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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连载』 《黑白》 作者:储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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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9:47 | 只看该作者

十七

  这一年刚到冬天,天就下起了雪,雪片飘飘洒洒,厚厚地铺得满城洁白。在南城的老居民都说难得见到这样的雪景。
  好些天,陶羊子白天常在房间里摆棋谱。与秦时月的那盘棋,没有可值得复盘的。倒是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玩味不已,联想着已毁的那本棋谱上的棋局,又多添了一层理解的妙处。
  这天,秦时月来到戏院,先去后台看一位花旦。原来戏院请的是北平的头牌花旦,但他没来,来的是他的一位师弟。这位师弟也很了得,陶羊子听过许多有名戏子的唱腔,但他一唱起来,味道就不同了。陶羊子对戏的理解也上升了一步,感觉有的戏子是唱出来的,有的却像是从心里自然流出来的。
  秦时月看到正在打扫的陶羊子,说明天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下棋,那里有许多水平很高的棋手。
  陶羊子在南城这段时间,听说过一个叫钟园的地方,与苏城的余园相似,也有下棋的茶室,他没有去过,不知秦时月将要带他去的是不是这个地方。
  第二天,陶羊子来到秦家门口,佣人刚转身去通报,秦时月已出门来。
  秦时月挥手说:“不用车了,走走吧,看看雪景。”
  前日里街上的雪已铲了,昨夜又下了一点小雪,他们踏着薄雪走去,雪后的空气清爽凉冽。
走到半路上,见秦时月家的一个佣人坐车赶来,叫着:“少爷、少爷”。靠近时说:“家里来了日本人。”
  秦时月说:“他又来做什么?”
  佣人说:“他就想见少爷。少夫人在陪着他,让我来叫少爷的。”
  秦时月只有上车回去了,在车上就手写了一张纸条,让佣人带陶羊子去芮总府,言明是说好了的。
  芮总府管事把陶羊子带进了外厅。厅很大,只有简单的几个桌椅。
  厅里有一个马弁问:“怎么带这么个乡下人来。”
  管事说:“是下棋的。”
  马弁说:“芮总正在与俞参谋见一个外国人呢。这些天来的都是外国人。等等吧。”说了,打量着陶羊子:“又是来下棋的?芮总喜欢下棋,阿猫阿狗都来了,都来混饭吃呢。”
  管事说:“你也会下棋,不如由你来掂量掂量他的棋。”
  马弁哼了一声,说:“来来来,你就和我下一盘快棋。说好了,棋下快一点。秦时月也就是那种臭棋,芮总手下的败将。他看上的人,能有什么能耐……说好,不许赖皮的。在芮总出来前就下完它,别拖时间。要是赢不了我,也就不要再去见芮总了,省得丢脸。芮总好客,特别对下棋的,又要施舍饭,又要施舍钱……”
  要是以前,陶羊子忍不了,回头就走了。这些日子,他有了一点耐心,不再计较别人的话。他也没觉得与马弁下棋有什么不妥。
  于是陶羊子把棋拿出来。马弁看了一眼,说:“什么破棋!也拿出来。下这种破棋的也有高手?去去去,看我的棋……”做派头让府里的仆人去拿棋,虽说也是一副半新的棋,倒也整齐。
  马弁说话气粗,下棋时倒注意,抢了黑棋就往盘上摆。看来他也是个好棋的,却没多少机会下棋,几步下去,嘴里还在嘀咕,见陶羊子棋走得飘忽,说他是个逃棋;见陶羊子围中空,说他搞大肚皮。马弁只是一块赶着堵着缠着。陶羊子忍不住把他那走得很重复的棋围上,在二线跳了一手,接着又在底线飞了一手,马弁的棋便浮在了上面,做不成两个眼了。
  马弁下得慢了,只顾搔着头,说:“你怎么这种地方也下棋,像个淘茅厕的。”
  一局棋,已被吃了一大片,马弁还继续走棋。就听后面一声叫:“这样的棋,还往下走,真是耻辱。”
  抬头看,一身军装穿在一个肥肥的身体上,鼓鼓囊囊的。马弁赶快站起来。蓦一看,陶羊子觉得有点眼熟,他见旁边的人跟出来一串,单凭气势,就能认定这是芮府的主人。陶羊子也跟着站起来。
来的正是芮总,他朝陶羊子看了一会,说:“你这一位小哥,我好像见过。秦时月把你说得那么强,待会儿和我杀一盘。我今天真想出出气,就当小鬼子来打。”
  陶羊子认出,芮总似乎便是芮将军。没想到他发福成这个样子了。在苏城见到的芮将军是一个标准军人模样。就是他,把祁督军的势力整个儿端了。
  身后的俞参谋说:“芮总不能偏心,太优待秦时月的人了,芮总府有着几个层次的棋士,芮总是宝塔尖上的。他要攀塔,须一个一个台阶上。”
  芮总哈哈笑着说:“难得有兴,少不得我要下一盘的。”
  陶羊子当初和芮将军下过棋,知道他迷棋。几年没见,棋力升得快也是常有的事。听起来似乎芮总棋力大涨,已到无敌状态了。

  正说着,外面传报,很快进来一个日本人,与芮总打个招呼,便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芮总,什么事情说得这么高兴?”
  听到传报这个日本人的名字,陶羊子想到去找秦时月也正是他,这个日本人活动得真快。
  芮总脸阴了阴,又客套地笑了一笑,说:“下棋。”
  日本人说:“围棋?听说芮总是高手,我可以找一位日本高手来与芮总对局。”
  俞参谋说:“日本的棋手现在强,也只有芮总可以对对。”
  芮总摆摆手,在厅里坐下来。日本人也坐下来。厅里的其他人都退了出去。俞参谋把陶羊子领到北边的房间里,让他候着,便自去有事了。
  这个房间看来是个棋室,壁上一幅有关棋的书法,再无其他装饰。这幅书法龙飞蛇舞地写着十六个字:神聚天元,气贯八方,精弈海谋,手谈天下。正想静下心来,复一盘近日在书摊上买的一本《当湖十局》的棋谱,只见门外有一个人伸进头来。这个人瘦瘦小小的个子,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你是来下棋的吗?”他走到面前,开口就问。
  “是。”
  “和我下一盘吧。”孩子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他生着一对朝天鼻孔,腮帮鼓鼓的,形象很怪。脸上带着一点老里老气的沉思。
  陶羊子觉得芮总府很奇怪,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让他白坐了这么久,又叫了一个孩子来,仿佛是有意冷落他。孩子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你不要小看我。我叫袁青,是研究会的棋士……当然只有三等。”
  虽说不想小看他,陶羊子也并不高看他。既然下棋,陶羊子也就铺开自己的棋盘。这孩子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棋盘棋子,便让陶羊子抓子,他来猜先。他看着陶羊子握棋的手,在盘上放了一个子,猜的是单数。孩子猜对了,拿了黑棋就下。
  几步布局,只在一个角上有了缠绕,陶羊子就发现,这孩子棋走得奇。这个局部,棋谱上有过展示,他也有所研究,应该是了解的。可孩子却走出了一个新型。陶羊子虽然走在了外面,看起来是两分,但实地多少缺亏了一点。一般孩子下棋总是喜欢走实地的。陶羊子就是亏实地,还是喜欢把棋走在外面,接下去,他就努力把外面的白棋取势成空。可这孩子却机灵得很,借着实地来削空,步步都占着要点。
  就此走下去,陶羊子对芮府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感觉,觉得这里实在是藏龙卧虎。本来感到那个马弁的棋实在是差,没想到出来这个叫袁青的孩子,走棋这么有灵气,又实在有想法。似乎那些想法是天生的,就算他一直在下棋,能下几年?却仿佛处处咬着棋势与目数。对着这么个孩子,他发现自己的棋力根本没有什么长进,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棋手。
  走了几十手,陶羊子虽然并没有吃亏,慢慢地,外势的长处也有所发挥,但是拼得很紧。想到这个孩子或许是来试他的棋力的,而这个孩子只是三等,那么二等一等呢?刚才有人说,芮总府有的是好棋手,现在他相信了。这么一个对手,还是一个孩子,虽然行棋上圆融度还不够,但对棋的理解力似乎是超越的,经常在转换中,显示出韧性来。要是在苏城,陶羊子还不会这样感受。经过对棋谱的参悟以及人生的历练,陶羊子对棋有了深一层的理解。
  越走下去,两人咬得越紧,走入中局了,袁青先手一子的力量还在,盘面上还是占着目多,加上贴目,很难看出来谁占优势。
  袁青朝陶羊子看了两眼,他的眼中也有一种看不透的意思,似乎在琢磨陶羊子的棋。袁青埋下头,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决定投子到白空里,作胜负手了。如果投进的子被围歼就输了,而破了对方的空就胜了。
  陶羊子思索着,以前他不擅长搏杀,现在他有了这方面的能力。但袁青这一步棋里,包含着许多的变化,一时很难算清。
  就在陶羊子想动手时,袁青突然说:“他们来了,我要走了,不要对他们说,我与你下了棋。”陶羊子还没悟过来,袁青忽溜地从椅子上滑下去,就走了。
  陶羊子觉得好笑,原来袁青是偷着来下棋的。他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想到,袁青若不来,那么他会独自在这里等这么长时间。看来袁青也是个棋迷,可在这高手很多的地方,怎么会没人与他下棋呢?
  这时,俞参谋进门来,他显得有点没精打采的,不知刚才去做了什么事。
  俞参谋见陶羊子面前摆着一盘下着的棋,看看左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打谱啊。”
  陶羊子还沉在棋里,嘴里应着:“是,下得真不错。”
  俞参谋只看了一眼,说:“古人下的棋就是不同,下得均衡,出其不意。”
  陶羊子觉得好笑,参谋看来根本不懂古谱,只是他对棋势的理解,却有见解。于是便存了不敢轻视的想法。想芮总府的人看惯了棋局,自然都懂了棋。
  俞参谋说:“你回去吧。最近府里忙得很,什么时候来再通知你吧。”
  陶羊子说:“我想问一件事,府里是不是真有很多的棋手?”
  俞参谋微微一笑说:“当然,芮总府的棋士,谁不知道?国内的好棋手都在这里了。你今天遇上的只是一个刚学会棋、手痒痒的马弁。说下棋,我也是一个好棋的,真想和你下一盘。只是我还有公务要办。”
  陶羊子说:“那么这些棋手是不是分成一二三等?”
  俞参谋说:“你也知道了芮总府棋士有一二三等?你是不是也想当棋士里?”
  “是凭棋力定的吗?”
  “当然凭的是实力。重要的是要和芮总下一局,由芮总来定。”
  “所有一二三等都是由芮总定的?”
  “芮总是最高棋力,当然由他慧眼识才。”
  回头路上,陶羊子心想,不知这位芮总现在到底棋力如何了,也许他多年在战争中运筹帷幄,棋境层次也高了。陶羊子这些年下棋,有过胜也有过败,也不知自己棋力,到底能排在哪一等上。这使他有了一个想头,就想哪一天能和这个芮总下一盘棋。

  这一天,秦时月到戏院里来。他有些天没在戏院露面了。他的生活很怪,有时天天出现在戏院里,似乎他的生活只有戏。有时戏剧名家来演,戏院满场,却不见他人影。他看到陶羊子,没有搭理,自顾自默默地看着戏台上。
  台上刚出道的一个旦角儿下台去了,他的神情才放松下来。陶羊子到他包厢来收拾盘子时,他似乎才想起来问他:“那天你去芮总府下棋,下得如何?”
  陶羊子说:“算是下了。应该说并没有下。”
  秦时月说:“如何说?”
  陶羊子说:“一盘是马弁下的,他根本不会下棋。还有一盘是和一个叫袁青的孩子下的,下了半盘。他是偷偷来与我下棋的。”接下去陶羊子就把那天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秦时月听了笑笑,倒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处。也许他了解芮总府的行事习惯。听到芮总封的一二三等棋士,他觉得有点奇怪。
  “说到棋士,南城有个围棋研究会,其实棋士们是属于这个围棋研究会的。正因为芮总好棋,才有这个研究会。研究会由一些喜欢围棋的大商人出钱,当然是冲着芮总的面子。全国各地的围棋高手来南城,都想进这个研究会当棋士。因为当棋士必须先和芮总下一盘棋,由他审定棋力。所以棋士自称为芮总府棋士,身份自然不同一般。”
  陶羊子这才明白,秦时月带他去芮总府,就是想让他与芮总下一盘棋,希望借此改变他的身份。陶羊子望着秦时月,不由心中充满了感激。
  秦时月注意到陶羊子的神情,点头说:“是的。我以为你的棋是好的。只是我的棋力不高,到底你能不能具有棋士实力,我也判定不了。如果评演员高下,那舍我其谁呢……我有一个日本友人松三先生棋下得好,我们谈过棋,他说现今在整个世界,日本的围棋是最强的。松三是个做生意的,他说自己在日本只是个业余棋手,算是个业余豪强罢了……我本来也想把他介绍到芮总府去的,只是近几年日本国不对中国的路子……这两天他正好来南城,就住在我那里,我来把你们约在一起下一盘,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他的对手……这样吧,明天你到我那里去,也可以带着你的女同学梅若云一起去,我看她也是喜欢棋的。”
  陶羊子说:“我约不到她,还不知她家在哪里呢。只知道她住在颐园路上。”
  秦时月看看他说:“那就你来吧。”
  第二天,陶羊子起了一个早,做了一点准备,又把棋包理了理,背着,往秦时月家去。他喜欢秦时月,觉得他是一个颇具古风的好人。在他面前,没有身份高低之感,有着的是自由自在。他的那个家没有官衙之气,也没富人之气,有的是文雅之气。
  秦时月正与一个日本人在后屋榻榻米上盘腿相对,聊着天。秦时月穿着一套西装,松三穿的却是中国服装,看起来像是南方的一个矮个儿中国人。他们用日语对着话,夹着一两句中文。
  松三站起来,很有中国风度地揖了一揖:“你好!”他的中国话说得很标准,应该是说得太标准了。陶羊子鞠了一躬。
  “我是一个商人,做文化生意的,字啊画啊,古文物啊,常到中国来。”松三说。
  两个人对坐下来。秦时月示意陶羊子可以随意一点,怎么坐都可以。
  生意场上,讲究的便是身价,松三见是一个穿着寒酸的中国年轻人,不免生出一点轻视来。秦时月注意到他的神情,微微一笑,由着陶羊子拿出棋来。一眼看到陶羊子的棋,松三顿时眼光凝定了。陶羊子铺开棋盘,打开棋盒。松三先是用手轻轻抚着棋盘,又慢慢拈起棋子来,细细地看着,还托在手心里看来看去。
  秦时月说:“怎么样?”
  松三抬起头来,似乎不明白秦时月的问话。秦时月知道他好的便是文物,故意说:“该下棋啦。”
  松三赶忙说:“对,下棋下棋。”轻轻地把手中的棋子放回到盒里。
  松三再看陶羊子时眼光变了,郑重其事地抓起棋子来猜先。
  松三猜到了先手,执黑先行,放了一个三四小目。中国人习惯走星位,在古谱上有座子的摆法,也有相应的许多定式。而小目则变化更多。陶羊子还是用星位应手。
  这盘棋陶羊子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新的走法,松三东一子西一子,看上去下得很随便,却都占着空上,他与陶羊子多年来的对手,都不一样。前些天袁星的棋虽也占着空,但毕竟多的还是攻占搏杀,靠的是力道。而松三却是不拘一地。陶羊子感觉到有些像多年前自己走的棋,被人家认为奇怪的一种棋路。他也随意地靠着搭着,一点不为之所迷惑。
  松三每一步都想着,越走越慢。陶羊子还是搭着靠着他的棋,一局棋下来,几乎没有什么搏杀。陶羊子比较轻松,他觉得比起那天与那个孩子袁青下的半盘棋,要轻松多了。他想这个日本业余豪强是不了解他的棋,过去他总是让对手弄不清棋路,执白便胜。走到中盘,能看得出来,白棋在棋盘上还是优势。
  到了官子收官时,松三显着他的强手来,处处占先占目。陶羊子本来在棋盘上的优势,这时开始缩小。陶羊子不由也慢下来,一步一步考虑着,是不是落子都在目上,占的目数是多还是少。松三的官子功夫实在厉害,占尽了先手目,到后来,陶羊子都弄不清自己是输是赢了。
  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松三喘了一口气,放下了子,像是出了很大的力还是觉得自己不行的样子。
  由秦时月来数子,数下来黑棋是一百八十三子。秦时月说:“是和棋。”
  黑棋先行贴两子半给白棋,正好还有一百八十子半。
  秦时月报和棋的时候,笑嘻嘻的,有点喜出望外似的。他没有想到这么一个日本高手却与中国的一个做苦力的年轻人下了平手。他这才意识到,他对陶羊子的棋力并没有充分估计,没料到陶羊子的棋力会这么高强。
  “我输了。”
  陶羊子说:“是和棋。”
  松三摇了摇头:“从日本的规矩,没有和棋一说,黑棋执黑贴目五目半,一子两目,也就是二又四分之三子,就是说我输了半目。半目也是输,与输一百目一样。”
  陶羊子说:“我一直按二子半计算的,并没有想到有五目半的说法。官子上我还是无法争到,应该是和棋。”
  松三说:“可我一直是按五目半计算的,官子再争还是没争过来。”
  秦时月插嘴说:“你现在是在中国,下棋,自然按中国的算法。”
  松三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与陶羊子对视一眼,互相好生敬重。两个人开始复盘,通过松三复盘中对棋的理解,陶羊子知道他那日本走法的棋,每一步对占目都有精确的计算,让陶羊子感觉到围棋中的另一层高度。
  松三在日本是围棋业余豪强,就是精于计算,与职业棋手对弈,在搏杀和官子上也未必显弱,可此时他反复说他只是业余棋手,与职业棋手是不好比的。日本有许多职业棋手,也有许多全日本的围棋赛事,比如什么本因坊,什么名人,什么棋圣。日本兴的是“争棋”,争胜之中,棋力得到极大的发展,弈棋就是一种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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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9:21 | 只看该作者

十六
    这一天,梅若云来看戏。陶羊子用近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张戏院的票,他把梅若云领到座位上,并不时地给她端水,递毛巾。他很高兴能为她服务。
    戏开场了,梅若云静静地听着唱腔,开头依然觉得戏台上的折子戏剧情有点俗,慢慢地就听出些名堂来了,听得入神了,听到精彩处也随着叫好。接下来的是一折昆曲《游园惊梦》,一段文戏,舞姿柔曼轻盈,曲调清新和婉。梅若云不禁低声回吟了几句曲词,觉得甚妙。随后又赞了一声。这一次她赞的是曲文的含蓄典雅,并不在唱腔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的赞声,虽然不响,却也让周围的人听着了。
    台上换戏的时候,有个跟班模样的走到梅若云身边来,指着前面说:“我们家公子让你坐到他边上去,他说这里的位置太后了,不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小姐坐的,坐前面可以看清楚些,我们家公子也会教你怎么看戏,怎么叫好。”
    梅若云本不理睬他,可说着说着,这跟班便伸手来拉。梅若云起身想走了。跟班哪容她走,只是拦着啰嗦,嘴里说:“小姐脸薄啊。”引动旁边一片笑声。
    陶羊子听到戏院里杂声,看到梅若云周围的人,就赶过来挡着跟班。这跟班正没处下台,揪了陶羊子的衣领说:“你是什么东西?来做护花使者?这样的小姐也是你护的?”
    梅若云说:“你别拉他。你放开他。”
    跟班就放了陶羊子,说:“小姐的话不敢不听。看来小姐是愿意到公子那儿去了。”
    这时,坐包厢的秦时月看到了这一幕,便走了下来,伸手说:“慢来。戏院里,怎容如此嘈杂。”
    秦时月看看梅若云,问陶羊子:“这是你的朋友吧?”
    陶羊子点头说是。
    “小姐,请跟我来吧。”秦时月说。
    秦时月是戏院的名人,跟班不敢造次,却又不愿就此退缩,说:“我家公子要请她过去的,怎么就跟你去呢?”
    秦时月也不与他理论,让戏院里另一个杂工拿了自己的名片,过去给了那位公子。公子起身来与秦时月抱拳一揖,跟班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回头走了。
    梅若云到包厢坐了。秦时月说:“小姐神仙似的人物,别窝在那人杂的地方,还是这里安静。”
    梅若云低头红了脸。陶羊子只管感谢。
    秦时月说:“你们怎么会认识的?”他也奇怪陶羊子的身份,怎么会与梅若云一起。从梅若云的衣着打扮就能看出她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
    陶羊子说:“我们是同学……”觉得不对,便补充说:“同过一段时间学的……校友。”
    秦时月还是第一次与陶羊子聊天:“这么说来你也非等闲出身,怎么就来做这样的事?”
    陶羊子说:“我只想找一个事做。戏院的事本来也是人做的。”
    “看来陶兄肯定有过人之处。我从来提倡不以人穿着打扮和从事的职业高低看人。我相信小姐交往的眼光自然是好的。”秦时月没忘了给梅若云一句体贴的赞赏。
    梅若云只顾低着头。陶羊子奇怪,平素她不是这模样的,难得看到她这样的小女儿形态。
    秦时月神态潇洒地轻声给梅若云说起了戏。从这一出昆曲的出处与背景谈及整个昆曲的发展,讲得既文化又实在。陶羊子也听得入了神,看了这么多的戏,竟不知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梅若云应了一句:“剧情细腻,曲词雅致,作者表现了独特的人生体验。”
秦时月赞道:“这就是了,小姐真是聪慧。”
    陶羊子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只觉得自己还缺了很多知识,不免有点自惭形秽。
    散场了,陶羊子送梅若云走出戏院,见秦时月在戏院门口与那位公子揖手道别。
    秦时月转过脸来问梅若云:“家居何处?”
    梅若云说:“颐园路。”
    秦时月一听颐园路,便问:“哪家?”
    梅若云说:“梅家。”
    秦时月抚手说:“原来你就是梅家小姐。你父亲与我下过棋,算是一个棋友。他老的棋下得超脱。”
    梅若云点头,又指着陶羊子说:“他下棋下得好呢。”
    秦时月朝陶羊子看一眼:“是吗?”眼光中只是淡淡的。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星期天,我在城堡上等你下棋,你带了棋来。”
    秦时月听他们正约着下棋。他想这两个年轻男女也就是同学间随便走棋而已,他没有多言,只是对梅若云说:“你上我的车吧,车夫已经开了来。我送你回去,也可一见梅翁,有些时日不见了。”
    “谢谢秦叔。”梅若云低头说。
    “这秦叔可不敢当的。”
    “你和我爹相交,自然……”
    陶羊子很少听梅若云说半句话的。
    陶羊子背着棋袋,来到了那座与古城墙相连的古老城堡。时间还早,他独自在宽厚的城墙上席地而坐,铺开了棋盘。陶羊子又有好些日子没与人下棋了。上次还是在苏城与梅若云下的棋,那次以后他就有了过新生活的念头。
    陶羊子一步步复着盘,把两次与梅若云下的棋摆了出来,摆到黑白棋如五指相合处,轮到白棋走,陶羊子拈了一颗白棋,审视着盘面。
    这局棋开始就是陶羊子执白,中间对局间互相换了一下棋子,现在重轮陶羊子来思考白棋,他本来执白棋习惯在空上,眼下他却想着在黑棋高目处挂角,这是实实在在的一着。正摆下这一着,梅若云来了,她看到白棋的落子,也没说话,就拿过黑棋,本来黑棋就是她的布局,她凝思一下,尖了一手,顶着了白棋,围着了角上的黑空。
    分别了这段时间,他们的棋路都走得实在了。仿佛是心有灵犀一点通。陶羊子也想了一想。重新下起隔了许久的棋,一步步回思着过去的棋感,又有着将来棋局变化的期待,他感觉是一种快乐。很久没有得到这种快乐了。他把受到尖顶的黑棋向上长了一子,这一子也走得实在,而快乐也实在地融入他的内心,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种快乐。
    接下去的拆与跳,他们都走的是实实在在的定式。没有棋的交锋,却有着一种相融。多少日子里陶羊子的人生有着割裂感,他生活在社会底层,甘心情愿地承受着这种割裂。而这时他重又握着白棋,那些早年沉在下棋快乐中的感受又回复过来。在任家园子的石桌前,许多童年的棋局,在记忆中宛如阳光下的一片新绿。
    连到上面的白棋了,那是上次梅若云走的棋。陶羊子想着当时梅若云下这些棋是怎样的想法,想她是如何应付当时执黑棋强蛮的自己。他一步步尽力合着梅若云的棋路,白棋走得很慢。黑棋是当时陶羊子下的,梅若云却像是烂熟于心似的,黑棋应得很快。
    陶羊子认为该处理中间的棋了,中间有黑白棋像合掌似的贴着五子。当时就是这里停下的。陶羊子回味着了两人排子的心境,很长时间他在脑中复盘想着她走的白棋会不会脱开,现在他手执白棋,还是不想离开,便又爬了一步。
    她静静地想了一会,他们的眼光对了一下,都微微地笑了笑。她捋了捋头发,这个动作陶羊子过去没有见过,在他眼中变化着了情态。她的肤色映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色,虚的实的,斑驳流动,越发显得肤白如云。
    梅若云小飞了一手,虽然飘逸,还是没有离开这个局部。陶羊子也飞了一手,他是大飞,仿佛在黑棋小飞的地方又小飞了一手。双双飞跃起来。梅若云应了一手小尖,陶羊子也尖了一手。宛如两手顶在了一处。梅若云跳了一手,像是腼腆地跳开去。陶羊子接着爬了一手,眼看要刺断黑棋了,梅若云也就接了一手,陶羊子向上贴了一子,如此三颗黑棋与三颗白棋又仿佛相贴着走了三步。
    陶羊子一时情动,合着感觉下出这几步。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带点忐忑地去看梅若云,见梅若云脸绯红着,只管低着头。他也低下了头,才看到刚下的那颗棋裂缺明显,想换一颗子。他再伸手盘上时,正碰上了梅若云落子的手。那手有点凉凉的,却是极柔软。
    梅若云知道他的用意,说:“就让它在吧……”
    在许多完整的棋前,一颗破损的棋显得突兀,仿佛显着莫测的预示,不免让人有点惊心。
    “棋破裂了。”
    “在盘上的棋,并不在乎它是破还是裂的。”
    “有时会想到,棋还是好的时候,我没有尽到保护。我要是一直拿着就好了。可破坏棋的人并不坏。”
    “你不会在意它们是什么模样吧。有时我就会想,人的一生,也许很多时间都是破裂的。”
    陶羊子看着梅若云,他们眼光相对,默默凝视着。
    他们都忘了下棋。眼光落下时,梅若云才说到,那晚秦时月送她回家,约她与他一起去下棋。
    “与你一下棋,就忘了。”她不好意思地说。
    陶羊子就说:“我们还是去吧。”陶羊子不想她失约,秦时月也是他心中敬重的一个人。
    他们并肩往秦时月家去。从古城堡走下后,一时间起了大风,行道树上被吹落的黄叶漫天旋舞着,他们仿佛在金黄色的世界盘旋上升。陶羊子恍惚是在棋的仙境中,身边是飘拂着的梅若云。
    秦时月家在御坛街的一处幽静地。宅院里植着不同的花树,天已入秋,植物的色彩显得浓重。一位佣人来开门,引着陶羊子与梅若云进去。在院里,就听小楼里一阵幽幽的箫声,吹得动人。箫声忽然停下了,秦时月走到台阶上迎客。在家的秦时月穿着一件长袍,越发显着他的自然洒脱。
    秦时月是个世家子弟,早年丧母,由继母带大,中学毕业就去日本留学,学的是中日文化比较。
    秦时月的楼后延伸出去,是个雅致如亭的房间,这房间里铺着日式榻榻米,上面一张矮桌。秦时月在桌前盘腿坐下,他的盘腿坐姿同样显着潇洒自在。见陶羊子不习惯盘腿,便说:“你们随意吧。”
    梅若云这才红脸坐下来。梅若云抬眼的时候,正见窗帘缓缓拉开,她不由得“呀”了一声。这半爿八角亭结构的房间视线开阔,看窗外是一泓碧水与绿树,仿佛围着的一圈景,院景当然是加工过的。举止自如超脱的秦时月,生活中则喜欢精心雕琢的艺术美。宅院的设计情趣是高的,花卉的栽种与盆景的摆设,每一细微处都体现着艺术的韵味。
    梅若云说了秦时月吹的曲名《平沙落雁》。
    秦时月点点头。
    “只是……”梅若云说了两个字,没说下去。
    秦时月伸了伸手说:“请说。”
    梅若云就说:“原曲意是秋高气爽,风平沙静,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只是这个乐曲有了变调,调子带着孤独的忧伤。”
    秦时月不由动容,带着惊讶的神气:“我本不喜欢孤独。但英国作家狄更斯说过,孤独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想人只有在孤独之境,才真正能体悟独特的人生吧。其实,又有谁愿意孤独呢?”
    接下去,两人就谈了一会儿音乐。秦时月问梅若云用的是什么乐器,梅若云说是琵琶。秦时月说,他家没有琵琶,要不可以来一段管弦合奏。梅若云又有点红脸。低头没应。于是,他们开始下棋。陶羊子取下棋袋,铺开棋盘,拿出棋盒。
    秦时月身边的案几上就有一副围棋,而矮桌面上刻着的就是棋盘。陶羊子放下棋盒时,秦时月不由问:“你拿来的是什么样的棋呢?”
    陶羊子很不好意思地:“一副破棋。”
    秦时月定眼在棋盘上,伸手拿了过去,细细地看着,嘴里说:“这是古盘啊,还真有这样的古盘吗……当然要再看一看棋子了。”待陶羊子打开棋盒,秦时月眼光发着亮,一颗一颗地抚摸着棋。陶羊子含糊不清地说到棋让胡桃他们当做掷玩之物了。
    秦时月一连声地说:“可惜可惜。这可是古玉的。是家传的吗?看来你的上代不是一般人家。”
    陶羊子说是师父给他的。
    秦时月便问:“你师父是谁呢?这么古雅的棋,他却留给了你,看来是十分看重你。”
    陶羊子想到了任守一,他总是匆匆离开,不想让人知道他的行迹。陶羊子也就不想对别人说道。
    秦时月看看陶羊子,也就没再说什么。他铺开棋盘,握了一把棋子在手里,让陶羊子猜子。
    陶羊子猜到了黑棋,也就先行了一步,规规矩矩的星位。秦时月却行在了高目上。陶羊子知道他是走外形的,这合着秦时月的风貌。陶羊子落子如行云流水,走外形的注重空,这合着陶羊子棋风。可一旦布局结束,秦时月便显出凶狠的一面来,盯着陶羊子的一块棋搏杀。陶羊子本来以为他会是飘逸的棋风。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棋风与人的外在这么不相同,就像自己一度时间执黑棋时的凶狠。现在他已超越了,对付这样的棋已有深一层的理解,也知道化解之法,对过于无理的凶狠棋着进行了回击,用手筋吃掉几个白棋,黑空就明显大了。
    秦时月盯着棋局的时候,他的眼中仿佛染了一点红色,使劲地把棋子拍向盘去,却发现没有以往拍盘的效果,因为陶羊子的那个棋盘压在了矮桌面的棋盘上。他有点不解恨地看着盘。梅若云也被气氛感染,直盯着棋盘,有时也盯住这个男人看。
    终于结束了。在秦时月再走一手无理棋的时候,陶羊子也下了狠心,把白棋飞出的联系断了,于是一块伸展着的白龙就此被灭了。结果很明显,胜负不是一般的目数。秦时月把棋投在了盘上说:“输了。”
    投了子的秦时月回复了他的潇洒形态,习惯地抚抚手,看着棋局,摇着头,笑说:“不堪一击啊。真是失之毫厘,差距千里。”
    梅若云低着头,不去看情态差别很大的秦时月。陶羊子看着棋盘,回思着棋局的得失。这局棋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只是他心里充实了,在古城堡上与梅若云的十几步棋让他回复了棋感,而这个棋局,使他恢复了自信。他走黑棋,也能走出以往白棋有的境界。恍惚多少日子以来他虽没下棋,却如任守一所说,棋的境界在向上提升。
    秦时月从棋局上抬起眼来,看着陶羊子,好像要重新认识这个在戏院里打杂的有点笨拙的年轻人。
    “从棋上看你,实在不是一般的人物。不该是在戏院打杂的小工……除了一些棋的处理还带有小地方出来的意味。
    “你有一种天生的大气,那是你人生俱来的超脱之气,如风中自在之蝶。这就是你选择了戏院里低贱的活儿,却不失自我的气度。这也就是梅若云如何会与你相交,我本来还奇怪,你们怎么会在一起……我的棋力差,无法做坐标来衡量你。我总说自己,心大而业低。棋上透现出来,往往不由自主,合不合本性?本性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别人来认定了。人只有接近了,本性层次的高低才会看清吧……”他说着摇着头,仿佛进入了自我忏悔的境界,这个男人便有着了一种潇洒之外的悲哀。
    梅若云一下子垂下头来,然而她的神态却似乎是在向他伸出手去,抚慰他。秦时月并没有注意她,像是一直忘了她似的,这时才看她一眼,眼光像是问她:我说得不对吗?梅若云摇摇头。
    秦时月又移眼看着陶羊子:“棋称手谈,一局谈毕,你的棋境告诉了我,你具有着高势,但有时也会因人生低层而流俗,那几步俗手便是你生活习惯生成的。棋境的高势应该去寻求相应的社会地位,这样你的棋力也会随之高升。棋如人生,人生的低位与棋境的高势在心性上总不相宜。”
陶羊子想起任守一对自己的看法,也只有这个男人的看法与之相合。虽然说的有所不同,但通过棋境表达的高一层见识,有着相同之处。
    陶羊子应了一句:“我并没有觉得在戏院打杂就低了。”
    秦时月说:“你的话让我又感觉到你的棋,发力处浸润着坚韧的力量,棋思宽厚。只是苏东坡说过:人不可以苟富贵,亦不可以徒贫贱。人随社会地位的上升,一些人往往会堕落自身;但提升自己是必须的,心的层次总会合着地位的层次。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陶羊子想了想说:“是。”
    秦时月站起来说:“好吧,让我找个机会,看看能否让你的棋力展示吧。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你该做什么……”
    从秦时月家出来时秋风已静,院里树上有鸟雀轻轻地啭鸣着。陶羊子叹了一句:“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定没有烦恼。”
    梅若云说:“人生的烦恼是没有穷尽的。因为它是从人心里生出来的,并不管是生活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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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8:59 | 只看该作者
十五
    陶羊子出去找工作时,来到颐园路上。梅若云说到过南城的家在颐园路。颐园路街面不宽,街两边栽着粗大的法国梧桐树,枝繁叶茂形如拱门式的树荫旁,围着一个一个院落,空花围墙里是一幢一幢别墅式的西式小楼房。这时他想到了梅若云,但并没有那种深深的思念。他想着她是另一层社会里的人,若云一般浮在社会的上层。社会便是由这一层一层的上下组合形成的。他是最底层的,像一路底线上爬的棋子。
    街那头有一点嘈杂声。在这寂静的街道,一点小小的声音传得很清晰。陶羊子突然见眼前有一个人飞一般地从横里的小街跑来,此人一转到颐园路口,就脱下外衣,裹着一个小包,往树后一塞,显得自如地慢慢向陶羊子走来,还朝陶羊子认识一般地扬扬手。横街口又跑出一个穿西装的人,朝这边看看,急着向另一条小街赶去。
    陶羊子仔细看走到面前的人,突然觉得面熟。陶羊子认出了他,他就是火车上搭讪的胡桃。这时陶羊子已经了解他到底是做什么的了,便迎上去,招呼了一声。
    陶羊子说:“胡桃。没错,是我。”
    胡桃愣了一下,朝两边看看,很快露出笑来。
    陶羊子往前走去,到树后拿起那件衣服与裹着的包。胡桃并不在意地跟着。
胡桃说:“上次我帮你拿着的包……几本谁也看不懂的鬼书和谁也弄不清的棋子,都在我那里呢,就等着你来拿。等你这许多日子了,今天总算看到你了。”
    胡桃说着笑着,仿佛老朋友似的。
    陶羊子说:“是吗?我还得谢谢你。”陶羊子手里拿着衣服和包,也就有了说笑的情趣。
    胡桃伸手想接包,但见陶羊子没有让他拿的意思,也就住了手:“好吧,朋友嘛……你就跟我去拿你的包吧。”
    陶羊子跟着他去。胡桃一路上问着他下了火车后的事,听说他住在上海路的小巷里,胡桃就说到了上海路的事,也说到女老板,似乎也是他认识的。胡桃的口气里,在南城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和他不熟悉的人。
    穿过一条巷道,拐了一个弯,爬上一个阁楼,没想到大都城还有这么一个所在。在阁楼上,能嗅到天空的一点气息,从老虎天窗口也能看到一片瓦檐,便如陶羊子早年住过的地方,使他顿生一种亲近感。
    两盒棋堆在阁楼角落的小床旁边搁板上,一盒半倒着,棋子洒落出来,翻到搁板上。陶羊子移身过去,捧起棋来,放进盒里。那种心情,似见到许久不见的故友。手指摸到了一颗有点破裂的棋子。陶羊子拈起来,就这老虎天窗的亮色近了看,半透明的棋子有了裂纹。陶羊子心痛着,仿佛也裂了一道一道。再细看盒里的棋,发现好多棋子都带着裂痕,有的还有破损,毛了边,残了口。
    以往像生命一般喜爱着珍惜着的两盒完美棋子,永远不存在了。像许多亲近的人都不存在了一样。他反身一把抓着胡桃,用着了劲,但一点力气没使出来,他的手像痉挛着。
    胡桃说:“这算什么棋子?小三子他们说是用来投盒的。三天后,我站在床沿这边把棋往盒里投,百发百中。”
    陶羊子觉得累,在床沿边坐下来,一颗一颗地把棋子取出来,放满了床,再一颗一颗地把完整的棋放进盒里。剩下都是残破的棋,带着裂痕或缺口的棋,他一颗一颗地抚着它们。在他年轻的心中,它们都是有生命的。这种生命与他交往多少年,已融进了他的生命中。由它们的生命活动而一次一次组合的棋局,都是无法重新来过,无论是好棋局还是臭棋局。
    相交的时光,是流逝的。生命也在流逝,相连相融而流逝。他想到程老夫子谈“逝者如斯夫”这一句孔子的感叹,当时多有不解。而此时他的内心中生起了一点苍老的感受。
    胡桃拍拍他的肩:“棋也是用来玩的,玩的东西都会坏,没有不坏的玩物。这棋子破一点不算什么……外面有卖的,我看到过,好像还是玻璃的,亮光光的……你想要新的,我换一副给你。”
    陶羊子捏着一颗子,抬起头来,他看到那个被揉团在一边的棋盘,幸好只有边角染上了几点说不清的黑点。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他呻吟似的低声说。
    胡桃仿佛这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哦,这是故物。那是那是。一种情义嘛,天地之大,情义为重……哦哦哦,对了对了,还有几本书,一定是一起的……你这么远带着它们,看得出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我们这一行,敬的就是桃园刘关张……那书呢,我来找找看。”
    在阁楼角落马桶旁边的地下,废纸堆中夹有残破的书,那也许还可以叫做书的话。书撕破了,有撕去一片的,有剩下半页的,还夹着几张报纸。陶羊子看着书的惨景,仿佛听见书的呻吟。相对书来说,这副棋就十分幸运了。
    陶羊子像被沉重地撞击了。他丢失它们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痛楚,他感觉着它们还在某个地方。现在他感觉到了永远,一种不可逆转的永远。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混杂了,如同黑白世界永远被颠倒了。
    黑棋嵌入了白色裂纹,白棋嵌进了黑色裂痕。那些棋谱已经印在了他的心里,而作为书却永远地消失了。
    胡桃在他耳边说:“这书的纸张一点不牢,做手纸不好用,脆得很,一碰就破,把屎都弄到手上了。”
    陶羊子独自坐在后楼房间的床上,取回来的棋,放在面前,他看着棋,裂纹多嵌进了棋子内核里,一时间陶羊子觉着那裂纹像嵌入了他的心里。
    女老板在楼下说着什么,她的声音传进耳来,仿佛还带着她的气息。他常帮女老板往黄鱼车上装货卸货,身体时不时会触及到女老板某个部位,有时女老板会抬手拍他一下,这一切应该说是无意识的,但那种感觉却长长地留在陶羊子的意识中。
    此时,陶羊子把棋的裂坏与他内心中的欲念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到自己对女老板的肉体有着一种欲望,这也是一种恶,这种恶在黑夜的梦中,形成一种黑色的力量,让他体内的本元之质无可抗拒地流失,第二天便觉得身体无力。再靠近女老板的时候,他的身体里又突然感应似的燃烧起来。无奈之下,陶羊子便去想梅若云,她纯真的形象使他的精神产生一种清凉感。肉体的欲望仿佛是黑色,精神的清凉仿佛是白色。然而,精神清凉的力量是虚幻的,而肉体欲望的力量却是现实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是他从小受的教育,可他听了,也视了,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地堕落下去。他把欲望的肆虐与棋的裂坏联系在了一起,他与棋是混为一体的。
    房间里没有桌子,他在床上铺开棋盘,重新拿起棋,像是安抚着棋,也像是安抚着自己的内心,他在盘上打起谱来。多日没有摸棋了,他一步步地摆着已经消失的书中的棋谱,对那些棋谱他有了过去没有感受到的现实意义,左冲右突,下陷上跃,仿佛都合着他内心的变幻,在呼啸着,在缠斗着。特别是黑子在他意识中已不再排斥,而白子的残缺也清晰地显现在他眼中。似乎没有一颗是明净的。
    旧楼不隔音,入夜后,城市生存的噪音安静下来,陶羊子在打谱时,便听到周围有着实在的欲望产生的声息,他认为也是他内心世界里的声音。
    天快凉的时候,陶羊子又看到胡桃。
    胡桃说:“我给你找了个事。本来想让你参加我们这行的,不过知道你心重,不做实在的事心不定。给你找了个戏园子,做杂工。累是累,可以免费看戏。”
    与送报纸不同,戏院是晚上工作,在看客进戏院前,先上下打扫。看客进戏院后,要引座送茶。
    戏院里,开场闭场两重天,开场时热闹之极,闭场后冷清之极。在这里,陶羊子看到了那么多名角,他们在眼光集中处,不时地得到掌声与喝彩。陶羊子也看到了那么多阔佬,他们一掷千金,身架的气度合着花钱的气度。陶羊子对人生又添了一重感觉。
    在戏院做了一段时间,陶羊子熟悉了工作,得空就抬头来看一看演着的戏。慢慢地,陶羊子戏看多了,他本来就有历史知识,对戏里的世道沉浮悲欢离合的种种情节有所感悟,觉得其间彰显着善恶。色彩有黑白,善恶分黑白,虚实呈黑白。
    戏与人生亦是两重黑白。陶羊子一直过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戏里的人生又是另一重的生活色彩,两相对应,就像黑棋白棋。戏与棋也就有了联系。陶羊子突然就懂了戏,能欣赏了。
    陶羊子熟悉了戏院包厢的一些常客。陶羊子注意到一位身穿中装夹袄、年龄不足四十的中年男子,他做派随意潇洒,举止文静见儒雅,总是订着第三个包厢,看戏时,偶尔会掏出笔在纸上写点什么。后来,陶羊子知道他名叫秦时月,常给报纸写文章,点戏评戏。因为这个,秦时月深受戏角儿的青睐。
    这天,戏结束了,人群往场外走时,一个女演员没有卸妆,就从后台跑往包厢。陶羊子认出她是演青衣的,眼下刚唱红。女演员看到包厢里的秦时月便用手帕一甩,用戏腔热热地叫着:“秦爷,你也不来看我。”
    秦时月彬彬有礼地站起身来,抱拳揖了一揖:“花角儿,不敢劳驾。”
花角儿摇步扭身走得快,撞在了陶羊子搁在厢角的茶杯上,陶羊子伸手过去稳住了,却有一点茶水泼在了花角儿的戏装上。花角儿尖叫起来,那声调也带着戏中的哀哀之腔。
    戏院管杂工的李管事立刻赶过来,冲着陶羊子说:“你是怎么侍候的?”抬手要打陶羊子耳光,被秦时月拦住了。
    “无心之过,不为过。”秦时月说。
    见秦时月为陶羊子说话,李管事就赔笑退后,掏出手绢给花角儿掸水。花角儿也不说什么了,朝着秦时月,眼角带媚地说:“秦爷对其他人总是好的。”
    秦时月说:“对你自不同于其他人。”
    花角儿拉着秦时月到后台去。
    陶羊子还是第一次见着秦时月这样的人物,富不显,贵不骄,清神静气。他去了后台,一支箫音响起来,各种乐声随后配着箫声。
    花角儿咿咿呀呀地唱着,合着的箫声婉婉转转,陶羊子都听迷了。
    平素坐在包厢里的秦时月,总有着一种孤独的神情。按说他有钱又有闲,这样的人品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缘这样的才气,不知还会有什么愁烦事。
    陶羊子卖报时养成了看报的习惯。从戏院回去,帮女老板提了第二天要用的水,躺倒在床上的时候,累得很,没别的想法,只看一会儿报纸。他又看到了秦时月写戏角儿的文章,分析得细微精到。
    渐渐地,陶羊子在戏院听戏时,也能体悟到唱腔的味道。从戏的韵味想到了棋的韵味,他的思绪入到棋里又入到戏里,慢慢地能体悟到各种味道。戏与棋都是可以细细地品的:有飞扬的韵味,有飘逸的韵味,有细腻的韵味,有豪放的韵味,有盘旋的韵味,有清明的韵味。层次低的戏角儿,就是唱不出自己的味道来,就像低层次的棋手下的棋,总缺少那点意味。
    秦时月像一个远远的人生,多才又多艺,潇洒而高贵。陶羊子明白,他对戏便如他对棋。
    陶羊子有了工作,按月交房租给女老板,还继续帮她做事,女老板越发地显着亲热。陶羊子一时有点心乱,就走出楼来,却不知上哪儿去。就见胡桃瘦个儿的身子出现在街口,老远地叫着“羊哥”。陶羊子有点喜欢这个少年了,像对着一个经常胡闹的小弟。
    胡桃走到面前,看了陶羊子好大一会说:“羊哥,你今天神清气爽,满面春色,看来交着桃花运呢。”
    陶羊子说:“我会有什么桃花运呢?”
    陶羊子不由想着了女老板。眼下他确实有对女人的感觉,那是他内心里的隐秘,却似乎被这少年看清了,不由有点脸上热热的。
    胡桃盯着他看:“就是就是了。我看相是没错的。不谈什么阴阳五行,我只看相,相上告诉我什么,我就怎么说。走走走。”
    胡桃不由分说地拉着陶羊子走:“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钓鱼街白天静静的,街面店都关了门,街边巷口才有一两个小店铺营业,走着的人都是懒懒的。
    “这是哪儿?”
    “就是这儿。”胡桃脸上笑开了花:“带你见一个人。一个女人。”
    陶羊子说:“女老板?”不由又想着了女老板眼斜睨的热乎模样。
    “女老板?也是。她是她自己的老板。”胡桃有点兴奋地说:“我看羊哥你是个老实人。不过再老实也是个男人。男人嘛,总要走这一步。我怕遇上个宰你的女人你就惨了。这个女老板是不会宰人的。真好的一个女人。你不可能想到的好。特别是头一次……”
    陶羊子听得有点云里雾里的,不知道这个还有点孩子模样的胡桃,到底玩什么花样。胡桃似乎有不可穷尽的精力与想法,也常以广交朋友而得意。
胡    桃走到小街深处有点冷僻的一个屋前,这个屋子顶斜搭在旁边房子的山墙上,关着一扇小小的单门。胡桃用手拍了拍门,第一声拍得重,意识到什么,便轻轻地拍,侧着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就听到里面踢踢蹋蹋的拖鞋声,门开了,露出女人一张脸和半个身子来,女人穿着一件睡衣。陶羊子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如袍的洋式睡衣,睡衣质地很软,显着女人前胸饱满的凹凸。
    “是你这个小鬼头,大清早跑来敲什么门!”
    “现在还是大清早啊?”对着这个年轻女人,胡桃却显得文雅,声音也放低了,像是在嘀咕着。他又兴奋起来说:“尤姐,我给你带了一位大哥来。”
    被叫做尤姐的女人已经看到低着头的陶羊子,她移开了一点身,让他们进屋。她的动作依然带着睡梦中起来的样子,懒懒的。对着生人,她穿得那么单,一点都不在意。进得屋子,一点暖暖的夹着脂香气和说不清的甜滋滋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下沉的感觉。
    “带人来,也不拣个时间,我正做着好梦呢。”
    “换个时间,你又不得空了。”
    “小鬼头,你还来说你大姐。”尤姐就在胡桃头上用勾起的食指敲着。胡桃微微地缩着头,歪着脖子,由她敲着,嘴里申辩着:“对尤姐你,我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
    “谅你也不敢。要敢,下次来就赶你出去。”
    胡桃朝陶羊子挤了挤眼笑。陶羊子看到屋子里有一张床,床边上一张梳妆台,上面放着一些脂粉,竖着一面映着窗帘外一点亮色的镜子,连一张凳子都没有。陶羊子想到这里是做什么的了,多年前在小镇,就听乡下的人说到城市里有“堂子”。
    女人看着腼腆的陶羊子,陶羊子只顾低着头。
    “我就是带羊哥来。实在不是我的事……我这就走了,还有事呢。”胡桃显得是为别人着想。他说着移身往外,走近陶羊子,对着他耳边说:“尤姐说过,对第一次的男人她都不收钱的。”他虽轻声说着,脸却朝着尤姐,似乎并不避她。
    “你这小鬼头……”尤姐冲着胡桃举着勾起的食指,胡桃逃似的去了。
    陶羊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正视尤姐,瞥她一眼,见的却是她突起的胸脯,他立刻又脸红了。
    尤姐不像对胡桃那样,轻声问:“大哥姓杨?”
    陶羊子弄不清她的年龄,只觉得她做他的大姐才是对的,支吾着说:“陶,那个陶瓷的陶。叫羊子,就是那个羊羔的羊。”
    尤姐笑起来,伸手一拉就把他拉在床上坐了。
    “看你年龄不小了,真的还没有过女人?”
    说着便靠近过来,浓浓的脂香气连同她身子暖烘烘的柔软,一下子都进入了陶羊子的感觉。与她一比,女老板连同所有女人的味道都似乎浅了、淡了。
    “我不……哦,我是……胡桃他说的,不是的。他没说这个……”
    “什么是,不是,这个,那个的。你说什么我也不相信。这不是说的,什么说的都骗不了我的。那个小鬼头天生是个骗头子。是不是头一次,我一试就知道。”说着,她一屁股坐在了陶羊子腿上。仿佛是一堆柔软温暖的绵团裹住了他的大腿,带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光滑触觉。陶羊子立刻意识到,除了那件睡衣,她里面什么也没有穿。完完全全的滑溜,整个睡袍在她身上滑动着,随时会完全地溜下来。
    同时陶羊子猛然感觉自己下面直矗起来,无可抑止地膨胀着,像要迎着她滑腻柔软的一切。有一种让他沉进去的欲望,带着磁力般地摇晃着,召唤他爽性沉到底。
陶羊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深处的感觉也刺激了他内心中的积淀,这是自小以来所闻所知而形成的,也许是“第一次”这个词太强烈了,他产生了不由自主的反应。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便闯出门去,身后的她莺声燕语地说着什么,带着绵绵无尽的笑意。
    他很想回过头去,把自己的身体与整个感觉都沉入那屋里,但他的步子却往前越走越快。然而直挺的感觉越发明显。他想着,努力想着,尽量想着:我的第一次怎么能失落在这个地方,失落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他的意识中仿佛在做着天人之战。走出这条小街,路人多了一点,一些人的眼光朝着他,仿佛都在提示他是从这条街里出来的。他急匆匆地想再转一条街,偏偏那感觉还是褪不下去。
    突然他迎到一双十分醒目的眼光,眼光是熟悉的。他凝神看去,迎面而来一个人,也是一个女性,是一个清丽的女性,是一个他认识的女性,是一个在他记忆中翻来覆去的女性,她是梅若云。怎么会在这个当口看到她。他的脸一下子又热起来,一副窘态。他想过多种见她的情景,却从没想到会在这种情景里遇见她。梅若云也没有想到会突然遇上陶羊子。她微笑着,一点淡淡的红晕浮起,仿佛飞浮的白云之间映着一点艳阳之色。
    “你从哪里来?”
    梅若云只是随口问的,陶羊子却心里翻了五味瓶。他嚅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想回答她,却无法告诉她事实,内心又不想骗她。他的尴尬神态,使不明就里的梅若云也不自然起来。
    他们走在街道上,他没问她去哪里,她也不问他去哪里,两个人只顾走着,好像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背对阳光的身影总在前面晃悠,陶羊子追逐着自己的身影,只想离后面的那条钓鱼街远些再远些,赶快脱离那蚀魂的气息。慢慢地,梅若云宁静的神态有如一种清凉的感觉,透体而入,浸润着陶羊子,他能挺直起身子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惶恐。
    走着走着,他们就到了南城多座城门楼中最大的一座古城堡。他们站在古城堡高高的垛口间向外看,只见护城河水守在高大的城墙下顺势流淌。这条漫长而宽阔的护城河,久远地伴着内城垣和外城墙,盘桓流经整座古老都城。清凉的气息已渗透陶羊子的意念,使他内心平和了,滤净了。
    上次相见的时候,还是在苏城,现在却是在一座陌生的大城市。两个人有成人交往的感觉。陶羊子看看她,发现与以往的她似乎不太一样,她的气质变得华贵,含着一点稳重矜持,还带着一点欣喜,又有着熟稔感。
    “你来南城多长时间了?”
    她的话像拧开了他的话笼头,陶羊子看着护城河的缓缓流水,说起这几个月的事,除了女老板与刚才的事,他统统说了。他说到了小鬼头胡桃,她听得直笑。在她听来,胡桃做的事很好玩,很想见一见他。他对她说到了戏院。
    “我不喜欢戏,觉得假。但我喜欢戏词,特别是元曲,单从词上看,就含意丰富。”
    她对他念了一段王实甫的《西厢记》中莺莺送张生的曲词: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他也对她谈到戏角儿的唱腔,形容那韵味:有甜美妩媚,有宽亮深厚,有刚劲苍凉,有抑扬婉转,更有颠、挑、滑、康、刚、柔、起、落、轻、重、顿、断、颤、连的多种唱法技巧。他说得眉飞色舞的。她本来就喜欢音乐,不由得被他说动了,答应了再去看一次戏。
    “你不下棋了吗?”她说:“我喜欢棋。对弈时虽然静静的,但下棋是有想象有色彩的,是有更深层次的对话与交流的。与人下棋,不在胜负上,而在黑白的融和之间。”
    天色碧蓝,风吹落几片深棕浅黄的树叶,如花瓣般飘浮在水面上,随流打着旋。与她在一起,他的心境变得美丽。
    陶羊子想起那些日子为钱争输赢的棋局。
    “这段时间我也常与人下棋。在院子的秋千架边摆一盘棋,静思养心。许多生活的杂事都忘了。他说我的棋,格调很高。”
    “他是谁?”
    “就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么大的少年。他真是个棋迷。”梅若云说到这个少年,莞尔一笑。
    “下一次你带棋出来,我们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呢。”
    他们约定了:她要再去看一次戏;他们要再接着下棋。
    离开梅若云,陶羊子神思飘移地往回走着。走到前面市口时,他看到胡桃和一个女的争着什么。胡桃见了陶羊子,叫着他,想拉他去做证明。
    “你问问这位大哥,我算命是不是最灵验的。”
    “你不是陶羊子吗?小羊子!”那个女的突然叫着。陶羊子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是任秋。
    任秋完全变了一个形象。从小精致的脸,显着了成年女人模样,似乎还化了一点淡妆。
    任秋受过任守一的教育,随随便便地就戳穿了胡桃的骗局。
    胡桃见女人熟悉陶羊子,不再多话就走。走近陶羊子的时候,胡桃挤挤眼,问了一句:“滋味怎么样?”显然问的是那个尤姐的事。
    任秋跟着问:“是什么东西?有什么滋味?”
    陶羊子支支吾吾的,打着岔,问任秋与胡桃是怎么回事。
    “我出来逛街的。没想到就遇上了这贼骨头。”任秋说着。“你怎么与他认识的?”
    陶羊子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你住在哪儿?任师父呢?”
    “你就没有问问我,我好吗?”
    “你可站在我的面前啊。”陶羊子说。
    “站在面前也不一定好啊。”任秋嘟着嘴。陶羊子有回到从前的感觉。
    “阿爹把我丢下了。那天只说他有紧急的事。说不好带我去,他就走了。说有人会来照顾我,后来就来了一个人,给了我一些绣品让我做。”任秋口气中带着埋怨,接下去,也不知真假地说:“阿爹临走时说,要有陶羊子在,把你托付他就好了。”
    陶羊子也说了情况,说到他目前在戏院做事。任秋说:“我可想看戏了,我还一场戏都没看过呢。”
    陶羊子答应着任秋,什么时候带她去看一场戏。
    任秋笑了,笑得很灿烂。陶羊子发现她还是很美的,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往上去,很清晰的一条鱼纹,却越发显着她皮肤的光滑。她也会用眼斜睨人,一副妩媚的样子。
    陶羊子问任秋准备去哪里。
    “我刚做完一批绣品,正想买一点好的吃呢。”
    陶羊子就跟着任秋走,他们走到了内城河边的繁华街口上,到处是卖杂货的小摊。陶羊子想到,还是在苏城时,他们一起逛街,他买糖人给她。
    南城的街市热闹。街头街尾,摆着许多卖杂货的摊铺,任秋饶有兴致地逛着街,她特别喜欢看小玩意儿,一个一个摊子看着。看到铺在地上的货摊上,搁着一只玩偶羊,她看着他问他这羊好不好。陶羊子对这位儿时玩伴,可以直望她而不脸红,不用逃避眼光。而她斜睨着眼的样子,还是让他有着异性的感觉。
    那只羊肥肥的,贴着真的白羊毛,形象很逼真。陶羊子付了钱,任秋高高兴兴地拿着羊子,在手上比划着欣赏着。
    转了整个一条长街的摊子,拐到一条小街上,那里是菜市,也摆着水果挑子。任秋挑了一些菜,斩了一点肉,接着又买几个黄桃。她拿着黄桃的时候说,她从来没吃过这东西呢。
    任秋不住地与人还着价,陶羊子跟着就付了钱。
    “今天让我完完全全地满足了购买欲。”
    任秋表示着她的谢意,同时她挽起陶羊子的胳膊。在这座都城里,陶羊子看到过许多男女挽手走在大街上。然而任秋的这一动作,还是让他有烫着了的感觉。任秋也有点脸红红的,想来她也是看多了,头一次这么试着做。
    他们挽着手走了一条街,在街口分了手。
    “你要常来看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习惯南城呢。”任秋朝陶羊子挥着手说。
    陶羊子赶着去戏院了,一路走一路想着,也真是怪,说是桃花运,还真和女性有缘。来南城,他从来没有与年龄相仿的女性接触过,今天一天中接触了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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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陶羊子坐上火车去南城了。他在一张纸上写着:我走了。他在纸上压了五块大洋。陶羊子只带了随身衣物和一点零碎角子,还有一个大些的包,放着他的棋以及任守一给他的棋谱。
    陶羊子从没坐过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哐当”一声,他的心也颤抖了一下。他为什么要去南城?似乎有许多的理由,也许最后只有一条,那就是他要独自去闯出一块天地来。
    三等车厢里人很多,溢着一股混杂的味道。有个少年坐到陶羊子的面前来,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表现着一副成年人的架势。
    少年歪着脑袋盯着陶羊子看了一会,张开手做了一个手势,说:“你是头一次坐火车。”
    陶羊子说:“是。”
    少年问:“你不问我怎么知道的吗?”
    陶羊子说:“你怎么知道的呢?”
    少年说:“我会算。”他说得神气,皱着一点眉头。他的神态让陶羊子感觉有点像一个人。
    少年凑到陶羊子面前来,一种神秘的样子:“我前知你靠什么赚钱,后知你走哪条路,我都会算……让我来……”正说着,查票员出现在车厢门口,少年转个身,插到后面的人中间,不见了。
    陶羊子发现少年已经钻到了查票员的后面。陶羊子笑了:他是逃票的。
    少年像是突然钻出来似的,重新回到陶羊子面前。少年自我介绍说,他叫胡桃。他说名字是有深意的。他家有棵桃树,长在大门口。树在大门口,是一种不好的风水。他的名字既然是胡桃,砍掉这棵胡桃树对他就不利了。他只有离开家。
    少年说:“你叫什么名字?”
    陶羊子说:“我叫陶羊子……你是不是用五行算法?你的桃属木,我的羊属火,也属土。”
    小伙子听了,脸色变换了一下。说:“你也是……你不像这路人嘛。”
    陶羊子只是从任守一那里听了五行学说,随便地说了出来。似乎这套东西对少年来说,是高深层次,就像下棋里的一种变化莫测的定式。
    胡桃对陶羊子显得格外亲热了,仿佛认识了一个比他水平高的同行。陶羊子很怕少年会问他一些简单的江湖套话,那样他就露馅了。大概少年也弄不懂这一套路,知道陶羊子是第一次去南城。只对他说着南城的事。胡桃说要去方便,起身的时候,碰到了陶羊子的包裹,棋在盒里发出碰撞的声音。
    陶羊子看到胡桃在车厢头上与一个男孩说了一些话。转了一圈,他又坐回到陶羊子面前来。胡桃问陶羊子到底住在哪里。陶羊子不想说谎,说还没有确切地方,想到了南城再找。
    胡桃说南城那么大,说有地方,到处有地方;说没地方,到处找不到地方。他说,你还是跟我去吧。我们走江湖的,总能找到又便宜又实在的地方。
    车到南城,又“哐当”地摇晃了一下,停了下来。胡桃很熟稔地提着陶羊子的包,指着出口方向跟着陶羊子走。出站口人挤着人,前面的人像被后面的人推着走。到了站口,陶羊子回转身,看到胡桃只隔着一个人,在往前挤着。陶羊子从口袋里拿出票来给检票,检完了候在站外,可后面再无胡桃的人影。
    放衣服的包在陶羊子手里,胡桃提去的是放棋的包。陶羊子在站口等了好一会,人走尽了,出口处已经没人出来了。陶羊子回转身来,在广场上转了几个圈,心想胡桃是逃票,也许不敢从正门出来,可哪里另有出处呢?
    陶羊子这才想到,胡桃一开始与自己交往,可能便下了伏着,赞他是层次高的同行,也是骗着。
    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方天勤经常会下骗着,开始他常常会上当,后来才有提防。现在陶羊子知道了胡桃的骗着,已无法提防了。
    陶羊子一个人走在南城街上,他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穿过两边拉客人吃饭住宿小店的街道,天就暗了。他到苏城的时候,是与小舅一起去的,没有孤独感。而这一刻他的心间充满了无以诉说的孤独。他在这里没有一个亲人,也几乎没有一个熟人。他不让自己去想梅若云,觉得自己的样子根本无法与她有所联系。他抬头望天空,城市的天空黑茫茫的,只有远处闹市的霓虹灯,映闪出暗橙色的光。他靠着一个石阶蹲下来,睁着眼,看洋车在面前开过去,看人力车在面前拉过去,坐在车上的人也是一生,仿佛人生都是他们的。
    人生时常看不到前面的路。或者说,有的人生色彩是白亮的,有的人生色彩是暗黑的。

    陶羊子找到一家街面上的旅馆,进去问了一下价钱,立刻就退身出来了。他带的钱还不够住两晚的。他记起在苏城卖报穿街走巷时,曾看到过一些巷子里的人家自开的小旅社,想来这种住宿房价肯定便宜。于是,陶羊子也就偏开街道,走进小巷里转悠着。
    入夜了,陶羊子还在巷子里转,他转进了一条横着细巷子的交叉口,听到有吱嘎嘎的车轮声,见一个女人踏着一辆三轮车,从横巷过来。她踩得飞快,眼看就要撞上陶羊子,陶羊子避也来不及了,就呆站着。黄鱼车冲到陶羊子面前时,突然就拐一下,不可思议地绕开了陶羊子,并且嘎吱一声刹住了。
    “你是活尸啊!不长眼睛的啊!”
    女人骂起来。陶羊子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见这个年轻人一脸被惊吓的样子,不由笑了,嘴里还骂着:“我说你是不长眼的活尸,是不错的。要不,你钻到死巷子里去做什么?”
    陶羊子本来想尽快脱离这个女人,去找住地,他也实在是累了,要不,也不会呆呆地看着黄鱼车撞来。但女人不依不饶地非要他应话。他就说了自己从苏城来,想找住宿的事。
    女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问他带了多少钱。陶羊子老实地报了数。
    女人摇着手说:“你这点钱,哪里都住不起。”
    陶羊子说:“有地方住,我可以去找工作做。”
    “工作?你会做什么?”
    陶羊子说:“我什么事都能做的。”
    女人指着黄鱼车说:“你会踏黄鱼车吗?踩给我看看。”
    女人就翻身坐到黄鱼车的边架上。陶羊子跟小舅学过脚踏车,可一踏黄鱼车,车龙头就控不住了,一下子撞到了巷墙上去。
    女人叫着:“真是木瓜,好了好了,你过来坐吧。”
    女人骑上车,叫陶羊子坐在车边架上。陶羊子有点不解其意。
    女人说:“你不是要找小旅社吗?我就是旅社女老板。看你倒霉样,让你住几天吧,省得你一到南城就露宿街头。”
    女人的旅社在城西偏郊的一条小巷口。说是旅社,也就是女人的家,一幢两层的旧楼,二层用木板隔着一大一小两个房间,楼下也是木板隔着两个小房间连通着中间的一个小客堂。女人住在楼下一个房间里,开开房门就是客堂。
    女人死了丈夫,靠旅社的房租生活,另外,她还用黄鱼车给人运货。女人喜欢人家叫她“女老板”,有老板是应该有伙计的,她说旧楼与黄鱼车就是她的伙计。
    陶羊子住在了后楼的小房间里,小房间不到八个平方。陶羊子觉得能安下身来就很不错了。床、被还有用具都是女老板的,女老板还给旅客一天做三餐,陶羊子没有钱交吃住费用。女老板说先欠着。因为欠着钱,陶羊子经常为女老板做事,担水、打扫、装货等等,只要一有需要,女老板就会在楼下叫着陶羊子,女老板是女中音,叫得响时,嗓音显得浑厚。
    陶羊子为女老板做事时,女老板便和他聊聊天。女老板是个爽快的女人,喜欢有个年轻男人应声为她做事,也喜欢和陶羊子聊天。白天,陶羊子在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都城里转悠,从繁华商街的橱窗玻璃反光里,他看到自己长高的形象,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这种感觉,似乎是他到南城才有的。
    天气热了,晚上,女老板叫陶羊子去前面的水站提一桶水回来,倒在楼底下她住的房间的一个木盆里,她的房间像储藏室,堆满了杂物。女老板在里面洗澡,她洗澡的时候,会发出大声叹息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呼喊,好几次陶羊子都听得惊心动魄的。陶羊子一时找不到适合的工作,便尽多地给女老板做事,靠近女老板身边,他便感觉到她女性身子热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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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陶羊子怀里揣着钱往回走,他走岔了路,在街上转了几圈,走到楼上房间里,天已很晚了。两表兄正歪在床上,陶羊子这才想到,还没吃晚饭呢。转身向外走,想带他们出去好好吃一顿。
    常木兴拦住了陶羊子,常木旺说他们都吃过了,要等到现在才吃,还不饿死了。常木兴却朝陶羊子伸出手来。
    陶羊子木木地伸手到怀中去,嘴里说着:“没有零用钱了吗?”
    常木旺说:“输啦,他的钱都赌输啦。”
陶羊子停下了手。常木兴瞪了常木旺一眼。常木旺并没理他,只顾说着。就在楼前两条街交汇处,有一家赌馆,里面有麻将赌与牌九赌,还有轮盘赌,常木兴先去小赌,赢了。接着赌注下大了些,一直赢到了一块大洋。再接下去,赌注越来越大,最后却连本钱全输光了。
    陶羊子觉得胸中有一股气猛地翻腾着,不由得冲常木兴叫起来:“你怎么可以去赌呢!”
    常木兴没想到陶羊子会朝他叫,声气不足地回了一句:“你不也天天去赌棋么?不过你的运气好罢了。”
    陶羊子本来有钱就花。这一次有这么多钱揣在怀里,他却觉得沉沉地压人,无法伸手去拿出来。反正余园的人都清楚他是谁了,此后陶羊子也就脱了毡帽。他在余园的楼外楼里两次坐下来,桌对面的棋手一见他便站起身来,朝他拱拱手走开了。
    陶羊子离开余园,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他也不想回去对着两表兄的脸。他在街上闲逛着,不由得走到了盘园,他把棋盘在水榭中间的石桌上铺下来,他很长时间没用这副棋与人对局。对着空棋盘,捏着一颗棋,他久久没有落子,他第一次感到这副棋的生疏,有着一种隔离感。恍惚间,眼前的棋盘上是一片红色,还有铁盘血涨如紫铜的脸。多少日子,他都在那一种状态下与人对局,他还是喜欢下棋而下棋吗?坐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下子,随后他把棋盘叠了,收起来,回到住所去。
    有好几天,他都到盘园来,每次铺开棋盘,默默对着空盘,最后又都收了起来。他无法回到原来复盘打谱心境明快的状态中去。
    这天,陶羊子走出盘园的回廊,就听有人叫他,恍惚又不像是叫他。他茫然地朝前看去,左边月牙门洞前有几株梨树,正开着粉白的梨花,花树之前站着一位姑娘,朝他微笑着,并慢慢挪步向他走来。陶羊子定眼看一会,才发现她是梅若云。她穿着一身西服套装,在原来娴静的神态中添了一种明快的光彩。她翩翩而来,如惊鸿照影。
    陶羊子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他这才想到,自己总来盘园,内心便是有着她的影子。梅若云走到陶羊子面前,问了一句:“你好吗?”他只是点着头。
    “还下棋吗?”
    陶羊子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你背着棋啊。”她的声音与她的神态,温存柔和地抚慰着陶羊子的内心。
    陶羊子的心突然放开了,他说起了棋,由棋又说到了他这段时间的人生经历。像开了缺口的水田埂,话如流水一般涌动出。陶羊子本来就不怎么多话,近些日子中他更难得说话。对着梅若云,他说得笨拙,也说得畅快。梅若云静静地倾听着。
    他们沿回廊走着,一直走到水榭。陶羊子最后又说回到了棋,说到他在余园赌棋并与棋相隔的悲哀。陶羊子觉得自己每倾吐一句,心中的重压就脱落一分。
    梅若云依然静静看着他,她的眼光越发的柔和。她说:“下棋吧。我们的一盘棋才下了几步呢。”
    他们在太湖石桌前对坐着,摊开棋盘。拿在陶羊子手边的是黑棋盒,他就摆着她上次走的黑棋,两个高目一个中间星位。她也像应棋一般,摆着他走过的白棋。一步一步,五手棋就摆到了上次封盘的地方。下面应该是白棋走,但白棋在她的手里。他等着换棋。然而,她就用白棋在棋盘上下了一子,是两颗白棋的中间星位,白棋三子连成了一条飘逸的线。
    陶羊子也就用黑棋走了一步,手执黑子,他的着法自然逼向白棋,挂在了白棋左边角上,白棋便去右边高位宽拆了一步,依然是凌空虚立。于是黑棋就托到左边白星位棋下,黑棋明显是在挑起战端,一步步走得狠,而白棋只是四线高位排着子,看起来实空都让黑棋占了,但白高位上排的几颗子,形成了一股势,越发显得白棋的宽畅。
陶羊子准备把手上的一颗黑棋投到白空中去,仿佛是那颗黑棋挣扎着要冲进去,但作为棋手,陶羊子审了一下盘面,他发现,梅若云的白棋正是走着自己过去的棋风,却又似乎是她一贯的棋风。
    飘飘忽忽的白棋如在风中低低地细语,也抚慰着他激动着的情绪。黑棋退回来,拦了一步空。陶羊子意识到,这是他走黑棋以来,难得不凶狠的着法。接下去的走势,黑棋像是受着白棋的引领,飘飘忽忽地舞动着。
    陶羊子的心绪也仿佛从底层提升起来,他在突破着那底层的压抑感,眼前园子里花色鲜亮,水色朦胧,显现着人世间本来的色彩。黑白棋的执着都只是他内心的反应,黑白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认清了这一点,也就没有了黑进白围的感觉。她在走着他的白棋,他在走着她的黑棋。一白一黑,走了好多步。他们变换着阵式,他的心舒展着,黑棋再也不是他的禁忌,
    与她这一对弈,陶羊子觉得人生有着了一点温馨。在他情窦初开的男性感觉中,她纤手拈子,绮丽委婉,庄重而优美,凝思而飘逸。让他有入棋的理想境界之感,无争斗又有神思的妙动,如游戏又有无穷的变化。
    白棋在右中四路的黑棋上扳了一手,这是争中空的走法,黑棋也扳了一手,白棋又扳了一手,双方形成了一个高处的阶梯状。这样白棋就有一个打吃的棋,可以在两处打。然而棋语说,两打不如不打。白棋再向中间平了一步,黑棋也有两处打,也不如不打,贴着平了一步。下了这一会,有懂棋的人走过来,看他们的棋都走在高处,以为他们不会棋在下着玩。
    他们一连贴了五个子,仿佛互相伸出五指相贴着。于是有人插嘴指招,让白棋点到黑棋的角空里。他们对视一笑,陶羊子很久没有笑了,也就不再下下去。指招的人也笑了笑,摇头走开了。
    梅若云对陶羊子说,她已经在苏城中学毕业了。她家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想拓宽商路,去了南城。现在她想进大学,但父亲那边生意有点问题,希望她去管账。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到父亲的公司,她都会去南城。过两天要动身,临走前她到盘园来,就希望能见到他。陶羊子是第一次听人对他吐露身世,并且是他心中的女性。然而,她却要离开了,他的心中更添了一层怅然。

    惊蛰过后,雷雨天说来就来。大点的雨珠噼噼啪啪往下落,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陶羊子快步钻进一条巷子,避到宽檐下,发现他站在了祁督军家的门口。门虚掩着,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空空落落。他就走了进去。原来的偌大院子,没有了人的声息,两边厢房门上挂着锁。
    北伐的部队开到南城的时候,祁督军还想在南北政府之间周旋,以便继续割据在江南。后传说他被骗去南城谈判,便一去不回。在乱世中占地立足,祁督军不是没有提防,只是他自恃有军队做后盾,再加上他去见的是称兄道弟的芮将军。没想到,芮将军一见面就对他宣布最后通牒,祁督军自然不予接受,但他的下属军官早已被芮将军买通,部队立刻易帜。传说祁督军被囚禁了,也有说当即就被枪毙了。似乎合着了任守一的命判,祁督军的命是极旺之火,过犹不及,需江南之水克制,他有十年水运,所以能雄踞江南。一旦脱离水城而去南城,南为火,又走了火运,火盛则焚,便受枪火之灾了。
    不过细一想,祁督军在苏城握权不只十年,什么火运已属虚言。他赖以盘根的部队早已瓦解,就是不去南城,苏城也会是他的葬身之地。所谓算命,多少是于社会的审时度势中,对个人作判断吧。
    陶羊子走到二进庭院后的鸳鸯厅,门闭着,陶羊子默立一会,回想了一下当初他进这里时,这里的摆设和排场。一阵风刮得大,风回旋在旧庭院与旧空房之间,发着莫名的呼啸声,雨水被风刮得到处乱钻。
    在这破落庭院中,在这往昔盛极的府第中,陶羊子仰面而看,雨从天上落下来,在瓦檐上滚落着哗哗哗的声音。陶羊子年轻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人生的沧桑感。
荣哉衰哉,得哉失哉,胜哉败哉。
    雨停以后,陶羊子走回住所去。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裤,只有背着棋包的地方有着一点干潮的不同印迹。他潜意识中一直反思着自己棋上面的不对,也不知是哪一盘棋走错了。棋盘上的黑白色彩,总幻化成吃子与搏杀,结果只剩下胜与败。
    他对他的人生又有了一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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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从报上看到,北伐军打到了南城,祁督军倒了,苏城来了国民政府的官员,说要实行新政,利国利民。但苏城的物价还是涨着,原来二毫买的肉,需要三角。
    苏城的几个文人成立了一个诗词联谊会,订了两份新诗刊物,陶羊子去送了刊物,从蔷园出来,走到相邻的余园门口,心有所动,他就走了进去。
天很冷,陶羊子整天在街上奔波,头上戴了顶毡帽。他怕被余园熟悉他的人看到,便把帽檐压低了。
    余园棋楼外的葡萄架下,依然有着棋手对局。冬天里,葡萄架两边挂着布幔,凳上铺着布垫。自从那次余园棋楼输棋后,陶羊子没再下过棋。现在一下子看到棋局,棋的感觉突然像是雄狮苏醒般,很猛烈地在他心里扑动翻滚着。
    有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架着二郎腿独自坐在桌前,见陶羊子便问:“你会下棋吗?”
    陶羊子看他一眼,并无脸熟的感觉,就坐到对面去。
    “知道这里下棋的规矩吗?”
    陶羊子不解地看着他。他断定陶羊子不怎么会下棋,越发想吃吃这只“肉羊”,就把输一盘一角、另输一子加一分的规矩说了。陶羊子以前好像听过这个规矩,只是他被人请来,输赢都不谈钱,所以当时并没在意。
    穿西装的人看着陶羊子的模样,见他穿得破旧,想是个苦力,就是懂下棋,也是没多少时间下棋的臭棋篓子,便大度地伸伸手让陶羊子执黑先下。
    陶羊子摸着一颗黑棋,一种强烈的感觉便在他心里波动,随着一步步黑棋下到盘上,那种感觉仿佛弥漫到了整个内心世界。上次在这里一连串的输棋,离开学校在街头上奔波,小舅的去世,与表兄的相处,有屈辱、有窘迫、有悲伤、有窝火,融在一起,汹涌激荡。陶羊子把棋谱上搏杀的招数,都一一施展出来。开始白棋还抵挡着,一连被黑棋吃了两块棋,白棋就退到一边去围自己的空了,可是黑棋不依不饶地投到白空中,拼命缠着白棋搏杀。
    穿西装的人有点坐立不安了,到第三块棋被吃,黑棋又投向新的白空中,缠杀第四块白棋时,他眼朝两边看看,见旁边没什么人注意,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好不好,忘掉家里有事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五角钱来丢在棋盘上,就匆匆地走了。
    穿西装的人明白,他现在已被吃了三四十个子,再走下去,恐怕盘面上活不了几块棋,会输一百多个子要出一块多大洋,不光输钱,满盘吃光,面子上就更难堪了。
    然而,陶羊子也没想到竟然一下子赢了五角钱,这比他干两天赚得还要多。他木木地看着盘上的棋,一大片黑棋挤着几处散乱的白棋。他几乎无法记起这盘棋是怎么下过来的,他似乎不会复盘了,只记得黑棋下得凶狠,根本不像是他自己下出来的。
    陶羊子回到家里,就让两表兄跟他走,到了小吃店,陶羊子不光点了馄饨,还点了小笼包子,一笼不够两笼,两笼不够三笼,吃得两表兄满嘴油光光的。陶羊子还给两表兄每人一角零用钱。
    常木兴凑到陶羊子耳边说:“你路上捡到白来财了?”
    陶羊子说:“下棋赢的。”
    常木旺说:“能赢这么多?你可以别去送报了,送报多累。再去下棋多赢点。”
    陶羊子摇了摇头。
    常木兴不解地问:“你不想去赢了?还是怕输?”
    陶羊子说:“输倒未必。”
    常木旺说:“有这么好的事,干吗不去做?”
    陶羊子说:“做,当然做。”他像是下决心似的说,但还是摇了摇头。

    陶羊子推掉了送书刊的事,还是每天清晨起来去卖报,报纸领得少一些,上午就能卖完了,他就去余园找人下棋,一进余园他就把毡帽的帽檐压低了。
    没人认出他来。过去他在余园下棋,都是被请到棋楼的楼上去的,对手都是好棋的有钱人。棋楼外的棋手有见过他的,但已隔些年头,当时少年的陶羊子现在已是青年,再加上一顶毡帽,还有谁能认出来。
    只要有空座,他就坐下去,也不说话,按规矩猜了先,便落子下棋,一旦在棋里,他便全神贯注,眼里只有一个棋盘,那是方的,眼里只有盘上的黑白子,那是圆的。
    猜到是白棋时,他心态平稳,棋也讲究平衡,尽量拓展着空,并不计较子,常常会弃子取势,棋形飘逸舒展,他的神情也是悠然的。最后赢了棋,就是空再大,数子胜得再多,也只收一个盘费一角钱。
    一旦猜到黑棋,他的下棋就显得凶狠,每个子放下去都十分有力,啪啪着响,似乎咬着牙,咬着无限的力量。他毫不留情地与对手绞杀着,每一步都显着杀兴或伏着杀机,总要吃了一两块棋,就是杀了一条长龙也不手软,继续去缠杀着,棋谱上的手筋他已运用得滚瓜烂熟,他还自创出手筋来,一旦施展出来,就等着白棋像缩成一团的羔羊被宰。
    明明吃了很多,胜了很多,陶羊子的黑棋杀得性起,丝毫不放松,一步步下得更狠,就是最后官子,只涉及到半子一目的单官劫,陶羊子依然顽强地打下去,非要打赢不可。这样数下子来,他要赢得好几角钱,却一个铜板都不少收。
    然而,不管是走白棋还是黑棋,每盘棋下完了,对手交了钱,陶羊子却只管看着棋盘,摇着头。有人以为他是表示对手棋下得不好。有人以为他是觉得自己还胜得不够。于是陶羊子在余园中有了一个外号:摇头毡帽。
    陶羊子的摇头是内心的一种反应,虽然不住地摇,但他却越来越迷着胜棋赢钱的感觉。他的报纸卖得越来越少,有时手头还有几份没有卖出去,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余园去,时间还早,余园还没有什么下棋的人,他就坐在空桌前,迫不及待地等着人来。那种迫不及待也是内心中生出来的,像染上了一种瘾,烟之瘾,酒之瘾,女人之瘾,名气之瘾。只有对手坐下来,在棋盘落下了子,他才像过着瘾似的有舒服感,迫不及待的念头转换成棋局上的思考与搏杀得失。
    陶羊子有钱了,他也记不得有多少钱到了他的手,在房间用煤油炉做饭菜已成过去式。两表兄伸手要零用钱,也不再是几个铜板,起码是一角。有的时候,陶羊子把吃完饭结账剩下的钱都给了他们。他也不管他们的钱花在了哪儿。有时他回来,不见他们两个,他也落得清静。
    这个年节,常木旺说是过得最快活的年。他们都添了新衣服,还买了爆竹放。大年夜,常木兴曾凑到陶羊子耳边说:“棋有棋神吧,过年了,你该祭祭它。”

    这一天,陶羊子停了卖报,早早来到棋楼外的葡萄架下。来这里的棋手,都互相作揖问候。
    陶羊子一时没有找到对手。有一位执白棋被陶羊子杀得大败,输了好几角钱的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对陶羊子说:“摇头毡帽,你要想赢钱,还是到楼里去,那里彩头大。”
    陶羊子看看周围,几桌下棋的人都是熟面孔,他都赢过他们的棋。想了一想,他就进楼里去。陶羊子一进楼,就看到一位曾经找他来下过棋的人,他不想被此人认出来,越发把毡帽往下拉拉。
    这时有一位穿苏城织锦中装棉袄的人招呼陶羊子:“老弟,想下棋吧。”
    陶羊子就在他对面坐下了。此人朝陶羊子看了一会,陶羊子想他马上会叫出自己的名字来。此人却一笑,说:“你是摇头毡帽吧。就听到楼外的人说到你的名头。”
    陶羊子觉得自己这个棋名实在奇怪,不免又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开始对局,按规矩猜了先,陶羊子猜到了白棋。此人在余园棋楼的棋手中,算是下得比较好的,人都称他“糨糊”。他的棋粘人,并不缠人搏杀,却黏糊糊的,对手再强,也很难杀死他的棋,有时他也会掏糨糊,到人家的空里面去粘来粘去地粘活一小块棋来。
    陶羊子的白棋在拓展着空,可糨糊的黑棋粘上来,倒一时很难摆脱。毕竟陶羊子与以前相比搏杀力强了,逼着粘上来的黑棋在下线做活,趁势又围着了中空。
    一盘棋下来,糨糊输得并不多,陶羊子只收了三角盘费。糨糊一笑,心里不服,说:“还下一盘吗?”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以为他不想再下,刚准备起身,没料陶羊子伸了伸手,明显是继续的意思。糨糊依然拿着黑棋盒,说:“我输了,还是我先走。”
    陶羊子又伸了伸手。
    这一盘,糨糊下得仔细,他越发使着粘的手段,不让白棋成空,一旦白棋讨厌粘上的黑棋,要围杀它,它很快就做活了眼。陶羊子难得遇上这样的棋手,也展开腾挪手段,只要有机会便脱先去围空。最后,还是陶羊子胜了,还是只收了盘费。这两盘时间下得很长。
    糨糊说:“佩服佩服。老弟的棋,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陶羊子摇了摇头。糨糊不由得笑了。
    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陶羊子每天都在余园下棋。慢慢地,天开始热了,头上戴一顶毡帽,已让人觉得奇怪,但陶羊子依然戴着它,帽檐压到眉头上,这成了他的一个标志。
    这一天,陶羊子在余园的棋楼下,与一位富家子弟下棋,陶羊子曾与他下过,这位大学生模样的棋手,棋走得堂堂正正,力争取势,只是搏杀力量不够。陶羊子很喜欢他的棋,也就与他展开了围空战,都不在乎一两颗子,只求把空做大。虽然兵不血刃,一来一去,却是颇费心思的,最后,还是陶羊子多赚了几目空。
    两人对视一笑,正要收子时,陶羊子就听身边有人说话:“这位老兄,有心与我下一盘吗?”
    陶羊子听到声音,就知道是铁盘了。
    陶羊子收子的手颤了一下,子落回到盘上。陶羊子来余园下棋,似乎一直有点怕见着铁盘,他压低毡帽也许就怕被他认出来,偶尔远远见铁盘一面抬手与人招呼,一面上楼去的侧影,便会把脸扭开去。
    然而,铁盘还是出现在了面前。陶羊子想扭头,不禁还是抬眼看去。铁盘还是原来的铁盘,他的脸上依然皮裹紧着骨头,不见什么皱纹,只是单眼皮越发下垂,显得眼睛更小了。
    陶羊子站起身来,伸了伸手。意思是跟他上楼去。铁盘一时身子没动,只是盯着陶羊子看,看了好一会,他脸上漾开了一点笑。
    他们上了楼,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前对坐下来。听到铁盘要与摇头毡帽对局,楼下楼外的棋手都上楼来观战。

    还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这张桌前。当初少年陶羊子杀败过余园两大高手,铁盘与樵斧。也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这张桌前,铁盘大谈棋力与棋路,并引出方天勤杀得陶羊子一败涂地。
    铁盘又盯陶羊子看着,接着微微一笑,说:“这里下棋输赢的规矩,你肯定是懂的。”
    陶羊子当然知道楼上的盘费是一块大洋,多胜一子加一角。他没说话,只是伸了伸手。意思是下棋吧。
    铁盘伸手拿过白棋盒,说:“我是主、你是客,我年长、你年少,你先走吧。”
    铁盘话也说得堂堂正正。知道摇头毡帽棋力的人,都觉得铁盘与他有一战,他们早就期待着这一战,可以一饱眼福。铁盘的这句话,让他们觉得不愧是余园第一高手的风范。
    陶羊子一声不响,拿过黑棋盒,捏着一颗黑子,他的手又颤了一下,却是有力地拍到铁盘面前的星位上去。子一落到盘上,陶羊子的心就完全像风中张着的帆,鼓满了,仿佛还哗啦哗啦地作响,整个身心都激荡着。他其实也在期待着这一刻。他以前怕,只是怕这一刻过早到来,这一刻终于还是到来了。
    铁盘注意到陶羊子眼中闪动的光色,有点惊异,一时没动子,说:“天这么热了,你把帽子拿下来吧,也可以让我目睹尊容。”
    旁边有人笑了。高手下棋带点讽嘲口吻是正常的,往往赢棋的时候,还会不住地赢嘴,以扩大赢棋的快感。陶羊子一把将毡帽抓了下来,放在了棋盘边上。
    这下铁盘完全看清陶羊子的脸了,他已确信无误,于是,白棋开始往黑棋直逼过去。有几个观棋的人“呀”了一声,不知是认出了陶羊子,还是觉得铁盘的棋风变了。黑棋迎头碰上去,几步一走,黑白棋就缠在了一起。虽然摘了毡帽,黑棋还是摇头毡帽的棋风,下得凶狠,似乎遇上高手,又越发凶狠着。陶羊子感到杀气从心中生出来。他在铁盘两条棋中间下了一子:断!
    棋从断处生。这是常说的棋语。一个子下去,对方棋成了两块,一块棋要活,需要有两个眼,两块都要成活,就要有四个眼,四个眼当然比两个眼难成。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就此产生,盘面上就好看了。要拼要斗要生存。斗智斗力。考验人的棋力。
这一着毫不客气,杀气明显地透露在棋上。铁盘朝盘面看一会,抬起脸来,用上挑的眼光看看陶羊子。似乎是受陶羊子的影响,铁盘也动了杀气,被断的两条棋就从两边包围过来,毕竟陶羊子断的一子,是个孤子,有点势单力薄。而陶羊子却坚决地不让铁盘的两块棋合起来,非要断在其间,不但断子跳出来,而且逮住铁盘的一大块棋不给做眼,一旦有分就断开,不住地断。
    棋局越来越复杂了。陶羊子越来越觉得杀气笼罩着自己,就是不让铁盘断出来的棋做活,不再去管棋盘上还有许多空处大场,只顾搏杀着。
    铁盘没想到陶羊子的杀法如此凶狠,他有点怀疑自己是看走眼了,他真的是那个陶羊子吗?面前的这个小伙子的棋风根本不像以往陶羊子那种柔有韧性的棋风,显得十分钢性,并且手筋迭出。
    眼看着白棋被围的一大块活不了了,陶羊子脱出手来,又把接应的另一条白棋的中间断开了,接着开始猛攻其中的半截龙。黑棋在前后的搏杀之中,施展的手段诡异多端,使人眼花缭乱,喘不过气来。
    整盘棋几乎没有官子,从头杀到底。而且是黑棋逮着白棋激杀,白棋分明只想逃命活棋,最后满盘都是棋,白棋和黑棋,活棋与死棋。白棋两块加散子有近四十个子是死的,输了四十多子八十多目。
    铁盘从没这样输过,不但输得那么多,并且像是被摁着挨宰,只有挣扎着逃,一点还手的力都没有。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突然跳出一个声音:“什么铁盘,豆腐盘!”
    本来气氛像绞紧的湿布,如今一下子绞成了团。这段时间来余园下棋的陶羊子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时他也有点吃惊,没想到这句话是从自己口中蹦出来的。虽然嘲讽是赢棋的人固有的权利,但在这个场面上,对着面如铜紫的铁盘说出来,不是戏谑而是猛锤了。
    “哇”的一声,铁盘嘴里喷出一小口血来,喷得满棋盘都红了。有人想上去扶他,铁盘摇摇手,他还能说出话来:“没事没事,老毛病。”铁盘按了一下嘴,随后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五块大洋再加五角还有五个铜板,他把钱摞在了桌上,便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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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42 | 只看该作者

十一

    逢七,陶羊子就去给小舅烧纸。独自站在墓地,看墓土上已长出青青的草芽。风起了,从一个个坟茔间卷过,如无限的暗黑色弥漫过来。一个活动着的满是生气的人,变成一个固定的坟堆,而坟堆里的躯体,很快会成为一堆白骨。陶羊子喃喃地叫了声:小舅。他在心中与小舅对话,诉着自己的想法。小舅不应是一具躺在墓穴里的躯体,然而,小舅飘浮在天地间那个魂,那个灵,又知在何方?人真的与棋子一样微不足道么?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
    离开墓地,陶羊子不由想到了任守一,他很想见到他。他来到任守一住处,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声息,他便敲了门。半天门才打开,门里是一个老太太,屋里已经整理成另一番模样,贴着好多张大头娃娃的年画。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应答说,这是她的家,原来住的人已经搬走了。
    任守一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也许他自己一时也没确定,只是带着他的书与任秋,坐着马车飘荡在行程中。
    生离与死别有相通处,人走了,屋子还在;人死了,躯体还在。
    “我”是什么?也就是寄居在一间肉体屋子里的灵魂?五行之驿,那是任守一说的东西。陶羊子因小舅的死探到了一点深浅,但许多还是混混沌沌的。
    任守一说了那么多,对陶羊子眼下也许只有一句话是实用的:就是一切还须自己理解。就像棋一样,棋谱再多也要自己能理解。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呢?任守一这样明慧的人,心里已读解过许多棋谱,他的棋还是不一定能胜过别人。

    常得保在常得成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回小镇去了。陶羊子对大舅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在城里待下去。大舅也就没多说什么,带着小舅的一些遗物走了。陶羊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住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他每天去卖报,也给书刊社送订购的书刊,几乎跑遍苏城的所有的街。
    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子长高了,他的体力健壮了,他一天的奔波能维持他的生计了,到晚也有剩余的精力了。
    于是他点起灯来,拿出了任守一留给他的棋谱,摊开了棋盘,照着棋谱一步步打谱。开始他还不懂棋谱的符号,很快他就看明白了。他摆一步看一步,他能感受到古代棋贤思考的深度和进攻的机巧,在十九道经纬点上所展示着的妙算,伏着,劫争。慢慢地他感觉到从黑白子的试探与碰撞中,仿佛看着两个对弈者的神态与呼吸。有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的;有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有奇妙高远,出神入化的。有时他会看到对弈者在棋盘上交谈。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间所表达的意味中,他明白了为什么下棋叫做手谈。有款款而谈,互敬互重;有淡然相处,默不与答;有相拥相抱,亲密接触;有东行西效,各不相让;有你进我退,回旋而应;有你攻我击,针尖麦芒。
    古谱中一步步棋的争夺,正呼应着他内心渴望的搏杀。以后卖报的时候,他把棋包带上了,正午街上人少的时候,他找一个街旮旯,拿出棋谱与棋来,席地打上一盘谱。

    这一年七月,江南多雨发水。陶羊子裹着雨衣把一摞书送到了他读过一年书的苏城中学。学校放学了,许多学生蜂拥而出。那些学生的面容,陶羊子都不认识了,也就两三年功夫,陶羊子觉得与他们已隔得很远了。
    陶羊子送完书回到住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脱着雨衣。阴雨天,楼道里暗蒙蒙的,走近房门,才发现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还放着两个包裹。两个人站起身来,陶羊子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兄常木兴与常木旺。似乎城里人相对乡里人个头要高一点,原来小小个子的陶羊子,现在感觉自己高过了两个表兄。
    蓦然看到两位表兄,陶羊子很高兴。
    本来陶羊子的晚饭是想在房间里的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的。既然表兄来了,他就带他们去了街口的小吃店,要了三碗馄饨与三块酥饼。
    两位表兄一面吃着一面说着镇上的事。原来小镇周围四乡遇上了洪涝之灾,秧田毁了,棉田毁了,菜田毁了,桑田毁了,麦子和油菜籽都霉烂了,山洪冲下来时人逃得快,但家畜淹死许多。奇怪的是,大水来时,机敏的鸡咯咯咭咭地扇翅往屋上飞,而愚蠢的猪却咕噜咕噜地不是朝岸上游,而是往水中间游,游着游着,沉了下去。现在田里还大片地积着水。乡里的人都没吃的了,镇上店铺的生意自然也不好。他们只有到城里来讨生活了。
    常木兴吃完了馄饨,用筷敲着空碗说:“城里的馄饨肉多油多,太好吃了。”陶羊子给他们每人再添了一碗。
    常木旺很快吃完了第二碗,说:“中饭还没吃呢,都饿死了。”陶羊子便又给他们添了一碗。
    常木旺打着饱嗝起身来,常木兴还朝空碗看着。他们回到楼上,陶羊子开了房门。常木兴打量了一下房间,说:“就这么一间啊,城里房间就是小,还不及镇上房子的一个角。”
    常木旺就在床上躺下来。陶羊子想两表兄赶路,肯定累了,就把床铺了,又去打开小帆布床。陶羊子是真累了,把枕头丢给他们,自己捧了几本旧书放在床单下当枕头,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陶羊子送完书刊,买了一点菜带回来,看到两个表兄歪坐在一张床上,中午吃面条的碗里还留着残汁。
    常木旺解释说,他们不知道水塘在哪里,房间里也没有水。常木兴朝陶羊子招招手,待陶羊子走近了,他便摊开了手,说:“你给些零用钱吧,出门找不到路,还好找个车坐。”
    陶羊子取出一天挣的钱,留了一点作第二天的伙食钱,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表兄。
    第三天,陶羊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表兄还是歪坐在床上,床边丢了几张蛋糕包装纸,想他们去过街上,问起来,他们只在楼边的街上转了一转。
    常木旺说:“一条条街,都一样,就怕转出去认不得回头了。”
    常木兴说:“蛋糕好吃倒好吃,贵得很,一块蛋糕的钱在小镇可以买三块烧饼了。城里的东西都贵。”
    陶羊子想,两个表兄没吃过城里的东西,让他们吃一点也是应该的,又给了他们零用钱。这样,他们来苏城的生活也成了习惯。陶羊子每天去卖报送书刊,多下来的钱就给两个表兄零用。

    陶羊子每天卖报,从报上看到江南发水的地方水都已退了,但两位表兄似乎没有回镇的想法。两位表兄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想在城市生活下去,总得找个工作做。
    陶羊子把这想法与两位表兄谈了。常木兴说:“有工作做当然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向你要零用钱花了。”
    常木旺说:“像表弟你整天跑腿送书报,我可做不来。我的脚天生外八字,走多路脚就会疼。”
    陶羊子就拜托住同楼里小舅的同事给两表兄找工作。陶羊子当时没工作做都没好意思向他们开口。听说是常得成的侄子,铁路上很快就让他们去上班了。
    待陶羊子晚上回家,见两表兄依然歪倒在床上。陶羊子正要问他们工作得怎么样,常木兴朝他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常木兴说:“你给找的什么工作?卸货扛包!在镇上我家店里的货也不用我们搬的,到这里来扛那么大的包!”
    常木旺说:“扛一天腰都会断的。还不如你跑腿呢,起码腿不会断。”
    陶羊子把带回的菜放在盆里,端到楼下去洗。出了房门,隐隐听到里面的议论声:“……他在我们常家十来年,吃和我们一样,住是单间,有书读,还有零用钱花。我们来城里还不到半年,就嫌我们了。”
    陶羊子回转身进了房间,看着两表兄。他们看到陶羊子突然回头,不由得坐起身来,也看着他。陶羊子发现两位都已长大的表兄,还是很可怜的。在小镇十年多,他一直没与他们生过口角,现在他们寄宿在这里,心里不会好过,再说他们什么呢?
    陶羊子放下盆来,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馄饨吃包子。”
    常木旺高兴地一跳起来,口中说:“你有钱了?今天赚多了?”
    陶羊子实实在在地说:“我本来想留一点过年用的,现在不管它了,有就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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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24 | 只看该作者



    陶羊子每天卖完报纸或去医院陪小舅,或去任守一那里听他讲棋理与人生之理。
    这天,陶羊子去任守一家,任守一不在,只见屋里堆着一摞一摞捆扎起来的书。他出门来,在屋后发现在收拾的任秋。
    任秋笑说:“你陪我逛街吧。”
    任秋常年与任守一过着飘荡生活,任守一的理论似乎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她不沉思也不忧伤,总是顺着自己的意愿一个人玩,多少有点孤独。她提出来逛街,陶羊子实在无法拒绝。
    快到新年了,苏城街上像是镇上逢节场,到处是买卖人,有叫卖着山乡年货,有兜售着让人觉得新鲜的西洋货。街巷里响着了零星的爆竹声。出来逛街的任秋,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陶羊子也就不声不响地跟着她。跟着任秋过马路的时候,陶羊子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正朝着他,陶羊子身子里仿佛爆开了似的,热气往头上涌。
    马路斜对面站着的是梅若云,她静静地看着陶羊子,见陶羊子过马路去,她横着迎到窄街口上来。两人相对而立,一时竟默默无语。
    陶羊子想梅若云肯定知道他在余园输棋的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他小舅受伤无法工作,她不可能知道陶家已断了他的生活费,她也不可能知道他以卖报为生。一时间陶羊子很想对她诉说一番,只是他开不了口。眼前的梅若云似乎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是那么气质娴静,还是那么容颜秀丽。她穿着一套毛蓝布的滚边棉装,虽素且雅,让陶羊子明显地意识着自己有点破旧的衣裤。以前,在学校他穿的也是旧衣服,但从来没感觉窘迫过。这些日子,他在街上卖报,在医院里护理,根本没有在意身上所穿,此时他发现胸与臂弯的衣服上黑乎乎的,那是报上的油墨蹭上去的脏。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跑开去,一下子从这里消失。梅若云开口说话:“学校放假了,同学有时还在盘园活动……”
    陶羊子很快地说:“我不去。”他知道盘园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梅若云的小公园。
    梅若云静静地看了陶羊子一会,又说:“没活动的时候,我喜欢在园子里走走……”
    她停住话语,两人又相对站着。
    这时就听到任秋在那边叫着“羊子”。
    “她叫我呢……她是我师父的女儿……在小镇我们就熟悉……”陶羊子说着,转身往任秋那里走。
    任秋正在一个做糖人的小摊前,盯着稻草把子上插着的各式糖饴拉成的人和动物形象看。待陶羊子到她身边,她就说:“我想要他做两个属相,一个是你的,当然是羊,还有一个是我的……”
    陶羊子说:“我不属羊。我是亥年生的,属猪。”
    任秋说:“那你怎么不叫猪子,叫羊子。”
    陶羊子说:“叫猪,多难听,猪只会吃吃睡睡哼哼的……我娘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显得瘦小,哭声咩咩的像羊叫。”
    陶羊子想任秋肯定会笑话他,但任秋没有笑,只顾对做糖人的说:“你就做一只羊,再做一只猪,我不喜欢我的属相,太小,又讨人厌。我就喜欢猪,有吃有睡想哼就哼。”
    做糖人的在一根细棍头上拉捏了几下,一只瘦瘦的羊就出来了。他又拉了一只肥肥的猪出来。任秋赞叹地啧着嘴。
    任秋一手拿着羊,一手拿着猪,一边走一边舞着。糖饴本来是暗红的一团,拉出形象来,黄黄的透着亮。任秋说她看得忍不住了,就伸出舌头来在猪肚子上舔了一下。
    陶羊子朝两边望了望。任秋眼盯着那头羊,嘴里说:“她早走啦。”
    陶羊子有点窘。
    任秋说:“你还对我说,你的女朋友只有我。”
    “她……是我的校友……”
    “是吗?看你们的样子有点怪,我就叫了你,省得你话也说不出来。”
    陶羊子没想到任秋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也就不说话。
    任秋走了几步,扭头对陶羊子说:“以后你别想她了。她穿得那么漂亮,长得也那么漂亮,你想她也没用……要想还是想我吧。“
    陶羊子心想:你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想呢?
    陶羊子跟任秋走回家,任守一已在屋里,他把竹书橱里的书取下来,包扎着。
    任守一看到陶羊子便说:“我一生都在书上,这些书将随我而行。”
    陶羊子说:“师父又要离开吗?”
    任守一说:“我的行迹已经暴露,祁督军就会找上门来。他的权势已到最后,眼见要走到头了,与所有的人一样,穷途末路,又不甘心。他越发想找到我。其实我对他一点用都没有。我又何愿随他而覆没。”
    任守一拿出了几本线装棋谱交给陶羊子,说:“现在你在棋上有了一定功底,再来看这些谱,短时间会让你的棋力大增的。这些都是前人经验的精华,也许早就应该给你,也就没有了你以前在余园的一败涂地。不过那对你来说又不一定是坏处,祸福相倚嘛。我做师父的,不教你下一盘棋,只是对你说棋理,所谓师法乎上,你还是要看棋谱,另外靠自己去悟,师父希望你能成棋上一派大家。你如能一生与棋为伴,倒是一件幸事。”
    陶羊子接过棋谱来,看看师父,又看看任秋,这段时间他觉得在他们身边就像在家里一样,没想到又要分离了。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晚上到医院,陶羊子见小舅的脸色大变,发着黑,像那种潮湿的焦炭。陶羊子问小舅怎么了,小舅只是头动动没有说话。
    常得成不再吃什么东西。陶羊子有时喂他水,他仰着头只喝一点。几天里,陶羊子离不开小舅的床。常得成的嘴唇干裂了,裂出了翘皮,发着白,嘴唇合拢来,又粘在一起。陶羊子用棉花裹在火柴梗上,蘸了凉开水涂在他的嘴唇上。陶羊子看着小舅,他的生气已经一点点地从身体中消失。
    面对睡着的小舅,陶羊子感到了一片沉沉的黑色,仿佛死亡的阴影正笼罩着小舅。他发现一个人的生命力是那么的脆弱而不足道,整个地受着命运的拨弄:强时,那么生气勃勃,似乎有无数的精力;弱时,经不住马蹄这么一下子,曾经那么旺盛的力量就完全离开了。
    死是什么?是生的对应?是所禀的五行之气遇上克劫到了极点?他的思想触到了这个点上,是冷冰冰的,是黑洞洞的。母亲到黑暗世界去了,他的思想一直不愿去接触这个所在,也怕去接触这个字眼。那里是一片黑暗。然而,小舅的状态,正一步步接近这个所在。他看着小舅,无法不让思想接触这个所在。他感觉到“它”寒嗖嗖的无尽流程,冷冰冰的无限空洞。他无法害怕也不敢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接触“它”。
    因思想接触到了“它”,陶羊子少年的身子与心灵,都迅速地成长起来,他感觉到这种成长,如同听到大片大片田里麦子成长的拔节声。他想着他已经长大了,他应该独立地做一点什么了。他写了一封信给镇上的大舅,写明了小舅的事。虽然小舅不让他告诉家里,但他必须要告诉他们了。到了这个当口,要准备后事了。他去找肇事者,肇事者已好久不见踪影了。陶羊子费尽力找到了肇事者的家里,告知了情况,希望他们能够最后做一点事。他用钱买了一点蜂蜜,想给小舅嘴里最后留一点甜味。他不怕接触“它”,在他的思想中,他与“它”实实在在地正面应对着。
    小舅在这不吃不喝的状态中又过了两天。两天中,陶羊子一直守在床边,困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一会,时而突然惊醒,怕小舅已经过去了。他梦中感觉到“它”化成一团团很大很大的阴影,如一颗颗巨大的黑棋,模糊地笼罩着小舅,笼罩着他自己的心。他不再害怕也无可害怕,他觉得自己与小舅一起迎着这个怪物。
    就这样到了新年。陶羊子在小舅的病房里,听着外面一阵阵迎春的爆竹声,想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就在新年的第二天,常得成突然睁开了眼,叫了一声“羊子”。声音触醒了正闭眼在凳上打盹的陶羊子。陶羊子有点不大相信是小舅的声音,常得成的脸色显出难得的红润。
    陶羊子很兴奋地弄来了一点稀饭,拌了蜜糖,小舅张开嘴来喝了一点。
    陶羊子一直以为小舅不想活了。可常得成又有了精神,仿佛回复到了过去,很喜欢说话。
    “我做了一个梦,像是回到了小镇。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乡村的。我在一大片田里跑,转来转去都转不出黑夜的田。我想到是被鬼迷了。就在那个时候,有两个人找到我。他们好像认识我,他们好像是城里人。他们带我走。我就跟着他们走。他们怕我跑丢了,左右拉着我。一直走出田去,前面就是一片光亮,很亮很亮的,我就醒过来了……”
    旁边病床做护理的那个女人说:“好啊好啊,你的身体会好的。梦里的意思,会有人来救你的……这里的医生很灵的。”
    陶羊子也开心着:“小舅,你身体好了,我们就到大城市去。你一直想到大城市去的。我们到南城去,到北平去。”
    小舅摇着头说:“能好吗?”他的脸上又有了一点让人感觉痛苦的无奈。
    陶羊子出去倒尿壶的时候,女人跟出来,说:“你小舅不好呢。”
    陶羊子说:“我先前也觉得他不好,现在他好多了。”
    女人说:“你到底是个孩子,要是别的人看了,会说你小舅身体不错,我可是一直看到他的情况。你没听说过,人死之前,会突然好起来,就像乡下的油灯要熄的时候,突然会亮一下。”
    陶羊子在医院呆久了,也听过“回光返照”一说。他只是不愿在心里承认这点,进了厕所,按照小镇上老人听到恶言时的反应,他朝尿池里吐了一口唾沫。
    到中午的时候,小镇的人赶来了。常得保一进病房,就往床边奔。大舅母扑上来嗷嗷地哭着。
    常得保冲陶羊子说:“你怎么早不告诉我?瞒到现在,算什么?”
    常得成摇摇头,他的脸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是我不让他告诉你们的。是不想让你们担心,可他还是告诉你们了。”
    “不让我们担心,就不担心了吗?”常得保说。大舅母只顾哭着。
    常得保提出来要把常得成带回小镇去,小镇也有中医,住在家里由家里人服侍,可以少花钱。
    常得成根本不想回小镇。他从小镇出来了,就不想再回去。回到小镇,在一个暗暗的楼里躺着,他宁可死去。
    正说着,就见病房门口有人探了一下头。陶羊子眼尖,发现是肇事者,赶紧叫住了他。常得保听说是肇事者,上前去一把将他抓了进来。
    肇事者见常得成根本不像陶羊子留言说的模样,他本以为常得成已死了,来看一下,一了百了。他倒也不是个想完全躲开的人,就怕常得成十年不死,百年不好,一直拖着。如果死了,也就出点钱了事。
    常得成摇头说:“是不是我死了,你就省事了?”
    肇事者说:“再赔下去,我确实赔不起了。”
    常得保说:“你赔命呢。”
    肇事者说:“要是赔命,我也就赔了。我家现在都赔完了,你让你弟弟说,我已经赔了多少了?”
    常得保也无话可说,看这个人乡下人模样,知道他也没什么家底好赔的。便埋怨常得成说:“早对你说别进城来。你不来城里,哪有这样的事。”
    陶羊子心里想,按任守一的说法,人的五行命定,小舅就是不来城里,也是躲不过的。又有谁能清楚自己的命运?
    常得成对肇事者说:“我想我是快了。我死了,也不要你赔什么,你只要做一件事:靠在你们城北边上有个墓地,你就弄一个穴给我。”
    那个肇事者慢慢看出来,常得成状态确实不好,知道他就要死了,多少有点不忍,说:“别的我还赔不起,那里的地,是我一个亲戚管的,葬你没问题。要赔十千一万我也出不起了,可我答应的这一点,你尽管放心。”
    听他们说着丧事,已不避死字,陶羊子想到女人先前说过的回光返照,不由眼泪就流出来。
    常得成转眼朝向陶羊子,头动动让他靠近。常得保来了以后,陶羊子被挤到了后面,插不上话。这许多日子里,陶羊子与小舅在床上床下靠近着,说过很多的话,心贴得很近很紧。
    陶羊子坐近床边,小舅的一条胳膊垂下来,搭在他的手上,陶羊子握紧小舅的手。小舅已说不出话来了,陶羊子注视着小舅。忽然,他觉得小舅的手在他的手上轻轻握动两下,小舅的眼闭上了,喉咙处咯噔一下,咽了最后一口气,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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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8-2-4 16:26:05 | 只看该作者



    陶羊子悄悄地细看任守一,他的面容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他的发型变化较大,剪成了葫芦式齐颈一圈。他清癯的脸上依然刻着深深的皱纹。
    这时,任守一静静地听陶羊子说着别后的经历。陶羊子说到了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说到了随小舅来苏城,说到了被拐骗,说到了祁督军……说到祁督军时,任守一点点头。
    “师父认识祁老爷?”
    “是。何止认识。这一番变故也都由他而起。”任守一叹了一声。
    任守一便谈起了祁督军。任守一在西城之时,在一家浴室中,认识了一个低层军官。两个人赤裸相对,赤诚相见。当时任守一也只是三十来岁,风华之年,听祁督军的谈吐不一般,且脸生贵相。任守一正学了五行之术,有好些天,祁督军都缠着他给算算。于是任守一仔细地给祁督军看了相,并帮他算了生辰八字。归结起来,说他人生中有十年贵命,可掌一方权势,走的应该是军政一体之路,并说他宜在东方显贵。
    一切如任守一所算,祁督军走了军政的路,在军阀混战之期,飞跃上升为督军,最后在苏城站稳,雄踞江南。正因为任守一几乎每一句话都算准了,祁督军派人到处寻找任守一,要立他为军师,如刘伯温于朱元璋,如诸葛亮于刘备,时时给他算个吉凶祸福。任守一实在不喜好做谋臣之事,只愿做陶渊明立身在山水之间,便躲到了小镇。后来祁督军还是打听到了任守一的所在。任守一就急急避开,这也就是他那次突然离小镇而去的缘故。
    “既然祁老爷欣赏,为什么不就随他呢?”
    任守一摇着头说:“祁督军此人,可以共平等,不能与他共高下的。平等相处时,还够朋友,他也虚心。一旦权势高下,他很在乎面子。他是主子你是幕宾,就不好相处了,受不了他高处向下看人的眼光。”
    陶羊子想了想,感觉到任守一说对了。祁督军很有派头的,他从不留陶羊子在一桌吃饭,也不去余园下棋。
    “其实,祁督军也不是个长久之人。我算他只有十年贵运,当时看他似烈火烹油之势,福尽祸已伏……眼下便有兵祸。”任守一捏起三个指头来,仿佛便是一个通晓世事的术士。
    “在他身边的人终将作鸟兽散。时不久,不久矣。”任守一说时微微转着脑袋。
    “那么你们怎么还到苏城来呢?”
    任守一明白他问的是:既然要避开祁督军,如何又到了祁督军住的城市?
    “这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危险中心,越是安全。再说,我也离不开江南之地。”
    陶羊子从小学的是孔孟之书,是敬鬼神而远之,畏天命而尽人事。但短短人生已有大起落的变故,再加上小舅于大难后的所悟之说,心里便存着一点宿命的感受,只是对命运之力总有着一点疑惑,便不由问:“这看相算命之事,真的灵验?”
    任守一正容而道:“一切皆有定数,岂可不信?”说得陶羊子不由坐直了身子。
    任守一却大笑起来:“信乎?不信乎……”他的笑又含着了对神神道道的大不敬。陶羊子实在弄不清他的玄机。
    “那么,替我算算,好么?”陶羊子嗫嚅地说。
    “为什么?”
    “你是我师父嘛。”陶羊子这句话学着了师父带着了一点狡黠。
    任守一笑说:“好好。”他仔细地看着陶羊子,直看得陶羊子脸上有点痒痒还不敢动弹。
    随后任守一又笑起来,笑得狂放。
    任守一说:“你啊,一生波折,但终成正果。”
    陶羊子睁着眼,等着任守一说下去。任守一却在竹椅上埋了埋身子,不再说话。
    “没了?”
    “没了。”任守一说。
    陶羊子说:“就这个……看来师父还是不想给我算。不过,想起来,也别算。我眼下什么都不好,怕前途也说不出个好来。再想,如果一切算定了,都按着算准了的去走,也没意思。就像下棋,黑棋与白棋都摆定了,就算有个劫争,打来打去,可结果也是摆明的,那还用得着下什么棋?”
    任守一说:“已经不能把你当小孩子了。几年不见,羊子已成大人了,说得很有层次。……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陶羊子说:“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师父,这算命到底是不是有道理?如果有理,人是不是一生下来就已有定数?比如我小舅的受伤也是注定的?如果无理,如何来的看相算命术?我想过这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希望有定数,要不,人作善作恶都无顾忌,又分得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任守一颔首道:“问得好,真是士别三日……”他的话里又似乎含着些许揶揄。
    “师父与你谈一谈。算命与看相,都以阴阳五行为底。东方的古代理论,讲究的便是天人合一。宇宙、人世、万物,都合一,为太极。这太极生两仪,分作阴阳,这阴阳中又生五行: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五行还化为年月组合,分阴阳为天干地支……”
    陶羊子听得半懂不懂,此时插话:“地支便是生肖吧?就听人说,今年是兔年。”
    “今年是丁卯年,卯为兔。今年生人属兔。”
    这一天之中,任守一细细地谈着阴阳五行,又化开去谈到人生社会,并有问必答。似乎要将几十年学问都教给这个徒弟,却忘了教棋。
    任守一谈到五行之动与人生参商。人一生下来,生在五行的一个流动坐标上,便禀的是此特定的五行之气。谈命理,谈面相,都离不开五行生克。
    任守一高谈阔论,仿佛是一个雄辩的数学家。
    陶羊子问:五行之说到底有多少可信的?
    任守一说,其实五行之说,实用的在中医。中医说阴阳辨证,说五行生克:心为火为赤色,肝为木为青色,肾为水为黑色,脾为土为黄色,肺为金为白色。用的依然是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比如头昏诊为心火上升,用药不一定是治心,而是补肾,肾水旺,于是心火自然清了,因为水能克火。此谓治本。
中医得以流传,乃是实用。而命理测人,数十年才得证明。多少显得玄,玄而又玄。本来命运之大,一个坐标如何测得定,测得尽?
    这一天陶羊子没去卖报,一直听任守一谈到晚上。任守一谈到最后,说了一句:五行命理,也许只是屠龙之术,我只是早年学了,如今来谈只是习惯。人生复杂又如何用一个五行能框住?人世变化,五行只是一个测之角度,无非是管锥之见,你年轻,懂一点就可以,本来就是不可全信的东西。命运肯定有着某种定数,也许流行数千年的五行说,凭经验能窥测一点。对此闭着眼睛,是为庸人;迷在此间,则为愚人。
    第二天,陶羊子卖完报,去医院看小舅。任秋已在那里,任守一让她带了一篮水果,还有一本手抄的《心经》。
    两人和常得成聊了一会天,主要是任秋在说话,说这几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在家里说话不多,一副乖巧的样子,而在外面,话如山中的流水,活泼泼地跳动着。
    常得成先是微笑地听着,慢慢地眼皮垂落下来。任秋不再说话,等常得成闭眼睡了,任秋和陶羊子悄悄起身离开。出医院的门时,任秋双眼红红地说,小舅要死了。陶羊子觉得她的话惊心,但清楚她说的是真话。
    任秋接着说,她很喜欢小舅,小舅也说人生的道理,道理也很大,但是很实在。她说她过去怎么也不会想到,脑子这么聪明的小舅却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陶羊子对任秋的话很有同感,他望着小舅的时候,也常常会有这样悲哀的感受。
    任秋在任守一的身边,接受的多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可她喜欢的却是小舅带有西方哲理的话。陶羊子觉得很奇怪的。
    “现在去哪里?”站在医院门口台阶上的任秋问。
    “去你家……师父教我啊。”
    “你还想听阿爹讲五行啊?你听得懂吗?你信吗?你觉得有意思吗?”任秋一连串地问。
    “我不怎么懂,可我相信师父的话……你不相信你阿爹吗?”
    任秋一步一跳地下着台阶,她的身形活泼泼的。她在台阶下等陶羊子走到身边,说:“阿爹最聪明了,很多的事,阿爹都能早早地猜到了,猜得是一点也不错。可是那根本不是阿爹根据什么五行算的,是阿爹凭经验聪明地推测的。要说聪明,就没有人比阿爹更聪明的。”
    陶羊子相信任秋的话,在他心里,任守一是真正的智者形象。
    “我就不信什么五行说,听得绕头……你说,阿爹能算出祁督军的官运,怎么就没算一算,他替祁督军算命会让自己多少年搬来搬去不得安生?”
    还在孩子时期便经历多年的流荡生活,任秋心里多少有点埋怨。
    “现在去哪里?”任秋又问。
    “去你家……”陶羊子还是这么说。
    任秋噘嘴瞪着陶羊子,突然她就笑了:“难怪阿爹就喜欢你呢,就愿意收你这么一个徒弟……去就去吧,不过去之前,你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家……我在小镇的家和城里的家,你都去过,我还一次没去过你的家呢。”
    陶羊子就带任秋去他住的地方。两人并肩走上旧楼的楼梯,任秋走到楼梯中间,故意用力地踩了两下,木楼梯发着吱吱嘎嘎的叫声,整个楼都发着回声。任秋笑了,又一下子掩住了嘴。
    任秋靠着窗口站着,旧式楼的窗台宽宽,木格窗户打开着,窗外是一排平房,平房过去,街道上流动着车与人,再往前,街面房两边有两条细细的巷子,右边远处矗着纱厂高高的烟囱。任秋拍着窗台说,她还从来没住过楼,她阿爹认为住平房能接地气。
    两人靠得近近地站着,任秋指点着街上的一家家店铺问陶羊子是卖什么的店。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少女这么长时间地靠近着,他嗅着任秋的气息,不免生出一点少年的欲望来,他压抑着念头,告诫着自己:君子不欺于暗室。他发现自己内心里有着一块黑暗处,与白色相对应着。
    “你有没有女朋友?”任秋突然扭过头来问。
    “什么?”
    “就是要好的女孩啊。”
    “这个……哪有……”
    见到陶羊子有点窘的样子,任秋笑起来,随后伸着头,她的脸与陶羊子的脸更靠近了:“真的没有?”
    “真的。”
    任秋撅嘴瞪眼,说:“难道我还不算?”
    “你……当然……我没把……你……”
    陶羊子越发窘了,话也说不清。任秋按着窗台笑得身子直颤。

    陶羊子跟任秋去了她家。这次他带上了棋包,自余园输棋后,他一直没有摸过棋。
    屋里摆着一张竹桌,竹桌造型古朴,没有任何编饰,却显得十分雅致。陶羊子拿出棋来。任守一手抚着盒盖,转动一下,再开盒取出一枚黑棋,凝视一会:“天勤把棋转交你了?”
    陶羊子嗫嚅地:“我赢来的。”
    当年,任守一匆匆而走,本来就不想惊动很多人。只是对方天勤交代了一些事:把一间偏屋给了方天勤居住;把这副棋送给陶羊子;还留下了一本简单的棋谱,给他们两个人共同看的。
    陶羊子想到了天勤当时的话,想着了天勤定赌资时反复说着:赢了,钱与棋都归他。如今看来,那盘棋虽说是自己胜了,结果则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棋,还贴了三块大洋。难怪天勤交出了棋,拿到三块大洋后是那么喜出望外。他真是会盘算。与方天勤的赌,自己总是输家,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本该共同看的棋谱,还是被方天勤扣下了。
    于是,陶羊子说起了在小镇那些年中,他们下了多少盘棋,陶羊子输给了方天勤多少铜板。
    任守一听了,哈哈笑着:“你是君子,君子与小人赌,还会不输的!你别看天勤不声不响的,却是最精明的,并有才性。换个师父,宁可教他!”
    自从余园一输,陶羊子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懂棋理。他很希望师父能给他指教。
    任守一收了笑,正容问话:“你缘何下棋?”
    陶羊子定神想了一想:“我喜欢下。”
    任守一一击掌:“那就好了。”
    陶羊子不解地望着任守一。任守一说:“说棋,棋也合着天人合一。黑白阴阳之分,五行转化。有取势有取地,变化多端。可养性,可练智,皆在一心。应乎天地之道,多为智者所好。却也有它的实战性,胜负性,激人棋力提高。虽有靠棋为生者,只是少而又少数。棋毕竟为智者的雅趣,胜负只在面子上。特别是在这乱世,又有多少人把棋的胜负作行当?也许到某一天,战乱停了,人们文化提高了,棋便成了一种胜负明显的智力竞技,冲着得获而去,棋便成了另一种政治般的东西了。棋坛如政坛,也可以是一种大名利场。我等就只有逃避开了,躲得远远的。
    “所以,喜欢,是对棋最好的尊重,乃是棋理的根本所在。就是到哪一天,下棋成了完全的竞技,以棋力胜天下之人,也还是要本着喜欢。此乃棋之大幸,人之大幸。不能为一时的胜负而迷惑。棋本是陶冶性情的,却被棋的胜负迷惑了本性,那便是下棋害自己了。其实,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战罢两奁分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
    任守一又问一句:“你可明白?”
    陶羊子答:“学生知道了。”心里想:下棋总是要想胜的,喜欢只是下棋的初衷吧。
    棋盘铺开了,但任守一手在盘上,根本不去拿子,只顾说着棋道:“棋与人生相通,昨日与你说的是悟通人生,棋理与人生之理是相通的。人通过棋理参悟人生之理,通过人生之理透显棋理。你可明白?”
    陶羊子眼看着棋盒,说:“我自那日余园连输,已没再下棋……实在不知自己棋力到底如何。”
    任守一拿着一颗黑棋,放在手里转动了一会,又投回到棋盒里去:“说到棋力,我有一次到一位棋友家去下棋,他说到你白天与樵斧下的一盘棋,他简单地摆了一下开局,说这样的盘面,你居然还胜了。第二天我也去了余园,看了你与铁盘下的棋。你是胜了,你是实实在在胜了,你是靠你的棋力胜的。你那样下棋,我也是无法胜你的。你的棋力在我之上。”
    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
    任守一点点头说:“可你现在拿黑棋,你还是要输。这不关棋路的事。当初我看了你下了几步棋,就觉得你是个棋才。我走之前让方天勤把棋转给你,除了某种故交的感情,便是看中你的棋才。当时方天勤的棋力明显高于你,我为什么没有看中他?应该说,方天勤也是一个棋才。一个地方能出两个棋才,实在难得。但我看,方天勤棋下得好,他的棋如他的人,结实顽强,可还是一条庸常之路。要说棋路,路行于心,你的棋心一开始就与众不同。也幸好你没看那个棋谱,现在想来棋谱那时并不适合你。重要的是你一开始在棋上体现出来的才能就合着上策,那是你内心中善的本能。你可明白?”
    陶羊子说:“不怎么懂。”他老老实实地应着。说不懂,他还是听得懂他的意思,可是又像听他谈五行一样,懵懵懂懂的。

    任守一说:“中国古代的棋理以围空为上,但留下的棋谱却多以力战为先。搏杀的棋好看。留下的可观赏的棋谱,其间棋路的深算,是智慧的展示。你下的棋,在古时多半是留不下来的,所以让余园的棋手觉得奇怪。也许有一天,后人会关注到围空棋形的飘逸美,合着你的走法,也合我的观念。”
    任守一只顾说着:“回头说,你与方天勤下棋总是输给他,开始只是他的实战比你多,后来是因为他掌握了一本棋谱上的手筋与套路……我奇怪,有的手筋他居然没有用,也许他是不想一下子让你学到手……你能自创棋路,便是真正的棋才。围棋又称为‘日日新’,不坐困千古,才得创新。假以时日,方天勤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我不会看错。然而你与方天勤下棋,总还是要输。你所缺的,是棋外的东西。古人说:功夫在诗外。方天勤偏偏能在棋外胜你,只是因为你生性单纯,他胜在对你的了解,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棋力。棋力表现在棋上,棋力又表现在棋外。单这一点,你的棋力确实还在他之下。黑白易位,你就一败涂地,几乎不会下棋,只能是心理问题。心理问题似乎不是一个问题,却又是一个根本上的问题。如何克服,还在于你自己。人生会丰富你,社会能锤炼你,心要单纯,但思想不要简单。以后,你要在社会立足,会有各种棋外的力来侵扰你的心理。好在你是因为喜欢棋而下棋,要不,我会劝你不必在棋上多费功夫,因为如要在棋上争胜负,得功名利禄,这一点实在不是你所长。”
    任守一说到这里,在椅上伸了伸腰,起身来,去屋后竹园打太极拳。陶羊子独自对着桌上的空棋盘看着。此时任秋端着一个菜碗上来,碗里是刚烧好的绿油油的新鲜青菜,这是任守一在后园自种的蔬菜。
    “阿爹讲要教你棋,又不与你下一盘棋,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陶羊子说。
    “阿爹说棋力都不如你,你还认他师父么?”
    “他是我师父。”
    “你还不如叫我师父呢。”
    “为什么?”
    “我烧饭菜给你吃啊……省得你只会对着空棋盘发呆。”
    陶羊子笑了,好一段时间他都没这么舒心地笑过。对着空棋盘,陶羊子的心境开阔了不少,他觉得任守一是他真正的师父,仿佛领着他沉入到很深很深的地方,内在的力收缩着,抗御着暗黑的无形寒气;又仿佛托着他高翔在云天之上,心胸扩展着,感受着清白的微微暖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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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一场南方进伐北方的战争打响了。好些天,《苏城报》连续刊登有关战争的进程,报纸很好卖。
    城南一家歌舞厅门外的宽檐下,摆着一个流动的小摊。歌舞厅都是晚上营业,白天里大门紧闭,常有小摊铺着。这一天,陶羊子看到摆摊的是个老头,铺着的摊布上,有几包烟,还摆着一个围棋盘,盘上布的是珍珑棋局。
    自从余园下棋连败,接着小舅受伤住院后,陶羊子再没接触过棋,也根本没有动过棋的念头。蓦然看到棋局,近乎怀旧的熟悉感觉不禁扑面而来,实在挪不动步子了。
    珍珑棋局摆的是四个死活题,分摆在棋盘的四个角上。旁边一张纸上写着:入局者破出四题者得钱二十,入局者破不出四题者输钱一十。
    十个铜板对陶羊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他一天卖报只得钱二十。但棋局吸引着他,他无法抗拒棋的诱惑。
    四角的棋局棋子不多,看来简单。陶羊子默默地算了一下:第一题容易破。第二题有点奥妙,但想到一着“倒脱靴”,也不是很难。在第三题上,他想了好长时间。自下棋以来,陶羊子多于大局的思索,这样具体列出来的死活题,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不擅长这个,心想要是方天勤来破题,也许不是难事。但是前两题的破解让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下棋的快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忘记了卖报和医院里的小舅,只顾思想下去,死活题拓宽着他的想象能力、复盘能力和空间的计算能力。
    那个摆摊的老头戴着一副墨镜,只顾懒洋洋地闭着眼,任人在一边看,似乎一万个人围着,他也不动声色。他像是个垂钓者,只待鱼来入局上钩。
    想了好半天,陶羊子终于想到了其中关键处底线爬的一着。在对局时,非到官子阶段,一般人是不会想到底线去下子的。而在珍珑棋局中,在人所不想之上出奇招,底线往往却是要领,陶羊子不免在心里击掌暗赞,为自己的算路,也为这棋局的妙处。
    眼光进入第四题。陶羊子的兴致完全上来了,已到不解题无法摆脱了。蓦一看去,此题似乎比前面三题还要容易。陶羊子真想立时唤醒老头入局一试。但他毕竟走惯了棋,在棋局中形成反复考虑的耐心。再一盘算,发现黑棋还有还击之处,依然能成活。再从另一处着手,似乎处处都能置黑于死,但只须细想去,黑棋又都有做活的办法,一层一层的,妙处接着妙处。
    反复推想,陶羊子发现黑棋怎么也都能做活,白棋纵然有千种变化,黑棋靠一个底线的手筋妙着,便能吃光白棋投入之子,吃了白子,围棋自然就成活了。陶羊子已经想了十几种变化,每一个变化中又都有着十来种变化,他把所有变化都变化了,还是无法想出让黑棋死的可能。可是珍珑棋局做的是死活题,必须吃了黑棋才得胜。
    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老头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陶羊子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一个下午了,还有几份报没卖掉。
    老头猫着腰,伸手像要收起棋局。陶羊子忍不住伸手拦了一拦。老头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指写着说明的纸,意思是提醒入局者,输赢是有代价的。
    陶羊子这才认真看老头一眼,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蓝色墨镜,他的头发很怪,像是从脑中心百会穴上分开,蓬散下来,耷到前额上,还有几缕耷在镜面上。他只是低着头,下巴隐在了前襟间。
    “小哥莫非要入局?”
    入局者执白棋,而摆局者便执黑棋对应。白棋先行,必须将所有黑棋杀死。
    陶羊子说:“不,我还破不了第四题。”
    老头点点头,又去收盘。那意思是你破不了题又不入局,还说什么?
    陶羊子又拦了一拦,老头的手在棋盘上空停下了。
    老头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看不清他在墨镜后的眼光,但他知道肯定是诧异的神情。
    “这第四局棋真能破局?”陶羊子嗫嚅地说。他明知自己问得不对。
    老头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不快,却含着了一点嘲讽:“如不能破,你以为我老是在诓骗钱财么?”
    陶羊子慌乱地直摇着头:“不,不不不,当然不是。”陶羊子想到了余园中铁盘说到的“棋力”两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棋力不够。
    “是我……棋力……是棋力弱。我实在破不了,还请指教。”
    “指教?”老头声音中更添了一层嘲讽:“我老是靠着这棋局吃饭糊口的,你看棋半天,不入局一盘,我一个钱都赚不到。可你却还要我指教,我又不是你师父,又何必教你……”话里明显是让陶羊子觉得自己非分。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拿出所有卖报的钱给他,只求得破解棋局之法。只是陶羊子很快想到:他是靠最后一个难局糊口的,能摆出这局棋,自是不易,又如何可以提这过分要求。可是陶羊子眼看着棋局,想来想去都是无法破解。对他来说,有棋盘和没有棋盘,有实子与没实子,在计算上来说,并无差异,可眼前看得明白,却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对破局的妙处实在心痒,就想得到所解,说什么也不想放手。
    陶羊子已钻了进去,知道这死活题里面学问之大,更想着老头棋力肯定高深,非同一般,要不如何能摆此棋局,于是便说:“还请您老收我为徒。”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还是非分,俗话说:教了徒弟饿了师父。他又何必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师父的。
    老头收了手:“你真要拜我为师?”
    陶羊子听老头口气,似乎是想接受他为徒,心里高兴,叫一声:“师父在上……”便想拜倒下去。
    “慢来!”老头用手托住了他的身子。“拜师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须到一安静之处,再行拜师之礼……这样吧,你如诚心有拜师之意,明天早早地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陶羊子有点喜出望外地应着,看着老头收摊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羊子去报社抱了报,便来到城南歌舞厅前,只见老头已坐那里,依然半闭着眼。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应话说:“哪有徒弟比师父迟来的。看你便无诚心。”
    陶羊子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老头说了一句:“明早再来。”又闭上眼睛。陶羊子只有走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一直在小舅那里,到医院查床后熄灯,他才离开。一径走到城南歌舞厅前。他想到摆棋局的老头,想着他将成为他的师父,不免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这亲近感本来就存在着,有天生的师徒缘。随后他又去想那个无法破解的珍珑棋局,想到深处妙处,竟一点没有睡意。

    黎明之前,街道仍沉在睡梦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陶羊子在朦胧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力车的声息,车夫的小跑与牵在后面的车轮声。响声转到街角时,陶羊子发现那辆人力车迎面而来,一直到身旁的街边停下。人力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少女。
    少女一径朝他走来。陶羊子仰望着这个少女,少女背着路灯的光亮,面容隐在暗色中。陶羊子看不清她的模样。
    女孩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陶羊子有点诧异,不知她何意,只顾眼看着她。只听少女一笑,虽轻且脆。
    “见了我,你还不起来。”
    陶羊子翻身站了起来,旁视无人,少女自然是对他说的。
    “你跟我走吧。”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笑。陶羊子在学校里见到的女生都是有着距离,不随便说话的。而眼前的少女与她们的年龄相仿,却显得特别大方。
    “我在……等师父呢。”陶羊子说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清,少女怎么会懂得“等师父”的事。
    少女笑声响了一点,说:“就是你师父让我来领你去的。”
    陶羊子弄不清暗夜里如何来了这么一个少女,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如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少女说着转过身去,移步就走动了。
    陶羊子跟了一步,嘴里说:“你……真是师父叫你来带我的吗?”
    “信不信由你。”
    听到这个话,陶羊子不由动快了步子。听起来,少女的话很像师父的口气。虽然接触不多,陶羊子已经发现老头师父是一个怪人。
    紧走两步,陶羊子靠近了少女身后。陶羊子从小受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还不习惯与少女并肩,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那少女慢了一点步子,等他并肩。陶羊子更放慢一点脚步,还是跟在身后。那少女爽性停步,等着他上前来。
    陶羊子还是差了小半步站着。
    一对少男少女就这么对站着。少女半个身影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巷外的灯影下,朦朦胧胧的,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
    “你过来。”少女命令着他。陶羊子觉得头脑晕晕的,又走近了一点,只顾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我啊。”少女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像是捉弄人的笑。
    陶羊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一张笑吟吟的少女的脸。
    声音里又有着一点他感觉到的熟稔。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少女半伏着身,笑得颤颤颠颠的,仿佛要靠到他的身上来。
    陶羊子退后一步,仔细看去。想起来:她是任秋。
    陶羊子这就放心地跟她去了。
    这时的任秋完全露着过去的神情,靠近着他,用低低的怕吵醒周围的声音与他不住地说着话。她说他见了女人却还像原来那样腼腆。她说到“女人”两个字那么自然,显然她已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了。
    陶羊子几乎插不上口。他最想问的,是她的父亲任守一在哪里。他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老头师父叫她来接人的。又是怎么会叫她来接人的?他刚问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他,只顾说着她自己的。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水边的巷子,过了桥,又穿行在另一条细巷中。似乎她熟悉这里的一切。陶羊子走街穿巷卖报,也没熟悉这么多的城市巷子。
    “你知道吗,我见到天勤了。他现在可神气了。一副乡下人的黑模样,却穿得格格正正的,时髦得来。看人的眼光也不同了。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不像你,我不对你说,你还是认不得我,想来是根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任秋带着一点轻嗔的口吻。陶羊子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像在城里呆久了,什么话也敢说。他说我不像小时候的我了,说我漂亮,还有……嘴巴甜得来。原来他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是乡下人的土腔调……”
    陶羊子想到,方天勤那天在余园当众赢了棋,也许现在会被一些有钱的棋手请去下棋,就像当初有车来接自己一样。
    “他现在有点派头了。人是衣装,佛是金装嘛……还说要跟我去见我阿爹。我阿爹是不让我带人去的。我说办一个事,最多一个钟头,就来领他去。他还是被我骗了。我躲在旁边看他。他等了我一刻钟就走了。”
    她说着笑着,但笑声中,又夹着一点埋怨。方天勤当然不会像陶羊子这样等人等上一夜的。
    “你爹爹呢……”陶羊子好不容易问了这半句。
    “走吧走吧。你就只晓得问我阿爹。”
    任秋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夹着埋怨。少女的埋怨中也有着微嗔的意味。陶羊子只有不说话跟着她走。
    任秋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吧,我阿爹有满洲正黄旗人血统。只是听到辫子军进京,他叹了口气,就剪了辫子……”
    说话间,他们走在一座小石桥上,这里已到城市外缘。只见桥那边有一丛竹子,竹子那头临水处有着一间木屋。
    眼前天已开始亮了,陶羊子一眼看到木屋的后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转过脸来,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很特别地从头顶百会穴处耷落下来,遮着半边眼镜。认出这正是陶羊子要拜的师父。陶羊子一直和任秋在聊着她与她爹爹,已忘了是老头师父让她带他来的了。
    陶羊子赶上前去,在老头面前曲身跪下,口中说着:“师父在上……”
    老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头发朝后一翻,就手将眼镜摘下来,陶羊子看得仔细,原来此人便是任守一。
    任秋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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