤的路子。只是袁青一点都不示弱,斗得很凶,使宫藤捏了一把汗。本来宫藤以为袁青只是一个孩子,一时大意让袁青争得了先。宫藤自忖是昨天输了,今天连锁反应,可别再栽在一个孩子手上。宫藤也就使出他沉静应付的套路来,最终还是袁青功亏一篑。袁青在南城很长时间没有输棋了,见有日本高手来,早就摩拳擦掌,要好好地下一盘。没想到遇上了宫藤这绵丝手,这孩子对日本棋势还摸不透,稀里糊涂就输掉了。输了棋,袁青站起来想走,倒是宫藤拉着他,两人一起复盘。那边海神算还在与秋明搏杀。海神算也长于搏杀,受昨天方天勤棋路的启发,认定日本棋还是搏杀弱一点,便与秋明到处乱杀。
    袁青与宫藤复盘时,见宫藤随便摆出一个棋型,就变化出好几个他不熟悉的定式,宫藤一一道着定式的得失。袁青听后很服气,还朝宫藤鞠了一个躬,才去看海神算与秋明的棋局。海神算给有备而来的秋明吃了一条长龙。袁青看看不对,就出来了。他想着要去再复一次盘。陶羊子跟着出来,叫住他。
袁青说:“你想和我杀一盘吗?”这孩子看到对手就想下棋,特别是昨天陶羊子杀败了宫藤,而今天他却输给了宫藤。
    陶羊子很喜欢这个简直是为棋而生的孩子。他把他带到一个饭店,一起吃了一顿饭。又一起来到围棋研究会的楼里。陶羊子学着俞参谋,把秋明下过的几盘棋都复了盘,特别是他与秋明的那盘棋,一边复,一边评说。
    陶羊子心想,自己昨天就该找袁青来研讨一下宫藤的棋,也许今天这盘棋,袁青就不会输得这么不明不白。确实,这两位日本棋手有着针对中国棋型的走法。他们也需要走出来,研究一下日本棋的走法。
    与秋明的那盘棋,陶羊子走的是黑棋。虽然是见招应招,却是被动的。陶羊子通过复盘反思,想到了应法,摆出来几个棋型,都是主动占据外部大场的。
    袁青说:“你的棋,第一次与我下,就让我觉得难下。特别是你执白与西南王下的棋,真有一种人家没有的精神,和我接触到的其他棋手的手法都不一样,倒和我的一位女棋手姐姐很合的。”
    陶羊子突然就想到了梅若云,这是个莫名的想法,便说:“她是不是叫梅若云?”说完又觉得自己问得奇怪。哪会这么巧,天下的女棋手不会只有她吧。
        袁青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说过她的名字呀。”
    陶羊子忙说:“你最近见过她吗?这两天见过她吗?这几天……?”
    袁青看着陶羊子,他难得见陶羊子这么迫不及待的神气,说:“我也在找她,就是找不到她。以前我总是和她下棋的,只是她母亲不想让她下棋,说女人家下棋算什么。她也是特别喜欢下棋的。”
    陶羊子不由有点不安。她会到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慢慢地,陶羊子凝定了心思,对袁青摆着秋明棋路可能有的几种变化,一直到很晚。随后陶羊子告诉袁青,要好好休息,希望他明天能胜。
    袁青说:“明天当然要胜。想到有明天的一盘棋我就高兴。能和高手下,胜当然好。不胜也能学到棋啊。……不过,看到秋明胜了棋鄙视对手的那副得意模样,我就特别想胜他,狠狠地砸他一局。”
    也许昨天秋明胜得太过瘾,今天对着袁青这么个小孩子,根本没有在意,棋路也没有变化。一旦交上手,秋明发现袁青每一步棋都走得扎实,显着棋上非同一般的功夫。在日本,少年棋手很多,秋明也见过一些功夫扎实的少年棋手,但在中国他没遇过这样的少年对手,本以为是哪一位棋手的孩子,送到芮总府来学棋的,不料布局下来,袁青占大场的速度出乎意料地快,每个棋型定型都占了高位,外势上多占了一路。秋明不由凝神起来,把袁青当真正对手来对待了。但袁青根本不让他有转先机会,显出了大将风范。秋明几次想诱他,以为孩子心理,耐力不足。但袁青比他在日本见过的少年棋手都要厉害,算路上毫不示弱,且懂得平衡,根本不走过分的棋,该杀的地方杀,该脱先的绝不纠缠,不贪子也不冒险,实实在在地一步步走到最后,以一子优势胜了秋明。
    那边,海神算实在不敌宫藤的棋势。没有太大的战斗,就让宫藤占大了空。宫藤胜棋一般只在数目之内。他只要看到棋局优势,就把棋定型下来,凭着收官的本领,总是要多胜上几目。
    芮总府的棋士与日本棋手一共下了十二盘棋,虽然只胜了三盘,但有三位棋手与日本棋手打平了。日本棋手对芮总府的棋士,不再像开始时那么轻视了。特别是秋明,第一局输,他还认为是乱战无好棋,方天勤只是乱中取胜的。但对着一个中国的少年棋手,他却输得毫无脾气,实在不敢再小视中国棋手,态度变得谦恭起来,不总是那么头斜抬着了。平常的日本人还是很有礼貌的,弯着腰,鞠着躬。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与袁青下起了三番棋。番棋不是一局定胜负,三番棋是三局两胜,五番棋是五局三胜。
    这一天正下着第二盘。第一盘是陶羊子执白胜了,第二盘是陶羊子执黑先行。袁青的第一盘棋输在了陶羊子的高位,虽然陶羊子与袁青谈过这种战术,那日复盘时还教袁青在与秋明的对决中用过。但袁青还是无法对付已经用纯熟了的陶羊子。第二盘,袁青似乎能摸到一点门道了。陶羊子现在虽然无论执黑白棋,都一样能运用战术,但执黑棋时,他总有一点心理问题,不由自主地会失去一点飘逸的下法,开始凶悍起来。袁青对凶悍的下法颇有经验,他人虽小,算路却精,对搏杀的气与棋路变化算得清清楚楚,也会应出奇妙的招数来。
    胡桃送来了秦时月的一封信,里面的请柬却是松三写的,邀陶羊子晚上去吃饭。陶羊子对松三这个日本人颇有好感。他也有不少天没见秦时月了,胜了宫藤后,陶羊子就没见过他的面。那天陶羊子去了秦时月的公馆,秦时月应该会知道。但秦时月还是一直没有露面,所以陶羊子很想见到他。
    陶羊子让胡桃去回一声,说自己会去。放下信,陶羊子再进入棋里,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一块棋走得不好,便投子认输了。
    袁青却并不高兴,认为陶羊子是被信把心思弄乱了。说还有一盘棋一定要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下,免得受干扰,下不出好棋来。
    晚上,陶羊子来到那家日本菜馆,看到里面已坐了三个人:松三与秦时月,还有一个竟是宫藤。他们看来已到了一些时间,随便地聊着,喝着茶。两个女招待坐在松三与宫藤旁边侍候着。只有秦时月独自坐着,身子坐得直直的,依然一副潇洒的样子。
    松三俯身起来,以主人身份迎着陶羊子。宫藤也一改棋盘前的严肃模样,笑扶着女招待朝他招手。
    陶羊子坐下来后,女招待便都起了身,很快端来酒菜。
    几位在一起立刻谈到了芮总府里下的几局棋。宫藤对陶羊子的棋特别赞赏。松三对陶羊子说:“我早知道你的棋好,绝对没想到你会胜宫藤。中国的棋总比日本差,就像中国的国力比日本差。可我现在还想不通,你怎么就会胜了宫藤。”
    陶羊子在棋上胜的人也多了,但他还是无法适应人家夸奖他的棋力,他不知如何应答。他怕过于谦虚,如同官话似的显得假。
    陶羊子说:“宫藤先生的棋,我是很佩服的。”
    宫藤说:“这话该我说啊,用中国人的话说:败军之将不言勇。我这次来中国就输给了你一个人,还走的是黑棋。……哈哈哈,还输了一盘,就是与芮总的一盘棋。也是执黑。”
    宫藤、秋明都和芮总下了一盘。来南城之前,两位棋手就听说过芮总下棋的故事。秋明依然坚持要让芮总两子,并且毫不留情地杀败了执白棋被让子的芮总。宫藤也让两子,只好输给了芮总。毕竟讲好了芮总要给一大笔路费还有酬金的。
    听日本人谈到芮总下棋的事,陶羊子都有点不好意思。宫藤又说到与陶羊子的那盘棋,说陶羊子的棋走在外部的形很好看,只是那一步团子实在不雅。
    秦时月笑着插嘴说:“先贤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陶羊子过去虽然在底层生活过,但他确实是个文质彬彬的君子。”
    宫藤虽然也懂中文,但不如松三那样精通汉语。松三在大学里学的便是汉语。松三把孔子的话翻译给宫藤听:质胜文显得粗野,而文胜质显得浮华。秦时月的意思是陶羊子的棋既文且质,也就是该实在的实在,该好看的好看。自然是带点玩笑的赞词。
    宫藤听了,依然摇着头说:“可是陶羊子君走外形的棋,真是漂亮得文质彬彬,而那步团子又实在是粗野了。”
    大家都笑起来。这顿日本菜,做得十分精致。他们一边吃着,又说了一些古典文学的话题。
    松三问陶羊子:“这样的菜你吃得惯吗?”
    陶羊子说:“菜很好吃,只是酒喝不惯。”
    松三笑说:“这酒倒是中国的酒,只是转口到日本时,变化了一点包装。”
    宫藤说:“看来陶羊子君还是适合在日本生活的。反而在中国的生活多有不适。”
    松三的话转到了正题。他提出让陶羊子到日本去,日本棋界肯定会欢迎。所有费用由他松三来出。
    “日本现在是亚洲乃至世界最好的文化发展国。很多的有识之士都去了东瀛。你喜欢下棋,当然更喜欢与高手下棋。那里没有芮总的棋,有的就是真正的高手……日本也真正喜欢人才。”
    宫藤跟着说:“要下围棋,也只有到日本去。这次我在中国一路下过来,第一次遇到你这样的棋手。在日本,也是少见的。你在中国并不被注意,听说你们芮总府棋士互相防着,很少对局。这样,很快棋力就会落后。中国就是因为封闭,缺乏竞争而落后。棋仅靠一个人的悟性,能达到什么程度?在日本,每年都有全国性的围棋对局赛,好的棋手脱颖而出。他们的生活不用考虑,因为对局费很高的。像你这样,完全可以专心下棋。悟透你的棋道,会开出一代棋风。”
    松三对陶羊子说:“宫藤老师对日本棋手还没有这样的赞誉。你在缺少与真正高手对局的环境中,能下到这样,实在是围棋奇才啊。我替你考虑了,你去日本,作为文化人物,日本国是需要的,保证你能加入日本国籍。你就不再是被世界称之为东亚病夫而遭歧视的中国人了。当今世界,谁敢对日本人指手画脚地进行欺负?”
    陶羊子根本就没有去日本的想法。就是说到下棋,他也只是喜欢。一生的生活能有保证,每天能与对手下一盘棋,这也就是他人生的幸福目标。松三与宫藤说到,下棋需要对手,棋力的提高需要竞争,这道理都是对的。棋需要有高手互相切磋的氛围,只靠自己的悟是不够的。只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到一个异国他乡去下棋。特别是日本。在他的感情中,日本的侵略是中华民族的大害。他从小接受的便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学,家国在他心中还是很重的。虽然不懂政治,也没参与热血激荡的抵制日货游行,但他对日本国一点好感也没有。听到松三说要他成为日本人,他便赶紧举手摇着。
    陶羊子看看宫藤,又看看松三说:“感谢错爱。只是我自小离开父籍家乡,总有深切的异乡感。现在更不用说到异国了。”


    松三说:“日本即中国,中国即日本。本来就是一家。徐福东渡,鉴真东渡,都是伟大人物。大丈夫又何必拘泥于一个小天地呢?”
    宫藤说:“像陶羊子君这样的棋才,在中国实在可惜了。”
    松三在中国做生意,并带有网罗中国文化人才的使命。日本很注重这一点。
    陶羊子说:“要说棋的天才,我接触的有三人,一个是袁青,就是胜秋明的那个孩子。在表现上,他应该算是个棋痴了。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棋力,棋上的后劲实在无可估量。一个是天勤,也是胜了秋明的,在表现上他算什么呢?他有一种说不清的力量,他的招数近乎妖。还有一个……”
    陶羊子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宫藤说:“你说的两个,我都见了。只是那个方天勤,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棋才。棋路不正,不可能有太大的发展。从棋上我便可以作这样的判定,他的文化不高。棋与文化相通,棋本身便是文化。一般下下,可以乱战乱斗,只要能赢就行,但要到高的境界,非得有文化底子支撑。他嘛,最多只能算一个棋魔。你说的还有一位是……?”
陶羊子说:“那是一位年轻姑娘……名叫梅若云。她在棋上悟性特高。是的,棋与文化相通,应该说,她的文化素养很好。我与你的一盘棋,便受了她的棋启发。她也是袁青的棋友。只是在中国,女子下棋是另类旁门,她没有机会来围棋研究会下棋。她的棋啊,在我感觉中,超凡脱俗,如同棋仙。”
    松三念了“梅若云”的名字,疑惑地用眼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摇摇头说:“你说的这些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女子吗?她是不是还很漂亮?你……说这话或者带着了某点情感吧?在日本也有女子下棋的。只是女子的棋总是凶狠如魔。毕竟女性一生接触面小,家庭与男人,天地窄,胸襟受限,所以下棋在大局观上总差一层,一开局便会纠缠,缠绕攻击。像你说的棋仙,她大概是把下棋当做玩儿,所以才能走得出来吧。”
    陶羊子很想反驳宫藤,但想到宫藤并不认识梅若云,又没见过她的棋,自己说什么能让他相信呢,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因了某种情感说话了。
    陶羊子抬眼去看秦时月,他应该熟悉梅若云的。秦时月依然是笑笑,没有说话。
    宫藤起身来,说要告辞了。他是松三请来做说客的,也因为他喜欢陶羊子的棋。既然说不成,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做回国准备去了。
    都起身说走吧。松三结完账走到门外,拉住陶羊子悄悄地说:“你别马上答应或者回绝,再考虑考虑……哦,你说的那个梅若云,是不是什么时候带来给我看一看?她真是下棋如仙?她也美如天仙吧?”
    陶羊子摇摇头。他无法找到梅若云。她到哪儿去了呢?她是不是离开了南城?
    独自走在夜晚的路上,看着灯光下自己的身影拉长与缩短,飘落下几片花瓣,花点点沾在身上,他想象着那是梅花。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等袁青下第三盘棋,他却一直没来。这个孩子是个棋痴,只要有棋下,他不会不来的。但他一整天都不知道钻到哪儿去了。
    晚上,陶羊子还坐在围棋研究会的棋桌前,独自对着一个棋盘。他想袁青会来的,大概他是遇上什么事了。这天围棋研究会里也发生了事,电灯突然灭了,陶羊子点亮了一盏油灯,手拈一颗棋子,想半天没有落到盘上去,呆呆地看着煤油灯罩里时而扑跳的灯花,想着了一句诗句:闲敲棋子剪灯花。天气还寒,围棋研究会的小楼越发显得很高很空。陶羊子在棉袄上又披了一件外套,静静地等着。他想袁青是一定会来的。果然,袁青最终还是来了,他小小的身子带着了一点寒气。陶羊子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袁青一进门便坐到了棋桌前,伸手就去棋盒里拿棋。陶羊子知道这孩子贪棋,也立刻坐到对面去。
    三番棋,他们每人执黑已各先走过了一盘,这第三盘是应该猜先的。但袁青没等猜棋,就往盘上放了一子黑棋,陶羊子也跟着布局,下了二十多步,袁青还是在东放一个西放一个。陶羊子有点摸不清这小鬼头的路子,见他完全不同于原来的走法,想他这两天也许一直在研究先前下过的棋,眼下是祭出一个新招来。陶羊子不由凝思着,一步步慎重地应着。
    慢慢地,陶羊子发现,盘面展开来后,袁青虽然还是走得机灵,只是有些气不足。棋没错,少了一点精气神。这个孩子一旦下棋,就会毫无旁顾地钻进棋里,就是在耳边放爆竹,他都不会受影响。袁青着实是个棋痴,那份沉静与他的年龄不符。
    陶羊子想挑起袁青的精神,一个大跳打入袁青的棋空里。果然袁青精神上来了,于是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肉搏战。虽然结果棋是两分,但陶羊子是孤子深入,却还能占势平分,显然是袁青力量不强,吃了一点小亏。如此走到五十对子之内,陶羊子已经占了棋局优势。袁青还只顾看着棋盘,等他下子。
    陶羊子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问袁青:“你有什么大事吧?”
    袁青这才抬起头,木木地看着陶羊子,突然放声哭起来,哭得泪人似的,边哭边说:“我要去日本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前天松三与宫藤找他的情景,便说:“你想去。是吧。”
    袁青点点头,抽噎着说:“我知道日本人不好,我也知道中国人现在恨日本国。可是日本下棋的人,棋下得好。我在这里,就你一个人可以下棋。你又不能天天陪我下。到日本会有好多好多的棋下,我到那里能有机会与许多好棋手下棋。”
    陶羊子没动身子。他真想把这孩子搂过来。他很喜欢他。他想与他谈些什么,谈什么呢?谈民族谈社会,他还不懂。谈语言谈生活习惯,他应该清楚日本话和日本生活与中国大不一样,他能听得懂过得惯吗?再说,中国人恨日本人,日本人也歧视中国人,他能理解这一点吗?可是,这些相对棋来说,在他的脑子里又能占多大的目空?世人最大的诱惑迷乱是钱财,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每月在芮总府足够他用。这一刻,陶羊子感觉到袁青是个真正的棋手。自己考虑的东西要多一些,没有他对棋这么纯。看来这孩子在两天中已经作了决定,那么还有什么好谈的呢?
    再说,棋本来就是棋。也只是棋。对孩子又能要求他什么呢?
    袁青止住哭声,只是泪还流着。他说:“明天我就要跟着宫藤和秋明去日本了。我不想告诉别人,只想告诉你和梅姐姐。可我找不到她。今夜也许就是我与你下最后一盘棋了。”
    陶羊子还是想安慰这个即将去异国他乡的小棋友,便说:“日本国离中国不太远,希望你成就为日本的棋圣,再回国下棋。……”
    袁青说:“那时,你不会把我当做日本人吧?”
    陶羊子明白袁青是指另入日本国籍的人。心想这孩子真是鬼聪明,他很清楚中国与日本的对立。陶羊子叹了一口气,对袁青这孩子,他应该有所指点。
    陶羊子盯住袁青乌黑的眼眸说:“你虽然会成为日本人,但你根子上永远是中国人,要下好围棋。”
    袁青用力地点着头。又说:“这盘棋不能下了,我输了。下棋还是心里不能有事。这盘棋走下去,会让你看不起我的。我不想最后一盘棋输得太惨。”
    这孩子的话还是在棋上。两人对看了一会,陶羊子觉得他真正的朋友便是这袁青。因为他们俩最喜欢的都是棋,这种关系是透明的,没有争斗也没有功利。
    送走袁青,陶羊子想去睡觉了。就往围棋研究会的南院去。半路上他遇见了方天勤,正携着一位女子也往南院去。方天勤在这里也有一间住房。两人碰面,都站住了。
    方天勤笑说:“我来介绍一下,这也是芮总府棋士。是我的同乡,小时候的棋友陶羊子。这一位是江东女子学院的学生。我的女朋友。”
    那女学生说:“什么女朋友?”
    方天勤没理她,对陶羊子说:“这么晚了,你还独自在街上逛?你也是个大男人,也不带个女人?”
    女学生拉拉方天勤的手臂,方天勤挥挥手,让她先进院子里去,依然站着和陶羊子说话。
    陶羊子说:“你的女人不少,每次都变。”
    天勤说:“女人嘛……你是不是眼馋呢?到这个年龄了,是个男人都要有女人的,我与上层人交往听过很多废话,但有一句话最实在:有钱不找女人要钱做什么?你这样又不吃又不玩的男人,不是白活了?”
陶羊子说:“你把女人当玩的?”
    方天勤说:“我在乡下,听父亲说,他要有钱的话,能养几个女人就养几个,三妻四妾才快活。我想我这一生弄十个八个女人是不够的。可女人也麻烦,其实就像你读的书中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不想养这么多女人,只能玩过了算。”
    陶羊子说:“那么,任秋算什么?”
    天勤说:“当然任小姐也是女朋友,不过我还没有要过她。她是小姐,对小姐不能简单地玩。可你清楚,她喜欢与我一起,我当然也喜欢与任小姐在一起,从小就喜欢。”
    陶羊子没想到他说得这样直率,心中有怒,却只说着一句话:“那么她到底算什么?”
    方天勤说:“你不是也有女朋友嘛。你在心里就全是她了?你就真想与她结婚了?”
    陶羊子想到了梅若云,方天勤大概指的就是她。他不知道方天勤是怎么知道的,也许还是任秋告诉他的吧。他觉得任秋很有些不明不白的,她与天勤在一起时,究竟是什么心理?
    方天勤说:“我们从小在小镇一起玩的,又都是从那块小地方出来的。我们本来就该经常在一起聊聊的。……下棋不就是玩的么?能下棋能成人上人,不是很好的吗?能下棋能成人上人能玩女人,不是更好的吗?可你守着什么呢?你还想要怎么样的将来呢?再说,本来女人就是给男人玩的,她们也需要男人……趁着你还没结婚,一路玩过去,根本不用放在心上。而偏偏你是放在心里,不玩。你不玩女人,那么就应该实实在在找一个女人结婚,要不你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陶羊子觉得与天勤实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眼前的天勤,这个过去的棋伴,他一直都弄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就像他的棋带着魔气。
    方天勤凑近陶羊子说:“我要去快活了。你还没尝过这个滋味吧。什么时候你像下棋一样想明白了,你就来找我。我会帮你。按我们现在的身份,可以找不一般的女人。你看到那个女学生了吧,你想得到我这样的艳遇吗?你到现在还闷在水里不抬头?”
    陶羊子不知该对天勤再说什么。方天勤走了,他才想起来,天勤是把他当做了呆头鹅。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5#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3:13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五

    这天晚上,秦时月找到小巷的后楼来,不由分说地把陶羊子拉下楼去。走出巷子,秦时月拿出手帕擦了一把脸。巷子里正好在掏阴沟,流溢着一股恶臭。
    秦时月说:“你正是两鼻不闻窗外气了。”
    秦时月去钟园找陶羊子。本来胡桃想带秦时月来找陶羊子的,秦时月却只是问他要了陶羊子的地址。秦时月想着要到这个地方来看看。现在一看,深感人真的不能贫穷。
    秦时月叹着:“贫贱夫妻百事哀啊。战事连连,罪事绵绵,民事茫茫,生事苍苍。当下中国是只有乱事没有经济发展的社会啊。”
    陶羊子听着秦时月感叹,不明白他为什么找来。秦时月带陶羊子来到一家日本馆子。门口穿着和服的女招待弯腰鞠躬,跪着给来客摆好鞋子。
    两人在雅间坐下来。陶羊子说,日本女人那么温柔顺从,可日本男人在世界上如此强横。
    秦时月说,日本女人的温柔和日本男人的武士道,都是日本的传统,日本人有一种精神,在于这个岛国资源太少,又有了明治维新的变化,久而久之,国力强了,扩张就成了自然。
    这时,听到房间外有人说日语。拉开门进来的是穿着西服满面笑容的松三。
    秦时月说,松三又从日本来做生意了。他没忘了上次与陶羊子下过一盘棋,很想和陶羊子见见面。
    这次是松三请客,他点了一些纯日本风味的菜,还要了一瓶日本酒。端起酒杯时,陶羊子说:“松三先生是不是还想下一盘?”
    松三摇着手说:“不不不,我最近为一些生意上的事烦着,棋要讲究静。我要下棋之前,是三天不谈生意的。”他说得风趣,也说得认真。
    陶羊子很想与松三再下一盘。他想弄清楚日本人的棋路和行棋风格。
    秦时月插嘴问:“你一定要找陶羊子来,不是为了下棋?”
    松三说:“陶羊子现在进了芮总府,下棋多了,我更不是他的对手了。我说了,我最近就是做生意。我做生意嘛,专做自己喜欢的生意。”见两个人奇怪的神情,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故弄虚玄似的说:“我找陶羊子,也是谈生意,也是谈棋。”
    陶羊子不明白,等着他说下去。松三说:“我想的是陶羊子以前总背在身上的那副棋。”
    松三做的是古董生意。他做古字画古瓷器的生意。做棋的生意,秦时月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松三说:“陶羊子的一副棋也算是古董。做生意嘛,主要在流通中赚钱,可这笔生意,我不是为了转手买卖,我是要自己收藏……自从见了这副棋,我一直忘记不了它。”松三举起筷,笑着说:“因为那天下棋用的是陶羊子的棋,宝物有护主的能力,我才会输了那半目的。”
    陶羊子听松三刚才说棋力不如自己,现在又说是棋的原因,觉得奇怪。不过见秦时月笑了,才知道他说的是幽默话。
    秦时月说:“既然是古董宝物,你准备出多少钱?”
    松三矗起一根食指。这次他没有摇,就矗在那里。
    秦时月说:“一百大洋?”
    松三的手指摇了起来:“不不不,是一千大洋。……现在用的法币常会贬值,我不想陶羊子吃亏,给足的是大洋。”
    一千大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数字。他现在进了芮总府,生活已今非昔比,但一个月也只有二十块大洋。要多少年才能拿到一千大洋?
    松三说:“你们不知道这副棋的价值,我知道。我也不想压低了,做生意的人都想压低价格。只是这次买卖是为我自己做的,我不想这个宝物到我手上认生,认为我不配当它的主人,没表现出它的价值。”说着他自己也笑了,明显又是幽默话。但看得出来,他很看重这副棋。
    秦时月与松三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却摇摇头。
    松三说:“你是不是嫌一千大洋还少?是啊,做生意不可能一嘴成的。我知道你不是生意人,是朋友,所以没有说虚价。不过你还是可以讲价的。”
    秦时月面色不动。他没想到陶羊子会要价。秦时月也见过这副棋,如果完整之时也许还更值钱些。只是现在已是残破的了,松三开这个价,分明加了喜爱的价码在内。再要提价就有点人品不值了。
    陶羊子说:“是,我们是朋友。”陶羊子也会说一点场面上的话了。他确实是喜欢这个日本朋友的,虽然只下过一盘棋,松三在棋内与棋外显现出来的,并没有那种生意人的味道。陶羊子见过的生意人,一眼看上去就感觉虚浮。
    陶羊子说:“中国有一句古话,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副棋如果给朋友你,我不会要你那么多的钱。我想你比我还要喜欢它……只是因为它是一位前辈送给我的。虽然送给我就是我的了。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如果他清楚这副棋有这么高的价值,他还送给我,他所期许的,不会是让我送给别人了。还望你理解。”
    秦时月笑着摇摇头。他越发地喜欢陶羊子,只是觉得他的性格有点怪得可爱。他一副傻傻的样子,但下起棋来却是那么精细。不知是说他傻精傻精对,还是说他精傻精傻对。
    松三又矗起了一根手指,却是大拇指:“说得好。……不过日后你需要钱的时候,并且那位前辈有了话,我还是想它能成为我的。”
    话题一转,秦时月说到陶羊子最近在闭关,要不是去拉,还拉不出来。
    松三听到陶羊子是准备迎战宫藤与秋明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又矗起一根指头来,摇着说:“这两位棋手可不一般。……我在业余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了,在棋里浸泡了这么多年。可职业棋手和业余棋手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都要让我先二呢……特别是宫藤,虽然与秋明在段位上一样,但宫藤的实力一直为日本棋界称道……我也关心这一路他们的战绩,听说能对子的基本没有,让先二的也只是一二个。”
    松三说的时候,多少也有一点对自己棋力的夸赞。那意思便是他的棋力在中国也是屈指可数的。
    秦时月笑着问陶羊子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想战胜这两位日本棋手?”
    陶羊子说:“芮总说了,这关乎到中国的名声。”
    松三说:“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围棋是中国出的,只是现在确实不如日本,这又能抢出名声来么?”
    秦时月说:“其实围棋只是一种文化。输就输赢就赢。能把它作战争打么?”
    松三说:“中国一提,便是中日之战。其实,本来中日最早便是一家,徐福东渡,日本也认作祖先的。还是应该哪一国先进,就由哪一国引着前行。”
    陶羊子说:“强不欺弱。强了,经济发达了,做生意嘛,像松三这样的朋友,还是欢迎的。可日本这些年偏要在中国打仗,打仗不就要死人的嘛?双方都要死人,中国死再多人,日本人不也要死嘛。再说,战争中枪弹炮弹也都是钱。又要死人又要花钱,让两国的人都受穷,为什么还要打?……听说日本棋手要斩遍中国,那味道一样不好。”
    陶羊子很少谈大道理,正因为面前是互认的朋友,对松三他又有着好感,也就这么说来。
    松三笑着摇动手指说:“斩遍中国的话肯定是秋明那个狂徒说的。他就想胜棋,在国内也是如此。……好了,还是不谈国与国,只谈你与我。我们都是朋友嘛。”

    闭关几天,陶羊子的心思回复到了棋里。这天陶羊子来到钟园,芮总府的马弁便来告诉他,两个日本棋手来南城了。
    陶羊子也有点紧张,他与人下棋从未有紧张感的。社会上对日本有着普遍的反感,自然影响着他。虽然同意秦时月说的话,棋就是棋,只是一种文化。但要与日本棋手公开对局,多少有着输赢的压力。
    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芮总府的六位棋士与宫藤、秋明见了面,还有一些上层文化人在场,他们开了一个欢迎的小会。秋明有着鹰隼般的眼光,一头乱发。宫藤却是平和的,不时微微地笑笑。
    宫藤眼光凝滞地望着墙上的《松鹤图》,他的年龄大约五十岁,头上有了明显的白发。陶羊子听松三说过宫藤在日本棋界已饮誉多年,棋力还在上升。陶羊子清楚,内在的力量是真正的力量。
    会面时作了棋赛安排,排定两位日本棋手与围棋研究会六位棋士每人下一盘,这样排下来,日本棋手每人下六盘棋,围棋研究会棋士每人下两盘棋。
    每天一盘棋,在芮总府里下。这样就不会有杂人打扰,再说,芮总也要看棋。
    第一天,宫藤对广州的田生禾,秋明与北平的朱明对局。每天上午开盘,时间不限。第一天的两盘棋下得很慢,一直到中午,两盘棋才决出胜负。下得波澜不惊。宫藤执白胜田生禾,盘面上就胜了;秋明执黑吃了朱明的一条龙,朱明中盘就告负了。
    第二天,宫藤对朱明,秋明对田生禾。两位中国棋手依然走得很慢,但有过胜绩的两位日本棋手,显得有点不在乎了,下棋时落子很快。秋明盘腿坐在席上,还是冬天雪季,他却手握一把扇子,打开来摇晃着,轮到他走棋,他就“啪”地把扇子合上。那个看上去文静的宫藤下了一会棋,见朱明在细算长考,他站起来,并没有去方便,而是走到秋明这里来看一眼棋盘,又走到窗口去看外面纷纷扬扬的雪景。
    朱明被宫藤的态度弄得有点心神不定,很想发劲,但又怕再像昨天一样被吃了,越发走得谨慎。其实朱明并没有太在意宫藤的离开,旁边看着的人都觉得他在受辱,可谁都无可奈何。宫藤的棋确实一步步显着厚势。
    田生禾那里,秋明用扇撑着前额,闭眼像是睡着。听到盘面有落子声,他才睁眼看,随后不经意地在盘上“啪”地下了一子,落子声整个厅里都听到。
    这两盘棋没有悬念地结束了。要说昨天早上大家还对棋士有点期待,今天连芮总都没有出面,说是忙着办公事去了。两盘棋复盘下来,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们感觉到日本棋手的棋实在是高,高出不止一子。
    在餐桌上俞参谋提出来,是不是让日本两棋手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都说不用,意思很明显:他们根本不觉得累。
    第三天,两位日本棋手分别与方天勤、陶羊子对局。对局之前,陶羊子的紧张感深了一层,真觉得像是两军对垒。他时时想着对手是日本人。以前陶羊子并不在意对局者是什么人,只在棋感上辨别高手与低手。昨天下午他研究了前两天的四盘棋,觉得两位同事的棋与日本棋手确实有着一段差距,蓦一看,似乎没有一点胜机。细想想还是有可以反击的地方。只是田生禾和朱明的棋路他也不熟,不知他们原来棋的步调是如何的,只看到盘面上,越往下走差距就越大,每一步都不在位置上,显得很乱。
    棋就是这样,一旦落后了,就会显得处处不合理。因为要逆转优势,自然会走一些平时无理的棋,乃是无奈的无理棋,以求翻身。力量不够无理棋就越发不行。由此的行棋显不出任何棋力,从盘面上看,也许一般的棋手都能把这两位棋士杀败,也难怪日本棋手漫不经心了。
    紧张感影响了陶羊子,虽然他走的是黑棋,但迟迟没有行出一种步调来。他从几盘棋的研究中触觉到日本棋手的棋调,那棋调在秋明行棋时就显出来了。陶羊子尽力避免落他的套,走得有点拘束,而秋明的扇子声和带有气合的落子声也影响着他。本来陶羊子并不在意外界声响,在小镇他时常是听着乡民的山歌声与方天勤下棋的。
    虽然陶羊子没有步调,但他努力不落套,渐渐走出与日本套路不同的棋,有时高一手,有时低一手。这样秋明也需要思索,他生出了疑惑,也怕落入陶羊子的步调中。慢慢地,秋明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扇开扇合地,只把扇子握在手里,鹰隼般的眼光盯住盘上看着。落了子,有时会抬头看一眼陶羊子。
    厅那一头走棋的是宫藤与方天勤。宫藤走的是黑棋,黑棋有贴目负担,相对会走得猛一点。方天勤则是以猛对猛。通过对前面四盘的研究,方天勤也看清了宫藤不喜欢棋与棋的纠缠,每步棋的棋型都很漂亮。研究对手以达知己知彼,是高段棋手的本领,与陶羊子能发扬自己长处不同的是,方天勤更能发现对手的短处。方天勤到处纠缠,把盘面弄大,显出了完全中国式的搏杀力来。这一回宫藤也被缠得难以摆脱,每一步都计算着。
    这是两位日本职业棋手踏上中国土地以来,第一次遇上须如此用心对付的两位对手。走到后盘,秋明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优是劣,因为是那样地难确定。相对来说,秋明的实空多了一点,而外面则是黑棋厚势。秋明一直埋头盯着棋盘。
    这两盘棋走到中午,宫藤开始有功夫抬头来看一看秋明这边。方天勤发现了这一点,算了一下自己的空,摇着头,咕哝了一句:“好像不够了。”
    宫藤说:“盘面上有十目吧。”
    方天勤投子了。于是宫藤移步过来看秋明的棋。秋明也开始收官。俞参谋来问:是不是要封了盘下午再走?秋明坚持不停。陶羊子只有跟着他。秋明在官子上发了力。日本人的官子能力本来就是陶羊子在学习的。有的先后手,秋明争得厉害,在陶羊子看来,同样是先手一目与后手两目,但给秋明争到了,秋明便喘了一口气。陶羊子细算一下,这才发现秋明争的是对的,看起来一样,一转换便多了半目的先手。

    最后,数子下来,按中国人的算法,陶羊子输了一子。按日本人算法他输了两目半。
    两盘棋还是中国棋士输了。方天勤与站起来的陶羊子对望一眼,都带着失败感。这天晚上,俞参谋在酒桌上招待两位日本棋手时,提出来明天休息一天。两位日本棋手还是说:不用。只是口气不显着根本不当回事了。
    俞参谋说,今天芮总一直在旁边房间看挂盘,对这两盘棋很有兴趣。但明天芮总有事,他不想放弃看后面两盘棋。芮总已下令,让俞参谋陪两位日本棋手参观一下南城。南城的暮冬很美,雪还没化,城郊梅山上,大片腊梅花正开得盛。

    休战的这一天,陶羊子一直在小巷的后楼房间里复盘昨天的一局棋。他似乎还没有弄清楚错在哪里就输了。在棋上叫做盲点。这就是棋力的问题了。这现象他以前极少有。明天,他将要对付更厉害的宫藤,况且是执白后走。日本棋手有自己的调子,先走,往往能占据优势。
    有人叫着“羊子”,声音只在他的感觉中。后来他才听到女老板习惯的捶门声。陶羊子过去开了门,女老板在门口探着头说:“有姑娘找你,很漂亮的。”
    陶羊子下楼来,发现是梅若云。他没想到她会来这里,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是你,你怎么会来的?怎么会是你?”
    梅若云听他说着,仿佛并没注意他的语调。
    陶羊子想对梅若云说,这个脏地方不应该你来的。又怕女老板听见生气。
    女老板催着说:“你还不带姑娘去你的房间坐坐,喝口水。人家老远来看你。”
    陶羊子用眼光询问梅若云。他没想到梅若云会点头说好。他只有领着梅若云上楼,在陡窄的楼梯上,他回头说:“地方太小了。”他一停下来,依然往上走的梅若云,脸差点碰上了他的屁股。梅若云仰了一下脸,身子仿佛要倒下去,陶羊子赶忙伸手拉了她一下,握到了她的臂膀,绵软绵软的,柔若无骨。他觉得自己的劲用得太大了,她默默地并无不快,只是低头有点脸红。陶羊子赶忙放手,又很快上楼去。
    到了房间里,梅若云神情安定下来。陶羊子一个劲地解释着:“我总想着要去看你的。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就遇上日本职业棋手来。”说着,把床上摆着的与秋明对局的一盘棋,指给梅若云看。他觉得梅若云今天不怎么说话。陶羊子把盘上棋子撸掉了,又一步步地摆起来。梅若云也就进入了棋中,有时对棋提出一点看法。两人一步步地复着盘。梅若云的看法让陶羊子理清了一些思路。
    复完盘后。梅若云说:“这一盘棋还是输在官子上。我对官子也不熟,因为下得不多。官子是功夫,不过,开局中盘你并不比他差在哪儿。日本棋路倒是与你早先执白的路子有点相近。”
    陶羊子细细想想,觉得也对。便说:“你真的是个棋仙。我本来想不到的,你一看就说出来了。”
    梅若云没笑,只说一句:“这就是旁观者清吧。”
    陶羊子说:“我倒想跳出棋局,把棋局完全看清楚的。可我怎么也跳不出来。你再陪我下棋吧,我想换一下思路。”
    梅若云点头应了。他们相对坐在床沿上。陶羊子脑子清明了些,这才想到起身给梅若云倒茶,将自己的杯子洗了几次,才把杯边一点脏洗干净了。倒了茶送到梅若云面前。梅若云一直看着他。
    坐回床沿时,陶羊子说了一句:“你今天有点……不一样。”
    梅若云说:“是吧。”她低下头去拈着手上的黑棋子。接着继续他们的棋局。陶羊子进入了棋,便满脑子完全是棋的感觉了。
    这一回梅若云走的是黑棋,棋盘上也有几十颗子,已经进入了真正的中盘。中盘的变化繁复,在一个边角处,梅若云的棋为了活棋,贴着陶羊子的白棋,在二线低处爬了两步。
    陶羊子说:“你这里走低了。”
    梅若云说:“情势所致吧。”
    陶羊子不想缠绕在一处,就脱开来,在另一边下了一手。梅若云默默地细想了一下。陶羊子这才有心思看着眼前的梅若云,她拈着棋子的手伸在脸颊边,手与脸的肤色一般洁白,一种柔婉的白色,一种如玉的白色,仿佛从白色之中透出一点青兰的幽香。陶羊子自觉如入仙境,有飘在天上之感。
    梅若云抬起头来捋一下头发,注意到陶羊子看她的眼神,略带羞态地一笑,想垂头下去,随而又抬眼朝他望着。她的眼光不再回避,直直地望着他,眼中仿佛有着一种坚定起来的光彩。
    两人的眼光缠绕着,仿佛融在了一处,再没有隔隙。一时,陶羊子有一种男人的冲动,他很想让激情有所突破,不顾一切地起身上前拥抱她。这一凝视,时间似乎长如百年。偌长的时间中,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起身来。可他却只是一次次在思想中爬起身来,向她伸手而去。
    现实只是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思想在无穷尽地盘旋。她就坐在对面,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但陶羊子还是坐着没动。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心里真正爱着的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对她一个人,可以用“爱”这个词。爱是什么?爱便是爱,是纯爱。爱是神圣的,不容亵渎的,纯精神的,超越现实的,只能珍藏于心的。爱与结婚成家、亲吻性交都是不搭界的,一旦接触现实,爱便失去了那种光辉的无尽亮色。
    陶羊子感觉自己在爱与非爱中摇晃。一旦他有所举动,他便会从爱的光环中坠落下来。她在爱的仙界,他想把她拉到现实中来,也就隔离了爱。她会怎么想他呢?她将离开他,他再也不能见她了。君子不欺于暗室,他没想做什么君子,可他不容自己总是非爱地想着她。
    梅若云的棋又走到了空间,仿佛在飘舞着。陶羊子紧跟着。但她的棋越发飘忽,飘忽中占着的空间,完全是另一个空间了,仿佛有着一点悲哀的调子。陶羊子一时竟觉得,她的棋从低处飘忽到空中,仿佛是飞升了。完全脱开了他的棋路。
    陶羊子细想着她的几步棋,一直没有落子。梅若云放下了棋子,静静地等着他。
    陶羊子突然说:“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梅若云静静地听着他说。陶羊子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是他朦胧地从她的棋里想到了什么。他又静下去,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棋路。梅若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久久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完全沉浸在棋思顿悟中的他。小房间里静到一点声息都没有,偶尔响着楼下女老板带点尖尖嗓音的说话声。
    一直到陶羊子再次抬起头来。这一次确实是很长很长的时间。屋里的两个人只感觉是一瞬间。
    雪后初晴的阳光,清新明亮地从窗格中射进来。陶羊子这才想到说:“时间不早了,都到中午了。太快了……我们去吃饭吧。”
    梅若云摇摇头说:“家里还等着我。”
    陶羊子顺着她,不敢违她。她能来小巷后楼,能陪他这么一段时间,已让他喜出望外,再没有敢想的了。他起身送她,她没提出来叫车。陶羊子也不想叫车,只想陪着她走。快到颐园路了,梅若云才说:“你不要送了。“
    陶羊子也就站停了,他们又静静地互相看着。陶羊子心里有点莫名的感伤。他看到梅若云身穿着一件素色衣服,只是头发上的一个紫色发夹,有点色彩。她的眼静望着他,似乎一直没游移过,眼眸亮晶晶的,仿佛被点亮了。陶羊子不知如何感觉到那凝定的眸子里,无限的磁力火一般地闪动着,使他很想完完全全地投身进去,一辈子在其间燃烧。但这一次是在大街上,他连伸手搂她的意识都不敢有。
    梅若云说:“我要走了。你……”
    陶羊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望着她,点了点头。她慢慢地转身走去了。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的转身与走去都是那么缓慢,她的身影在他的心路上久久地移动着。
    一直看到她拐弯走进颐园路。在路口,她的头一时像要转回来,却又僵化地停住。她的身子隐入了街墙后。陶羊子这才慢慢地走回小巷的后楼来。

    下午。女老板又来敲后楼的门,她站在楼梯上说:“你不得了哦。我这里都蓬荜生辉喽。这一次是一个大官来找你了。”
    陶羊子下楼,看到的是俞参谋。他后面还跟着个开车的。他扬扬手让开车的到车上去等着,嘴里说:“上楼,到你房间去。”
    陶羊子没想到这个芮总府的红人竟会到这种地方来找他,一时有点木然。俞参谋却不由分说地推他一下,让他在前面带路。
    上楼时,俞参谋险些被楼板碰了头。一到后楼小房间,俞参谋根本不在意他的居所,坐下来,伸手把盘上的棋撸了,一步步摆起了棋局。棋局咬得很紧,展现着双方不同的棋风,他能看清一方熟悉的棋路。
    天勤人没来,他的棋来了。
    “明白这是谁下的吗?”俞参谋问。
    陶羊子点头说:“是天勤与宫藤。”
    到棋局后盘,强弱已显。既然弱的一方是天勤,那么强的一方自然只有宫藤了。俞参谋点点头,一把又把棋撸了,随后又重新摆起来,摆得很慢,特别是宫藤的白棋,摆一步便停一停,说一句评语。把变化都评出来,评得很准。他不评具体的一步棋,只评变化中的日本棋势。陶羊子觉得他把自己也想到的日本棋势都谈清楚了。到了后半盘,他便很快地摆出来,不再说一句话。那意思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摆完了,俞参谋扬了扬脸说:“好。我要走了,还有一盘棋要去摆……你有什么要问的吧?”
    “听说秋明的棋在日本国内比宫藤弱……?”
    俞参谋头动一下,意思很明显:从棋力上看,是这样的。俞参谋显着悠闲的神情,等着他问下去。
    “你认为我还有可能胜宫藤吗?”陶羊子终于问出来了。
    俞参谋似乎有点发怒地说:“要不我来做什么?喜欢到你这个鬼地方来啊?我就是不想再住这种地方,才走出去的!多少年不进这种鬼地方了……好了,告诉你吧,与日本人的对战是我安排的。让你们两个在中间与他们下,就是我看重你们两个。也让你们有机会研究他们的第一、二盘棋……你别显那种摇头模样,像个虚假君子……你认为他们没机会研究你们的棋,不公平是吧?他们日本人研究了我们中国人的棋,已经上百年了,要不他们能这么强?我们才有机会研究他们一、二盘棋,还不公平么?……”
    陶羊子本来认为俞参谋做法不怎么光明磊落,听他说来也对。他总有大道理,让人不得不服的道理。
    “没有把你俩放在最后,没有让你们再多看四盘棋,是因为前八盘棋都输了。芮总府面子往哪儿摆?那样,他们的气势太强了,你们更受不了他们的气势压力。所以说,我看重的就是你们。第一盘棋没什么,你们的下一盘都应该胜……不谈这个。你已看到宫藤的棋,他有围空的本领,实战也不差。只是他太君子,套路还缺点灵活。你最早时候执白与西南王下的那盘棋的战法要用出来。当然宫藤不是西南王,注重的就是势,不会听任你走在外面。你要有新的变化,好好思考吧。记着想好了就去吃饭……”俞参谋站起来,他又一次碰了头,头碰在了房间矮处的天花板。他个子太高了。
    他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又放下来抚抚陶羊子的头说:“我看好你。”
    俞参谋从来不与人套近乎,平时与人亲近也是高高在上的气派。
    送走了俞参谋,陶羊子又回后楼的房间,把宫藤与方天勤的一盘棋再摆了一遍。多少年没看到天勤的棋了,他的强蛮,再一次地显现出来。通过俞参谋一评说,宫藤的棋路也明显了,不像原来在感觉中模糊不清了。
    冥思到晚,陶羊子下楼独自去店里点了几个菜,吃了一碗阳春面。吃完了,回到围棋研究会的南院房间里倒头就睡,做的全是围棋梦。梦中比较清晰的是自己与梅若云的一盘棋,一时,黑白棋互相盘旋着,梅若云的形象从她走的几步棋上浮起来,仿佛在告诉他什么,可他要凑近身去听,却怎么也无法靠近。

    第二天,陶羊子与宫藤的一盘棋,宫藤执黑开局走了一个新型,第二步就守角,以此来窥探陶羊子棋路。看来他对陶羊子的棋已有所了解,肯定昨天与秋明也一起复过盘,就是说他们对他还是有所顾忌。陶羊子有了一点信心。他想了一会,也走出另一个棋型,他走在了高位上,连着两个四五,是他与梅若云的那盘棋,梅若云一开头的走法。这是中国棋手从来没有走过的,引着宫藤想了好一会,也引着他把黑棋投进来。于是陶羊子的白棋走在了高处,正是他早年白棋取势成空的走法。如果说过去的行棋只是凭着感觉,而今同样的行棋,已经有着深刻的理解。两极相通,形相近,意相距。
    宫藤本来就是喜欢围空的人,见不得陶羊子形成中空,便也来高处争抢。陶羊子迅速地在边角处落子掏空,一旦宫藤缠斗围歼时,陶羊子能丢则丢,根本不在意几个弱子,只借势成空。宫藤不甘心,又拼命来夺外势。陶羊子却就手将残子爬几步活了出来。
    陶羊子过去走黑棋时走得实,走白棋时走得虚。现在他的内心已不拘黑白,该实时爬也对,该虚时飞也行,完全走在空上。
    你强由你强,我自守定柔,无一定的棋着,无一定的棋路,无一定的手筋,也无一定的定式。身随势行,心自飞翔。
    日本棋路定式研究得多,宫藤喜欢由定式而取势,但陶羊子并不按定式走,一搭一靠,便走在了外面。所有的棋看来都是顺着黑棋走的,不发一处强力,却以漂亮的形,占了好多的空。宫藤发现自己的空都挤紧了,只有放出胜负手投到白空中去。陶羊子的白棋也就封在了外面,一旦战斗,宫藤发现柔性的白棋,展示着绵绵之力,且有韧劲,使黑棋缠不住又脱不了。
    两个人看来没有太激烈的战斗,发力之处在于心,真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的一盘棋,几乎一开始就散开了花。方天勤是处处投子占位,不让秋明有一处成空,把所有的边角都投了子。一旦秋明包围过来,他就开始逃孤。他显示出了最大的治孤本领,往黑棋成空的地方逃,边逃边在白空中做活,能活则活,不能活就做出劫来。秋明毕竟是少壮派,无名火起,也就展开了攻击,借劫把子投到黑空中来。依然是对杀。缠斗在一起的时候,日本的棋势就难以显现了,只有计算与搏杀。于是一处搏杀接着一处搏杀。方天勤是一处处把棋盘扩大,处处燃烧着战火。劫中有劫,杀中有杀,完全缠斗在一起。在场旁观的人,都围到了那边,芮总也在横头坐看着。只有俞参谋站在陶羊子身边,冷静地看着宫藤的棋。这边宫藤投子入白空,只是一处小小的缠斗。
    那边的棋是一场混战,就听着有人重重地呼吸,偶有一声轻轻“呀”的惊叹。那是俞参谋昨天与方天勤确定的战略:在乱中取胜。毕竟一般的棋势,是走不过对中国很有研究并克制中国战略战术的日本方式。一旦全面战争的时候,就只有看棋手的计算能力了。俞参谋看中的就是方天勤的计算能力。方天勤有着一种难以估量的冷静与在夹缝中求生的本领。只要不让秋明成大空,黑棋就有胜的希望。
    最后,局势终于明朗,死活都已定了,于是大家发现,秋明的白棋围了方天勤两块黑棋,每块都有十子以上。而方天勤的黑棋围了秋明的白棋三块,每块只有五六个子。然而,秋明吃的都是实子。而方天勤不用吃,那三块白棋都是死净的,有着虚空。
    这边棋局已经结束。静静中结束了。宫藤毕竟老辣,投进白空的棋被他救了回来。虽然白空削了一些,但围在外面的白棋厚了。这样收官,就是官子功夫再厉害的宫藤,也无法占尽先手。而陶羊子一步一步滴水不漏地收着官,占尽了先手目数。眼看着官子要收尽,宫藤就把子投在了盘上,说:“不用再收啦,我早就输了。走到后来,也就是等你出错。当然你是不会错的了。”他这一句话,说得大气。
    这时听得那边叫起来,数空结果出来了:白空加上贴目,少了黑棋二三目。实实可谓大杀小输赢。
    宫藤却拉着陶羊子,说要复一下盘。他一直说的是日本话,此时说出了中国话,虽然说得生硬,还是能听清楚的。到中国来下棋,他一直没有赛后复盘,也许他觉得与中国棋手复盘没意思,要复盘也是晚上在房间里单独复。他实在弄不清陶羊子的思路,输得是心服的。
    陶羊子自然也想听一听宫藤行棋的想法。
    陶羊子与宫藤一步步地复着盘,宫藤对白棋走在上面很快弃子成空的走法,摆一步矗一次大拇指。而对白棋走在下面的棋摇着头,特别是陶羊子想尽快联络而团的一步子,在棋形上比较难看,宫藤大摇其头,并按着陶羊子的手说:“团子,太难看了,太难看了。不好不好。” 陶羊子也知道这里走得有点局促,只是为了不落在日本的棋势中,尽快活棋脱出来,这步棋还是有用的。几乎是唯一的一步棋。
    陶羊子说:“情势所致吧。”
    宫藤还是说:“宁可输,也不能难看。”
    那边方天勤与秋明走过来,方天勤兴奋得满脸通红,尽是得色。秋明很沮丧地依然扭头去看那盘残棋。
    芮总捋着袖子说:“胜了胜了,下得好。有奖有奖,每人一百大洋。”这是芮总风格,在打仗时,只要某将有功,立刻升迁。他难得地过来拍拍陶羊子与方天勤的肩。
    中午开饭,芮总府叫城里有名酒家送来菜。芮总亲自请客吃了一顿饭。除了对局者外,只有俞参谋作陪。在席上,芮总说要与两位日本棋手下一盘。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与中国棋士下棋都执白的。不知两位日本棋手是不信还是听过以前的事,只是点头不应话。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2:4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四

    陶羊子穿着一身新长衫从巷子里走出来,女老板与巷里的人都朝他看,他有一点别扭。走出巷子,没有了熟人的眼光,他心里才放松开来。在那些熟人眼里,陶羊子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其实,改变他形象的还有他的头发,他去理发店理了一次发,是那种门口有红白蓝转花筒灯的专门理发店。这两项花费相当于他在戏院时半年以上的工资,他并没在意。他现在有钱了,他用不了那些钱。
    陶羊子想到,也许该给自己换一个地方住了。买新衣服和理发,都是任秋陪着他去的。任秋一边拉正着他试穿的衣衫,一边说:“你住的那个地方,就像狗窝一样,巷里巷外,到处冒着阴沟里的污气。不讲究地方穷不穷,还是要看脏不脏……天勤就不像你,他现在要干净得很。”
    陶羊子不想听到她说天勤,不由得发了一点小脾气:“你以前也见过我,哪儿脏啦?”
    任秋赔笑地说:“好好好,知道你为什么发狠,我不说他。”
    陶羊子觉得任秋离天勤过于近了一点。但陶羊子还是相信自己与任秋的距离应该更近,不必怯天勤的。
    到底是换了衣服,变了形象,走在路上,再不见漂亮小姐嫌弃的眼光了。陶羊子有心思也有情绪去看路上的女人,他发现漂亮的女人大都是有钱的,穿得时髦鲜亮。也许漂亮女人天生便是福相,也许女人一旦漂亮自有生财之道。
    陶羊子还去了一次舞厅。那日娱乐界的一位老板走访围棋研究会,给每人发了一张舞厅的票,票上注明:可以带女伴。陶羊子约了梅若云一起去。陶羊子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梅若云却没有在意他的头发与衣服,她的眼光移来,便停在他的脸上。她生在有钱人家庭,看惯的便是好看的装束吧。
    在舞厅没见着方天勤。让陶羊子心里放松,第一首曲子,他就学着别人,邀梅若云下舞池。他还是头一次公开地握了她的手,并接触到她的身子。梅若云整个身子靠近着陶羊子,她轻声对他说:你手摆的位置不对。陶羊子看了一下,旁人的手都在女方腰上,而他的手已经快按到梅若云的臀部上了。好在梅若云只是红脸说了这么一句,并无埋怨的意思。陶羊子脸有点发热,赶紧把心思放在了舞步上。梅若云很会跳交际舞,用手轻柔地给陶羊子舞步的暗示,陶羊子毕竟是懂些乐理的,又在戏院里呆过那么多日子,听乐移步,很快就不踩梅若云的脚了。意念从步子上跳出来,便完完全全地感受着优雅的旋律,感受着梅若云。她就在他的怀里,她的气息让他着迷,他整个地恍恍惚惚的,宛如在过去曾有过的梦中。就是梦中,他也不敢靠得这么近。
    一连几天他静下来就想着这次跳舞,想着梅若云给他的感觉。他越去回忆,便越有虚无感与恍惚感。这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好些天,陶羊子都出进在大场合,一连串的恍恍惚惚。有时候去钟园下一盘棋,心不在棋上,下得很松,回房间也不再复盘。
    下棋是不断地选择,选择棋的落点,选择棋的大小,选择棋的轻重缓急,选择棋的争夺与舍弃,而这种选择是用心的结果。一旦用心不专,棋便成了一种习惯落子,随手棋多了,棋的好坏都失去了意义。陶羊子的心思游移了,在下棋的时候,便突然会想起新遇的一位上层人士的言辞与神态,想到这言辞与神态的后面含着什么。
    这一天陶羊子被袁青拉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下了一盘棋。与陶羊子下棋,袁青很兴奋,就像对着一桌丰盛的大餐。他在一个围棋世家出生,传说他刚会爬时就喜欢抓棋,刚会识数时就喜欢下棋,就知道在盘上吃子。父亲是地方上的棋王,然而,袁青在十岁时就战胜了父亲。他的哥哥也喜欢下棋,后来哥哥不再下棋了。也许是他一天到晚缠着哥哥下棋,时间久了,哥哥因为被他拉着下棋下烦了;也许是被他吃棋吃多输怕了。
    袁青下棋时是十分认真的,眼直盯着棋盘。下到中盘,陶羊子发现自己的棋空不够了。他不想再作顽抗,投子认输了。这是他来南城第一次输棋,输得不明不白的。似乎袁青要强他好多。
    还有时间,陶羊子等着这个喜欢下棋的孩子拉他再下一盘。袁青却说:“你今天实在是不在状态。胜你也没意思。我以为快要和日本人对局,先练练棋,你会下劲的。……可完全不对,你看这边的一子,按一般应手你也不会这么走,这盘棋和上次我们下的那盘棋根本不一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还不如我和那一位女对手的棋下得有劲呢。”
    小家伙训起人来,连评带批,陶羊子一句可回的话都没有,他确实心中想到了其他的事。原来一到下棋他便全神贯注,似乎世界的一切都在棋盘外消失了。棋上咬着的劲,不是一般看棋的人能感受到的,也不是事后的评判可以替代的。下棋,便是进入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黑白世界,下出绝妙好棋或者下出昏招臭棋,都是这个世界中发生的顺理成章的事,是棋世界中思维行动的幸运与错失,与脱出黑白棋世界来思考的时候是不一样的。
袁青说:“不和你下了,不和你下了,到你哪一天有精神的时候再下来吧。你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让你先到先二了。”
    陶羊子感觉自己满面通红。现在他能在脸上不生出明显的色彩来,但他心里的脸是完全红透了。
    收了棋,走出楼来,陶羊子看到沿街的内城河,岸边随风摇曳的长长柳条已现新绿,绿得那么嫩,绿得那么鲜。街对面院墙里,四株高大树木那尚未长叶的光光枝干上,白色与粉色的玉兰花却争先绽放,显得那么春意盎然。陶羊子以往下棋结束后,一切外景看在眼里,但心中千回百转的仍是棋的黑白世界。
    陶羊子意识到自己本来也是有心思的,特别在女人方面,有走神的时候。如今他时常出入大场合,随眼界加高,思想也乱了。这就是他与袁青的差距。袁青还是个孩子,还没有到想女人的光景,相连的是他对人生荣辱的感觉也朦胧。
    陶羊子在社交活动中结识了许多人。有不少文人雅士喜欢下棋,说要请教,陶羊子就与他们约在了钟园。钟园棋室人气渐旺,声名也大起来。
    陶羊子现在有钱了。他每月从芮总府拿到酬金,另外在钟园也有酬金,再加时不时有棋友的请客送礼。可钱多了,似乎还是余不下来,他花销也多了。他不可能再去吃简餐了。胡桃带着他,几乎吃遍了南城餐馆。以前再远的路,他都是走着去的。现在一段近路都叫黄包车送去。有客请他,他也回请。进戏院看戏,他便在秦时月包厢旁边开一个包厢,两人可以伸头交谈两句。在包厢坐着,少不了要给杂工小费,他不好意思单给服务生,凡来身边走动的杂工,他都会给,那些都是先前和他一起谋事的人。
    陶羊子在围棋研究会的南院,租了一个大房间,那里出进都有人伺候。小巷里女老板的房间,他也不回,那里的一点租金实在算不上什么。但他很少去。有时去了,便带上一些东西给女老板。女老板现在一见他便迎着,十分亲热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陶羊子独自站在房间的窗前,听着风微微地吹过墙上没有贴平的报纸声息,回想着过去的时光,他想了许多。只有在这里,他的心是静的。他的心本来是粗糙的,现在变细了。因细而多出了烦恼。就像他的肠胃,大概是吃惯了粗食,而现在多吃了好东西,就时不时地会不舒服,生出腹泻来。
    任秋过生日,陶羊子带了礼物去,他觉得她肯定会喜欢,价格虽贵,他想也没想就买了下来,这代表他的一片心。他到的时候,发现天勤已经在那儿,任秋手里正拿着方天勤送的一只西洋八音盒。只要打开盒盖,便响起生日快乐的曲子,还有两个特别漂亮的西洋少男少女,在音乐声中慢慢地前移靠拢相拥一下又旋转开去。任秋对着这个八音盒,笑靥如花。
    任秋接过陶羊子的礼物,看了看,说声谢谢,就放到了窗台上。她转身看着两个男人说:“真高兴你们来为我过生日,我准备了一桌菜……”
    方天勤说:“寿星不用忙的,出去吃就是,挑你最喜欢的饭店。”
    陶羊子跟着说:“是啊……”
    任秋说:“要我一个人,哪儿吃都行,也想不到什么生日不生日。你们来陪我过生日,我很高兴。何苦花那些钱……还是在家里好。可你们要答应我,今天别对我说什么棋不棋的。”
    他们三人围着桌子一起吃了一顿,在陶羊子记忆中,他们仨从没一起吃过饭。任秋显得很高兴,但陶羊子感觉她的高兴多少有点做给他们看的,她并不习惯同时与两个男人交往。陶羊子还敏感到,任秋更照顾到天勤,给天勤的笑脸更多一些。
    陶羊子清楚她与天勤的感情,但他不想让开,他想得到她,与她成一个家。但天勤毕竟在芮总府时间长了,等级也许比他要高,酬金要比他拿得多,比他更有优势。任秋虽然对他很好,不时露着亲昵,可他总能在她的言行中感觉到天勤的气息。
    对任秋,陶羊子本来是没有这些外在比较的,他们从小就在一起,她的家庭教养不比别的有钱人家低,儿时他们就不存在距离,更有一层师父的关系,他与她要比别人亲近。她应该成为他的妻子。
而外在条件也影响着人的内心。徘徊在社会阶层中的陶羊子渐悟到,人的社会身份千差万别,在他的感觉中,天勤哪方面都比他强。
    可是,对任秋他绝不放手。他清楚在女人场上,天勤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这是源于根深蒂固的中国乡村的落后观念:玩女人占便宜毫无负担。天勤似乎还故意显露着,借以炫耀来证明他的社会价值。
    可是对着任秋,陶羊子不好明说什么。她曾说她是知道天勤的,但她究竟知道多少?他要多说,便有“小人搬弄是非”的心理负担,这是他从小接受的教育理念所不容的。
    从任秋家里出来,他突然想到了梅若云。他便去了颐园路。是梅若云出来开的门。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院子里的花都谢了,茎叶发枯,院角一片斜倒的残花,显着衰败的气息。又是一个秋天了,日子过得真快。陶羊子想到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
    梅若云没有像过去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她微微垂着头。松黑的花圃泥土上,有一小片花瓣,不知是从哪里吹落来的,它还是那么鲜嫩,橘黄的色彩依然清新。他与她说话,她抬头朝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着一点迷蒙。这是陶羊子先前没有见过的。以往她的眼睛总是明澈如水,微笑时,眼光中有如水波漾动的涟漪,蕴含着无限的神气。而眼下梅若云的眼神却略显茫然。
    他注意到她的额角眼下有些浅浅的阴影,不如想象中那么白皙光润。是不是在大场合里见多了漂亮女人才心生异感?他再看看,感觉她还是唯一的,无可比的。
    陶羊子开口问:“你最近好吗?”
    梅若云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陶羊子说:“你有不顺心的事吗?”
    梅若云说:“父亲的生意不怎么好。”
    陶羊子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他只知道有赚的当然有赔的。赚和赔都是正常的,赔掉了再赚就是。梅若云父亲的生意经营,近年转向了法国。陶羊子听梅若云说过,家里想让她去法国留学,她不想去。陶羊子向她说起了这些日子来的感觉,对她诉说的时候,他想到自己多少是迷失了,他很希望得到她像往常那样的抚慰,熨平他紊乱的心绪。他问她,是不是这种烦恼,对有钱人来说都一样,不用在意。
    梅若云抬起头来,“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似的。
    陶羊子说:“我真的愿意还像过去在戏院里那样,单纯地做事,单纯地下棋。”
    梅若云微微地摇摇头说:“既然走出来了,就再也退不回去了。”
    陶羊子想起来,他到芮总府当棋士,只有梅若云没有向他表示祝贺,是不是她清楚他会遇上烦恼的?想当时她也是高兴的。现在陶羊子发现,女人是个谜,确实是很难弄清楚的。
    从梅若云家出来,陶羊子心里添了一点烦恼。过去他不管有多少心事,只要一见着她,心里便像无数棋子如鸟儿一般飞移了,留下了一块空空透明的棋枰。离开她身边时,依然会带着这种明快的感觉。但这一次见面,却让他原来填满的心里,又加了一重堵。是不是进了上层社会,他整个儿像被吹胀的气球,摇晃地飘浮起来,接触面大了,而他内在的层面显得薄了,似乎一刺即破。

    这天陶羊子去芮总府领酬金,听说一个叫宫藤、一个叫秋明的日本职业棋手早已进中国东北,从北向南,沿途与当地的棋手对弈,一路下来,势如破竹,只有在北平让先输过一盘,听说还是漏算了。这两位日本职业棋手大有杀遍中国棋界的意味,就快要杀到南城了。
    芮总本来有令,芮总府棋士一定要杀败日本棋手。现在芮总变了要求:只要有胜局,不能让芮总府全部输棋。六位棋手都清楚:如果全军覆没,他们也没有脸面再在芮总府里待下去了。
    陶羊子躲到女老板的后楼上来。他摆了几盘棋谱,感觉有点生疏。不像过去那样咬得紧了。他让自己的思维空下来,排除所有的杂念。他回想到他与松三的一盘棋,这是他与日本棋手下的第一局棋。细细想来,松三的棋不是每步都那么完美,但整个行棋的调子与中国棋手是不同的。他只与这一个日本棋手下过,并且只对过一盘棋。那么其他的日本棋手又会是怎样的下法?棋力到一定层次,搏杀与计算都不成问题,对大局的把握与行棋的调子,尤其是知己知彼,显得更为重要。中国棋手之间,局部的变化与定型,基本是摸透的,对常型的处理,也有迹可寻。日本高段棋手肯定有不同处,所以能一路杀败众多中国棋手,并且还都是让子棋。
    前几日,钟园来了一位东北的年轻人,号称东北虎。听说东北虎经常与当地日本军官中的棋手下棋,并且在东北棋界有了名气。他颇有信心来到南城,就想找芮总府棋士一决高下。但芮总府的棋手,没人肯与他对局。棋士们见多了这种各地来的想一下子扬名立万的棋手,谁也不清楚他到底有多大棋力。于是,东北虎便从几处棋摊杀起,声称要杀遍南城所有的高手。这就杀到了钟园,把钟园几位下得好的棋手都杀败了。
    胡桃只有来找陶羊子,说你再不出面,老家就被人家抄了。
    陶羊子来到钟园。对方的放言已惊动钟园下棋的棋手们,都想着要陶羊子教训教训他,听到消息能来的都来了,围了一圈一圈。
    陶羊子本来也没当他一回事。开局的时候,径熟手滑,似乎入了对手的一个套子,空上就有了一些亏损。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吃的亏。这个定式他是研究过的。盘上的得失,只有对局者清楚,一般人看不出来。钟园里的棋手还认为是陶羊子一贯的走法。东北虎多了一点实空,信心大增,一步一步走得坚实。陶羊子觉得这位东北虎一步紧逼一步,自己所有的招数都被他破了。陶羊子很想在中盘,就采用先手官子来扳回棋空。但东北虎似乎官子上也颇有研究,一连几步都没赚到他的便宜。慢慢地连钟园里的其他几位好棋手也看出来,陶羊子的盘面不容乐观了。
    陶羊子静下心来,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了。先前他的用时一直比东北虎少。东北虎此时轻松起来,面有得色。想他从外地来,斩了芮总府的棋士,多有面子。接着他再横扫南城,也许能成中国第一棋手。
    陶羊子只有放胜负手了。他把棋打进了东北虎的空中,走成了一个虎步,东北虎打了一手,陶羊子就势做了一个劫。西南王那一次与他走得最紧张的半局时用过此招数,是中国围棋传统中最强的搏杀招数,一下子把盘面弄乱了。这时就看棋手的棋力与算路了。陶羊子并不特别擅长这个,但过去他研究过,走黑棋时也用过。现在他执白用了这个手筋,白棋做的劫使东北虎紧张了,他怕打入的白棋整个地活起来,于是花了最大力量去打这个劫,想一举歼灭进入的白劫。一个劫打来打去,劫材满盘找来,黑棋好不容易打胜了劫,封住了出口。但白棋两边多行了两步棋。在看起来无关紧要的地方吃了黑棋二个子,逼着黑棋包围打入进去的几个白子,紧气吃棋。
    东北虎这才发现,虽然他多吃到几个白子,其实吃棋处本来就可以算作黑棋的空。但这一打劫作战,他亏空边角的两个子,同时白棋因吃两子形成了收官厚味。算下来,他亏空了不少。盘面上白棋的空已不比黑棋少了。
这时,连钟园的另几位棋力较好的棋手也算出来,白棋有贴子的优势。黑棋怎么也不够了。他们都露出了笑脸。再走几步,陶羊子更显出白棋的官子功夫来,黑棋连盘面也不够了。东北虎想使手段来争胜,陶羊子到底棋力强,更扩大了白棋的优势。东北虎只好投子了。
    东北虎指着那个因劫打成一团的地方,说:“这里亏了。”
    钟园的一位老棋手说:“弱棋怕打劫啊。”
    东北虎想说什么,但棋输了,气也就弱了。输棋者没什么可说嘴的。别人的话都好像是千正万确了。
    复盘时,陶羊子与东北虎聊着棋,指出他的棋受日本棋影响较大。东北虎承认他与一个叫天作的日本军官经常下棋。那个棋迷一有空就把他找去下棋。先是军官胜得多些,后来他们就势均力敌了。最后是东北虎多胜一点。毕竟军官不能一天到晚研究棋吧。
    现在陶羊子又把那局棋复盘出来,他发现东北虎与松三的棋路有相近的地方。一位日本的业余棋手,还有一位长期和日本业余棋手下棋的棋手,他们下出的棋,让他感受到日本棋不同一般的棋路,他想弄清那棋路,但一时很难弄清。毕竟日本的棋路并非只是一个招数一个定式,而是整个不同的行棋思路。让陶羊子更感围棋的天地无限空宽。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3#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2:19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三

  陶羊子在芮总府的账房里领了第一笔酬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袁青。这孩子站在房门口,明显是等他。这孩子与他的关系不同于其他棋士。其他棋士看到陶羊子,都只是点点头。他们知道他也是棋士了,这一点头招呼,含一点同道人的味道。
  袁青问陶羊子:“你拿了多少?”
  陶羊子摊开手中的二十块大洋,大洋被他的手握得暖暖的。他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拿到这么多的钱。
  袁青说:“你和我一样,是三等。”
  陶羊子这才想起芮总府的棋士有等级。自己刚来,拿三等就不错了,这些钱比他过去一年卖报赚的还要多呢。不过三等二等一等,都是芮总定的,看来并非按时间定等级,袁青年纪虽小,来的时间却不少了。那么又是按什么定的呢?
  袁青拉着陶羊子说:“走走走,我们下一盘去。”
  袁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总想要和你对一盘。和你下棋有劲。这里的人都不和我下,可能认为我是三等,与我下输了丢脸?……我看他们不比你下得好。我就认为你下得好。”
  走到院门口,见几个棋士在那里站着。
  北平来的棋手朱明笑说:“这下袁青小霸王找到对手了。”
  陶羊子移眼看去,发现西南王不在,不知道西南王去哪里了,他喜欢这个杀棋强的棋手,很想再和他杀一盘的。
  袁青忍不住说:“在这里站着,还不如去下一盘。”又直嚷着走走走。
  就听有人说:“往哪里走?一拿到钱就要走了?”说了,跟着一串笑声。大家知道是俞参谋。
  俞参谋招招手,大家进了厅堂。俞参谋一本正经地居中坐了,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参谋开口说:“上一次日本人松三来下过棋,这次托人传信,将有两位日本职业棋手来中国下棋,从东北开始一直南下,最后一站到南城。”
  俞参谋顿了顿,接着说:“我看了一下日本方面的报纸,已有这消息,说是来下棋,报纸渲染,要以棋文化横扫中国。他们最终的目标,便是芮总府的棋士。上一次松三来下棋,棋力就不弱,可他还只是个业余棋手,日本的职业棋手,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俞参谋拍拍椅子扶手说:“与诸位知会一下。大家可以多训练训练。你们知道芮总恨的便是日本人,战场上日本人军火厉害,中国强不过它。围棋是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却也出现日本人称王称霸的局面。芮总没脸,大家都没脸。”
  大家听懂了俞参谋话里的意思:国人互相下棋,输赢是小事。与日本人下棋,输了便不是一般的丢脸,胜了也不是一般的风光。
  谈完了,众人出芮总府去了。陶羊子走到大门口,突然站停,对袁青说:“我还有事。”
  袁青说:“有什么事比下棋更急的?”
  陶羊子想到了秦时月。他当这个棋士几天了,也没去看过秦时月,上次说过要谢他的。他也想到了任秋。他一直没确信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现在领到了酬金,不信也信了。他该告诉他们一下。
  陶羊子说:“真的有事。”他本来也是嗜棋如命,有袁青这样的对手,真是求之不得。只是想到与袁青下一盘棋,没有一天时间下不完。人情之事须为先。
  “你是不是进了芮总府,也不想与我下棋了?”
  陶羊子说:“你看吧,我有事在心里,自然不能静心与你下,你胜了也算不了什么,这样的棋下了也没意思啊。 这样吧,我欠着你一盘棋,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下一盘。下二盘下三盘都行。”
  袁青看了陶羊子一会,认准他不是虚话,便约定了: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他们好好地下一个三番棋。

  陶羊子拿了钱,确定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秦时月。秦时月在他的心里分量很重,他很想对秦时月表示感谢。
  秦时月一看到陶羊子,就笑着说,:“你终于成了芮总府的棋士。我已知道了。”
  陶羊子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才拿到第一次的酬金,想请你吃一顿饭。”
  秦时月说:“好好。这顿饭我吃。……其实,你应该了解我,只要你来看看我,告诉我这件事,让我为你高兴便好了。”
  陶羊子说:“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秦时月看着陶羊子说:“我听说此事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你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我真佩服你,你真有耐性。你的棋也表现了非凡的耐性。你的棋有诸多长处,可能别人也是有的,也许会超过你。只是这份耐性,我还没见哪位棋手超过你。”
  陶羊子慢吞吞地说:“我是个慢性子吧。”
  秦时月笑起来说:“有的事情可以慢,但有的不能慢。一慢就错过了,一失永失啊。”
  秦时月对陶羊子说:“请客还是别请一个人,第一时间也应该给你的其他朋友,就请几个你愿意请的人一起吃饭吧。”
  陶羊子出了秦府,想着要请的朋友,立刻就想到了梅若云。这一刻,梅若云的形象一下子冒出了头,是那样的清晰。他就往梅家去。他曾多少次在颐园路上徘徊,但还是第一次寻找梅府。
  在这条僻静的小街上,坐落着一幢幢黄墙红瓦的小楼,每幢小楼都有一个较大的院落。梅府在两条街的交叉口上。陶羊子按响了门铃,门打开,是梅若云。她又长高了,显得清秀,也显得丰满,脸色白净,见了他,眼眸一抬晶晶亮亮。
  “是你,你怎么……会来了。来来来,进来进来。”
  梅若云把陶羊子领进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少。显目处是一堆书,还有一把琵琶。房间充满女孩气息却又那么简单清雅。陶羊子坐下来,端过梅若云给他倒的茶,便嗫嚅地说了来意:请她晚上吃饭,并转述了秦时月的话。
  梅若云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她没有说祝贺的话,默默地看着陶羊子,然后说:“是不是你没进芮总府,就不到我家来?”
  陶羊子想到梅若云以前几次邀请过他到家中来。他便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勇气来。”这一句话说出来,陶羊子并没觉着怎么,梅若云却停了口,没再说话,一时间,脸像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映红了。
  梅若云轻轻地说:“一定要有芮总府的头衔,才有勇气么?”
  陶羊子听着了,有些发怔。梅若云因为他的发怔,腾地脸如春色了。她本来是随心顺口说话,细想起来,好像认为他说“勇气”,便含着什么意思,而她的话也含着意思,是鼓励的意思。
  陶羊子从未见过梅若云如此情色,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想着要走,站起身来。梅若云也有点不好意思地起身送他。梅若云送到院门口,陶羊子说了一句:“你回去吧,晚上见。”梅若云就回头了。
  陶羊子的感觉这才仿佛活动起来,只觉刚才所见的小院如仙居一般清静安适,丝毫不染尘色。

  胡桃一看到陶羊子,就说:“几天没见,你的脸上放着红光,显有大好事,是不是带色的?”
  陶羊子不想瞒他:“我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了。”
  “请客请客。”胡桃大叫着。
  陶羊子把他也带到了鸿居楼。胡桃是他来南城第一个熟悉的人。戏院的工作也是胡桃介绍的。他一直把胡桃当做朋友。
  鸿居楼做洋派生意,是烩成一锅的外国口味。秦时月预定的是一个日式包间,名为富士居。陶羊子与胡桃进去时,见梅若云已经坐在里面的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黄底夹花的中式绸装,盘膝而坐。
  胡桃一进去,开口就叫:“梅姐。”口甜得像抹了糖,并朝陶羊子挤着眼,调皮地说:“羊子哥请客,只是为着梅姐吧。”又说:“羊子哥见了梅姐,就不再正眼看我了。”嘴上这么说,看到矮桌上放着的四碟开胃的小菜,就用手拈着来吃。
  梅若云红着脸,只顾朝胡桃笑。胡桃这样的甜嘴,让气氛变得活泼泼的,她自然觉得有趣。
  胡桃刚坐下,就跳起来说:“谁定的这么个地方,连坐的椅子都没有,盘腿像做和尚一样。”
  正说着,外面小姐把秦时月让了进来了。陶羊子让秦时月上坐。秦时月也不推辞,潇洒地扬一扬手,对梅若云打了一个招呼,看了一眼胡桃,在上座坐了。胡桃还是第一次见秦时月,听陶羊子说他学问很大,也就收着了嘴,没有开口给他看相算命。
  秦时月让陶羊子点菜。陶羊子哪会看菜单,请秦时月点。秦时月也就接过菜单,点了几个菜,一边点一边报给梅若云,询问她的意见。梅若云看来对这些菜名有所了解,只是点头。秦时月又问陶羊子的意见,陶羊子说:“我是不懂这些洋菜的。”
  秦时月便随便地问了一下胡桃:“这位小兄弟想吃一点什么菜?”
  胡桃老实不客气地把菜单拿了过来,看了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指着上面的两个菜,说:“我添这两个吧。”秦时月一笑,小姐就去端菜了。
  胡桃盘腿坐一会,又在矮桌边站一会,一边吃一边说:“吃是不怎么,就是颜色好看。”接着端上来的是他点的冰淇淋。时值初春,胡桃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冷了点。”梅若云吃不了冷的,把她的那一份给了胡桃。
  胡桃点的第二个菜是放芥末的生鱼片。陶羊子和梅若云都吃不来。胡桃吃一口就叫:“把什么东西端上来了!纯粹辣人眼睛的。”又说:“这算是什么东西嘛,外国人就喜欢怪东西。”因为是他点的,他只得强吃着,吃了两块,眼泪就出来了,鼻涕也跟着出来。陶羊子与梅若云都看着他笑。

  陶羊子并不急于回到那单身的家。他独自在南城夜晚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眼前的坡路旁有一片冬青和雪松,陶羊子感觉气息清新。南城城中有水有山有林,自古就是帝王争夺的风水宝地。来南城也有几年了,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夜晚的南城是这么美。
  沿着长街往前走,几乎穿过了半座城,眼见两边灯火稀了,陶羊子拐进巷子,走到了任秋住的小院。他心情愉快地走进院里。秦时月让他邀朋友共进晚宴,他没有想到任秋,在他的感觉中,任秋不是他的朋友,应该算是他的亲人,她的所在让他觉得温馨,虽然有时也觉着烦恼,不管温馨还是烦恼,总有一种家的感觉。这一刻他就想与她在一起。

  陶羊子很想对任秋说的就是,我也是芮总府的棋士了。他内心里也有着常人的虚荣感觉,对其他人,他没表现出来,只有对任秋,他可以坦诚地显露,可以把一切对她诉说。
  陶羊子一眼看到坐在屋中的任秋,她的眼光对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不用细看,陶羊子也清楚,是天勤。两个人都移过眼光看陶羊子。这一刻,陶羊子本来那回家的感觉,好像变成了突然闯进了人家的家。
  方天勤说:“你也来了?”
  方天勤的口音中的“你”有着特殊意味,特别地显着乡下口音。
  任秋也跟着说:“是啊,这么晚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他本来是来告诉任秋他进芮总府的事,想让任秋会为他高兴。但现在看来,天勤已经告诉了她。他来晚了。就像下棋一样,他酝酿了好久的一步棋,对手抢先落了子。
  任秋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踢给了他,她自己坐到了床边。陶羊子坐下来。三个原来从一个乡镇出来的年轻男女,就这么坐着,互相看着。
  见陶羊子没有说话,方天勤说:“都传你今天请客,与朋友一起庆祝你进芮总府。听说你请了好多个人……我嘛,与你算是棋友。任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总该把我们请上吧。”
  陶羊子想说:这不是来了嘛,是想单请她一下。
  可他没说出来。旁边任秋便说:“是啊,请别人也不请我。听说是洋餐,我还没有吃过。”
  任秋总是跟着方天勤的话说。陶羊子越发觉得自己在天勤面前是完败了。于是说了一句:“天勤,我们真的好久没有下棋了。什么时候好好对上一盘。”
  陶羊子话语中带着了一点挑战的口吻。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方天勤说:“你刚进芮总府,就想着要斩我了?”
  任秋扭过脸去。陶羊子见识多了,心里也明白任秋很不想听他们一见面就谈棋,可今天天勤每句话都挤兑着他,让他忍不住脱口而说。
  任秋说:“你们俩都在芮总府下棋,在那里还没下够,谈棋也没谈够啊。”
  天勤朝任秋笑笑,那意思是他先说到棋的,不是我说的。陶羊子觉得在任秋面前,自己对天勤就更没说话的胜机了。再说什么都似乎不对,自己总不如天勤表现出来的那点与任秋的默契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2#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1:56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二

  又一年的冬天过去了。这天上午,陶羊子买了一包任秋最爱吃的桃酥,去她家里。
  小院里静静的,一扇木门关着。
  任秋还没有起床。听到敲门声,她穿着内衣过来开门。天气虽然不那么冷了,但气温还有一点早春的寒意,随着陶羊子的进门,带进一股寒风,任秋不由缩了缩身子,小巧的身子很好看地颤抖了一下。见到是陶羊子,虽然有点意外,任秋还是有点高兴。
  微暖而轻甜的气息裹着了陶羊子,陶羊子突然有一种冲动,就想抱抱眼前的女性身躯。
  关上了门,往屋里面走。因为拉着窗帘,整个屋子暗蒙蒙的,溢着一团女孩的香气。这暗中的香气,陶羊子过去曾感受过,但没有像现在这么浓。桌上搁着一盆水仙,正开得盛。陶羊子嗅了一下,清香入鼻,他喜欢这味道。
  一股混沌的热力从陶羊子下腹部涌起,他吸一口气,在心胸间压着这股力,沉与浮的丹田之气,如黑白之色在旋转,使他觉得自己的内在在摇晃。
  年轻的陶羊子有着对女人的渴望,有着对一个安静的家的渴望。这段日子,他想到了要成一个家。那日,英格西带钟园老板到戏院来找他,提议他到钟园去下棋,钟园每月会给他酬金。
  钟园的生意虽不只是棋室一项,但以棋室得名。钟园老板希望陶羊子能给棋室带来人气和名望。
  英格西拉着他的手说:“戏院那点工资太少了。你还是到钟园来吧。”
  陶羊子应了,但他没有辞去戏院的事,只是每天去钟园走走,与人下一、两盘棋,下完后,给对手复一复盘,谈一下棋的变化。对他来说,有棋下,是件快活事,再说,他还有酬金拿,比戏院的工资要多多了。
  与陶羊子对局的棋手,从他复盘讲棋中学了不少,会另给他一点钱。但陶羊子谢绝了,他明说钟园老板是给了他钱的。对局的棋手依然想意思意思,便请他吃饭或者送点东西给他。这让陶羊子添了一点男人的自信,他觉得自己有能力成家了。
  “你真的赚钱了?”任秋说。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新工作。
  任秋嘟着嘴说:“还是下棋啊?”
  陶羊子说:“我喜欢下棋。”
  任秋说:“那还不如在芮总府当棋士。天勤一个月拿好多大洋。……我还是不喜欢你们下棋。你们男人就喜欢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每天对着一个棋盘几颗黑白棋子,多无聊。烦不烦啊?天勤和你还不同,他总在大场合出出进进。”
  陶羊子和任秋在一起,听着她咕哝的话,感受着她窸窣的声息。陶羊子从前的生活,或是客居或是孤独,只有在她这里,才有随便而温馨的家庭感觉。她有时会给他倒一杯豆浆,或者给他吃一点她藏着的小点心。
  她走近身来把他衣领翻正的时候,陶羊子忍不住,就把任秋抱住了,一团温暖柔软的女性肉体感觉,胀满了他的整个身子与内心。
  她带着一点笑声,像憋在嗓子里的笑。
  抱了一会,陶羊子放下手后,任秋说:“你还没有碰过女人吧。”
  陶羊子想到了女老板和钓鱼街的尤姐,似乎她们都不能算。那么怎么样才能算呢?
  任秋见他没回答,皱起眉头来说:“看来你是碰过的。是不是还与女人有过关系?”
  陶羊子赶忙说:“不不不……当然没有。我主动抱的女人,你是第一个。”
  任秋说:“那么就是说有女人主动抱过你?”
  陶羊子不再否认。
  任秋笑说:“看不出来,你还很有艳福的。……居然会有女人对你这个老实头……我以为你大概只会对我这样……她是怎么样的人呢?”
  陶羊子脸有点红了,摇头说:“没什么的。偶尔一下嘛。”
  任秋说:“女人只会偶尔主动一下,你还以为她们会对你……”她不再说下去,笑得咯咯咯咯的。
  陶羊子很想再伸手把她完全地抱住,整个地贴紧着她。他的心里有着欲望的冲动,需要他使劲压抑着。他已经抱过任秋,他觉得对任秋有了一种责任。
  陶羊子突然想到了方天勤,不知天勤抱过她没有?天勤还会进一步吧?陶羊子看到方天勤与钓鱼街的女人出进过。他不可能是童男子了。陶羊子对童男子是很看重的,他的第一次应该给他喜爱的女人,应该给他的妻子。这样一辈子与她生活在一起,才没有欠着什么的感觉。
  小时候他们在水塘边,她穿着薄薄的短衫,她的肌肤带着暗色的白,他们抱在一起。亮色中的梅若云永远只在远处浮着,陶羊子不愿把她当做自己肉体欲望中的对象,在意念中他也不愿亵渎了她。


  在陶羊子的意象中,梅若云是白色的,任秋是黑色的。其实现实中任秋的肤色还属白晳的。可是在陶羊子的感觉中,“她”在暗色中接近着意象中的自己,“他”与“她”在幻想的天地中,展示着肉欲的形象变化,“她”不具污染,而“他”也没有内疚。
  陶羊子鼓着勇气说:“天勤,他……来过吗?”
  任秋抬起眼来,看着他,也许不明白他为什么提起天勤。她有时候提起方天勤,陶羊子总是避开的。
  陶羊子说:“他是有别的女人的。”
  他终于这样说。在这个人面前说另一个人的不是,他需要克服一些心理的负担,但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这是他心理上的底线。他不希望任秋跟着方天勤。
  任秋的脸阴了。陶羊子等着她的反应,不知她会气恼还是指责。任秋低下头去,陶羊子没想她会是这个样子,他不希望她是这个样子。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
  任秋说:“我知道……”
  陶羊子喘了一口气。她知道这件事,那么她不会认为他搬弄是非了。她大概会觉得他是在嫉妒。其实他确实是嫉妒,他见天勤与她在一起就有这感觉。
  任秋突然抬起头来说:“你提他这个做什么?他对我很好。他也说他对我好。总要比你多长时间来看我一次好。他带我出进好多大场合,带我去看很多我没看过的……跳舞场也带我去过。”
  陶羊子突然有点儿泄气,却又有点儿冒火,说:“去那种地方好吗?有钱的人钱比他多得多呢,那些有钱人都是有几个女人的。你喜欢那个样子吗?”
  任秋说:“什么样子?什么样子?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女人就该哪里也不去,就该在家里等着吗?”
  说着她的身子一扭,不理陶羊子了。
  陶羊子一时间很想杀败天勤。方天勤对他来说,总像是在暗色的意象中,活跃着的一个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影。

  过了新年,陶羊子在钟园下了一盘让三子棋,他觉得自己的棋在退化,缺了激情。以前他对下棋有着一种迷恋,到棋紧的时候,他会生出颤抖般的快感。有一段时间,那种快感如魔般地颤抖在心里,特别是执黑棋搏杀时,会使这种快感加剧。
  钟园里好棋手少,与他们对局,总没有吃紧感。棋手希望的便是遇上强劲对手。
  陶羊子提着一包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去任秋家,他渴望着家的温馨,正走到任秋家前面的一条巷子,从后面赶来一个人,大声地喊他。陶羊子回身看,是胡桃,他跑得气喘吁吁的。
  “芮总府的人来找你。”
  陶羊子问:“在哪里?”
  胡桃说:“在钟园。”
  陶羊子说:“是吗?我刚从那里出来。”
  胡桃说:“你前脚走,他后脚就到了。”
  陶羊子转身跟着胡桃走。到了钟园。走到厅堂一看,正中坐着的是芮总府的马弁。
  马弁见到陶羊子,起身说:“你还真难找。走吧。”
  陶羊子说:“去芮总府吗?是不是让我去下棋?”
  “走吧,自然有事找你。”
  马弁却没有带陶羊子到芮总府,他们转到一条僻静的街上,街面宽宽,两边商铺门前悬着纸灯笼,住户门上贴着对联,还残留着年节上的气氛。
  进了一个院落。这座街边楼外面古旧,里面却显亮堂。马弁带他上了木楼,楼道宽敞,楼板旧了,踩上去有点吱嘎声。推开一间门,却见俞参谋与一个女人在里面,俞参谋看着壁上的一幅挂画。身边站着的女人,有着一点梅若云的气质,一件开襟领的夹衫,似从旗袍变化成的,脸上略有化妆之色,明艳但不俗气。
  俞参谋转身,见了陶羊子,点了点头,便握着女人的手坐下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们认识一下,这是看院的花红。要是你早几年到南城,凭你在戏院做事,就会知道她的名头。是个有名的花旦呢。”又对女人说:“这位陶羊子是了。”
  花红看来已听说过陶羊子,点点头。
  俞参谋又笑了说:“你们以后会常见的。她在这里做事。这里就是围棋研究会,棋士们常到这里来聚聚,活动活动,就像是西方人的沙龙。说好听一点也就是芮总府的棋士院。”
  俞参谋摆摆手,让陶羊子也坐下来。花红给他们每人端了一杯茶,自去了。俞参谋对陶羊子说:“芮总一直很忙。外事刚平,内事又烦神。中国自古多内乱,武事怕还会有些年头。到内外全安定了,才有文化发展的时候。……芮总是做武总,在其位谋其政,但他心里存的却是文事。围棋研究会,便是按他的意思办的。外面都说是芮总府棋士,芮总也愿意这么称。棋士走出去也有面子,是不是?”
    俞参谋说了一会儿芮总,这才说到正题:芮总今天下棋时,想起了陶羊子,这就派他来找陶羊子,让陶羊子进围棋研究会当棋士。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懵,以前曾想着要成棋士,但久久没了下文。现在他根本没有再想成棋士,却告诉他,他就是棋士了。
  俞参谋说:“按说你早该进研究会的。我觉得你虽做的是杂工,更多的却显着文士气,到底是读书过来的。……只是心性不能太重。人生于世,要有性,但不能过于顺着性。谁都想顺着自己的性,你只顾顺你的性,别人也顺着别人的性,于是就有了冲突。人世的大小不和,都是如此,国事也是如此。当然,人,位高了,顺着性做事可以多了,位高权重嘛。但还是要照顾到低位人的性,这也是我常劝芮总的。”
  俞参谋的一番话,似乎有点没头没脑,陶羊子却听的明白。他想着,他是芮总府的棋士了,和天勤一样了。他想到任秋也会高兴,会答应和他成一个家。
  俞参谋接着说:“按你的棋力,进芮总府当棋士是对的。既然成了芮总府的人,就不要再去做戏院杂事了。当然,在钟园里走动走动,下指导棋,身价还算高一些。总之,芮总是个要面子的人。说起来芮总府的人,做那些低层事,于芮总的面子不好看。你要去戏院,就定一张票,让戏院送来也只须一句话。”
  陶羊子本想回说,自己已喜欢在戏院里做事听戏,只是想到刚才俞参谋谈心性一说,让他有所悟,觉得不该气盛顺性,也就点头应了。
  俞参谋说一声:“常来研究会走走。”便走了。
  这时,花红从旁边房间出来,她告诉还有点愣愣的陶羊子,他已是研究会的棋士,棋士的活动在这里,棋士的酬金都在月头上拿,也就是三天以后。陶羊子觉得还是有点无法相信,他就这样成了芮总府的棋士。原以为会有什么比较郑重的仪式,起码由芮总来宣布的,可他连芮总的面也没有见着。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1#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1:11 | 只看该作者
二十一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做事。这天,秦时月来戏院看到陶羊子,一脸惊诧。
  陶羊子对秦时月说:“我没有成为棋士。”
  秦时月说:“来来来,我不明白了。告诉我,那天你是怎么下棋的?”
  陶羊子对秦时月从不隐瞒什么,就把那一天下棋的经过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反而笑起来,用手点点他说:“你啊你……我有一次还在心里念叨:这陶羊子倒是君子坦荡荡,进了芮总府当棋士,也没到我这里来谢一下。我总算还是一个举荐人吧。没想到你根本就……”
  陶羊子说:“我还是要谢你的。你一直善待我。”
  秦时月说:“看来还是一个宿命啊,你命中的戏曲之魔没去。再说,便是性格即人生了。好好的,你去扑吃两个棋做什么?这一扑就把好好的一个棋士扑开了。这也是命。人生啊就是这样,其他什么时间都可以随便的。但关键时刻需要把握自己,需要特别想一想再行动的。”
  陶羊子说:“是啊。可我那是在下棋啊。”
  秦时月走到包厢里坐下,伸手让陶羊子倒了茶来,又笑说:“这使我想起一件事来。大概是三年前吧,日本来了一位职业棋手,听说在日本棋界颇有名气,是芮总出面请来的,与研究会的棋士下的都是让子棋。芮总当然要和他下一盘。两人一坐下来,芮总抓着白棋不放手。日本高段当然不同意,说,这样回到日本国,如何受得了国内棋界的笑话。说来说去,芮总同意了被授两子,但他还是下白子:先在盘上摆下了两颗白棋。”
  陶羊子也笑了。他现在完全明白芮总的棋事了。只是以前怎么没人告诉他呢?有一段时间,他总会想着这个驰骋沙场的芮总,具有如何强的棋力呢?
  那个日本高段让两子还是胜了芮总。于是,日本高段一直没有拿到芮总邀请时答应给的盘缠和资费。他去芮总府要钱,芮总府的人总说芮总忙,一时没空。后来还是俞参谋出面,让日本高段与芮总重下了一盘授两子棋,日本高段这次输给了芮总,他拿到钱回日本去了。

  秦时月说:“你再去要求与芮总下一盘棋,这次输给芮总吧。”
  陶羊子说:“那样下棋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去。”
  秦时月看了看陶羊子说:“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陶羊子说:“我算什么君子?只是个会下棋的,不过,那样送输的棋,我下不来。说真的,棋盘上对芮总让了又让,我本来就忍不住了。”
  秦时月笑起来:“忍,乃大器之才。”
  陶羊子说:“说是说,下棋时,哪管得了那么多。”

  这天,陶羊子到任秋家去。好些天没看到她了。陶羊子总会想到任秋,他自认为是师父托他关心的。也不知师父回来了没有。
  进了院子,看到任秋家门上挂了一把锁。长铁锁上有点锈斑。陶羊子想,任秋不会搬了地方吧。他回头走到街上,正走着,就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定眼看,是胡桃。他在一本正经地给人算命。就听胡桃说:西方属金,刀兵之地。金生水,你就往南方去吧。
  有些日子没见胡桃了,发现他的个子蹿高了一些。虽听他满口胡说八道,陶羊子却有着亲近的感觉。陶羊子自小是读书人,偏却与胡桃在一起觉得自在,而不习惯与芮总府之类的上层人物交往。
  听胡桃算命的是个中年妇女,给了几个铜板,将信将疑地去了。胡桃在手里掂着几个铜板,转过头来,见到陶羊子,突然想起来,问:“听说你到芮总府去下棋了,下得怎么样?”
  陶羊子不想由他嘴里吹出那些事来,随便地应了一句:“只是下了一盘棋罢了。”
  胡桃根本不在意下棋能否下出名堂,说:“对了,说到棋,我找到了一个地方,那里都是下棋的人。下的就像你那样的棋子。”
  胡桃说的地方是南城的钟园。其实陶羊子早就听说过这个地方,就像苏城的余园。但余园的印象在陶羊子心里,如同一片阴影。此时,陶羊子却突然想去钟园走走,他确实很想下一盘棋。
  钟园在市中心。园子虽小,有假山与小亭,有石雕松梅竹漏窗,是私家花园的格局。园中棋人不少,比余园多了一点人气。
  胡桃居然在这里也找到了熟人。胡桃招手让那位穿对襟服的人过来,说给他找了一个对手。穿对襟服的人打量了一下陶羊子,笑着摇头说:“我已经下过两盘,要走了。”
  胡桃急说:“你小看人了吧,人不可貌相,海水不是斗量。羊子哥可是去芮总府下过棋的。看来你不可能是对手,我去找这里最厉害的人来下。”
  穿对襟服的人根本不信胡桃的话,说:“芮总府的棋也不都好。前天有个执事就被我杀得大败呢。”
  胡桃笑说:“你吹吧吹吧。”
  穿对襟服的人问陶羊子:“你信不信?”
  陶羊子点头:“信。”
  穿对襟服的人像是要证实自己的话,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来下一盘吧。”
  于是两人对坐下来。陶羊子棋瘾上来了,只要有棋下,并不计较对手。他也从来不小看对手。
  走了几手,陶羊子就知道对方的棋还在初级水平。陶羊子没一会儿就围着了一片大空,还尽量手下留情,不多吃对方的子。
  枰上争强,凡棋弱的一方,往往发强手却不清楚是否无理。陶羊子一挤一打,便把穿对襟服的人那几颗冲入白空的子提了。一旁看着的胡桃,起初有点不耐烦两人在盘上放子,头转来转去地看着两边,慢慢地他看出点名堂来了,特别是看到从盘上提起的子,他有了一点兴趣,说:“你怎么又把他的子拿了?他刚才拿了你一个子,你已经拿了他好几次子……”
  陶羊子说:“这是吃子。”
  胡桃说:“是不是吃的子多就是胜了?……我会下象棋,吃的棋多当然实力强了,不过要吃了对方的老将才能算赢。”
  陶羊子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围棋有点像象棋,象棋吃棋是为了吃将,围棋吃子,为的是围空,占最大的地盘。”
胡桃说:“占地盘嘛,我懂。……青红帮打架也是为了占地盘。”
  穿对襟服的人把棋投了,说:“你就懂地盘。把流氓的做法用来与围棋比。围棋可是雅人做的雅事。”
  胡桃说:“雅不雅不管,你怎么把棋弄乱了?”
  陶羊子只是一笑。穿对襟服的人说:“认输还不可以吗?”
  胡桃突然对围棋有了兴趣,拉着陶羊子要下一盘。胡桃说下棋吃子围空,他都懂了,很好玩的。
  陶羊子经不住胡桃纠缠,便让九子与他下一盘。陶羊子拦空,胡桃不管。但他不想让陶羊子吃子,每当黑棋被吃,胡桃就说:“我还没看清呢。”
  见两人下得热闹,有人过来围观。胡桃拉着穿对襟服的人央求:“你帮帮我呗。”
  穿对襟服的人说:“看棋不语真君子。你对家是高手,很讲棋理的。我可不能开口。”
  陶羊子笑笑。其他旁观者看着有趣,也就插了嘴,陶羊子还是笑笑。陶羊子本来觉得胡桃不懂棋,与他下实在没有意思,有人指招,多少下得不是那么无趣了,所以他不在意旁观者说话。
  穿对襟服的人看了一会,因见陶羊子并不在意别人开口,忍不住也插了一句嘴,随后又自嘲说:“你看我,本不该说的。只是你这小兄弟的棋太臭了。……当然不臭能被人让九子吗?……不过,我这一插嘴不就等于人家要让我九子了吗?”
  陶羊子不说话,把白棋东一手西一手地摆着。旁边看棋的人都忍不住插嘴了。此时,已不是胡桃下棋,而是别人借他的手落子。每一步都由旁边的人指点着走。
  有人点了空说:“输多了。不用数了。”
  胡桃说:“为什么不数?”就数了一下,输了十几个子。
  有人说:“不可能让九子的。你再下一盘。我们帮你,输不了的。”
  于是胡桃拉着陶羊子再下,在盘上放了九子。
  陶羊子依然不紧不慢地摆着白棋。旁边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插着嘴,有时争执不下,胡桃就很民主地等着他们的争论结果。偶尔他会插嘴说一点自己的看法,倒好像是在帮别人走棋。
  这盘棋下到半个小时后,人越围越多,几乎所有的人都插了嘴。关键时刻,有个矮胖的中年人插嘴讲话,一旦他说了话,好多的人都不出声了。只有胡桃说:“这步棋算什么嘛?”既然没有别人争议,胡桃还是按矮胖的中年人说的走了棋。这么又走了一会,众人发现黑棋的空已不如白棋多,黑棋还是输了。
  矮胖的中年人摇着头说:“棋都走乱了。走棋嘛,还得一对一才对。不是人多就力量大。你一步我一步的,没了棋路。棋是要有棋路的。”
  胡桃说:“刚才还是听你的多。要不,你来下,羊子哥照样杀败你。”
  矮胖的中年人看看陶羊子。陶羊子有兴趣和他下一盘。刚才见他指的几步棋,知道他有一定的棋力。矮胖的  中年人身子不动,只是摇着头。这时从他身后挤进来一个身着西装的人,嘴里说着:“让我来下一盘。”
  这个穿西装的也是个好棋者,常与西洋人做生意,人称英格西。英格西与矮胖的中年人棋力相当,平时互有胜负。
  英格西坐下后说:“我就不用让九子了吧。让我自己放几个吧。”
  陶羊子点点头。英格西怕输了丢丑,放了四颗黑棋占了四个角的星位,后来想了想,又在盘中天元上放了一子,成了让五子的局面。矮胖的中年人摇了摇头,觉得像英格西这样的棋手也自放五子,太示弱了。
  开局,白棋挂角。这盘棋没有人插嘴了。看得出英格西的棋力在这里是属上等的。下棋说嘴,都是上手说下手的。
  英格西下得细心,不敢拼杀,与陶羊子争着围空。白棋还是东走西走到处放着子。英格西觉得陶羊子的棋走得飘飘忽忽。他虽占了五子要点,却依然无从用劲,像是手脚被缚住了。他是个会下棋的,细细一想,就明白陶羊子白棋的妙处了:虽然飘忽不定,但每一步都很实在。让五子棋,就像下象棋让了一个车和一个马,一开始的力量悬殊很大,重要的阵地都掌握在手。可是下着下着,那几个子的重要性便一点点地失去了。英格西意识到面前是一个从未遇见过的高手,不敢莽撞,一步步地走在了实处。
  陶羊子也觉得英格西的棋走得还是不错的,只是他过于小心了,反而让自己得到了方便,可以大展手脚。走到后来,矮胖的中年人在旁边嘀咕道:“呀呀,怎么黑棋快要不够了呢。”

  英格西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官子很快就收完了,数子下来,黑棋与白棋同样是一百八十子半。按规矩,让五子棋,执黑要贴还二子半。这么一算,英格西执黑棋输了两子半。
  英格西在钟园里虽然不是最强的棋手,也算是上一层的棋手,居然被让五子还输了。这一来,人们都相信这位陶羊子的棋力真的不在芮总府的棋士之下了。也有芮总府的棋士来过钟园,西南王曾让四子和一个与英格西差不多水平的棋手下,西南王大杀大斗,以吃了一条大龙为结果。像这样兵不血刃就胜了棋,懂棋的人明白,陶羊子的棋上功夫是很深的。
  英格西放下了棋,诚心诚意地说:“高手在上,实在输得心服口服。”
  陶羊子与英格西复起盘来,一边复盘,一边摆着各种变化。对于白棋看起来平常的一步,陶羊子说到了黑棋可能展开的种种招数,而白棋又会如何应对。英格西以为自己走得对的几处棋,陶羊子都在变化中指出毛病所在,并指出应该走的正招。高手下让子棋的时候,往往会下骗招引对手上当,陶羊子下的白棋却一处骗招都没有,有的复杂死活处,以英格西的水平是看不清的,但该补的地方,陶羊子还是补了。
  这么一步步复盘下来,不但是英格西,连矮胖的中年人也心服口服了,他们确实无法理解到那一步。
  英格西站起来说:“受教受教。”随后他捧出两块大洋来,递到陶羊子面前。陶羊子觉得有点突兀。虽然也明白通过棋上胜负,下手给上手送钱是常事,在苏城余园,他多次获得过,可那是赌资。然而现在,英格西似乎是给老师送束脩,带着尊重之意。胡桃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了。
  陶羊子看看时间不早,还要去戏院上班呢,他站起来准备走,旁边的棋手立刻让开路来。
  英格西突然说:“君子,陶。”
  陶羊子停下来说:“兄台请讲。”
  英格西说:“刚才听小兄弟说你去芮总府下过棋。我认识这位小兄弟,了解他的说话方式……并没当真。不过,与你这一盘棋下来,觉得你与芮总府棋士,在棋力上应该没什么差距,说输说赢,都浅了。可以说是一个层次的吧。是不是这样?”
  这个英格西很会说话。陶羊子不由想了一想:在芮总府他下了几盘棋,与袁青的一盘棋,无法分出高低来;虽然胜了与西南王的第一盘棋,但与西南王的第二盘棋,自己也说过如果当时顺着下,可能要输的。与其他棋士没下过,不好说。与方天勤也有很长时间没有对弈了,不知他的棋力进展如何。而芮总的棋本来就不能算在棋士之中。
  陶羊子也就点了点头。棋手吹自己的棋力,是最习惯的表现。棋场流行这么句话:老婆是人家的好,下棋是自己最强。陶羊子没有否认自己进芮总府下过棋,也不认为自己的棋比芮总府的棋士差。若在平时,钟园的棋手肯定不相信,会认为陶羊子吹嘘。但现在他们认同了英格西的说法。
  矮胖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在戏院里做事?”
  陶羊子说:“是。”
  听这么一问一答,有人便接话:“我也听说你就是那个戏院打杂的吧。”此人说完觉得有点冒昧。
  陶羊子又点头说:“是。”
  这下大家都信了。早就听芮总府里的人传说,有个戏院打杂的,棋下得好,传来传去,还曾传过多种版本,甚至说到他曾闭着眼睛杀败了芮总府棋士。
  陶羊子出了钟园。胡桃跟着他到街上,手里握着两块大洋说:“下下棋就能赚两块大洋,比我拽到十个有钱人算命得的还要多。羊子哥到底不一般。”
  两个人穿过五角场马路,到对面一家有名的清真馆子里吃了一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20#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0:54 | 只看该作者

二十

    这一天,陶羊子被叫到戏院后面小楼里供贵宾休息的房间。陶羊子总在前场打杂,还没进过小楼。
  俞参谋、方天勤与另外两个棋士在搓麻将,他们身边都有一个陪侍的女人。陶羊子进门的时候,正轮到俞参谋碰牌,他对陶羊子摆摆手,示意他坐到前面来。这时秦时月潇洒地出现了,可谓玉树临风,女人纷纷向他抛来媚眼,他只作不见,神态却是和善的。
  秦时月见了陶羊子,显得亲热地拉住他的手,与他一起坐下来,问着他近来的事,并问到了梅若云。说到梅若云的时候,方天勤朝陶羊子这边望过来,本来方天勤只顾盯着麻将桌,像是不认识陶羊子。
一局麻将搓完,俞参谋的头抬起来,靠到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想环抱他的头,却被他随手拉开了。他推了一下手边的麻将,先与秦时月寒暄了两句,随后对陶羊子说:“你与西南王的一盘棋,因为有事耽搁了,最近芮总想起来,要看一个结果。”
  陶羊子说:“那盘棋,按那种杀棋走下去,我怕是挡不住西南王的杀力。”
  几个棋士相互看了一眼。俞参谋看着陶羊子点了点头。他也觉得有点突然,这一盘没下完的棋,局势根本看不清,走下去输赢两分,可陶羊子却很自谦,实在难得。陶羊子说的也是实在话,对西南王也当面说过。
  俞参谋说:“那么与西南王的这盘棋就不用下了。你还要下一盘棋,就是与芮总下。芮总和我谈过你,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
  陶羊子说:“芮总要和我下棋?”
  俞参谋说:“芮总的棋下得好。这里的棋士都和他下过的……与芮总下棋还是要讲点规矩的——芮总要执白棋。”
  陶羊子说:“行。我会下黑棋。”
  俞参谋说:“应该说,你是接受芮总的让先。”
  陶羊子看看方天勤。
  方天勤说:“当然,我和他下,也是被让先的。”
  陶羊子想芮总就是芮将军吗?他的棋力真会提高这么快,能让先给这么多高手?也许是他一直与高手下棋,再加上棋的领悟力高吧。
  李管事来报:开戏时间到了,请各位入座观赏。见陶羊子坐在这儿,说:“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快去前场迎各位大爷入座?”
  俞参谋把手摆了摆,说:“你们都去吧,我还要留陶羊子在这里说几句话。”
  秦时月也被俞参谋拉着留下来。俞参谋问了陶羊子在戏院的收入,对秦时月说:“现在做工的薪水太少了。钱还真是当钱用。”
  秦时月说:“以羊子能力来说,实在是少了。”
  “说实在的,”俞参谋有点严肃地说:“芮总是爱惜棋才的。棋,是中国的传统,可现在都不讲传统了。特别是文人,也学武人打仗一样,专门与传统打。什么打倒孔家店,什么不看线装书,老祖宗都不要了?都去看洋人的东西?都去看时尚的东西?外国的东西对不对路?时尚的东西有没有长久的价值?依我看,这些都不是常态。”
俞参谋的这几句话,让秦时月有着了肃然起敬的神态。
  俞参谋说:“传统还是要传的。所以芮总下棋就不光光是下棋,意义很大。当然,他的棋力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比的,胸中自有雄兵百万嘛。所以与他下棋不在胜负上,也不光看棋力。要论棋力,依我看,芮总让先可能不够一点。其实到芮总府去下棋的棋手,水平都不一般,但芮总还是能胜的。芮总毕竟是芮总。芮总看棋喜欢热闹,喜欢大家围着一起看,但芮总下棋喜欢安静,是不允许有人在一旁干扰的,连我都不给在旁边看棋……对芮总来说,下棋是件盛事。他公务繁忙,难得有亲自下棋的机会,即使有比较重要的公务都不敢去打扰的……下过这盘棋,只要被芮总看上了,你就是芮总府的棋士,社会上都会知道这件事。所以你要尽心尽意地来下这盘棋,这也是你的出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棋嘛,说到底也是只棋。说小,古人云:弈,小道也。说大,关系到传统文化,那是芮总的抬举……能靠棋赚一个立身之本,成为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也是前世修来的……我看你也是一个聪明人。在西南王的这件事上,通过刚才你的答话,很能体现你是谦虚本分的人。我心知肚明,就是搏杀起来,你的力量也不输于西南王……所以,也不用再对你多说什么。正因为我对你有一份欣赏,才与你多说这些话。你也应该清楚我的话的……我就说到这里。秦老爷,你们再聊聊。秦老爷是个赏识你的人,对你的这一步,他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我也是今天才清楚,秦老爷为什么会这么看重你。”
  说完俞参谋就起身走了。秦时月起身送他。陶羊子也站起身来,心里在想着俞参谋的话,觉得有点含糊,便问秦时月:“你与芮总下过,他真的很厉害吗?”
  秦时月说:“对我的棋来说,他当然是强的。”
  陶羊子想着俞参谋说到,芮总能下白棋让先,并且会胜。可他却又说芮总让先是让不动的。这话有点怪。其实俞参谋说得很明白了,只是陶羊子还从来没有下棋前就在输赢上做文章过。他有点茫然,心想,就按俞参谋所说,尽心尽意下好这盘棋吧。
  秦时月说:“我倒知道一件有关芮总的事。芮总有两个儿子,都会下棋,大儿子的棋不如芮总,小儿子的棋要胜过芮总。有一次,小儿子去了外地,突然接到芮总电文,说要见他。小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匆忙忙地坐火车赶了回来,见面问父亲有什么事?芮总说,先别管事,下一盘棋再说。小儿子又赢了他。芮总气得把棋盘摔了,指着小儿子骂道:你除了下棋,就没有别的能耐。有事也不想给你做了,给我马上滚回去。”
  陶羊子说:“下棋有胜负,犯得着这么在乎吗?”
  秦时月说:“你能理解这点,就好办了,也应该明白俞参谋的话了。”

  这天早上,陶羊子去了芮总府。在会客厅边上的棋室,芮总已经坐在了桌前,棋盘棋盒都在桌上摆好了,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与陶羊子下棋。芮总对棋的热爱,特别是对棋人的尊重,让陶羊子好生感佩。
  芮总点点头说:“你下吧。”
  陶羊子在棋盘的去位星规规矩矩地下了一颗黑棋。芮总很快地便伸手到对角平位星下了一子。接下去的布局,芮总落子如飞,拆和封都下得像模像样,很得棋味。陶羊子停下思忖一下,感到芮总的棋很到位,很难摆脱他的势力。
  这么下了十多手,就听外面有说话声音,芮总皱皱眉头,把手上的棋子往盒里一丢。就听俞参谋说,芮总在下棋呢。以后外面便没有声音了。
  芮总把棋慢慢拿出来,再摆到盘上。陶羊子觉得这手棋有点无理,他思考过这个定式,想芮总也许有新的想法,便犹豫着用最简单的手段挡了。这么又下了十几手,一旦黑白棋对接的时候,陶羊子发现芮总的棋都有点过分。陶羊子尽量走得小心一点,每步棋都经过深思熟虑。芮总有一块棋明显没活,是需要补的,可他还是不管不顾,直闯直冲着。陶羊子想,这手黑棋如果挖断,就可以把芮总的一块棋吃掉了,棋局也就结束了。但陶羊子又想芮总也许会有算路,他毕竟与这么多高手对过局,一定对死活有过研究。棋语说:两活别断。因为对手两块活棋你去断开,一点意义都没有,等于白费了一手棋。于是陶羊子又退了一步,这一退使陶羊子的棋被动了,眼看着芮总只要在外面封一手,先手就到了芮总手里,盘面上便相差了一子,这样芮总确实就形成了让先的局面。
  然而芮总像是随手脱开走了一步。陶羊子马上飞封了一手,这一手救了自己的棋,还对芮总的白棋进行了攻击。以下布局结束,就走进了中盘。一旦到中盘,每一个棋手的个性风格就显明地露出来了。因为布局往往是规定性的,高段棋手与一般会下棋的棋手走得没有什么区别,不同的是一般棋手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高段棋手深知每一步的真正意味。
  进入中盘,搏杀与拦空都靠棋手思考变化,这样,棋手的硬软强弱毫无保留地显现。陶羊子很快发现芮总的棋是自己认识的。此刻陶羊子确定芮总就是芮将军,那个在祁府与自己下过棋的芮将军,那个曾经看自己与天勤在苏城余园下棋的芮将军。陶羊子不怎么会看人的外型,他弄不清书上说的瓜子脸丹风眼到底是什么样子,但他能从棋上立刻认识出人来。哪怕此人像整过容一样,走出完全不同风格的棋型。
  一旦认出了芮总,也就发现芮总的棋除了纯熟一些以外,并没有太多变化,陶羊子便完全掌握了棋盘上的主动。他想清楚了俞参谋昨晚的话,那些话当时听来有些含糊,而现在觉得是一明二白的。这时他只需要慢慢地抵挡着芮总横蛮无理的棋,并不想割断他任何的棋,只在盘面上掌握着多二子四目棋的优势。
  眼见就到收官阶段。陶羊子理解俞参谋对芮总棋力的说法:能让先但不够一点。陶羊子想只要在盘面上胜两个子,作为被让先他是胜了,而如果不被让先,黑棋贴二子半给白棋,可以说芮总执白是胜了。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下这样的棋,他觉得无趣极了。他的心思给散开了,棋对他来说,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需要他掌控着胜负的多少,并设计着自己的输赢。以前在余园,他执白时看到盘面上大胜时,他会收缩一点攻势,以求平衡。然而现在要时时计算盘面上棋的目数,不能多也不能少,特别要让对方走在自己掌控的局面上,这让他十分伤脑筋。陶羊子觉得累,那种累是他要费神约束自己行棋不按棋势走。
  眼看棋局已到尾声,用棋语的说法:棋盘越来越小了。黑白双方都没有什么反复的机会了。芮总下得正起劲,觉着自己到处横冲直撞很快活。他挽了一下袖子,伸手把一颗白子往里冲了一手,这一子本来是活的,但这一冲就自填了一口气。陶羊子本能的反应便是断了一手,这一手断是扑子,于是冲的一子连同原来一子都被扑死了,一点补救的办法都没有了。
  芮总这才定一下神,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送出去了?怎么就送出去了?”
  陶羊子突然发现自己完全应该再挡一手的,就算白棋进了一个子,多赚了一目,结果是自己不贴目也能胜一子半的。这一下,黑棋在盘面上胜了四子半,就是贴目也是胜了。反正是怎么算都是黑棋胜了。要命的是自己也已无法挽回,除非故意不再收官,送子到白棋空里去。这样故意送子要不露痕迹实在很难。陶羊子是个下棋的人,要让他明显地让子送输,他实在做不出来。那违背了他的下棋准则。
  棋局就这么结束了。数子下来,陶羊子被让先胜了四子半,不被让先也胜了两子。
  芮总推了棋盘,说了一声“送输了送输了。”也没有复盘,转身便走到后面院子里去了。
  陶羊子独自在桌前坐了好长时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19#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0:33 | 只看该作者

十九

  这天晚上,开戏是小香云,唱《穆桂英》。陶羊子打扫了包厢下来,观众正陆续进场。眼见就要开场,前面有几席却还空着。卖票的说,是芮总府定的。
  陶羊子转身的时候,就见面前钻出一个人,定眼看,原来是袁青。袁青见了陶羊子,拉着他说:“你果然在这里。”
  陶羊子问:“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袁青说:“芮总府定了戏,请棋士聚一次。”
  袁青说他本不想来,只想找人杀一盘的。听人说陶羊子就在戏院里打杂,便来看一看。
  袁青又说:“你与西南王的一局棋,整盘他就没有胜机。这种棋他还不趁早认输算了。”
  陶羊子说:“他是二等吗?”
  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老想着二等三等的,芮总府棋士的等级,对他来说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认为二等应该比三等强,可是,在感觉上袁青的棋一点不比西南王差。细想一想,听说棋士的等级是由芮总下棋后定的,也许并不完全按棋力吧。
  陶羊子问袁青:“芮总的棋是不是很厉害?”
  袁青眨眨眼,说:“芮总与你下了,你就知道了。”
  陶羊子心想,棋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就是胜负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不过袁青像个小精怪,他眨眼的神情实在有点怪。
  听到后面有声音。袁青说:“他们都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陶羊子跟着问:“所有的棋士吗?”
  袁青说:“当然,芮总请看戏,总得要来一下吧,再说还是名角演的。可我就是看不懂戏啊,只是来看看你,对你说说那盘棋的观感。什么时候有空,你教教我,怎么把棋走在外面,棋型走得那么漂亮。”
  说着他往人流中一钻,就不见人影了。陶羊子避不了,在一边站着,就见芮总府棋士都进来了,年长一点的还带着家眷。毕竟挂着芮总府的名头,颇有脸面,与不少上层文士都相识,拱手的作揖的寒暄的。
  陶羊子垂手站着,待他们坐下,便去端茶。
  正端茶出来,迎面见到任秋。她好像化过淡妆,脸色鲜亮,穿着一件绿色夹花的棉旗袍,行步袅袅。陶羊子从没有见过装扮如此漂亮的任秋,不由怔了眼。任秋早就看到他了,只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招呼了,便用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
  陶羊子不由也移过眼光,突然发现那人十分熟悉,一时又发愣。
  方天勤穿一身光鲜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微讽笑意,迎面走来。方天勤朝那些棋士一一拱手,说告假告假,上午有事。有棋士笑说,是不是陪身边的佳人了?方天勤哈哈一笑,只管拱手。他完全不像过去在乡村做佣工的方天勤了,现在的方天勤已是上层人物模样,有了一种气势,这气势由身旁任秋的烘托,在陶羊子心中膨胀得很大很大。
  方天勤从陶羊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朝陶羊子说了一声:“你也来南城了?”也没等着听回答,就走到那边空座上去了。任秋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方天勤伸一下手,让陶羊子端两杯茶过去。
  任秋说了一声:“你给他们去忙吧。”
  方天勤大气不动地坐着,看着陶羊子,那意思是,既然当杂就该端茶的。

  正这时,包厢那边传话端茶。陶羊子应着,端了茶,一一送了。
  送完茶,戏开场了,陶羊子退到包厢边上,在暗影中站着,他突然很想赢一盘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预先想着要赢准备下的棋。

  棋局摆下来。这一天看棋的人比昨天要多,在棋桌边围着一个圈。袁青的身子埋在桌前,双手扒着桌沿。俞参谋坐在上首桌角,他的身边一张太师椅空着。陶羊子看了一眼,发现方天勤没有来。他想到他大概和任秋在一起。昨天方天勤与任秋一起说话的亲热情景,一点没避他。陶羊子一时觉得心思有点乱,袁青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陶羊子刚坐下来,西南王就说,昨天的那盘棋他是输了,他离开棋局就是认输,只是忘了留一句话下来,原以为这里的高手,一眼就看清他是输了。今天再下一盘,按说,应该是他下白棋了。
  西南王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白棋的棋盒。
  陶羊子突然又想着了方天勤,想到他脸上微讽的笑意。
  陶羊子一声不响地拿过黑棋盒。他一改昨天的谦恭,肩膀微微耸起,像是抗着周围的冷冷之气,随手下了一步小目。那是日本棋手松三走的第一步。
  西南王多少有点怵意,想了一想,依然下在了星位上。陶羊子没有再去占角,下一手立刻就挂在了白角上,看来立刻想挑起战斗。昨天是绕着走,今天早早就贴上身来。
  西南王当然喜欢他这样行棋,于是,两个人都没去另外的两个角上投子,就在黑棋挂角之处进行缠斗起来。
  西南王昨晚没有看戏,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看戏。从西南棋坛称王,到芮总府成棋士,他的人生许多时间都在棋盘上度过。这一路杀出来,需要的就是胜绩。他的人生与棋连着,与输赢连着。昨天的一盘棋让他难以厮杀,又无可躲避,只觉得陶羊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他躲开了去,其实他是认输了。整个晚上,他都在复盘,复了几次盘,觉得自己要是重下,也还是没有其他的新招应对,还会按原来的思路行棋,得到的当然还是这种结果。前些日子,那个日本商人松三来下棋,芮总指定的两个棋手上去都输了。他看过那两盘棋,输得应该心服。眼下日本棋确实比中国强,所以输给这个日本人并不足奇。但西南王接触到这个戏院年轻杂工的棋路,与松三相近,似乎比松三还要有日本棋的味道。所有搏杀的招数他都能化解,而形成大势。
  多少年中,西南王一直在棋盘上搏杀,他下棋的启蒙老师指出过,他的棋有着一种腾腾杀气的黑暗力量。他幼时生活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那座安静的小城有一日被大山里来的土匪洗劫了,幼小的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情景,几个亲人的血把地狱涂画得那么真实。地狱是心灵里的黑暗。他摆脱不了这种黑暗。
  现在他走的是白棋。对方却用了与他一样的手法。就好像亮白的光投射在不同物体之上形成各种色彩,而只有黑暗是同一的。
  昨天他不止一次听到近乎于暗示的话,说他只要走白棋就会胜。一是俞参谋,西南王认为那是按芮总指示,促他再下一盘。另一是方棋士,他和那个戏院杂工从一个小镇出来,是不是清楚戏院杂工的软肋?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拿黑白棋会有什么变化。但今天,见这个戏院杂工一拿黑棋似乎变了一种棋路,下到他的招数上来了。西南王一下子来劲了。
  本来,芮总并不太在意这盘棋。他想也许这个叫陶羊子的年轻人又会像上次在苏城余园一样,一旦执黑就变得很软弱。他在隔壁房间看摆盘,看了几着,发现陶羊子执黑确实变了招:那几着,黑棋毫不示弱,步步进逼,黑白棋就有了好看的碰撞,棋力在这里坚实地呈现着。西南王素以搏杀见胜,陶羊子也一着不让,棋一旦搏杀起来,便十分吸引人,一招下去,便等着看下一手应招。芮总忍不住从房间出来,走进厅里。见到他的人都向两边让着。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影响下棋的两位。他在上首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局的两个人。而这两个棋手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门心思沉在算计里。开局的局部搏杀变化,西南王一般都研究过,特别的也见过。陶羊子看来一时还不熟,要细想一想,但他步步下得凶狠,开出了西南王也不熟悉的新路子。
  这一天的芮总府特别忙。就见卫兵常进常出,都给俞参谋挡住了。一位副官在厅里站了好一会,不顾俞参谋阻拦,走到芮总耳边嘀咕了一句,说是滇军一位军长在大厅等着一见。芮总朝他看一眼,“唔”了一声,又自去看棋。副官不敢再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大厅回复。那位军长等得不耐烦,往后面来,在门口候着,俞参谋赶忙过去解释,那军长一言不发,回头去了。俞参谋只有叹一口气。
  每一步都在紧要处。两块棋互相包围住,气长为胜,简单算气,那只是算术方式。可是棋是活的,它能变化,一拐一长一跳一飞一粘一尖,每一变化之后又会衍生出新的变化,这种计算便形成几何级数。有时蓦一看,互相紧着气,一方明显少一气,偏偏一打一扑,对方的气竟会少了两口。有时明明一方已经提了对方的几个子,对方又在被吃的空中投进一个子,于是发现气的算法重新来过,棋中有棋,气中有气。
  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盘面上黑棋白棋纠缠在一起,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似乎落下的每颗子都带着呼啸声,喊着战斗拼着生存。下棋纯粹是斗智斗力,智是谋略,这是阳谋,一步棋摆下去,摆得明明白白,占的、争的、求的、伏的,都在那儿摆着,考验的就是人的棋力。
  两人只是埋头对着棋局,就是抬头互看一眼,也都带着揣摩与猜测,心中是另一种盘算。旁观的棋士,也被这种杀气感染,只顾盯着棋盘看。
  芮总也从来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根本顾不及任何的事。喜欢棋的人,都会迷在这种谁也说不清的棋局里,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双方还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盘面上搏杀着。
  其他的棋士起初在隔壁房间摆了一个盘,想研究棋的下一步可能和变化,后来发现黑白双方往往走在了不可思议之处,细想过来,偏偏那下法是奔着复杂而去,含着种种手段。有时白棋看来下松了,有意让黑棋解脱出去,其实却设着十几步以后的陷阱,依旧瞄着这一块黑棋。而黑棋似乎根本不在意地依计而行,眼看就到陷阱口,却一个手筋套着了另一个手筋,陷阱反过来套向白棋。隔壁的房间人已空了,谁都算不清棋局到底会往哪儿变化,所有看棋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棋桌,都想尽快看到下一手落子。看到盘面上招式层出不穷,这些棋士本来以为陶羊子只是棋路不同,现不由心里暗暗地称赞着他棋上发挥出来的力量。
  整个棋局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斗力。比古谱上记载的搏杀还要厉害。
  俗称:金角银边草肚皮,意思是说假如用一成的棋可以占住角空,那么需要用两成的棋占住边空,而占住同样大的中空则需用四成的棋。所以下棋一开始总是占角。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腾出手来占两个空着的角。
  芮总正看得着迷。突然一位副官来到门口,他不敢进门,在门口一个劲地朝里招手。俞参谋过去说,你怎么没眼力见识,没见滇军军长都没好搅扰芮总?
  副官说,我也实在担待不了,一定要报一下的。便把手中拿的电报条子递给俞参谋。俞参谋看一看,脸也白了,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芮总身边。见芮总手里抓了几个吃下来搁在一边的棋子,拳头十分紧张地握着。俞参谋犹豫一下,还是俯到芮总耳边说了一句。芮总猛地扭过头来,满面怒气地看着俞参谋,俞参谋把那张电报条子伸到他面前。
  芮总只看了一眼,便突然站起身来,他肥胖的身躯,一下把桌子都掀动了,整个棋盘往上蹦着,棋子蹦到两边去了。
  “这个该死的小日本,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连一盘棋都不让我看完!”
  棋士们从没见过芮总这副模样。芮总平时虽然说话粗俗,但对棋士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的芮总脸颤动着,眼中闪光。
  芮总走出去了。俞参谋对棋士宣布了中日淞沪战争的消息。接下去,俞参谋说:“你们这盘棋只能以后再下了,必须等芮总有空了复盘继续下,不过这也就等于日本人帮了你了。”说到后来,俞参谋眼光朝向西南王。大家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打杂。那盘棋一直没有继续下,芮总在忙着战事,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棋。

  陶羊子在苏城卖报形成了穿街走巷的习惯,每天都要在街上走一会。这么随意走来,遇上几批高呼抗日口号的学生游行队伍,大街上挤满了人。他插进小街,穿过几条巷,发现自己走到了古城墙下,就信步往城堡上走。
  相对街道,宽宽的城墙十分冷清,踩着砖铺的一级级城墙台阶,登上城楼,眼前一片苍茫之色,正合着心境。南城这座古老都城在一次次历史的争斗中,建城、毁城、重建、再毁,正可谓古来多少兴亡事,都融于这城墙之中。
  远远就见一个姑娘的背影。空宽的城楼上,就她一个身影,伫立在城墙边,一手扶着城垛,像是在眺望着旷野山色。是梅若云。陶羊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她,又觉得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他恍惚是与她约好了在这里会面的。
  陶羊子走到她身边。梅若云看到陶羊子,也一点没有惊奇神情,只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他们就并肩向外眺望着。
  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显得清瘦了,个子又高了一点,卓然而立,飘飘如仙。
  “我在下棋呢。”
  “盲棋?”
  “其实人下得最多的是盲棋,落子之前,便盘算了多少次,已在心里下过了,摆到棋盘上,不过是让对手来印证。”
  陶羊子与梅若云相对着,一时无话,只是眼光静静地交融着。与梅若云在一起,陶羊子便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像随着她在向上飘升。陶羊子只觉得自己笨拙,往往不知说什么。而对着任秋,他就有话说了。
  也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简单一句话,梅若云都明白,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大学停了课。梅若云说她怕游行,怕走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再说,她上街喊什么,喊打倒日货?她家做的就是日货生意。
  梅若云的父亲向日本公司经销苏绸,又转进日本商品在国内销售。眼下铺面关了门,仓库里堆积了货,父亲有点焦头烂额的,正在犯愁。梅若云也觉得卖这种货不行,可她又能帮父亲做什么呢?
  “我们继续下棋吧。”梅若云提议。
  陶羊子想回去拿棋。梅若云说:“就下盲棋。”
  陶羊子没下过盲棋,不知道能不能下。他尽量地理着思路,让自己的头脑中的棋盘清晰起来,让那一个个黑白子像标记一样更加明显。
  互轮互换已成习惯,这次陶羊子下的是黑棋。他们还像拈棋落子似的,一步步用棋谱上的走法把棋走到上次封盘的地方。该到陶羊子走,他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与西南王对局的棋势仿佛还在心里,他思索的棋跳了一步,带着攻击意味的一步。
  梅若云应了一手飞,待陶羊子再逼近时,梅若云的下一手跳到盘面的另一边去了。梅若云的这一步仿佛根本不顾及陶羊子的攻击,一下子占了新空。在迫近来的棋势中跳出来,这样能行吗?这是不是盲棋特有的棋路呢?倘若真的是在棋盘上下,会不会就受着棋势的影响呢?
  梅若云看来完全跳开的一着,像是把陶羊子习惯的思路拉到另一方去。陶羊子想到自己下白棋的话,往往会有跳开来的思路。但是被攻击处,还是需要小心的,棋语说:急所为大。从攻击中完全跳开来,需要有更大的计算力,清楚着交换得失。
  但细想想,梅若云的这步棋虽然隔得远,但一旦陶羊子要攻白中间的棋,那一步远远的白棋却有所照应。于是,陶羊子也跟着那一步棋落子,从上压迫着这一步白棋,同时也割断了它与被攻击的中间白棋的联系,让它无所依托。
  梅若云说出了下一步。又飞在了黑棋之上,依然是不争斗却又有照应的棋。梅若云的棋是完全舒展的,只有对着她,陶羊子才感觉自己的棋还是有所拘谨。他细细地领悟着,通过盲棋一步步摆出来,比在盘面上更能体会到梅若云棋势的意味。
  “你常和别人下棋吗?”
  “下得不多,总在心里与自己下。在心里下,我熟。”梅若云不知道自己下得怎么样,她也并不在意。和陶羊子一样,她喜欢棋,喜欢棋的灵动,喜欢棋的丰富,喜欢棋的跳跃,也喜欢棋的严谨,可以让思维无限地拓展。棋有对手,可以是两个人捉对搏杀;也可以自弈,一人分化为两人。既是对敌,又能相融。是紧张的,又是舒展的。是现实的,又带着梦幻。
  他们的棋局,如同他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却又有一点灵犀相通的心意。自小到大,她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互倾诉的人,只有他,只有通过棋局,她能了解到他的心绪,也能表现着自己的心情。
  风起了,绿柳拂拂,白絮飘飘。

  从古城堡回来,陶羊子看到一个人背着身坐在房前的一张小凳上。
  在门口晒衣服的女老板,压低声音说:“有人找你。那个人是不是有病?不相信你不在,也不相信你出去了,就在这里傻等着。”
  陶羊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西南王。
  西南王见面就说:“我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陶羊子心情很好,说:“俞参谋说了,会给我们找时间下的。”
  西南王说:“我可等不及了。你必须和我下完,棋就像饭菜,时间一长就冷,再下就不是那一盘棋了。真要过半年再下,棋感和现在根本不一样。”
  陶羊子还是很少见胜负心这么强的人,便问:“那么去哪儿下?”
  西南王说:“不用去哪里,就在你这里下。”
  陶羊子把西南王带到后楼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就在地板上把棋盘铺开。西南王完全不在意陶羊子的房间小,对棋盘棋子他也没有注意。他认为棋就是用来下的,坐在棋盘前两个人斗智,这就够了,棋子好坏与下棋的地方大小没有什么意义。陶羊子觉得这个人合着自己的心,与许多在棋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是个真正想下棋的人。
  对他们这样下棋水平的人来说,复盘是简单的。特别是搏杀型的棋,每一步都凝着很深的思考,是不会遗忘的。虽然隔了这么几天,但一步步复过来,清清楚楚。摆到上次棋局中断的地方,西南王也没说一声,“啪”的一子,把手中的白棋下到了棋盘上。想来他复盘后深思熟虑过,认为绝对有利的。
  这盘未下完的棋,陶羊子复盘过好多次,西南王这一步也在他的想象中,是最强的一步。他想到他会这么下,这一步后面还伏着了很多的变化,每一变化又都伏着更多的变化。不能说他无法应付,他也有强手可以对付他,他也摆过好多的变化,他也想着西南王可能有的回应,但在搏杀混乱的局面中,许多的变化很难看得清。棋语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正因为棋高一着者将对手的所有变化都了如指掌,自然便有了束缚对手的办法。然而对搏杀力很强的西南王,陶羊子在这搏杀的局面中,实在无法算清变化。
  刚才与梅若云的一局棋,却来到他的心中。于是他在上面的角上下了一手。这一手还原到了开初布局,突然从紧张的对垒中跳开来,但依然远远地呼应着搏杀中的棋。
  这一下轮到西南王深思了。他看了陶羊子一眼,以为陶羊子在复盘中,预先想好了这一着。本来,西南王在复盘中,算来算去,虽然吃陶羊子的棋他没有把握,但他有信心可以占着陶羊子的先手,以包围陶羊子被断的几子,来占些便宜的。然而,陶羊子这么一跳开,他完全有可能吃掉几颗黑子了,但吃这几子的时候,便失去了可能得到的先手。然而不吃这几子吧,黑棋角上一子就起了远远瞄着的效果,以后大概没有再吃这几子的机会了。
  西南王只有动手吃子了。然而,陶羊子只是依托角上一子大飞了一手,似乎在接应着搏杀中的棋,其实明显是把这几子弃掉了,又逼得西南王再下一手把几个黑子封在势力范围内。这样西南王花了三手吃了几子,而陶羊子又在外空中下了一手,等于围了三手,形成出一片虚空。
  西南王回过头来,再去冲击陶羊子的虚空。这样一来,陶羊子以先布置三子的棋来对付西南王闯进来的一个棋,力量足足有余,只是陶羊子还是不想再纠缠,他又占了另一角的空。如此行来,陶羊子走的是黑棋,却比他第一盘与西南王下白棋时还要超脱。中间封盘而断的棋,使陶羊子再无掌握黑白棋的区别,他把黑白的下法融在了一起,西南王感觉到比第一盘自己执黑棋还要难下。陶羊子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那空慢慢就做大了。

  “怎么这样下。”西南王看看不行了,嘀咕了一声。
  “师父告诉我,下不好的地方,就不下。”
西南王重复了一句,然后把子丢下,表示认输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只是说:“你要和我像在芮总府那么斗下去,你不会胜。”
  陶羊子说:“是啊。我回来看过,虽然我那几子死不了,但我坚持不弃子,会下得很吃力。先手便会转到你手里,棋应该是我走在下风。这盘棋中间断了,是帮了我。但我不知道俞参谋为什么说是帮了你。”
  西南王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棋盘,说:“我很想再与你下一盘,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应付你飘来飘去的棋路,也不喜欢你的棋路,我没法赢你。”
  陶羊子觉得他说得实在,这也是个喜欢顺意下棋的人。

  陶羊子去上班,在戏院门口遇上了袁青。袁青拉着陶羊子说:“我到处找不着你。都说你住在贫民窟里,我去那里找了几天,还是见不着你的影子。”
  “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棋。不为棋还为什么。你说人不下棋,活着做什么?还有什么意思……走走走,我们还是坐一个地方下棋去。”
  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我还要到戏院上班呢。”
  袁青说:“又是为了赚钱?赚钱有什么意思?几个铜钱上面,你抓来他抓去的,还不是那个样子?你抓在手上和他抓在手上都是一个样子。”
  “没有钱,在城里就没饭吃。”
  “没饭吃,没什么问题。没棋下,就倒霉了。”
  “你是没有饿过。饱汉不知饿汉饥。古贤都为五斗米折腰呢。”
  袁青是个孤僻的孩子,也只有和陶羊子他才有这么多的话,也只有陶羊子会与他说这么多的话。除了棋之外,在袁青眼里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出生在一个还算有钱的家庭里,成了芮总府棋士后他的钱更多。他从来没有缺钱的时候。
  “都是废话都是废话。到处听人说钱,你也一样,可听说你在戏院打杂又赚不到什么钱……你还是到芮总府来当棋士,你的棋比他们都好……那个西南王,我找过他下棋,他就是不与我下。别人也不与我下。棋摊上都是臭棋,我还没有遇到过下得好的……只有一个人还可以下,很有妙手,可是又捞不着常下,那个人家里不许。除了那个人,就数你了。当然你比那个人要强。我还没有遇上像你这么强的。看你和西南王的搏杀,够劲。你走黑棋搏杀的本事,比你走白棋走在外面的棋路要弱。我想你是不服气西南王的搏杀,非要给他斗个强弱,其实啊,下棋是想法子比本事,胜者为尊。你啊,根本用不着与他缠绕搏杀,还是用你自己的一套,你高他不少呢。”
  袁青虽是孩子,说起棋来,却有着一套一套。单从棋的角度来看,他说得确实有理。
  戏院的灯亮了,陶羊子知道戏院前场与后台都开始准备了,他急着要去。可是袁青却缠着他。
  “你看,戏院里有敲鼓声,戏班子都在动了,我已经迟到了。”
  袁青还是缠着陶羊子:“戏院里能赚几个钱?这点钱我给你……”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塞给陶羊子,弄得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
  “干活挣钱,养活自己,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我怎么能靠你的钱……”
  袁青说:“没事没事,你大概又要说此事关系到尊严。其实尊严只在棋上面,赢棋就有尊严……你还是到芮总府来。要不我与他们说,我的一半钱给你。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我拜你为师,你就教我围在外面的棋路。你教我棋,你是我师父,我给你这个钱是应该的。”
  袁青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孩子式的话。
  陶羊子却对这孩子有着不同的感觉,他就像他的一个小弟弟。他拉着袁青的手说:“我一定和你下棋。你的棋其实下得很好,我也想与你下。不过,我这个时间必须到戏院去做事,不光是钱,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信用,君子重信用嘛……”陶羊子尽量说着道理,可他又不是个会把道理说清楚的人。他注意到袁青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袁青还是认为戏院的事没有什么意思。而信用这个词,也许根本不在他心里。
  “我每天得去戏院做事,这是说定了的,就比如下棋,总不能悔棋拔葱。对不对?要是悔棋的话,那还有谁再与你下棋?”
  袁青这才听懂,怏怏地走了。陶羊子赶紧往戏院里跑。
  陶羊子端了空茶盘下包厢,听到边上包厢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说到淞沪停战协定:总算不再打了,但中国又亏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2498

主题

5767

帖子

1万

积分

论坛元老

Rank: 8Rank: 8

积分
16644
18#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30:08 | 只看该作者

十八

  这天上午陶羊子领了薪水,想到了任秋。
  他曾经以为自己在棋上有高于人的才能,多少带着一点虚荣心。只是最近的两盘棋,让他感受到自己的棋力也就那样,从虚幻中落实下来。但他毕竟下了两盘痛快的棋,感受到了棋的分量与魅力,重新拾回对棋的感觉,这让他的心境快乐。他当然很想与人一起分享这种感受。他想到的是任秋,而不是梅若云。不是他不想梅若云,只是他感觉到梅若云合着一层,又隔着一层。这隔在于他的心,合也在于他的心。
  陶羊子在巷子里就看到提水的任秋,衣衫拂拂,风韵绰约。他赶上前去,走近任秋身边,想让她看到自己。哪知任秋眼观鼻,鼻观心,只顾提水向前走。见任秋推门时,陶羊子伸手过去,提着了她的水桶。
  任秋扭头看到是陶羊子,说:“是你。你来了。”
  陶羊子说:“我来啦。”他显得亲近地提水进了院子,任秋却没说什么话,只是跟着。陶羊子提着水一溜烟地走去,把水倒在缸里,正要与任秋说什么,任秋却已往房里走了。陶羊子赶过去,这就看到了房里戴着瓜皮帽的任守一。
  “师父!”陶羊子觉得有点惊喜。
  “本来就要叫任秋去找你。任秋告诉我你在南城。”
任守一靠在竹躺椅上,背倚着花布棉垫,朝陶羊子招着手,让他近前坐下了。陶羊子把这段时间的经历告诉了任守一,包括最近下的两局棋。只是没说与任秋的接触。任秋在择菜,碧绿碧绿的豆角堆到了碗口。
  陶羊子说了自己的事,便问任守一:“师父你都去做什么了呢?很想听你谈谈对棋的看法。”
任守一摘下了头上的帽子,陶羊子看到那上面光光如也,还烫了九个香疤。任守一当和尚了。这些日子里他避着官府,躲到灵隐寺里,听了几天的经。本来他便对人世深有所悟,听到经文中一句:“应无所住”,生出了特别的感受,于是决定出家。
  “你总算避开要你辅助的官府人了。”
  任守一长叹一声,说:“又如何能避得开?俗话说,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要在庙里听经学法,反而好找,无可躲避了。寺庙在这个时代,弄不好便受兵燹,大和尚为保寺庙,嘱我应以天下为重,众生在心。早年和你谈到儒家平天下,佛家以大乘度大众,两者合一的。如今握枪杆子的各是各主意。为求免除战祸,我反而更多的时间,奔走在军阀之间、党派之间,南来北往地做和事佬,不计善恶,只求慈悲吧。人生即苦,也就不计奔波之苦了。”
  任守一说到了日本的棋。他接触过日本的棋手,日本的棋是中国传过去的,眼下确实高出中国不少。说棋理,其实也是人世之理,合着人生社会。日本国的经济、军事力量都比中国高不少,明治维新虽学的是西方,但保持了文化传统的继承,使民族性得以凝聚。中国积弱已久,偏偏外面又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强国。日本人多国小极具帝国扩张性,总想在中国获取更大利益,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一战,只是时间问题,那将会有多少人在劫难逃了。可中国军队的掌握者,目前还都在为自己的利益你争我夺窝里斗。他的奔走周旋,就是想让各方力量团结起来。
  说着的时候,任守一看了一下向门外走去的任秋,放低声音问陶羊子:“听说小秋与你常常见面,相洽可好?”

  任守一问得情切,陶羊子不免显出一点年轻人的脸红。虽然他与任秋的交往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心里的想法怕是瞒不了师父法眼的。他一直认为师父能洞察人的内心。
  “好好。乱世之中,山门之内,儿女难以顾及。小秋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此生一段斩不断的缘。好在有你。她是一个心灵单纯的女孩,随心而往,喜好恶苦,也属常态。可多少年跟着我,没得什么好处。日后烦你多辛苦,也是有缘。不管中间有多少变故,人生有缘总相聚,生死风尘得感悟吧。”
  陶羊子听得并不明白,只是感到师父多少有点托付的意味,就说:“师父,任秋如同我的妹子,自然不会让她吃了苦去。”
  任守一不知为何又叹了一声,念了一句佛。这一声佛还是头一次听他念出。陶羊子感觉师父真是个和尚了。
  “来吧,我已经好久没有下棋了,倒很想与你下一盘的。”
  陶羊子的棋包正背在身上,很有点忐忑不安地拿了出来。任守一看到残破的棋,只叹一声:“劫运难避,善哉善哉。”两人铺下棋盘就下了起来。
  任秋一直没再过来,也许父亲与陶羊子的对话她都听到了,不好意思过来,在门外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
  走了几步。任守一说:“你的棋已有全新气概,想是常年磨砺已生结果,我看不久会有大变化。”

  新年快到的时候,南城的气候特别冷,出门来,踩着薄薄的冰。街道上,多见的是兵车。
  这段时间,陶羊子没再见到任守一。他去过任家,觉得任秋也有点变了,也许因为父亲做了和尚的缘故。他带去一些菜,任秋做着吃了。虽然和他也说说琐事,市面上的,商店里的,说上两句也就没话了。陶羊子对女人总是摸不清她们的意思。她们是善变的。特别是未成婚的姑娘,各种情态,一日三变。
  见过一次梅若云,她与父亲一起来看戏,一起到包厢去见秦时月,与端着毛巾的陶羊子擦身而过时,她的眼光似惊鸿一瞥。梅若云没有和他说话,父亲跟前,略略低着一点头,微微地有点红脸,失去了单独在他面前时显着的飘逸气质,像个平常的富家小姐模样。
  南城的两盘对局让陶羊子又进入了棋。白天,独自在房间,他就摆着棋,把两盘棋复了许多次了,摆几步,又联想起过去的那些棋谱,虽然棋书只剩了几页残纸,但谱都在他的心里。对棋,过去他感受到的是天地自然,仿佛棋就是自然中的生物。而现在他由棋感受到了一个个人,连同他们的心态与他们的社会背景:袁青的棋有着孩子的斗狠,连带着奇妙的想象力;松三看来飘忽的棋风,却显着某点民族性的斗狠;再看任守一那天的几步棋,仿佛整个棋盘都虚幻着。而梅若云每一步像是展着一尘无染的飞羽,缓慢地回旋,无声无息。
  这天,就听女老板在下面叫着陶羊子。陶羊子下楼,在楼梯口就见女老板迎着,
  声音低低的:“是芮总府来的人……你什么时候与芮总府有了关系?
  芮总府的马弁就站在门口,朝他说:“让你去下棋呢。”
  汽车在街上开得很快,陶羊子还是头一次坐在开得这么快的铁家伙之中。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从街上呼啸而过,经过有着洋人领事馆的那几条街,才缓了下来。
  到了芮总府。俞参谋在三进的厅里,见到他说:“陶先生,这些日子忙,也没有让人找你。是芮总想到你,说很想与你下一盘的。可他最近国事繁忙,小日本那边动静多,刚才还在说让你来,他这就又被委员长找去了。这样,你就与其他棋手下一盘吧。”
  厅里站着坐着几个人,想来都是棋手。棋手都穿着长衫,一个个显得文气,他们本来就家景不错,有钱有闲的。听说来的棋手是一个戏院扫地打杂的,都感奇怪。待见了陶羊子,觉得他也是读书人的儒雅模样,穿的衣裳却显寒酸。
  俞参谋作介绍,陶羊子一一见过了。这一个从东北来,号海神算;那一个从云南来,称西南王;一个从岭南来,还有一个从北平来。另外两个有事,没见着。陶羊子知道,这些各地来的棋手,都是那块地方的棋坛霸主。凡在地方棋坛称雄的,都会听到南城芮总府棋士的名头,这里有的就是棋坛精英,不免就会赶来寻找机会,有的是冲着以棋会友,有的是冲着芮总府优厚待遇,能留下来的,自然都是棋力高强者。
  没看到袁青。他只要遇上棋手,便去与人杀棋了。其他围棋研究会的棋手,本来在各个地方,也都是到处找好手下棋。然而进了芮总府,有了芮总府棋士的名头,下棋便要选对象了。研究会每月有酬金,加上最高棋士声名,自然面子是丢不得的。他们以芮总府棋士的名头出去下棋,属棋坛最高档次,自是受一等一的尊重。对手求下一盘棋,都要找到门路,并献上彩金,往往一盘要几块大洋。在芮总府常见面,却互相下得少,害怕输过,不免被压着一头。
  芮总出门时,丢下话来,要让府里的棋手与陶羊子下一盘。要是陶羊子在外省名声极大,谁来试一把,都不会推辞。可陶羊子只是个戏院扫地打杂的,胜了没一点好处,输了可就没脸了。所以陶羊子来前,这里的棋士都在推。
  俞参谋便说:“各位是不是要抽个签拈个阄?”他是用玩笑口气说出来的。
  矮小精瘦的西南王屈着一条腿坐在椅子上,大剌剌地说:“来来来,别人不和你下,我来杀你一盘。”
  陶羊子很高兴有人与他下棋了。他就怕像上次一样,把他冷落在一处。南城的两盘棋,让他有所感悟,勾起了他的棋瘾。他很想会一会这些芮总府的棋士,确定一下自己的棋力。
  俞参谋大声说:“这位是西南王,打遍西南无敌手。”
  西南王干笑了一下。陶羊子听说是西南王,不由心生一点怯意,说:“我执黑先走?”就想伸手拿过黑子棋盒,却被西南王的手打了一下。
  西南王自己伸手进黑子盒里抓出一把子来:“猜。”
  陶羊子取出一个棋子猜单,又没猜对。他拿过了白棋盒。西南王不客气地在棋盘上“啪”地摆了一子:星位。
  陶羊子在自己的下首放了一个星位。西南王在对角星上放了一个星位,陶羊子也就在最后一个星位上放了一子。棋盘上面放着两白两黑四颗子。这盘开局,双方下的是对角星,占着四个角四个星位,在古时,称为“座子”。座子占着的四个角,与声韵一般,名为:平、上、去、入。
  西南王在棋界以搏杀出名,搏杀的设置与计算能力,使与他下棋的人往往会被杀出一身汗来。他以屠龙为兴,当初在昆城,连续与西南五大高手对局,每盘屠龙,连屠五条长龙,获得了这西南王的名号。
  走出对角星来,合着西南王的意,他就是要分隔盘面,立刻进行搏斗。黑棋立刻开始进攻,挤着压着白棋,使起搏斗之术。可是白棋总是飘忽开了,让黑棋发不起力来。善搏杀的棋走得重,陶羊子也就借力在外面行棋。西南王围棋之时,攻在角边之上,陶羊子却东一子西一子,下得空灵,几个子就围起了一张网。旁边看棋的高手,开始为西南王的进攻感叹喝彩,有的还去另搬来棋,想研究搏杀变化,慢慢地他们就不动身也不动口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毕竟懂得棋势棋理,转眼见白棋脱出身来,往往在不经意之处,就解脱了黑棋的搏杀纠缠。
  这段时间,陶羊子手无棋谱,却意存棋谱,并有了自己的心得,他觉得古谱里的搏杀太多,他研究的便是如何解脱取势,特别是与日本棋手松三的一局棋,让他多有所悟。他悟得透,学得快,不由也借用了松三的一些手法。
  于是,棋士们就看着陶羊子怎么样解脱布网。就像西南王从头到尾扛着一柄铁锤。这柄一下就能致人死命的沉重铁锤,最强的对手,也经不了他的三锤。可是眼下他是扛着这柄铁锤到处赶着人对打,有时把锤子举了起来,但眼前却不见了对手,提着锤子再去找。找来找去,举来举去,他的力量都白耗了,还是无处发力。眼前他可以追赶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围成了院子。而这院子也越来越小,变成了房间。他在一个个房间里,继续举着锤子赶着对手。但对手已化成了房间圈着的一道道围障,他想举起锤来锤一下围障,可这如网的围障却有着韧劲,怎么也锤不开,要命的是他举锤的力量也快要消失殆尽了。
  虽然还是在中盘,看得出可以翻覆的地方很少了。西南王的棋慢下来,几乎停下来,他对着盘只顾看,就是不下子。前一步看了有一刻钟,接下去一步就有半个小时了。那些等着看他下一步怎么放胜负手的棋士,都已失去耐心了。只是想看到结果,他们也在想,自己遇上这样的对手,到底该怎么行走。
  厅里棋局凝定,门口走过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芮总。他与欧美大使谈的是日本在东北的事,一个个大使却讲着滑不溜鳅的外交辞令。芮总怎么也弄不清他们的用心。欧美各国虽然不满,却都不愿与日益强大起来的日本交恶。弱国无外交,芮总就是一肚子气,也不好发作。于是他回来了。本来他就约着下一盘棋的。要早知这样,还不如按原来所约了。
  芮总直接往厅里走。见厅里正在下棋,众头交汇地看着。他突然不想进厅了。他一进去肯定那些人都会站立起来,便把一盘好好的棋局都打乱了。
  芮总在隔壁房间坐下了。刚才在窗口他看清了正在对弈的年轻人形象,其他人都看着棋,只有这个年轻人以暇待劳,直着身子候着对手落子。
  那些看棋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芮总回来,只有俞参谋虽看着棋,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赶着过来,见到芮总,便在桌边放下了一盘棋,在一旁站着了。
  芮总说:“下得怎么样了?”他也是急着想看棋局,可对一盘走到一半的棋,当然还是先复盘看为好,可以知道每一步棋的来龙去脉。他不想去厅里看棋,也是因为这个。总不至于撸了局,先复盘给他看吧。
  俞参谋一步步把棋复了盘,每逢精彩的棋局,芮总有事无法看到,都是由俞参谋来给他复盘讲解,俞参谋一边复盘一边说着自己的看法。芮总喜欢俞参谋讲棋,他曾经说过,俞参谋下棋虽然不怎么样,但他对棋的看法是最好的,没有人比他讲解得更好了。
  芮总很有兴趣看着俞参谋在盘上放的棋,看到布局上黑棋一冲再冲,点头说,正是西南王的手段。随后看到白棋一味飘走,有点不耐烦地说,哪有这样下棋的?
  俞参谋笑说:“说到棋理,白棋实在不合古来棋路。中国古代的棋便是以搏杀为主的,为了不让一边棋形成大空,便设了规定的座子。而现代棋,取消了座子,便生出了各种走法,特别是日本人的走法,重的便是势。”
  厅里的黑棋再走了两步,完全停了下来。西南王支着下巴,默想了一会,看得出无法再走下去。在高手看来,目数相差是明显的了。黑棋好多地方硬冲,白棋都作退让,根本不在意一两目上。
  西南王下了一手后,立刻站起身来,棋手坐久了,方便一下,也是有的。陶羊子想好了棋,等着西南王来再落子。可等了好一会,也没见西南王回来。
  隔壁房间里的讲棋当然比下棋快,已经摆到了西南王下的这步棋。俞参谋出去又进来了两次,还是没见白棋再下。芮总等着看下一步,说:“白棋还没有下么?这步棋有什么好想的?下得胜势还不下,等着看人笑话吗?”
  俞参谋点头。又等了一会,芮总说:“他还不下,就叫人去撸了棋盘,赶他出去。”
  俞参谋说:“是西南王方便去了。”
  芮总笑说:“出恭出恭,一直向东吧。”芮总从下层上来,喜欢说粗鄙的话。俞参谋跟着笑了。
  俞参谋又出去一次,进来摆了一步白棋。看得出陶羊子耐不住了,就在盘上下了一步,还把那颗子重新摆摆好。
  芮总又把棋看了一会,有点恼怒地说:“棋上看人品,这个西南王,实在可恶。”
  俞参谋说:“只怕是丢不下这个脸吧。其实这么摆着,更丢脸。”
  芮总说:“丢不起脸下什么棋!”
  又等了一会,芮总不再关心棋局胜负,说:“棋重棋力也重棋德。这个西南王丢的是芮总府的脸,付一个月酬金给他,让他回去做王吧。”
  俞参谋并不太喜欢西南王,只是几个棋士都怕输推托,是西南王应了他,不想他就此被辞,便说:“西南王也是棋路不合,找杀找不上,有点窝火吧。”
  芮总看着棋盘说:“说到棋路,这个戏院打杂的,有一点上次来下棋的日本人的走法。”
  俞参谋点头说:“芮总高手明鉴。这也就难怪日本人松三会对芮总推崇这个陶羊子了。”
  “他们不会是早就认识的吧。就有些日本鬼子想心思物色中国人。”
  “要说中国间谍,都是财迷心窍,不管做什么事的都有。只是这个小伙子,一门心思在棋上。我查过了,他是从苏城来的,幼年一直在乡下。”
  “苏城……慢慢慢……是苏城,我想起来了,是他。这样,你去对戏院打杂的说,让他明天再来。
  晚上去找到西南王,让他明天与戏院小子再下一盘,让他一定要执白,就说是我说的,这个小子不会执黑棋。”
  俞参谋想不透,遵命过去说芮总回来了,这盘棋就别再下了,让陶羊子第二天再来。陶羊子想,棋没下完,第二天再下也是应该的,应着便走了。
  看棋的也散了,嘴里都在说西南王丢了脸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徽帮棋友会 ( 苏ICP备2022041640号-1

GMT+8, 2024-5-20 04:38 , Processed in 0.257486 second(s), 19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3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